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英勇的騎士在莫雷納山遇到的怪事,以及他倣傚貝爾特內夫羅斯的苦修行 文 / 塞萬提斯
唐吉訶德告別牧羊人,又騎上羅西南多,讓桑喬跟著他。桑喬很不情願地跟著他走了。兩人漸漸來到了山上的最崎嶇之處。桑喬很想同主人聊聊天,但又想讓主人先開口,這樣就不會違反唐吉訶德的命令了。最後他實在忍不住了,說:「唐吉訶德大人,請您行行好,開開恩。現在我想回家去,找我的老婆孩子。我同他們至少還可以隨心所欲地說說話。您讓我跟您日夜兼程,在荒郊野嶺奔走,想跟您說話的時候還不能說,這簡直是活埋我。如果命運讓動物能說話,就像吉索1那時候一樣,那還好點兒,至少我想說話的時候還可以同我的驢說說話,遇到不順心的事情時,心裡也好受些。可是整天到處征險,得到的卻是挨腳踢,讓人用被單扔,還有石頭砸,拳頭打,除此之外還得閉上嘴,心裡有話不敢說,像個啞巴似的,這真讓人受不了。」——
1桑喬此處想說的是著名寓言家伊索。
「我明白了,桑喬,」唐吉訶德說,「你受不了啦,想讓我解除對你嘴巴的禁令。現在禁令解除了,你想說什麼就說吧。不過有個條件,這次解除禁令只限於我們在這座山上行走的時候。」
「既然這樣,」桑喬說,「我現在就開始說話了,以後的事誰知道會怎麼樣呢。一開始享受這項特許,我就要說,您何必那麼偏袒那個馬吉馬薩1或者隨便叫什麼名字的女王呢?還有,您管那個阿瓦特是不是她的情人呢。您又不是法官。如果您不理他,我相信這個瘋子會把他的故事講下去,咱們也不會挨石頭打,挨腳踢,再饒上那至少六巴掌。」——
1桑喬在這裡把馬達西馬錯說成馬吉馬薩,在下一句把埃利薩瓦特錯說成阿瓦特了。
「桑喬,」唐吉訶德說,「你要是像我一樣知道馬達西馬女王是位多麼高貴的夫人,你就會說我多有耐心了,因為我沒把他那張胡說八道的嘴打爛。別說用嘴講,僅僅想到一位女王竟會同一個醫生姘居,就是一種極大的褻瀆。事實上,瘋子說的那個埃利薩瓦特大夫很規矩,是個好謀士。他是女王的教師和大夫。可要是把女王當成他的情人,那純粹是捕風捉影,理當受到嚴懲。你應該注意到,連卡德尼奧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他說這話的時候,神經並不正常。」
「我也這麼說,」桑喬說,「所以,沒有必要去理會一個瘋子的話。還算您走運,要是石頭沒打在您胸上,而是打在您腦袋上,咱們可就為維護女王的名譽受罪了,那真是老天瞎了眼。至於那個瘋子,還是讓他瘋吧!」
「不論是在正常人還是在瘋子面前,遊俠騎士都有義務維護女人的聲譽,不管是誰,更何況是像馬達西馬這樣尊貴的女王呢。我對馬達西馬女王的高尚品質有著特別的好感,不僅因為她漂亮,還因為她品行端正,飽經磨難,她受過很多苦。埃利薩瓦特醫生的教誨和陪伴對她很有益處,減輕了她的痛苦,她才得以耐心謹慎地度過難關。那個無知的鄉巴佬別有用心地利用這點,不僅猜疑而且傳說她是大夫的情婦,真是無稽之談。我再說一遍,即使他們再重複兩百遍,他們想的和說的也還是無稽之談。」
「我不這麼說,也不這麼想。」桑喬說,「他們做他們的事,大家『各掃自家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他們是不是情人,只有上帝明白,『我走我路全不知』。我不喜歡打聽別人的生活。『拿了東西不認帳,錢包裡面最有數』。『我來世至今赤條條,不虧也不賺』,天塌地陷與我何干?『以為有便宜占,結果撲個空』。『別人的嘴誰能管,上帝還被瞎扯談』呢!」
「上帝保佑,」唐吉訶德說,「你哪兒來的這堆胡話,桑喬!你講這堆俏皮話跟咱們說的事情有什麼關係?我的天哪!桑喬,你住嘴吧。從現在起,你管好你自己的事,與咱們無關的事你不要做。你聽清楚,我過去、現在和將來做的事都自有它的道理,完全符合騎士規則。在這方面,我比世界上所有遊俠騎士瞭解得還清楚。」
「大人,」桑喬說,「咱們在這既沒有道也沒有路的山上漫無目的地走,尋找一個瘋子,也是騎士規則的規定嗎?咱們就是找到了瘋子,說不定他還要結束他沒有完成的事情呢,那倒不是講故事,而是把您的腦袋和我的肋骨全部打爛!」
「住嘴,我再跟你說一遍,桑喬。」唐吉訶德說,「我告訴你,我到這兒來不僅是要找到那個瘋子,而且還要在這兒做番事業,以求在整個大地上留名千古,留芳百世。我要以此完成使遊俠騎士一舉成名的全部事情。」
「那番事業很危險嗎?」桑喬問。
「不,」唐吉訶德一副猥-的樣子回答,「我們擲骰子時如果沒有綵頭,擲了壞點,倒有可能走運。不過,這全都看你機靈不機靈了。」
「看我機靈不機靈?」桑喬問。
「對,」唐吉訶德說,「如果你馬上回到我派你去的那個地方,我的苦難馬上就會結束,我的榮耀馬上也就開始了。別這麼傻等著聽我說,這不合適。我想告訴你,桑喬,著名的高盧的阿馬迪斯是世界上一位最優秀的遊俠騎士。我說他是『一位』不準確,他在那個時代是世界上僅有的、空前絕後的真正騎士。唐貝利亞尼斯和其他所有那些自稱可以在某方面與他相提並論的人都純粹是胡說八道,而且自欺欺人,我發誓是這樣。我還要說,一個畫家如果想在藝術上出名,就得盡力臨摹他所知道的幾位獨到畫家的原作。這個規律適用於所有可以為國爭光的重要職業。誰要想得到謹言慎行、忍辱負重的名聲,就應該和必須這樣做,就得學習尤利西斯1。荷馬通過介紹他的人和事,已經為我們勾畫出了一個活生生的謹言慎行、忍辱負重的形象。維吉爾也通過埃涅阿斯2的形象描述了一個可憐孩子的堅毅和一位勇敢機智的領袖的精明。他們並沒有按照這些人的本來面貌描述這些人,而是把這些人寫成他們應該成為的那種樣子,以供後人學習——
1尤利西斯是羅馬神話中的稱呼,在希臘神話中稱為奧德修斯,以勇敢、機智和狡猾聞名。
2維吉爾著名史詩《埃涅阿斯紀》中的王子,曾與迦太基女王狄多有過愛情。
「阿馬迪斯同時也是勇敢多情的騎士們的北斗星、啟明星或太陽。我們所有集合在愛情和騎士大旗之下的人都應該學習他。既然如此,桑喬朋友,我作為遊俠騎士,當然越是倣傚他,就越接近於一個完美的騎士。有一件事特別表現了這位騎士的謹慎、剛毅、勇氣、忍耐、堅定和愛情,那就是他受到奧裡亞娜夫人冷淡後,到『卑巖』去苦苦修行,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貝爾特內夫羅斯。這個名字意味深長,很適合他自己選擇的這種生活。對於我來說,在這方面倣傚他,就比倣傚劈殺巨人、斬斷蛇頭、殺戮怪物、打敗軍隊、破除魔法要容易得多了。在這個地方做這些事情可是再也合適不過了。
天賜良機,我沒有必要放棄這個機會。」
「可是,」桑喬說,「您到底要在偏僻的地方幹什麼?」
「我不是對你說過了嘛,」唐吉訶德說,「我要倣傚阿馬迪斯,在這裡扮成一個絕望、愚蠢、瘋狂的人。同時,我還要模仿英勇的羅爾丹。羅爾丹在泉邊發現了美女安傑麗嘉和梅多羅干醜事的跡象,難過得氣瘋了。他拔出大樹,攪渾了清泉,殺死牧人,毀壞畜群,焚燒茅草房,推倒房屋,拖走母馬,還做了其他不計其數的狂暴之事,值得大書特書,載入史冊。羅爾丹或奧蘭多或羅托蘭多,這三個名字都是他一個人,我並不想對他所做、所說、所想的全部瘋狂之舉逐一倣傚,只想大體把我認為是最關鍵的東西模仿下來。其實,只要模仿阿馬迪斯就足以讓我滿意了。他不進行瘋狂的破壞,只是傷感地哭泣,也像其他做了很多破壞之事的人一樣獲得了名望。」
桑喬說:「我覺得這類騎士都是受了刺激,另有原因才去辦傻事、苦修行的。可您為什麼要變瘋呢?哪位夫人鄙夷您了?您又發現了什麼跡象,讓您覺得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夫人同摩爾人或基督教徒做了什麼對不起您的事?」
「這就是關鍵所在,」唐吉訶德說,「也是我這麼做的絕妙之處。一個遊俠騎士確有緣故地變瘋就沒意思了,關鍵就在於要無緣無故地發瘋。我的貴夫人要是知道我為瘋而瘋,會怎麼樣呢?況且,我離開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夫人已經很長時間了,這就是充足的理由。就像你以前聽到的那個牧羊人安布羅西奧,沒有同情人在一起,他就疾病纏身,憂心忡忡。所以,桑喬朋友,你不必費時間勸阻我進行這次罕見的幸福的倣傚了。我是瘋子,一直瘋到托你送封信給我的杜爾西內亞夫人,並且等你帶來她的回信時為止。如果她對我依然忠誠,我的瘋癲和修行就會結束。否則,我就真瘋了。即使瘋了,我也毫無怨言。你拿來回信時,我如果沒瘋,就會結束這場折磨,為你給我帶來的佳音而高興。我如果瘋了,也不會為你帶來的壞消息而痛苦。不過,你告訴我,桑喬,你還保留著曼布裡諾的那個頭盔吧?我看見你把它撿起來了。那個忘恩負義的傢伙想把它摔碎,可是沒能摔碎。從這件事可以看出你的細心。」
桑喬回答說:
「我的上帝喲!猥-騎士大人,您說的一些東西我實在受不了。一提到這些,我就想起您說的所有關於騎士的事情,什麼得到王國或帝國,什麼按照遊俠騎士的習慣給予島嶼或其它恩賜,全都是空話謊話,都是胡咒,或是咱們說的胡謅。如果有人聽見您把理髮師的銅盆說成是曼布裡諾的頭盔,而且很多天不認錯,會怎麼想呢?準得說講這話的人腦子有毛病。銅盆就放在口袋裡,全癟了。要是上帝保佑,能讓我見到老婆孩子,我就把它帶回家去修理一下,刮鬍子用。」
「你看,桑喬,」唐吉訶德說,「就像你以前發誓一樣,我也發誓,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你都是世界上最沒有頭腦的侍從!怎麼,你跟我在一起這麼長時間,難道就沒有發現,遊俠騎士的所有事情都像是幻境、蠢事、抽瘋,都是不順當的嗎?其實不是這樣,只是有一幫魔法師在咱們周圍,把咱們所有的東西都變了,然後再根據他們是幫助咱們還是給咱們搗亂的意圖任意變回。所以,你認為是理髮師銅盆的那個東西,在我看來就是曼布裡諾的頭盔。在別人眼裡,它是別的東西。那是魔法師特別照顧我,讓大家都認為那是銅盆,其實是地地道道的曼布裡諾頭盔。原因就在於:如果大家都知道那是非常珍貴的東西,一定會追著我想奪走它;可如果看到它只不過是個理髮師的銅盆,就不會去搶它了。那個人想把它摔碎,又把它丟在地上,這就是明證。如果那個人認出它來,絕對不會放過它。你留著它吧,朋友,我現在還不需要它。而且我還得脫去這身甲胃,像出生時那樣赤條條的,假如我想模仿羅爾丹,而不是學阿馬迪斯的樣子修行的話。」
說著話,他們來到一座高山腳下,那座山陡得簡直像一塊巨石的斷面,四面環山,唯它孤峰獨立。山坡上,一條小溪蜿蜒流淌,縈繞著一塊綠色草地。草地上野樹成林,又有花草點襯,十分幽靜。猥-騎士選擇了這個地方修行。他一見此景就像真瘋了似的高聲喊道:
「天啊,我就選擇這塊地方為你給我帶來的不幸哭泣。在這裡,我的淚滴將漲滿這小溪裡的流水,我的不斷的深沉歎息將時時搖曳這些野樹的樹葉,以顯示我心靈飽受煎熬的痛苦。哦,在這杳無人煙的地方棲身的山神呀,你們聽聽這位不幸情人的哀歎吧。他與情人別離多時,猜忌使他來到這陡峻之地,為那背信棄義的絕世佳麗仰天唏噓。噢,森林女神們,輕浮淫蕩的森林男神對你們的徒勞追求,從來沒能擾亂你們的和諧寧靜,可現在,請你們為我的不幸而哀歎吧,至少煩勞你們聽聽我的不幸吧。噢,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你是我黑夜中的白晝,你是我苦難中的歡欣,你是我引路的北斗星,你是我命運的主宰。求老天保佑你稱心如意。你看看吧,沒有你,我就落到了這種地步,但願你不要辜負我對你的一片忠誠。形影相吊的大樹啊,請你從現在起陪伴著孤獨的我吧。請你輕輕地擺動樹枝,表示你不厭棄我在此地吧。噢,還有你,我可愛的侍從,休戚與共的夥伴,請你記住你在這裡看到的一切,告訴她吧,這一切都是為了她!」
說完唐吉訶德翻身下馬,給馬摘下嚼子,卸下馬鞍,在馬的臀部拍了一巴掌,說:
「失去了自由的人現在給你自由,我的戰績卓著卻又命運不濟的馬!你隨意去吧,你的腦門上已經刻寫著:無論是阿斯托爾福的伊波格裡福,還是布拉達曼特付出巨大代價才得到的弗龍蒂諾,都不如你迅捷。」
桑喬見狀說:
「多謝有人把咱們從為灰驢卸鞍的活計裡解脫出來,也用不著再拍它幾下,給它點吃的來表揚它了。不過,假如灰驢還在這兒,我不會允許任何人為它卸鞍,不為什麼。它就像我這個主人一樣,沒有熱戀和失望。上帝喜歡它。說實話,猥-騎士大人,如果當真我要走,您真要瘋,最好還是給羅西南多再備好鞍,讓它代替我那頭驢,這樣我往返可以節省不少時間。如果我走著去,走著回,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到,什麼時候才能回。反正一句話,我走得慢。」
「我說桑喬,」唐吉訶德說,「隨便你,我覺得你的主意不錯。不過,你過三天再走吧。我想讓你看看我為她所做所說的,以便你告訴她。」
「還有什麼好看的,」桑喬說,「我不是都看見了嗎?」
「你說得倒好!」唐吉訶德說,「現在還差把衣服撕碎,把盔甲亂扔,把腦袋往石頭上撞,以及其他一些事情,讓你開開眼呢。」
「上帝保佑,」桑喬說,「您看,這樣的石頭怎麼能用腦袋去撞呢?石頭這麼硬,只要撞一下,整個修行計劃就算完了。依我看,您要是覺得有必要撞,在這兒修行不撞不行,那就假裝撞幾下,開開心,就行了。往水裡,或者什麼軟東西,例如棉花上撞撞就行了。這事您就交給我吧。我去跟您的夫人說,您撞的是塊比金剛石還硬的尖石頭。」
「我感謝你的好意,桑喬朋友,」唐吉訶德說,「不過我想你該知道,我做的這些事情不是開玩笑,是真的,否則就違反了騎士規則。騎士規則讓我們不要撒謊,撒謊就得受到嚴懲,而以一件事代替另一件事就等於撒謊。所以,我用頭撞石頭必須是真的,實實在在的,不折不扣的,不能耍一點滑頭,裝模作樣。你倒是有必要給我留下點兒紗布包傷口,因為咱們倒了霉把聖水丟了。」
「最糟糕的就是丟了驢,」桑喬說,「舊紗布和所有東西也跟著丟了。我求您別再提那該詛咒的聖水了。我一聽說它就渾身都難受,胃尤其不舒服。我還求求您,您原來讓我等三天,看您抽瘋。現在您就當三天已經過去了,那些事情我都看到了,該做的也都做了。我會在夫人面前誇獎您的。您趕緊寫好信給我吧,我想早點兒回來,讓您從這個受罪的地方解脫出來。」
「你說是受罪地方,桑喬?」唐吉訶德說,「你還不如說這兒是地獄呢。若是有不如地獄的地方,你還會說這兒不如地獄呢。」
「我聽說,『進了地獄,贖罪晚矣』。」桑喬說。
「我不明白什麼是贖罪。」唐吉訶德說。
「贖罪就是說,進了地獄的人永遠不出來了,也出不來了。您的情況就不一樣了。我腿腳不好,如果騎著羅西南多快馬加鞭,很快就會趕到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夫人那兒,把您在這兒已經做和正在做的瘋事傻事糊塗事,反正都是一回事,告訴她。她就是硬得像棵樹,我也得叫她心腸軟下來。拿到溫情甜蜜的回信,我馬上就回來,讓您從這個像是地獄又不是地獄的受苦地方解脫出來。現在您還有希望出來。我說過,地獄裡的人是沒希望出來了。我覺得您對此也不會不同意吧。」
「那倒是,」唐吉訶德說,「可現在咱們拿什麼寫信呢?」
「還要寫取驢的條子。」桑喬補充道。
「都得寫。」唐吉訶德說,「既然沒有紙,咱們完全可以像古人一樣,寫在樹葉或蠟板上。然而,這些東西現在也像紙一樣難找。不過我倒想起來,最好,而且是再好不過的,就是寫在卡德尼奧的筆記本上。你記著無論到什麼地方,只要一碰到學校的老師,就請他幫忙抄到紙上。如果碰不到教師,隨便哪一位教堂司事都可以幫忙。不過,不要讓書記員抄,他們總連寫,連鬼都認不出來。」
「那簽名怎麼辦呢?」桑喬問。
「阿馬迪斯的信從來不簽名。」唐吉訶德說。
「好吧,」桑喬說,「不過,取驢的條子一定得簽。如果那是抄寫的,別人就會說籤名是假的,我就得不到驢了。」
「條子也寫在筆記本上,我簽名。我的外甥女看到它,肯定會照辦,不會為難你。至於情書,你就替我簽上『至死忠貞的猥-騎士』吧。這個讓別人寫沒關係,因為我記得,杜爾西內亞不會寫字,也不識字,而且她從來沒見過我的字體,也沒見過我的信。我們的愛情一直是柏拉圖式的,最多只是規規矩矩地看一眼。即使這樣,我敢發誓,實際上,十二年來,儘管我對她望眼欲穿,見她也只不過四次,而且很可能就是這四次,她也沒有一次發現我在看她。是她父親洛倫索-科丘埃洛和母親阿爾東薩-諾加萊斯把她教育得這麼安分拘謹。」
「啊哈,」桑喬說,「原來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夫人就是洛倫索-科丘埃洛的女兒呀。她是不是還叫阿爾東薩-洛倫索?」
「就是她。」唐吉訶德說,「她可以說是世界第一夫人。」
「我很瞭解她,」桑喬說,「聽說她擲鐵棒1抵得上全村最棒的小伙子。我的天哪,她真是個地地道道的壯婦!哪個遊俠騎士要是娶了她,即使掉進淤泥裡,也能讓她薅著鬍子揪出來!我的媽呀,她的嗓門可真大!聽說有一次,她在村裡的鐘樓上喊幾個正在她父親的地裡幹活的雇工。雖然幹活的地方離鐘樓有半西裡遠,可雇工們就好像在鐘樓腳下聽她喊似的。她最大的優點就是絲毫不矯揉造作,很隨和,到哪兒都開玩笑,做鬼臉,說俏皮話。現在我得說,猥-騎士大人,您為了她不僅可以而且應該發瘋,甚至光明正大地絕望上吊!凡是聽說您上吊的人都會說,即使被魔鬼帶走,您自縊也是太對了。我現在得專程去看看她。已經很長時間沒看見她了,大概她也變樣了。在地裡幹活,風吹日曬,女人的臉是很容易變老的——
1西班牙的一種運動和遊戲。
「我承認,唐吉訶德大人,我原來對此一直一無所知,真的以為您熱戀的杜爾西內亞夫人是位公主或什麼貴人呢,所以您才給她送去像比斯開人、苦役犯那樣的貴重禮物。在我還沒給您當侍從的時候,您大概還打過許多勝仗,估計也送了不少禮物吧。不過我想,您派去或者您將派去的那些戰敗者跪倒在阿爾東薩-洛倫索,我是說杜爾西內亞夫人面前的時候,情況會怎麼樣呢?因為很可能在那些人趕到那兒時,她正在梳麻或者在打穀場上脫粒,那些人會茫然失措,她也一定會覺得這種禮物又可氣又好笑。」
「我對你說過不知多少次了,桑喬,」唐吉訶德說,「你的話真多。儘管你頭腦發木,卻常常自作聰明。我給你講個小故事,你就知道你有多死心眼,我有多聰明了。有個年輕漂亮的寡婦,人開化,又有錢,還特別放蕩。她愛上了一個又高又壯的雜役僧。雜役僧的上司知道後,有一天善意地規勸這位善良的寡婦,說:『夫人,我感到非常意外,而且也有理由感到意外,就是像您這樣高貴、漂亮而又富有的夫人,怎麼會愛上這麼一個蠢笨、低下而又無知的人呢?這兒有那麼多講經師、神學教師和神學家,您完全可以盡情挑選,說『喜歡這個,不要那個』。可是寡婦卻很風趣而又厚顏無恥地回答:『您錯了,我的大人。如果您以為他很笨,我選擇他選擇錯了,您就太守舊了。至於我為什麼喜歡他,他比誰都清楚。』我也一樣,桑喬,我愛杜爾西內亞如同愛世界上最高貴的公主。並不是所有按照自己的意志給夫人冠以名字,並加以稱頌的詩人都確有夫人。你想想,書籍、歌謠、理髮店、劇院裡充斥的什麼阿瑪裡莉、菲麗、西爾維婭、迪亞娜、加拉特婭、菲麗達和其它名字,都確有其人,都是那些歌頌者的夫人嗎?並不是真有,只是把她們當作謳歌的對象,讓人們以為自己戀愛了,而且他們有資格熱戀。所以,我只要當真認為善良的阿爾東薩-洛倫索是位漂亮尊貴的夫人就行了。她的門第無關緊要,不用去瞭解她的家世,給她什麼身份。我在心目中把她想像成世界上最高貴的公主。
「如果你還不明白的話,你應該知道,桑喬,熱戀中最動人的兩樣東西就是美貌和美名。杜爾西內亞這兩樣東西俱佳。論美貌,無人能與之相比;論美名,多數人遠不能及。總之,我覺得我說得恰如其分,並且是按照我的意願對她的相貌和品德進行想像。海倫1遜她一籌,盧克雷蒂婭2為之失色,無論是古代、希臘時代、野蠻時代還是拉丁時代,沒有一個著名女人能夠超過她。隨便別人怎樣說,無知的人會由此而非議我,嚴肅的人卻不會因此而指責我。」——
1海倫是希臘神話中的美人。
2盧克雷蒂婭傳說中的古羅馬烈女,被羅馬暴君之子塞克斯圖斯姦污後,要求父親和丈夫為她復仇,隨即自殺。
「您說得有道理,」桑喬說,「我笨得簡直像頭驢。我怎麼又提起驢來了?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您把信拿來,我該走了。」
唐吉訶德拿出筆記本,退到一旁,十分平靜地寫起信來。寫完後,唐吉訶德就叫桑喬,說想把信念給他聽,讓他背下來,以防路上萬一丟了信,要知道命途多舛,萬事堪憂呢。桑喬回答道:
「您在筆記本上寫兩三遍再給我,我會仔細保管的。想讓我背下來,簡直是異想天開。我的記性太差了,常常連我自己叫什麼都忘了。不過儘管如此,您還是給我唸唸吧,我很願意聽。信大概寫得很好。」
唐吉訶德說:「你聽著,信是這樣寫的:
唐吉訶德致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的信
尊貴的夫人:
最親愛的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誠致問候。離別的刺痛,心靈的隱傷,已使我心力交瘁。如果你憑美貌對我睥睨,居高傲對我厭棄,以輕蔑對我熱忱,對我打擊厲害而又長久,縱使我飽經磨難,亦難以承受。噢,美麗的負心人,我愛慕的仇人,我的忠實侍從桑喬會向你如實講述。我為你而生存。你若願意拯救我,我屬於你。否則,你盡情享樂吧。對於你的冷酷和我的追求,唯有以死相報。
至死忠貞的
猥-騎士
「我的天啊,」桑喬說,「我還從未聽過如此高雅的東西呢。看您把您想的東西都寫出來了。再簽上『猥-騎士』,多棒呀!說實話,您簡直就是神,真是無所不能。」
「我的職業需要無所不能。」唐吉訶德說。
「那麼,」桑喬說,「您就把取驢的條子寫在背面吧。您把名字簽得清楚些,要讓人一目瞭然。」
「好啊。」唐吉訶德說。
寫完後,唐吉訶德把條子念給桑喬聽。條子上這樣寫著:
外甥女小姐:
憑此單據,請將我托付你的家裡五頭驢中的三頭交給我的侍從桑喬-潘薩。茲簽發此據,以此三頭驢支付在此剛收到的另外三頭驢。憑此單據及侍從的收條完成交割。立據於莫雷納山深處。本年八月二日二十時立據。
「好了,」桑喬說,「你就在這兒簽字吧。」
「不用簽字了,」唐吉訶德說,「有花押就夠了,跟簽字的作用一樣。憑這個花押,別說三頭驢,就是三百頭驢也能取走。」
「我相信您。」桑喬說,「現在讓我去給羅西南多備鞍吧。您為我祝福吧。然後我就走了,不打算再看您要做的那些蠢事了。我會把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訴她,一點兒都不會漏下。」
「至少我想讓你看看我光著身子完成一兩個瘋狂之舉,桑喬,這很有必要。我半個小時之內就會做完。你如果自己親眼看見,以後就可以信誓旦旦地隨意添油加醋了。我想做的事情,肯定讓你講都講不完。」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大人,別讓我看您赤身裸體,我會很傷心,肯定會哭的。昨天晚上我哭那頭驢,哭得腦袋夠難受的了,我不想再哭。您如果想讓我看你再抽點瘋,就穿著衣服做點簡單有用的吧。況且,我現在需要的不是這些,而是早點回來。我一定會帶來您希望和應該得到的消息。如果不是這樣,那就讓杜爾西內亞夫人小心點兒。她的回信要是不合情理,無論向誰我都可以發誓,我一定會連踢帶打地從她那兒逼出個適當的回答來。哪兒有像您這樣著名的遊俠騎士無緣無故地受罪變瘋,就為了一個……別讓我再說夫人什麼了。上帝保佑,別讓我一時衝動做出什麼事來。我幹這個在行!她是不知道我的厲害!要是知道,肯定怕我!」
「依我看,桑喬,」唐吉訶德說,「你也不比我明白多少。」
「我可不那麼瘋,」桑喬說,「我是生氣。不過咱們先別說這個啦。我回來之前,您吃什麼呢?您也得像卡德尼奧那樣到路上去搶牧人的東西吃嗎?」
「您別擔心這個,」唐吉訶德說,「即使有吃的,我也只吃這塊草地和這些樹給予我的綠草和果子。我修行的關鍵就在於不吃東西,而且還有其它一些受罪的事情。再見吧。」
桑喬說:
「可是,您知道我擔心什麼嗎?我怕回來的時候找不到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太隱秘。」
「您做好記號,我也不會離開太遠。」唐吉訶德說,「而且您回來時,我還會登上這些高高的石頭望您。不過要想不迷路,最保險的辦法就是你採些金雀花。這裡有很多金雀花。你走一段路,撒一些金雀花,直到走上平原。這些金雀花可以當路標,你回來時就可以按照忒修斯迷宮線路1的方式找到我。」——
1根據希臘神話,忒修斯進迷宮殺怪物時,公主阿里阿德涅給他一個線球,並教他將線的一端拴在迷宮入口處。忒修斯放線而去,殺死怪物後又沿線返回。
「我會這樣做的。」桑喬說。
桑喬採了一些金雀花,請主人祝福他,然後向主人告別,兩人還淌了幾滴眼淚。桑喬騎上羅西南多,唐吉訶德千叮嚀,萬囑咐,讓桑喬像他本人那樣照顧好羅西南多,要走平路,要按照他說的那樣,走一段路就撒一些金雀花。唐吉訶德還想讓桑喬再看他發點瘋,可是桑喬已經走了。走了不過百步,桑喬又折回來,說:
「大人,您說得很對,雖然我已經看見您在這兒抽了不少瘋,可還是再看一次好,這樣我就可以問心無愧地發誓說看見您抽瘋了。」
「我早對您說過嘛。」唐吉訶德說,「您等一下,桑喬,我馬上就做。」
唐吉訶德迅速脫掉褲子,只穿件襯衣。然後二話不說,先跳躍兩下,接著又翻了兩個觔斗,來了個頭朝下、腳朝上的姿勢,露出了自己的隱秘部位。桑喬實在不想再看了。他一勒羅西南多的韁繩,高興滿意地掉頭而去。這樣他可以發誓說看見主人抽瘋了。我們先讓他趕路去吧。他一會兒就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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