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突襲 文 / 瓦爾特·司各特
他一望,只見那可數的變成了多不勝數,
人們潮水般地湧出了城門。
《復樂園》
駐紮在列日城前的勃艮第大軍很快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士兵們回答口令的聲音以及他們摸索著返回各自營地時發出的聲音延續了很長的時間,聽起來就像是迷路的狗在尋找它們的主人。最後,由於被當天的疲勞弄得困乏不堪,士兵們都散亂地擠在他們所能找到的房舍裡睡覺,而那些找不到房舍的,則由於實在太疲乏,乾脆倒在牆壁、籬笆底下或別的臨時棲身處靠著,等待天明——其中有些則再也沒能見到天明。除開在國王和公爵的住處士兵們睏倦而馬虎地站著崗以外,幾乎所有的人都已沉人酣睡。明天將帶來的危險和希望——甚至是年輕的貴族們著眼於為遇害的主教復仇所懸的那一高貴獎賞而建立起來的種種輝煌計劃——全都在疲勞的酣睡中,從他們腦海裡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昆丁-達威特卻不是這樣,因為,只有他掌握著在戰場上如何辨認德拉馬克的那個情報。當他想到是她送給他的這個情報,而她把它送給他也象徵著一種吉兆——總之,當他想到,命運之神誠然使他正面臨人生中一個危險而又捉摸不定的關鍵時刻,但畢竟也給他留有得勝的機會——所有這些思緒自然使他毫無睡意,只覺神經興奮,一點不覺疲勞。
按照國王的密令,他被派到法軍距城最近的一個陣地去站崗,已深入到我們提到過的那個郊區的右後方。他敏銳地張著眼睛,像是想要他的目光穿透他面前這堵厚厚的城牆;他也興奮地張著耳朵,像是想抓住城裡有任何動靜的微小聲音。然而,城裡的大鐘相繼報了凌晨三點,一切卻仍然是墳墓般的寂靜。
最後,昆丁尋思襲擊也許會推遲到天明。他高興地想到,那時光線明亮,他完全可以辨認出奧爾良百合花紋章左邊的庶出標誌。但正在這時,他覺得他聽到城裡有一片嗡嗡的人聲,彷彿是一群受驚擾的蜜蜂正在聚集起來保衛它們的蜂巢。他傾聽著——聲音還在繼續,但說不出它屬於任何明確而特定的聲音,以致既可以當作是遠處林中颯颯的風聲,也可以當作是雨後暴漲的溪水注入徐緩的馬埃斯河時比往常更喧嘩的水聲。由於這些考慮,昆丁沒有立即告警,因為告警失誤將是一種嚴重的罪過。
這時喧聲越來越大,似乎同時在向他自己湧來,也向這郊區湧來。他認為他有責任盡可能靜悄悄地退回去,把負責支援他的蘇格蘭射手小分隊的指揮官,也就是他的舅父,立刻叫醒。這些射手頓時盡量小聲地站起來,作好準備。頃刻之間克勞福德大公已出現在他們前頭,率領他們。他連忙派遣一名射手去報告國王及其大本營,同時把他這一小股人馬撤到他們燒的那堆簧火後面一個地方隱蔽起來,以免火光使他們暴露。那潮湧般的聲音在離他們更近時,似乎突然停了下來。但他們仍能清晰地聽到在較遠的地方一大隊人馬向郊區開來的沉重腳步聲。
「那些勃艮第懶鬼都在站崗時睡覺,」克勞福德輕聲說道,「坎寧安,你趕快跑去把那些蠢牛叫醒。」
「你最好抄在這些人的後面走,」達威特說道,「根據我所聽到的腳步聲來看,在我們和郊區之間有一支很大的人馬。」
「昆丁,我的好小伙子,你說得很對,」克勞福德講道,「你是一個聰明超過年齡的好武士。這些人停下來,是要讓另一些人趕向前去。我真想知道,他們究竟在什麼地方。」
「大人,我想潛到前面去,」昆丁說道,「設法給您搞一點情報。」
「行,我的好小伙子。你眼睛和耳朵都很機靈,而且心地好。不過你得小心——我不想讓你輕易送命。」
昆丁帶著裝好火藥的火統槍穿過昨天黃昏時他曾仔細偵察過的這塊地方,悄悄走上前去。摸到的情況是,他不僅可以肯定附近有大批人馬就聚集在國王的大本營和那郊區之間,而且在緊靠著他的地方還有一支人數較少的先頭部隊。他們像在互相耳語,不知道下一步如何辦好。最後,有兩三個離隊的散兵竟走到離他只有兩根長矛遠的地方。看到他已無法悄悄往回走而不被發現,昆丁便大聲喊道:「Quivive?」1回答是「viveLi—Li—ege—cest-adire2」那說話的人馬上又改口說是,「VivelaFrance!」3——昆丁立即開火。只聽見一個人呻吟了一聲,倒了下去。頃刻便有許多支槍從對方的隊列裡盲目開火,說明他們人數十分眾多。在這一片槍聲下昆丁急忙撤回自己的部隊。
1法語:口令!
2法語:列——日萬歲!
3法語:法國萬歲!
「好小伙子,你幹得真好!」克勞福德說道,「夥計們,讓我們進院子去吧——他們人數太多,和他們在曠野裡打仗對我們不利。」
於是他們進到那個別墅的庭園,發現裡面秩序井然,國王正準備上馬。
「陛下要到哪兒去?」克勞福德問道,「您和自己人在一起豈不最安全?」
「不行,」路易說道,「我得馬上到公爵那兒去。在這個關鍵時刻,必須讓他確信我的誠意,否則我們就會遭到列日人和勃艮第人的夾擊。」他跳上馬,在馬上吩咐克勞福德指揮蘇格蘭衛隊和其他御林軍保衛別墅及其圍場。他還命令他們把留在後面約半英里遠的兩門火炮及兩門野戰炮拖上來,並命令他們堅守崗位,不管取得多大戰果,都不得開向前去。在下達了這些命令之後,他便帶領一小隊衛士騎著馬向公爵的大本營走去。
要把上述這些安排付諸實行顯然得費些時間,而之所以能爭取到這段時間則應完全歸功於昆丁,因為他碰巧打死的正好是這個別墅的主人。當時他正充當嚮導帶領那支人馬來攻打別墅。要是沒受到阻礙而馬上發起進攻,他們本有成功的希望。
達威特接到國王的命令,護送他來到了公爵的大本營。他發現公爵正氣得暴跳如雷,幾乎妨礙他發揮目前最為迫切的指揮職能。原因是列日人除在郊區對整個勃艮第軍隊的左翼展開了激烈的肉搏戰,並在中線對路易王的大本營發起了持續的進攻以外,同時還有人數更多的另一支列日市民隊伍也從較遠的一個城牆缺口開了出來,沿著只有他們自己熟悉的小街、小巷、葡萄園和狹路向勃艮第軍隊的右翼發起了進攻。勃艮第士兵吃驚地聽到「法國萬歲!」和「丹尼斯的聖旗萬歲!」的吶喊聲與「列日」和「紅野豬」的吶喊聲混雜在一起,誤以為是法國盟軍已經倒戈,便只是馬虎隨便地應戰了事。公爵聞訊後口冒唾沫,大聲咒罵路易王及其部下,並號召人們用弓和炮對準法國人射擊,不管它是黑是白——這裡指的是路易的士兵用作標誌的白袖套。
路易王的到來,而且只帶著巴拉弗雷和昆丁以及十來個衛士,很快重新恢復了法國和勃艮第之間的信任。丹伯台、克雷維格和勃艮第的其他一些將領都是當時戰場上英名赫赫的風雲人物,這時都熱忱地投入戰鬥。有些跑去把未受到虛驚影響的、較遠的部隊調了過來,另一些則奮不顧身地和敵人鏖戰,重振士兵們本能具有的士氣和紀律性。公爵則像個普通一兵似的吶喊著,衝殺在前,這樣就使得他們的人馬逐漸恢復了戰鬥陣容。接著他們又用大炮來嚇退進攻的敵人。至於說到路易,那麼這位國王的表現的確說明他是個指揮若定的聰明統帥。他既不輕易冒險,也不懼怕和逃避危險,而是顯示出異常的沉著和明智,以致勃艮第的將領都很願意服從他的命令。
戰場上此刻呈現出一派極其恐怖和驚心動魄的景象。那郊區的左邊,經過一番激烈的戰鬥,已成一片火海,但那可怕的熊熊烈火並不妨礙雙方繼續爭奪那些燃燒著的已成廢墟的房屋。中線的法軍雖然受到超過自己的優勢兵力的威脅,但向對方一直保持著密集不斷的火力,以至那小小的別墅被槍炮的閃光照得通紅,就像殉道者頭上罩著一頂發光的冠冕。至於左邊的戰場,則由於城裡不斷派出增援力量,而勃艮第大軍也不斷從後方調出援軍,雙方一直在進行拉鋸戰。戰鬥持續而劇烈地進行了決定生死存亡的三個小時,終於迎來了攻城者迫切希望的黎明。這時敵人似乎已放鬆了對右翼和中線的壓力,同時從別墅傳來了幾發大炮聲。
「走吧,」國王一聽到炮聲便對巴拉弗雷和昆丁說道,「他們把大炮和野戰炮調來了。感謝聖母,我們的別墅脫險了!快去告訴杜諾瓦,除開留下來保衛別墅的人以外,讓全部人馬靠近列日的城牆,調到打炮這個方向,插在盤踞右翼的列日蠢漢和城牆之間,以便切斷從城裡出來的增援部隊。」
舅父帶著外甥快馬加鞭,跑去見杜諾瓦和克勞福德。他們正對打防禦戰感到厭倦,自然高興按命令行事。他們率領一支大約由兩百名法國貴族組成的雄壯隊伍,外加扈從和大部分蘇格蘭射手,踩著傷亡者的軀體,越過戰場,包抄到正對勃艮第軍隊的右翼猛烈進攻的那一大股列日人的側翼。這時天越來越亮,人們發現敵人繼續不斷地從城裡湧了出來,以便堅持那裡的戰鬥,或使已投入戰鬥的部隊安全轉移。
「上帝呀,」年老的克勞福德對杜諾瓦說道,「要不是我肯定你是在騎著馬走在我旁邊,我準要說我看見你在那些土匪和市民中間,用你的權杖指揮他們哩——不過,要是那個人真是你的話,你的個子可要比你平常大一點。你敢肯定,那邊那個穿著鎧甲的首領不是你的陰魂,或像這些弗蘭德人所說的那樣,是你的替身嗎?」
「我的陰魂!」杜諾瓦說道,一我真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不過那兒的確有個壞蛋在盔甲上飾有我的紋章,我得馬上懲罰那厚顏無恥的傢伙。」
「大人,我以維護一切高貴事物的名義,要求您把這事交給我!」昆丁說道。
「年輕人,交給你嗎?」杜諾瓦說道,「這要求倒不過分。不過——這些事不能容許別人代替。」說罷他在鞍上掉轉身於,對周圍的人大聲說道:「法國的貴族們,整好隊形,拿起長矛。讓我們借用初升太陽的光芒向那冒用我們家族古老的紋章作威作福的『列日野豬』和『阿登內斯野豬仔』的隊伍發起衝鋒!」
武士們都大聲響應道:「緊跟杜諾瓦!緊跟杜諾瓦!勇敢的杜諾瓦萬歲!願奧爾良的先人們給我們援助!」接著他們便簇擁著他們的首領奮勇地向前衝去。和他們相遇的敵人絲毫不膽怯。他們襲擊的那一大隊人馬(除開一些騎馬的軍官之外)全由步兵組成。前面的人把長矛的木柄用腳頂住,第一列跪著,第二列蹲著,而後面的人則越過他們的頭頂對迅猛衝過來的敵人進行類似刺蝟對付敵人的那種抵抗。很少有人能衝過這道銅牆鐵壁。但杜諾瓦就是這少數人當中的一個。他給馬猛的一刺,使它一躍跳了十二英尺,正好衝到了方陣的中央。他立即向他痛恨的那個傢伙衝過去。他十分驚奇地看到昆丁在他身邊,和他並肩作戰——不顧一切的勇氣、拼一死戰的決心,以及青春的活力使得這年輕人在和當代被譽為(而且十分正確地被譽為)歐洲最優秀的騎士的杜諾瓦並駕齊驅。
他們的長矛很快就被折斷。但那些德國長矛手無法抵擋他們那長柄大刀的砍殺,而全副鋼甲的戰馬及其騎者在對方的長矛下卻安然無恙。杜諾瓦和達威特正想爭先搶到那指揮若定的、盜用杜諾瓦紋章的人跟前,但這位騎士卻忽然看到另一個地方出現了野豬頭及獠牙這一威廉-德拉馬克常用的紋章,於是他對昆丁喊道:「你有資格為被盜用的奧爾良紋章復仇!我把這事交給你。巴拉弗雷,你配合你外甥行動,但我不許任何人干擾我杜諾瓦獵野豬的遊戲!」
對於這一分工,昆丁-達威特自然欣然同意,兩人便立即追逐各自的目標。一些能夠跟得上他們的武士就跟在後面幫他們打後衛。
德拉馬克原打算前去支援的那支部隊由於他本人遭到杜諾瓦襲擊,中途受阻,無法支援,這時已喪失了夜間取得的優勢。相反,勃艮第軍隊卻由於白晝來臨已開始顯示出訓練精良而具有的素質。大隊大隊的列日人已被迫撤退,最後甚至被迫逃跑,與正在和法國武士交鋒的另一些列日人碰到一起,使得整個戰場亂成一片。戰鬥著的、逃跑的、追趕的匯成一股潮水向城牆湧去,通過他們衝出城時穿過的未設防的巨大缺口退回城去。
昆丁作出了超人的努力來追趕他的特殊目標。他看見他在一隊精選的德國長矛手的英勇支持下,身先士卒,仍想重振士氣,挽回敗局。巴拉弗雷和他幾個戰友緊跟著昆丁,對如此年輕的一名武士表現出來的非凡勇敢讚歎不絕。衝到城牆缺口的邊緣時,德拉馬克——這人果真就是他——才暫時站住腳跟,打退了衝在最前面的幾個追擊者。他手裡揮舞著一根鐵杖,令人無法逼近。他全身沾滿了鮮血,幾乎無法辨認那激怒了杜諾瓦的鎧甲紋章。
昆丁想和他單獨交鋒已沒有多大困難,因為他所佔有的居高臨下的位置,加上他揮舞著的鐵杖,使得許多攻城者都想避開這亡命徒死守的地方,而找一個更安全的突破口。然而對於昆丁說來,戰勝這可怕的敵手的重要性是再清楚不過的。他在缺口的底部跳下馬來,讓奧爾良公爵送給他的這匹良馬在混亂中脫韁而去,自己登上一堵殘壁想與「阿登內斯野豬」單獨較量。那「野豬」似乎看清了他的意圖,便舉起鐵杖迎戰。他們正要交鋒時,忽然聽見一個可怕的喊聲,它既表達一方勝利的喜悅,也顯示出另一方的騷亂和絕望,因為它說明攻城者已從另一點突破,並已包抄到死守缺口者的後方。德拉馬克聽到這令人膽戰心驚的聲音,立刻用他威嚴的喊聲和號角聲將那些與他同生死共命運的亡命之徒聚集在自己周圍,準備在放棄這個缺口之後,爭取先退到一個城區,然後再從那裡退到馬埃斯河對岸。德拉馬克的親信組成了一個陣容嚴整的隊列。這些人過去從沒饒過別人一命,此刻也決心不求別人饒命。在此絕望的時刻,他們堅決保持他們的陣容。隊伍的前列橫在整個街面上,緩慢地退卻。在退卻時他們不斷地對追逐者進行阻擊,時時都有人頭落地。其中一些,作為萬全之計,乾脆闖進市民家裡大肆搶劫。因此,要不是昆丁和他舅父及其戰友們的頑強追逐,只要德拉馬克能憑借其偽裝蒙騙住誓要拿到他的首級以贏得榮譽和富貴的其他武士,他本有希望脫險。不妙的是,德國長矛手每停一下,他們都得和蘇格蘭射手們激烈地戰鬥一場,而每次交鋒昆丁都盯住德拉馬克不放。德拉馬克當前的目的在於逃跑,似乎一直在迴避這年輕的蘇格蘭人想和他單獨較量的企圖。這時到處呈現一片混亂。正遭受軍人肆虐之害的婦女和驚恐的市民發出的尖叫聲和哭喊聲在戰鬥的吶喊中顯得淒慘可怕,就像是悲痛與絕望在和瘋狂與殘暴競賽,看誰的聲音最響,傳得最遠。
德拉馬克在奮力逃出這地獄般的戰場時,正好經過一個十分聖潔的小教堂的門口。這時他忽然聽到「法蘭西!法蘭西!勃艮第!勃艮第!」的呼喊聲,知道一部分攻城者已從這條狹窄街道的另一端走了過來,切斷了他的退路。「孔拉德,」他說道,「你帶著所有的弟兄,向那些傢伙狠狠衝過去,看是否能突圍——反正我是完蛋了。既然被逼得走投無路,我想我有足夠的勇氣趁我沒進地獄之前,把幾個蘇格蘭流浪漢先送進地獄。」
那副官立即遵命,率領活下來的少數幾名長矛手,向街道那一頭衝過去,迎擊奔過來的勃艮第人,試圖殺出一條血路,以求死裡逃生。約有六名最忠誠於德拉馬克的部下仍留下來,決心和主子共存亡,以對付人數並不比他們多多少的蘇格蘭射手。「野豬,野豬,烏啦!」那兇惡無畏的首領揮動著鐵杖喊道,「蘇格蘭紳士們,你們誰想贏得桂冠,誰敢和我『阿登內斯野豬』較量?我看你這年輕人很想試試,但你得先打贏才能戴上桂冠。」
昆丁沒怎麼聽清他講的這幾句話,部分原因是那頭盔擋住了說話的聲音。然而他要採取的行動卻明白無誤。他只來得及叫他舅父和他的紳士朋友們躲開,德拉馬克已像猛虎一躍,舉著鐵杖朝他打將過來。他手足同時運用,目的在於充分利用向下跳躍的勢頭,使這一擊更為有力。然而,眼明手快的昆丁卻往旁邊一閃,使這萬一打中必然致命的一擊落了個空。
兩人就像狼和獵狼犬那樣打得難解難分;各自的夥伴只是站在一邊觀戰,因為巴拉弗雷大聲要求雙方要公平地進行這場決鬥。他補充說道:「即使他是像華萊士1那樣的一條硬漢,我也敢讓我外甥和他拚個輸贏。」
1見53頁注。
這位有經驗的武士對他外甥的信心並非毫無根據。因為儘管那絕望的匪首揮著的鐵杖就像鐵錘打在鐵砧上那麼有力,但那年輕射手迅速的動作和嫻熟的劍術卻使他既能避開他的打擊,又能以其悄然無聲但更為致命的利劍向對手進行頻繁有效的還擊;對手雖然力大如牛,但也開始感到疲乏,難於應付。這時他所站的地方已成了一灘血泊。儘管如此,「阿登內斯野豬」的勇氣和怒氣仍然未曾稍減,繼續以一開始時的那種氣勢頑強戰鬥。昆丁的勝利頗堪虞慮,看來還不是近在眼前。而這時他身後有個婦女忽然叫著他的名字呼喊道:「看在聖母分上,救命!救命!」
他轉過頭來一望,一眼看出是格特魯德-巴維翁。她的衣衫已被撕得袒胸露臂,一個法國兵硬拖著她往前走。原來這是闖進附近教堂的散兵搶劫在教堂避難的驚恐的婦女,充當他們的戰利品。
「稍停一下。」昆丁對德拉馬克喊道,接著便跳到她面前,想幫他過去的女思人擺脫十分危險的處境。
「恕不奉陪。」德拉馬克說道,一邊揮舞著他的鐵杖,準備打退堂鼓——顯然他很樂意擺脫這樣一個可畏的敵人。
「請原諒,你得奉陪我一下,」巴拉弗雷說道,「我可不願讓我外甥落個空。」說罷他便掄起大刀向德拉馬克砍去。
跑去援救格特魯德的昆丁很快發現這個任務不是一下子完成得了的。劫持她的那個大兵在其同夥支持下,拒絕放棄他的戰利品。達威特在一兩個同胞的幫助下盡力迫使他就範。與此同時他卻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命運之神為他的幸福提供的機會從他手上溜走。當格特魯德終於獲得自由時,只有他們兩人站在街上,附近已空無一人。他全然忘記了他這位同伴孤獨無助的處境,正想像獵犬跟蹤野鹿那樣跑去追逐「阿登內斯野豬」,那姑娘卻拉住他喊道:「看在你娘的分上,別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你是個紳士,請護送我回到我父親那兒。他也曾掩護過你和伊莎貝爾小姐!看在她的分上千萬別把我扔下不管!」
她的呼籲催人淚下,且難以回絕。昆丁只好帶著難以言說的訣別似的痛苦,放棄那曾經激勵他奮戰一整日、一度已接近成功的美好希望,像精靈勉強服從無法抗拒的符咒似的,護送格特魯德來到巴維翁家。他來得正是時候,這行會主席和他的家庭正遭受亂兵蹂躪,因而得到了昆丁的及時保護。
這時路易王和勃艮第公爵已騎著馬通過一個城牆缺口進入城內。他們兩人都全副盔甲。公爵從頭上的羽飾到腳上的馬刺全都沾滿了鮮血。他狠狠地鞭策著戰馬躍上城牆缺口,而路易王則以率領遊行隊伍的莊嚴氣派登上城牆缺口。兩位君王一進城便下令停止已蔓延開來的搶劫,並把分散的隊伍聚集攏來。然後他們親往大教堂,保護在那兒避難的顯要人物,並在接受隆重的彌撒之後舉行某種類似作戰會議的集會。
克勞福德大公也像和他地位相同的其他軍官一樣,正在忙於聚集分散的人馬。他在一條通往馬埃斯河的街道轉角處碰到巴拉弗雷正在悠然自得地往河邊走去,就像獵人提著一隻打死的禽鳥那樣,若無其事地提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
「這是怎麼回事,盧德維克?」他的隊長問道,「你提著那個死人頭幹什麼?」
「這是我外甥幹出了輪廓,接近完成的一個活計。我把剩下來的一點小事最後料理一下,」巴拉弗雷說道,「被我打發掉的那個傢伙是個好樣的。他求我把他的頭扔進馬埃斯河——被閻王爺抓住的時候,人都會產生一些怪念頭;不過閻王爺早晚會叫我們大伙都跳得歡的。」
「你打算把那個人頭扔進馬埃斯河嗎?」克勞福德仔細端詳了那可怕的死人頭之後說道。
「是的,我正打算這麼做,」盧德維克-萊斯利說道,「如果你拒絕一個臨死的人提出的要求,他的鬼魂就會纏住你不放,而我希望晚上能安安穩穩地睡覺。」
「夥計,你應該在這個死鬼上碰碰你的運氣,」克勞福德說道,「憑良心說,這個人頭比你原先想的更有名堂。跟我來——別多囉嗦——快跟我來。」
「既然如此,」巴拉弗雷說道,「我得說我並沒有對他許過願。說實在的,早在他嘀咕完畢以前,我就把他的頭砍了下來。既然他活著我都不怕他,圖爾的聖馬丁在上,他死了我自然更不怕他。再說,我的小夥計——聖馬丁教堂一位可愛的神父也會給我一罐聖水,來洗清我可能有的罪過。」
當列日的天主教大教堂做完了隆重的彌撒,這經歷了戰亂的城市也一定程度上恢復了秩序,路易和查爾斯出席了貴族們論功行賞的會議,開始聆聽他們各自的匯報。他們最先聽取的是針對克羅伊埃伯爵封地及其美麗的女主人提出的要求。然而,使得許多要求者大為失望的是,雖然他們原以為自己滿有把握獲得這一高貴的獎賞,但他們各自提出的證據似乎都有令人懷疑和迷惑的地方。克雷維格顯示出來的是德拉馬克通常披的一塊野豬皮,杜諾瓦拿出來的是刻有其紋章的、打破了的盾牌。另一些人也都拿出類似的證據,認為自己為除掉殺害主教的兇手立了大功——這是由於為奪得德拉馬克的首級所懸的巨賞使得許多跟這匪首相像的人全都成了犧牲品。
看到競爭者爭吵不休,查爾斯不禁暗自後悔,不該作出那個輕率的許諾,致使作為其藩屬的一位美麗小姐的婚姻和財產成了賭博的對象。但他還是指望能想出辦法來迴避和應付報功者互相衝突的請賞要求。這時克勞福德正好拽著巴拉弗雷匆匆忙忙地走到了在座的人們中間。那羞怯發窘的老兵像一隻被套住的獵犬似的勉強跟在他後面。老隊長大聲說道:「你們這些野豬蹄、野豬皮和花花綠綠的鐵片都靠邊站吧!只有宰了野豬的人才拿得出野豬的獠牙!」
說罷他把那血淋淋的人頭往地上一扔。人們很容易就認出這是德拉馬克的首級,因為凡是見過他的人都能馬上辨別出他那的確頗像野豬的、與眾不同的嘴部形狀。1
1我已經注意到這位殘暴的貴族所犯罪行的時間問題。沒有必要再指出,如果他真是在1482年殺害了列日主教,那麼這位德拉馬克伯爵就不可能是在四年前保衛列日的戰鬥中被殺的。實際上人們通常稱之為「阿登內斯野豬」的這個人出身高貴,是約翰第一的第三個兒子。而約翰第一是德拉馬克和阿侖堡伯爵,及一個名為「盧門勳爵」的家族的祖先。他並沒有逃脫其暴行應得的懲罰,但其時間和方式均非書中所述。實際上是奧地利皇帝馬克西米倫在烏特裡希特逮捕他之後,於1485年,即列日主教遇害後三年將他處死的——原注
「克勞福德,」路易看到查爾斯驚奇而又鬱悶地默默坐著,便開口說道,「我想,這是我一個忠實的蘇格蘭衛士贏得了獎賞?」
「陛下,是我們稱呼為巴拉弗雷的盧德維克-萊斯利。」那年老的將軍說道。
「他是貴族嗎?」公爵問道,「他出身高貴嗎?要不,我的諾言就不生效。」
「他看起來固然是個粗糙難看的貨色,」克勞福德望著高大笨拙面帶窘色的蘇格蘭射手說道,「但我可以保證,儘管如此,按其宗譜他卻屬於羅德斯家族——這個家族之高貴可與法國和勃艮第的任何家族相比。因為在談到其始祖時傳說唱道:
「在萊斯利1和摩爾之間,
1這是一個古老的歌謠。萊斯利家族用它來表明他們是曾殺死一個匈牙利巨人的古老騎士的後裔。而這位騎士正是用他戰勝了強敵的這一地方的地名來編造自己名字的。——原注
他殺了那巨人騎士,把他扔在路邊。」
「那就只好如此了,」公爵說道,「勃艮第最美麗最富有的封地女繼承人得嫁給這樣一個粗魯的僱傭兵,要不就得老死於女修道院——何況她還是我忠實的雷諾爾德-德-克羅伊埃惟一的遺孤——真是怪我做事太輕率。」
看到他額上籠罩著一片愁雲,在座的貴族們都感到驚異,因為一旦他作出決定,他們很少見到他對這決定將必然產生的後果有過任何遺憾的表示。
「請稍等一下,」克勞福德大公說道,「事情也許並不像殿下所想的那麼糟。這位騎士有話要說,請聽聽他想說什麼吧——夥計,你就大膽地講好了。」他對巴拉弗雷又悄悄說了一句。
這位粗獷的武士雖在路易工面前已習慣於那種隨便的態度,能在他面前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思想,但此刻在這樣一些豪華的顯貴們面前卻感到無法表明自己的決心。他轉過身來對著兩位君王,開口之前先粗裡粗氣地憨笑了一聲,面孔難看地扭曲了兩下,結果也只能說出「桑德斯-蘇卜勒喬」這幾個字——接著就張口結舌,不知如何說下去。
「請陛下和殿下賞恩,」克勞福德說道,「讓我代替我這個同胞和老戰友說幾句。我想告訴兩位君王的是,他故鄉有位算命的人曾向他預言,他的家族將通過婚姻發跡。但他也像我一樣,年事漸高,有點不行了——愛酒館而不那麼愛女人的閨房了。總之,軍營的口味和愛好已有些根深蒂固。所有這些都會使得他個人的顯貴成為他的一種負擔。所以他按照我的建議,把命運安排他殺死威廉-德拉馬克而獲得的權利讓給實際上使得這『野豬』束手待斃的人。這人就是他的外甥。」
「我可以為這年輕人做事的能力和審慎擔保,」路易工看見命運之神已將如此豐厚的獎賞賜與一個他對之具有某些影響力的年輕人,不禁高興地說道,「要不是他的慎重和警覺,我們全都完了——正是他對我們發出了夜襲的警告。」
「這麼一說,」查爾斯講道,「我倒想起我也得為我曾懷疑過他的誠實而給他一點補償。」
「我也可以為他作為武士應具備的英雄氣概作證。」杜諾瓦說道。
「不過,」克雷維格插嘴道,「舅父雖然是個蘇格蘭貴族,但並不能說明外甥就一定是個貴族。」
「他出身於達威特家族,」克勞福德說道,「是蘇格蘭宰相阿蘭-達威特的後代。」
「如果是達威特的後代,」克雷維格說道,「那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命運之神在明顯地加寵於他,我不能再和神靈的喜好進行抬槓。不過,這些蘇格蘭人,從大公一直到馬伕,如此抱作一團,也真叫人奇怪。」
「高原人,肩並肩!」克勞福德對那高傲的勃艮第人感到的氣惱哈哈大笑地對答道。
「我還得問問,」查爾斯充滿思慮地說道,「那美麗的小姐對這幸運的冒險家有無好感。」
「老天爺在上!」克雷維格說道,「我有充分理由相信,殿下將發現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容易服從您的權威——話說回來,我幹嗎要忌妒這年輕人的高昇呢?畢竟是他自己的見識、堅強和勇敢使他獲得了財富、地位和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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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把小說交去付印。其結局我想是代表著一種鼓勵——鼓勵我故鄉蘇格蘭的金髮、藍眼、長腿的勇敢兒郎在動盪不安的年月遠走他鄉,充當冒險騎士這一可嘉的傾向。但一位愛向我提意見的友人,無疑也是一個喝茶時愛在茶杯底吃到糖塊,並嘗到紅茶濃郁香味的人,卻向我提出了嚴肅的勸告,堅持要我詳細描述格蘭一呼胡拉金的年輕繼承者及那可愛的弗蘭德伯爵小姐的婚禮,說說在如此有趣的一個場合中舉行了什麼樣的比武會,折斷了多少根長矛,同時向好奇的讀者介紹,有多少健壯的小伙子繼承了昆丁-達威特的勇敢,有多少漂亮的姑娘再現了伊莎貝爾-德-克羅伊埃的美麗。我順便回答說,時代不同了,鋪張熱鬧的婚禮已經過時。在我自己還隱約記得的年代,不僅新郎新娘的「十五友人」要請來參加婚禮,而且,正像在「老水手」裡所說的那樣,專門請來的游吟詩人也要通宵達旦地「搖頭晃腦」。客人都在新房裡喝著牛奶甜酒。人們扔著襪子,讓大伙在婚姻之神結合起來的這一對幸福佳偶面前爭奪新娘的襪帶。當代的作家都會令人欽佩地詳盡敘述婚禮的風尚和習俗。他們不放過新娘的任何一點羞赧的紅暈,也不放過新郎任何一個欣喜的目光。他們同樣不放過新娘頭髮上帶的鑽石和繡花坎肩上的一顆鈕扣,甚至,像(阿斯特裡亞)1里所說的那樣,描寫出「新郎新娘如何上床就寢」。這一切與我們今天的新娘——都是些害羞而可愛的女郎!——那種嫻靜的性格多不相稱!要知道,她們不但迴避闊氣和熱鬧的場面,以及別人的讚美和誇獎,而且像老實的申斯通2那樣,「去旅館尋找不受打擾的自由」!
1阿斯特裡亞是純潔與正義的女神。
2申斯通(1714—1763):英國詩人。
要詳細描述十五世紀人們那種常見的慶祝婚禮的熱鬧場面,一定會使得這些女士們十分厭惡。伊莎貝爾-德-克羅伊埃在她們眼裡就會顯得還不如一個擠牛奶、干最卑微活計的侍女,因為,只要她的鞋匠未婚夫敢於提出,要像巴黎旅舍的招牌上所寫的那樣去「fairedesnoces1」,而不是坐在驛車頂上「微服出遊」地去德特福或格林威治度蜜月,那麼即使來到教堂的門廊底下,她也會把婚事一筆勾銷。因此,我將不在這上面多費筆墨,而將像阿里奧斯多2描寫安吉莉卡3的婚禮那樣,也對我的主人公的婚禮不事渲染,而讓那些好事者按他們各自的想像去補充更多的細節。
1法語,「結婚」之意。
2阿里奧斯多(1474—1533):意大利詩人。
「優秀的民間歌手將會吟頌,
布拉克蒙城堡按隆重的封建禮節,
敞開其哥特式大門,
慶祝繼承城堡的可愛小姐,
將其動人的美麗和伯爵采邑
贈與那飄泊異鄉的蘇格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