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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文 / 佚名

    高老莊是個四周山巒迭嶂的地方,別說在國家的版圖上找不到,在省地的版圖上也被忽略了,對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偏僻角落,就是縣裡和鄉里的幹部都很少光顧,若不是要我來挖掘高老莊盡頭那小院子的典型材料。我決不會這麼傻來折騰坐慣了辦公室的光滑潔白的兩條腿。我汗水淋淋地爬在蜿蜒的山路上,遠望著坐落在旮旯裡一間間灰濛濛的小木屋,心想起《西遊記》裡的豬八戒也是高老莊裡的人,西天取經路上,動不動就要回去,便覺得暗自發笑。

    突然,陰森森的樹林裡閃出一個蓬頭垢面的高瘦男人。他猛地伸出雙臂狂笑著向我撲來。我因鑽進山林慢了半拍,胸部緊緊地被他捏住後,我疼痛得咬著他的手,他嗷嗷地叫著把那只邪惡的手縮到胸前顫抖著。我拚命地跑進黑深深的森林,身後傳來了他那可憐巴巴的淒涼喊聲「雪鳳……你等等我……別跑,等等我……你怎麼甩掉我,你好狠心呀!雪鳳,你等等我等等我……」

    我汗流浹背地穿過一片樹林,才停下來喘了一口氣,張望著四周,不見他的身影,只有枯黃的焦葉「啪噠啪噠」一聲聲落在我的身前身後,但是我決不會由於那葉子枯黃而感到它輕飄,失去生命的份量,它們猶如一聲聲凝重的歎息,沉甸甸落在地上,壓抑著我的心情,我想那人恐怕是桃花癲吧,多危險呀!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急匆匆地跑進高老莊,莊裡的村民們亂哄哄的,有四個穿白大褂女醫生主持做B超動手術,大老警挨家通知,並再三說明計劃生育是國策,抗拒者罰款。有的婦女一看這陣勢就乖乖地做B超的做B超動手術的動手術,大老警叩開虎娘家門,虎娘堵著院門兩手叉腰瞪著眼睛說:「你們不要三天兩頭逼我去做絕育手術,我生了三個囡。」

    「男女一樣嘛。」大老警說。

    「咋一樣法,為啥男人不會大肚皮生孩子?女人還得在男人身下睡覺?」

    「這是生理上的自然規律。」

    「我總是生困,這叫啥規律?你說說生男孩的規律在哪?」

    「在你老公身上。」

    「那你有本事,就給我老公動手術。我身體有病又是哺乳期婦女,我死也不動。」

    「那我去請工作隊員來啦!」大老警咕噥著就走了。

    天已近黃昏,太陽慢慢地鑽進薄薄的雲層,變成了一個紅紅的圓球,計劃生育工作隊員們肚子也餓得咕咕叫了起來。

    高老莊的婦女主任高菊娃,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婦女,剪著短髮,身材粗壯,胸脯分外豐碩。她興沖沖地帶著十多個計劃生育工作隊員來到虎娘家,村民們看熱鬧圍著院子。但不見虎娘,只有虎娘丈夫林海虎在家。

    高菊娃睜大眼睛像掃瞄器似的掃著院子說:「林海虎,你超生了兩個孩子非絕育不可。虎娘呢?」

    林海虎說:「我老婆身子骨吃不消,人也出山去了。」

    高菊娃說:「那你就絕育吧,男人一刀下去方便。」

    林海虎說:「要動就動你的老公。」

    說來說去就是這麼幾句話。大老警看了看突擊隊員,戴大蓋帽的突擊隊員就宣佈:現在高老莊村民虎娘違反計劃生育國策,本隊強制執行……

    大老警用電棍一指屋門說:「搬傢俱吧?」

    林海虎咆哮道:「你們搬吧,反正我決不會動手術,男人動了不能幹重活啦!」

    有人答:「那你快喊婆娘絕育吧!」

    「不,我婆娘的肚子比這破舊家什還值錢啦。唉,這窮日子真沒法過了,養家餬口把老爹的棺材板都賣啦!要是生活不到不得已的時候,誰敢動老人的心頭肉呢。」

    高菊娃笑道:「這都是你自作自受,要是你少生優生,家裡不會窮。」

    「窮、窮、窮,全為了一個傳宗接代的男孩子。我就是先生二十個囡,也要承受下去,非要生個兒子不可!」

    「呱」的一聲屋子裡的嬰兒啼哭了,接著另兩個幼小的女兒哭著跨出門戶,朝著豬圈哭喊著叫媽媽。

    林海虎憤怒地舉起手。「啪」的一聲打在大女兒的身上吼嚇:「關啥,滾,你們給我滾!」他又舉手要打二女兒。

    高菊娃眼明手快地衝上去,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小女孩,林海虎故作沒有看見的樣子,「啪」的一聲抽了高菊娃一個耳刮子。

    幾個工作隊員猛地衝上去抓住林海虎厲聲道:「你們違反計劃生育。還打人!抓起來。」

    林海虎掙扎著高嚷:「我是打自己孩子,可打錯了人。你們抓了我,我也不怕,監獄裡管飯,你們抓吧,抓吧!」

    「媽媽,我要媽媽……」兩個女兒哭喊著,異口同聲地喊媽媽。

    虎娘「噌」的一聲,從豬圈裡躥了出來,抱起兩個女孩進了屋,反過身子依著一扇敞開的門死死擋住門口,護住孩子。

    一個工作隊員盯著虎娘的肚子說:「你肚子咋這麼大?不是懷孕,是啥?」

    「懷屁的孕。」虎娘一把從褲襠裡取出一塊血淋淋的破布說,「懷孕了,有這麼多月經嗎?我沒有懷孕,你們快走吧!哼,養活孩子,窮得連買紙都沒錢。」

    一個中年的女醫生盯著血破布仔細地瞧了瞧說:「虎娘,你胖肚子裡有病,月經顏色變紫色啦!」

    虎娘虎視眈眈地瞪著女醫生道:「你們別騙我上手術台絕育,你們還不走,我就跟你們拼。」她便衝出門立在工作隊員們的中間,撒潑地脫了衣服怒叫:「你們還敢動手術嗎!」

    四五個男工作隊員慌忙躲在院外喊:「大老警,大老警。你的電棍子,電棍子!」

    大老警轉過身閉著眼睛用電警棍往虎狼身上一杵說:「你不要亂撒潑,快守上。」

    高菊娃腦門上直冒汗,兩手不作地搓著,四個女醫生向她遞了一個眼色,她們蜂擁而上逮住虎娘就往層里拉。

    林海虎氣憤得把上衣一脫扔在地上,猛地衝到豬圈旁拿起一把釘耙,光著兩臂高高舉起來吼喊:「誰動我婆娘的肚子,我就要跟誰拚命。拚命!」

    大老警閃著身子躥到林海虎身後、用電棍住他後背一杵,他猝不及防,即刻感到整個身體像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週身當即失去控制。「不一會兒,醫生們就給虎娘做了B超檢查,告訴林海虎,他婆娘肚子裡有飯碗大的一塊腫瘤。

    圍觀著的都驚訝了說:「敢情是真的呀。」

    林海虎也大吃一驚,像洩了氣的皮球,半晌只好同意給虎娘摘除腫瘤並做絕育手術。

    虎娘躺在床上邊呻吟邊罵。「狗娘生的丈夫,你不是把我當人。而只當生育的機器,還要我再生,哼,這次若不知道,我的老命全搭進去了啦。惡毒呀,狗娘生的。」

    眾人都樂了。

    高菊娃說:「咋樣?還是計劃生育好吧,不動手術腫瘤在發展,生命就危險啦!」

    她一隻手撩起掉在臉上的一束頭髮夾在耳根上,那雙黑漆一般閃亮的眼睛朝我這邊望了望。突然、她高喊了一聲:「李娟!」

    她喜出望外地拉著我的手說:「哎喲喲,你咋不叫學生娃帶個口信來?」

    「來不及,市裡急著要材料。」我深情地凝望著她答。

    她親呢地挽著我的胳膊,我立即聞到了她身上那種潮濕苦澀的泥土氣息和谷米甘甜的氣味,喚起我心靈深處一種熟悉而親切的對勞動者的崇高敬意。她說:「計劃生育工作是我們村的老大難。」有一次,鄉里發動全村婦女去做B超。高菊娃只得挨家挨戶去發動,有兒子的人家不說啥,沒兒子的囡戶又醞釀起不滿的情緒,有人就找到支書,提出應該調換一個婦女主任。她得知後,悶在家曬了兩天醃菜乾,準備到街上去賣。想避避這股風,又可以給家裡掙錢,不料支書找上門來說:「高菊娃,你再不帶婦女去做B超,我就點名批評你啦。」她看著自己那些醃菜乾咬咬牙說:「不做就強制執行!」支書說:「那你就請人吧。」

    她放棄了去街上賣醃菜,立即去當街喊了兩遍,說再不去做B超,就請計劃生育工作隊來執行了,有些婦女就去計生站做B超了。近四十歲的虎娘,過去家裡窮得叮噹響,吃一頓餓三餐,沒法子,就女扮男裝去街頭賣藝,一手劈開磚頭,肚子一挺能壓塊大石板,幾個漢子高高舉著鐵錘猛地一敲,石板四分五裂,可她肚子上沒留一丁點兒傷痕。村裡的男人也怕她幾分,說她真像一隻母老虎,便叫她虎娘。

    此時,她又犯了虎脾氣,說啥也不去。一些人看有人打頭陣,就跟著瞎攪和,說這個村沒帶婦女去杭州西湖遊玩就不去,不帶領婦女辦「三八『木珠廠就不去。

    一會兒,廣播喇叭響起來了,傳出了鄉長宏亮的聲音。全鄉各位婦女們:請速來鄉計生站做B超,超過期限加倍罰款。特別是高老莊婦女,高老莊的婦女主任幹啥去啦!就算你們村婦女來得最少。連說兩遍,嘎巴一聲閉了。

    高菊娃聽後臉色變白,心想當窮村婦女主任沒啥當頭,無錢無權,一會兒上級婦聯安排一次活動,佈置一個任務;一會兒黨委安排一項工作突出一段時間,政府讓你辦一件事,弄得跑斷腿,磨破嘴,累壞腰窮於應付,成了應聲筒幹部啦。特別是為計劃生育這事真是耗子鑽風箱兩頭受氣!昨天支書找上門責問,今天一早鄉長又在廣播裡批評她,還要挨婦女們抱怨,可計劃生育是國策呀!這件工作不做好,旁的事等於白做,自己就是當典型先進在大庭廣眾面前身上也玷污了。她這樣一想就跑到鄉里,就請了計劃生育突擊隊,還有負責這幾個村治安的鄉派出所大老警。

    我們走進籬笆牆藉著小木房微弱的燈光,我看見大黃狗蹦蹦跳跳地走到涼棚下,伏在一具油汪汪的紅棺材分。涼棚上爬滿了伸展的綠色夾帶著黃色的葫蘆籐葉,上百隻葫蘆沉甸甸地阻蔽在涼棚下垂掛著,離涼棚不遠處的一頭黃牛趴在地上悠然自得地睡著覺。小木房前種著一串紅、野菊花、野冠花,連綴成一起,組成五顏六色的圖案。

    高菊娃拉著我的手走進窩灶後面那間用木架隔著的陰暗小房子。只見蔡老黑躺在一張油漆剝落的床上,露出像農藥瓶上張貼著的骷髏頭顱。臉皮彷彿被干冷的秋風吹了似的皺皺巴巴,蒼白的臉上和胳膊上都蒙上了斑駁的陰影,他正呼嚕嚕地睡著。

    我示意高菊娃不要打擾他,我望著掛在床頭上的一隻破銅鑼說:「這破意兒掛著幹啥?」高菊娃悄悄地告訴我,破銅鑼是蔡老黑的專用品,他一敲銅鑼,高菊娃就立即趕到他床前服侍。

    高菊娃拉著我的手進了廚房,她要燒飯給我吃。當她掀起鍋蓋,幾隻蜂螂從鍋裡躥了出來。她從水缸裡舀了一勺水倒入鍋中沖了沖,煮了一碗白糖伴蛋花讓我吃,我才意識到的確已經飢腸轆轆,接過蛋花坐在長板上喝了一口,假惺惺地要推給蔡老黑吃。高菊娃說他已經吃了,便坐在灶堂木凳上,用火鉗從灰堆裡夾出幾株烤得又黑又黃的白薯問我要不要。我說喜歡吃白薯……她用火鉗夾給我一塊白薯。當我吃得津津有味的時候,突然,貌如豬八戒的劉阿斗和他年輕美貌的妻子躍妹,吵吵鬧鬧地進了院子,躍妹高嚷:「不,我們做的是人工授精。」

    劉阿斗手拿酒瓶勃然變色,藉著酒勁躥起來往院門上一拍:「你……你這長舌婆,瞎講啥人工授精。」

    躍妹見劉阿斗朝她發火,喉嚨一下子噎住了,她把臉轉過去淚水湧上來。她氣憤地嚷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本來就是個不中看不中用的男人,自己不行,還硬充好漢?」

    「你?天生的賤貨!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一股男子漢大丈夫的血氣湧上劉阿斗的心頭,他血充兩眼高嚷著,接著便「咕咚咕咚」拿著一瓶酒喝。醉得厲害。躍妹十分清醒。她最恨別人罵她賤貨,引伸她過去那段不光彩的歷史。於是,她也就話趕話,專朝著丈夫心靈深處的疼處戳:「你無生的廢物,站著不夠高。躺著不夠長。我嫁給你就夠丟人現眼的了,沒想到你還螞蟻戴眼鏡充大臉!」

    劉阿斗頓時氣得五內俱焚嗷嗷叫著:「你,你這敗貨。」他舉起酒瓶衝著她又嚷,「我要打死你這個小妖精、」

    躍妹猛地站起。以身高優勢猛推了他一把,「撲通」一聲劉阿斗倒在地上。

    高菊娃慌忙把他扶了起來,劉阿斗嚷道:「哼,真沒想到這賤貨要死啦!」

    躍妹自從生了兒子,便覺得為劉阿斗立了一大功,這個矮子理應把自己當神仙供著,沒想到他竟當著大家的面打罵她,這是她怎麼也不能忍受的。再加上結婚兩年來,她的腰板也漸漸硬了起來,從他手中挖來了不少積蓄,足以支撐自己和兒子今後的生活,她火冒三丈地蹦起來:「劉阿斗,我要抱走兒子與你離婚。」說完,她就像風一樣捲出了門。

    「兒子是屬於我的,你別想抱走!」劉阿斗彈著兩條粗矮的腿蹦了出去。

    我呆愣愣地望著他們遠去的身影,心裡泛起一絲惆悵,躍妹這樣好端端的美人胚嫁給矮子,不是要破壞了優生優育的計劃生育國策了嗎?為什麼一朵鮮艷的花要插在牛屎上呢?難道是為了顯示出她的嬌艷?她是不是犯了什麼錯誤?但我又想愛情是心靈撞擊的火花。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每一個人都有愛和被愛的權利,被愛者並不意味著自己的「身份」高人一等,愛者也並不比被愛者「低一等」呀!正當我準備問高菊娃,躍妹為什麼要嫁給劉阿斗?忽然,一個酒氣沖天的彪形大漢,闖進院子,身後跟著一隻搖著尾巴的大黃狗,毫無疑問這人常來這裡,便與大黃狗混得爛熟。

    我仔細地一瞧驚詫地嚷道:「陳村長,快坐!」

    陳之路卻不坐,瞪著死魚眼,手一揮說:「去掉!」

    「去掉什麼?」我困惑不解地皺起眉頭問。

    「閃光!」陳之路歪歪扭扭地晃到高菊娃身旁。

    我莫名其妙地凝望他們,高菊娃說:「酒後糊話。村長,你明早出遠門,老婆把你灌得醉濛濛,等酒勁上來好親熱哩。」

    「親熱個屁!」陳之路說著就像一個沉重的麻袋「撲通」一聲巨響,仰面朝天地倒在灶堂的柴堆上,二條又長又粗的腿叉開,那是一副鐵打的身子!骨骼粗大,肌肉飽滿,他身上的每一塊地方都充盈著力量與野蠻。可以用四個字形容:力壯如牛。

    我望著村長粗壯的身材說:「菊娃,村長真是鐵打的腱子骨。」

    高菊娃用睫毛長長的大眼睛,撩人地一下一下瞟著村長:「他明天就要出遠門了。」

    「村長為什麼要出門?」我漠然地望著她。

    高菊娃歎了一口氣說:「城市改革開放,實現自動化和機械化。我們鄉下呢?

    責任田包產到戶,農業機械化成了泡影,老百姓田間勞動,更加走向原始化了。於是,村長外出打工,要給鄉親們帶個頭,走勞務輸出的致富路。「高菊娃笑了笑說,」村長說關山阻隔的高老莊靠幾把鋤頭在祖祖輩輩挖過的黑土地裡翻來覆去,能翻出金燦燦的銅錢來嘛?加上每人兩畝半責任田幾個月時間就耕種收穫了,不出去掙錢捆在村裡才是傻瓜呢!」

    「包產到戶政策好,多餘的勞動力能輸出去,不會吊在田地裡等死。」我咬了一口甜甜的白薯。

    「包產到戶的好政策,我們都很擁護。」高菊娃毫不遲疑地答道。

    我一邊喝著雞蛋花一邊開心地笑著說:「你們這個窮山村,走勞務輸出的路子才是對的。」

    高菊娃渴望的目光射在陳之路的身上,喃喃地說,「我們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幹活路,希圖個啥?還不是吃碗飯喝點油水。」

    我爽朗地說:「現在溫飽問題解決了,應該賺更多的錢奔小康。」

    「蔡老黑要是身子骨硬朗,我就去外面闖闖,當保姆、做小工、掃大街、搬貨物,都比挖田坑強。哎……」高菊娃把後面的話堵在喉嚨裡,用那鬆散而迷濛的目光望著我。

    我懂得她後面話中的意思,不願傷地的心,著力轉變話題但一時又想不起來,當我眼光觸到牆上貼著她孩子的十幾張獎狀,我拍了拍高菊娃的肩欣喜地問:「你兒子呢?」

    高菊娃雙眸吐輝,洋溢出感人的母愛,她抿嘴一笑說:「兒子考上重點中學,在縣城讀書。」

    「你有這樣的好孩子,我為你高興。」我指著牆壁上的獎狀,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你兒子將來是國家棟樑呀!」

    高菊娃燦爛地笑著:「窮人家的孩子早懂事!」

    「你有這樣的好孩子應感到無比高興和自豪,錢是身外之物。」我微笑著輕輕地拍拍她的手背。

    高菊娃仰仰頭,淚水迷濛了她的眼睛,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悅:「是的。錢是身外之物。」

    我心想在高菊娃貧困的生活面前,提起錢財和富有她定會很難受。便把話鋒一轉:「你的專題片『心靈閃光的妻子』播放後,反響很大。縣煙草公司經理和他妻子是同窗好友。婚後不久,妻子患了風濕病落得個半身不遂。他想拋棄她,並與本單位的有夫之妻有曖昧的關係,兩家紛紛鬧離婚。可觀看了你的專題片後,觸動了他的靈魂,與妻子重歸於好。高菊娃,你十幾年如一日服侍丈夫毫無怨言真了不起。」

    高菊娃輕描淡寫地說:「老公老婆是應該的。」便催村長快起來。陳之路打了一個阿欠,睜開血紅的眼睛茫茫然地望著我們。高菊娃捅了一下陳之路的後背:「醉鬼。你婆娘找上門來啦!

    還不給我快走。」「我老婆沒有這種膽量,你們知道嘛,啥叫丈夫?「陳之路揉揉他惺忪的紅眼睛說。

    我說:「請你解釋一下。」

    陳之路說:「丈夫丈夫,就是一丈之內是夫,一丈之外不是夫了。」

    樂得大家哈哈地大笑了。

    「你還笑,回家晚了。別讓你老婆將婊子帽戴給我。」高菊娃嬌嗔地說。

    陳之路的眼睛裡泛出一絲淫光,射到高菊娃的臉上、突然,他驚叫起來:「菊娃,蚊子叮在你的臉上了。」

    高菊娃伸手往自己臉上一拍:「九月半,山村蚊子像穿鞋鑽,鑽得真疼。」

    一隻長腳蚊子從高菊娃的臉上掉在陳之路的背上。陳之路憨厚地笑笑:「菊娃,你滿身肉香,蚊子愛叮,我這黑鍋底臉蚊子咬也懶得咬。」

    高菊娃在他的背上揚了一拳說:「你黑不溜秋蚊子不敢咬,你婆娘嚙著你可不放。」

    陳之路身子一蹦叫起來道:「你這個短命的爛舌頭,我折了你」

    「你敢折,看是誰保護我!睜開你的兔子眼吧!」高菊娃翹著下巴朝陳之路嘻嘻笑。

    「好眼熟。」陳之路抬起那那紅紅的醉眼細細地打量著我,恍然大悟地說,「哦,我想起來了,縣婦聯李娟。菊娃,怪不得你爛舌頭亂咬人。有《婦女保障法》,怎麼就沒有我們男子保障法,這太不公平。」

    「你是一村之長,高高在上,還要保護啥?」高菊娃嬌笑看望著陳之路。

    「小李子,高老莊的婦女已爬到我們男人頭上啦!」

    高菊娃笑盈盈地說:「聽我說呀。村長,我們怎敢爬到你的頭上來呀!」

    「哎呀。」陳之路盯著高菊娃說,「你嘴巴不要總嘟囔,等會兒我教訓你。」

    「你敢!」高菊娃伸出雙手輕輕地擂著陳之路的身體說:「狗嘴吐不出象牙,同你講話不如同人家吵架。」

    陳之路縮著身子笑哈哈地望著高菊娃:「我是飯桶,討人煩了。」他抓住高菊娃的雙手把臉轉向我,「小李子,你這次來是瞭解高菊娃的事跡吧!」

    「是呀,村長。」我笑了笑說,「你的腦子真靈光,一猜就中。」

    陳之路熱切的目光注視著高菊娃,彷彿要把她嵌進眼珠子似的笑著說:「我對高菊娃瞭如指掌,幾根骨節也能算得出來。」

    「你講講。」我從衣袋裡取出筆記本,目不轉眼地望著陳之路。

    陳之路咳嗽了一聲,提高嗓門說:「你要我談談,那我不客氣了。高菊娃在家服侍丈夫養雞餵豬,在外挖地種糧,我不必費口舌了。高菊娃關心公共事益,說什麼要致富必修路,就把民政局補助款的八百元錢,捐給村裡造橋鋪路了。你看看,小李子,」村長說著拉高菊娃打補丁的衣襟又道,「她吃的是白薯,穿的是破衣。

    曖,高老莊是窮山莊,但換屆選舉照舊不誤。不久前,她當選婦女主任。自從她當選後,哪一個丈夫敢虐待婆娘,只要她一出面,丈夫就乖乖向老婆認錯賠禮。買賣婚姻,如果被她知道了,最好的結局是人財兩空。有一次,我們集體上山砍樹,只是給婦女們的工錢比男的少付了一元,她就說了一句話『不想同工同酬有好戲看』。

    嚇得我們趕緊給婦女們補足了錢。你說她厲害不厲害?」

    我說:「高菊姓為維護婦女合法權益做得非常對。」

    我全神貫注傾聽了村長陳之路講述了高菊娃的先進事跡,在筆記本裡—一做了記錄,問了什麼時間高菊娃捐款造橋鋪路;什麼時間任村婦聯主任;什麼時間為受害婦女伸張正義。陳之路耐心做了回答,還滔滔不絕地說高菊娃是塊好材料,村民們如何如何地尊重她。她操的心比全村任何婦女都多十倍,百倍。

    誰有什麼難事、心事、苦事都來向她傾吐,她向誰傾吐?不是他酒喝多了講酒活,高菊娃就是打著電視廣告也難找的人。我記好筆記抬起頭,用一種極親切和喜愛的目光看著高菊娃。

    「小李子,你別聽他瞎說。」高菊娃瞟了陳之路一眼又說,「村長,你抬摃子、吹喇叭、滿肚酒水亂攪亂說。」

    陳之路一本正色說:「小李子,若是一句空話,我兩腳吊屋樑,倒光酒水由你打。」『高菊娃拉了一把躺在柴堆裡的陳之路:「好啦,好啦!你婆娘在家等著你啦。」

    陳之路摸摸臉上被柴技壓出的壓痕說:「別看我臉黑得像鍋底,蚊子不肯吮,女人不肯親。當刻板繪圖人家爭著要。」

    我和高菊娃看著他滿是樹枝壓痕的臉都咯咯地笑了,爽朗的笑聲把陳之路送出房門。陳之路忽然轉過身說:「我與蔡老黑講一下。」便踏進蔡老黑的小房間。不一會兒,他笑吟吟地走出來:「蔡老黑睡得像頭死豬。菊娃,你同他講一下,我把兩支好煙放在他的床頭上了。」他看著我又說:「小李子,明天一早我出遠門,你有事找老支書他們瞭解高菊娃的工作情況。」說完他歪歪扭扭跨出門,邊走邊吹口哨:丈夫癱、兒子小,阿妹妹自操勞。

    不要愁容紋眉梢,阿哥外出把錢撈。

    殘缺鴛鴦同到老,……

    我聽了他的情歌心裡一驚,笑著問:「高菊娃,村長對你滿有點哪個?」

    「哪能呢?好歹他是我的長輩——堂叔。」

    「誰的堂叔?」

    「老黑的堂叔。」

    「這與你是遠房關係。」

    「嫁狗隨狗,嫁雞隨雞。老黑的堂叔也是我的堂叔,毛竹都有上下節。村長嘴油心不油是難得的爛好人!」她緩緩地走過去依著窗口,用深沉的目光默送著陳之路遠去的背影,彷彿陳之路在她的心腸上面繫了一條繩索,走一步,一牽引,牽得她心腸陣陣作痛,無聲的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流淌。

    深夜,萬籟俱寂。

    我被靠窗小樹林裡突然傳來的「雪鳳。雪鳳……你在哪裡,在哪裡啊?找得我好苦,好苦啊!雪鳳……雪鳳……」的淒涼聲驚醒了。這慘慘慼慼的聲音使我想起了瘋子,瘋子的感情對雪鳳是那樣的全神貫注,不亞於《紅樓夢》裡的賈寶玉與《梁山伯祝英合》裡的梁山伯,雪鳳是出走還是去世了呢?瘋子在這深山冷岙裡奔跑,遇到狼或者摔下來咋辦?一絲憐憫之情爬上了我的心。當我睜開眼,看見窗外的棗樹梢頭上掛著一輪圓圓的明月,皎潔的月光傾瀉在床前,在這寧靜優美的夜,是遊子抬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好光景,是情人幽會的幸福時光,是夫妻床第的快樂時刻。可憐的瘋子啊!你千呼萬喚雪鳳能聽得見嗎?我想要是雪鳳出門在外,她聽到你發自肺腑的呼喚,定能飛到你的身旁,若是在墳墓裡定敢冒出來與你相約。可憐的瘋子,請你好好地睡一覺吧!瘋子淒涼的聲音漸漸地遠去,但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是為瘋子還是為雪鳳?有情人真的難以成眷屬了嗎?我要以自己的責任心在下鄉的這段時間裡為瘋子他們做點有益的事。

    我望著窗外藏著嫦娥似的明月,把目光漸漸地往下移,移到涼棚掛著沉甸甸的葫蘆,移到葫蘆下的一具棺材旁。突然,我的目光煞住了,只見狗的嘴巴上塞著一團破布一動不動地坐著。

    可能是小偷干的,好狡滑啊!我警惕地睜圓了眼睛凝神窺視,躍入我眼簾的是棺材裡有一團白光光的東西上下起伏地滾動。突然,隨著瘋子「雪鳳……雪鳳……」

    悲涼的呼聲。霎時,棺材裡彈出兩條筆直而滾圓的大腿,把那白光光的一團東西夾在兩腿中間上下滾動著。我的心「撲通」他猛跳著,鬧鬼!我這個無神論青第一次在窮鄉僻壤裡遇鬼了,頭皮一炸一炸的憋氣不敢出聲,伸手去摸索睡在身邊的高菊娃,不知什麼時候她走了。

    我心裡想:高菊娃太辛苦了,三更半夜睡不好安穩覺還要去服侍丈夫。看著棺材上的情影,我害怕得欲喊無聲,欲叫不敢,只好拉過被單從頭至尾地蒙蓋住自己。

    此時,棺材裡傳來了「吱咯吱咯」聲,這聲音足足響了半個鐘頭才消失,接著是傳來了喘著粗氣的男音:「舒服嗎?」

    「你呢?你同婆娘舒服還是同我……」女的聲音像從咽喉裡冒出來的軟綿綿。

    「當然與你唄!」

    「口是心非。」

    「你不相信我?我真想把你含在口中,永生永世不分離,難道你把十多年的恩愛全忘了。」

    「忘了就忘了,有啥稀罕?」

    「暖,我求你不要硬充好漢,別把那顆心包得鐵緊。」

    「你想把我的心放在太陽底下曬,剝光衣裳遭人譏罵,該受天罰的。」

    「誰要你套在脖子上的榮譽,鎖得我們一身骨肉不能動彈。

    有臉不能天天見,有床不能夜夜睡,有兒不能相認。我在地獄裡活受罪。」「算啦!你中了什麼邪魔啦!誰叫我們生在這滿眼是山的魔沼地,若是我們動彈一點兒不被石頭壓死才怪呢?」

    「為什麼?為什麼?我的胸膛膨脹了要衝出這座山。讓我們一起遠走高飛吧!」

    「不,不不,除非滿山變為平地。」

    「好,我要把命根兒全搭上整夜地移,移到我……」

    「你別說了,我求你別說了。」

    我傾聽他們那如泣如訴的心靈之聲,心情感到非常壓抑,便偷偷從棉被裡探出頭來看著窗外,月光如銀地傾瀉在院子裡,照見男鬼耷拉著腦袋坐在棺材沿上的迷糊痛苦的表情,女鬼把另一條腿伸進褲子的朦朧身影。她穿好褲子走到男鬼前面跪下一條腿樓住他。男鬼扯住她頭髮說:「我忍不住要認兒子。」

    女鬼把頭掙扎出來說:「你不要命啦!人要臉樹要皮。」

    男鬼迫不及待地把女的抱在自己的腿上,臉龐緊緊地貼著她的臉:「捅出去,讓我們做一對恩恩愛愛夫妻,我在外種田耕地,你在家服侍老人和養畜生。」

    女鬼用手撫摸著男的臉隴又在他的額上吻了吻:「你要守口如瓶,你忍心要像瘋子一樣下場嗎?農民工夫貴,你走吧!」女鬼從他的膝上跳下來,拉了一把男鬼同時站起來。

    男鬼依依不捨地朝籬笆牆走去,一條腿邁出院門又縮了回來,猛地一轉身一兩個大步緊緊地抱住女鬼,女鬼賠起腳尖抬起另一隻手臂,鉤住男鬼脖子。皎潔的月亮看著他們,瀉下溶溶的月光在竊笑。

    「呱」的的一聲,涼棚的葫蘆叢中突然躥出一隻烏鴉射向天空。男女鬼吃了一驚慌忙地分開。男鬼抬頭直愣愣地看著盤旋在上空的烏鴉,才回過神來說:「我走了。」女鬼失魂落魄地看著他遠去的身影,足足立了半個小時,才慢慢地彎下身把一隻手伸進狗的肚下撫摸著。另一隻手拉出狗嘴裡塞著的黑乎乎的東西,拘一聲不吭地軟綿綿地躺在地上像是睡著。她才踮起腳尖像幽靈似的顫顫巍巍地朝小木房移來。接著,是上樓梯的「吱咯吱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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