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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我們的朋友都賓少佐 文 / 薩克雷

    少佐在拉姆輕特船上的人緣真好。那天他和賽特笠先生歡歡喜喜的下了擺渡船準備上岸,全船的職員和水手,由了不起的白拉格船長帶頭,歡呼三聲給都賓少佐送行。少佐滿面通紅,點著頭表示給他們道謝。喬斯大約以為他們是為他歡呼,脫下金箍帽子神氣活現的向朋友們搖晃著。他們給擺渡到岸邊,很威風的上了碼頭,出發到皇家喬治旅館去。

    喬治旅館的咖啡室裡一年到頭擺著大塊肥美的牛腿肉,還有銀子打的大酒杯,使人聯想到真正英國家鄉釀造的濃麥酒和淡麥酒。從國外回來的旅客一進門來看見這兩樣東西,自會興致蓬勃、精神抖擻。如此說來,不論是誰,進了這樣一個舒服愉快的英國旅館,總願意盤桓幾天再走,哪知道都賓一到沙烏撒潑頓就想上路到倫敦去,立刻打算僱馬車。喬斯呢,那天晚上是隨便怎麼也不肯動身的了。這位肥胖的孟加拉紳士一路只能睡在又窄小又不舒服的舖位上,如今剛有了寬敞的大床,上面鋪著鴨絨被褥,軟綿綿的一睡一個窩兒,他又何必在馬車裡過夜呢?他說行李沒有整理好以前他不願意動身;沒有水煙袋,他是不高興出門的。少佐沒法,只能等過了那一夜再說。他寫了一封信到家裡,報告上岸的消息,又懇求喬斯也寫封信通知他家裡的人。喬斯嘴裡答應,可並沒有照做。船長、醫生,還有一兩個旅客,都從船上下來和我們這兩位先生一同吃晚飯,喬斯非常賣力,點了許多好菜,並且答應第二天和少佐一起到倫敦去。旅館主人說賽特笠先生喝第一派因脫濃麥酒的時候,他瞧著就覺得痛快。如果我有時間說閒話,準會另寫一章,形容剛回英國時喝第一派因脫濃麥酒的滋味。喝,那滋味多好呀!單為受用這一次痛飲,特地離家一年也值得。

    第二天早上,都賓少佐起來,照他平時的習慣,把鬍子剃光,穿得整整齊齊。那時天色很早,旅館裡除了那擦鞋工人之外,都沒有起身——這些擦鞋的彷彿從來不需要睡覺,真是了不起。少佐在朦朦朧朧的走廊裡踱來踱去,皮鞋吱吱的響,到處聽得客人們打呼嚕的聲音。那不睡覺的擦鞋工人躲躲藏藏的順著各個房門走過去,把門前的長統靴、半統靴、淺口鞋都收集起來。然後喬斯的印度傭人起身給主人把笨重的梳妝傢伙拿出來,又給他收拾水煙袋。再過一會兒,女傭人們也起身了,她們在過道裡碰見這麼個黑不溜秋的人,以為是魔鬼出現,都尖叫起來。她們打水擦洗旅館的地板,印度人和都賓兩個便失腳絆在她們的水桶上。等到第一個茶房帶著隔夜的鬍子去開大門的時候,少佐覺得可以動身了,吩咐下人立刻去雇一輛車來,打算上路。

    他走到賽特笠先生的臥房裡,只見喬斯睡在一張又寬又大的雙人床上,正在打呼嚕。他把帳子拉開,叫道:「賽特笠,起來吧,可以動身了。馬車再隔半個鐘頭就來。」

    喬斯在被窩裡發怒,咕嚕著問他幾點鐘了。少佐是老實人,不管扯謊可以幫他多大的忙,他也扯不來,所以給喬斯一逼,只好紅了臉把實話告訴他。喬斯一聽,立刻破口大罵。罵人的話這裡不必再說,總之他讓都賓明白:第一,倘若他那麼早起來,簡直有危險給打入地獄;第二,都賓少佐是個該死的東西;第三,他不高興和都賓一路走;第四,這樣把人叫醒,真是沒心肝,不像個上等人。少佐沒法,只好退出來,讓喬斯重新再睡覺。

    不久,馬車來了,少佐不肯再等了。

    英國貴族出門遊覽,或是報館裡送信的快差帶著急信趕路,也不能比他更著急,政府裡傳遞公文的專差更要慢得多。車伕們見他大手大腳的花錢,都覺得希罕。馬車飛快的跑過一塊塊的里程碑,穿過整齊的鄉鎮,那兒的客店主人堆著笑,哈著腰來迎接他。路旁有美麗的小客店,招牌就掛在榆樹枝上,趕貨車的人馬都在濃淡不一的樹蔭裡喝水;還有古色古香的大宅子、大花園,灰色的教堂,旁邊成窩兒的小村屋。一路都是眼熟的英國風景,非常可愛,田野裡綠油油的一派歡樂的氣象。世界上哪裡有這樣的好地方?在新回國的人看來,家鄉真是和藹可親,彷彿一路在跟他拉手。可惜都賓少佐從沙烏撒潑頓到倫敦,除了路旁的里程碑之外什麼都沒有看見。那當然是因為他急著要回坎勃威爾去看望父母的緣故。

    他誠誠心心的坐車回到以前常去的斯洛德咖啡館,只恨畢加迪萊到咖啡館的一段路上太費時間。他和喬治年輕的時候常在那裡吃喝作樂。那已經是多年前的舊事,如今他也算得上是個「老傢伙」了。他的頭髮已經灰白,少年時的好些癡情,好些感觸,也漸漸的淡忘了。那老茶房倒還站在門口,仍舊穿著那套油膩膩的黑衣服,雙疊的下巴頦兒,腮幫子又鬆又軟,表鏈上一大嘟嚕印戳子,像從前一樣把口袋裡的錢搖得嘩——的響。約翰迎接少佐的樣子,竟好像他離開那兒不過一個星期。他臉上沒半點兒驚奇的表情,說道:「把少佐的東西擱在二十三號他自己房間裡。今兒您大概吃烤雞吧?您沒有結婚?他們說您已經娶了太太了——你們那蘇格蘭軍醫到這兒來過的。不對!是三十三聯隊的亨倍上尉說的,他從前跟著第一聯隊駐紮在西印度。您要熱水嗎?您今兒怎麼另外僱車呢?坐郵車不是挺好嗎?」凡是在那裡住過的軍官,忠心的茶房都認識,也都記得。在他,十年好比一天。他說完了話,領著路走到都賓從前常住的屋子裡。裡面有一張大床,周圍掛著粗呢的幔子;舊地毯比從前更舊了一些,那套黑木的舊傢俱也還在,椅子上印花布的面子都褪了色。一切和他年輕的時候沒有兩樣。

    他還記得喬治結婚的前一天在房裡走來走去,咬著指甲,賭神罰誓的說他老子總會回心轉意,就是他不肯回心,他也不在乎。都賓還想像得出他跑進來的樣子,把都賓的房門和他自己的房門碰得山響。當年他的房間就在都賓的房間近旁。

    約翰不慌不忙的把老朋友打量了一番,說道:「您沒有變得怎麼年輕。」

    都賓笑道:「過了十年,害了一場熱病,還能叫人年輕不成?你才是個不老公公。或者可以說你根本沒有做過年輕人。」

    約翰問道:「奧斯本上尉的太太怎麼了?那小伙子長得很不錯。天哪,他可真會花錢!結婚以後他一直沒有回來,到今天還欠我三鎊錢呢。瞧這兒,我的本子上還記著呢:『一八一五年四月十日,奧斯本上尉,三鎊。』不知道他爸爸肯不肯把錢還給我。」斯洛德咖啡館的約翰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本皮面的記事本子,上面油膩膩字跡模糊的一頁上還記著這筆舊賬,旁邊另外有好些歪歪斜斜的字,全是關於當年別的老主顧的事情。

    約翰把客人送進了房間,又從從容容的走了。都賓少佐從小箱子裡挑了一身最漂亮最好看的隨常服裝,一面笑嘻嘻的紅了臉,覺得自己實在荒謬。他對著梳妝台上一面昏暗的小鏡子端相自己灰白的頭髮和黧黑的皮膚,不由得好笑起來。他想:「約翰老頭兒居然沒把我忘掉,倒不錯。希望她也還記得我。」他從客店裡出發,往白朗浦頓那邊走去。

    這忠實的好人一路行來,細細的回想他最後一次跟愛米麗亞見面時的每一件小事情。他末了一回在畢加迪萊的時候,拱門和亞基裡斯的像還沒有造起來。他恍惚覺得視線所及隨處都有變動。過了白朗浦頓,就有一條小路直通到她街上,他走上從前走熟的小路,身上已經在打哆嗦。她究竟是不是打算結婚呢?倘若這時候她和她孩子對面走來——天啊,那怎麼辦呢?他看見一個女人帶著一個五歲的孩子,心裡想:「是不是她呀?」他一想到有這樣的可能,激動得渾身發抖。總算走到她住的一帶屋子了。他走近柵欄門的時候,手握著柵欄頓了一頓,幾乎聽得見自己的心在撲通撲通的跳。他想道:「不管出了什麼事,總求老天保佑她。」接著他又說:「呸,沒準她早就搬走了,」說著,走進門去。

    她以前住的會客室的窗戶開著,裡面並沒有人。少佐恍惚看見那鋼琴和上面的圖畫還是從前的老樣子,心裡又慌張起來。大門上仍舊安著克拉浦先生的銅牌子;都賓拉起門環敲了一下。

    一個肥碩的小姑娘,大約十六歲,一雙眼睛亮晶晶的,臉蛋兒紅裡帶紫,出來開了門,對少佐緊緊的瞅著。少佐站在那窄小的過道裡,靠著牆,臉色白得像個鬼,支支吾吾的掙出一句:「奧斯本太太住在這兒嗎?」

    她瞪眼看了他半晌,然後臉上也泛白了,說道:「天老爺,是都賓少佐呀!」她抖巍巍的伸出兩手說道:「您不記得我啦?我從前常叫您糖子兒少佐的。」少佐一聽這話,抱住女孩兒吻了她一下,我看他這輩子還是第一遭這麼大膽呢。她歇斯底里似的又哭又笑,使勁大叫「爹,媽!」把這兩個好人兒給叫出來了。夫妻倆本來在他們那裝飾得挺漂亮的廚房窗口往外端相他。他們看見一個大高個兒的男人,穿著釘長方扣子的藍色外套,底下是白色細布褲子,站在門口抱著女孩兒,心上老大詫異。

    少佐忍不住紅了臉說道:「我是你們的老朋友。克拉浦太太,不記得我了嗎?你從前不是還做許多好吃的糕餅給我當點心嗎?克拉浦,你忘了嗎?我是喬治的乾爹,剛從印度回來。」接著大家忙著拉手;克拉浦太太又喜歡,又感動,在過道裡不住口的叫天老爺。

    房東夫婦把好少佐讓到賽特笠的房裡——房裡每一件傢俱陳設他都記得:用黃銅裝潢的小小的舊鋼琴(斯多泰牌子的貨色,本來很講究的),還有屏風,還有大理石的小墓碑,當中嵌著賽特笠先生的金錶,正在的答的答的響。他坐在房客的圈椅裡面,那父母女三人就把愛米麗亞的遭遇一樣樣的說給他聽,講到賽特笠太太怎麼死,喬治怎麼給他祖父奧斯本先生領去,寡婦離了兒子怎麼傷心等等,一面說,一面唉啊唷的歎息個不完。這些事情我們早已聽過,少佐卻還不知道。有兩三回,他很想扯到她的婚姻上去,可是總鼓不起勇氣來,而且他也不願意把心事向這些人吐露。後來他們告訴他說奧太太陪著她爹到坎新登花園去散步了。老先生身體不好,脾氣也壞,把她折磨得難過日子,不過她倒真是和順得像個天使。如今每逢飯後天氣好,她總帶他出去。

    少佐道:「我沒有多少時候,今天晚上還有要緊的事情得辦。不過我很想見見奧斯本太太。最好請瑪麗小姐陪我去,給我領領路。」

    瑪麗小姐聽了這話覺得出於意外,可是也很高興。她說她認得這條路,可以領都賓少佐去;有的時候奧太太到——到勒塞爾廣場去,就由她陪著賽特笠先生,所以知道他最喜歡的座位在什麼地方。她跳跳蹦蹦的走到臥房裡,一會兒戴上自己最好的帽子回出來。她還借了她媽媽的黃披肩跟大石子兒別針,為的是要配得上少佐的勢派。

    少佐穿上方扣子藍外套,戴上黃皮手套,伸出胳膊給小姑娘勾著,兩個人快快樂樂的一起出門。他想起要跟愛米麗亞見面,心裡慌張,很願意旁邊有個朋友。他又問瑪麗許許多多關於愛米麗亞的問題。他這人是忠厚不過的,聽到她被逼和兒子分手,不由得扎心的難受。她受得了嗎?她常跟他見面嗎?在物質生活方面,賽特笠先生舒服嗎?瑪麗盡她所知回答糖子兒少佐的問題。

    半路上發生了一件事,雖然沒什麼要緊,卻把都賓少佐樂壞了。小路那一頭來了一個臉皮蒼白的後生,他一嘴稀稀朗朗的鬍子,戴著又硬又白的領巾,一手勾著一個女的,自己給擠在當中。兩個女人裡頭有一個已經中年,高高的身材,樣子很威武,五官和臉色和身旁的英國國教牧師很像,走起路來邁著大步。另外一個是個小矮個子,黑皮膚,頭上戴一頂漂亮的新帽子,上面配著白緞帶,身上穿一件時髦的外套,掛一隻漂亮的金錶,恰恰在她身子中央。這位先生的兩隻胳膊已經給兩位女士扣住,還得捧一把陽傘,一條披肩,一隻籃子。他手裡這麼滿滿的,克拉浦小姐對他屈膝招呼的時候他當然不能舉起手來碰帽子邊還禮。

    他只點了一點頭,兩位女士倚老賣老的樣子還了禮,虎起臉兒瞪著瑪麗小姐旁邊那個穿藍外套、拿竹子拐棍兒的男人。

    少佐瞧著他們覺得好笑,站在路旁邊讓他們過去。然後問道:「他們是誰?」瑪麗頑皮的瞧著他,說道:「那是我們的副牧師平尼先生」(都賓少佐愣了一愣),「一個是他姐姐平尼小姐。天哪,在主日學校裡她把我們折磨的好苦啊!另外那個斜眼的小女人,掛著漂亮的金錶的,就是平尼太太。她娘家姓葛立滋。她爹開雜貨鋪子,在坎新登石子坑還有一家鋪子叫小金茶壺老店。他們上個月才結婚,如今剛從瑪該脫回來。她名下有五千鎊財產。這頭親事雖然是平尼小姐一手拉攏的,可是姑嫂倆已經吵過架了。」

    少佐剛才一愣,如今簡直是托的一跳。他把竹子拐棍兒在地上重重的打了一下,克拉浦小姐見他這樣,笑著叫起天老爺來。瑪麗議論他們家歷史的當兒,他一聲不言語,張開口瞧著那一對小夫妻的後影。他喜歡得昏頭昏腦,除了牧師結婚的消息之外,什麼都沒有聽進去。經過這件事情,他加緊腳步,恨不得快快的趕到地頭。一方面他又嫌自己走的太快,只覺得一忽兒的功夫已經穿過白朗浦頓的街道,從那又小又舊的園門走進坎新登花園了。十年來他時時刻刻希望和她見面,事到臨頭卻又緊張起來。

    瑪麗小姐說:「他們在那兒。」她說了這話,覺得身旁的少佐又是一愣,心裡恍然大悟。故事裡面的情節她全知道了。她最愛看《沒爹的法尼》和《蘇格蘭領袖》這類小說,如今少佐的心事她已經一目瞭然,彷彿已經在書裡看過一樣。

    少佐說:「請你跑過去告訴她一聲好不好?」瑪麗拔腳就跑,黃披肩在微風中飄蕩著。

    賽特笠老頭兒坐在長凳上,膝蓋上鋪了一條手帕,像平常一般嘮叨著從前的事情。這些話他說過不止一回,愛米麗亞總是很耐煩的微笑著讓他說。近來她能夠盡讓父親嘮叨,一面想自己的心事,有時臉上掛著笑,有時用別的姿勢來表示自己正在用心傾聽,其實差不多一個字都沒聽見。愛米麗亞看見瑪麗跳跳蹦蹦走上前來,急忙從長凳上站起來,第一個心思就是以為喬傑出了事情。可是傳信的孩子臉上那麼快樂高興,膽小的母親也就放心了。

    都賓少佐的專差叫道:「有新聞!有新聞!他來了!他來了!」

    愛米仍舊惦記著兒子,問道:「誰來了?」

    克拉浦小姐道:「瞧那兒!」她一面說,一面轉過身去用手往回指著。愛米麗亞順著她指點的方向一看,只見那瘦骨伶仃的都賓正在邁著大步穿過草坪向她這邊走,長長的影子隨著他。這回輪到愛米麗亞發愣了。她漲紅了臉,眼淚當然也跟著流下來。這老實的小東西有了高興的事是非哭不可的。

    她張開兩手向他跑過去,準備跟他拉手。他一往情深的瞧著她,覺得她沒有變,只是臉色沒有從前紅潤,身材也胖了一點。她的眼睛還是老樣子,眼神很和藹,彷彿對人十分信賴。她那軟綿綿的栗色頭髮裡只有兩三根白頭髮。她把兩隻手都伸給他,臉紅紅的抬起頭對他的忠厚老實的臉兒含著眼淚微笑。他雙手捧著她的小手,拉著她不放,半晌說不出話。他為什麼不摟住她,罰誓永遠不離開她呢?她準會讓步;她沒法不服從他。

    頓了一頓,他說:「還有另外一個人也來了。」

    愛米麗亞往後退了一步,問道:「都賓太太嗎?」一面估量他為什麼不回答。

    他鬆了手,說道:「不是的。誰在造我的謠言?我要說的是,你哥哥喬斯跟我同船來的。他回家來叫你們大家過好日子了。」

    愛米叫道:「爸爸!爸爸!有消息來了!哥哥回英國來了。

    他來照顧你了。都賓少佐在這兒呢。」

    賽特笠先生霍的坐起來,渾身哆嗦,定了一定神。然後他走上前來,向少佐很老派的鞠了一躬,稱他「都賓先生」,並且問候他的老太爺威廉爵士。他說承爵士看得起,不久以前來望過他,他自己正打算去回拜。威廉爵士已經八年沒有來看過他,他說起的就是八年前的舊事。

    愛米輕輕的說道:「他身子虛得很。」都賓迎著老頭兒,親親熱熱的跟他拉手。

    少佐本來說過那天晚上在倫敦還有要緊事,可是賽特笠先生請他回家喫茶點,他就把這件事情擱下來了。愛米麗亞和她那圍黃披肩的小朋友勾著胳膊領頭向回家的路上先走,讓都賓去招呼賽特笠先生。老頭兒慢慢的走著,說起許多老話,有些是關於他自己的,有些是關於可憐的蓓西的,又提到他從前怎麼發達,後來怎麼破產等等。他像一切氣力衰退的老人一樣,一心只想過去。關於眼前的遭遇,他只記得一件傷心事,其餘都不在心上。少佐很願意讓他說話;他的眼睛只盯著前面那心愛的人兒。這多少年他老是想她,給她禱告,睡裡夢裡也惦記著她。

    那天晚上愛米麗亞笑瞇瞇活潑潑的非常快樂。都賓認為她做主婦做得又得體,又大方。他們坐在朦朧的暮色裡,他的眼睛只是跟著她。這個機會,他已經渴望了多少時候了。在他遠離家鄉的時候,不管是在印度的熱風裡,或是在辛苦的征途上,他老是惦著她,想起她正像現在這樣,很溫柔,很快樂,孝順體貼的伺候年老的父母,甘心情願過苦日子,把貧窮的生活點綴得非常美麗。我並不稱讚他的見解怎麼高明,也不主張有大才智的人都應該像我們這位忠厚的老朋友一樣,只求能得到這樣的家常樂趣。可是這就是他的願望,究竟是好是壞就不去管它了。只要愛米麗亞在替他斟茶,他就很願意和約翰遜博士那麼一杯杯的盡喝下去。

    愛米麗亞見他愛喝茶,笑著勸他多喝幾杯。當她一杯一杯替他斟茶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著實頑皮。原來她並不知道少佐還沒吃晚飯,也不知道那餐晚飯還在斯洛德咖啡館等著他。店裡的人已經給他鋪上桌布,擺好盤子,定了座。從前他和喬治時常吃喝作樂,使的就是那座兒。那時候,愛米麗亞剛從平克頓女學校出來,還是個孩子呢。

    奧斯本太太第一件事就把喬治的肖像給他看。她一到家就忙忙的跑上樓去把它拿下來。這肖像當然及不到本人一半那麼漂亮,可是孩子居然想得著送肖像給母親,由此可見他心地高尚。愛米麗亞在父親醒著的時候沒有多談喬傑。老頭兒不喜歡人家談起奧斯本先生和勒塞爾廣場,恐怕根本不知道最後幾個月來他就靠著有錢的仇人救濟他。每逢有人提起奧斯本,他就發脾氣。

    都賓把拉姆輕特船上的經過都告訴他——說不定還編了些話,誇張喬斯對父親怎麼孝順,怎麼決意讓他享幾年老福。真情是這樣的,少佐一路上結結實實的對同船的喬斯談過話,使他明白自己對父親的責任,而且逼他答應從此照料他的妹妹和外甥。關於那一回老頭兒擅自開發票賣酒給他的事,喬斯很生氣,都賓勸解了一番,並且笑著把他自己怎麼問老頭兒買酒,後來怎麼吃虧的情形說了一遍。喬斯只要在高興頭上,再有人家奉承他幾句,性子並不壞;都賓這麼一調解,他對於歐洲的親人就很有好心了。

    總而言之,少佐不顧事實,甚至於對賽特笠先生說喬斯回歐洲主要的原因就是看望父親,這話說出來連我也覺得不好意思。

    到了一定的鐘點,賽特笠先生坐在椅子裡打盹兒,愛米麗亞才有機會開始說她的話。她滿心急著要和他談,說來說去都離不了喬傑。關於娘兒倆分離時的苦楚,她一句也不提。這個好人兒失掉了兒子雖然傷心得半死,可是總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不該離了孩子就怨艾不平。她說的都是兒子的事,把他品行怎麼好,才幹怎麼高,將來有什麼前途,傾筐倒篋講給少佐聽。她描寫孩子天使一樣的相貌,舉了多多少少的例子證明他為人慷慨,人格高超——這些都還是他和母親同住的時候的事情。她說起有一次在坎新登花園,一位公爵夫人特地停下來誇讚他長得好看;又說起他現在的環境多麼好,自己有小馬,還有馬伕。她形容他讀書聰明,做事敏捷;他的老師勞倫斯-維爾牧師是個極有修養、很可愛的人物。愛米麗亞說:「他什麼都懂。他的聚會真有趣。你自己也是怪有學問的,書看的又多,人又聰明,又有才學——你別搖頭不承認,他從前總那麼說。我想你准喜歡參加維爾牧師的聚會。他每個月的末一個星期二開會。他說喬傑將來要做議員就做議員,要做律師就做律師,要做得多高就是多高呢。瞧這兒。」說著,她走過去在鋼琴的抽屜裡拿出喬傑的一篇作文。這篇天才的作品,喬治的媽媽至今還收著。內容是這樣的:

    自私

    在一切使人格墮落的不道德的行為之中,自私是最可恨最可恥的。過分的自愛使人走上犯大罪的道路,對於國家和家庭有極大的損害。自私的人使他家庭貧困,往往弄得一家人傾家蕩產。自私的國王使他的人民受災難,往往把他們捲入戰爭。

    舉例來說,亞基利斯的自私,使希臘人受到無數的痛苦,正像詩人荷馬在他的《伊裡亞特》第二卷中所說的:「給希臘人帶來了極大的災禍」。已故的拿破侖-波那帕脫,也因為他的自私,在歐洲引起許多次的戰爭,結果自己也只能死在大西洋中的聖海裡娜荒島上。

    由此可見我們不能只顧到自己的野心和利益,也要為別人著想才對。

    喬治-奧斯本於雅典學院一八二七,四,二四。

    做母親的得意地說:「你想想看,他小小年紀就寫得這麼一筆好字,還會引用希臘文。」她伸出手來說道:「唉,威廉,這孩子真是天賞給我的寶貝。他是我的安慰,而且跟——跟死了的人長得真像。」

    威廉想道:「她對他忠誠到底,難道我反倒生氣嗎?像愛米麗亞這樣的心只能愛一次,她是永遠不變的,難道我還能因此覺得不高興,反而跟我死去的朋友吃醋不成?唉,喬治,喬治,你真不知道自己的福氣。」愛米麗亞正在拿著手帕擦眼淚,威廉拉著她的手,這個心思就很快的在他心上掠過。

    她緊緊握著拉住她的手說:「親愛的朋友,你對我真好!

    瞧,爸爸在動了。你明天就去看喬傑,好嗎?」

    可憐的都賓答道:「明天不行。我還有事呢。」他不願意承認說他還沒有回家去見過他父母和親愛的安恩妹妹。他這樣怠慢自己的親人,想來凡是顧體統的人都要嗔怪他的。不久他和愛米麗亞父女倆告別,留下地址,等喬斯回家的時候給他。

    這樣,第一天就算過去,他和她已經見過面了。

    當他回到斯洛德咖啡館的時候,烤雞當然已經冷掉,他就吃了一餐冷飯。他知道家裡安息得早,不必深更半夜打攪他們,便到海依市場戲院出半價去看了一齣戲。這事在歷史上有過記載。我希望他那晚過得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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