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 文 / 楊沫
冬天,快過陰曆年的時候,一個風雪滿天的星期日,余永澤從外面抱回了許多好吃的東西——有便宜坊的烤鴨,有天福號的醬肉,還有非常精緻的點心和一瓶白蘭地酒。道靜接過這些東西,奇怪地問:「你買這些干行麼呀?」
余永澤在道靜的臉上吧地親了一下,高興地說:「今天請個貴人來吃點喝點。——來,咱們快收拾收拾屋子和這些東西。」
道靜噘著嘴巴看著余永澤不動,不高興地說:「什麼貴人?——我不侍候你那貴人!」
余永澤把道靜的手拿在自己的臉上摸著說:「看,為買這些東西這臉都凍成冰棍啦。你也不心疼人家——來,給我暖暖!」
道靜笑了。抽回自己的手,又問:「倒是誰來呀?」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余永澤好像故意和道靜開玩笑,「這個人對咱們大有好處。你一定要拿出主婦的慇勤好好招待人家。……來,咱們把這些肉、菜都擺好,你再去把饅頭蒸熱……等等!去把那兩隻漂亮的宋瓷杯子拿出來,今天可用上這些古董了。」
兩個人剛把吃的東西擺好,把屋子收拾乾淨,就聽外面有人喊道:「有一位楊莊的余少爺住在這兒麼?」
道靜趕快把門打開。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衰弱的老頭站在屋門外。他一邊扑打著身上的雪花和塵土,一邊哆哆嗦嗦地問道靜:「您、您……余少爺是住在這兒吧?」
「您進來吧!」道靜剛要往裡讓老頭,余永澤走到門邊看著老頭,問:「你找誰?」
老頭一見余永澤,立刻高興地搶上前來,核桃樣佈滿皺紋的臉上有了笑意:「大少爺,您住在這兒?好、好難找啊!」老頭說著不等余永澤往裡讓,就背著布「捎馬」〔捎馬,搭在肩上的布袋,兩端可裝物。北方農民趕集、進城時常用——原注〕踉蹌地往門檻裡邁。
「你是誰?……」余永澤沒讓他進去,擋住了門檻。
「我,我是您對門的魏三大伯,您……您連我也不認識了?」老頭有些失望,他仰著瘦削的皺臉呆呆地看著余永澤。
「哦,魏老三!」余永澤好像剛剛想起似的,把手一揮把魏老頭讓到屋裡來。同時對道靜一努嘴:「這是家裡的老佃戶。」
道靜見老頭風塵僕僕又冷又饑的神色,連忙找個凳子讓老頭靠火爐坐下,並且問老頭:「沒吃飯吧?跟我們一塊兒……」她的「吃」字沒有說出口,余永澤早向她使了個眼色。她點點頭,看看那一桌子珍美的食品,想起就要來的貴人,就到外面買回了一包燒餅遞給老頭,說:「老大伯,吃點這個吧。」
「不啦,不啦!……」老頭一邊拙笨地謙讓著,一邊早接過燒餅大口吃起來。余永澤走進了用幔帳隔開的裡屋去,外面道靜只好一個人陪著老頭。老頭兒狼吞虎嚥地一氣把燒餅吃光了,然後掏出旱煙袋,吸著煙,瞇著眼睛感激地看著道靜笑道:「您是我們莊子上教過書的林先生是不是?」
「是。老大伯。您還認得我?」
「怎麼不認得!我那大孫子狗兒還跟您上過學。他回家來常念叨林老師好,林老師教他打日本呢。」
聽見老頭子和林道靜在外屋談起家常來,余永澤挾著幾本書走了出來,他截住老頭的話,問道:「魏三大伯,你有什麼事找我?說吧!我要上課去了。」
這老頭兒的神經忽然緊張起來,他拿著煙袋的手有點兒哆嗦。但他克制著,慢慢地把煙灰磕打出來,和煙荷包一起收拾好了,裝在腰裡,然後所答非所問地說道:「大少爺,您是唸書人,什麼不明白,……我種您家那東窪的地,連著三年鬧水,子粒不收,老伴兒餓死啦;您五福兄弟餓的跑走當兵去啦;家裡只剩下我跟狗兒娘、小狗兒,……還有五福的妹子玉來——她,她叫我狠心賣給人家,也不知山南海北的哪兒去啦!……」
看樣子老頭兒叨叨起來沒有完了,余永澤用手敲著桌子,又截住老頭的話說:「三大伯,你倒是幹麼來了?沒事,你待著,我要走啦。」
「別,別!待一待!幾句話就完。」老頭子趕快站起身來,雙手伸出去,遠遠地好像要抱住余永澤似的哀訴道,「窮人的日子實在沒法過啦!您家的租子兩年都交不上,您父親催……」老頭兒搖著頭歎口氣,忽然,渾身上下摸索起來,摸了半天,這才從腰裡摸出一封揉皺了的信封,他舉著這信封,用顫巍巍的雙手送到余永澤面前。「看!這是您五福兄弟當兵來了信啦,一家子高興壞了,他說在北平長辛店駐防,我,我就找了他來啦。」
「你找他有什麼用?」還是余永澤明白,他微微一笑說。
「您說的對!」老頭兒趕忙回答,「好幾百里,好容易央告人借了四塊錢的盤纏,可是趕到那兒,他又開拔啦,不知開到哪兒去啦。……我,我們一家子還指望找他要點錢活命呢。
要是他發個財什麼的,把您家四老爺的租子交上那就更好啦。
可是老天爺,老天爺不睜眼,五福又不知哪兒去啦,不知開到哪兒去啦!這年頭兵荒馬亂,一個槍子……唉,我那苦命的小子啊!……」說著說著,老頭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竟嗚咽起來了。林道靜聽了這些話,忍不住心酸起來,看著老頭兒用污髒的手去擦眼淚,她趕快拿了一條毛巾遞給他。可是,沒等送到老頭手裡,余永澤卻輕輕奪了過去。他笑著向道靜一努嘴,回過身來對老頭說道:「魏三大伯,別難過啦。你是沒有路費回家吧?不要緊,我這裡給你湊一塊錢,你到別處再想點辦法,趕快回家去吧!」
說著,余永澤從衣袋裡掏出一張一元的鈔票放在老頭的身邊,並且對林道靜微微一笑,意思好像說:「你看我多麼慷慨。」
老頭兒開頭聽著余永澤的話是高興的,但轉瞬間,看見了打發他走的一塊錢後,老頭兒的臉陡然痙攣起來了。他瞪著余永澤,又看看一旁站立的林道靜,用哆嗦的嘴唇,上句不接下句地說:「少爺!行行好,家裡人眼看就餓死啦!一塊錢……一塊錢連到家的路費都不夠!您好心眼,小時候還常給五福白面饅頭吃。今個……」他那昏花的老眼滿含著淚水,「今個,幫個十塊八塊的吧!別,別叫小狗跟她娘,白,白盼一場。」
老頭兒的眼淚流出來了,可是林道靜眼中的溫存多情的大學生余永澤,卻忽然又粗魯又冷淡地說:「三大伯,你們佃戶都不交租,我父親拿什麼錢寄給我?
我是個學生,又不掙錢,給你這一塊錢也是不容易呀!」說著話,他偷眼看看林道靜,誰知道靜已經轉身走出門外去了。余永澤還想說什麼,可是老頭兒已經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艱難地背起他的破捎馬——好像它有千斤重似的。他一邊蹣跚地向門外走,一邊含糊不清地說:「行!行!人到難處就是這樣!」
余永澤看見老頭兒沒拿他那一塊錢,他把錢又隨手掖在口袋裡。老頭出了門,他也沒往外送。
「老大伯,等一等!」老頭走到大門口,道靜把他叫住了。
她匆忙地遞給他一張鈔票:「老大伯,這是十塊錢,管不了多大事。可是,……」她向門裡看看,又說,「你認識火車站麼?留神!火車上有小偷,可把錢收好了。」
老頭兒的眼淚刷地又流下來了。在漫天大雪的街上,接過錢以後,他兩隻手慌亂得好像瞎子一樣亂摸起來。半天,才喃喃說道:「哪兒都有好人,好人……謝謝您,一家子全給您磕頭啦!」
看見這悲慘的情景,道靜的眼淚也忍不住流下來了。在這一霎間,她忽然想起了她那白髮蒼蒼的外祖爺。窮人、佃戶,世界上有多少受苦受難的人呵!……她懷著沉重的心情站在門邊,看老頭兒一步一回頭地慢慢走了,這才回到屋裡來。可是,剛走進屋,她看見余永澤的臉上有了怒氣。
「你給老頭錢啦?」他皺著眉頭,充滿了斥責的意味。
道靜抬起頭來,盯著余永澤看了看,點點頭道:「給了。」
「多少?」
「十塊。」
「拿著我的錢裝好人,這是什麼意思?」余永澤第一次對林道靜發起火來了。
「啊!」道靜想不到余永澤竟會說出這種話來。她猛地站起身來,激怒地盯著余永澤:「你這滿嘴仁義道德的人,對待窮人原來是這樣!我,我會還你!……」她哭了。她跑到床上蒙起被子,哭得那樣傷心。而更使她傷心的是:余永澤——她深深熱愛的人,原來是這樣自私的人,美麗的夢想開始破滅,她,她怎麼能夠不痛哭流涕呢?
看見林道靜真的傷了心,余永澤慌悚起來,他顧不得剛才的氣憤不滿,用力抱住她的脖頸,溫存地央告起來。一霎間,他又變得多麼多情和善了呵!
「靜,饒恕我。我錯了。我是為了咱們的生活呀。我不是自私的人。為什麼老頭兒來找我借錢?因為我和父親不同……靜,別生氣了,別說給他十塊,就是把父親剛寄來的五十塊全給他,只要你高興,我再也不說個『不』字了。」
見道靜雖然不理他,但面色漸漸好轉了,也不流淚了,於是他拉起道靜,替她把頭髮梳好,還替她往臉上敷了一點粉,然後得意地說:「張敞畫眉也不過如此吧?來,別生氣,我來給你說個笑話:小時候,我和老頭的兒子五福最要好,我們住對門,常常一起跳到大坑裡去打撲通。我父親上五十歲才有我這麼個兒子,當然像寶貝樣,不許我游水,可是我偷著也要游。五福和一幫小孩子,就給我打掩護。家裡人一來找,他們站在水裡往我身邊一圍,幾個小孩圍住我轉磨磨,找的人就看不見我了。我高了興就給小孩子們偷饅頭吃。有一天做飯的剛把一籠饅頭掀開蓋,趁他背朝我,我就從敞開的窗戶上,幾下子把一籠饅頭全偷偷裝到一個布口袋裡跑走了。做飯的一回身饅頭沒有了,他就大喊『有了狐仙!』你說有意思不?」
「有意思!」道靜冷冷地說,「可是,你今天為什麼就不肯把饅頭給別人了呢?那一桌子好吃的東西,怎麼就不肯給老頭吃呢?」
「怎麼不給!」余永澤理直氣壯地說,「如果父親死了,我當了家,我就要像托爾斯泰一樣,把土地全部奉送給農民。」
「奉送?」道靜瞇縫著眼睛哼了一聲,「農民的血養活了你,你反而是他們的救命恩人!」
余永澤沒有出聲。他心裡焦急地想著那個他要找的「貴人」,道靜說的什麼他根本沒聽見。
過了一會兒,風雪小了一點,「貴人」終於來了。這人像個運動員,穿著燈籠褲、球鞋,粗粗壯壯的。可是一雙大眼睛卻很有精神。進門後,余永澤趕忙熱情地給道靜介紹:「這是羅大方,我們歷史系的同學。」他又轉過身把道靜介紹給他,「這是林道靜,我的愛人。」
羅大方伸出大手握住道靜的手,親切地笑笑說:「好,我們認識認識。你現在沒有上學?也沒有工作?」
道靜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但她覺得羅大方這個人挺直爽,一見面就很關心別人的生活。他對人像個朋友,可不像什麼貴人。於是她笑著,趕快給客人斟上水,一邊張羅著這頓豐盛的晚餐,一邊聽他們談什麼話。
「老余,你現在弄起考據來啦?」客人說。
「是啊,國文系嘛,就得鑽故紙堆。對這些,我現在興趣很濃。你怎麼樣?還忙著救國工作?」
大方避而不談這些,仍然接著剛才的話頭,「你們弄考據,整理國故很好,這也是需要的。可是,千萬別上了胡博士的圈套,鑽到『讀書救國』的牛角尖裡。那,那可就……」他機靈的大眼睛忽然一轉,頭一擺,對余永澤和林道靜爽朗地大笑起來,「嘿,朋友!我來背一下胡博士的傑作給你們聽聽好不好?」
「嘿嘿,你先別背,我來問你!」余永澤慌忙打斷羅大方的話,臉上浮起極不自然的笑容,「你父親不是跟胡適很熟,現在,他們的情況怎麼樣?……我的意思是問胡適近來忙不忙?」
「問我父親和博士他們嗎?一對難兄難弟!他們一同研究杜威先生的實驗主義,然後販賣給中國人,好叫中國人高高興興地承認『有奶便是娘』,以便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來奴役中國。怎麼?老余,你問胡適忙不忙是什麼意思?」這位羅大方口若懸河,一說就是一套。
「別忙,先吃飯喝酒。」余永澤笑著張羅著讓羅大方坐下。
客人和余永澤都坐在鋪著潔白桌布的小圓桌旁吃起來了,羅大方驚奇地說:「老余,你好闊呀,幹嗎弄這些酒菜?」
「老同學嘛,應當招待招待你。你剛才問我為什麼要找胡適麼,」余永澤微笑著說起來,「我讀王國維和羅振玉〔王國維和羅振玉都是中國近代的考據學家——原注〕的著作,裡面有些問題弄不大清楚,想找胡適問問——儘管他在某些地方有毛病,好些人都罵他,不過依我看,他畢竟是中國現代的學者。他治理學問的態度和他的淵博知識還是有可資學習之處的。所以我想把些問題向他請教。可是,他是名學者,咱是個窮學生,不好意思直接找他。因為你父親和他熟,所以我想托你……」余永澤把一大塊烤鴨夾到羅大方的碟子裡,臉上露出極其慇勤的笑容。
羅大方又是一陣爽朗的大笑。他把頭搖得貨郎鼓似的,一邊吃著一邊說:「有學問的教授多得很,幹什麼單找胡適?我看算了吧!
我給你介紹別人可以,就是不管介紹胡博士。」
余永澤竭力抑制自己的失望、不滿,喊著林道靜說:「你也吃飯來吧。」他又轉向羅大方仍然笑著問,「喂,老羅,你們一夥子南下示威的救國代表都哪兒去了?怎麼聽不到你們活動的信啦?李孟瑜呢?——那可真是個了不起的幹將。」
「你鑽到故紙堆裡當然聽不到外面的消息了。」羅大方放下酒杯從坐著的小凳上站起來,在小屋各處觀看著。他一邊觀察著這屋子兩位主人的興趣,一邊漫不經意地回答著余永澤。「我們示威的學生被綁著送回北平以後,十二月十七號,國民黨對南京學生突然來了個大屠殺,你聽見沒有?因為國民黨撕破了它的假面具,鎮壓得很凶,咱們學生救國運動目前不能不暫時沉默一些。李孟瑜就因為那次做了總指揮,回校後,憲兵先生總光顧他,他不得已,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他停下來,眼睛炯炯地看著余永澤,又轉過去看看林道靜,口氣忽然變得很嚴肅。「老余,你們兩個都是青年人,可不要失掉青年人的銳氣哦!能活動,還是參加些外面的活動。南下那陣子,老余,你在北平不是也很激昂嗎?」
「是啊。」余永澤說,「現在,我也並非不激昂。不過那麼喊喊口號,揮揮拳頭,我認為管不了什麼事。我是採取我自己的形式來救國的。來,老羅,再吃一點。」他仍然慇勤地勸羅大方吃。
「你的形式就是從洋裝書變成線裝書;從學生服變成長袍大褂。」道靜忽然笑著插了話。不知怎的,雖然和羅大方初次見面,但她的同情卻在他那邊。她覺得他不知有哪些地方,有些像她在北戴河碰到過的盧嘉川。
余永澤過去是穿短學生服的,可自從一接近古書,他的服裝興趣也改變成純粹的「民族形式」了。夏天,他穿著紡綢大褂或者竹布大褂、千層底布鞋;冬天是綢子棉袍外面罩上一件藍布大褂,頭上是一頂寬邊禮帽,腳底下竟穿起了又肥又厚像小船一樣的「老頭」靴。道靜不喜歡他這樣打扮,老裡老氣,不像個青年人。可是他卻說這就是愛國。整理國粹和民族服裝這就是愛國的具體表現,這在余永澤的言論中是時常隱隱出現的。因此道靜才這樣說他。
「不要聽她瞎說!」余永澤急忙接過道靜的話,對羅大方笑著說,「她因為找不到工作,無處洩憤,就常常找我出氣。
這樣的社會真是不免叫人氣憤,我為她的工作真不知跑了多少腿,著了多少急,結果還是不得不把她耽誤在家裡替我洗衣做飯。這社會,『畢業就是失業』,一點兒不假。現在我就在為畢業後的出路擔心。老羅,你的職業一定不成問題,因為你有那樣一個有地位的父親。」
「算啦,我才不稀罕他的栽培呢。我們說不到一塊兒,只好各行其是!」羅大方說著就要往外走,「謝謝你們二位,我走啦。」
余永澤和林道靜也不留他。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來對他們兩個說:「剛才,我要背胡適博士的傑作沒背成,現在還是讓我背完再走。」
你忍不住嗎?你受不住外面的刺激嗎?你的同學都去吶喊了,你受不住他們的引誘與譏笑嗎?你獨坐圖書館裡覺得難為情嗎?你心裡不安嗎?……我們可以告訴你一兩個故事。……
羅大方睜大眼睛,繃著臉兒,搖頭晃腦地滔滔背著。余永澤拿起手絹在擤鼻涕,也不知他聽了沒聽;可是林道靜卻竭力忍耐著才沒有笑出聲來。歇了一下,羅大方喘了一口氣,又說道:「胡博士同情完了青年人的苦悶,他接著話頭一轉,舉出歌德和菲希特的例子叫人們像他兩個一樣:兵臨城下你們還必須要安心讀書呀。……現在,老余,可別上當,光讀書並不能救國的!」
他笑著點點頭走了。林道靜笑著送走他;余永澤也強打精神送他到大門口。可是走進屋來,他卻向床上一倒,兩眼望著棚頂,一言不發。
道靜在桌旁坐了一會兒,見余永澤一直悶不做聲,慢慢走到他身邊:「羅大方一來,你為什麼這麼不高興?他勸你也是一番好意。」她還以為余永澤是受了羅大方的譏笑而不痛快。
余永澤躺在床上搖搖頭:「靜,不是的。他算個什麼東西,我怎麼會為他難過!我心裡確實有些苦悶,因為,你想,我已經有了家,有了你,當然以後還會有小孩。要是為過去那死了的黃臉婆我倒可以不著急,但是,現在是你呀。還有幾個月就畢業了,可是職業還毫無門路,到那時,家庭不會再供給,我帶著你怎麼生活下去呢?」他歎了一口氣,愁悶的小眼睛直直地注視著林道靜,「因此,我才花了四五塊錢買了酒菜找羅大方來談談,希望經過他父親托托胡適,或者就請他父親幫忙注意一下我的職業,誰想,這傢伙總是那一套馬克思的大道理。算了,想別的門路吧。靜,親愛的,來!安慰安慰我!」
他從床鋪上坐起身來,伸出雙臂要擁抱林道靜,但是她卻把身子往後退了兩步,痛苦地瞅著他。經過今天一天他對待兩個人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道靜似乎看透了她的愛人的真面目,心中感到說不出的失望和傷痛。
迷人的愛情幻成的絢麗的虹彩,隨著時間漸漸褪去了它美麗的顏色。林道靜和會永澤兩個年輕人都慢慢地被現實的鞭子從幻覺中抽醒來了。道靜生活在這麼個狹窄的小天地裡(因為是秘密同居,她不願去見早先的朋友,甚至連王曉燕都漸漸疏遠了),她的生活整天是刷鍋、洗碗、買菜、做飯、洗衣、縫補等瑣細的家務,讀書的時間少了;海闊天空遙望將來的夢想也漸漸衰退下去。她感到沉悶、窒息。而尤其使她痛苦的是:余永澤並不像她原來所想的那麼美好,他那騎士兼詩人的超人的風度在時間面前已漸漸全部消失。他原來是個自私的、平庸的、只注重瑣碎生活的男子。呵,命運!命運又把她推到怎樣一個絕路上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