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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文 / 瓦爾特·司各特

    於是新的多災多難的一頁開始了,

    精力充沛、身體強壯、黃發碧眼的撒克遜人

    在日耳曼海的咆哮聲中登上了英國的荒涼海岸。

    湯姆森:《自由》[注]——

    [注]詹姆斯-湯姆森(1700—1748),蘇格蘭詩人。自由》是他的一篇長詩,詩中將自由擬人化,鋪敘它在希臘、羅馬和英國的滄桑變化。英國最早的居民為克爾特人,公元五世紀,撒克遜人才從北歐來到不列顛島。

    這是一間非常長又非常闊,但矮得極不相稱的大廳,廳裡放著一張櫟木長桌子,它的木板十分粗糙,是直接從森林中砍伐的,幾乎沒有刨過,桌上已擺好了撒克遜人塞德裡克的晚餐。屋頂除了橫樑和椽子上鋪的一層木板和茅草,沒有任何東酉與天空隔開;大廳的兩頭都有一個大壁爐,由於煙囪的結構十分簡陋,煙霧闖進屋內的至少與飛到外面的一樣多。在它持續不斷的熏染下,這間屋頂不高的大廳的橫樑和椽子都蒙上了一層墨黑的煙又。大廳的牆壁上掛著打仗和狩獵的用具,每個屋角都有兩扇折門,通往這棟空曠住宅的各個部分。

    房屋的其他設施也都保持著撒克遜時期粗獷簡陋的外表,塞德裡克是以這種風格自豪的。地面由泥土與石灰混合而成,夯得結結實實,與我們現在倉庫的地面差不多。它的一頭,大約占屋長的四分之一,比其他地面高出一級,稱作台座,專供家族的長輩或顯貴的客人使用。為了這個目的,一張鋪了富麗堂皇的大紅檯布的桌子,橫放在土台上;另一張比它長、比它矮的飯桌,從上台中部一直延伸到大廳末端,這是供家人和下等人使用的。這兩張桌子構成了一個T字形,這種古代的餐桌排列方式,在牛津或劍橋那些歷史悠久的學院中還能見到。士台上放著雕花櫟木製作的笨重座椅和靠背長椅,在升高的餐桌和這些坐位頂上張著天篷、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給坐在這裡的大人物擋風,尤其是擋雨,因為那個結構簡陋的屋子有些地方是常常會漏水的。

    大廳上首土台部分的牆壁掛滿了布慢或帷幕,地上鋪著地毯,這些裝飾品都做工精細,有些像掛毯,或者繡了鮮艷的、甚至華麗的花紋。在下面那行桌子上空,我們已經說過,屋頂下沒有任何遮蓋;毛糙的灰泥牆壁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掛,簡陋的泥地也不鋪地毯;餐桌上沒有檯布,周圍只用一些粗糙笨重的長凳代替椅子。

    上首桌子的正中,有兩把椅子比其他的高一些,這是供家中的男女主人坐的,他們得主持宴會,這職責使他們獲得了一個撒克遜人的尊貴稱號,它的意思便是所謂「麵包分配者」。

    這兩張椅子前面都設有腳凳,它們雕刻精細,鑲了象牙,作為它們獨特的榮譽標誌。撒克遜人塞德裡克目前正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他雖然只是一個普通鄉紳,也就是諾曼人所說的莊園主,但對這頓晚飯的不能準時開始非常生氣,很不耐煩,簡直跟從古到今的一切政府要員一樣。

    確實,從這位一家之長的面貌看,他是個坦率的人,只是脾氣有些急躁和粗暴。他不過中等身材,但肩膀寬闊,手臂又長,顯得體格強壯,像一個習慣於忍受戰爭或打獵的辛勞的人。他臉膛方方的,生著一對大大的藍眼睛,臉色開朗直爽,牙齒整齊,容貌端正,整個說來表現了一種性情忠厚,但時常不免焦躁生氣的個性。高傲和猜疑流露在他的眼神中,因為他的一生就是傾注全力來維護不斷遭到侵犯的權科;他那乾脆、激烈、堅定的意志總是保持著警惕,密切注視著周圍環境的變化。他的一頭金黃色長髮,在頭頂和額上從中央分開,向兩邊一直垂到肩頭;它似乎離蒼白還很遠,儘管塞德裡克已年近花甲了。

    他穿一件草綠色緊身上衣,領圈和袖口鑲有一種灰白色皮毛,這種專用作鑲邊的皮毛名為貂皮,但不如貂皮名貴,據說是用灰色的松鼠皮做的。上衣設扣紐扣,可以看到裡邊是一件緊緊裹在身上的絳紅色裡衣;下身的褲子也同樣顏色,只是很短,沒有達到兩腿的下部,膝蓋露在外面。腳上的鞋子與農民穿的同一式樣,但質地較好,鞋面上有鍍金的搭扣。他的兩臂都戴著金鐲子,脖頸上套著一隻闊闊的項圈,是同樣的貴金屬做的。他腰裡的皮帶上也鑲著許多金飾鈕,帶子裡插著一把筆直的雙刃短劍,頭尖尖的,幾乎垂直地靠在他的腿邊。他的椅子背後掛著一件鑲裘皮的深紅呢大氅,還有一頂繡得很講究的同樣料子的便帽,它們便是這位富裕的地主外出時的全部裝束。一把帶有又闊又亮的鋼尖的、狩獵用的短梭鏢,靠在他的椅背後面,每逢他出門時,視情況需要,它可以作他的手杖,也可以作武器。

    幾個僕人注視著這位撒克遜貴人的臉色,等待著他的命令,他們的服飾在不同程度上介於主人的華麗和放豬人葛四的粗劣寒酸之間。兩三個地位較高的僕役站在土台上,主人的背後;其餘的都待在大廳中較低的部分。伺候在這裡的還有其他生物:兩三隻生著亂蓬蓬的粗毛的高大靈提,那種捕捉野鹿和狼用的獵犬;幾隻一般的獵狗,這種狗骨路大,脖頸粗,頭大耳長,但跑得較慢;另外還有一兩隻現在稱作便犬的小獵狗;它們似乎對這頓姍姍來遲的晚餐已等得不耐煩,只是因為天生善於揣摩人的表情,還耐著性子,沒敢打擾主人鬱鬱不樂的沉默,或者對主人放在餵狗的木盤旁邊,隨時準備用來打退這些四腳侍從的騷擾的小白木棍,還存有戒心,不敢亂來。唯獨一隻駭人的老狼狗,由於一向得寵,放肆慣了,鑽到了那只高貴的椅子旁邊,為了引起主人的注意,有時還不惜冒險,把毛茸茸的大腦袋湊近他的膝蓋,或者把鼻子伸到他的手上。然而它也遭到了嚴厲的申斥:「下去,巴爾德,下去!我現在沒心思跟你鬧著玩。」

    確實,正如我們看到的,塞德裡克這時的心情很不平靜。羅文娜小姐到遠處的教堂作晚禱後,剛剛回家,路上給暴風雨淋濕了,正在更換衣服。葛四也還沒有消息,按理說,他應該早把豬群趕回家了,而在這個不太平的時代,造成這種延誤的原因很可能是遇到了強盜,在附近的森林裡這種人多似牛毛,即或不然,鄰近的某些貴族也無法無天,他們自恃力量強大,同樣不把別人的財物放在眼裡。這件事會造成嚴重後果,因為撒克遜業主的家產大多只是擁有無數豬群,在森林地帶尤其如此——在那裡這些牲口是很容易找到食物的。

    除了這些心事,撒克遜莊園主還為他寵愛的小丑汪八遲遲不歸,十分焦急;這個人的說笑逗趣,儘管不見得怎麼樣,對他的晚餐,以及晚餐時照例要大口大口喝個不停的啤酒和葡萄酒,可以說是一盤不可缺少的菜餚。不僅如此,塞德裡克從中午起還沒吃過東西,而平常的晚餐時間早已過去,這不論在古代和現代,都會成為鄉紳們心情煩躁的原因。他的不快表現在斷斷續續的一些話中,它們一部分是自言自語,一部分是對周圍的僕人,尤其是那個斟酒人講的,後者每隔一會,總要給他的銀高腳杯把酒斟滿,似乎這是一種鎮靜劑。「羅文娜小姐怎麼還在磨蹭?」

    「她正在換帽子呢,」一個女傭人答道,口氣滿不在乎,就像現代家庭中一位小姐的心腹使女那樣,「您不致要她戴著風帽、穿著斗篷來就餐吧?全郡還沒有一個小姐穿衣服像我的主人那麼快的。」

    這個不可否認的論點,使那位撒克遜主人啞口無言,只得「哼」了一聲,表示默認,然後又道:「我希望她下次上聖約翰教堂做禮拜,要挑一個晴朗的日子。但那是怎麼回事?」他轉過臉去對斟酒人繼續道,還提高了嗓音,好像找到了另一條發洩憤怒的暢通無阻的渠道,「究竟是什麼魔鬼讓葛四在野外待了這麼久?我擔心我們那些豬恐怕要遭殃了;他做事一向忠實、謹慎,我本來已預備提拔他,說不定還會讓他給我當一名衛士呢。」

    斟酒人奧斯瓦爾德小心地提醒他道:「宵禁的鐘聲響過還不到一個鐘頭。」不過這辯解選擇得不太合適,因為它觸及了一個敏感的問題,在塞德裡克聽來非常刺耳。

    「什麼宵禁鐘,讓它見鬼去吧,」撒克遜人喊道,「這是殘暴的私生子[注]搞的花招,只有沒良心的奴才會用撒克遜人的嘴巴對著撒克遜人的耳朵講這種話!宵禁!」他停了一下又說,「哼,宵禁,這無非是強迫正直的人熄滅燈火,可以讓竊賊和強盜在黑暗中橫行不法!哼,宵禁!牛面將軍雷金納德和菲利普-馬爾沃辛,還有黑斯廷斯戰役中的每個諾曼冒險家,都像私生子威廉一樣,懂得宵禁的妙用。我琢磨,我的家產一定給那些強盜搶走」了,他們養不活這些匪徒,只得靠偷盜和掠奪來維持這支部隊。我的忠實奴隸給殺害了,我的家畜給搶走了;還有汪八——汪八在哪兒呢?不是有人說他是跟葛四一起出去的嗎?」——

    [注]指征服者威廉,他是諾曼底公爵羅伯特一世的私生子。

    奧斯瓦爾德作了肯定的回答。

    「哼!這真是太妙了!把他也帶走,讓撒克遜小丑去給諾曼老爺逗樂。說真的,我們凡是替諾曼人當差的都是小丑,都應該遭到他們的輕視和嘲笑,比生來只有半個腦袋的傢伙更適合當這種腳色。但是我非報仇不可,」他又說,想起可能受到的損害,從椅上跳了起來,抓住了那支打野豬的梭鏢,「我要向鄉紳會議[注]提出申訴。那裡有我的朋友,他們會支持我;我要向諾曼人提出挑戰,一對一進行決鬥。讓他們全身披掛的來吧,不論他們穿什麼,膽小鬼還是膽小鬼。我曾用這樣的梭鏢,穿透過比他們的盾牌還厚三倍的護身甲!也許他們以為我老了,但他們會發現,儘管我了然一身,沒有孩子,塞德裡克的血管裡流的仍是赫裡沃德的血。唉,威爾弗萊德,威爾弗萊德!」他輕輕地喊道,「要是你能克制一下你那沒有道理的感情,你的父親便不致到了風燭殘年,還像一棵孤單的櫟樹站在暴風雨中,聽任它的枝柯遭受風吹雨打了!」這麼一想,他的煩躁心情變成了一種痛苦的感覺。他把梭鏢放回原處,重又坐下,把目光注視著地面,彷彿沉浸在憂傷的思索中——

    [注]諾曼王朝期間由國有土地承租人組成的咨詢會議。

    這時驀地傳來了一陣號角聲,把塞德裡克從沉思中驚醒了,接著又響起了汪汪不斷的狗吠聲,不僅大廳上的狗,還有關在房子裡其他地方的二三十條狗,都參加了這場狗聲大合唱,最後多虧那根白木棍加上僕人們的共同努力,騷亂才得以平息。

    「小子們,到門口看看!」撒克遜人等狗叫大致平靜,僕役們可以聽清他的聲音時說道。一誰在那裡吹號角,是怎麼回事?我想,這也許是告訴我們,在我的土地上發生了搶劫或擄掠的勾當。」

    過了不到三分鐘,一個家丁回來報告道:「茹爾沃修道院的艾默長老,還有英勇而高貴的聖殿騎士團統領布裡恩-布瓦吉貝爾騎士,帶著一小隊人,要求在莊上借宿一夜,吃些東西,他們是前往阿什貝鎮,預備參加後天在那裡舉行的比武大會的。」

    「艾默……艾默長老!布裡恩-布瓦吉貝爾!」塞德裡克嘟噥道,「兩個諾曼人;但不論諾曼人還是撒克遜人,羅瑟伍德一向好客,不會把遠道而來的人拒諸門外;他們要借宿,我們歡迎,如果他們肯多跑些路,上別處投宿,我們更加歡迎,但是不值得為一夜的借宿,一夜的酒食多費唇舌;既然是客人,哪怕諾曼人也不致太囂張吧。去,亨德貝特,」他扭頭對站在背後手持管家的白權杖的僕人說道,「帶六個小廝把那夥人領往客房休息。照料好他們的馬和騾子,別讓他們缺少什麼。如果他們要換衣服,就讓他們換,給他們準備火和洗澡水,還有啤酒和葡萄酒;吩咐廚子盡快給我們的晚餐增加一些食物,等這些客人預備就餐時就端上桌來。對他們說,亨德貝特,塞德裡克本想親自迎接他們,但他發過誓,絕不為了接待任何沒有撒克遜高貴血統的人,離開他家客廳的土壇三步。去吧,好好招待他們,別讓他們自鳴得意,說我們撒克遜莊戶人又寒酸又吝嗇。」

    管家率領幾個僕人去執行主人的命令了。「艾默長老!」塞德裡克望著奧斯瓦爾德念叨道。「如果我記得不錯,是賈爾斯-莫爾維勒,現在的米德爾海姆勳爵的兄弟吧?」

    奧斯瓦爾德恭敬地點了點頭。「他的哥哥現在獨自當家,還侵佔了另一份更好的家產——烏爾弗加-米德爾海姆家的產業;但是哪一個諾曼貴族不是這樣呢?據說,這位修道院長是個不拘小節、逍遙快活的教士,對杯中物和打獵,比對鐘聲和經卷更有興趣。好,讓他來吧,可以歡迎他。你說,那個聖殿騎士名叫什麼?」

    「布裡恩-布瓦吉貝爾。」

    「布瓦吉貝爾!」塞德裡克說,用的仍是既像獨自沉思,又像跟人討論的口氣,這是生活在僕役中間的主人常有的習慣,彷彿他們是在自言自語,不是在跟周圍的人講話。「布瓦吉貝爾!他的名字傳播得很廣,有講好的,也有講壞的。據說這個人非常勇敢,在那個騎士團裡是個首屈一指的人物,但也沾染了他們的惡劣作風——驕橫,自大,殘忍,好色,心腸狠毒,不怕天不怕地,什麼都不在他眼裡。這是從巴勒斯坦回來的幾個武士講的。好吧,既然只住一宵,對他也可以表示歡迎。奧斯瓦爾德,打開年代最久的酒桶;拿最好的蜂蜜酒,最濃烈的麥酒,最醇厚的桑仁酒,最新鮮的蘋果酒,最香最甜的豆蔻酒招待他們;用最大的羊角酒杯把酒斟得滿滿的,聖殿騎士和修道士都是好酒量。艾爾吉莎,告訴你的羅文娜小姐,今晚她不必到大廳用膳了,除非她自己樂意來。」

    「但是她一定樂意來的,」艾爾吉莎馬上答道,「因為她總是想聽聽巴勒斯坦來的最新消息。」

    塞德裡克氣呼呼的,瞪了一眼這位口沒遮攔的使女;可是羅文娜和屬於她的一切都享有特權,是不可侵犯的。他只得答道:「小丫頭,別多嘴,你的舌頭已經越出範圍了。把我的話傳達給你的主人,讓她自己決定怎麼做。至少在這兒,阿爾弗烈德[注]的後裔還是一位公主。」——

    [注]阿爾弗烈德(849—899),威廉一世征服英國前,撒克遜王朝的一位君主,公元871—899年在位。他曾多次打退丹麥人的入侵,因此成為英國傳說中的英雄人物,被稱為阿爾弗烈德大王。在本書中,塞德裡克認為羅文娜是阿爾弗烈德的後代。

    艾爾吉莎離開了大廳。

    「巴勒斯坦!」撒克遜人叨咕道,「巴勒斯坦!放蕩的十字軍和虛偽的朝聖者從那個不祥的地方帶來的故事,偏偏有那麼多人喜歡聽!我也可以問……可以打聽……可以懷著一顆跳動的心,聽那些狡猾的流浪漢為了騙一頓飯吃編造的海外奇談,但是不,我不想這麼做,不服從老子的兒子不再是我的兒子;我也不必關心他的命運,對我說來,他與千千萬萬肩上鑲十字架花紋的傢伙一樣,都是根本不值得我關心的,這些人行為偏激,嗜殺成性,卻把這稱作實施上帝的意旨。」[注]——

    [注]第三次十字軍(1189—1192)主要由英國的獅心王理查和法王腓力二世領導。理杏是諾曼人,參加戰鬥的騎士也大多為諾曼人,因此它遭到塞德裡克的強烈抨擊。

    他蹙緊眉頭,朝地上注視了一會,等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大廳末端的兩扇折門打開了,總管手持權杖在前引導,四個家人舉著明晃晃的火炬,帶領晚上到達的客人走進了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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