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侯爵夫人 文 / 喬治·桑
喬治-桑(1804∼1876),本名奧羅爾-杜品,被譽為法國小說家中最偉大的女性,或法國女性中最偉大的小說家。代表作有《印第安娜》、《雷莉亞》、《康素愛羅》、《小法岱特》、《棄兒弗朗索瓦》、《魔沼》等。
喬治-桑的創作具有色彩濃厚的浪漫主義傾向,她強調情感在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同時,她極富同情心,以現實主義的態度在作品中表現了對農民及窮苦人民的關心。這些特質貫穿了她一生的小說創作。
《侯爵夫人》是喬治-桑早期的作品,刻畫了一個不願同現實社會同流合污而追求純潔愛情的貴族女性。現實生活中缺乏愛情,她在悲劇中找到了,於是一起真正的愛情悲劇發生了——
她愛上一個悲劇演員,然而,事實上她愛上的是他扮演的角色而不是他本人;此外,階級差異也是這起愛情悲劇的根源。儘管如此,故事中男女主人公的真摯情感和情操卻令人感慨。
一R侯爵夫人可不是才智橫溢的,儘管文學作品裡,凡是上年級的婦女無不被寫成談吐妙趣橫生。她對樣樣事都無知透頂,涉足上流社會對她也於事無補。據說飽經世故的婦女所特有的吐屬有致、洞察入微和分寸得當,她也一概沒有。恰好相反,她冒冒失失,唐突莽撞,直腸直肚,有時甚至厚皮涎臉。對於一個享樂時代的侯爵夫人,我能有的種種設想,她都統統給破壞了。但她卻是個地道的侯爵夫人,她見過路易十五的宮廷;正由於她這種情況始終不過是例外,我懇請您不要在她的故事裡尋找時代風俗的認真描繪。在我看來,社會很難認識清楚,從來就很難繪寫得維妙維肖,所以我決不想這樣做。我僅僅給您敘述一些怪事,一切時代,一切社會人們之間不容置疑的感應關係,正是這些怪事促成的。
在這個侯爵夫人的圈子裡,我從未找到過有巨大魅力的東西。我覺得她不同凡響的,僅在於她對自己的青年時代有驚人的記憶力,同時她的回憶表達得清晰有力。況且她像老年人那樣,昨日的事過後即忘,對自己的命運毫無直接影響的事情反應十分淡漠。
她不屬於那種惹人憐愛的美人,她們雖然缺少光彩和勻稱,卻不乏睿智。生性這樣的女人會從中獲益不淺,變得同勝過自己的女子一樣漂亮。相反,侯爵夫人不幸地長得無庸置疑地俏麗動人。我只見她的肖像,就像所有老年婦女那樣,她很會在自己臥房裡擺設自己的肖像,映入人們的眼簾,她裝扮成狩獵仙子,穿著虎皮花紋的緞子內衣,袖口繡有花邊,手持一張檀木弓,卷髮上交爍著一把月牙珍珠髮夾。無論如何,這是一幅出色的畫,尤其是這是一個出色的女子;高大,苗條,褐髮,黑眼珠,臉容嚴肅高貴,殷紅的嘴唇不露笑意,雙手簡直要令朗巴爾親王夫人1艷羨。假若沒有花邊、緞子和脂粉,那真是一位高傲靈巧的仙女,凡人在密林深處或山腰上瞥見了,便會愛得癡迷,想得發瘋。
可是,侯爵夫人早年絕少艷遇。據她自己說,她被人看作缺乏巧思。那時,百無聊賴的男人喜歡打情賣俏,勝過愛美人本身。遠不如她的女子都獲得了她的崇拜者的歡心,奇怪的是,她好像對此毫不介意。她斷斷續續告訴過我她的身世,我不禁沉思,這顆心靈沒有經歷過青春,自私冷酷主宰了其他感情。不過,我看到她晚年時,周圍有相當熱烈的友誼:她的孫兒孫女敬愛她,她毫不張揚地樂善好施;但她不以什麼原則自鳴得意。她表白從沒愛過追求她的拉裡厄子爵。
對她的人品,我找不到其他解釋。
有一天傍晚,我看到她比平素話兒更多。她憂思重重。
「我親愛的孩子,」她對我說,「拉裡厄子爵患痛風症,剛剛去世;我內心十分悲痛,六十年來,我是他的朋友。再說,看到別人與世長辭,真是可怕!這並不奇怪,他已經老朽不堪!」
「他多大歲數?」我問。
「八十四歲。而我是八十;我卻不像他那樣體衰力弱;我該當希望比他長壽。沒關係!瞧,我的幾個朋友今年故世了,說自己年輕些、壯健些也沒用,看到自己的同時代人一個個辭世,不由得不害怕。」
「因此,」我對她說,「您對這個可憐的拉裡厄無限懷念,他愛了您六十年,不斷抱怨您的嚴厲無情,可從不氣餒,是嗎?這個人是情人的楷模!這樣的人再也碰不到了!」
「別這樣說,」侯爵夫人帶著冷冷的微笑說,「這個人總愛歎苦經,說自己不幸。他壓根兒不是這樣,人人都知道。」
看到侯爵夫人談興正濃,我便催問她關於拉裡厄子爵和她本人的情況;下面就是我得到的古怪回答。
「我親愛的孩子,我一目瞭然,你把我看成一個品性陰鬱、喜怒無常的人。可能是這樣,你自己判斷吧:我這就告訴你我的全部經歷,向你坦露我從不向別人透露的隱私。你屬於毫無偏見的一代,你或許認為我不像我自己覺得的那麼有罪;不管你對我有什麼看法,但不讓某個人瞭解我,我便死不瞑目。興許你會給我一星半點憐憫,減輕我緬懷的惆悵。
「我在聖西爾學校1長大。在那裡獲得的出色教育,實際上效果甚微。十六歲時我離開學校,嫁給R侯爵,他那年五十歲,我不敢自怨自艾,因為人人都祝賀我攀了一門好親事,凡是沒有財產的姑娘都羨慕我的命運。
「我向來思路不敏;那時節我蠢頭蠢腦。那種修道院的教育,使我已經十分遲鈍的智能完全麻木了。我從修道院出來時,愚笨無知,讓我們變成這樣還加以吹噓,那是錯上加錯,這種無知往往毀了我們一生的幸福。
「果然,我婚後半年因為頭腦狹窄,容納不了多少經驗,所獲得的對我一無用處。我並沒有學會瞭解生活,而是學會懷疑自身。我踏入社會時,懷著完全錯誤的想法,抱有成見,我一生都不能消除這些成見的後果。
「十六歲半我成了寡婦;我的婆婆因為我品性平庸,待我不錯,攛掇我再嫁。我可是當真懷了孕,亡夫給我留下微薄的遺產,一旦我讓遺腹子有個繼父,這份遺產肯定要回歸我亡夫的家庭。服喪期一過,我便被引入社交界,身邊圍滿了獻慇勤的人。當時我正二八年華,光彩照人,個個女人都說,無論面孔,還是身材,誰也比不上我。
「然而,我的丈夫是個浪蕩子,年老而厭倦了一切,對我一向蔑視譏笑,娶我是為了讓我尊敬他,他使我恨透了婚姻,我再也不想同意締結新的婚約。我對生活一無所知,以為所有男人都是一個樣,心腸冷酷,愛無情地挖苦,愛撫十分冷淡、令人難堪,這些曾使我受盡侮辱。縱然我頭腦閉塞,可我心裡亮堂,我丈夫難得的激動都是衝著一個漂亮的女人去的,而他並沒有把自己的心靈放進激動中去,隨後我對他來說又成了一個傻瓜,他當眾因我臉紅,真想要否認我是他的妻子。
「這樣令人沮喪地踏入社會,使我從此看破紅塵。我的心也許生來不適於這種冷漠,越加變得內向和不信任人了。我對男人既怨恨又厭惡。他們的致意對我是侮辱;我只將他們看作騙子,他們裝成奴隸是為了當暴君。我認定對他們永遠怨懟和仇恨。
「不需要美德時,便不會有美德;這就是為什麼我雖然生活習慣極其刻板,卻絲毫不是品德完美的。噢!我多麼後悔沒能做到品德完美呵!我多麼羨慕同激情搏鬥、使生活五彩繽紛的那種精神和宗教力量呵!我的這種力量多麼冷冰冰,多麼平淡無奇呵!我離開修道院時,看到那些年輕姑娘出於熱誠和抗拒,數年如一日地保持乖覺;我為了要壓抑激情,堅持內心鬥爭,像她們一樣匍伏在地,祈禱上天,有什麼不能犧牲呵!我這個不幸的女人,我來到世上要做什麼?只不過是為了紅裝粉黛,拋頭露臉和自我煩惱。我沒有柔情蜜意,沒有內疚悔恨,沒有擔驚受怕;我的守護天使沉沉酣睡,而不是在警覺看守。聖母和她貞潔的秘密對我毫無安慰,缺少詩意。我絕不需要上天的保護:危險不是為我而設的,我本該自負的,卻感到自慚形穢。
「不瞞你說,我發覺自身這種不談戀愛的意志蛻化成優柔寡斷時,既恨自己,又恨別人。對那些催促我選個丈夫或情人的女人,我常常告訴她們,正是男人的無情無義、自私自利和粗暴無禮使我遠離他們。我這樣辯白時,她們當面恥笑我,叫我放心,並非所有的男人都像我年老的丈夫,他們有種種訣竅,能讓人原諒他們的缺點和惡習。這樣搶白令我著惱;聽到別的女人發表如此粗野的見解,我怒火上升,這時我對自己是個女人,感到無地自容。有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比她們都品德高尚。
「稍後,我又痛苦地反躬自省;煩惱咬嚙我的心。別人的生活很充實,我的生活卻很空虛、無所事事。於是我責備自己的瘋狂和異想天開;我開始相信那些有哲理頭腦、笑語朗朗的女人對我所說的話,她們如實地看待她們的時代。我尋思,無知毀了我,我設想出稀奇古怪的希望,我憧憬正直完美的男子,他們不屬於這個世界。一句話,以前別人對我犯下的過錯,如今我歸到自己名下。
「一旦女人們期望看到我不久信奉了她們的格言,信奉了她們稱之為明智的東西,她們便能容忍我了。甚至不止一個人,對我寄予為她辯解的莫大希望,這種人從造作地表明守身如玉,轉到披露自己的醜行,看到我給社交界作出輕浮的例子,讓人能寬容她的輕浮行為,便不免慶幸。
「待到她們看出這實現不了,我已經二十歲,不會墮落沉淪她們便恨起我來;她們說什麼我是她們批評的活化身;她們和情人一起百般嘲笑我,我的征服目標是最侮辱人的計劃和最卑劣的醜行。社交界裡位高顯要的貴婦,笑吟吟地對我製造卑鄙的陰謀,一點也不臉紅。在鄉下風氣自由無羈的環境裡,我受到形形色色的攻訐,情緒的激烈酷似本來有仇。有的男人對自己的情婦許諾,要制服我,而有的女人答應自己的情夫這樣嘗試一下。有的家庭主婦自薦用晚宴美酒迷亂我的理智。我有幾個朋友和親戚,為了誘惑我,給我介紹幾個男子,我滿可以將他們雇作俊俏的馬車伕。由於我過於天真,給她們打開我整個心扉,她們很清楚,使我潔身自好的既不是虔誠,也不是名聲和一樁舊情,而是不信任和不自覺的反感;她們不錯失時機,透露我的品性,不顧我的心境飄忽不定,憂慮重重,肆意散佈我藐視一切男人。沒有比這種說法更傷害男人的了;他們寧可原諒放浪,而不寬恕蔑視。因此,他們同貴婦一起憎恨我;他們追求我,只是為了滿足復仇心理,然後嘲弄我。我看到人人的臉孔上刻寫著諷刺和虛情假意,我的憤世嫉俗與日俱增。
「一個有頭腦的女人對此會打定主意,抵抗到底,哪怕只是讓她的敵手越發惱火;她會公開獻身於宗教虔誠,跟人數不多的幾個德高懿行的婦女圈子聯繫上,就在當時,她們致力於造就正直的人。但我的性格弱,不敢面對衝我而來興起的風暴。我看到自己被人冷落、憎惡、誤解;我的聲譽已經受到最可怕和最奇特的非難而被斷送。有的女人生來淫蕩無行,卻佯裝和我接近會遭到極大的危險。」
二「在這期間,從外省來了一個人,沒有才華,頭腦平庸,沒有任何強有力或吸引人的品質,但十分單純,感情耿直,這在我生活的圈子裡非常罕見。我開始尋思,像我的女伴們所說的,該最後作一選擇了。作為母親,我不能結婚,而且我不相信任何男人的好心,我認為自己沒有結婚這個權利。我必須接受的是一個情人,才能跟我投入的小圈子相稱。我決計取得這個外省人的歡心,他的名字和在社交界的地位能給我絕妙的保護。這就是拉裡厄子爵。
「他愛我,而且出自心靈的真誠!可是他的心靈啊!他有心靈嗎?這是一個講求實際、心腸冷酷的人,這類人連習好惡嗜的司法部的瀟灑和說謊的機智都沒有。他像通常的慣例那樣愛我,好似我的丈夫有時愛我那樣。吸引他的只是我的美貌,他毫不費力便發現我的心思。他的想法不是輕蔑,而是無能為力。即便他在我身上發現強烈的愛,他也不知怎麼與之呼應。
「我不信還有人比這個可憐的拉裡厄更講求物質享受。他美滋滋地進餐,在任何圈椅上都能入睡,其餘時間他就吸煙。
他總是這樣忙於滿足生理需要。我想,他整天也沒個想法。
「在跟他親暱相處之前,我對他只表示友誼,因為我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高貴之處,至少我也找不到任何可惡之處;他高於我周圍的人的優點正在這裡。聽著他的獻媚,我很慶幸,他會讓我對人性有好的看法,我相信他光明磊落。可是,一旦我給了他軟弱的女人再也恢復不了的權利,他便會纏得我不可忍受,他的整部愛經會壓縮到他還能尊重的幾次恩惠的表示而已。
「你看我的朋友,我躲過卡裡布德漩渦又撞上西拉??
巖1。這個人,我從他的饕餮胃口和午睡習慣來看,以為他的性格平靜,甚至沒有我期待遇到的熱烈友誼的感情。他笑著說,他對一個漂亮女人不能只有友誼。要是您知道他稱之為愛情的涵義就好了!
「我根本不想同別的女人不一樣,用別的泥塊捏成1。眼下我不再屬於任何性別,我想,我當時完全跟別的女人一樣,但我的智能不夠發達,遇不到我能深深愛上的人,以便對禽獸般的生活現像投以一點詩意。儘管你是個男子漢,因此在感知方面不夠細膩,但你應該明白,一個人還沒有領會愛情的需要,就要屈從愛情的要求時,內心所具有的厭惡。三天之內,對我來說,拉裡厄子爵變得不能忍受了。
「唉!我的親愛的,我一直沒有毅力擺脫他!六十年來,他給我的是折磨和膩煩。我出於憐憫、懦弱或無聊,才容忍了他。他始終不滿意我的遷就,我愈是遏止他的激情,他愈是圍著我轉,他對我的愛情,是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最有耐心、最勇敢、最持久和最令人厭煩的感情。
「自從我把他吸引在身邊當作保護人以來,我在社交界的角色遠遠好受得多了,這倒是真的。男人們再不敢追求我,因為子爵是個可怕的愛動刀使劍的人,他又殘忍又愛嫉妒。女人們早先預言我不會光盯住一個男人,憤憤地看到子爵拴在我的馬車上;或許我對他的耐心夾雜了一點虛榮心,不致使一個女人顯得被遺棄的虛榮心。在這個可憐的拉裡厄身上,卻也沒有什麼可以炫耀的;但這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男子,心腸好,懂得及時收住話頭,生活闊綽,也不缺乏那種廉遜而自負的儀表,這能突出一個女人的身價。最後,貴婦們不僅決不輕看那種倨傲的美,而我覺得這反倒是子爵的主要缺點,她們還驚異於他對我真誠的忠貞不渝,把他當作楷模,提供給他們的情夫。我於是處在令人羨慕的地位,可是,我對你實說,這只能略微補償這種親密關係的無聊。我忍氣吞聲,對拉裡厄保持始終不變的忠誠。瞧,我親愛的孩子,我是否像你想像的那樣對不住他呢。」
「我完全瞭解您,。」我回答她說,「也就是要對您說,我為您抱不平,我尊敬您。您為您那個時代的風俗作出真正的犧牲,您受到磨難,因為您高出於這些風俗。再多一點精神力量,您就會在美德中找到在私通中見不到的幸福。不過,有一點令我詫異:這就是您一生竟然沒遇到一個能瞭解您的人,值得您產生真正愛情的人。能否由此斷定,今人勝過往日的人呢?」
「這也許是你們的妄自尊大之見,」她笑盈盈地回答我。
「我難得頌揚我那時代的人,但我懷疑你們取得了很大進步;我們不必空發議論。不管男人們怎樣,我的不幸,過錯全在於我;我沒有這份聰明去評論。像我這樣孤高傲世,本應該成為一個十分高明的婦人,在所有這些極其平庸、虛偽、空虛的人中,運用慧眼,識別出一個古往今來罕見而了不起的真正高尚的男子。對此,我當時過於無知而狹隘。由於閱世漸深,我獲得了更多的判斷力:我發現,他們當中的某些人,原來我也一古腦兒憎恨的,卻值得另眼相看;但那時我已經年邁了。我覺察到這點為時已晚。」
「而您年輕的時候,」我又說,「您連一次也沒想重新嘗試一下嗎?這樣切齒痛恨從沒有動搖過?真是咄咄怪事。」
三侯爵夫人沉吟不語,驀地,她將在指間長久把玩的金鼻煙壺啪嗒一聲放在桌上,說道:「那麼,既然我已開始自我坦露,我想和盤托出。好好聽著:
「有一次,我平生絕無僅有的一次,我戀愛了,但愛得與別人不同,這是熱烈的,不可遏止的,席捲一切的愛,而實際上是理想的柏拉圖式的愛。噢!聽到一個十八世紀的侯爵夫人平生只有一次愛情,而且是柏拉圖式的愛情,這令你很驚訝吧!唉,我的孩子,你們這些年輕人,這是因為你們以為瞭解女人,但卻一無所知。如果許多八旬老嫗肯向你們坦率地敘述身世,你們或許會發現在女性的心靈裡你們沒有想到的惡習和德行的源泉。
「現在,你猜一猜,我,侯爵夫人,貴婦中最傲慢和目空一切的侯爵夫人,我為之神魂顛倒的男子屬於什麼階層。」
「是法國國王,或者是王太子路易十六。」
「哦!如果你這樣猜下去,得有三個小時才能猜到我的情人。我不如告訴你吧:這是一個演員。」
「在我想像中,這依然是個國王。」
「在戲台上出現的最高貴最灑脫的國王。你不吃驚?」
「不太吃驚。我聽人說,甚至在法國偏見最有勢力的時代,這類不分貴賤的結合也並不罕見。埃皮奈夫人1的一位女友跟熱利奧特2不是一起生活嗎?」
「你非常熟悉我們的時代!這真叫可憐。唉!正是因為這一類行為記載在回憶錄中,以驚奇的口吻援引出來,你才斷定它們罕見,與時代風尚是矛盾的。請相信,他們那時引起了轟動;當你聽說吉什公爵、馬尼康公爵、利奧納夫人和她的女兒的醜行敗德時,你便能肯定,這類事在發生的當時同你讀到的時候,一樣令人氣憤。你認為以憤懣的筆觸轉述給你看人,才是法國正直的人嗎?」
我絲毫不敢反駁侯爵夫人。我不知道,我們倆哪一個更有資格去下斷語。我請她言歸正傳,她又這樣說下去:
「為了向你表明,這件事多麼難以令人容忍,我要告訴你,第一次我見到他以後,我對坐在我身旁的裡埃爾伯爵夫人表達了我的傾慕之心,她回答我:『我的絕色美人,除了我,你沒對別人這樣熱切地表白心聲,做得很對;假如人們懷疑到您忘記了,在大家閨秀的眼中,演員算不得人,人們就會不留情面地譏笑您。』「費裡埃爾夫人這席話縈迴在我腦子裡,我不知道為什麼。在我當時的處境,我覺得這輕侮的口吻很荒唐;這種對我萬一透露了傾慕之情會損害自身的擔心,好像假惺惺而又帶有惡意。
「他名叫萊利奧,意大利人,但法語說得很出色。他大概有三十五歲,儘管在舞台上他往往顯得不到二十歲。他演高乃依的戲勝過演拉辛的戲;不過,無論是演這一個和那一個戲劇家的戲,他都是無與倫比的。」
我打斷了侯爵夫人:「我很驚訝,他的名字沒寫在戲劇天才的年鑒上。」
她回答說:「他向來默默無聞,無論城裡還是宮廷內,大家都不欣賞他。開初,我聽說他受到喝倒采。後來,觀眾考慮到他內心的熱烈和不斷上進的努力,容忍了他,有時向他喝采;總的說來,觀眾一直把他看作一個趣味低劣的演員。
「這個人在藝術上不屬於他的時代,跟我在風俗上不屬於我的時代一樣。或許就是這種非物質的,然而強大無比的聯繫,從社會鏈條的兩端,將我們的心靈吸引到一起。觀眾不理解萊利奧,如同社交界對我的評論。『這個人演得太過分,觀眾這樣評論他,『他表演過分,卻一無所感。』而人們這樣評論我:『這個女人可憎可厭冷冰冰的;她沒有感情。』有誰知道我們這兩個人是否最強烈地感觸到時代氣息呢!
「那時節,悲劇要演得十分得體;必須有風度,即使是打耳光也罷;必須死得體面,要優雅地倒下去。戲劇藝術編排得適合上流社會的口味;演員念白和動作要跟費德爾和克呂泰奈絲特拉1用作古怪打扮的裙環和粉相調和。我沒有斟酌和品評過這個流派的弊端。我思索得不深入;只是悲劇使我厭煩得要命;由於要適應它,這種格調實在不高,我一星期得兩次鼓起勇氣去受這份罪;我聽這些矯揉造作的大段台詞時流露出冷瘼的不自在的神態,使得人們議論我,說我對艷詩麗詞之美麻木不仁。
「我離開巴黎很長一段時間,有一晚我又上法蘭西喜劇院,去看《勒-熙德》的演出。我在鄉下小住時,萊利奧已被這個劇院接納。我是頭一回看到他。他扮演羅德裡格。我一聽到他的聲音便激動起來。他的嗓音深沉,不很響亮,卻遒勁有力,抑揚頓挫,觀眾批評他的,這是其中一個方面。觀眾期待熙德是男低音,正如他們希望古代英雄都是高大強壯的那樣。一個國王不到五尺六寸高,是不能戴上王冠的:這同高雅趣味的評斷截然相反。
「萊利奧矮小瘦弱;他的美不在於形體,而在額角的莊重,舉止無可抗拒的優雅,步態的瀟灑,臉孔高傲而憂鬱的表情。
我從未見過一尊塑像、一幅繪畫、一個人,有更理想、更高妙的美的的魅力。幻美這個詞大概是為他而創造的,用於他所有的言語、眼神和動作。
「我怎麼對你說呢!我所產生的印象委實是幻美。這個人,他走路,說話,不拘一格和無所企求地行動,嗚咽時既發出聲音又出自心靈,忘卻自身,與激情混同;這個人,他的心,好像使他憔悴頹喪,他的一瞥包含著我在上流社會尋覓不到的全部愛情,對我產生的力量宛如電流;這個人,生不逢時,得不到光榮和讚賞,只有我瞭解他,同他一起向前,五年裡他是我的國王、上帝、生命和愛情。
「見不到他,我便不能生活下去:他統治我,他主宰我。
對我來說,這不是一個人,但我對他的理解不同於費裡埃爾夫人;這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是一種精神偉力,一個精神大師,他的心靈能隨意揉捏我的心靈。不久,我再也不能隱藏我對他的印象。我放棄法蘭西喜劇院的包廂,以便不要暴露自己。我假裝變得虔敬,每晚上教堂祈禱。其實,我打扮成年輕女工,置身於平民之中,隨心所欲地聽他念白欣賞他的表演。臨了,我買通劇院的一個職員,在大廳的角落訂了一個隱秘狹小的位子,任何人都看不到我,而我從一條暗道進出。為了更加穩妥,我打扮成學生模樣。我作出這些瘋狂舉動,是為了一個我跟他人未說過一句話,從未交換過一個眼風的人,我這樣做自有神秘感的吸引力和幸福的幻念。我的客廳的大掛鐘敲響要演戲的鐘點時,我的心就怦然亂跳。我試圖凝神靜思,這時僕人準備好我的馬車;我激動地邁步向前。倘若拉裡厄在我旁邊,我會粗暴地對待他,打發他走開;我極其巧妙地避開其他討厭的傢伙。我看戲的熱情生出的機智令人難以相信。我非得躲躲閃閃,精經小心,才能在五年內不讓拉裡厄知道這種熱情,而他是最愛忌妒的人,另外也不讓我周圍那些惡毒傢伙知道。
「不瞞你說,我不但不同這種熱情鬥爭,反而貪婪地欣然地沉浸在裡面。這種熱情多麼純淨呵!我何必要為此臉紅?這種熱情給我創造了新生活,終於促使我追求我早就想瞭解和感受的東西;這種熱情在某種程度上使我成為女性。
「我是幸福的,因感到顫抖、窒悶、癱軟而自豪。強烈的心跳第一次喚醒我麻木的心時,我的驕傲如同年輕的母親感到胎裡的孩子最初顫動時的心情。我變得愛賭氣,愛笑,狡黠,反覆無常。好心的拉裡厄觀察到,虔誠使我變得奇怪地任性。在社交界,大家感到我一天天變得更好看,我的黑眼珠瑩瑩放光,我的微笑含有深意,我對一切事物的見解切中要害,比人們認為我能達到的看得更遠。大家把這歸功於拉裡厄,而他對此一無所知。
「我的回憶很不連貫,因為我這一時期的生活回憶多得滿溢而出。給你訴說,我覺得自己變得年輕了,我的心一聽到萊利奧的各字還要戰慄。剛才我對你說,一聽到掛鐘敲響,我就快樂和激動得哆嗦。至今我仍然好像感到鐘聲敲響時,我身上油然而起的美妙的窒悶狀態。從那時起,我幾經滄桑,好不容易才幸福地待在瑪雷區的一個小套間裡。嘿!我毫不留戀我豪華的公館,高貴的城廂,往昔的輝煌,卻留戀使我緬懷愛情與夢幻時代的事物。我在厄運中留下幾件這個時期的傢俱,如今我看到這些傢俱就十分激動,彷彿鐘聲快要敲響,我的馬兒在踩踏路面似的。噢,我的孩子,永遠不要這樣戀愛,因為這是一場風暴,至直與世長辭才能平息!
「於是我動身了,活潑,輕快,年輕,幸福!我開始珍惜構成我的生活、豪華、青春和美貌的一切。幸福通過五情七竅和所有毛孔向我顯示出來。我悄然蜷縮在四輪華麗馬車裡,雙手插進皮籠,對著我對面的金框鏡子,左左右右地端詳自己光采照人的打扮過的臉。那時婦女的服裝一直受到後人的嘲笑,非常華麗,光彩奪目;穿得趣味高雅,因過分奢華而受到指責,但能給美貌一種高貴和嫵媚的氣息,那是繪畫也無法表達出來的,穿戴上羽毛、服飾和鮮花的全副盔甲,一個女子不得不行動遲緩。我見過非常白皙的女人,她們搽脂抹粉,穿上素白衣服,拖著波紋織物的長裙裾,靈巧地搖晃頭上的羽飾,毫不誇大,儼然是天鵝。不管盧梭怎麼說,她們確實像鳥兒,超過我們像胡蜂:我們穿上一身臃腫的綾羅綢緞、細布寬衣,遮住孱弱的瘦身子,有如絨毛遮住斑鳩那樣;從臂膀垂掛而下的花邊像長長的羽翼;我們的裙子、絲帶和寶石五彩繽紛,光怪陸離;我們小巧的雙腳穩穩當當地穿上漂亮的高跟拖鞋,這時我們似乎確實害怕踩到地上,就像一隻溪水邊的——,小心翼翼地走路。
「我給你講述的時代,已經開始使用金黃色的脂粉,給頭髮染上淡灰色。這種使長髮減弱生硬色彩的辦法,使臉孔變得十分柔和,給眼睛增添異常的光彩。額頭完全坦露,消失在這種千篇一律的淡雅的頭髮中。額頭因此顯得格外寬闊和純潔,婦女都有一種高貴的神態。依我看來,假髮捲向來不見得柔媚,代之而流行的是低垂的頭髮和大圈圈發,垂落到頸根和後肩。這種髮式對我很合適,而且我以首飾繁多和花樣翻新而聞名。我出門時而穿一件繡上-/oo??的肉色絲絨長裙,時而穿一件鑲虎皮邊的白緞緊身服,時而穿一套淡紫色繡銀線錦緞服裝,並且插上嵌有珍珠的白羽毛。我就這樣出門拜訪,等待第二出戲上演;因為萊利奧從來不演第一齣戲。
「我在各個沙龍裡引起轟動,當我又登上我的華麗馬車時,我得意地望著那個熱戀萊利奧,而且可以被人所愛的女人。至今我要打扮得漂亮的唯一樂趣,就在於我要讓人產生嫉妒。我要濃裝艷抹的用心,是對那些策劃反對我的可怕陰謀的女人來個十分平和的報復。我一旦戀愛,便開始享受到自己美貌的愉快。我只有拿這個獻給萊利奧,以補償巴黎人拒絕給他的成功,我樂於想像,一旦他知道R侯爵夫人崇拜他,這個受到嘲笑、冷落和嫌惡的可憐演員會多麼自豪和快樂。
「再說,這僅僅是歡樂的轉瞬即逝的幻想;我從自己的地位得到的是各種收穫和利益。我的想法一旦成形,我一發現我的愛情確已形成某個計劃,我就勇敢地壓抑下去,身份產生的高傲感又對我的心靈施展權力。你用驚愕的眼光來看我?
我待會兒對你解釋這一點。讓我暢遊我的回憶這個迷人的世界吧。
「八點左右,我就驅車到盧森堡公園附近的加爾默羅會修女小教堂;我打發馬車回去,好像要去參加這時舉行的宗教布道;但我只穿過教堂和花園;我從另一條街出來。我上到一個閣樓,找到一個名叫弗洛朗絲的年輕女工,她死心塌地忠誠於我。我關在她的房裡,快意地將我的首飾衣裝放在她的破床上,穿上方方正正地黑衣服,佩上驢皮鞘的長劍,戴上嚮往神職的年輕中學校長的對稱假髮。我本來就高高大大,褐色頭髮,目光和善,像個小小的名聲不好的教士要躲起來去看戲那樣,神態笨拙偽善。弗洛朗絲以為我真有外遇,同我一起笑談我的變形,我承認了,為了得到歡樂和愛情的陶醉而變形,那些到小飯館秘密進晚餐的瘋姑娘也不會像我那樣快樂。
「我登上一輛出租馬車,縮到劇院的小包廂裡。啊!這時,心跳、恐懼、歡樂、急不可耐都中止了。深深的凝思佔據了我所有的官能、我像失神似地一直等到幕啟,處在莊嚴肅穆的等待之中。
「就如同禿鷹在有威懾力的飛掠而過中抓住一隻山鶉那樣,它先在山鶉的上空有魔力的盤旋幾圈,然後攫住氣喘吁吁、一動不動的山鶉;萊利奧的心靈,他的悲劇演員和詩人的偉大心靈,裹住了我的全部官能,把我投入到欣賞的癡呆狀態中。我傾聽時,雙手在膝頭痙攣,下巴擱在包廂的烏得勒支絲絨上,眼角淌滿淚珠。我屏息斂氣,詛咒使人目眩神疲的燈光,我的眼睛盯住他的手勢和腳步,被燈光晃得乾澀灼痛。我真想抓住他的胸脯每一細小的起伏,他的額角每一細小的皺褶。他表演出來的激動和劇情中的不幸,像真情實事深入到我心坎裡。不一會兒,我便分不清真假。對我來說,萊利奧不存在了:這是羅德裡格,這是巴雅澤,這是伊波利特1。我憎恨他的敵人,我為他的危險而戰慄;他的痛苦使我同他一起拋灑滾滾熱淚;他的死使我喊出聲來,我不得不咬緊手絹,憋住聲音。兩幕之間,我精疲力竭癱倒在包廂深處;我像死了一樣待在那裡,直到高亢的前奏曲向我預示幕啟。於是我又振作起來,變得熱烈和精力充沛,為的是欣賞、感受、流淚。在這個人的才能裡,有那麼多的清新氣息。那麼多的詩意,那麼多的青春!那一代人真得是鐵石心腸,才不拜倒在他腳下。
「儘管他冒犯各種約定俗成的思想、儘管他不可能遷就愚蠢的觀眾的趣味,儘管他衣冠不整使女士們反感,儘管他藐視男人的愚蠢要求而得罪他們,他仍然有崇高的力量和不可抵禦的魅力的時刻,他的眼神和言詞這時攫住了倔強的無情無義的觀眾,就像捏在他手心裡,他迫使觀眾鼓掌和戰慄。這種時候很少見,因為不能突然改變一個時代的整個精神;當這種場面出現時,觀眾狂熱地鼓掌;巴黎人好像為他的天才所折服,願意為他們的不公道贖罪。我呢,我寧可相信,這個人有時擁有異乎尋常的力量,最瞧不起他的人感到不由自主地被拖著走,讓他獲得成功。說實在的,這時,法蘭西喜劇院的大廳好像染上了狂熱。走出劇場,大家面面相覷,很驚訝給萊利奧喝了采。而我呢,我沉浸在激動中;我叫喊,我流淚,我熱烈地呼喊他,我狂熱地叫著他的名字;我微弱的聲音幸虧消失在我周圍爆發的風暴般的狂呼亂喊中。
「另外有幾次,我覺得場面很崇高,觀眾卻朝他吹忽哨,我氣忿地離開劇場。這些日子對我最為危險。我強烈地想去找他,同他一起哭泣,詛咒這個時代,向他獻上我的熱情和愛情,以此安慰他。
「有一晚,我從專用的暗道出來時,看到我面前飛快掠過一個瘦小的人,朝街上走去。一個佈景工人向他脫帽,對他說:『晚安,萊利奧先生。』我馬上急切地想挨近去看這個不尋常的人,衝過去跟蹤他,我穿過街道,不顧要遇到危險,跟他一起走進一爿咖啡館。幸好這是一個不三不四的咖啡館,我大概不會遇上我那階層的人。
「在一盞蹩腳的蒙上煙塵的燈的光亮下,我盯住萊利奧,我以為自己搞錯了,跟蹤的是別人,而不是他。他至少有三十五歲:黃蠟蠟、羸弱,憔悴;穿得很差;氣宇十分平常;嗓音沙啞微弱,同流里流氣的人握手,狂飲燒酒,滿口污言穢語。我幾次聽人叫他的名字,才肯定這果真是舞台上的神靈,偉大的高乃依的作品扮演者。我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迷住我的魅力,甚至找不到那樣崇高、熱烈和憂鬱的眼神。他的目光陰沉,微弱,近乎愚蠢;他對咖啡館夥計說話時,談論財博、酒店和妓女時,嗓音不堪入耳。他的舉止猥瑣,談吐下流,臉頰的油彩沒擦乾淨。這不再是伊波利特,這是萊利奧。
神廟空落落,十分寒酸;神諭默然無聲;天神變成了人;連人也不是,是演員。
「他走了,而我久久地留在位子上發呆,忘了喝帶香料的熱酒,我叫了這份酒只是了為擺出騎士風度。我意識到自己在什麼地方和朝我投過來的目光時,恐懼襲上心頭;我平生頭一遭處在這樣曖昧的境況中,跟這種階層的人廝混;後來,流亡國外鍛煉了我,使我能應付這類對我的地位很尷尬的場面。
「我站起來想溜走,但忘了付賬。夥計追了上來,我羞愧難當;只得回到店裡,對櫃檯作解釋,忍受朝我投來的輕蔑和嘲諷的目光。我走出門來,覺得有人尾隨在後。我找不到馬車鑽進去;喜劇院前面已經見不到馬車。沉重的腳步聲歷歷可聞,總在跟蹤著我。我哆嗦著回過身,看到一個魁偉的莽漢,我在咖啡館的角落裡已經注意到他,他的模樣很像密探,或者比這還糟。他對我說話;我不知他說些什麼,恐懼使我喪失了理解力;不過我還算頭腦清醒,想到要擺脫他。恐懼給人以勇氣,我頓時變作女中豪傑,猛地在他臉上打了一枴杖,然後仍掉枴杖,以便跑得快一點,我的大膽使他呆住了,我像閃電一樣快跑,直跑到弗洛朗絲家才停住。第二天中午,我在拉上輕紗簾和柱頭插上粉紅羽毛的床上醒來時,以為做了一個夢,從昨天的奇遇和失望中感到極大的侮辱。我真以為自己斷絕了愛情,我想自我慶幸,可是徒然,我感到要命的悔恨,煩惱又降落到我的生活中,一切都幻滅了。這天,我把拉裡厄趕了出去。
「夜幕降臨,給我帶來的再也不是以往令人舒暢的激動。
我覺得世界平淡乏味。我上教堂聆聽布道,決計變得虔誠;我著了涼,回來就病倒了。
「我臥床數日。費裡埃爾伯爵夫人來看望我,叫我放心,我沒有寒熱,臥床反使我得病,我必須散散心,出門上喜劇院。我以為她看上拉裡厄,希望我早死。
「事情並非如此;她硬逼我跟她一起去看《西拿》1的演出。『您不去看戲了,』她對我說,『正是虔誠和煩惱慢慢毀了您。您很久沒看到萊利奧,他大有進步;如今觀眾有時向他喝采;我想,他會變得令人容忍。』「我不知道怎麼被拖走的。再說,我已對萊利奧不再迷戀,在大庭廣眾中面對他的誘惑力,不用再擔心毀了自己,我濃妝艷抹,坐到舞台一側的大包廂裡,面對我以為不再存在的危險。
「然而危險近在眼前。萊利奧美妙卓絕,我發覺,我更加鐘情於他。昨天的奇遇我覺得只是個夢,萊利奧不可能不同於我在舞台上見到的那樣。我身不由已地沉湎在可怕的激動中,這樣激動是他感染我的。我不得不用手絹掩住淚水縱橫的臉龐」;在慌亂中,我抹掉了胭脂,碰掉了美人痣,費裡埃爾伯爵夫人催我縮到包廂深處,因為我的激動在大廳裡引起轟動。幸虧我的手段高明,讓人以為這樣唏噓激動是伊波利特-克萊隆小姐的表演引起的。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十分冷靜、十分刻板的悲劇女演員,由於她的教育和性格,也許對當時人們所理解的戲劇職業是過於高不可及;但她在《西拿》中念『多美』這個詞的方式,使她聞名遐邇。
「說真的,她同萊利奧同台演出時,她的演技遠遠高於她的實際水平。雖然她對他的演技也表示合符分寸的藐視,她卻不知不覺受到他的天才的影響。當他們倆在舞台上表演激情趨於一致時,她會向他汲取靈感。
「那一晚,萊利奧注意到我,要麼由於我的打扮,要麼由於我激動;因為我看到他在下場時,向當時流行坐在台上的一個觀眾問我的名字。從他們的目光朝我投來的樣子,我一目瞭然。我的心撲騰亂跳,幾乎使我透不過氣來,我注意到,演戲時萊利奧的目光好幾次往我這邊射來。他詢問的那個人是佈雷蒂亞克騎士,騎士一面望著我,一面幾次跟他說話;為了能知道騎士關於我對他說過的話,我情願作出巨大犧牲!萊利奧的面孔不得不保持莊重,避免損害角色的尊嚴地位,卻毫不流露能讓我捉摸出佈雷蒂亞克怎樣談論我的表情。再說我很不瞭解這個佈雷蒂亞克,我想像不出他會說我好話還是壞話。
「就從這一晚起,我明白了愛情已把我同萊利奧拴了起來:這種激情完全是精神上的,具有傳奇色彩的。我愛的不是他,而是他擅長扮演的古代英雄;這些一去不復返的直爽、磊落、溫柔的人物,又在他身上復活了,我同他待在一起,通過他回溯到被後世遺忘的講求美德的時代。我自豪地想,在那時,我就不會不被瞭解,受到誣蔑,我就能獻上我的心,我就不會落到去愛一個戲劇幽靈。對我來說,萊利奧只是熙德的影子,只是今日法國人嘲笑的古代騎士愛情的代表。這是個人,是個演員,我不怕他,我見過他;我只能在大庭廣眾中迷戀他。而我的萊利奧則是個想像中的人,一離開喜劇院的華燈,我便再也抓不住他。必須有舞台的想像,油罐燈的照射,服裝打扮,他才能成為我所愛的人。剝奪了這一切,他對我又回復到虛空之中;他像一顆星星,在破曉時隱去了。離開了舞台,他便不再能使我急切地想看到他,即使我為此而失望。這對我猶如欣賞一個燒成灰燼,貯存在陶罐裡的偉人。
「我通常接待拉裡厄的時間現在卻往往不在家,尤其我斷然拒絕今後同他的關係超出友誼,這一切使他產生了嫉妒,說實話,這次比以往使他感到的嫉妒更有理由。有一晚,我上加爾默羅修女教堂,想從另一個出口溜走,這時我發覺他尾隨著我,我明白今後幾乎不可能對他隱瞞我晚上的奔忙了。我打定主意公開上劇院。我逐漸學會了必要的弄虛作假,隱藏起自己的印象,我開始大聲讚揚伊波利特-克萊隆,這可以遮人耳目,掩蓋我的真正的感情。從此以後,我處境更加困窘;我被迫小心謹慎,我的樂趣減弱縮小了。可是,從這種處境又產生另一種處境,迅速獲得了報償。萊利奧已看到我,在觀察我;我的俏麗震動了他,我的敏感也討好了他。他的目光很難離開我。他有時為此分心,使觀眾不滿。不久,我不會搞錯:他愛我愛得昏了頭。
「我的包廂好像令沃德蒙公主艷羨,我讓給她,訂了一個小一點、更往裡凹、位置更好的包廂。我完全伏在欄杆上。不放過萊利奧的一個眼風,而他的目光可以尋找我,卻不會損害我。我甚至不需要用這種方法同他的感覺溝通:從他的嗓音、胸脯的歎息、念詩的語調和某些語句,我明白他在對我說話。我是最驕傲最幸福的女人;因為這時愛我的不是演員,而是英雄。
「唉!兩年來我心底裡孕育的愛情沒人知道,純粹是單相思,又是三個冬天過去,這一愛情雖然有人共享,我的目光卻不給萊利奧權利,讓他希望超過親密而神秘的關係。我早就知道,萊利奧常在我散步時跟著我;我不敢看他,也不敢在人群中分辯出他來,我可不願在劇場外面認出他來。只有這五年是我八十年生活中最充實的。
「末了,有一天,我在《法蘭西的默居爾》中看到一個法蘭西喜劇院新聘演員的名字,由他代替萊利奧,萊利奧到國外去了。這個消息對我是致命一擊;我想像不出,沒了激動,沒了這激情和風暴的存在,我今後怎能生活下去。這件事使我的愛情迅猛發展,幾乎把我毀了。
「這以後,我不再作內心鬥爭,凡是有礙我地位尊嚴的想法,剛露頭就壓下去。我不再慶幸萊利奧實際上的熊樣子。我在受折磨,暗底裡念叨著他為什麼一點不像舞台上的形象,我甚至希望他年輕俊俏,像每晚藝術塑造的他,以便能為他放棄我的偏見引起的倨傲和我肉體的反感。現在我要失去這個精神寄托,長期以來這充滿我的心靈,激勵我去實現自己所有的夢想,探索積極的生活,不過以後也會使我憎恨生活、萊利奧和我自己。
我正在這樣猶豫不定,這時我收到一封信,字體從未見過;這是唯一的一封情書,我保存在拉裡厄上千封保證信和另外上百人寫的上千封香噴噴的求愛信中。實際上,這是我收到的絕無僅有的情書。」
侯爵夫人住了聲,站起來,走過去有把握地打開一隻細木鑲嵌盒子,抽出一封揉皺的極薄的信,我很費勁才看清上面的字。
夫人:
我思想上有把握,這封信只會引起您的輕蔑;您甚至會覺得它不配使您氣憤。但是,對於一個落入深淵的人來說,多投或少投一塊石頭到淵底,又有什麼關係呢?您會將我看成瘋子,您沒有搞錯。唉!
您大約會暗暗可憐我,因為您不會意識到我的真誠。
假若虔誠使您禮賢下士,您或許會明白我的絕望多麼深廣;夫人,您本應已經知道,您的眼睛能作惡也能行善。
唉!我說,如果我得到您一次憐憫也罷,如果今晚在我千呼萬喚的時刻(每晚我在這時又獲得新生),我在您的臉上看到一絲憐憫的表情,我動身時會減輕一點不幸;我從法國會帶走美好回憶,也許能給我力量,生活在別的地方,繼續我徒勞無益的艱辛的職業。
夫人,您大概已經知道:我的惶亂,我的激動,我憤怒和絕望的喊聲,多少次不可能不在舞台上洩露出來。您不會點燃這些慾火,而絲毫意識不到您的所作所為吧。啊!您就像老虎玩弄獵獲物那樣,也許您以引起我的痛苦和狂熱來自娛吧。
噢!不,這是過分的推測。不,夫人,我相信不會這樣;您連想也沒想過。您對偉大的高乃依的詩句很敏感,您跟悲劇的崇高情感息息相通:如此而已。我呢,失去了理智,大膽以為只有我的聲音有時喚起您的同情,我的心在您的心裡引起迴響,您和我之間有著比我和觀眾之間多出一點東西。噢!這是一種標誌,不過這是非常甜美的癡狂!讓我這樣癡狂吧,夫人;這與您有什麼關係呢?您擔心我去炫耀嗎?我有什麼權利這樣做?我有多大的權利使別人相信我的話?我只會使自己成為有理智的人的笑柄。讓我這樣癡狂吧,我對您說,我誠惶誠恐接受這種信念。這信念給我的幸福超過觀眾對我的嚴厲給我的憂愁。讓我給您祝福,跪著感謝您的同情,我在您的心靈裡發現了,而其他人的心靈都沒給予我這種同情;還得感謝您的眼淚,我看到您為我扮演的不幸遭遇流淚。您的眼淚往往把我的靈感推到狂熱的地步,感謝您膽怯的目光,至少我相信是為了試圖安慰我,對觀眾的冷淡別在意。
噢!你為什麼生來處在榮華富貴之中!為什麼我只不過是默默無聞藝術家!我就是得不到觀眾的青睞,也沒有金融家的富豪,用來交換一個姓氏,一個頭銜,這是我至今嗤之以鼻,或許卻能使我向您求愛的東西!以前,我寧願才華出眾,而不是別的;我尋思何苦成為騎士或侯爵呢,這不是想變得愚蠢、自命不凡和厚顏無恥嗎;我憎惡大人物的傲岸,我自以為,如果我以自己的天才上升到高出於他們,就是報復了他們的輕蔑。
奇談怪想,繼之悲觀失望!我的力量達不到我瘋狂的雄心壯志。我始終默默無聞;我做得更糟,我接近成功,又讓機會失去。我以為自己高大,觀眾卻把我扔在塵埃裡;我以為達到崇高,觀眾卻認定我可笑,命運用不著邊際的夢想和大膽的心思捉弄我,把我像蘆葦一樣折斷!我是一個非常不幸的人!
我最大的瘋狂舉動是將目光投向那排油罐燈之外,這排燈在我和社會其他人之間劃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線。對我是波比琉斯的圓圈1。我想越過它!
我是演員,我敢用目光掃視,落在漂亮女人身上,落在一個年輕、高貴、惹人喜愛和地位顯赫的女人身上!因為您就是這一切,夫人,我知道是這樣。上流社會指責您冷漠和過分虔誠,只有我看重您和瞭解您。您一顰笑,一滴淚便足以拆穿佈雷蒂亞克騎士之流誣蔑您的蠢話。
您的命運又當如何!落在您和我身上的是多麼古怪的命運,在這個輝煌的、自詡明察一切的世界上,您居然在一個可憐演員的心中才找到對您的公允評價。唉!什麼也排除不了我這個憂鬱和欣慰的想法;這是因為,如果我們生在社會的同一階層,不論我的對手是什麼人,不論我多麼平凡,您也不能逃脫我的追求。必須讓您明-真相,這就是在我身上有著比他們的財產地位更強大的東西:愛您的力量。
萊利奧。
「這封信,」侯爵夫人繼續說,:寫的時間挑選得很古怪,儘管一開頭令我想起拉辛悲劇的台詞,我卻覺得很真實很動人,信裡的激情非常新穎大膽,使人內心翻騰不已。在我心裡搏鬥的一點傲氣煙消消雲散了。我願獻出自己的生命,換取一刻這樣的愛情。
「我不必向你敘述我的不安、怪想和擔心;我理不清思緒。
我回復了幾句話,我盡可能回憶出來,是這樣的:
我不指責您,萊利奧,我指責命運;我不單為您抱怨,我也自怨自艾。我沒有任何驕傲、謹慎或貞潔的理由,不願讓您得到安慰,使您相信您並不辱沒我。保持這種得到的心情吧,因為我給您的只有這個。我永遠不會答應見您。
「第二天,我收到一封信,匆匆看過,剛來得及扔到火裡,躲過拉裡厄,他發現我在看信。這封信的措詞大約是這樣的:
夫人,我一定得跟您談談,否則我便會尋短見。
一次,僅僅一次,只要一小時,如果您願意的話。既然您信得過我的名譽和謹慎,見一次面您又怕什麼呢?夫人,我知道您的身份;我瞭解您潔身自愛,我瞭解您虔誠,我甚至瞭解您對拉裡厄子爵的感情。我不會蠢到希望從您那裡得到超出憐憫的話,但必須是從您嘴裡說出來的。我的心要接受下來帶走,要不然我的心就要破碎。
萊利奧。
「凡是崇高的、大膽的信賴都會因處境危險而變得光彩奪目,為了這種光彩奪目,我要說,我時刻擔心受到無恥的紈褲子的譏諷。我絕對相信萊利奧廉卑的真誠。況且我好不容易才相信自己有力量;我決意見見他。我已經全然忘卻他憔悴的臉容,猥瑣的樣子,平庸的神態;我只認識他天才的魅力,他的風格和愛情。我這樣回信:
我要見見您;找一個穩妥的地方;您從我這裡得到的只有您所要求的東西。我相信您象相信上帝一樣,倘若您想濫用這信任,您就是一個卑劣小人,我不會怕您的。
「回信:『您的信任將保您無虞,躲過最壞的惡棍。夫人,您會看到萊利奧不會受之有愧,X公爵時常好意向我提供他在瓦洛亞路的房子;我把它派什麼用場呢?三年來,對我來說,天底下只有一個女人。請在戲散場時赴約。』「下面指明了約會地點。
「我在四點鐘接到這封信。整個商談過程只在一天內進行。整個下午我像失去理智的人,在房裡亂轉;我發燒了。事情進展的迅速和決心下得這麼快,同五年來的毅力截然相反,使我像做夢一樣載沉載浮;我最後下了決心,看到自己躍躍欲試,沒有時間後退,這時,我難受地倒在土耳其式長沙發上,呼吸止住了,只見房間在腳下旋轉。
「我嚴重不適;必須派人去找外科大夫,給我放血。我禁止僕人向外人透露我不舒服;我怕有人提出不合時宜的主意,不想別人妨礙我晚上出門。等候這個時辰來到時,我撲倒在床上,甚至不讓拉裡厄先生進門。
「放血使我身上舒適了,同時使我感到虛弱。我陷入精神的極大鬱悶中;我的幻覺隨著熱度升高而消失。我恢復了理智和記憶;我想起咖啡館那次可怕的失望,萊利奧那副潦倒的樣子;我真要為自己的瘋狂舉動臉紅,從胡思亂想的頂端跌到平淡醜惡的現實上來。我再也弄不明白,我怎會決定以這種勇敢而浪漫的溫情,換取等待著我的蔑視和使我不堪回首的羞恥。於是我對自己的決定後悔莫及;我哭泣自己的狂喜、愛情生活和即將斷送的未來那種純潔親切的滿足心境。我尤其哭泣萊利奧,我去見他,就要永遠失去他,五年來我愛他是多麼幸福,而幾小時以後我再也不能愛他了。
「悵惘中我狠命扭自己的胳臂;放血的傷口又裂開了,鮮血大量湧出;我只來得及打鈴叫侍女,她發現我暈倒在床上。
我徒勞地與酣睡狀態搏鬥,終於沉沉入睡。我沒做夢,也不難受,幾小時內象死去一般。待我睜開眼睛,房間一片黝暗,我的公館寂靜無聲;我的女侍睡在我的床腳邊的椅子上。有一會兒我迷迷糊糊,十分虛弱,無法回憶和思考。突然,我記憶力恢復了;我尋思約會時間是否過去了,我是否睡了一小時或一世紀,是天亮還是天黑,我失約是否會使萊利奧自盡,是否赴約還來得及。我想起床,但我沒有力氣;我掙扎了一會兒,好像在做惡夢。末了我集中了全部毅力,給難受的四肢增添力氣。我猛地下到地板上,掀開一點窗簾,看到月亮在花園樹梢上閃耀;我奔向掛鐘,掛鐘指著十點。我撲向女侍,搖晃她,把她驚醒:『吉奈特,今天幾號?』她驚叫著離開椅子,想溜走,因為她以為我在說譫語;我留住她,讓她鎮靜下來;我知道了自己只睡了三小時。我感謝上帝。我要叫一輛馬車;吉奈特吃驚地瞧著我。最後確信我神志清醒,便轉達了我的吩咐,準備給我穿衣。
「我讓她給穿上最普通最樸素的衣服;我頭髮上不插任何首飾;我不塗脂抹粉。我殫精竭慮的是想讓萊利奧產生尊敬恭謹,對我來說,這比他的愛情更加寶貴。但是,我心裡很高興,因為吉奈特對我的怪想很驚訝,從頭到腳打量我,說道:『說實話,夫人,我不知道您怎麼回事;您只穿一件沒有裙裾、沒有裙環的普通白長裙;您在生病,蒼白得像死人一要;您連一顆美人痣也不肯貼;唉!我從沒見過您像今晚這樣漂亮,否則我寧願死掉。那些見到您的男人,我真替他們叫屈!』「『你認為我這樣很正經嗎,我可憐的吉奈特?』「『唉!侯爵夫人,我天天祈求上天,讓我變成您那樣;可是,至今……』「『得了,天真的姑娘,把短斗篷和皮手籠給我。』「半夜,我來到瓦洛亞路那幢房子。我小心地戴上面紗。
有個跟班模樣的人來接待我;他是這幢神秘住宅唯一露面的主人。他帶我穿過曲裡拐彎的幽暗花園,來到隱沒在黑暗和寂靜中的一幢樓裡。他把綠紗罩面的提燈放在前廳,給我打開一套漆黑幽深的房間門,神態冷漠,手勢畢恭畢敬,給我指點一縷從裡面房間射來的光線,彷彿生怕喚起沉睡的回聲,低聲對地我說:『只有夫人您一個,還沒有人來。夫人需要什麼的話,可以在消夏廳找到一隻小鈴,我應聲就到。』他對我迎面關上房門,像變魔術一樣消失了。
「我怕得要命;我擔心中了計。我叫他回來,他馬上出現了;他正兒八經的神態使我放下了心。我問他什麼時候;其實我一清二楚:我在馬車裡十幾次看過表。『半夜了,』他眼皮不抬地回答。我看出,這個人很懂得他份內的職責。我決定走到消夏廳。我看到所有面臨花園的門都只用東方彩繪的綢門簾遮住,便深信自己是無端害怕。說實在的,這間小客廳不過是最最樸實的音樂廳,美妙絕倫,牆壁是雪白假大理石,鏡框是無光澤的銀白色;樂器種類繁多,散放在傢俱上,傢俱鋪上珠子流蘇的白絲絨。光線從上而下,掩映在大理石葉瓣裡,葉瓣形成圓形的天花板。這片朦朧柔和的光簡直可以看作月光。我好奇和興味盎然地審視這個幽居的地方,我還想不起哪兒可以與它比美。至今我是平生頭一回踏入一幢僻靜的房子;要麼這個房間給神秘的情人用作歡樂的殿堂,要麼萊利奧叫人搬走會讓我刺眼和難堪的東西,這地方找不到什麼能證明我剛進來時的反感。房間中央的裝飾只有一尊白大理石塑像,是古代製品,雕的是戴面紗的愛麗絲1,一隻手指放在嘴唇上。幾面鏡子映照著她和我,我們面色蒼白,全身穿白,貞潔地裹在衣服裡;鏡子使我產生幻覺,以致我必須移動,才能區分她的形體和我的形體。
「驟然,這陰慘慘、使人恐懼又十分美妙的靜謐打斷了;裡面房間的門打開又關上;輕輕的腳步使地板發出微響。我倒在一張扶手椅裡,半死不活;我馬上要貼近地看到離開舞台的萊利奧。我閉上眼,睜開以前我在內心同他訣別。
「我多麼驚愕呵!萊利奧美得像天使;他來不及脫下戲裝,我看到他的是最優雅的模樣。他細瘦靈活的身材束緊在白緞的西班牙外套裡。他的肩胛骨和腳脛繫著櫻桃紅束帶;同樣顏色的短大衣披在肩上。他戴了一個很大的英國針法的皺領,頭髮很短,沒有撲粉;一頂覆蓋白羽毛的直筒無邊高帽在額角上晃蕩,一圓圈花飾鑽石在額角閃閃發光。他就是穿了這身服裝剛扮演過《石像宴會》的堂璜2,我從未見過他像此刻這樣俊美,這樣年輕,這樣富有詩意。韋拉斯蓋茲3會匍伏在這樣的模特兒面前。
「他對我跪下。我不由得向他伸出手。他的模樣多麼膽怯,多麼順從!一個人竟然愛得在女人面前怯生生的,當時十分罕見!而且這是一個三十五歲的男人,一個演員!
「沒關係:當時我覺得,現在仍然覺得,他處在風華正茂的年紀。穿著白衣服,他酷似年輕侍臣;他的額頭純潔無邪,他的心激動得像初戀那樣撲騰。他捏住我的手,狂熱地吻遍了。於是我發了狂,將他的頭拉到我膝頭上,撫摸他發燙的額頭,濃黑的硬發,褐色的脖子;他的脖子;他的脖子掩沒在柔軟潔白的皺領裡。萊利奧不敢大膽妄為。他的激情全集中在心裡;他像女人一樣起哭起來。他的淚水灑在我身上。
「噢!不瞞你說,我也盡情地同他一起灑淚。我迫使他抬起頭瞧著我。他多美呵,偉大的上帝!他的眼睛熠耀生輝,萬般柔情!他真誠熱烈的心靈,給他臉孔的缺陷和熬夜、歲月的摧殘補足了魅力!噢!心靈多麼有力量呵!誰不瞭解心靈的奇跡,就從來沒有愛過!看到他漂亮的額角早生皺紋,他的微笑中帶有倦怠,他的嘴唇呈現慘白之色,我情動於懷;我需要哭泣他的煩惱、厭棄和勞苦。我設身處地同他一起忍受他的苦痛,包括他對我毫無希望的長久愛情的苦痛。我只有一個心願,就是彌補他忍受過的折磨。
「『我親愛的萊利奧,我偉大的羅德裡格,我俊俏的堂璜!』我在狂亂中這樣對他說。他的目光燃燒著我。他給我訴說他的愛情的每一階段、每一進展;他告訴我,我怎樣把他,一個放放蕩的蹩腳演員,改變成一個熱情奔放的人,彷彿我當著他的面培養了他,給他以勇氣和青春的幻想;他向我表白他對我的尊敬和崇拜,他對流行的愚蠢誇張的情話深惡痛絕;他對我說,他願以餘生交換在我懷裡待一小時,不過,他寧願犧牲這一小時和餘生,生怕這會冒犯我。從來還沒有更感人肺腑的雄辯,贏得一個女人的心;溫情的拉辛也沒能使劇中人這樣深沉、富有詩意和有力地訴說愛情。凡是激情所能產生的細膩、莊重、甜蜜和劇烈的心理,他的話語、他的嗓音、他的眼睛、他的撫愛和他的順從都告訴了我。唉!他在濫用自己的感情?他在演戲?」
「我當然不信,」我盯住侯爵夫人,大聲說。她好像由於敘述往事而變得年輕,有如仙女於爾熱勒那樣返老還童。我不知是誰說的,女人的心沒有皺折。
「請聽結尾吧,」她對我說。「他說的話使我火燒火燎,精神迷亂,昏頭昏腦,我用雙臂摟住他,一邊撫摸他的緞子衣服,呼吸他頭髮的香味,一邊身子戰抖。我的腦袋昏昏沉沉。
我一無所知的感覺,我以為不可能體會的感觸,一一向我顯示出來;但是,這太強烈了,我暈了過去。
「他採取急救措施,讓我甦醒過來。我看到他在我腳邊,比先前更膽怯,更激動。『可憐我吧,』他對我說,『殺了我,把我趕走……』他比我更加蒼白,更加半死不活。
「我在這動盪不安的一天經歷的各種情緒波動,是迅速轉換的。這一道新經歷的閃電已經黯然失色了;我的血液又平靜下來;真真愛情所具有的敏感又佔了上風。
「『聽著,萊利奧,』我對他說,『並非蔑視使我掙脫您的激情的糾葛。可能是由於從小時起,人們就灌輸給我們審慎小心的態度,這已變成我們的第二天性;並非在這裡我才想起這一點,因為我的天性剛才變成另一種樣子,是我所不熟悉的。要是您愛我,請幫助我抗拒您。讓我從這裡帶走只用心靈愛您的美妙的滿意心情。如果我不曾屬於別人,也許我會欣然獻身給您;要知道拉裡厄糟蹋了我的聲譽;要知道我出於同大家一樣行動的可怕需要,去忍受一個我從沒愛過的男人的溫存;要知道如果我剛才抵擋不住,那麼,我對男人溫存的厭惡就會扼殺我的想像,以致會憎恨您。啊!我們不要作這種可怕的嘗試!在我的心裡和記憶裡保持您的純潔吧。
讓我們永遠分離,從這裡帶走令人喜悅的相信和令人珍惜的回憶,存之永久吧。我起誓,萊利奧,我愛您直到死。我感到,歲月的冰塊熄滅不了這熾熱的火焰。我還起誓,拒絕了您之後,永遠不屬於另一個人。這樣的努力在我並不困難,您可以相信我。』「萊利奧跪在我面前;他毫不哀求我,也毫不責備我;他對我說,他原先並不企求我已給他的幸福,他沒有權利要求更多的幸福。在同意訣別時,他的頹喪和嗓音的激動使我擔憂。我問他是否會幸福地想念我,今夜會面的狂喜是否會對他的餘生散發出魅力,每當想起今夜。他以往和將來的苦痛是否會減輕。他興奮起來。賭了咒,答應照我的心願去做。他重新撲倒在我腳邊,發狂地吻我裙子。我感到心旌搖曳」;我對他作了個手勢,他離開了幾步。我預約的馬車來了。這個秘密地點的木偶似的總管在外邊敲了三下門,為了通知我。萊利奧絕望地撲到門口,他的模樣活像幽靈。我輕輕推他走開,他作了讓步。於是我走出門口,他想跟隨著我,我指給他大廳中央的一把椅子,就在愛西絲塑像的下面。他坐了下來。一絲激動的微笑牽動著他的嘴唇,他的眼睛閃出最後一道感激的愛情的亮光。他仍然是年輕俊美的西班牙最高貴族。走了幾步,在永遠失去他的時刻,我回過身,朝他最後瞥了一眼。
絕望摧折了他。他已變得衰老、萎靡不振和十分駭人。他的身子好像癱瘓了。他痙攣的嘴唇想作出茫然的微笑。他的眼珠呆滯無光:這就是萊利奧,一個情人和王子的身影。」
侯爵夫人停頓一下,然後帶著陰鬱的笑容,像斷垣頹瓦的廢墟那樣散了架似的,又說:「從那時起,我再沒有聽說過他。」
侯爵夫人又停頓一下,比前一次更長;然後帶著漫長的歲月、對生活執著的愛或者隨之而來對辭世的盼望所產生的心靈的可怕毅力,又變得樂呵呵,含笑對我說:「那麼,你今後相信十八世紀的德行了吧?」
「夫人,」我回答她說,「我壓根兒不想懷疑;不過,要不是我很激動,也許我會對您說,那天您讓醫生放血,考慮得周密。」
「可憐可悲的人哪!」侯爵夫人說,「你們一點不瞭解心靈的歷程。」
鄭克魯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