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情書----巖井俊二

第三章 文 / 巖井俊二

    博子是大專時和他相識的。他在讀神戶市立美大,學的是油畫專業,還參加了學校的登山隊。

    大專畢業後,博子比他早一年進入社會。他在第二年當了高中的美術老師。

    博子在東京長大,對她而言,神戶的全部生活都是他———和他一起度過的日日夜夜,

    長相廝守的日日夜夜,偶爾一個人的日日夜夜,以及滿心滿腦全是他的日日夜夜,有他陪伴著的日日夜夜,寧願時間停止的日日夜夜,還有———永遠失去他的日日夜夜。

    他死於登山事故。失去了留在神戶的理由,博子也沒打算回東京。家裡勸她回去,對此,她也只是含糊其辭地搪塞,並不想結束自己的單身生活。不過,博子自己也沒弄明白自己的明確意願。就算弄明白了也還要留在這裡———這種感覺時常讓自己感到震驚。於是她仍一成不變地過著從公司到家兩點一線的生活。

    兩週年祭日的第四天,週六的傍晚。

    博子回到家,一打開郵箱,就看見一堆沒用的宣傳單裡夾著一個小小的四角信封。背面沒有寄件人的姓名。拆開一看,裡面是一張信紙,折成四折。在展開的剎那,博子以為是自己寫的那封信———兩週年祭日的那晚寫的那封信,寄到什麼地方又退回來了?然而,她馬上就知道不是這樣的,那只是她的錯覺。與此同時,博子的心跳幾乎要停止了。

    渡邊博子:

    你好。

    我也很好。只是有點感冒。籐井樹

    是他的回信!但是,這是不可能的。或許是誰的惡作劇吧?那封信被誰看到了?為什麼那封信寄到了呢?博子過了很久仍然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把這封短信反覆看了幾遍。

    不管是誰的惡作劇,這無疑是那封信的回信。博子覺得這件事本身就是個奇跡。雖然不明白是怎樣的偶然,但這種偶然卻讓博子感受到了他的氣息。

    (應該就是他的回信!)

    博子決定相信自己的這種想法,又把信看了一遍。

    博子突然想給秋葉看看這封信。博子穿上剛剛脫下還沒多久的外套,又出去找秋葉了。

    秋葉在詹姆斯山附近的玻璃作坊工作。博子來時,同事們都已經離開了,除了秋葉,就只有留下來做收尾工作的助手鈴美。秋葉一面哼著松田聖子的《青色珊瑚礁》,一面彎著一根長管子。

    「差點就錯過了,博子,我也正要回去呢。」

    博子的突然來訪,令秋葉覺得很吃驚。可接下來,不管博子怎麼等,他的工作就是幹不完。

    秋葉自稱是玻璃創作家,平時卻忙著給老闆做批量產品或者花瓶什麼的,幾乎沒有時間創作自己的作品。

    「再稍等一會兒,還剩十個。」

    秋葉一邊彎著頂端帶有糖稀狀玻璃的長管,一邊對博子說道。

    「不要緊,你慢慢做。」

    博子端詳著已經做成的杯子打發時間。杯子平平常常,毫無稀奇之處。

    「和以前一樣,只能做些無聊的東西。」秋葉說著,沒有停下手裡的活兒,「學生時代才好呢,可以隨心所欲地創作自己喜歡的作品。」

    當學生時,有功課相逼,要術業專攻,果真能按自己的意願創作嗎?博子知道他不過是發發牢騷而已。

    「師傅,那我先走了。」

    鈴美不知何時做好了回家的準備。

    「噢。」

    「博子小姐,我先走了。」

    「慢走。」

    鈴美走了之後,秋葉轉過頭來,給了博子一個會意的微笑。

    「怎麼了?」

    博子假裝不懂,歪過腦袋。這也是兩人之間的暗號。

    「有什麼好事嗎?」

    「什麼?」

    「怎麼這麼開心?」

    「是嗎?」

    博子欲蓋彌彰,轉到秋葉身後,坐到屋子角落的椅子上。

    「我們去掃墓了。」

    「半夜嗎?」

    「咦?你怎麼知道?」

    「聽師弟他們說的。」

    「……原來如此。」

    「怎麼樣?」

    「掃墓嗎?」

    「嗯。」

    「這個問題該怎麼回答呢?說不錯,也很奇怪呀。」

    「是呀,也對。」

    「不過,還可以吧。嗯,還可以。」

    秋葉接著又幹了一會兒,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頭看著博子。

    博子歪過腦袋。秋葉無聲地笑了。

    「怎麼了?」

    「這是我想問你的,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你看上去很開心。」

    「有嗎?」

    秋葉微笑著點點頭。

    工作告一段落時,博子給秋葉看了信。

    「我給他寫了一封信,還收到了回信。」

    即便這樣說,秋葉也不可能明白。

    「怎麼回事兒?」

    博子把事情的經過從頭解釋給秋葉:在阿樹家看到了畢業相冊,在上面發現了以前的住址,給他寫了封信,然後收到了這封回信。

    「不可思議吧!」

    「不過,應該是誰的惡作劇吧?」

    「也許吧。」

    「無聊,還有人做這種閒事。」

    「但我挺開心的。」

    博子看上去十分開心,可這副表情讓秋葉覺得失落。

    「不過,博子,你幹嗎寄那種怪信?」

    「嗯?」

    「還是……」

    「嗯?」

    「你還是忘不了他?」

    「秋葉呢?已經忘了嗎?」

    「忘得了嗎?那我和你的關係該怎麼算?」

    「嗯……」

    「啊?博子。」

    秋葉故意做出嚴肅的表情,盯住博子。博子不由得發出輕聲的哀求:

    「別這樣。」

    「不要說別這樣。」

    「別這樣,別這樣。」

    「我可是說真的。」

    「你說這話,我聽不懂。」

    「你總是到語塞時,才說關西1話。」

    博子羞怯地笑著。冷不防地,秋葉的唇捕捉到她的唇。博子躊躇著,游移著,沒過多久就開始回應他的吻。

    他去世後兩年間,不知何時兩人的距離已經如此之近。然而,幾次接吻,博子卻總覺得那個人不是自己。越過他的肩膀,可以看見灶內通紅的火焰,兩頰的滾燙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博子呆呆地想。

    打斷兩個人的是助手鈴美。鈴美忘了東西回來取,撞到了意想不到的情景,呆立在門口。

    「啊……你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秋葉大聲問。

    「啊,忘了點東西,來取……」卻是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什麼東西?」

    「不……沒什麼。我告辭了。」

    鈴美就這樣離開了。

    「糟糕,被她看見了。」

    「怎麼辦?」

    「沒辦法了,這下既成事實了,就認了吧。」

    「不行,求鈴美別說出去吧。」

    博子繼續躲閃著,秋葉說道:

    「掃墓時,我求過他了,」秋葉的目光很認真,「求他讓我和你結婚。」

    博子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

    「適可而止吧,讓他輕鬆些不好嗎?」

    「……」

    「你也順其自然吧。」

    「……」

    博子的視線落在信上,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籐井樹:

    你好。

    感冒怎麼樣了?

    要保重身體,祝你早日康復。渡邊博子

    博子寫了這封信,又一次寄往那個地址,裡面還裝上了感冒藥。對方恐怕要大吃一驚了。博子心裡竊笑。

    幾天後,收到了回信。

    渡邊博子:

    你好。

    謝謝你的感冒藥。

    只是,恕我失禮,你是哪一位渡邊小姐呢?

    我怎麼絞盡腦汁想都沒有印象。

    請賜教!籐井樹

    假充籐井樹的這個騙子,竟然大言不慚地要我作自我介紹?!

    「怎麼辦呢?」

    博子自言自語道,心中竟意外地感到歡喜。交了一個彼此見面不相識的筆友。不管怎樣,這個人都是天堂裡的他介紹的,肯定是個好人。為了這奇妙的緣分,博子對他和上帝都充滿感激。

    不過,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絲毫無法預見。博子想起來,以前在電視劇裡見過這樣的故事:沒見過面的筆友其實是個老人。博子對寫這封信的人的容貌作了種種猜測:是大叔嗎?還是大娘?平凡的打工族?沒準兒還是個小學生呢!「你是哪一位渡邊小姐呢?」對方假裝糊塗說這種話,把自己徹頭徹尾地當成了籐井樹,這種信手拈來的回答就證明對方對這種遊戲樂此不疲。假如對方正處於愛好這種遊戲的年紀的話,就可能是個學生。如果意外地竟是個中年大學教授就太棒了!博子沉浸在自己異想天開的猜謎遊戲中。

    她又一次拿信去給秋葉看。

    「你寄了感冒藥?博子真體貼啊!」

    秋葉說著,大笑起來,把信還給博子。讓秋葉感興趣的僅限於此。

    「哎,回信該怎麼寫呀?」

    「啊?回信?博子還打算寫回信?」

    「嗯。」

    「覺得很有趣嗎?兩個都是閒人!」

    借助秋葉的智慧,博子完成了第三封信。還不如說,這封信根本就是秋葉寫的。

    籐井樹:

    你好。

    你已經把我忘了嗎?

    真過分!太失禮了!

    我不會告訴你的,你自己想吧。

    不過,給你一點兒啟發。

    我還是獨身。渡邊博子

    博子看了這封信的內容,眉頭皺了起來。

    「這怎麼寄啊?」

    「不要緊,那傢伙已經把自己徹底當成了籐井樹,這樣寫,正符合假籐井樹的身份。」

    即便這樣,博子還是不想把這種有失風度的信寄出去。博子腦海裡出現的是中年大學教授看到這封信時掃興的樣子。

    博子假裝把這封信裝在信封裡,後來卻偷偷地重寫了一封。她下意識地把對方當成了中年大學教授,寫得有點晦澀。

    籐井樹:

    你好。

    感冒好了沒有?

    今天我在回家途中,看到坡道上的櫻花含苞欲放。

    這裡的春天即將來臨。渡邊博子

    以後沒準兒真成了筆友呢!博子內心充滿期待,感受到一種久違的毫無遮攔的激動。

    然而,對方的回信卻不是博子想像的內容。

    渡邊博子:

    你好。

    我確實不認識你。

    神戶我去都沒去過,也沒有親戚或朋友住在那邊。

    你真的認識我嗎?籐井樹

    「這封信有點鄭重其事了。」

    秋葉看了信,這麼說道。

    「是啊。」

    「這是怎麼回事?」

    「可是,對方要是來真的怎麼辦?」

    「真的?怎麼個真法?」

    給秋葉這麼一說,博子不知如何回答。博子也不知道,如果確實來真的,會是怎樣個真法。

    秋葉又看了一遍信,還發現了一點:

    「這傢伙是個女人!」

    「什麼?」

    「你看,這裡。」

    秋葉說道。用手指著其中一行,是那句「你真的認識我嗎」。

    「這裡用了『我』1。」

    「……真的。」

    「還有,這個籐井以為阿樹是女的,女人也有叫『阿樹』這個名字的。」

    「嗯。」

    「事情有點複雜。」

    「嗯。」

    「是什麼人呢?」

    秋葉的視線落在信上,彷彿沉思著什麼,一臉嚴肅。博子也一起思索,卻想不出任何頭緒。這時,秋葉提出一個奇怪的問題。

    「不過,這封信是怎麼寄到那傢伙手上的?」

    「什麼?」

    「想想不覺得很奇怪嗎?」

    「……什麼奇怪啊?」

    「我們的信的確寄到了,也的確收到了回信,是這樣吧?」

    「是啊。」

    「但你說過,那個地址確實已經沒人住了。」

    「嗯,據說的確是變成國道了。」

    「難道那傢伙住在國道上嗎?」

    「怎麼可能?」

    「是吧?」

    「……嗯。」

    「怎麼回事?」

    「真想不通。」

    接著,秋葉從貿然的猜測入手,展開了推理。

    「假如那傢伙住在國道中央……」

    「什麼?」

    「只是假如而已。在中央分離帶的正中蓋一間小屋,住在裡面。」

    「假如?」

    「是啊,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只是這麼假設。」

    「嗯。」

    「郵遞員送來了寄給那個地址的信。但是,郵遞員肯定不會把那封信交給那傢伙的。」

    「是呀。」

    「為什麼呢?」

    「什麼?」

    「為什麼不交給她?」

    「因為不准隨便住在國道上。」

    「不是啦,這只是一種假設。」

    博子不太明白秋葉的意思。

    「那這麼說吧,假如沒有國道。」

    「沒有國道怎麼了?猜謎啊?」

    「隨你怎麼說,就說猜謎也可以———沒有國道,所以籐井家的房子還在,有其他人住著,然後郵遞員送信到此,這樣的話,信會寄到吧?」

    「嗯。這樣的話一定能寄到。」

    「……」

    「寄不到嗎?」

    「寄得到還是寄不到?」

    「那,寄不到。」

    「真的?」

    「啊,還是會寄到。」

    「什麼呀!寄不到。」

    「咦?為什麼?」

    令博子上了當,秋葉得意揚揚地露出笑容。

    「不明白了吧?」

    「嗯……不明白。」

    「不可能寄到啊,名字不一樣啊。就算住址一致,名字不一致也還是寄不到。」

    「這樣啊……」

    「是呀。就算送到了那個地址,門牌上的名字對不上的話,郵遞員也不會放到信箱裡去的。」

    「原來如此。」

    「就算國道也一樣。」

    「什麼?為什麼?」

    「不管住在哪裡,只要名字不一樣,信就永遠到不了那傢伙手裡,就好比進入了一個怪圈。這麼說好像有點不恰當。」

    「嗯?」

    「總之,到底是通過什麼途徑和對方書信往來,這是怎麼辦到的,才是關鍵所在。」

    「也許是郵遞員錯投在郵箱裡,這種事也是有可能的。」

    「的確有這種可能。」

    「是吧。」

    「但郵遞員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弄錯吧。」

    「……對呀。」

    「莫非……說不定那傢伙真叫這個名字」。

    「什麼?」

    「就是說那傢伙真的叫籐井樹。」

    博子怎麼也無法相信有這種事,覺得秋葉肯定掉進了自己的邏輯怪圈,雖然毫無疑問,他有些地方有點道理。

    「……不過,就算是巧合,也實在太巧了吧。」

    「就是。」

    「可是,除非她叫籐井樹這個名字,否則信是寄不到的,這是事實吧?」

    「嗯……」

    博子試圖整理已亂作一團的思緒。

    若安代所言不錯的話,那個地址應該已經變成國道,不復存在了。然而,信卻安然無恙地寄到了,還確確實實地收到了回信。就算這是某個人的惡作劇,按照秋葉的邏輯,那個人必須叫籐井樹這個名字。不過,在籐井家住過的地方,住著一個同名同姓的籐井樹,這種巧合可能存在嗎?而且還住在國道上!

    「想得簡單些,也就是說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不是嗎?」

    「就是呀,可是,我們確實你來我往地通著信,這不也是事實嗎?」

    「……是啊,」博子說道,「所以……信還是他寫的吧?」

    秋葉滿是愕然地望著博子。

    「博子……」

    「這才合乎邏輯。」

    「這才不符合邏輯呢!」

    「但……你不覺得浪漫嗎?」

    「也許是浪漫吧。」

    「就這樣想吧。」

    「不要這樣,博子!」

    秋葉有點氣憤。博子不知自己說了什麼惹惱他的話,不禁縮起了身子。

    「算了算了,博子,你要是這樣想也可以,我會盡全力搞清真相的。」

    秋葉沒收了博子的信,說是要作為重要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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