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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神甫和理髮師如何按計而行,以及其他值得記述的事情 文 / 塞萬提斯

    理髮師覺得神甫的主意不錯,於是兩人就行動起來。他們向客店的主婦借了一條裙子和幾塊頭巾,把神甫的新教士袍留下作抵押。理髮師用店主掛在牆上當裝飾品的一條淺紅色牛尾巴做了個大鬍子。客店主婦問他們借這些東西幹什麼用,神甫就把唐吉訶德如何發瘋,現正在山上修行,所以最好喬裝打扮把他弄下山來等等簡單講了一下。店主夫婦後來也想起,那個瘋子曾經在這個客店住過。他做了聖水,還帶著個侍從,侍從被人用被單扔了一通等等。他們把這些全都告訴了神甫,把桑喬極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事情全說了。

    後來,女主人把神甫打扮得維妙維肖。她讓神甫穿上呢料裙,裙子上嵌著一-寬的黑絲絨帶,青絲絨緊身上衣鑲著白緞邊,大概萬巴王1時代的裝束就是這樣的。神甫不讓碰他的頭,只允許在他頭上戴一頂粗布棉睡帽,腦門上纏著一條黑塔夫綢帶,再用另一條同樣的帶子做成面罩,把整個面孔和鬍鬚全遮上了。他戴上自己的帽子,那帽子大得能當遮陽傘,又披上他的黑色短斗篷,側身坐到騾背上。理髮師也上了他的騾子,讓淺紅色的鬍子垂到腰間。剛才說過,那鬍子是用一條淺紅色的牛尾巴做成的——

    1萬巴王是西班牙古代的國王。這裡指很古老的時候。

    兩人向大家告別,也向醜女僕告別。醜女僕雖然並不清白,卻答應念《玫瑰經》,求上帝保佑他們完成這項艱巨而又仁慈的使命。兩人剛走出客店門,神甫忽然想起來,雖然這事很重要,但自己這樣做畢竟不妥,一個神職人員打扮成這個樣子成何體統。他請求理髮師同他互換衣服,覺得讓理髮師扮成苦難少女更合適,自己應該扮成侍從,這樣可以減少對他的尊嚴的損害,如果理髮師不答應,哪怕唐吉訶德死掉,他也不再去了。

    這時桑喬走過來。看到兩人這般裝束,不禁笑起來。最後,理髮師只好依從神甫,互相交換衣服。神甫告訴理髮師,應當對唐吉訶德如何做,如何說,才能動員、強迫他放棄在那個地方進行無謂苦修的打算。理髮師說不用他指導,自己知道該怎麼做。理髮師不願意立刻就換上那身打扮,要等快到唐吉訶德所在的地方再穿。他把那身衣服疊了起來。神甫也把鬍子收了起來。桑喬在前面引路,兩人啟程。桑喬給他們講了在山上碰到一個瘋子的事情,但是沒提那隻手提箱和裡面的東西。這傢伙雖然不算機靈,卻還有點貪心。

    第二天,他們來到了有金雀花枝的地方,那是桑喬離開唐吉訶德時做的路標。桑喬確認了路標後,告訴他們從那兒就可以上山,他們現在可以換衣服了,如果這樣更有利於解救他的主人的話。原來兩人已在路上對桑喬講了,他們這副打扮、這種方式,對於把他的主人從他選擇的惡劣生活中解脫出來是至關重要的。神甫和理髮師千叮嚀,萬囑咐,讓桑喬不要告訴主人他們是誰,也不要說認識他們。如果唐吉訶德問是否把信交給杜爾西內亞了,他肯定會問的,那就說已經轉交了。可是杜爾西內亞不識字,因此只捎回口信,叫桑喬告訴他,讓他即刻回去見杜爾西內亞,否則她會生氣的。這對她很重要。這樣一說,再加上神甫和理髮師編好的其他話,肯定能讓唐吉訶德回心轉意,爭取當國王或君主。至於當紅衣主教,桑喬完全不必擔心。

    桑喬聽後都一一牢記在腦子裡。他很感謝神甫和理髮師願意勸說主人做國王或君主,而不去做紅衣主教。他心想,要論賞賜侍從,國王肯定要比巡迴的紅衣主教慷慨得多。桑喬還對他們說,最好先讓他去找唐吉訶德,把他的意中人的回信告訴他。或許僅憑杜爾西內亞就足以把唐吉訶德從那個地方弄出來,而不必再讓神甫和理髮師去費那個勁了。神甫和理髮師覺得桑喬說得也對,決定就地等候桑喬帶回唐吉訶德的消息。

    桑喬沿著山口上了山,神甫和理髮師則留在一條小溪旁。小溪從山口緩緩流出,周圍又有岩石和樹木遮蔭,十分涼爽。此時正值八月,當地的氣候十分炎熱,並且正是下午三點。這個地方顯得格外宜人,於是兩人身不由己地停下來,等候桑喬。

    兩人正在樹蔭下悠然自得,耳邊忽然傳來一陣歌聲。雖然沒有任何樂器伴奏,那歌聲卻也顯得十分甜蜜輕柔。兩人都為能在這種地方聽到如此美妙的歌聲而驚訝不已。人們常說,在森林原野能聽到牧人的優美歌聲,不過,那與其說是真事,還不如說是詩人們的誇張。況且,他們聽到的歌詞竟是詩,而且不是粗野牧民的詩,是正經的宮廷詩,他們更是深以為異。他們聽到的確實是詩。詩是這樣寫的:

    誰藐視了我的幸福?

    嫌厭。

    誰增加了我的痛苦?

    妒忌。

    誰能證明我的耐心?

    分離。

    我的痛苦

    無法擺脫,

    嫌厭、妒忌和分離

    扼殺了我的希冀。

    誰造成了我的悲傷?

    愛慾。

    誰奪走了我的樂趣?

    天意。

    誰傲視我的淒楚?

    蒼天。

    在巨痛中

    我渴望死去。

    愛慾、天意和蒼天

    一起把我毀滅。

    誰能改變我的命運?

    死亡。

    誰能得到愛情的福祉?

    逃避。

    誰來醫治這悲傷?

    瘋狂。

    醫治傷者

    並非理智。

    死亡、逃避和瘋狂

    是我得以解脫之計。

    在那個時間、那種偏僻之地,能聽到那樣的嗓音、那樣流麗的詩句,兩人不禁為之讚歎。他們靜候著,聽聽還唱些什麼。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神甫和理髮師決定去找這位具有如此美妙歌喉的歌唱家。他們剛要走,歌聲又響起來,兩人又不動了。這回傳到他們耳朵裡的是一首十四行詩:

    聖潔的友誼,展開輕盈的翅膀

    奔向天宮,逍遙直上。

    天上神靈共相濟,

    只把影子留地上。

    你從天上指點,

    粉飾的太平在望。

    讓人隱約可求,

    到頭來,美好卻是欺誑。

    情誼呵,別高居天上,

    別讓欺騙披上你的外衣,

    它會毀壞真誠善良。

    倘若不剝去你的外表,

    世界即刻陷入紛爭,

    回復到昔日動盪。

    歌聲隨著一聲深深的歎息結束了。兩人仍認真地等,看看是否還要唱什麼。可是歌聲卻變成了抽泣和哀歎。兩人決定弄清究竟是什麼人唱得這麼好,卻又如此難過地歎息。沒走多遠,繞過一塊石頭,他們看見一個人,其身材就像桑喬給他們講的卡德尼奧一樣。那個人看見他們過來了,並沒有動,仍然待在那兒,頭垂到胸前,若有所思,除了兩人剛出現時看了他們一眼外,再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他們。神甫本來就聽說過他的不幸,又從外表上猜出了他是誰,於是走向前去。神甫很善言辭,簡單而又有分寸地講了幾句話,勸說並請求那個人放棄這種可悲的生活,不要在那兒沉淪,那樣可就是不幸中的大不幸了。

    卡德尼奧當時神志完全清醒,已經擺脫了那件時時令他暴怒的事情。他看到這兩個人穿戴並不像這一帶偏僻地方的人,不由得感到奇怪,聽神甫同他講話時,又覺得神甫對他的事似乎瞭如指掌,更是意外,便說道:

    「二位大人,無論你們是什麼人,我都能想到,老天總是注意拯救好人,也常常幫助壞人。雖然我離群索居,可是仍有煩老天派二位到我面前,用種種生動的話語告訴我,我現在的生活是多麼沒有道理,並且想把我從這兒弄到一個更好的地方去。不過你們並不知道,我即使能從這種痛苦裡解脫出來,也仍然會陷入新的痛苦中。因此,你們可能會認為我精神有些不正常,更有甚者,認為我精神完全不正常。如果你們這樣認為,也不足怪,我自己也覺得,每當我想起我的不幸時,便痛苦萬分,難以自拔,但又無力阻止它,只覺得自己呆若石頭,神志不正常。事後許多人告訴我,並且向我證明了我犯病時的所作所為。儘管我意識到這是真的,卻也只能徒勞地後悔,無謂地自責,向所有願意聽我解釋原因的人表示歉意。那些明白人聽我解釋後,對發生的事情就不感到奇怪了。儘管他們也無法幫助我,但至少沒有怪罪我,原來對我的行為感到的憤怒也轉化為對我的不幸表示同情了。如果諸大人也是抱著同樣的目的而來,在你們諄諄教誨我之前,還是請你們先聽聽我的訴說不盡的辛酸史吧。也許聽完之後,你們就不會再費力試圖安撫這種無法安撫的痛苦了。」

    神甫和理髮師正想聽他本人講述得病的原因,就請他講講自己的事,並保證一定按照他的意願幫助他或者安撫他。於是,這位可憐的年輕人開始講他的辛酸故事,其語言和情節都同前幾天給唐吉訶德和牧羊人講述的差不多。只是前幾天講到埃利薩瓦特醫生時,唐吉訶德為了維護騎士的尊嚴,打斷了故事。好在這次卡德尼奧沒有犯病,完全可以把故事講完。他講到費爾南多在《高盧的阿馬迪斯》一書裡找到了一封信。卡德尼奧說,他還清楚地記得,信是這樣寫的:

    盧辛達致卡德尼奧的信

    我每天都從你身上發現新的優秀品質,我不由自主地更加敬重你。如果你願意,完全可以把我從目前這種狀況裡解救出來,並且不損害我的名譽。你完全可以很好地做到這點。我父親認識你,你又愛我。如果你尊重我,我也相信你說的是真的,那麼你完全可以實現你的意志。而且,這也不違背我的意志。

    「看了這封信,我就去向盧辛達的父親求婚。我說過,在費爾南多看來,盧辛達是當代最聰明機智的女人。費爾南多就是想用這封信在我還沒沉淪之前毀了我。我告訴費爾南多,盧辛達的父親堅持要我父親出面提親,可我怕父親不來,沒敢跟他說。這並不是因為我不瞭解盧辛達的道德品質和她的美貌、善良。她品貌雙全,完全可以讓西班牙任何世家生輝。我只是以為盧辛達的父親不想讓我們倉促結婚,要先看看裡卡多公爵怎樣安排我。

    「總之,我對他說,就因為這點,還有其它原因,我忘記了究竟是哪些原因,使得我沒敢跟父親說。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我希望的事不會成為現實。費爾南多回答說,他去同我父親講,讓我父親去向盧辛達的父親提親。噢,這個野心勃勃的馬裡奧!這個殘忍的喀提林!這個狠毒的西拉!這個奸詐的加拉隆!這個背信棄義的貝利多!這個耿耿於懷的胡利安!這個貪婪的猶大!你這個背信棄義、陰險狡詐、耿耿於懷的傢伙,我這個可憐人把我內心的秘密和快樂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你,還有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我怎麼惹你了?我哪句話、哪個勸告不是為了維護你的名譽和利益?可是,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真是倒霉到家了。災星帶來的不幸彷彿激流飛瀉而下,世上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人間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防備它。誰能想到,像費爾南多這樣的名門貴族,舉止莊重,受著我的服侍,無論到哪兒都是情場得意,竟會喪盡天良地奪走我僅有的一隻羊1,而且這隻羊當時還不屬於我呢!——

    1參見《聖經》故事。大衛害死烏利亞並娶其妻。拿單指責大衛就像富戶一樣,捨不得用自己的羊招待客人,卻奪走窮人僅有的一隻羊。

    「先不說這些,反正也沒有用,咱們還是把我的悲慘故事接著講下去吧。費爾南多覺得我在那兒對他實施其虛偽惡毒的企圖不利,就想把我打發到他哥哥那兒去,借口是讓我去要錢買六匹馬。這是一計,實際上就是想支開我,以實現他的罪惡企圖。他故意在自告奮勇說要去同我父親談話的那天買了六匹馬,讓我去拿錢。我怎麼會想到他竟做出這種背信棄義的事呢?我怎麼可能去往這方面想呢?我一點兒都沒有想到。相反,對這筆大買賣我很滿意,十分高興地出發了。那天晚上我又去找盧辛達,告訴她我已經同費爾南多商量好,我完全相信我們兩人的良好願望會實現。她同我一樣,對費爾南多的惡意毫無察覺,只是讓我早點回來。她相信,只要我父親向她父親一提親,我們的願望就會有結果。不知為什麼,她一說完這句話,眼睛裡就噙滿了淚水,喉嚨也哽咽了,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卻一句也沒說出口。

    「我對她這種反常的狀況感到很驚奇,這種情況過去從來沒有過。以前我們見面時,只要時間合適,安排得當,總是說得興高采烈,從來沒有什麼眼淚、歎息、嫉妒、懷疑或恐懼。這使我更覺得,娶盧辛達做我的夫人真是天賜良緣。我對她的美貌更加崇拜,對她的才智更加讚賞。她也對我以德相報,說我是她的值得稱讚的戀人。我們愛意綢繆,鄰里周知,不過即使這樣,我最放肆的行為也只是隔著柵欄的狹窄縫隙,把她的一隻纖細白皙的手放到我嘴邊。可是在我出發的前一天晚上,她卻哭泣、呻吟、歎氣,然後離去,我在那裡滿腹狐疑,茫然不知所措,對盧辛達的反常悲慼感到恐懼。可我並不想讓我的希望破滅,只把這種現象當成是愛我所致,是感情至深的人一旦分離常常出現的痛苦。反正我走的時候既傷心又淒惶,滿肚子猜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猜什麼疑什麼。不過,這明顯預示著有什麼悲慘不幸的事情在等著我。

    「到達了目的地,我把信交給費爾南多的兄弟。他們對我照顧得很周到,可就是不辦事情。雖然我很不樂意,但他們還是叫我在一個公爵看不到我的地方等候八天,因為費爾南多在信上說,要錢的事不能讓公爵知道。這全是費爾南多編的瞎話,因為他兄弟有錢,完全可以馬上把錢給我。這種吩咐我實在難以從命,讓我同盧辛達分別這麼多天簡直難以想像,況且我離開的時候她是那麼傷心。儘管如此,作為一個好僕人,我還是服從了,雖然我也清楚,這樣做對我的身體不利。可是到了第四天,就有人拿著一封信找我,我認出信封上的字是盧辛達寫的。我惶惑地打開信,心想一定有什麼大事,她才這麼遠道給我寫信,以前她很少寫信的。看信之前,我先問那個人,是誰把信交給他的,他在路上用了多少時間。他說,中午路過那座城市的一條街時,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姐從窗口叫他。小姐的眼睛飽含淚水,急促地對他說:『兄弟,看來你是基督徒,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求你把這封信交給信封上寫的那個地方的那個人,很好找的,這樣你就為上帝做了件好事。你把這個手絹裡的東西拿著。這樣辦事會方便些。』那人又接著說:『她從窗口扔出一個手絹包來,裡面有一百個雷阿爾,有我手上的這枚金戒指,還有我交給您的這封信。然後,她不等我回答就離開了窗戶,不過在此之前,她已經看到我拾起了信和手絹包,並且向她打手勢說,我一定把信送到。既然有這麼高的報酬,而且從信封上看到信是寫給您的,大人,我很瞭解您,再加上那位漂亮小姐的眼淚,我決定不委託任何人,親自把信給您送來。路上我一共用了十六個小時,您知道,那個地方離這兒有十八西裡地呢。』

    「我聽這位值得我感激的臨時信使說話時,心一直懸著,兩腿不住地打哆嗦,幾乎要站不住了。後來我打開信,看到信是這樣寫的:

    費爾南多對你說,要去見你的父親,讓你父親向我

    父親提親,可他做的事並沒有維護你的利益,而是損壞了你的利益。你知道嗎?他已經向我求婚了。我父親認為費爾南多的條件比你的條件好,就答應了,再過兩天就舉行婚禮。婚禮將秘密地單獨舉行,只有老天見證,還有一些家人在場。我現在的情況怎麼樣,你可想而知。如果你能來,就趕緊來。我究竟愛不愛你,以後發生的事情會讓你明白。但願上帝保佑,讓這封信在我同那個背信棄義的傢伙結成連理之前交到你手上。

    「簡單說,這就是信上的內容。看完信後,我不再等什麼回信或錢,立刻啟程往回趕。這時我完全明白了,費爾南多讓我到他兄弟這兒來並不是為了買馬,而是為了實現他的目的。對費爾南多的憤怒,還有唯恐失去我多年追求的心上人的懼怕,彷彿給我安上了翅膀。我飛一般往回趕,第二天就趕到了家,而且正好是在我通常同盧辛達約會的時間。我把騾子放到那個好心送信的人家裡,悄悄溜進去,恰巧碰到盧辛達正站在柵欄前,那柵欄就是我們愛情的見證。盧辛達看見了我,我也看到了她,可是彼此都不像往常見面時那樣了。世界上有誰敢說自己深知女人的複雜思想和易變性格呢?真的,沒有任何人敢這麼說。

    「盧辛達一看見我就說:『卡德尼奧,我已換上了婚禮的服裝,那個背信棄義的費爾南多,還有我那貪得無厭的父親和證婚人,正在客廳等著我。不過,他們等到的不會是我的婚禮,而是我的死亡。你別慌,朋友,你應該設法看到這場悲劇。如果我不能用語言避免這場悲劇,我身上還帶著一把匕首,任何強暴都可以用它抵擋。我要用它結束我的生命,並且證明我對你的一往深情。』

    「我相信了。我怕時間緊,趕緊對她說:『小姐,但願你說到做到。你身上帶著匕首,可以表白自己,我身上帶著劍,也可以衛護你,萬一事情不成,我就用它自殺。』

    「我覺得她並沒有聽完我的話,好像有人在叫喊催促她,正等著她舉行婚禮呢。這時,我那悲慘之夜降臨了,我那歡樂的太陽也落山了。我眼前漆黑一片,思想也靜止了。我不能進她家的門,可是又不願離開。一想到萬一發生什麼事,我在場有多麼重要,我就鼓足勇氣,進了她家。我對她家出入的地方都熟悉,而且大家都在裡面忙活,沒人看見我。我神不知鬼不覺地藏到客廳扇弧形窗凹處的窗簾後面。我可以看到客廳裡的全部活動,別人看不到我。我當時心跳得厲害,而且心煩意亂。那種情況簡直沒法形容,也最好別去形容。你們知道新郎進了客廳就行了。他穿著同往常一樣的衣服。還有盧辛達的一個表兄做伴郎。客廳裡除了幾個傭人之外,沒有別人。

    「過了一會兒,盧辛達從內室出來了,她的母親和兩個女傭陪著她。她梳理打扮得雍容華貴,與她的玉潔美貌相得益彰。我沒有心思仔細欣賞她的服飾,只注意到她的服裝是肉色和白色的。頭飾和全身的珠寶交相輝映,而她那無與倫比的金色秀髮更顯得格外突出,似乎在與客廳裡的寶石和四支四芯大蠟燭爭奇鬥艷。她的出現可以說使得滿堂生輝。哎,一想起這些,我就不得安寧!我現在回憶我那可愛冤家的絕倫美貌又有什麼用呢?可怕的回憶,你敘述一下她的所作所為難道不好嗎?對於這種公然的欺辱,即使我不能報仇,還不能捨命嗎?各位大人,煩請你們再聽我幾句話。我的痛苦並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一帶而過的,我覺得每件事都應該仔細講述一番。」

    神甫回答說,他們不僅不感到厭煩,而且還對這些細節十分感興趣。這些細節不應該被遺忘,而且應該像故事的主要內容一樣受到重視。

    「大家到齊之後,」卡德尼奧繼續講道,「教區的神甫走進了客廳。他按照婚禮的程序,拉著兩個人的手說:『盧辛達小姐,你願意按照神聖教會的規定,讓你身旁的費爾南多大人做你的合法丈夫嗎?』我躲在窗簾後面伸長了腦袋,惶惶不安地仔細聽盧辛達回答,等著她對我的生死進行宣判-,那時候我竟沒敢站出來大聲說,『喂,盧辛達,盧辛達!你看你在幹什麼!你想想你該對我做的事情吧。你是我的,不能屬於別人!你聽著,你只要說聲『願意』,我的生命即刻就會結束。還有你,你這背信棄義的費爾南多,你奪走了我的幸福,奪走了我的生命!你想幹什麼?你別想利用教會達到你的目的。盧辛達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丈夫。』哎,我真是個瘋子。現在我遠離她,遠離了危險。當時我應該這樣做,可是我沒有這樣做,結果讓人奪走了我珍貴的寶貝。我要詛咒這個奪走我心上人的強盜。當時我如果有心報復他,完全可以報仇雪恨,可是現在我只能在這裡後悔。總之,我當時膽小怯懦,因此現在羞愧難當,後悔莫及,變得瘋瘋癲癲。

    「神甫在等待盧辛達的回答。盧辛達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話。當時我以為她要拔匕首自盡,或者說明真相,揭露騙局,這都有利於我。可是我卻聽到她有氣無力地說:『是的,我願意。』費爾南多也說了這樣的話,還給盧辛達戴上了戒指,於是他們就結成了解不開的婚姻。新郎過去擁抱新娘,她卻把手放在自己的胸上,昏倒在她母親的懷裡。現在不必再說我聽到這聲『願意』時是如何感到我的願望受到了愚弄,盧辛達的諾言是多麼虛偽,我在這一時刻失去的東西是永遠也不可能再得到了。我頓時不知所措,覺得偌大的天下竟無依無靠,腳下的大地也成了我的仇敵,拒絕給我以歎息的空氣,拒絕給我的眼睛以淚水。只有怒火在燃燒,所有的憤怒和嫉妒都燃燒了起來。盧辛達昏過去後,在場的人都慌了手腳,盧辛達的母親把盧辛達胸前的衣服解開,讓她能夠透過氣來,卻發現她胸前有一張疊起來的紙條。費爾南多把紙條拿過來,藉著一支大蠟燭的光亮看起來。看完後,他坐在椅子上,兩手托著臉,不去幫別人搶救自己的妻子,看樣子是陷入了沉思。

    「看到客廳裡的人亂成一團,我也不管別人是否會發現我,貿然跑了出來,心想若是有人看見我,我就對他們不客氣了,讓大家都知道我已經義憤填膺,要懲罰虛偽的費爾南多,還有那個暈倒的變心女人。可是命運似乎要讓我倍受折磨,假如還有更痛苦的折磨的話。命運讓我那個時候格外清醒,事後卻變得癡呆了。結果我沒有想到向我的冤家報仇,要報仇當時很容易,他們根本沒想到我在場。我把痛苦留給了我自己,把本應該讓他們忍受的痛苦轉移到我身上,而且這種痛苦也許比他們應該遭受的痛苦還要嚴重。如果我當時殺了他們,他們突然死亡,其痛苦也隨即消失。可是像我這樣,雖然性命猶存,卻要遭受無窮無盡的折磨,才是最痛苦的。最後,我跑出了那個家,來到為我照看騾子的那個人的家,讓他為我備騾,沒向他道別就騎上騾子出了城,像羅得1一樣,連頭也不敢回。我隻身來到野外,夜幕籠罩了我,我在寂靜的夜色中呻吟,不怕別人聽見我的呻吟聲或者認出我來。我放開喉嚨,大聲地詛咒盧辛達和費爾南多,彷彿這樣就能解除他們侮辱我的心頭之恨——

    1《舊約》人名。他在所多瑪被東方五王掠擄,上帝降天火毀滅所多瑪城時得到天使的救援而倖免。出逃之際,上帝吩咐他不可回頭觀看。

    「我罵他們殘忍、虛偽、忘恩負義,而且最貪婪,因為是我的情敵的財富蒙住了愛情的雙眼,把盧辛達從我這兒奪走,交給了那個命運對他格外慷慨的人。我一邊咒罵,一邊又為盧辛達開脫,說像她這樣總是被父母關在家裡的女孩子,對父母言聽計從也不為過,因而她寧願遷就父母。父母給她找了這樣一位顯貴富有、文質彬彬的丈夫,她如果不簽應,別人就會以為她精神不正常,或是另有新歡,那就會影響她的良好聲譽。可是話又說回來,假如盧辛達說願意讓我做她的丈夫,她的父母也會覺得她這個選擇不錯,不會不原諒她。而且,費爾南多去求親時,如果他們合理地考慮一下盧辛達的願望,就不應該決定或者希望其他比我條件好的人做盧辛達的丈夫。盧辛達在迫不得已要結婚的最後關頭,不妨說我已經和她私訂了終身。在這種時候,無論她編造出什麼理由,我都會照說不誤。總之,我覺得是追求富貴的貪心戰勝了愛情和理智,使她忘記了那些話。她曾用那些話蒙蔽了我,讓我沉醉,讓我懷有堅定的希望和純真的愛情。

    「我就這樣連喊帶鬧地走了一夜,天亮時來到這座山的一個山口。我又在山上漫無目的地走了三天,最後來到這塊草地上。我也不知這塊草地在山的哪一面。我問幾個牧羊人,這山上什麼地方最隱秘,他們告訴我就是這個地方。我來到這兒,想在這兒了此一生。剛走到這兒,我的騾子饑勞交加,竟倒地而死。可我更覺得,它是要自行解除它對我的無謂負擔。我站在這兒筋疲力盡,飢腸轆轆,沒找到人,也沒想向什麼人求救。後來,我不知在地上躺了多少時間,等我醒來時已經不餓了,只見身旁站著幾個牧羊人,想必是他們給了我吃的喝的。他們告訴我,他們如何發現了我,我當時又是如何胡言亂語,很明顯,我已經精神失常了。從那以後,我自己也感覺到,我並不總是正常的,常常胡言亂語,瘋瘋癲癲,撕破自己的衣服,在這偏僻的地方大喊大叫,詛咒我的命運,不斷空喊著我的負心人那可愛的名字,一心只想呼號著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是當我恢復正常的時候,我又心力交瘁,幾乎動彈不得。

    「我經常住的地方是一個能夠遮蔽我這可憐身體的栓皮櫧樹洞。山上的牧羊人憐憫我,他們把食物放在路邊和石頭上,預料我會從那兒路過,看到那些食物。他們就這樣養活了我。儘管我常常神志不清,可本能還是讓我能夠認出食物,引起食慾,想得到它。還有幾次,在我清醒的時候,他們告訴我,有時牧人帶著食物去放牧,我就跑到路上去搶他們的食物,儘管他們十分願意把食物送給我。我就這樣過著可憐至極的生活,要等老天開眼,讓我的生命終止,或者讓我的記憶終止,不再記起背叛了我的盧辛達的美貌以及費爾南多對我的傷害。如果老天讓我活著,並且忘掉他們,我會讓我的思維盡可能恢復正常,否則,我只求老天憐憫我的靈魂,我覺得自己沒有勇氣和力量把我從自己選擇的這種境況裡解脫出來。

    「噢,兩位大人,這就是我遭遇不幸的悲慘經歷。你們看,我成了這個樣子。可你們說說,遇到這樣的事,我能不成這個樣子嗎?所以,你們也別再費力勸我,讓我做那些說起來對我有利的事情,因為那對我只能相當於名醫為不願吃藥的病人開的藥一樣。沒有盧辛達,我不想恢復健康。她本來是或者應該是我的,可是她卻寧願屬於別人。既然這樣,我本來可以幸福,現在我卻寧願選擇痛苦。她變了心,願意讓我常年沉淪,那麼我寧願沉淪,讓她稱心。可以讓後人知道的就是:所有那些不幸的人身上最多的東西在我身上恰恰沒有。他們會因為肯定得不到某件東西而死了心,可我卻為此遭受更大的痛苦和不幸,而且,我覺得只要我一息尚存,這種痛苦就不會結束。」

    卡德尼奧滔滔不絕地講完了他的不幸的愛情故事。神甫正想說幾句話安慰他,忽然耳邊傳來一個聲音制止了神甫。那聲音以悲哀的語調講述了第四部分的事情。大智若愚、考慮周全的錫德-哈邁德-貝嫩赫利的第三部分到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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