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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生死未卜 文 / 瓦爾特·司各特

    我們的主意游移不定,就像一隻飄蕩的小船,

    在水流逐角的漩渦中不停地旋轉。

    《古老的戲劇》

    如果說路易度過的這一夜充滿了焦慮和不安,那麼,勃艮第公爵度過的這一夜則更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按照當時的慣例,他那兩位最得寵的主要謀臣——丹伯古和德貢明也在他的臥室裡就寢,睡榻就設在公爵的床鋪旁邊。他們這晚的陪伴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必要,因為悲傷、憤怒、復仇的慾望以及榮譽感在他心中相互交織(這迫使他目前不能對路易下手)。公爵內心十分矛盾,就像一座爆發的火山,正在噴射出混有各種成分的燃燒的熔漿。他不願解衣就寢,而是在感情激烈爆發中度過了整整一夜。在他爆發的時候,他對兩個隨從不斷地胡說一陣,講得既快又含糊不清,以致他們真擔心他會神經錯亂。他講的內容不外乎是遇害的列日主教的美德,特別是他的善良。他回憶起他們之間充滿互信互愛的種種往事,越想越傷心,最後竟悲痛得泣不成聲,倒在床上。然後他又從床上跳了起來,發洩另一種更暴烈的感情。他在房裡匆匆地踱來踱去,說出一串串語無倫次的恐嚇話,以及更語無倫次的復仇誓言。他一邊頓著腳,一邊按他習慣的做法,祈求聖喬治-安德魯,以及一切被視為神聖的亡靈作證:他將對德拉馬克和列日市民,以及作為總後台的這個人以牙還牙——這後一個誓言對像要比前兩個說得更含糊一些,顯然針對的是國王本人。有一次公爵表示,他決心派人去把路易王的兄弟——和他關係最惡劣的諾曼底公爵請到這裡來,迫使這被國的國王交出王位或放棄最寶貴的一部分王權以及某些附屬的特權。

    第二天,他也是整天整夜在暴風雨般激動不寧的思慮中,或者說在感情迅速地交替變化中度過的。他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總之,表現得就像一個憤怒得快要發狂的人。最後他還是逐步平靜下來,有時還和他的兩位大臣商量。然而總是擬議的多,什麼也決定不下來。貢明告訴我們說,有一次信使已騎上馬,準備出發去邀請諾曼底公爵。要是果成事實,那麼被囚禁的法國國王就會像在類似情況下常見的那樣,提前走進自己的墳墓。

    另一些時候,查爾斯像是把滿腔的憤怒都發洩光了,便面孔嚴峻而呆板地坐著,似乎在考慮採取他還不能下定決心的某種果斷行動。毫無疑問,只要陪伴公爵的謀臣有哪個稍作點陰險的暗示,都有可能促使他鋌而走險。然而,考慮到作為國王和至高無上的君主所具有的神聖權威,考慮到集體的信譽以及公爵本人的信譽(既然路易把自己的人身安危聽任公爵支配,公爵就受到信譽的約束),勃艮第的貴族們幾乎一致主張採取溫和的辦法。丹伯古和德貢明利用晚上的時間不時委婉而大膽地提出一些看法,而在第二天早晨,人們頭腦比較冷靜的時候,克雷維格和別的一些大臣也都跑來推銷一些同樣的見解。他們之所以為路易王如此熱心地說情,也許不完全是出於無私的動機。正如我們提到過的,許多人都已經得到了國王的好處,而另一些人則在法國具有田產和權益,使他們多少受到他的影響。而國王來佩隆時用四匹騾子馱的珠寶,經過這些外交活動之後,也肯定輕了不少。

    第三天康波-巴索伯爵帶著他那用意大利人處理問題的頭腦,走來向查爾斯獻策。公爵最初大發雷霆的那個時刻他沒有在場,這對路易王說來是很幸運的一點。他一到,公爵便宣佈樞密會議正式開始,以考慮在當前這個特殊的緊要關頭應採取何種對策。

    在這個會上康波-巴索借用旅人、毒蛇和狐狸的寓言來闡述自己的看法。他提醒公爵注意:既然一個死敵碰巧把它的命運置於自己的支配之下,就應當把它一腳踩死。公爵暴烈的性格也曾一再促使他產生過類似的想法。聽他這麼一說,自然高興得眼睛炯炯發光。見此情況,德貢明急忙陳辭說,路易可能實際上並沒有直接參與索恩瓦爾德的流血慘劇,也許他能提出證據澄清對自己的指控。說不定他還能為他在公爵及其盟友的領土上陰謀搞鬼造成的混亂作出別的一些補償。而如果對國王人身採取暴力行動,則肯定會給法國和勃艮第帶來一系列極其不幸的後果,其中很值得擔心的是英國人會利用必然產生的混亂和紛爭重新佔領諾曼底和吉耶尼,並使得惟一可以依靠的法國和勃艮第為對付共同仇敵而建立的聯盟費了許多周折才得以結束的可怕戰爭繼續下去。最後他坦白地表示,他並不是想使路易獲得無條件釋放。不過,他認為公爵應利用他目前的處境在兩國之間簽訂一個公正的條約,要求他作出保證,以使他今後難以背信棄義,破壞勃艮第的國內和平。丹伯古、克雷維格以及其他一些大臣也都表示不贊成康波-巴索提出的暴力解決辦法。他們都認為,簽訂條約的方式要比有損勃艮第信譽和破壞待客原則的暴力行動更能帶來持久的利益,對勃艮第說來也更為光榮。

    公爵傾聽這些爭論時濃眉緊鎖,前額皺成一塊,眼睛呆滯地望著地面。然而,當克雷維格也接著說,他不相信路易事先知道索恩瓦爾德發生的暴行或參與共謀時,查爾斯突然抬起頭向這位謀臣狠狠盯了一眼,大聲說道:「克雷維格,難道你也聽到了法國金幣在你耳朵裡丁當響嗎?我想它大概就像聖-丹尼斯教堂的鐘聲那樣使我的謀臣們聽來悅耳——誰敢說弗蘭德這些仇殺不是路易煽動起來的?」

    「我賢明的君主,」克雷維格說道,「我這人的手一貫習慣於和鋼刀打交道,而不習慣於和金幣打交道。至於說路易,我不僅認為他應對煽動弗蘭德的騷亂承擔罪責,而且不久前我還在他的滿朝文武面前指控他背信棄義,並以您的名義向他提出挑戰。不過,儘管他的陰謀詭計無疑是造成這些騷動的根本原因,我卻並不認為是他下令殺害的主教。我甚至有理由相信,他派出的一名特使還對此公開表示抗議。要是殿下願意見他的話,我可以把這人叫來。」

    「我很願意見他,」公爵說道,「聖喬治在上,難道你不相信,做事公正是我一貫的願望?即使是在盛怒之下,人們也知道我是一個正直、公道的裁判。我願親自去見法國國王——我願親自去控訴他給我們造成的損失,並向他提出我們要求得到的賠償。如果真查明他與這個謀殺無關,要彌補別的罪過就好辦得多。如果證實他的確有罪,那麼叫他在某個偏僻的寺院過過懺悔的生活,誰能說這不是給他一個咎由自取的、極其寬大的發落?誰,」他火冒三丈地補充說道,「誰又敢指責我,即使我給他一個更直接、更迅速的報復?好吧,你就陪我一道去見他。我將在午前十一點去城堡,並將詳細地訂出一些條款,要他同意簽署,否則當心他的腦袋!別的一些條款得看查出的證據如何。現在我宣佈散會。我得換換衣服,因為穿這身衣服地去覲見那位最最賢明的君主未免很不合適。」

    公爵帶著極為怨忿和辛辣的表情重重地說出「最最賢明的君主」這幾個字,一邊站了起來,大步走出了議事廳。

    「路易的安全,甚至勃艮第的榮譽就在此一舉。」丹伯古對克雷維格和德貢明說道,「德貢明,你趕快到城堡去一趟——你比克雷維格和我都能說會道一些。你告訴路易,風暴即將來臨——他將知道如何應付局面。但願那個衛士說的話總不致加劇目前的形勢。鬼知道給他的是什麼樣的秘密使命」

    「那年輕人看來很勇敢,」克雷維格說道,「而且他的精明和謹慎也遠遠超過他的年齡,從他對我的談話看來,他極不願意觸及國王的品德——就像不願觸及國王所侍奉的撒旦的品德。我想他在公爵面前也會如此。我得去找他和克羅伊埃伯爵小姐。」

    「伯爵小姐!你不是告訴我們,你把她留在聖布裡傑特的女修道院裡了嗎?」

    「不錯。不過麼,」伯爵說道,「按照公爵的命令,我已經趕緊派人護送她來佩隆。她沒法步行也沒法騎馬,只好坐轎子。由於她姑母哈梅琳女士下落不明,同時自己的命運也籠罩著陰影,目前她感到十分痛苦。說實在的,她犯的是抗命之罪,因為她想擅自擺脫君王的保護,而查爾斯公爵又是世界上最認真看待自己君權的一位君主。」

    年輕的伯爵小姐已落在查爾斯手中這一消息給路易的思想增加了新的刺激。他意識到,要是她講清促使她和哈梅琳女士來到佩隆的一系列幕後勾當,她就有可能供出他通過處死扎邁特-毛格拉賓原已銷毀的一些證據。他也清楚地知道,要是證實他的確干擾了勃艮第公爵的權益,查爾斯便會有了動機和借口來充分利用他目前的困境。

    路易十分焦急地和德貢明談到這些問題,因為這人機敏的政治才能要比克雷維格粗獷的軍人氣質和丹伯古封建貴族的高傲派頭更適合他的口味。

    「貢明好友,」他對這位未來的史臣說道,「那些帶兵的大老粗進不了我的密室,而只能手持矛戟站在前室守衛。他們的一雙手的確可以供我使用。不過,要是哪位國王不把這些大老粗的腦袋瓜子拿來抵擋敵人的刀劍和大槌,而是用來商量大事,那他就和一個不給老婆戴項圈而戴套狗索的傻瓜相去無幾。只有和你菲利普這種人在一起,君王們才可以放心商量樞密大事,並道出他們心靈深處的秘密,因為你們生來具有透過事物表面看問題的敏銳頭腦。」

    德貢明既然頭腦機敏,聽到歐洲這位最聰明的君主對自己的讚揚自然心領神會,無法掩飾內心的高興。路易也意識到自己已經在對方身上產生了一些良好印象。

    「但願我能有你這樣一個臣僕,」他繼續說道,「更恰當地說,但願我配得上有你這樣一個臣僕!果真如此,我的處境就不會如此倒霉。不過,要是我能設法得到你這樣一個有經驗的政治家的幫助,我也未必對這種處境感到遺憾。」

    德貢明說,他的才能儘管有限,但他願傾其所能為這位最講基督之道的國王陛下服務。當然,他對自己的君主勃艮第-查爾斯的忠誠亦毋庸置疑。

    「我怎麼會誘使你背叛你的君王呢?」路易頗動感情地說道,「哎呀!我自己不正是因為過分信賴自己臣屬的忠心才遭致危險的麼?對我來說,維護臣屬對君王的忠心是最神聖不過的事,因為我現在的安全就全靠忠君意識來維繫。菲利普-德貢明,你要繼續為勃艮第的查爾斯盡忠。你能為他盡忠的最好辦法就是促成勃艮第和法國路易王之間圓滿的妥協。你這樣做就會對我們兩個君王都盡忠,而其中至少有一個會對你感激不盡。我聽說你在宮廷的職務還比不上一個獵鷹大臣。這樣一來,歐洲最聰明的謀士就被降低到一個飼養和醫治老鷹的下等人水平,甚至連他們還不如!法國領土寬廣,國王有的是黃金。我的朋友,這種不公平的現象真是太不像樣。請容許我設法糾正糾正吧。紂正的手段就近在眼前——請允許我把它送給你。」

    國王拿出沉甸甸的一袋錢幣。然而,德貢明這人的情感要比當時大多數朝臣的更為細膩,他謝絕了這個賞賜。他說他對自己君主的慷慨十分滿意,並向路易保證說,他為他效勞的意願並不會因為是否接受他給的賞賜而有所不同。

    「你真是個獨特的人!」國王大聲說道,讓我擁抱你這當代惟一的既能幹又不受賄的朝臣吧!智慧比黃金更值得羨慕。請相信我,菲利普,在這緊要關頭,我信賴你的善良勝過我信賴許多接受過我的禮物的人給我的賄賂來的援助。我想,你不會勸告你的主人濫用這個機會——坦白地說,是我自己的愚蠢給他提供的這個機會吧。」

    「我的主人決不會濫用它,」那歷史學家回答說,「但肯定會利用它。」

    「怎麼利用,利用到什麼程度?」路易問道,「我還不至於愚蠢到指望不付給一筆贖金就能脫身——但我希望這是一筆合理的贖金——無論在巴黎、在普萊西,還是在佩隆,我都願意接受合乎理智的要求。」

    「不過,陛下請恕我直言,」德貢明對答道,「在巴黎或普萊西,理智是用輕柔的聲音說話,因此並不是總能得到陛下的傾聽——在佩隆,她可是用強迫的話筒說話,她的聲音是威嚴的。」

    「你太愛用比喻了,」路易用無法抑制的慍怒表情說道,「貢明先生,我是個愚鈍的人。我求你別用比喻,開門見山地說吧!你的公爵到底提出了什麼要求?」

    「陛下,我並沒有被授權給你帶來任何條件,」德貢明說道,「公爵很快就會講明他的意圖。不過,有某些東西在我看來會作為條件提出來,陛下應該做好心理準備。比如說,最終割讓索姆河上這幾個城市。」

    「這我已經料到了。」路易說道。

    「還有,您必須和列日市民以及威廉-德拉馬克斷絕關係。」

    「非常願意,就像我願與地獄和撒旦斷絕關係。」

    「還需要通過抵押人質,讓出軍事要地等安排作出充分的保證,即法國今後將不再在弗蘭德人當中挑起叛亂。」

    「這可有點新鮮,」國王回答道,「一個藩屬竟然要求自己的君主作出保證。不過,這也不計較算了。」

    「您得給公爵的盟友,亦即您自己那位卓越的兄弟,一個適當獨立的領地——諾曼底或香檳省。陛下,您知道公爵很愛您的家族。」

    「好得很,」路易回答說,「我的老天爺!他打算把他們都封為國王哩。你想暗示的都完了嗎?」

    「還沒完哩,」那謀臣回答道,「肯定還會求您今後不再像您近來所做的那樣,煩擾布立塔尼公爵,而且不再反對他以及別的王公蒙上帝之恩享有的開發財源和稱王稱爵的權利。」

    「一句話,想把我的藩臣一個個都變成國王。菲利普先生,你想把我變成一個弒弟的罪人嗎?你該記得我兄弟查爾斯吧——他剛當上吉耶尼的公爵便夭折了——再說,把這些最富饒的省份都割讓掉以後,除了在蘭斯塗上聖油,在高高的華蓋下面進餐以外,我這查裡曼的後裔和代表還剩得了什麼呢?」

    「請您放心,我們會給孤處高位的陛下提供一個伴侶,」菲利普-德貢明說道,「勃艮第公爵儘管目前還不要求獨立稱王,但他今後很想擺脫向法國國王表示恭順和服從的要求——他的意圖是想把他公爵的冠冕加上個皇帝的弧圈,上面再放上一個地球,以表示他擁有獨立的領土。」

    「勃艮第的公爵既是法國一名宣過誓的藩臣,」路易說著站了起來,表明他感情無比激動,「他怎敢,怎敢向自己的君主提出這種條件?要知道,按照任何一種歐洲法律,這都能使他喪失自己的封地!」

    「要對他執行剝奪封地的判決是困難的,」德貢明冷靜地對答道,「陛下知道,甚至在帝國範圍內,對封建法律的嚴格執行業已過時。君主和藩臣都在盡他們的力量和可能的機會以改變其相互的地位。陛下影響和煽動公爵在弗蘭德的臣民,這就給公爵的行為找到了開脫的理由——假定他堅持要求擴大他的獨立自主,以使法國將來找不到繼續進行干預的借口。」

    「貢明,貢明!」路易說著又站了起來,沉思般地在室內踱來踱去,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這真是戰敗者可悲這一名言1的一個可怕教訓!你總不至於說,公爵將堅持所有這些苛刻條件吧?」

    1這是公元395年高盧人領袖布倫納斯決定與羅馬人議和的代價時說過的一句話。

    「至少我希望陛下能討論所有這些條件。」

    「不過,要有節制,德貢明,我認為勝利者要想取得終極的利益,就有必要表現克制。這你比別人知道得更清楚。」

    「請陛下寬恕我的冒昧,在我看來,輸的一方總是最喜歡讚美克制的美德,而贏的一方卻更看重能使他乘機撈它一把的審慎。」

    「好吧,讓我考慮考慮,」國王回答說,「不過,至少你已經把公爵苛刻的要求講到頭了吧?不可能再有了吧?要是真像你皺著眉頭所暗示的,還有什麼的話,那麼,除開我的王冠以外,還能是什麼呢?再說,假如前面提出的要求都答應了的話,我的王冠也就失去了一切光彩!」

    「陛下,」德貢明說道,「還需提到的是一件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可由公爵自行決定的事。不過他想請陛下也參與其事,因為說實話,它與陛下關係密切。」

    「老天爺!」國王不耐煩地喊道,「是什麼事?你快說吧,菲利普先生——是要我把女兒送給他作妃子,還是叫我蒙受別的侮辱?」

    「陛下,不是什麼侮辱,而是陛下的侄兒,鼎鼎大名的奧爾良公爵——」

    「哼!」國王大聲說道。但德貢明不理會他的打斷繼續說道:

    「——已向克羅伊埃家族的伊莎貝爾伯爵小姐求婚,公爵希望陛下也能像他那樣,同意他們的婚事,並和他一道贈與這對高貴的夫妻一塊封地。和伯爵小姐自己的封地加在一起,法國王室的嗣子便能擁有一塊體面的采邑。」

    「辦不到!辦不到!」國王憤激地說道,最近幾天一直竭力壓抑著的感情終於爆發了出來。他狂亂而急速地踱來踱去,這與他一貫表現出的鎮定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辦不到!辦不到!讓他們把剪刀拿來,把我的頭髮剪得像教區供養的白癡一樣好了!反正我和傻於已經相差無幾了。讓他們叫寺院或墳墓向我張開大口好了!讓他們用熾熱的烙鐵燒灼我的眼睛——用斧於劈我,用烏頭毒我好了——但我絕不能讓奧爾良毀棄他和我女兒的婚約。只要我女兒還活著,就絕不能讓他改娶別的女人!」

    「陛下,」德貢明繼續說道,「您先別一個心眼地反對提出的這個條件。您最好先想想,您自己是無力阻擋這事的。任何聰明人看到岩石要垮,都不會徒勞地去阻止它的倒塌。」

    「不過勇者至少願在它底下找到自己的墳墓。德貢明,你想想這樣一個婚姻會給我的王國帶來多麼重大的損失——帶來徹底的毀滅。你想想我只有一個羸弱的男孩,而這個奧爾良就是我的第二繼承人——你想想,教堂已經同意他倆的結合,因為它能十分圓滿地把我們家族兩個系脈的利益連繫在一起。想想這一切,也想想這婚姻曾是我一生最得意的計劃——我曾為它籌謀,為它鬥爭,為它擔心,為它祈禱——並為它犯了罪過。菲利普-德貢明,我決不會善罷甘休的!考慮考慮吧,夥計!請你在我陷於絕境時同情同情我。你敏捷的頭腦可以為我迅速地想出一個替代這一犧牲的辦法。你知道,這計劃對於我來說,就像那族長惟一的兒子1對於他一樣寶貴。也許能為它找到個「替罪羊」作為奉獻吧!菲利普,你得同情同情我呀!你至少應該懂得,對於有見識和遠見的人說來,眼見他們長期苦心經營的計劃毀於一旦,其悲痛要比僅追求一時感情滿足的普通人的短暫哀傷深切得無可比擬。你很同情失察的審慎和失算的智慧所造成的更為深沉、更為純真的痛苦——難道你不同情我麼?」

    1「族長」指的是亞伯拉罕,一百歲時生下兒子以撒。

    「我的國王陛下呀!」德貢明回答道,「我自然同情您的痛苦,只要我對我的主人應盡的義務——」

    「別提他了!」路易說道,至少表面上顯得是出於一種不可抗拒的猛烈衝動,使得他失去對自己的言語一貫保持的警惕,「勃艮第-查爾斯不值得你抱有這麼深的感情。他可以侮辱和毆打他的謀臣——對其中最聰明、最忠實的一位也可以加上『靴子敲過的腦袋』這個低毀人的貶詞——」

    聰明的菲利普-德貢明具有強烈的個人自尊心。對於路易王彷彿是一時憤激說出的這個失禮的話,自然感到非常震動。所以他只好這麼一遍遍地回答國王說:「罵我『靴子敲過的腦袋』!不可能!公爵剛學會騎一匹小馬的時候我就一直侍候在他身旁。對於這麼一個僕人,我的主人不可能這樣叫他!何況在一個外國國王面前?不,這不可能!」

    路易馬上看出他這句話所造成的印象。他既迴避用安慰的口氣,以免使對方感到羞辱,也迴避用同情的口氣,以免使對方感覺自己虛偽。他只是簡單而又嚴肅地說道:「我個人的不幸使我忘記了應有的禮貌,否則我不會講出肯定會使你不高興的話來。不過,你回答我時,責怪我虛構出不可能的事。這事關我的榮譽。要是我不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你,我就得接受你的責難。這難聽的貶詞我就不想再重複來刺激你的耳朵了。公爵曾一邊大笑一邊向我介紹給你這個貶詞的來歷。事情是這樣的:你菲利普-德貢明先生曾和你主人勃艮第公爵一道打獵。當打完獵他從馬上跳下來之後,他要求你幫他脫下靴子。他看見你對這屈辱人格的對待流露出不滿,使命令你坐下來,為你脫靴作為報答。你信以為真,果然按他的吩咐去做。他頓時火冒三丈,脫下你的一隻靴子並拿它狠狠揍你的腦袋,直到鮮血直流才罷手,並說區區小臣竟敢讓君王為他脫靴,真是狂妄之極。從此他和他那身份特殊的弄臣勒格洛裡爾便經常用『靴子敲過的腦袋』這一荒謬可笑的綽號來稱呼你,而這也成了他最常講的笑話之一。」1

    1在當時法國人寫的回憶錄中,這故事講得更露骨,但不很可信。回憶錄都肯定了這樣一個事實,即貢明曾違背其卓越的見識,妄想讓勃艮第-查爾斯為其脫靴;而這以前查爾斯對他的態度並不隨便。因此,他沒有理由這樣不知分寸。我的做法是盡量使這故事更能反映這位偉大文人的見識和審慎。——原注

    這麼說著的時候,路易感到一種雙重喜悅:一種是他生來就樂於享受的刺痛別人的喜悅——即使在當前的情況下,他不能以純粹進行報復作為理由;另一種則是看到他終於在德貢明身上找到一個缺口所感到的喜悅。他覺得這缺口可以逐漸使其從維護勃艮第的利益轉而偏袒法國的利益。然而,儘管這位被冒犯的朝臣對主人懷抱的深刻怨忿會使他在將來某個時候放棄對查爾斯的效忠,轉而效忠路易,但目前他只想稍稍暗示一下他對法國所抱的友好感情。他很清楚,國王會懂得怎樣來理解這些暗示的。要說這位優秀的史臣現在就拋棄了他的主人,從而使他死後的名聲受到玷污那也很不公正。不過,比起剛進屋時,他現在的感情肯定是更傾向於路易。

    他克制住自己,假裝對路易剛講述的軼事覺得好笑,然後補充說:「我沒想到這麼一個鬧著玩的小事會在公爵心中留下這麼持久的印象,竟還值得把它拿出來再講。陛下知道,公爵很喜歡開粗野的玩笑。以前是有個脫靴之類的事,不過在他的回憶中,事情是被過於誇大了。就讓這事過去吧!」

    「好,就讓它過去吧!」國王說道,「在這上面花費我們的時間真太無聊。菲利普先生,我想現在你總該有點法國人的立場,為我提供如何擺脫困境的妙計了。我很清楚,只要你願意提供,你是掌握著走出迷宮的這條線索的。」

    「只要不違背我對自己主人的忠誠,」德貢明對答說,「陛下總是可以利用我來為您出主意,想辦法的。」

    這話固然和他先講過的基本一致,但重說時的腔調卻大不相同。路易從他先前的話中聽出,他對勃艮第的忠誠是第一位的考慮,而現在卻顯而易見,著重點已經顛倒過來。說話的人如今更強調的是答應給他出主意,而不是顧全外表及前後一致認為有必要保留一手。路易坐了下來,又硬把德貢明拉在旁邊坐著,以聆聽這位政治家的高見,彷彿聽到的是先知的預言。德貢明使用低沉有力的聲調,說明他十分誠懇,又頗為謹慎;同時他講得異常緩慢,彷彿他想讓國王權衡考慮每個字所具有的特殊而確定的含意。「我先前講出來供陛下考慮的那些條件,」他說道,「您聽起來儘管刺耳,但還只是一種較好的替代辦法,因為在公爵主持的會議上對國王抱有更大的敵意的人提出過更激烈的建議。我用不著提醒陛下,我的主人既然喜歡簡捷危險的辦法,而不大喜歡安全迂迴的辦法,他就極易接受那些直截了當過分激進的建議。」

    「我記得,」國王說道,「我曾見他冒著溺死的危險游泳過河,儘管多繞兩百碼就可以從橋上騎馬過去。」

    「陛下,您說的是事實。但一個不惜以生命為代價以滿足一時感情衝動的人,會根據同樣的衝動,寧可只顧實現自己的意願,而不顧他們的實際權力是否因此有所增加。」

    「你說得非常正確,」國王對答道,「傻瓜抓住的總是權力的表象而不是權力的實質。我所知道的勃艮第-查爾斯就是這樣一種人。不過,德貢明好友,根據這些命題你能推出什麼結論呢?」

    「陛下,我想說這麼一點,」那勃艮第人回答道,「您看見過擅長捕魚的漁夫捕捉一條既大又重的魚,只用一根釣魚線就把它拉上岸來。要是漁夫拉緊釣魚線,不給它有足夠的餘地亂掙亂蹦,那麼即使釣具再牢十倍,也會被它掙斷。同樣的道理,假如陛下能使公爵在他認為關係到榮譽和報復的具體問題上得到滿足,您就有可能迴避掉我曾暗示過的其他許多難以接受的條件。這些條件——我必須坦率地對您說,其中包括某些特別能使法國遭到削弱的要求——就會慢慢地被遺忘和疏忽。而由於被提交給以後的會議進行討論,就有可能完全不了了之。」

    「我善良的菲利普先生,我懂得你的意思。讓我們談談事情本身吧!」國王說道,「這些倒霉的條件當中,有哪些是公爵看得最要緊的,一有異議他就會失去理智,變得很棘手呢?」

    「陛下不妨認為,這包括您不巧和他抬過槓的任何條件,或全部條件。所以這種抬槓正是陛下應當避免的。再回到我先前那個比喻吧。您必須隨時注意,一當公爵處於憤怒的衝動下,您就放鬆釣魚線,給他足夠的蹦跳的餘地。讓他憤怒發洩得差不多了,只要不再牴觸他,它就會自然消失。您就會發現他變得更友好更馴順。」

    「不過,」國王沉思著說道,「有某些具體要求肯定在我堂弟心目中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要是我能知道這些要求,菲利普先生——」

    「陛下只消對他最不重要的要求表示反對就可以把它們搞成最重要的要求,」德貢明說道,「不過,陛下,這點我可以明說:假如您不和威廉-德拉馬克以及列日市民斷絕關係,那就沒有絲毫妥協的可能。」

    「我已經說過,我將和他們斷絕關係,」國王說道,「我會給他們懲罰,這也是他們罪有應得的。這些壞蛋竟在這個時候發動叛亂,險些送掉了我的老命。」

    「誰點燃導火線,」這位史臣回答道,「誰就得作好地雷隨時爆炸的準備。不過,查爾斯公爵要求陛下的將不只是和他們的事斷絕關係。您要知道,他還會要求您幫助平息叛亂,並要求您親自觀看他對這些叛亂分子的懲罰。」

    「德貢明,這樣做將對我的榮譽不利。」國王說。

    「要是拒絕,對陛下的安全可很不利。」德貢明對答說,「查爾斯已決心向弗蘭德人表明,法國給予他們援助的希望和諾言都不能使他們的叛亂免遭勃艮第憤怒的報復。」

    「菲利普先生,我想坦率地說說,」國王對答道,「要是我們能拖延拖延時間,這些列日的壞蛋會不會自己有能力阻擋查爾斯公爵的進攻呢?這些傢伙人數眾多,又很堅決——難道在他的進攻面前他們就不能保住他們的城市?」

    「要是能得到陛下許諾過的一千名法國射手的援助,也許他們能有所作為。不過——」

    「我許諾過他們一千名射手!」國王說道,「哎呀!我的好菲利普先生,你這麼說未免太冤枉我了。」

    「要提供這一千人,陛下目前也可能感到不方便,」德貢明不理會他的插嘴繼續說道,「但要沒有這一千人,這些小市民們又怎能指望保住他們的城市呢?要知道,聖特隆戰役之後查爾斯給他們城牆上留下的缺口至今還未修復。埃諾、布拉邦特和勃艮第的長矛手完全可以二十人一排通過缺口長驅直入!」

    「這些麻痺大意的傻瓜!」國王說道,「既然他們如此疏忽自己的安全,他們就不值得我給予保護。往下講吧——我不想為他們的緣故自找麻煩。」

    「下面這個事,我擔心會更觸及陛下的切身利益。」德貢明說道。

    「唉!」國王對答道,「你指的是那見鬼的婚事!我絕不會同意毀棄我女兒讓娜和我侄兒奧爾良之間的婚約——這將意味著從我和我後代身上奪走法國的皇位,因為我那個皇太子是個凋謝了的花朵,還未結果就要枯萎下去。我白天思考,晚上做夢,想的都是讓娜和奧爾良之間的這樁婚事。我老實對你說吧,菲利普先生,我不能放棄這樁婚事!再說,要叫我親手毀掉我自己苦心孤詣作出的謀劃,又毀掉自幼相許的一對佳偶的幸福,也太不人道。」

    「他們的感情就那麼好嗎?」德貢明說道。

    「至少有一方很珍惜這個感情,」國王說道,「而且是我最應該關心的那一方。菲利普先生,你笑了——你不相信愛情的力量。」

    「絕非如此,」德貢明說道,「陛下不妨相信,我絲毫不懷疑愛情的力量。所以我想問問,假如我明白地告訴您,克羅伊埃-伊莎貝爾小姐已經鍾情於另一個人,她和奧爾良公爵也許永遠不能成親,您是否可以勉強同意公爵打算為他們安排的婚事?」

    路易王歎了一口氣。「哎!」他說道,「我親愛的好朋友,你是從哪個墓穴裡掘出這麼一句安慰死人的話呢?她鍾情於另一個算得了什麼!老實說,要不是我碰到這個倒霉的意外處境,儘管奧爾良討厭我女兒,他還是得娶她。這姑娘現在正是處在同樣的被迫的地位,何況奧爾良又是法國的皇位繼承人。你可以想像,她拒絕的可能性多麼微小。唉,菲利普!別指望她會堅決拒絕這樣一個男人的求婚吧!Variumetmutabile1,菲利普。」

    1拉丁文:見異思遷,感情多變之意。

    「在這一點上陛下可能低估了這位年輕仕女的頑強勇氣。她出身於一個獨立精神很強的家族。我從克雷維格口中打聽到,她對一位年輕的扈從產生了一種羅曼蒂克的感情。不過,說實在的,這位扈從在旅途中的確也給她幫了許多忙。」

    「呵!」國王說道,「原來是我衛隊的一名射手,名叫昆丁-達威特的?」

    「我想就是他,」德貢明說道,「當時他和伯爵小姐幾乎是形影不離,所以一起當了俘虜。」

    「現在可真應當對耶穌、聖母、聖馬丁、聖朱利安一個一個地讚美一番了!」國王說道,「而且也應當誇獎誇獎博學的伽利奧提。他通過天上的星宿看出這年輕人與我的命運相聯!假如這姑娘果真十分鍾情於他,使她敢於違抗勃艮第的意志,那麼這個昆丁對我可真太有用了。」

    「陛下,」德貢明說道,「根據克雷維格的介紹,我想她會表現得很頑強。再說,儘管陛下曾暗示過某種猜測,我想高貴的奧爾良公爵也不會願意拋棄和他早有婚約的堂妹。」

    「哼!」國王對答道,「你從沒見過我女兒。她可像頭貓頭鷹!一頭使我感到羞愧的、不折不扣的貓頭鷹!不過只要他放聰明些,娶她做妻子,即使他和法國最漂亮的女人愛得發狂,我也答應。菲利普,你把你主人心裡的全部意圖都對我講了嗎?」

    「陛下,我已經把他目前最有可能堅持的條件都向您介紹了。不過,您知道得很清楚,公爵的性格就像一股洶湧的洪流,只有在波浪遇不到阻擋時,才會安穩地向前流去。至於會出現什麼情況又刺激他大怒一場,那是誰也料不到的。如果突然出現說明列日市民和威廉-德拉馬克受到陛下操縱(恕我用詞不當,因為我也沒有時間仔細斟酌)的更明顯的證據,那麼,很可能會產生可怕的後果。列日又傳來了一個奇怪的新聞:人們說德拉馬克已娶了克羅伊埃-哈梅琳做妻子。」

    「那個老傻瓜總是那麼熱衷於結婚,我看嫁給撒旦她也會願意。」國王說道,「不過,德拉馬克這人儘管獸性很強,卻討她做妻子,這倒出乎我的意外。」

    「還有個傳聞,」德貢明繼續講道,「說是德拉馬克派遣的特使或紋章官正在來佩隆的途中。這像是故意要叫公爵氣得發狂——我想他不至於帶有陛下親筆信之類的東西吧?」

    「寫給『野豬』的親筆信!」國王說道,「沒有,沒有,菲利普先生。我還不至於傻到把珍珠撒給野豬。我和這頭野豬有過一點聯繫都是通過傳口訊的方式,而且都是利用一些出身卑賤的奴才和流浪漢。他們的證詞即使在審理偷雞案時也不會得到承認。」

    「那麼我就只能再次勸告,」德貢明起身告辭時說,「希望陛下仍然注意事態的發展,以便看風使舵,隨機應變。特別是要注意別對公爵使用僅適合您的尊嚴而不適合您目前處境的任何言詞和論點。」

    「假如我的尊嚴感給我帶來麻煩——只要有更長遠的利益需要考慮,這種情況是很少發生的——我現在倒有一種特效藥來治療這種性質的頭腦鼓脹。菲利普先生,我只消看看某個年久失修的密室,想想『單純的查爾斯』的慘死,就會像冷水浴醫療發高燒那樣對我管用。我的朋友和導師,你現在得走了嗎?好吧,菲利普先生。總有一天你會對教導這個『勃艮第公牛』掌握國策感到厭倦的,因為他連最簡單的道理也領會不了。假如那時瓦盧瓦-路易還活著,你要記住,你在法國宮廷裡有個朋友。告訴你吧,我的菲利普,要是我能夠得到你,這對我的王國將是一種幸運,因為你對國家大事具有深刻的見解。同時你也具有善於感覺和判斷是非的良知。耶穌、聖母、聖馬丁在上,奧利弗和巴盧這兩個人可真是鐵石心腸。正是他們促使我犯的一些罪過使我的生命充滿了倒霉的悔恨。菲利普先生,你集古今智慧於一身,定能教給我如何既保持自己的操守,又能成為偉大的君王。」

    「這可是少有人達到過的困難目標,」這位當代史臣說道,「不過只要君王們朝此努力,也並非高不可攀。不過,陛下,您得作好準備,公爵不久就會過來和您談判。」

    菲利普走出臥室以後,路易還久久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最後迸發出一聲帶有諷刺意味的大笑。「他還說什麼釣魚——這下我可真把他像條被呵得癢舒舒的鱔魚打發回家了!他自以為有操守,不受賄,卻樂意得到阿諛奉承、封官許願和報仇雪恥給自尊心帶來的喜悅。哼,他拒不收錢,也只能是少賺一筆——絲毫不見得更老實。不過,我得使他成為我的人。在他們當中他頭腦最精明。好吧,我現在得玩一個更高貴的遊戲了!我得對付查爾斯這條大鯨魚。它會馬上乘風破浪地游到我這兒來。我得像一個戰戰兢兢的水手那樣從船上扔一個大桶來逗他高興。不過,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一個機會把一支獵鯨槍射進他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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