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奧斯本先生把大《聖經》拿了出來 文 / 薩克雷
都賓把消息透露給喬治的姊妹之後,便又匆匆忙忙的趕到市中心。他手頭的差使還沒有辦完,下半截更難。他想起要把這件事和奧斯本老頭兒當面說穿,慌得心裡虛忒忒的,退縮了好幾次,暗想不如讓姑娘們告訴他也罷,反正她們是肚子裡藏不住話的。不幸他曾經答應把奧斯本老頭兒聽了消息以後的情形報告給喬治聽,只得來到市中心泰晤士街他父親的辦事處,差人送了一封信給奧斯本先生,請求他騰出半小時來談談喬治的事情。都賓的信差從奧斯本的辦事處回來,代替老頭兒問好,並且說希望上尉立刻就去見他。都賓便去了。
上尉要報告的秘密很難出口,他預料眼前少不了有一場令人難堪的大鬧,愁眉苦臉垂頭喪氣的進了奧斯本先生的辦公室。外間是巧伯先生的地盤,他坐在書桌旁邊擠眉弄眼的和都賓招呼,使他覺得更窘。巧伯擠擠眼,點點頭,把鵝毛筆指著主人的門口說道:「我東家脾氣好著呢。」他那歡天喜地的樣子看著叫人焦躁。
奧斯本也站起來,很親熱的拉著他的手說:「你好哇,好孩子。」可憐喬治派來的大使看見他誠心誠意招待自己,十分難為情,雖然拉著他的手,卻使不出勁來。都賓覺得這件事多少該由自己負責;把喬治拉到愛米麗亞家裡去的是他,贊助和鼓勵喬治結婚的也是他,婚禮差不多是由他一手包辦的,現在又該他來向喬治的爸爸報告消息,而奧斯本反而笑瞇瞇的歡迎他,拍他的肩膀,叫他「都賓好孩子」,怪不得這個做代表的抬不起頭。
奧斯本滿心以為都賓來替兒子遞投降書。都賓的專差送信來的時候,巧伯先生和他主人正在議論喬治爺兒兩個的糾紛。兩個人都以為喬治已經屈服,原來那幾天來,他們一直在等他投降。「哈哈!巧伯,他們這次結婚可得熱鬧一下。」奧斯本一面對他書記說話,一面啪的一聲彈了一下他那又粗又大的手指,又把大口袋的大金元小銀元搖得嘩啦啦的響,洋洋得意的瞧著他的手下人。
奧斯本滿面笑容,坐下來把兩邊口袋裡的錢顛來倒去的擺弄,做出意味深長的樣子瞧著對面的都賓。他見都賓臉上呆呆的,愣著不說話,暗暗想道:「他也算是軍隊裡的上尉,怎麼竟是個鄉下土老兒的樣子。真奇怪,跟著喬治也沒學到什麼禮貌。」
最後都賓總算鼓起勇氣來了。他說:「我帶了些很嚴重的消息給你老人家。今天早上我在騎兵營裡聽得上面已經下了命令,我們的聯隊本星期就開到比利時去。回家以前,總得好好打一仗,誰也不知道我們這些人裡頭有多少會給打死。」
奧斯本神氣很嚴肅,說道:「我兒——呃,你們的聯隊總準備為國效勞囉。」
都賓接著說道:「法國軍隊很強大,而且奧國和俄國一時不見得就能夠派軍隊過來。我們是首當其衝,拿破侖小子不會放鬆我們。」
奧斯本有些著急,瞪著眼問他道:「都賓,你說這些話有什麼用意?咱們英國人還怕他媽的法國人不成?」
「我這樣想,我們這一去冒的險很大。如果你老人家和喬治有不合的地方,最好在他離國以前講了和。您想怎麼樣?現在大家鬧得不歡,回頭喬治要有個失閃,您心裡一定要過不去的。」
可憐的威廉一面說話,一面把臉漲得通紅,因為他覺得出賣了朋友,良心不安。沒有他,也許父子兩個根本不會鬧翻。喬治的婚禮為什麼不能耽擱些日子呢?何必急急忙忙的舉行呢?他覺得拿喬治來說,至少不會因為離開了愛米麗亞就摘了心肝似的難過,愛米麗亞呢,說不定當時大痛一陣,以後也就漸漸的好了。他們的婚姻,還有一切跟著來的糾葛,全是他鬧出來的。他何苦這樣呢?都只因為他愛她太深,不忍見她受苦;或者應該說他自己為這件事懸心掛肚得沒個擺佈,寧可一下子死了心。這心情好像家裡死了人,來不及的趕辦喪事,又好像心裡明知即刻要和心愛的人離別,不到分手那天總放不下心。
奧斯本先生放軟了聲音道:「威廉,你是個好人。你說得不錯,喬治和我分手的時候不應該彼此怨恨。你瞧,做父親的誰還強似我?譬如說,我知道我給他的錢准比你父親給你的錢多兩倍。可是我也不吹給人家聽啊!至於我怎麼盡心盡力替他做牛馬,也不必說了。不信你去問問巧伯,問問喬治自己,問問所有的倫敦人。我替他提了一頭親事,就是國內第一等的貴族,攀了這樣的親事還要覺得得意呢。這算是我第一回求他,他反倒一口推辭。你說,難道是我錯了不成?這次吵架誰的不是多?自從他出世以來,我像做苦工的囚犯那麼勤勞,還不是為著他的好處?說什麼也不能怪我自私自利吧?讓他回來得了。他回來,我就伸出手來跟他拉手。從前的事情不必再提,我也不記他的過。結婚呢,是來不及的了,只叫他和施小姐講了和,等他打仗回來做了上校再行婚禮。他將來準會做到上校的,瞧著吧。老天在上,如果出錢捐得到,喬治不會做不著上校!你把他勸得回心轉意,我很高興。我知道這是你的功勞,都賓。你幫忙解救他的地方可多了。讓他回來好了,我決不讓他過不去。你們兩個今天都到勒塞爾廣場來吃飯吧。老地方,老時候。今天有鹿頸子吃,我也不會多問不知趣的問題。」
這樣的誇獎和信賴弄得都賓十分不好意思。他聽得奧斯本用這樣的口氣說話,越來越覺得慚愧。他說:「我想您老人家弄錯了。我知道您弄錯了。喬治的志向最高,不肯貪圖財產,去娶個有錢娘子。您如果恐嚇他,說什麼不聽話就不讓他承繼財產,只會叫他更加強頭倔腦。」
奧斯本先生的樣子依舊舒坦得叫人心裡發毛,說道:「噯唷,我白送他一年八千鎊到一萬鎊的收入,難道算是恐嚇他不成?如果施小姐肯嫁我,我求之不得。皮膚黑一點兒我倒不在乎。」說著,老頭兒涎著臉,色瞇瞇的笑了一聲。做大使的正色答道:「您忘了奧斯本上尉從前的婚約了。」
「什麼婚約?你這話什麼意思?難道說,難道說喬治竟是個大飯桶,還在想娶那老騙子窮光蛋的女兒嗎?」奧斯本先生想到這裡,又驚又氣:「不信你到這兒來就是告訴我喬治要娶她?娶她!倒不錯,我的兒子,我的承繼人,娶個低三下四的叫化婆子!如果他要娶她的話,請他買把笤帚到十字路口去掃街。我記起來了,她老是跟在喬治後面飛眼風,準是她爸爸那老騙子教她的。」
都賓覺得自己越來越生氣,反而有些高興,插嘴道:「賽特笠先生是您的好朋友,從前您可沒叫過他流氓騙子。這門親事是您自己主張的。喬治不應該反覆無常——」
奧斯本老頭兒大喝一聲道:「反覆無常!反覆無常!我們家的少爺跟我吵架,說的正是這話。那天是星期四,到今天兩個多星期了。他支起好大的架子,說什麼我侮辱了英國軍隊的軍官了。他還不是我做父親的一手栽培起來的?多謝你,上尉。原來是你要把叫化子請到我們家裡來。不勞費心,上尉。娶她!哼哼,何必呢?保管不必明媒正娶的她也肯來。」
都賓氣的按捺不住,霍的站起來道:「我不願意聽人家說這位小姐的壞話。這話您更不該說。」
「哦,你要跟我決鬥是不是呀?那麼讓我叫人拿兩支手槍來。原來喬治先生叫你來侮辱他爸爸。」奧斯本一面說一面拉鈴。
都賓結結巴巴的說道:「奧斯本先生,是您自己侮辱世界上品格最完美的人。別罵她了,她如今是你兒媳婦了。」他說完這話,覺得其他沒什麼可說的,轉身就走。奧斯本倒在椅子上,失心瘋似的瞪著眼看他出去。外面一個書記聽見他打鈴,進來答應。上尉剛走出辦事處外面的院子,就看見總管巧伯先生光著頭向他飛跑過來。
巧伯先生一把抓住上尉的外套說道:「皇天哪,到底怎麼回事?我東家氣的在抽筋,不知喬治先生到底幹了些什麼事?」
都賓答道:「五天以前他娶了賽特笠小姐。我就是他的儐相。巧伯先生,請你幫他的忙。」
老總管搖搖頭說道:「上尉,你這消息不好。東家不肯饒他的。」
都賓請巧伯下班以後到他歇腳的旅館裡去,把後來的情形說給他聽,隨後垂頭喪氣的朝西去了。他回想過去,瞻望將來,心裡非常不安。
當晚勒塞爾廣場一家子吃飯的時候,看見父親嗒喪著臉兒坐在他自己的位子上。按慣例,爸爸這麼沉著臉,其餘的人就不敢作聲了。同桌吃飯的幾位小姐和白洛克先生都猜到準是奧斯本先生已經得著了消息。白洛克先生見他臉色難看,沒有敢多說多動。他坐的地方,一邊是瑪麗亞,一邊是她姐姐,坐在飯桌盡頭主婦的位子上。他對她們姊妹倆分外的周到慇勤。
照這樣坐法,烏德小姐一個人佔了一面,她和吉恩-奧斯本小姐之間空了一個座位。往常喬治回家吃飯的時候,就坐在那兒。我已經說過,從他離家之後,開飯的時候照樣替他擺上一份刀叉碗碟。當下大家默默的吃飯,碗盞偶爾叮噹相撞,弗萊特立克先生微笑著斷斷續續的低聲和瑪麗亞談體己話兒,此外什麼聲音都沒有。傭人們悄沒聲兒的上菜添酒,哪怕是喪家雇來送喪的人,也還沒有他們那副愁眉哭眼的樣子。奧斯本先生一聲兒不言語,動手把剛才請都賓共享的鹿頸子切開來。他自己的一份,差不多沒有吃。不過酒倒喝得不少,管酒的不停手的替他斟酒。
晚飯快要吃完的時候,他瞪著眼輪流瞧著所有的人,隨即對喬治的一份杯盤瞅了一眼,伸出左手指了一指。女兒們白瞪著眼,不懂他的手勢——也許是假裝不懂,傭人們起初也不明白。
他開口道:「把那盤子拿掉。」說罷,咒罵著站起來,一面推開椅子,走進他自己的私室去了。
在奧斯本先生家裡,大家管飯廳後面的房間叫書房,除了主人以外,別的人輕易不准進去。奧斯本先生如果星期日不高興上教堂,便在那屋裡的紅皮安樂椅上坐著看報。房裡有兩口玻璃書櫃,擺著裝訂得很堅固的金邊書,都是大家公認有價值的作品,像《年鑒》呀,《紳士雜誌》呀,《白萊亞的訓戒》呀,《休姆和斯莫萊脫》呀。他一年到頭不把書本子從架子上拿下來看,家裡別的人也是寧死不敢去挨一指頭。除非在星期天晚上,家裡偶然不請客,《縉紳錄》旁邊的大紅《聖經》和祈禱文才給拿下來。奧斯本打鈴傳齊了傭人,在客廳裡舉行晚禱,自己提高了聲音,擺足了架子,讀那祈禱文。家裡的傭人孩子,走進屋子沒有不害怕的。管家娘子的家用賬,管酒傭人的酒賬,都在此地受到檢查。窗外是一個乾淨的磚地院子,對面就是馬房的後門,另外有鈴子通過去,車伕從自己的屋子走進院子,好像進了船塢,奧斯本就從書房窗口對他咒罵。烏德小姐一年進來四次,領一季的薪水,女兒們也是來四次,領一季的零用。喬治小的時候在這兒挨過好幾回打,他媽媽坐在樓梯上聽著鞭子劈劈啪啪的下去,心裡好不難過。孩子挨了皮鞭難得啼哭,打完之後出來,可憐的母親便偷偷的摩弄他,吻他,拿些錢出來哄他高興。
壁爐架上掛著一幅閤家歡——這畫兒本來掛在前面飯廳裡,奧斯本太太死後才移進來——喬治騎著一匹小馬,姐姐對他舉著一束花,妹妹拉著媽媽的手,畫兒上人人都是紅腮幫子,大大的紅嘴巴,做出笑臉你看我我看你。大致畫閤家歡的,全畫成這個格局。如今母親已經去世,大家把她忘掉了。姊妹兄弟各有種種不同的打算,表面上雖然親密,骨子裡卻是漠不相關。幾十年後,畫上的人物都老了,這種畫兒也成了尖刻的諷刺。凡是閤家歡,大都畫得十分幼稚,上面一個個都是裝腔作勢,純樸得自滿,天真得不自然,笑臉底下藏著虛偽,做作出來的那份兒至情簡直是個笑話。自從閤家歡拿掉之後,飯間裡最注目的地位便掛了奧斯本本人莊嚴的畫像,他坐在圈椅裡,旁邊擱著他的大銀墨水壺。
奧斯本進了書房,外面幾個人都大大的鬆了一口氣。傭人退出去之後,他們壓低聲音暢談了一番,隨後輕輕的上樓。白洛克踮著腳尖,鞋子吱吱——的響著,也跟上去。可怕的老頭兒就在隔壁書房裡,白洛克實在沒有膽量一個人坐在飯間裡喝酒。
天黑了至少有一個鐘頭,仍舊不見奧斯本先生有什麼吩咐,管酒的壯著膽子敲了敲門,把茶點和蠟燭送進去,只見他主人坐在椅子上假裝看報。等那傭人把蠟燭和茶點在他旁邊的桌子上擱好,退出去,奧斯本先生便站起身來鎖了門。這樣一來,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閤家都覺得大禍臨頭,喬治少爺少不得要大大的吃虧。
奧斯本先生在他又大又亮的桃花心木的書檯裡留出一個抽屜,專為安放和兒子有關係的紙張文件,從小兒一直到成人的都在這兒。裡面有得獎的書法本子和圖畫本子,都是喬治的手筆,又經過教師改削的。還有他初到學校的時候寫回來的家信,一個個圓滾滾的大字,寫著給爸爸媽媽請安,同時要求家裡送蛋糕給他。信裡好幾次提到他親愛的賽特笠乾爹。奧斯本老頭兒每回看到這個名字,就咒罵起來。他嘴唇發青,惡毒毒的怨恨和失望煎熬著他的心。這些信都用紅帶子紮成一束束的,做了記號,加上標籤。例如:「一八——年四月二十三日,喬傑來信請求五先令零用;四月二十五日復。」
「十月十三日,喬傑關於小馬」等等。在另一包裡是「施醫生賬目」,「喬衣裝裁縫賬」,「小喬-奧斯本的期票」等等。還有他從西印度寫回來的信,他的代理人的信,發表喬治被委派為軍佐的報紙。他小時的皮鞭子也在,另外有一個紙包,裡面一個小金盒兒裝著他的頭髮。他母親活著的時候一直掛在身上的。
傷心的老頭兒把這些紀念品搬搬弄弄,沉思默想的過了好幾點鐘。他的野心和心坎兒上最得意的夢想都在這裡。生了這樣一個兒子,他面上也有了光彩。誰也沒見過比喬治更漂亮的孩子。人人都說他像貴族人家的哥兒。有一回在克優花園,連一位公主都注意他,吻了他一下,還問他叫什麼名字。什麼買賣人家有這樣的兒子?王孫公子所受的栽培養育也不見得比他好。凡是花錢買得著的,他的兒子一樣都不缺。每逢學校裡頒發獎品的日子,他便坐著四匹馬拉的車子,帶著穿了新號衣的傭人,去看望喬治,把簇新的先令一把一把的撒給學校裡的孩子。喬治的部隊上船到加拿大之前,他跟著兒子到總營去大宴軍官。那天的菜餚,就是請約克公爵吃,也不辱沒了他。喬治欠了賬,他何曾拒絕過一次,總是一句話都沒有,全部付清,連賬單都還留著呢。他騎的馬,比軍隊裡好些將軍的坐騎還強。他想起喬治小時候的各種樣子,好像就在眼前。往往在吃過飯之後,喬治像大人物一般神氣活現的走到飯廳裡來,踱到飯桌盡頭父親的座位旁邊,把他的酒端起來一口喝乾。他又想到喬治在布拉依頓騎著小馬跟在獵人後面飛跑,碰見一道籬笆,竟也會托的跳過去。還有一次,喬治參加宮廷集會,朝見攝政王,把所有聖-詹姆士區裡來的公子哥兒都比下去了。當初何曾料到今天的下場?誰想到他會不孝忤逆,好好的把送上門來的財運推開,去娶個一文不名的老婆。老頭兒是個名利心極重的俗物,想到兒子這樣的丟他的臉,氣得發昏,只覺得一陣陣的怒氣冒上來,徹骨的難過。他的野心和他對兒子的骨肉至情受了個大挫折。他的虛榮心,還有他的一點兒癡心,也遭到意想不到的打擊。
在愁苦的時候咀嚼過去的快活,真難過得叫人沒個抓摸處,那滋味比什麼都苦。喬治的爸爸把這些紙張翻來覆去,不時拿出一兩張來對著呆呆的發怔。多少年來這些文件都藏在抽屜裡,奧斯本把它們一股腦兒拿了出來,鎖在一隻文件匣子裡,用帶子紮好,上面加了火漆,火漆上印了自己的圖章。他打開書櫥,把上面說過的大紅《聖經》拿下來。這本《聖經》十分笨重,平常難得打開。書邊上裝了金,黃燦燦的發亮,翻開書頭一頁就有一幅插畫,是亞伯拉罕拿伊撒做犧牲祭獻上帝的故事。奧斯本按照普通的習慣,在書前面的白紙上用他那大大的書記字寫著自己結婚的日子,妻子去世的日子,還有孩子們的生日和名字。吉恩最大,跟著便是喬治-賽特笠-奧斯本,最後是瑪麗亞——蘭西思,旁邊另外注著他們三個人的命名日。他拿起筆來,小小心心的把喬治的名字劃掉,等到墨水干了之後,才又把《聖經》歸還原處。然後他從另外一隻安放他本人秘密文件的抽屜裡拿出一張東西看了一遍,一把團皺了,在蠟燭上點著,眼看著在壁爐裡燒個精光。原來這就是他的遺囑。燒了遺囑之後,他坐下來寫了一封信,拉鈴把傭人叫來,叫他第二天早上送出去。他上樓睡覺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滿屋都是陽光,小鳥躲在勒塞爾廣場碧油油的樹葉裡面吱吱喳喳的叫。
威廉-都賓想著應該在喬治時運不好的時候給他多拉幾個朋友,便想巴結奧斯本先生的家人下屬,回到旅館裡立刻寫給湯姆士-巧伯先生一封客氣的信,請他第二天到斯洛德老店去吃飯,因為他知道好酒好菜對於一個人的感情有極大的影響。巧伯先生離開市中心之前,收到請帖,連忙回了一封信,說:「他給都賓上尉問好,明日便來領賜。」當晚他回到索默思鎮,把請帖和回信的草稿拿出來給巧伯太太和女兒看。他們一面坐著喫茶點,一面興高采烈的談論軍官先生們和西城闊佬的事。後來女兒們去睡覺了,巧伯兩口子便議論起主人家裡的怪事來。那總管說他一輩子沒看見東家那麼激動。都賓上尉走開之後,巧伯走進辦公室裡間,發現奧斯本先生臉上發黑,竟好像中風的光景;照他看起來,奧先生和他那當上尉的少爺一定是狠狠的鬧了一場。東家還叫他把奧斯本上尉最近三年來花掉的錢開出賬目來。總管道:「他花掉的錢可真不少。」他看見老爺少爺花錢的手筆那麼闊,對他們愈加尊敬。他說爺兒倆拌嘴都是為了賽特笠小姐。巧伯太太賭神罰誓的說她很同情可憐的小姐,把上尉那麼漂亮的少爺給丟了豈不可惜?巧伯先生因為賽特笠小姐的爸爸投機失敗,只還出來一點點股息,不大把她放在眼裡。倫敦城裡所有的商行裡面,他最看得起奧斯本家的字號,熱心希望喬治上尉娶個世家大族的小姐。當晚總管比他主人睡的安穩得多,第二天吃過早飯(他吃得很香甜,雖然他省吃儉用,茶裡面只能擱點兒黃糖)——他吃過早飯,摟著孩子親熱一下,便上班去了。他穿上星期天上教堂用的新衣服和鑲皺邊的襯衫,叫站在旁邊瞻仰他風采的老婆只管放心,說他晚上跟都上尉吃飯的時候決不會狠命的喝他的葡萄酒。
奧斯本先生這東家不好伺候,所以手下人常常留心看他的氣色。那天他按時上班,大家都看見他臉上異乎尋常的憔悴和灰白。到十二點鐘,喜格思先生(貝特福街喜格思和白雪塞維克律師事務所的律師)按照預約的時間來了,手下人把他領到東家的私室裡耽擱了一個多鐘頭。約摸在下午一點鐘的時候,巧伯先生收到都賓上尉差人送來的條子,另外附了給奧斯本先生的信。總管把信交到裡面,不久,裡面傳出命令來叫巧伯先生和他底下的書記白卻先生兩個人進去簽字做證人。奧斯本先生對他們道:「我正在立一張新的遺囑」,他們兩人便簽了字。大家都不出聲。喜格思先生出來的時候緊緊的繃著臉,下死勁的對巧伯釘了兩眼,可是並不說什麼。大家都發覺奧斯本先生特別溫和安靜。許多人本來見他沉著臉,以為凶多吉少,見他這樣反覺詫異。他不罵人,不賭咒,很早便離開辦事處回家去了。動身之前,又把總書記叫進去交代了事情,然後躊躇了一下,問他可知道都賓上尉是不是還在城裡?
巧伯回答說大概還在城裡。其實兩個人都是肚裡明白,不過嘴裡不說罷了。
奧斯本拿出一封信,叫書記轉交給上尉,並且吩咐必須立刻親自交到都賓手裡。
他拿起帽子,臉上的表情非常古怪,說道:「巧伯,現在我心裡安了。」鍾打兩下,白洛克先生來湊著奧斯本先生一同出去,一望而知是預先約定的。
都賓和奧斯本的連隊所屬的第——聯隊當時的統領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將軍。他資格很老,第一次上戰場就跟著華爾夫將軍1在奎倍克打了一仗,後來年老力衰,早就不能領軍了,可是他名義上既然是統帥,對於聯隊的事情還有些關心,有時也請幾個年輕軍官到家裡吃吃飯。這種好客的風氣,看來在他的後輩之中是不大流行的了。老將軍最喜歡都賓上尉,因為都賓熟悉一切關於軍事的著述記載,談起弗萊特烈大帝和皇后陛下以及他們那時候的戰役,和老將軍差不多一樣頭頭是道。將軍對於後來的勝仗不大關心,全心都在五十年前的軍事專家所研究的問題上。奧斯本先生改寫遺囑,巧伯先生穿上最好的皺邊襯衫的那天早上,老將軍帶信叫都賓去吃早飯,把大家正在等待的消息早兩天先通知他,告訴他說軍隊不久就要開到比利時去。一兩天以內,騎兵隊便會傳信下來,叫部隊隨時準備動身。運輸的車輛船隻眼前很多,所以不消一星期便要上路。部隊駐紮在契頓姆的時候,又另外勸募了兵士。在老將軍看來,他們這一聯隊從前在加拿大打退蒙卡姆,在長島大敗華盛頓先生,如今開到荷蘭比利時這樣久經戰事的地方,決不會辱沒了它歷史上顯赫的名聲。老將軍雪白的手抖簌簌的捻了一撮鼻煙放在鼻子裡,然後指指自己晨衣的胸口——他的心雖然有氣無力,可是還在跳動——他指指胸口,對都賓說:「好朋友,如果你這兒還有未了的事,譬如要安慰女朋友啦,跟爸爸媽媽辭行啦,或是要寫遺囑啦,我勸你趕快去幹。」說完,老將軍伸出一個指頭和年輕的朋友拉手,又慈眉善眼的對他點點頭——他頭髮上灑了粉,後面紮了小辯兒——然後兩人別過。都賓去後,他坐下來寫了一封法文信給皇家戲院的亞莫耐特小姐,他對於自己的法文是非常得意的——
1華爾夫將軍(JamesWolfe,1727一1759),英國將軍,在加拿大魁北克之役戰死。
都賓得了消息,心裡很沉重,記掛著布拉依頓的朋友們。他一想到這上面,忍不住覺得慚愧,因為不管在什麼時候,叫他放不下心的總是愛米麗亞。爹娘,姊妹,責任,倒都靠後了。他醒著想她,睡著想她,無時無刻不在惦記她。他回到旅館,便差人送了一封短信給奧斯本,把聽來的消息告訴他,希望他得信以後會跟喬治言歸於好。
送信的專差就是前一天給巧伯送請帖的人。這位好書記拿了信急得了不得。給奧斯本的信是托他轉交的,他一面拆信,一面著急,惟恐希望了半天的晚飯會落空,直到拆開信封,發現都賓不過怕他忘記,再提醒他一聲,才放下心來。(都賓上尉寫道:我五點半等你。)他很關心主人的家事,可是隨你怎麼說,別人的事,總不能比一餐豐盛的晚飯要緊。
老將軍的消息不是秘密,都賓要是碰見聯隊裡的軍官,盡可以把消息告訴他們。他在代理人那兒碰見斯德博爾旗手,便對他提起這事。斯德博爾急煎煎的要上陣打仗,立刻到器械店裡去買了一把新的劍。這小子不過十七歲,只有五-多高。他本來生得單弱,而且年紀輕輕就愛喝攙水的白蘭地酒,把身體弄得更糟,不過他膽子很大,跟獅子一樣勇敢。他拿著劍,舉一舉,彎一彎,嗖嗖的舞了幾下,前前後後走了幾步。在他想像之中,這樣的劍法準能大敗法國人。他用力跺著腳,大叫「哈,哈!」把劍尖向都賓上尉刺了兩三刺;都賓笑著用竹節手杖招架。
從斯德博爾先生瘦小的身材來看,就知道他準是屬於輕裝步兵隊的。斯卜內旗手呢,剛剛相反,是個高個兒,屬於特別軍團裡都賓上尉的連隊。他戴上熊皮帽子,樣子凶狠,看上去比他年齡還大些。兩個孩子到斯洛德咖啡店叫了兩份豐盛的飯菜,便坐下來寫信給家裡慈愛的爹娘,因為他們正在急煎煎的等消息。他們信上都殷殷切切的給爹娘請安,表示自己勇氣百倍,熱心上戰場,不過滿紙都是別字。
都賓瞧見斯德博爾那小子爬在斯洛德咖啡館的桌子上做文章,眼淚沿著鼻樑一直滴到信紙上。小伙子想起媽媽,生怕以後見不著她。都賓本來預備寫信給喬治-奧斯本,轉念一想,改了主意,把書桌鎖上,想道:「何必呢,讓她再樂一宵吧。明天早上去看爸爸媽媽,然後上布拉依頓走一遭去。」
他走過去把大手按著斯德博爾的肩膀,勉勵了幾句。他說假若孩子能把白蘭地酒戒掉,以後必定是個有出息的軍官,因為他心腸好,是個君子人。斯德塘爾小子一聽這話,樂的眼睛發亮,因為聯隊裡公認都賓是最好的軍官,人也最聰明,大家都尊重他。
他把手背擦著眼睛答道:「多謝你,都賓,我正在——正在告訴她我打算戒酒。先生,她對我好著呢。」說完,眼淚又來了,軟心腸的都賓也忍不住有些眼淚汪汪。
上尉,兩個旗手,還有巧伯先生,都在一桌吃飯。巧伯替奧斯本先生帶來了一封信,信上只有短短的幾句話,給都賓上尉問好,煩他把附在裡面的一封信轉交給喬治-奧斯本上尉。巧伯也不知道詳細情形,只說起奧斯本先生臉色怎麼難看和怎麼請律師的事,又說他東家竟沒有罵人,真是希罕事兒。他嘮嘮叨叨,作種種猜測。篩過了幾巡酒,他越發絮煩,可是每喝一盅,說的話便糊塗一些,到後來簡直沒有人聽得懂。他們很晚才吃完飯,都賓上尉雇了一輛街車,把客人扶進去,巧伯一面打呃,一面賭神罰誓的說他永遠把都賓上尉當好朋友。
都賓上尉向奧斯本小姐告辭的時候,原說還要去拜訪她。第二天,小姐等了他好幾點鐘。如果他沒有失約,如果他把她準備回答的問題問出了口,說不定她就會站到兄弟一邊來,喬治和他怒氣沖沖的父親也許就能講和。可是雖然她在家裡老等,上尉並沒有去。他有自己的事要辦,又要去看望爹娘,安慰他們,不叫他們擔心,並且還得早早的坐上閃電號郵車到布拉依頓去看他的朋友。就在那天,奧斯本小姐聽得她父親下命令說是從此不准都賓上尉那多管閒事的混帳東西上門。這麼一來,就算她曾經暗底下希望他來求婚,到那時也只好斷了想頭-萊特立克-白洛克先生來了;他對瑪麗亞格外親熱,對垂頭喪氣的老頭兒也格外慇勤。奧斯本先生雖然嘴裡說他覺得很安心,看來卻並不能夠真的定下心來,大家都看得出,最近兩天發出的事情把他打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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