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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二十四章 文 / 姚雪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吳三桂忽然心中一酸,不禁雙目熱淚盈眶。說道:「先帝一生日夜辛勤,勵精圖治,決非亡國之君。然秉性多疑,不善用人,動不動誅戮大臣,缺乏恢宏氣量。松山兵潰之後,許多駐軍屯堡,無兵堅守,陸續失陷,寧遠仍然堅守,成為關外孤城。家舅父祖將軍在錦州糧盡援絕,只好投降清朝。從此以後,原先投降清朝的、受到重用的鄉親舊誼,都給我來信勸降。清帝皇太極也給我來過兩次書信,勸我投降。我都一字不復。家舅父奉皇太極之命,也給我寫信,勸我投降清朝。我回了封信,只談家事,報告平安,對國事隻字不提。儘管如此,先帝對三桂仍不放心,下詔調家嚴偕全家移居京師,授以京營提督虛銜,實際把我父母與一家人作為人質。我父母在北京成了人質之後,崇禎帝才放了心,降密旨召我進京述職,面陳防虜1之策。倘若我的父母與全家沒有住在北京,成為他手中人質,他怕我在寧遠抗命,是不敢召我進京的。別說當時我不能料到北京會落入李王之手,崇禎會在一年後成為亡國之君,縱然我是神仙,能知後事,我也不敢將父母接回寧遠。至於陳夫人,情況不同。她不過是我新買到的一個妾。我身為邊鎮大帥,順便將愛妾帶回駐地,不要說朝廷不知,縱然知道也不會說話。定西伯仁兄大人,你我原是患難之交,沒想到你對此情況竟不知道!」

    1虜--明朝人蔑視滿洲敵人,稱之為東虜、建虜,亦簡稱為虜。

    張若麒趕快笑著說:「唐大人原是邊鎮大帥,不在朝廷做官,所以對令尊老將軍升任京營提督內情並不知道。他只是聽別人閒言,胡說平西伯你只要美人,不要父母。他一時不察,酒後直言,雖然稍有不恭,也是出於好意。伯爺目前處境,既要為勝朝忠臣,又要為父母孝子,難矣哉!難矣哉!此刻夜已很深,不必多談。但請明日伯爺同麾下的文武要員密商和戰大計時候,能夠拿出主張,向李王奉表稱臣,一盤殘棋死棋都走活了。」他轉望著楊-問道:「楊副將,今晚休息吧,你看怎樣?」

    楊-敷衍回答:「這樣很好。明日在密商大計時,請我家伯爺多作主張。」

    此時已經三更過後,吳三桂帶著楊-和另外兩位陪客的文武親信將大順的兩位欽差送至別院中的客館休息。前邊有兩個僕人提著官銜紗燈,後邊有兩位僕人捧著兩包共八十錠元寶。目前已經是春末夏初季節,天氣晴朗,往年春末夏初常有的西北風和西北風挾來的寒潮,都被高聳的燕山山脈擋住,所以山海城中的氣候特別溫和。不知是由於氣候溫暖,還是因為多喝了幾杯好酒,唐通和張若麒在被送往行館的路上,心情比較舒暢,談笑風生。

    款待兩位欽差的地方被稱為欽差行館,是在吳三桂行轅旁邊的一座清靜小院,上房三間,兩頭房間由唐通和張若麒下榻,床帳都很講究。房間中另有一張小床,供他們各自的貼身僕人睡覺。院中還有許多房屋,隨來的官兵合住同一院中。

    吳三桂將客人們送到以後,沒有停留,囑他們好生休息,拱手告別。唐張二人確實很覺疲倦,但他們趕快將各自的元寶點了點,每人四十錠的數目不錯,隨即吩咐僕人分裝進馬褡子裡。僕人為他們端來熱水,洗了腳,準備上床。

    唐通手下一位姓王的千總、管事官員,腳步輕輕地進來稟報,今晚平西伯行轅派人送來了三百兩銀子,賞賜隨來的官兵和奴僕,都已經分散完了。

    唐通心中很高興,覺得吳三桂還是很講交情的。王千總還要向他詳細稟報時,他一擺手,不讓王千總繼續說下去,趕快問道:

    「我原來吩咐你們在關寧明軍中有老熟人、有親戚的,可以找找他們,探聽一點滿洲人的消息,你們去了麼?」

    千總回答:「院門口警戒森嚴,誰也不能出去。」

    「啊?不能出去?」

    王千總低聲說:「不知為什麼這小院的門禁很嚴,我們的官兵不能出去,外邊的官兵也不能進來。」

    唐通吃驚地瞪大眼睛說道:「怪!怪!我同張大人是大順皇上派遣來犒軍和諭降的欽差大臣,我們的隨從人員為何不能走出大門!?」

    張若麒正從枕上抬起頭來側耳細聽,聽見唐通的聲音提高,且帶有怒意。他便起身披衣而出,悄悄問明了情況,隨即向唐通和王千總擺擺手,悄聲說道:

    「不管守大門的武官是何用心,我們眼下身在吳營,只可處處忍耐,萬不可以大順欽使自居。明日吳平西與親信文武以及地方士紳等會商之後,肯不肯降順大順,自然明白。倘若投降,萬事大吉,我們也立了大功;否則,我們只求速速回京覆命,犯不著在此地……」他不願說出很不吉利的話,望一望唐通和王千總,不再說了。

    唐通說:「好,我們先只管休息。是吉是凶,明天看吧!」

    唐通與張若麒本來愉快的心情突然消失,轉變成狐疑、震驚和失望。儘管他們一時不知道為什麼有此變化,但實際情況卻很可怕:他們和隨來的官兵都被軟禁了。

    最近幾天,吳三桂最關心的瀋陽消息不再是清兵是否南下,而是要確知清兵何時南下,兵力多大,將從何處進入長城,何人統兵南下等等實際問題。大順欽差的到來,使這些消息變得更加重要了。昨夜把唐、張兩位欽差送至客館之後,他也很快回到內宅。本想好好休息,卻被這些事情攪著,輾轉床榻,幾乎徹夜未眠。所幸天明時分,一名探馬從寧遠馳回,把這些消息全都探聽清楚了。

    吳三桂為著對兩位從北京來的犒軍欽差表示特殊禮遇,今日仍將唐張二位請到平西伯行轅早餐。吳三桂和楊-作陪,態度比昨夜最後的酒宴上更為親切。昨夜就寢以前唐通的滿腹疑慮和惱恨,忽然冰釋,暗中責備自己不該小心眼兒。但他畢竟是個武人,飲下一杯熱酒以後,趁著酒興,望著吳三桂說道:

    「月所仁兄,我們是松山戰場上的患難之交,不管勸降成不成,朋友交情仍在。昨夜一時不明實情,我誤以為你已經將我與張大人軟禁,錯怪仁兄大人了。」說畢,他自己哈哈大笑。

    吳三桂心中明白,故意問道:「何出此言?」

    「昨夜聽我的隨從說,自從住到客館以後,門口警衛森嚴,一天不許他們出去拜訪朋友,也不許別人進來看他們。他們說被軟禁啦。」

    吳三桂故作詫異神情,向楊-間道:「這情況你可知道?」

    楊-含笑點頭:「我知道。今日還得如此,以免有意外之事。」

    「為什麼?」

    「我們關寧將士忠於大明,從來為我國關外屏障,矢忠不二。一提到流賊攻破北京,逼死帝后,痛心切齒。昨日兩位欽差來到之後,關寧將士與地方忠義士民群情浮動,暗中議論打算殺死兩位欽差。職將得到稟報,為了提防萬一,職將立刻下令,對欽差大人居住的客館加意戒備,裡邊的人不許出來,外邊任何人不許進去,也不許走近大門。」

    吳三桂說道:「你這樣謹慎小心,自然很好,可是你為何不在下令前向我請示,下令後也不向我稟報?」

    「鈞座那樣忙碌,像這樣例行公事,何必打擾鈞座?」

    吳三桂點頭,表示理解。「啊」了兩聲,隨即向兩位欽差笑著說道:

    「楊副總兵雖然是為防萬一,出於好意,作此戒備安排,理應受嘉獎。但他不該忙中粗心,連我也毫不知道,也沒有告訴二位大人,致引起二位誤會。」說畢,他哈哈大笑,又向楊-問道:「今日還要嚴加戒備麼?」

    「謹稟伯爺和二位欽差大人,今日還得嚴加戒備,直到明日兩位欽差啟程回京。」

    唐通對楊-說道:「子玉,我現在才知道你是好意,昨夜我可是錯怪你啦。張大人,昨夜你也有點生氣是麼?」

    張若麒畢竟是進士出身,在兵部做了多年文官,慮事較細。今日黎明時從惡夢中一乍醒來,又思慮他與唐通以及隨來官兵遭到軟禁的事,想來想去,恍然醒悟。他猜想,近日來,必是吳三桂與滿洲方面有了勾結,山海衛兵民中人盡皆知。吳三桂為不使走漏消息,所以才借口為欽差安全加強警衛,使他們誤認為受到軟禁。他常常想著,自家身處亂世,值國運日趨崩解之秋,可謂對世事閱歷多矣。他認為天下世事,頭緒紛雜,真與假,是與非,吉與凶,友與敵,往往在二者間只隔著一層薄紙。不戳破這張薄紙,對雙方都有利,可以說好處很多。何況心中已經清楚,李自成並非創業之主,說不定自己以後還有用上吳三桂之時。這樣在心中暗暗划算,所以對後通與吳三桂的談話,他只是含笑旁聽,不插一言。直到唐通最後問他,他才說道:

    「我昨天太疲倦,一覺睡到天明。」他轉向吳三桂說:「今日關寧將領們會商大計,十分重要。深望怕爵拿出主張,我們好回京去向李王覆命。」

    吳三桂笑而不言。

    上午,吳三桂召開秘密的軍事會議,只有副將以上的將領和文官中的少數幕僚參加。大家都知道清兵不日就要南下,對反對李自成更加有恃無恐。所以會議時有許多人慷慨激昂,揮舞拳頭。

    中午,仍然在行轅中設酒宴款待欽差。吳三桂在宴前請二位欽差到二門內小書房密談,說明他同麾下文武大員密商結果,誓忠大明,決不投降。倘若流賊前來進犯,他決意率關寧將土在山海衛決一死戰,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請求兩位欽差在酒宴上不要再提起勸降的事,免得惹出不快。雖然唐通和張若麒也做了最壞打算,但這樣的結果仍然使他們感到大為失望和吃驚。唐通問道:

    「平西伯,你是不是得到了滿洲兵即將南下的確實消息?」

    「滿洲方面,我一點消息沒有。自從我從寧遠撤兵入關之後,只派細作刺探北京消息,不再關心瀋陽消息,所以滿洲的動靜,毫無所知。」

    「你是否給李王寫封回書?」

    「既不向他稱臣,又不對他討伐,這書子就不寫了。」

    「給牛丞相寫封書子如何?」

    「他是你順朝的丞相,我是大明朝的平西伯,邪正不同流,官賊無私交,這書子也不好寫。」

    張若麒感到無可奈何,要求說:「我們二人奉李王之命,也是牛丞相的囑咐,攜帶重金和許多綢緞之物,前來犒軍,你總得讓我們帶回去一紙收條吧?」

    「好,我已命手下人準備好了,你們臨動身時交給你們。」

    唐通說:「既然你拒絕投降,我們今日下午就啟程,星夜趕回北京,向李王覆命。」

    吳三桂說:「二位大人既有王命在身,弟不敢強留。因怕路上有人說你們是流賊的使者,把你們傷害,我已吩咐楊副將派一妥當小將,率領一百騎兵,拿著我的令旗,護送你們過永平以西。怕路上百姓饑荒,缺少食物,也給你們準備了足夠的酒肉糧食和草料。」

    唐通說:「你想得如此周到,可見雖然勸降不成,我們舊日的交情仍在。」

    吳三桂又說:「本來今日應該為你們設盛宴餞行,不過一則為避免傳到北京城對你們不利,二則為著還有些私話要談,就在這書房中設便宴送行。因為賤內陳夫人也要出來為你們斟酒,就算是家宴吧。」

    這時楊砷進來了,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吳三桂問道:「子玉,都安排好了麼?」

    「都準備妥啦,開始吃酒麼?」

    「上菜吧,下午他們還要啟程呢。」

    楊-向門外侍立的僕人一聲吩咐,馬上進來兩個奴僕,將外間的八仙桌和椅子擺好。又過片刻,菜餚和熱酒也端上來了。今日中午的小規模家宴,主要的用意是便於清靜話別,不在吃酒。菜餚不多,但很精美。

    唐通喝了一大杯熱酒以後,直爽地問道:「平西伯,不管我們來勸降的結果如何,那是公事;論私情,我們仍然是患難朋友。常言道,日久見人心。我是粗人,說話喜歡直言無隱。你雖然號稱有精兵,可是據我估計,你頂多不過三萬精兵,對不對?」

    吳三桂笑而不答。

    唐通又問:「你既只有三萬人馬,敢憑著山海衛彈丸孤城,內缺糧草,外無援兵,必是確知滿洲人快要南下,你才敢與李王對抗,你說我猜的對麼?」

    吳三桂心中一驚,暗說:「唐通也不簡單!」他正要拿話敷衍,忽聽院於裡環珮叮咚,知道是陳夫人斟酒來了。

    先進來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從北京帶來的、稍有姿色的丫頭,後邊進來的是容光照人的陳圓圓。在剎那之間,不但滿室生輝,而且帶進一陣芳香。除吳三桂面帶笑容,坐著不動之外,兩位貴賓和楊-都趕快起身。唐通趁此時機,認真地觀看陳圓圓,不期與陳圓圓的目光相遇,竟然心中一動,不敢多看,也不知說什麼好,只是帶著羨慕的心情暗暗驚歎:

    「乖乖,吳平西真有艷福!」

    陳圓圓從丫環手中接過酒壺,先給唐通斟酒,同時含著溫柔甜蜜的微笑,用所謂吳儂軟語說道:

    「願唐大人官運亨通,步步高陞。」

    唐通的眼光落在陳圓圓的又白又嫩又小巧的手上,心中不覺歎道:「乖乖,這手是怎麼長的!」也許是因為酒杯大滿,也許是因為一時間心不在焉,唐通端在手中的酒杯晃動一下,一部分好酒灑在桌上,餘下的他一飲而盡,無端地哈哈大笑。

    陳圓圓接著給張若麒斟酒,說出同樣祝願的話。然後給楊-斟酒,說出一個「請」字。最後才給她自己的丈夫斟酒。她給吳三桂斟酒時,不說一個字,只是從嘴角若有意若無意地綻開了一朵微笑,同時又向他傳過來多情的秋波。

    她不再說一句話,帶著青春的容光、嫻雅的風度、清淡的芬芳、啊娜的身影。環珮的叮咚聲和甜甜的一絲微笑,從書房離開了。

    唐通本來很關心滿洲兵南下的消息,剛剛向吳三桂詢問一句,正待回答,不料陳圓圓進來斟酒,將對話打斷。陳圓圓走後,唐通的心思已亂,不再關心清兵的南下問題,對吳三桂舉起酒杯笑著說:

    「月所兄,你真有艷福,也真聰明,令愚弟羨殺!幸而你去年一得到如花似玉的陳夫人,馬上將她帶回寧遠。倘若將她留在北京,縱然她能得免一死,也必會被劉宗敏搶去,霸佔為妾。」

    張若房間感到唐通說這話很不得體。他馬上接著說道:

    「此言差矣。目前,平西伯的令尊吳老將軍,令堂祖夫人,以及在北京的全家三十餘口,已為李王看管,成為人質。陳夫人雖是江南名媛,但是其重要地位怎能同父母相比,也不能同髮妻曹夫人相比!」

    唐通趕快說:「是,是。請恕我失言,失言。」

    張若麒又說:「退一步說,倘若陳夫人被劉宗敏搶去,李王為要在北京登極,也一定早已將陳夫人盛為妝飾,用花轎鼓吹,送來山海!何待差你我攜重金前來犒軍!」

    吳三桂怕唐通下不了台,需要趕快用話岔開,便向張若麒說道:「張大司馬,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如何救我的父母不死於李賊之手?」

    張若麒略微沉吟,向吳三桂說道:「我同唐將軍來時,攜帶令尊老將軍給你的家書一封,盛稱李王德意,勸你投降。聽說令尊的這封家書是出自牛丞相的手筆,至少是經過他親自修改,足見李王對這封勸降書信的重視。我昨晚問你如何給令尊回信的事,你說兩天以後再寫回信,另外派專人送往北京。我並不傻。我心中明白,你不肯馬上寫好回書由我們帶到北京,也是你知道了清兵快要大舉南下的消息,不過是為了拖延李王興兵前來的時間罷了。平西伯,你是不是這個用意?」

    吳三桂有片刻沉默,望望楊。楊-昨天從談話中明白兩位從北京來的欽差與李自成並不一心,他已經悄悄向吳三桂建議要利用兩位欽差,反過來為我所用。他看見吳玉桂此刻想利用唐通和張若麒,但仍不敢向深處說話,他只好用眼色鼓勵吳三桂膽大一點。吳三桂又向兩位客人舉杯敬酒,然後說道:

    「常言道,對真人不說假話。據我看來,你們二位,雖然已經投降李王,但是還沒有成為李王的真正心腹,李王也不肯把你們作為他自己的人。李王不是漢高祖和唐太宗那樣的開國之主,他只信任陝西同鄉,只相信從前老八隊的舊人。後來跟隨他的人物,那麼只是他才進河南、艱苦創業時的兩三個人。我明白這種實情,所以你們奉李王之命光臨山海犒軍,我在心中並不把你們二人看成是李王的人,只看你們是我的故人,在松山戰役中的患難之交,曾經是風雨同舟。」他看看楊-問道:「子玉,他們二位光臨山海衛之前,我是不是對你這樣說的?」

    楊-向貴賓們舉杯敬酒,趕快說道:「我家伯爺所說的全是肺腑之言。」

    唐通突然說道:「月所仁兄,我們一回北京,李王見你不肯投降,必然把你當成他的心腹之患,派兵前來,你的兵力可不是他的對手!你知道滿洲兵何時南下?」

    「愚弟實在一點不知。自從北京失陷以後,我只關心北京的消息,不關心瀋陽消息。」

    唐通和張若麒同時在心中罵道:「鬼話!」

    吳三桂接著說:「至於我的兵力不敵流賊,這一點我不害怕。進關來的寧遠百姓,其中有許多丁壯,我只要一聲號召,兩三萬戰士馬上就有。」

    唐通問道:「這我相信,可是糧食呢?」

    「糧食我有,至少可以支持半年。我從寧遠撤兵之前,明朝不管如何困難,為支撐關外屏障,糧食源源不斷地從海路運到寧遠海邊的覺華島,我臨撤兵時全數從覺華島運到了山海衛的海邊。」

    唐通又問:「你認為倘若李王率領大軍來攻,你在山海衛這座孤城能夠固守多久?」

    吳三桂說:「第一,我有數萬關寧精兵,效忠明朝,萬眾一心;第二,我有從覺華島運來的糧食,可以支持數月;第三,我是以逸待勞;第四,寧遠所存的火器很多,還有紅衣大炮,我都全數運來了。所以,我但願李王不要來攻,同我相安無事。倘若來找我打仗……」

    唐通突然問道:「你打算向滿洲借兵麼?」

    「這事我決不會做。我是明朝的邊防大將,與滿洲一向為敵,此時雖然亡國,但我仍然要為大明朝守此山海孤城,等待南方各地勤王復國的義師。」

    張若麒心中明白,吳三桂愈是迴避談清兵南下的消息,愈可以證明清兵南下的事如箭在弦上,決不會久。但是他願意與吳三桂保持朋友關係,說不定日後對自己很有用處。他說:

    「平西伯,我們兩年前在松山戰場上風雨同舟,今天仍然以故人相待。我請問,你有沒有需要我們幫忙之處?」

    吳三桂趕快說:「有,有。正需要請二位賜予幫助。」

    唐通問:「什麼事?」

    吳三桂說:「從昨天到今天,我對你們二位一再說出我決不投降,這是因為你們是我的患難之交,我對真人不說假話。可是你們回到北京向李玉稟報時不要說得這麼直爽,不妨婉轉一點。」

    唐通:「我們怎麼說?」

    吳三桂:「你們不要說我決無降意,只說我尚在猶豫不定,兩天後我吳三桂會在給我父親的回書中清楚說明。」

    張若麒心中大驚,想道:「啊,他只是希望緩兵兩天!清兵南下的日子近了!」但是他不點破這張紙,回答說:

    「這很容易,我們按照你的要求辦吧。只說你答應繼續同眾將領們再作仔細商量,降與不降,兩天後派專人送來書子說明,決不耽誤。」

    吳三桂趕快說:「我只給家嚴老將軍寫封家書,稟明我寧肯肝腦塗地,粉身碎骨,誓為大明忠臣,決不降順流賊,留下千古罵名。」

    二位勸降欽差,心中一動,臉色一寒,半天不再說話。他們已經看明白李自成未必是真正的開國創業之主,倘若清兵南下,恐怕難免失敗。為著兩位欽差下午還要趕路,結束了送行午宴,轉入內間坐下,換上香茶,略談片刻。

    張若麒向吳三桂問道:「伯爺關於不肯向李王投降的事,打算在家書中如何措辭?口氣上是否要寫得婉轉一點?」

    吳三桂回答說:「我正為此信的措辭作難。你想,既然忠孝不能兩全,我決不在信中同意投降。可是說我決不投降,我父母的性命就難保。因此措辭困難……」

    張若麒感歎說:「伯爺如此忠於大明,義無反顧,實在可敬。下官自幼讀聖賢之書,進士出身,身居高官,不能為大明矢志盡忠,實在慚愧多矣。這封書子的措辭確實難,難!」

    楊-說道:「張大人滿腹經綸,智謀出眾,難道想不出好的辦法?」

    吳三桂聽楊沖這麼一說,神色淒然,幾乎滾出熱淚,歎口氣說:「實不瞞二位欽使,弟雖不肖,不敢與古代孝子相比,但是人非草木,弟亦同有人心。弟遲遲不為先皇帝鎬素發喪,在山海誓師討賊,就是為著父母都在北京,只怕出師未捷,父母與全家先遭屠戮。唉!到底還是忠孝不能兩全!」忽然,忍耐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楊-見他的主帥落淚,望著張若麒問道:「張大人,有沒有好的主意?」

    張若麒低著頭,輕輕搖晃腦袋,想了片刻,忽然將膝蓋一拍,抬起頭來,得意地說:

    「有了!有了!」

    一直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的唐通忙問:「張大人,書信中如何措辭?」

    張若麒又想了片刻,才決定說出他的主意。他首先想著,既然吳三桂堅不投降,必有所恃;所恃者非它,必是滿洲兵即將南下。他憑自己兩日來察言觀色判斷:滿洲兵最近將南下無疑。他想道,如果一戰殺敗李自成,李自成來不及殺害吳襄,關寧兵或滿洲兵有可能在戰場上將吳襄奪回,也可能迫使李自成將吳襄放還。他又想,目前除倣傚漢高祖,別無辦法。於是,他用了半是背誦半是講解的口氣說到:

    「昔日楚漢相爭,漢王劉邦和項王俱臨廣武而軍,相持數月。楚軍缺糧,項王患之。在這以前,項王捉到了劉邦的父親和老婆,留在軍中。到了這時,項王在陣前放一張大的案子,將劉邦的父親綁在案子上,旁邊放了一口大鍋,使人告訴漢王:『你今天若不退兵,我就要烹你的父親。』漢王回答說:『我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約為兄弟。我的老子就是你的老子。倘若你一定要烹我老子,請分給我一杯肉湯。』項王大怒,想殺劉邦的老子。項伯,就是項羽的叔父,對項羽說:『天下事還說不定准,況且要打天下的人是不顧家的,你殺了劉邦的老子不但無益,反而增加了仇恨。』項羽聽了勸告,不但不殺劉邦的老子,後來都放了,連劉邦的老婆也放了。」

    吳三桂不很明白張若麒的真正用意,問道:「張大人,李自成目前還沒說要殺家嚴,我在家書中如何措辭?」

    張若麒:「晦,平西伯,你太老實!如今你在家書中愈是毫不留情地痛責令尊老將軍,責備他不能殉國,不能提著寶劍進宮殺死李賊……」

    「他怎麼能走進皇宮?」唐通問了一句。

    「嗨,這是用計,不是當真!不管吳老將軍能不能做到,只要平西伯在家書中把他令尊老將軍罵得痛快,罵得無情,罵他令尊該死,就能救老將軍之命。你還不明白麼?不知誰替劉邦出的主意,劉邦就是用這個辦法救了他老子的命,也救了他老婆日後的命!」他忽然轉問楊-:「子玉將軍,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楊-在心中罵道:「你出的這個歪點子可是要把我家伯爺的一府老幼三十餘口送到死地!」他口中不敢說出二話,但是在剎那之間不能不想到一件往事:差不多就在兩年前,洪承疇率領八位總兵、十五萬大軍援救錦州。洪總督本來穩紮穩打,逐步前進,無奈張若麒這個狗頭軍師,號稱懂得軍事。來自兵部衙門的職方司郎中,不知怎的被崇禎皇帝賞識,欽派他來松山監軍,連總督洪承疇也不敢不聽他的意見。他不斷催戰,遂致全軍潰敗。如今他又來出餿主意,真是夜貓子進宅,沒有壞事不進來1!他的眼光轉到唐通臉上,想聽聽這位身居總兵的將軍的意見,恭敬地問道:

    1過去民間不知道貓頭鷹是益鳥,認為貓頭鷹出現很不吉利,故有此俗話。

    「唐大人經多見廣,請你看張大人這主意是否可行?」

    唐通心中認為張若麒指點的是一著險棋,很可能枉送了吳三桂在北京的一家性命,但是萬一這著險棋有用呢?他沉吟片刻,回答說:

    「你們這裡,文的武的,人才眾多,謀士成群。還有兩天時間,何不讓大家商量商量?」

    楊-對唐通的回答很覺失望。在吳三桂的幕僚和將領中,一直集中考慮的是降與不降的問題,而沒料到會有老將軍吳襄的勸降家書。他們早已抱定決心,堅守山海關,決不投降,等待清兵南下。從昨天唐通和張若麒帶來了老將軍吳襄的勸降家書,才突然引起大家重視了這個問題,卻商量不出一個妥當對策。楊-看見唐通也說不出來好的意見,他重新思索張若麒指點的一步險棋。他想,俗話說病急亂投醫,張大人開的藥方不妨試試?……

    楊-不敢輕答可否,望望吳三桂,同吳的疑問眼神碰到一起。正在這時,吳三桂手下的一位偏裨將官進來,站在門外稟報:

    「敬稟伯爵老爺,唐總兵大人的人馬已經站好了隊,我們派往護送的一百名騎兵也都站好了隊,要不要馬上啟程?」

    吳三桂與兩位前來犒軍勸降的大順欽差互相看了一眼,隨即吩咐一句:「馬上啟程」。

    吳三桂送走了李自成差來犒軍與勸降的兩位使者以後,一方面作應戰準備,一方面命兩位文職幕僚代他擬一封家書稿,不但表示他決不向李自成投降,而且痛責他父親不能殺死李自成,為大明盡忠。這封信送往北京以後,他就知道必然會激起李自成大怒,戰爭將不可避免。所以他一面探聽李自成的出兵消息,一面加緊探聽瀋陽動靜,準備向清朝借兵。

    同時,他下令日夜趕工,修補了西羅城城牆的缺口,又將守衛寧遠城的大小火器運到山海衛的西羅城中。明朝在寧遠存放有兩門紅衣大炮,曾經在一次抵抗滿洲兵圍攻寧遠時發揮了威力,使努爾哈赤受了很大挫折。曾經哄傳努爾哈赤在指揮攻城時受了炮傷,死在回瀋陽的路上。雖然只是傳說,努爾哈赤實際是患了瘩背而死,但努爾哈赤於1626年指揮攻寧遠城時,由於城上炮火猛烈,滿洲兵死傷慘重,努爾哈亦被迫退兵,確是事實。松山戰役之後,清兵很快蠶食了寧遠附近的大小城堡,但一直不進寧遠,就因為寧遠有較多的大炮,清兵曾在城下吃過大虧。如今在西羅城上修築炮台,架好了紅衣大炮。

    吳三桂備戰的第二件重要工作是補充人馬。隨他入關的百姓人數不過十萬左右。當初為著誇大功勞,也為事後向朝廷要錢,虛報為「五十萬眾」。這十萬多人的內遷百姓,分散安插在關內附近各縣,生活尚未安定,與本地百姓也存有種種矛盾,需要留下青壯年人照料入關的老弱婦女,照料生產,照料安全。在匆忙中能夠抽調幾千人補充軍伍就不易了。所以吳三桂準備保衛山海城的將士,總數只有三萬多人,虛稱五萬。他聽說李自成的東征大軍號稱二十萬,縱然減去一半,只有十萬,也比他的關寧兵多出一倍還多,不可輕視。他連夜派人,將駐在永平的人馬全部調回山海衛。又召集一部分親信將領和幕僚,還約了本地的幾位士紳,連夜開會,商議向清朝借兵的事。

    在商議時,大家幾乎都是恭聽平西伯的慷慨口諭,不敢隨便說話。吳三桂說道:

    「事到如今,不管有多大困難,我們都誓做大明忠臣,為先皇帝復仇,為大明恢復江山。向清朝借兵,幫助我朝剿滅流賊,是一時權宜之計。自古一國有難,向鄰國求援,恢復社稷,例子不少。今日在座的各位文官和地方紳耆,都是飽讀詩書,博古通今;武將雖然讀書不多,可也聽過戲文。春秋戰國時候有一個申包前……」他怕自己記不清,望一眼正襟危坐,肅然恭聽的本地最有名望的士紳,也是唯一的舉人余一元,問道:「那個為恢復楚國社稷,跑到秦國求救的,是叫申包胥麼?」

    余舉人恭敬回答:「是叫申包胥,這個有名的故事叫做『申包胥哭秦庭』。還有……」

    吳三桂問:「還有什麼人?」

    余一元自己也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出於敏感,也許是聽到了什麼傳聞,忽然想到石敬瑭這個人物,但是他驀然一驚,想到在目前的險惡局勢中,偶一不小心,說出來一句錯話就會遭殺身之禍,趕快改口說;

    「方纔恭聞伯爺深合大義之言,知關寧五萬將士在伯爺忠義感召之下,興師討賊。山海衛與附近各州縣土民,不論智愚,莫不人同此心,竭誠擁戴。後人書之史冊,將稱為『關門舉義』,傳之久遠。伯爺提到申包胥向秦國乞師,一元竊以為申包胥不能專美於前,伯爺向清朝借兵復國,亦今日之申包胥也。」

    吳三桂點點頭:「余舉人到底是有學問的人,說的極是。本爵決計向滿洲借兵,也是效申包胥向秦國乞師。」他略停一停,為著消釋本地士紳疑慮,接著說道:「我是向滿洲借兵,決不是投降滿洲。滿洲決不會來山海衛,我也決不會讓滿洲人往山海衛來。這一點,請各位士紳務必放心。」

    一位士紳膽怯地問道:「請問鈞座,滿洲人將從何處進入長城,與我關寧大軍合兵一處,並肩戮力,殺敗流賊?」

    吳三桂說道:「崇禎年間滿洲人幾次向內地進犯,都是從中協或西協選定一個地方,進入長城,威脅北京,深入內地,飽掠而歸。這些事情,余舉人都是知道的,是吧?」

    余一元回答:「謹回鈞座,一元因近幾年留心時事,大致還能記得。滿洲兵第一次入犯是在崇禎二年十一月間,滿洲兵三路南犯,一路入大安口,一路人尤井口,又一路入馬蘭谷。這三個長城日子都在遵化縣境。滿洲兵第二次入犯是在崇禎十一年九月,一路從青山口進入長城,一路從牆子嶺進入長城,都在密雲縣境。滿洲第三次入犯是在崇禎十五年十一月,仍然是從密雲縣北邊的牆子嶺進入長城。以上三次大舉南犯,都是從遵化和密雲境內進入長城。」

    吳三桂頻頻點頭,望著大家說道:「好,好。余舉人不愧是山海衛的飽學之士,留心時事。據我們接到的確實探報,清兵已經從瀋陽出動,人馬眾多,大大超過往年。這次統兵南下的是睿親王多爾袞,他由輔政王改稱攝政王,代幼主統攝軍政大權。我們還探聽到一個十分確實、十分重要的消息,對我軍在山海城討伐流賊這件事……余舉人,你剛才說了四個字,怎麼說的?」

    「我說載之史冊,將稱為『關門舉義』,傳之久遠。」

    「對,對。這一確實消息,已經是鐵板釘釘,不再有變。滿洲攝政王的進兵方略還同往年一樣,對我山海軍民的『關門舉義』十分有利。」吳三桂看見士紳們的臉上還有不很明白的神氣,又向大家說道:「攝政王已決定從中協、西協尋找一個口子進人中原1,先佔據一座城池,作為屯兵之處,然後進剿流賊,攻破京師。」

    1中原--明末滿洲人習慣,將進入長城說成是進入中原。這一錯誤說法也影響到居住長城沿邊的漢人。

    他頓了頓,忽而提高聲音道:「本爵誓死效忠明朝,與流賊不共戴天。」

    在座的文武要員和地方土紳,一下都被吳三桂的忠孝之情打動。

    「三桂雖然是一介武將,」吳三桂接著說,「碌碌不學,但是人非草木,豈無忠孝之心。自從流賊攻陷北京之後,三桂深懷亡國之痛,也痛感喪家之悲。我今日約請各位前來,為的明告各位二事:第一件,我決計率關寧將士與流賊一戰,義無反顧。第二件……」

    吳三桂環顧左右,見舉座皆屏息斂聲,靜待下文,便接著說道:「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我要借多爾袞的刀,砍李自成的脖子。今日就差遣得力將領,攜帶借兵書子,在路上迎見清朝攝政王,陳述我朝向清朝借兵復國之意。說明我這裡誘敵深入,使中協與西協沒有流賊防守,以便攝政王率領清朝大軍順利進入長城,使李賊顧首不能顧尾,前後同時苦戰,陷於必敗之勢。只要一戰殺敗李賊,收復神州不難。」

    士紳們認為平西伯的謀略合理,大家肅然恭聽,輕輕點頭。有一位紳士大膽地問道:

    「請問伯爺,崇禎皇帝已經身殉社稷,萬民飲恨。與清兵合力收復北京之後,如何恢復大明江山?」

    吳三桂回答:「先皇帝雖然殉國,但太子與永、定二王尚在人間,太於理當繼承皇位。」

    「聽說太子與二王,連同吳老將軍一起都在李賊手中,山海紳民,對太子與二王,吳老將軍與貴府全家上下,十分關心。不知鉤座有何善策營救?」

    「此事……我已另有籌劃。但因屬於軍事機密,不宜洩露,請諸君不必多問。」

    余一元等士紳們仍然心存狐疑,但不敢再問了。吳三桂接著說道:

    「幾天來山海衛城中謠言很多,士民紛紛外逃。我今日特煩勞諸位幫助我安撫百姓,請大家不用驚慌,本爵將厲兵秣馬,枕戈待旦。流賊一旦來犯,定叫他有來無回,死無葬身之地。」

    眾士紳凜凜聽諭,沒人做聲。會議在嚴肅的氣氛中結束。

    會議結束後,吳三桂將副將楊-、游擊將軍郭雲龍叫到住宅的書房,對他們又作了秘密囑咐,命他們立刻帶著準備好的、給多爾袞的書信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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