第37章 文 / 瓦爾特·司各特
法律是嚴厲的,它不准你哭,
儘管你對人世的苦難悲憤不平,心如刀割;
法律是嚴厲的,它不准你笑,
儘管你對騙人的鬼話了大叫旨掌,忍俊不禁;
但是暴君的鐵腕更加嚴厲,
因為它自稱它是秉承上帝的意旨行事。
《中世紀》
審判無辜的、不幸的麗貝卡的審問台,設在大廳上首較高的平台上——這種平台我們已經描寫過,它是榮譽席位,專供古老住宅中最尊貴的主人和來賓使用。
平台正中有一個高高的座位,它面對被告,現在聖殿騎士團的大宗師便坐在這裡,他穿著全套寬大的白長袍,手中握著帶有騎士團標誌的神秘權杖。他的腳邊設有一張桌子,兩個神父坐在桌後,他們的任務便是把當天的審問過程記錄成文。教士的黑衣服、光腦殼和矜持表情,與騎士們的軍人裝束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些騎士有的是常駐在會堂中的,也有的是隨同大宗師來到這兒的。會督有四人出席,他們的座位比大宗師的略低一些,也靠後一些;地位不如他們的騎士坐在更低一些的長凳上,他們與會督也保持著會督與大宗師的距離。他們背後,但仍在大廳的平台上,站著騎士團的衛士,他們穿的是較低級別的白色大褂。
整個會場表現了莊嚴肅穆的氣氛;在騎士們的臉上,除了可以看到-悍的軍人氣概以外,還流露出一種虔誠的幾乎與教士不相上下的表情,這是他們在大宗師面前必須保持的姿態。
大廳的其餘部分,也就是平台以外的部分,站滿了執戟的衛兵,以及出於好奇,為了觀看大宗師和猶太妖女而來的其他侍從人員。這些下等人物,極大部分都在騎士團中擔任著一定的職務,因此都穿著黑色制服。但是附近鄉村中的農民也允許入內,因為大宗師為他主持的審判感到自豪,要讓盡量多的人看到這個場面,從而接受教育。當他環視會場時,他那對藍色的大眼睛似乎更大了,臉色也顯得沾沾自喜,覺得他即將扮演的角色具有伸張正義的、神聖不可侵犯的性質。審問開始時,他與大家一起高唱了讚美詩,他雖然年老,嗓音仍很圓潤,不減當年。他們唱的是「來啊,讓我們向主高唱」[注],這首莊嚴的詩篇是聖殿騎士每逢與塵世的仇敵戰鬥前經常唱的;盧加斯認為,它適合目前的場合,可以作為戰勝黑暗勢力的前奏。這深沉而遷緩的調子,經過一百來個習慣於合唱聖詩的男人的共同努力,升向大廳的拱形屋頂,像一片洶湧澎湃的海洋發出的悅耳而威嚴的濤聲,在樑柱之間迴盪——
[注]這是《舊約-詩篇》第95篇的第一句。
歌聲沉寂後,大宗師抬起眼睛,不慌不忙地向周圍打量了一遍;他看到一個位置空著,它本來應該是布裡恩。布瓦吉貝爾坐的,但現在他站在角上,靠近一般騎士坐的一條長凳的末端,用一隻手把長袍撩起一些,讓它遮住了一部分臉;他的另一隻手握著十字劍柄,用鞘尖在櫟木地板上慢慢劃線條。
「不幸的人!」大宗師露出同情的目光端詳了他一會以後,說道,「康拉德,你瞧,我們這神聖的工作使他多麼傷心。一個輕薄的女人,在塵世的惡魔的幫助下,竟能使一個勇敢高尚的騎士落到這步田地!你瞧他不敢看我們,也不敢看她;誰知道他在地上劃這些神秘的線條幹什麼,也許這是魔鬼要他畫的吧?魔鬼想用符-危害我們的生命和安全,可是我們根本不怕魔鬼。『必須消滅獅子!」』
這是對他的心腹隨從康拉德-蒙特菲捨一個人講的。然後大宗師提高嗓門,向全場的人說道:
「尊敬和英勇的騎士、會督和騎士團的朋友們,我的弟兄們和我的孩子們!還有你們,出身高貴和虔誠的扈從們,期望戴上這神聖的十字架的人們!還有你們,一切等級的基督徒弟兄們!你們應該看到,我們召開這個公審大會,是因為我們有足夠的力量根除一切罪惡;我本人固然並不足道,但是我手中的權杖授予了我充分的權力,對涉及我們神聖騎士團的事進行審問和處理。聖伯爾納對我們在騎士組織和宗教方面的義務作了規定[注],他在該章程第五十九條中說,本團的弟兄們不必經常舉行會議,只在大宗師需要的時候下令召集;這就是授權給我,像授權給我以前的歷任大宗師一樣,根據具體情況,決定在什麼時間和地點,召集一個會堂或所有各個會堂的會議。這也是說,在我們所有的會堂中,我有責任聽取弟兄們的意見,並按照我個人的判斷作出決定。因此當狼張牙舞爪衝進我們的羊群,帶走我們的一名成員時,仁慈的牧人便有責任召集所有的會眾,讓大家拿起弓箭和投石器捕殺入侵者,因為按照人所共知的我們的章程,獅子是永遠應該被鎮壓的。就這樣,我現在把一個猶太女人傳上法庭,她名叫麗貝卡,是約克的以撒的女兒——一個因施行妖法和巫術而聲名狼藉的女人;她利用這些法術使人喪失理智,頭腦糊塗,而且受害的不是一個老百姓,而是一個騎士;不是一個世俗的騎士,而是一個獻身給聖殿事業的騎士;也不是一個一般的騎士,而是騎士團中享有崇高聲譽和地位的一名會督。我們的兄弟布裡恩-布瓦吉貝爾是我們所熟悉的,也是現在聽我講話的各級人士都熟悉的,他作為十字軍的一名忠誠而熱情的戰士,曾憑他的武藝在聖地建立過許多卓越的功勳,並用褻瀆聖地的邪教徒的血洗淨了一個個神聖的場所。這位弟兄的明智和謹慎,也像他的勇敢和教養一樣,是有口皆碑的;因此不論在東方和西方,所有的騎士都承認,在上帝允許我放下大宗師這副沉重的擔子,回到他的身邊去時,布瓦吉貝爾是有資格接替我,繼續執掌這根權杖的。如果我們聽到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人人尊敬、光榮正直的人,突然拋棄他的品德,他的誓言,他的弟兄和他的前途,與一個猶太女子糾纏在一起,並且在這個淫蕩的女人陪伴下,在一些偏僻荒涼的地方遊蕩,用盾牌保護她,而不是保護自己,最後甚至不顧一切,胡亂行事,把她帶進了我們的一個會堂中,那麼我們除了覺得,這個高貴的騎士已被邪惡的魔鬼所控制,或者受到了某種妖法的蠱惑以外,還能說什麼呢?如果我們不這麼設想,那麼不論地位、勇敢、崇高的聲望和任何世俗的考慮,都不能阻止我們對他進行懲罰,按照經書上的要求,『把鞭長莠草從我們中間清除出去』。因為在這件值得痛心的事件上,違反我們的章程的行為是多方面的,十分嚴重的。首先,他按照自己的意願自由行事,這違背了章程的第三十三條:『不得自行其是,任意行動。』其次,他與革出教門的人私自來往,這違反了第五十七條:『不得與排除在教門以外之人來往,』因而也犯了革除教籍的罪。第三,他與異教的婦女結交,違反了不得與異教婦女往來交際的規定。第四,他沒有迴避,不,也許他甚至希求與婦女親吻,因而違背了章程的最後一條:『不得與女人親吻,』因為這是會把十字軍戰士帶進陷階的。由於這些嚴重的、多方面的罪行,布裡恩-布瓦吉貝爾應該被剪除,驅逐出我們的騎士團,哪怕他是我們的右手和右眼。」——
[注]請讀者再參看聖殿騎士團這個軍事組織的章程,它載在聖怕爾納的《文集》中。——原注
他停止了。會場上出現了一片喊喊喳喳的低語聲。年輕的那部分人中,有的聽到「不准親吻」時,甚至忍俊不禁,現在卻變得嚴肅了,等著聽大宗師接著要講什麼。
「確實,」他繼續道,「一個聖殿騎士在這麼重要的幾點上,有意識地違背了騎士團的規則,他應該得到的懲罰是不輕的。但是,也許這個騎士只是偶然對一個女子的美貌看了一眼,魔鬼便趁機運用妖術和魔法,主宰了騎士的心靈,那麼我們只能感到痛心,不是對他的墮落進行懲罰;我們對他要做的,也只限於促使他改邪歸正,苦修贖罪,我們的憤怒的主要鋒芒應該轉向那個罪惡的工具,也正是它使他幾乎走上毀滅的道路涸此現在要由目睹這些不幸事件的人上來作證,我們可以根據他們的陳述,採取相應的態度,並作出判決;確定我們是否可以只限於懲罰這個邪惡的女人,或者必須更進一步,懷著一顆悲痛的心,也對我們的兄弟實行懲罰。」
幾個證人被叫了出來;他們主要證明,布瓦吉貝爾怎樣冒著生命危險,從城堡的大火中搭救麗貝卡,怎樣不顧自身的安全,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保護她的生命上。這些人提供的細節都極盡誇大之能事,因為庸俗的頭腦對任何奇談怪論天然具有濃厚的興趣,何況他們發現,要他們提供證詞的大人物,對他們的匯報十分滿意,這又大大促進了他們天賦的獵奇心理。這樣,布瓦吉貝爾經歷的危險本來固然也非同尋常,現在更變得駭人聽聞了。在他們的渲染下,這位騎士對麗貝卡的保護不僅超出了一般情理,而且顯得不可思議,荒謬絕倫;似乎哪怕她對他疾顏厲色,大加申斥,他仍低首下心,恭恭敬敬,這樣的描繪用在這個狂妄自大的人身上,簡直叫人難以置信。
接著,聖殿會堂的會督奉命出場了,他得敘述布瓦吉貝爾和猶太女子到達會堂時的情形。馬爾沃辛的證詞是經過深思熟慮,無懈可擊的。只是為了不致觸痛布瓦吉貝爾的感情,他不得不插入一些模稜兩可的話,暗示他當時已有些精神錯亂,被他帶來的那個女人弄得神魂顛倒了。會督歎了口氣,表示悔罪,聲稱他為他允許麗貝卡和她的情人進人會堂,感到後悔莫及。「不過我已向我們最尊敬的大宗師說明了我當時的想法,」他最後說道,「他知道我並無不良的動機,儘管我的行為可能是錯誤的。我願意接受他給我的任何處分,決無怨言。」
「你講得很好,艾伯特兄弟,」博馬諾說。「你的動機是好的,因為你認為這可以使一個犯了錯誤的兄弟不致一錯再錯,滑向深淵。但你的行動是錯誤的,就像一個人要拉住脫韁的馬,不是勒緊韁繩,卻去踢鞍鐙,非但不能達到目的,還會使自己受害。我們虔誠的創始人規定,早禱要念主禱文十三遍,晚禱要念九遍,你的功課應該加倍。聖殿騎士一周可食肉三次,但你必須七天守齋。在今後六周內你都這麼做,你的贖罪便完成了。」
會督裝出誠心服從的表情,向大宗師深深鞠了一躬,便回到了座位上。
「兄弟們,」大宗師又說道,「我們剛才聽到的那些事實,使我們不得不設想,在這不幸的事件中,我們的兄弟是在魔鬼的迷惑和引誘下犯的罪,那麼我們是否應該審查一下,這個女人從前的生活和言談,尤其得判明,她是否可能運用魔法和妖術,你們說對嗎?」
古達爾利克的赫爾曼是出席的第四個會督——其他三人是康拉德、馬爾沃辛和布瓦吉貝爾——這是一個身經百戰的老兵,臉上還留著穆斯林軍刀造成的傷疤,他在騎士團中地位既高,又深得人心。他站了起來,向大宗師鞠了一躬;對他的自動要求發言,後者立刻同意了。於是他說道:「最尊敬的大宗師,我要求知道,我們勇敢的兄弟布裡恩-布瓦吉貝爾,對這些駭人的指控有什麼要說的,他本人對他與這個猶太女子的不幸交往,有些什麼看法?」
「布裡恩-布瓦吉貝爾,」大宗師說道,「你聽到我們古達爾利克的兄弟向你提出的問題了。我命令你回答他。」
布瓦吉貝爾聽到大宗師的話,把臉轉向了他,但保持著沉默。
「魔鬼剝奪了他的講話能力,」大宗師說道,「魔鬼,離開他!布裡恩-布瓦吉貝爾,講吧,我已用我們神聖的權標從你身上趕走了魔鬼。」
布瓦吉貝爾盡量克制著心頭愈來愈高漲的蔑視和憤怒,他完全明白,這種情緒的流露對他毫無好處。他答道:「最尊敬的大宗師,布裡恩-布瓦占貝爾不想回答這些荒唐無稽的指責,如果他的榮譽遭到低毀,他會用他的血肉,他為基督教世界南征北戰所使用的劍,保衛他自己。」
「我們寬恕你,布裡恩兄弟,」大宗師說,「雖然你在我面前誇耀你的作戰業績,這是吹噓自己的功勞,它也來自魔鬼,他誘使我們自我崇拜。但是我們原諒你,因為你講這些話不是你自己要講,主要是受了魔鬼的指使;只要上帝允許,我們會征服他,把他從我們的會場驅逐出去。」布瓦吉貝爾那雙陰鷙兇惡的眼睛迸發了一縷蔑視的目光,但是他沒有回答什麼。「兄弟們,」大宗師繼續道,「由於我們古達爾利克的兄弟提出的問題,已得到了部分的回答,現在我們接著審理;我希望,在我們的守護神的幫助下,能把這件邪惡的案子查個水落石出。凡是對這個猶太女人的生活和言談能提供任何見證的人,都可以站出來向我們陳述。」
大廳下首出現了一陣騷動,當大宗師詢問原因時,有人答說,這裡有一個老人本來臥床不起,後來多虧女犯人用一種神奇的藥膏醫治後,才恢復了行走能力。
這個可憐的鄉下佬,一個撒克遜人,給拉到了審判台前;他嚇得索索發抖,不知會受到怎樣的懲罰,因為他犯了罪,讓一個猶太女子醫治了他的癱瘓病。他無疑還沒有完全痊癒,出庭作證時仍得拄著枴杖行走。他的證詞完全是被迫的,還流了不少眼淚;但他承認,兩年前他曾為猶太財主以撒於活,因為他是個木匠,有一天他突然不能下床,但經過麗貝卡的診治,尤其是使用了一種有香味的、發熱的藥膏以後,便逐漸恢復,多少可以使用他的雙腿了。後來,他說,她還給了他一小盒那種珍貴的油膏,又給了他一枚金幣,讓他返回他的老家,它便在聖殿會堂附近。「不過,請尊貴的大老爺明察,」他說道,「我認為這閨女不可能是要傷害我,雖然她命不好,是個猶太人。我在用她的藥時,總要念主禱文和使徒信經,但它的效果絲毫也沒有減少。」
「住口,奴才,」大宗師喝道,「滾下去,你這畜生活該倒霉,竟敢要魔鬼給你治病,拿魔鬼的錢,還跑到邪教徒家中去打工。告訴你,魔鬼可能故意讓你生病,然後給你治病,這樣便可以證明他有醫病的本領。你講的那種油膏,帶來了沒有?」
鄉下佬把哆嗦的手伸進胸口,摸了一會,掏出了一個小盒子,蓋子上有幾個希伯來文,對於大多數聽眾說來,這便足以證明藥是從魔鬼那兒來的。博馬諾在身上劃了個十字,把盒子拿在手上;他懂得好幾種東方語言,完全瞭解蓋上那幾個字:「猶大部族的獅子是戰無不勝的」[注]。於是他說道:「撒旦真是神通廣大,居然用《聖經》的話來褻瀆上帝,把毒藥混入我們必需的食物中!這裡有沒有醫生可以告訴我們這神秘油膏的成分?」——
[注]這句話見《舊約-創世記》第49章,是雅各臨死前預祝猶大的子孫能像獅子一樣茁壯成長(猶大是猶太人十二列祖之一),這本來只是一種比喻,與西多會和聖殿騎士團所說的獅子不同。
兩個自稱是醫生的人走了出來,一個是修士,另一個是理髮匠,他們聲稱他們對這種東西一無所知,只是它帶有沒藥和樟腦的味道,那是從東方的植物中提煉的。但是出於對成功的同行的嫉妒,他們表示,這種藥品既然連他們也不知道,一定是歪門邪道的非法產品;因為他們儘管不懂得魔法,但是能醫治百病,只要按照基督徒的真誠信念是可以醫治的。醫學鑒定結束後,撒克遜農民低聲下氣的,要求把他認為有效的油膏還他,但大宗師皺緊了眉頭,對破子說道:「鄉下佬,你叫什麼名字?」
「希格-斯內爾,」農夫回答。
「那麼,希格-斯內爾,」大宗師說道,「我告訴你,寧可臥床不起,也比接受魔鬼的醫藥讓你站起來行走好;寧可用強大的手掠奪邪教徒的錢財,也比接受他們的施捨,或者從他們手裡領取工錢好。你去吧,記住照我的話做。」
「我的天吶!」農民說,「但是請大宗師明鑒,這教訓對我來得太遲了.因為我已經殘廢了;但我會把您老的話轉告我的兩個兄弟,他們還在替富裕的猶太拉比納桑-本-以色列做工,我要告訴他們,大人說,寧可搶他的錢,也不可老老實實替他幹活。」
「把這個多嘴的混蛋攆走!」博馬諾吆喝道;他一時措手不及,對他的一般格言的這種實際應用,不知怎麼駁斥好。
希格-斯內爾返回了人群中,但是仍關心他的女恩人的命運,站在那裡不想離開,寧可冒再度遭到嚴厲的法官申斥的危險,儘管這申斥把他嚇得六神無主,心裡直髮怵。
審問進行到這個階段,大宗師命令麗貝卡揭開面紗。現在她第一次汗口了,她耐心地、但是莊重地聲明:「猶太民族的女兒單獨處在陌生人中間時,不能揭開面紗,這不符合他們的風俗。」她那悅耳的嗓音,那溫柔的回答,在群眾中引起了憐憫和同情的反應。但是從博馬諾看來,扼殺人的一切感情,不讓它們干擾他行使的職責,是他應盡的義務,因此他重複了一遍他的命令,要他的受害者揭開面紗。那些衛士甚至蠢蠢欲動,想強制執行,於是她在大宗師面前挺直身子,說道:「不,請您想想自己的女兒……哦,」她想起來了,又道,「您沒有女兒!那麼想想您的母親,您的姊妹,想想對待婦女的禮貌吧,不要讓這些人當著您的面這麼對待我,不應該讓粗俗的僕人強行剝開一個少女的面紗。我可以服從您,」她又說,聲音中流露了忍受委屈的心情,這甚至使博馬諾那顆冷酷的心也有些軟了。「在您的人民中您是一個長者,我可以服從您的命令,讓您看到一個不幸的少女的面容。」
她撩開了面紗,望著人們,臉上羞澀和莊嚴的神色交織在一起。她超越常人的美貌引起了一陣驚訝的低語聲,那些較年輕的騎士互相看看,似乎在用無聲的語言說,布裡恩最合理的辯解,也許便是她的真實的魅力,而不是她的虛構的巫術。但是希格-斯內爾對這位女恩人的容貌感受是最深刻的,他對站在大廳門口的衛士們說道:「讓我到前面去,讓我到前面去!我要再看她一眼,哪怕這會使我傷心得死去,也是罪有應得,因為我參與了謀害她的活動。」
「安靜一些,可憐的人,」而貝卡聽到了他的叫喊,說道,「你沒有害我,你講的是事實;你的訴說和悲傷都不能幫助我。安靜一些,我求你啦,回家去,顧全你自己吧。」
衛士們出於同情,想把希格推出門外,他們擔心他的哭喊會給他們招來申斥,給他自己招來懲罰。但是他答應不再開口,這才給留下了。這時兩個士兵站了出來,他們是經過艾伯特-馬爾沃辛疏通過的,瞭解他們的證詞的重要性。但是,儘管他們都是鐵石心腸,殘忍狠毒,女犯人的可憐樣子,以及她的姣好容貌.起先似乎也使他們有些猶豫,只是聖殿會堂會督含有深意的一瞥,才使他們恢復無動於衷的本性。他們提供的情況,有的完全出於虛構,有的無關緊要,可是他們卻講得頭頭是道,公正一些的法官聽了,一定會引起懷疑;這些事本身是真實的,然而通過他們誇大的表達,以及對事實附加的惡意評注,便顯得難以置信了。按照今天的看法,他們的證詞大致可以分作兩類,一類純屬捕風捉影,牽強附會,另一類雖然言之鑿鑿,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但是在那個無知和迷信的時代,它們卻常常被當作罪證,信以為真。第一類證詞說,麗貝卡時常用一種不可理解的語言喃喃自語;她不時哼一些歌,聲音奇怪,特別甜蜜,往往使人心猿意馬;有時她還自言自語,仰起了頭,好像在等待回答;而且她穿的是奇裝異服,與一般正派女人不同,她的戒指上刻著猶太教的神秘花紋,面紗上繡著奇怪的符號。所有這一切都這麼平常,這麼細小,可是卻被鄭重其事地聽著,彷彿這便是罪證,或者至少提出了一些重大嫌疑,說明麗貝卡與某些神秘力量有著不正當的聯繫。
然而也有一些並不那麼含糊暖昧,以致全體或大部分群眾都信以為真,聽得津津有味,不論它們多麼不合情理。一個士兵說,他曾看見她為帶進托奎爾斯通城堡的一個傷員治病。「她在傷口上作了一會法,」他說,「一邊唸唸有詞——多謝上帝,這些話我聽不懂——於是一個包鐵的箭頭便從傷口中跳了出來,血馬上止住了,傷口合攏了,不到一刻鐘,那個快死的人便站了起來,走到城樓上,幫助我使用射石機投射石塊了。」這則神話的根據,也許便是麗貝卡在城堡中,替負傷的艾文荷治病這件事。但是由於一件物證的出現,這故事的準確性變得更難以駁斥了,原來證人為了用事實證明他口述的話,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箭頭,這便是從傷口中奇跡般跳出來的那個箭頭,它足足有一盎司重,這就充分證實了他的證詞,不論它顯得多麼離奇。
他的夥伴則證明,他曾在附近的城牆上,親眼看到麗貝卡和布瓦吉貝爾的那場爭吵,當時她站在塔樓頂上,正預備縱身往下跳。這夕傢伙也不比他的朋友差,他說,他看到麗貝卡站在塔樓的胸牆上,突然變成了一隻潔白的天鵝,繞著托奎爾斯通城堡飛了三圈,然後又落到塔樓上,恢復了女人的形狀。
這個有力的證明只要一半,就足夠把任何一個又窮又醜的老婦人判處死罪了,哪怕她不是猶太人。麗貝卡縱然生得天姿國色,年輕貌美,但具有生為猶太人的致命弱點,這大量證詞自然足以把她置於死地了。
大宗師收集了各方面的意見,現在用莊嚴的聲調問麗貝卡,對他即將宣佈的判決,還有什麼話要說。
可愛的猶太姑娘由於感情激動,嗓音有些發抖,說道:「我知道,祈求您的憐憫是沒有用的,對我說來也不值得。聲稱為信仰其他宗教的人救死扶傷,並不違背我們兩派宗教公認的造物主的意旨,這也徒勞無益;說明這些人——願上帝寬恕他們——指控我的許多事是不可能的,這對我沒有多大意義,因為您相信它們是可能的;至於就我的服飾、語言和行為作出解釋,更是毫無必要,大家知道它們之所以與你們的不同,只是因為它們屬於我的民族——我想說我的祖國,但是可惜,我們沒有祖國!我甚至不想為了替自己辯護,指控欺壓我的人,這個人正站在那裡聽著這一切無中生有、向壁虛構的話,它們的目的只是要把一個暴徒變成受害者。讓上帝在他和我之間作出裁決吧!但是我寧可在您顛倒黑白的判決下死十次,也不願接受他的要求,這個魔鬼的門徒企圖把我壓服,因為我沒有朋友,沒人保護,又是他的俘虜。然而他是信仰你們的宗教的,他微不足道的一句話,便可以推翻一個受迫害的猶太女子聲嘶力竭的抗議。因此我不想為我受到的指責提出反駁;但是對他本人——是的,布裡恩-布瓦吉貝爾,我要請問你,這些控告是不是真的?儘管它們要置我於死地,可是難道它們不是荒謬絕倫的誣蔑嗎?」
她停了,所有的眼睛都轉向了布裡恩-布瓦吉貝爾。他保持著沉默。
「講啊,」她說,「如果你是一個人,如果你是一個基督徒,講啊!我要求你講,為了你穿的這身衣服,為了你繼承的這個姓,為了你自己誇耀的騎士身份,為了你母親的榮譽,為了你父親的墳墓和遺骸,請你老實說,這些事是不是真的?」
「回答她,兄弟,」大宗師說道,「如果與你搏鬥的魔鬼讓你開口的話。」
事實上,各種矛盾的感情,正在布瓦吉貝爾心頭搏鬥,使他臉部的肌肉出現了一陣陣痙攣,他幾經掙扎,最後才向麗貝卡勉強發出了一個聲音:「字條!……字條!」
「對,」博馬諾說,「這確實是證據!她的妖術的受害人只能提出這個真憑實據,毫無疑問,字條上的咒語便是使他開不出口的原因。」
但是麗貝卡對布瓦吉貝爾口中勉強擠出的那幾個字,卻另有解釋;她驀地想起了那張羊皮紙條,她看了一眼它上面的幾個阿拉伯字:「要求一個勇士替你決鬥!」布瓦吉貝爾的離奇回答,在會場上引起了一片竊竊低語聲,這正好給了她閱讀字條的機會,她隨即偷偷把它撕毀了。低語聲平息後,大宗師說道:
「麗貝卡,我們看到,魔鬼仍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著這位不幸的騎士,但很清楚,你不能從他口中得到有利的證詞。你還有什麼別的話要說嗎?」
「哪怕按照你們的殘酷法律,我也還有一線活命的希望,」麗貝卡說。「生活是悲慘的,至少我最近的這些日子是悲慘的,但是我不想拋棄上帝賜予我的生命,只要我還沒有喪失他給予我的保衛它的辦法。我要求憑決鬥判定是非的權利[注],我要委託一位勇士代表我進行決鬥。」——
[注]在中世紀的歐洲,遇到疑難案件,往往用決鬥來解決,決鬥的勝負被認為是上帝的裁決,這便是所謂決鬥斷訟法,是「神裁法」的一種。這時當事人如為教士或婦女,可委託勇士代表他們決鬥。
「麗貝卡,」大宗師答道,「誰願意為一個女巫進行比武?誰肯作一個猶太女子的鬥士呢?」
「上帝會賜給我一名勇士的,」麗貝卡說。「快活的英格蘭是好客的,慷慨的,自由的,這裡有許多人願意為了榮譽冒生命危險,這裡也不會沒有一個人願意為正義而戰鬥。但是我要求憑決鬥裁定是非,這便夠了;這是我的信物。」
她從手上脫下一隻繡花手套,把它丟在大宗師的腳下,神色那麼單純,又那麼莊嚴,引起了每個人的驚訝和讚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