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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十二章 文 / 姚雪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聽了李巖的話以後,李自成的正在高興的心情好似被澆了一股冷水。只是為著表示他虛懷納諫,沒有露出來不悅之色。他認為滿洲人震於他的軍威,必不敢此時南犯,李巖的話未免過慮。他望望來獻策,明白宋和李有一樣看法,勉強笑著說:

    「你們是孤的親信謀臣,歷年來贊襄帷幄,果然不同於一班文臣。說到滿洲人南犯的事,孤何曾不在心中想過?在東征的路上也想過多次。不過……」

    趁著李自成片刻沉吟,宋獻策看見他的臉上的笑容消失,似乎不同意他們對滿洲人的顧慮。

    「不過,」李自成接著說,「以孤想來,滿洲人未必敢在此時南犯。」

    宋獻策趕快說道:「陛下英明,比臣料事深遠。願聞陛下睿見,以釋愚臣杞憂。」

    李自成又微笑一下,胸有成竹地說:「在崇禎的十七年中,因為朝政腐敗,兵力空虛,遂使滿洲韃子幾次人犯,攻破城寨,飽掠而歸。目前我大軍攻破北京,建立新朝。我軍聲威,諒滿洲也會知道。以孤忖度,滿洲人不足為慮。」

    宋獻策說道:「陛下睿謀宏遠,燭照虜情,實非臣等所及。然臣等恐事出料外,不得不防,所以已命劉體純不必等候進人北京,即率他所部人馬由昌平直趨通州,立即刺探山海關與遼東軍情,不可稍有疏忽。」

    「很好,很好。你們已經同捷軒商定,派出一萬多精兵不參加攻城之事,趕快去駐防通州一帶,這部署也深合孤意。」

    李巖見皇上畢竟英明,肯聽進言,趕快又說道:「陛下,我朝新建,同東虜必有一戰,不可不盡早放在心中。兵法1云:『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以臣之愚見,從明日攻克北京之後,即應以不可勝之勢,使敵人不敢來犯。」

    1兵法--我國佔人所著兵書很多,其中最完備、最具有權威性的著作是戰國時齊人孫武所著的兵書,稱做《孫子十三篇》,古人引用時簡稱《兵法》即可。以下所引用的話,均在《孫子-形篇》。

    李自成心中認為進北京後第一件大事是舉行登極大典,昭告天下,傳檄江南。李巖的話不合他的心意。他不相信他手下有精兵強將,百戰百勝,滿洲人膽敢來犯。但是他沒有流露出不高興的神色,含笑問道:

    「如何使敵人不敢來犯?」

    李巖回答說:「《孫子》說:『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臣以為這『修道而保法』一句話,言簡義賅,深具至理,陛下應反覆思之。」

    「孤在商洛山中時,每日練兵之外,雜事不多,有閒暇讀書。《孫子十二篇》也仔細讀過多遍,遇有心得處反覆背誦,並在七頁上寫了不少眉批。你說的『修道而保法』這一句,孤也記得,你此刻提到這句話是何意思?不妨明白說出,無庸忌諱。」

    宋獻策看出來皇上微露不悅之色,暗中用腳尖在李巖的腳上碰了一下,要他適可而止。但李巖卻有一種骨鯁性格,願意趁此進入北京前夕,為皇上貢獻忠言,所以不顧家獻策的暗示,向皇上說道:

    「關於孫子的這句話,諸家註釋,各有發揮,臣以為詩人杜牧的註解最得真諦。按照杜牧的註解,道就是仁義,就是仁政;法就是法制,既指治理國家的法制,也指軍紀嚴明。所以臣惟望陛下不忘『修道而保法』,便不必擔憂東虜乘機人犯了。」

    李自成問:「明日上午就要進北京內城,如何才是『修道而保法』?請言其詳。」

    李巖憑著一片忠心,明知皇上不會聽從,還是大膽地直言:「原來陛下早已決定,破城之後,將明朝勳戚1與六品以上官員,除少數素有清廉之名的朝臣以外,全數逮捕,拷掠追贓,以濟國用。皇上又念三軍將士多年來追隨陛下暴露露,冒白刃,幸而不死,得有今日,所以決定順應三軍將士之望,在北京城破之後,三軍人城駐紮,與民同樂。當時臣與獻策對此兩項決定,都曾諫阻,區區忠言,未蒙皇上見納,至今衷心耿耿。今日我大軍即人北京內城。臣冒死再次進言,請陛下取消成命,以利國家,不使敵人有可乘之機。」

    1勳戚--勳臣與皇親兩種家族,簡稱勳戚,構成封建社會中最高統治階層。

    李自成沉默片刻,問道:「倘若孤取消成命,如何處置方好?」

    「陛下是一國之君,遇有大事,俯聽眾議,斷自宸衷。眾多部隊,何者進城警備彈壓,何者在城外原地駐紮,候令進止,今晚陛下即可下一上諭,請將遵諭而行,不得稍違。至於原議對勳戚大臣拷掠追贓之事,可在今晚或明日進城時傳諭汝侯劉宗敏,暫緩執行,聽候再議。」

    宋獻策已經從李自成的神色上看出來李巖的話說得過直,引起「聖心」不悅,正想再踢一下李巖的腳,而李巖卻耐不住接著說道:

    「臣愚,值此進人北京之際,惟以效忠陛下為念,故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使國家開業奠基,成為千古楷模。陛下為堯舜之主,功業將遠邁漢祖唐宗。陛下應記得漢高祖初克咸陽,聽了樊啥與張良的進言,隨即從咸陽退出,還軍霸上,與父老『約法三章』1,就是約定了三件大事:殺人者死罪,犯傷人罪與盜竊罪的,都要依法治罪。除這三條之外,秦朝的一切舊法全部廢除。所以沛公在關中深受百姓愛戴,正如《史記》上說,『秦民大喜,爭持牛、羊、酒食獻饗軍士。』明日陛下進北京,當然與漢高祖人咸陽不可同日而語。當時劉邦不但尚未稱帝,也未稱漢王,名義僅是沛公。今日陛下已經是大順皇帝,駕臨北京,當然應駐曄於紫禁城內。但大軍數萬人都駐紮北京城內,軍民混雜,臣竊以為非計。至於將明朝的勳威大臣一齊逮捕,拷掠追贓,臣請緩行。首先在北京行寬仁之政,以收攬天下人心。俟大局安定之後,擇勳戚大臣中罪惡昭著、萬民痛恨的,懲治幾個,其餘降順的一概不究。如此行事,不惟使北京安堵如常,而且使各地觀望者望風歸順,也使敵對者無機可乘。」

    1約法三章--從前習慣上所說的「約法三章」,大概是句讀錯誤,使「約法」二字連讀,成為一個同兒但「約法」是現代術語,不應出自古人口中。《史記》原句應讀做:「與父老約,法三章耳。」

    「你還有什麼建議?」

    「臣本書生,蒙陛下厚愛,置諸帷幄之間,參預軍國之事,故敢就以上二事,披瀝直陳。還有一事,亦望陛下斟酌。」

    「何事?」

    「北京雖在輦轂之下,為百官巨商雲集之地,然究其實,中小平民居於多數。數月來山東漕運中斷,平民小戶素無積蓄,生活必甚艱難。進人北京之後,如何賑濟京市饑民,也望陛下斟酌決定。今日國家制度粗定,與往年情況不同。京師各處糧食倉儲如何稽核以及如何放賑之事,均歸戶政府職掌,而五城直指使1可以協助辦理。」

    1五城直指使--即五城御史。大順朝將明朝的御史改稱直指使。

    李自成向宋獻策問道:「獻策,林泉建議諸事,你以為如何?」

    宋獻策明白關於駐軍城內與對大臣拷掠追贓都是在西安決定的,為劉宗敏和陝西將領所主張。李自成雖然英明,卻卜分倚信以劉宗敏為首的陝西將領,所以李巖今夜不脫離書生之習,向皇上提出前兩條建議,已經晚了,徒惹皇上心中不快,他必須為李巖緩和一下。趁皇上要他說話,趕快婉轉說道:

    「陛下睿智過人,胸懷開朗,頗有唐太宗之風。林泉今晚直言建議,也是仰慕古人,欲效魏征之骨鯁。君臣契合,先後輝映,必將成為千古美談。陛下進北京後,對官民行寬仁之政,收攬人心,並將人馬駐紮城外,一則有利於招降吳三桂,二則使東虜見我無隙可乘,不敢來犯。林泉的這兩條建議,均是為國家著想,出自一片忠心。只是以上二事皇上在西安出師之前已與汝侯商定,亦為諸將之願,早已宣佈於眾,臨時不好收回成命。不妨在明日大軍進人內城時,皇上重降聖旨,諭三軍嚴守紀律,秋毫無犯;違者斬首。至於拷掠追贓之事,如何適可而止,先嚴後寬,由陛下斟酌情況而定。」

    李自成點頭說:「你的意見很好,由孤斟酌好啦。」

    因為斷定明日一早就會破了內城,如今已到三更,要趕快處理的事情很多,這次小型的御前密議到此停止。

    宋獻策和李巖剛離開釣魚台行宮,李自成將吳汝義和李雙喜叫到面前,又命傳宣官去叫天祐閣大學士牛金星立刻進宮。

    李巖和宋獻策經過今晚的行宮召對,在滿朝文武陶醉於即將進北京和即將一舉滅亡明朝的偉大勝利之夜,他們出於對皇上的一片忠心,也出於他們做軍師的軍國重任,終於說出了埋藏在心中已久的一些意見,同目前大順朝中一味歌頌的聲音很不調和。雖然他們覺得應該向皇上說的重要意見還沒有完全說出,但是他們都看得出來,皇上已經流露了不悅之色。最後,皇上並沒有對他們的意見爽快採納。關於原定大軍駐進城內,對勳戚和六品以上的官員拷掠追贓這兩件事,照舊執行;而對京師貧民放賑的事,皇上一字不提。所以兩位軍師從釣魚台行官退出以後,心上的憂慮並沒有減輕,在行宮大門外默然上馬,帶著一群扈從的官員、奴僕和親兵馳回駐地。

    丞相府的臨時駐地距行宮不足一里。牛金星正在同六政府尚書商議明日人城諸事,聽到宣召就立即進宮,所以宋獻策和李巖還沒有回到軍師府駐地,牛丞相已經坐在大順皇上的面前了。由於各種原因,在李自成的心上,牛金星的份量比宋獻策要重一些,至於李巖的份量,比牛金星差遠了。李自成心中明白,如今尚在作戰時期,所以在西安時宣佈聖旨以劉宗敏為文武百官之首,等日後全國統一,天下太平,自然要依照漢、唐、宋歷代舊制,以宰相為百官之首。至於軍師府這個衙門,也是目前的短期建制。到了天下太平時候,軍師府就要撤銷了。由於牛金星在大順朝文臣中如此重要,所以李自成召見過宋獻策和李巖之後,立刻將牛金星召進宮來。

    李自成問道:「文臣們有人建議孤進城後居住乾清宮,有人建議居住文華殿,可是兩位軍師建議孤居住武英殿,以合讖記上『十八孩兒兌上坐』的話。先生以為如何?」

    「陛下如何決定?」

    「孤聽了他們的面奏,覺得很有道理,已經同意。倘若你認為尚有不妥之處,不妨直言,還來得及召他們進宮來重新商議。」

    「他們的建議很好。陛下立即採納,實為英明過人。」

    李自成又問道:「你也認為乾清宮不可居住?」

    牛金星明白皇上仍是念念不忘乾清宮,立即回答:「臣雖然不曾與獻策討論此事,但意見完全相同。陛下試想,今夜我大順數萬將士和滿朝隨征大小文臣是何等振奮鼓舞,單等明日進城。可是今夜崇幀及其眾多宮眷與朝臣正好相反,痛哭無計,紛紛自盡。崇禎非一般庸懦亡國之君,今夜他知道內城必破,必將設法藏匿民間,然後再逃出北京,以圖恢復。如他認為逃走無望,必定自盡,或是自縊,或是自焚,這就是古人所謂『國君死社稷』之義。他會在何處自盡?……」

    「聽說他在宮中還有一處家廟,稱做奉先殿。會不會在奉先殿自盡?」

    「不會。崇禎這個人,秉性十分剛強,即位後宵衣旰食,總想做一個中興之主。如今亡國,他認為死後無面目看見祖宗,所以臣以為他不會死在奉先殿。」

    「你認為他會死在乾清宮?」

    「臣以為他十之八九會自縊在乾清宮,或在乾清宮舉火自焚,而且必有一些宮眷從死於乾清宮中。不管如何,明朝新亡,乾清宮必然凝聚凶戾之氣,不可為陛下駐蹕之處。兩位軍師建議陛下駐蹕武英殿,最為合宜。」

    「崇禎會不會逃出北京?」

    「臣最擔心者正是此事。如今大軍四面包圍北京,外城已人我手,估計他今夜沒有機會逃出北京;臣怕他藏匿民間,俟機逃走,一旦微服混出城門,即可以間道南下,輾轉逃往江南。崇禎年紀尚輕,在民間並無桀、紂之惡名,倘若他據守南京虎踞龍盤之地,憑借江南之財富與人民,則我朝欲統一中國必將費很大周折。」

    李自成沉吟說道:「這倒是一件值得……」

    牛金星趕快說:「雖然這是一件值得擔心的大事,但請皇上放心。獻策與林果一向思慮周密,必有通盤考慮。明日如何清宮,如何尋找崇幀生死下落,他們必不敢疏忽。明日李過將軍先進人紫禁城中清宮,獻策今夜必會詳細囑咐。」

    李自成點點頭,又問道:「對於清宮的事,你還有什麼意見?」

    「清宮之事,凡臣能夠想到的,獻策與林泉必然都已想到。只有一事,臣要面奏陛下……」

    牛金星話未說完,傳宣官進來,跪在李自成的腳前奏道:

    「啟稟皇爺,汝侯劉宗敏前來見駕。」

    「傳他前來!」

    其實劉宗敏並沒有站立在行宮大門內等待傳稟,而是跟隨在傳宣官後邊直往裡走。別的文武大臣進人宮中時都是畢恭畢敬,腳步很輕,只有他依然是當年的草莽英雄脾性,腳步踏得磚地咚咚響。當李自成剛說完「傳他進來」一句話,他已經進來了。自從在西安建國以來,別的大臣,從丞相牛金星和軍師宋獻策起,來到李自成的面前,都是先跪下叩頭,行君臣之禮,然後李自成命坐,才恭敬地坐下奏事。劉宗敏雖然忠心耿耿地擁戴李自成做皇帝,並且想為眾多武將做個榜樣,然而他在短時間內還不習慣處處遵守嚴格的君臣之禮。此刻他來到李自成的面前,叉手躬身,聲音洪亮地說道:

    「萬歲!今晚我們都別想睡,準備明日一早進城!」

    李自成的心中猛然一喜,強裝冷靜地說道:「坐下。坐下說話。」

    等劉宗敏坐下以後,他接著問道:「有什麼新的消息?」

    劉宗敏說:「我軍將士同守城的人們互相說話,城上官員禁止不住。我軍將士對城上說,如不大開城門,就要猛力攻城,對城上眾炮齊發,雲梯登城,殺進城去以後,對軍民一個不饒。守城的人們十分恐慌,請我軍不要攻城,答應在五更時打開城門,放我軍進城。」

    「哪個城門?」

    「城上的人們已經變心,守城的大太監們也變了心。明早黎明時候,九門齊開。」

    「軍師府知道麼?」

    「軍師府的消息靈通。我剛才得到稟報,獻策那裡自然也得到稟報了。我剛才往行宮來的時候,差人將這消息告知了丞相和兩位軍師,請他們速來行宮,在御前商議皇上明日如何進城的事,沒想到啟東已經進宮來了。」

    「剛才獻策和林泉在孤面前談了很久,已經決定,明日孤由德勝門進城。獻策說,德勝門在北京的乾方,孤應走乾方進城。」

    劉宗敏的廣額高顴、骨稜稜的方臉上綻開了一絲嘲諷的微笑,說道:

    「這宋矮子!不讓皇上就近從阜成門進城,偏要繞道德勝門進城!對陰陽八卦咱不懂,聽他的意見吧。皇上進了紫禁城以後住在什麼地方?」

    「兩位軍師說,武英殿在紫禁城中的兌方,建議孤居住在武英殿,孤已經同意了。」

    「啊,也是,『十八孩兒兌上坐』嘛!這建議也很重要,皇上當然同意。他們別的還有什麼重要建議?」

    「他們還有三條建議。」

    「哪三條?」

    「破了北京以後的兩件事,本來在西安出兵時已經商定了,三軍將士聽說後無不鼓舞。當時文武大臣中只有獻策。林果,還有玉峰,獨持異議。他們先是不同意馬上向北京進兵,建議先經營中原、秦、晉和山東各處,兩年後再派出大軍東征幽燕。他們受到了孤的責備,才不敢堅持暫緩東征之議。當時在御前會議上商定了進北京的三件大事:一是進北京就籌備登極大典;二是逮捕明朝的勳戚大臣,拷掠追贓,以濟國用;三是體念將士們多年辛苦,決定駐軍城內,休息半月,軍民同樂。估計在半月之內,登極大典就能舉行。在西安時,獻策和林泉因諫阻東征受了孤的責備,對破北京後休軍城內和拷掠追贓兩件都無二話,但是他們的心中並不贊同。今晚由林泉建議,獻策贊同,一唱一和勸孤改變原議。他們建議:第一,將大軍駐紮城外,只派少數人馬人城,維護城內治安,彈壓不軌;第二,暫緩追贓,傚法漢劉邦人咸陽後對父老的『約法三章』;第三,向北京貧民開倉放賑。」

    劉宗敏笑著說道:「他們的建議也是出於忠心,只是太書生氣啦。啟東,你說是麼?」

    牛金星雖然心中同意宋獻策和李巖的建議,但是他深知李自成所依賴的是以劉宗敏為首的陝西武將,而急於東征幽燕以及破北京後休兵城內和逮捕明朝的勳威大臣拷掠追贓,都是陝西武將們的主張。他立志做一位開國的太平宰相,所以他不願在這兩個問題上說出來他自己的主張。他看劉宗敏和皇上都在望著他,等待他的回答,他只好說道:

    「我皇上應天順人,由西安出師東征,一路勢如破竹,昨日聖駕到達北京城下,明日一早就進入北京內城,滅亡明朝。如此武功,實為千古所少有。進人北京之後,趕快舉行登極大典,以慰大下百姓之望,這是許多大事中最大的一件事。我大順滿朝文武,鹹同此心。至於其他諸事,如大軍是否應該暫駐北京城內休息,是否應該進北京就將明朝勳戚大臣逮捕追贓,非我大順朝眼下立國的根本大計。凡事有經有權,獻策與林泉所奏,也許是狙於劉邦人咸陽後與父老『約法三章』故事,知經而不知權。遇此等時候,陛下既要容臣工們各抒己見,也要斷自宸衷。俗話說: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帝王為一國之主,在八卦為乾。國家大事,眾說不一,斷自宸衷,稱為乾斷,自古英明之主,莫不如此。」

    劉宗敏頓時忘了是在皇上面前,不覺哈哈大笑,說道:

    「你說得真好,不怪是大順朝開國宰相!」

    一個宣詔官進來,票報說正副軍師在宮門求見皇爺。李自成正在高興,說道:

    「快傳他們進來!」

    不過片刻,宋獻策和李巖畢恭畢敬地躬身進來,在李自成的面前行了叩頭禮。李自成命他們坐下以後,隨即十分高興地問道:

    「破了外城以後,守內城的太監和軍民,跟著就人心瓦解,已經傳出話來,明日五更打開城門迎降。這好消息你們都知道麼?」

    宋獻策欠身答道:「臣等知道,也在臣等意料之中,此所謂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李自成又稱讚說:「你曾說,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準定破城。果如所卜,真是卦理通神!明日孤如何進城,你們都商議好了麼?」

    獻策回答:「臣等原料定十九日黎明會破內城,所以已擬定了皇上人城節略1,命軍師府中司繕吏員謄抄數份,如今帶來行宮。不知所擬是否妥當,請林泉取出,在御前恭讀,請旨定奪。」

    1節略--一種文件的名稱,對事情的簡明扼要敘述。

    李巖從袖中取出一個簡便的紅綾文書匣,打開文書匣,取出四份用恭楷繕寫的紅紙文件,題目是《聖駕入城節略》。他先將一份捧呈御案,再將一份給劉宗敏,一份給牛金星,自己留下一份,然後對皇上恭讀節略。李自成看著節略,同時聽李巖讀了一遍,面含微笑,頻頻點頭,對兩位軍師說:

    「你們在節略中詳細寫了如何從釣魚台行宮啟駕,一部分御營將士如何從阜成門先進城去,佔領皇城諸門,包圍皇城,一部分文武大臣與部分御營將士如何扈駕,沿路如何警蹕,先進城的文武百官如何由汝侯與丞相率領,在德勝門內接駕,然後聖駕如何進人皇城、紫禁城,進人武英殿駐蹕,一一寫得清楚。倉促之間,難得你們計議得這麼周到!」

    宋獻策欠身說道:「幾天來臣與副軍師雖在征途之上,然因破北京已經是指顧間事,所以臣等在馬上或宿營時議論數次,命軍師府官員們擬稿備用。今日又稍加釐定,繕寫數份,並非倉促寫就。」

    李自成轉向牛金星問道:「軍師們擬的人城節略,你以為如何?」

    牛金星欠身回答:「臣吞居宰相之職,但對聖駕如何人城,一應諸事,尚未考慮如此周詳。兩位軍師所擬節略,臣十分同意。然有一事,還請陛下與兩位軍師斟酌。」

    「何事?」

    「節略中擬定兩次清宮,此議甚善。城破之後,李過將軍率領一千將士迅速進人紫禁城內,佔領四門,一則要搜查崇禎生死下落及太子、二王,二則要肅清太監中有無暗藏兵器之人,以防不測。然後吳汝義率領御營將士清宮,按冊清點紫禁城中未曾逃散的宮女、太監,封存宮中庫藏,派兵日夜巡邏,禁止宮女與太監盜竊各宮中金銀寶物,以備幾天內清查登記。雙喜將軍率五百將士扈駕人城,以後專駐守武英殿周圍,也受吳汝義節制。兩位軍師如此安排,十分合理。只是吳汝義將軍的職銜,似與他的責權有所不符。」

    宋獻策說道:「丞相所慮極是。我朝團官制草創,頗為疏略。以前陛下稱大元帥及新順王時,吳汝義稱中軍制將軍。去秋在西安建國,暫以秦王府為大順皇宮,吳汝義統管宮禁之事,改稱中軍權將軍,已覺不妥。今至北京,紫禁城內一切軍政要務,頭緒紛繁,都歸吳汝義掌管,確應另定官職,便於施展才能。但臣等對歷代職官志未曾考究,請陛下酌為欽定名稱。」

    李自成向牛金星問道:「啟東,用何官名最好?」

    牛金星撚鬚低頭想了片刻,抬頭回答說:「陛下,上古之世,設有宮正一官,專管宮內之事,見於《周禮》1。秦漢以來,並無掌宮中庶事的專職官員,內廷與外延的政務交錯,界限不明。到了明代,內廷事務完全由太監職掌,設置了嚴密的內官官制。內臣分為十二監,二十四衙門,以司禮監掌印太監地位最尊,俗稱內相。除內廷十一二監之外,還有東廠與西廠派出的監軍太監,萬歷時還有派到各地徵收礦稅的太監。陛下鑒於明代太監之弊,所以不再信用太監。目前吳汝義秉承皇上意旨總管行在宮內軍政百務,此系我朝新創,可否暫稱為宮內大臣,以待日後回長安再為確定?」

    1《周禮》--一部詳細記載西周官制的古書,又稱《周官》,相傳為周公姬旦所作。但後人考證,疑為戰國末期人所作,托名周公。

    李自成點頭同意,又問:「清宮的事,你還有什麼建議?」

    「臣請皇上命副軍師李巖也帶軍師府若干官員和兵了同吳汝義一起清宮。」

    「為著何事?」

    「清宮時有一件事必須副軍師去為好。天啟張皇后因不附和客魏奸黨,深受國人敬重。她原籍杞縣,與林泉是小同鄉。她曾經身為國母,按道理她會自盡殉國。但是倉皇之際,也許自盡未成。清宮時林泉即到慈慶宮去,看張皇后是否已死。如她尚未自盡,可對她宣佈大順皇帝口諭,我朝將對她厚養終身。如她必欲自盡殉國,可派人護送她回到張皇親府中,從容自盡。不管張皇后是否已死,將士們都不許到慈慶宮中滋擾。陛下,可以如此辦麼?」

    「好,好,就照你的建議去辦。」

    時間已經過了四更。因為準備進城的事情很多,大家今夜別想睡覺了。御前會議趕快結束,劉宗敏立刻回到東征提營首總將軍府的臨時駐地,飛馬傳令各營主將,準備開進內城。各營從什麼城門進城,在城內駐紮何處,都是軍師府在事前遵旨擬好的計劃,已經由劉宗敏以軍令傳知各營主將,今夜只是重申前令,同時嚴令人馬進城後對居民務要秋毫勿犯。

    牛金星要趕快回到丞相府臨時駐地,召集六政府與文諭院大臣會議,部署明早如何進城和如何在巳時前趕到德勝門迎接聖駕。

    宋獻策和李巖最後離開行宮。他們離開御前後,在臨時朝房中等候。李自成將吳汝義和李雙喜叫到面前,用杏黃紙寫了兩道手敕,一道是欽命吳汝義為「宮內大臣」,一道是欽命李雙喜為協理宮內大臣兼御前侍衛將軍。然後宋獻策和李巖帶著吳汝義和李雙喜馳回軍師府駐地,又傳知李過前來,一同研究明日如何扈駕、警蹕和如何清宮諸事。對李過和吳汝義而言,特別要緊的一件大事是要找到崇禎,弄清他的死活。

    李自成雖然連日來鞍馬勞累,今夜又幾乎整夜未眠,但因為破城即在眼前,他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了。行宮御廚為他準備了夜宵點心,他隨便吃了一點,便在親兵的護衛下登上了花園中的假山,向東方看了一陣,看到紫禁城方面並沒有冒出火光,他的心中產生了一串問題,默默問道:

    「崇禎此刻在做什麼?自盡了麼?心腹太監幫助他在民間藏起來了麼?他的眾多宮眷今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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