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乘戴沙的「契約」號雙桅船出海 文 / 羅·路·斯蒂文森
黑暗中我甦醒過來,渾身疼痛,手腳被綁。周圍奇怪的聲音震耳欲聾,好像磨坊旁攔水大壩發出的轟鳴聲,其中還夾雜著海浪的拍打聲、船帆的轟隆聲、水手們的吼叫聲。整個世界現在都在洶湧起伏。我的頭眩暈疼痛,思維混亂。我長時間地追逐我起伏不定的思緒,不時襲來陣陣疼痛,使我意識到我一定是躺在這艘倒霉的船艙底層。外面刮著大風。明白了自己目前的處境,我感到一陣絕望,痛悔自己的愚蠢,痛恨我叔叔。我又一次失去了知覺。
當我再次甦醒過來時,同樣的喧囂,同樣令人眩暈的劇烈擺動使我頭暈腦脹,耳朵嗡嗡直響。現在除了疼痛和悲傷,又加上了第一次出海的暈船。在我冒險的青年時代,我遭受過許多磨難,但是在這艘船上的頭幾個小時裡,我的生理和心理上都承受了毀滅性的打擊,幾近絕望。
突然間,我聽到了一聲槍響,估計是風太大了,我們在發求救信號。被解脫的念頭,哪怕是葬身海底,我也求之不得,不過事情並非如此(這是我後來聽說的),這只是船長的習慣而已。我如此記載是想說明一點,即使是最邪惡的人也有善良的一面。我們在離戴沙幾海里的地方經過了這條雙桅船建造的地方,那也是船長的母親——豪斯亞森夫人——幾年前居住的地方。「契約」號白天來去經過此地都要鳴槍並掛綵旗。
我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反正在船艙深處臭氣熏天的大洞穴裡白天和黑夜沒有什麼兩樣,我悲慘的境遇更使我度日如年。我究竟還要等待多久才能聽到船兒在礁石上擅得粉身碎骨的聲音,或感覺它直沉海底呢?我沒法計算,不過睡眠多少可以減輕我痛苦的感覺。
當一盞手提燈照著我的臉時,我醒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小個子男人,綠眼睛,一頭金色亂髮,站在那兒俯視著我。
「怎麼樣?」他問。
我抽泣著沒有回答。來人摸摸我的脈搏和太陽穴,就忙著清洗包紮我頭上的傷口。
「啊,」他說,「挨打了,怎樣?夥計,挺住,你還沒有完。開頭挺難熬,但慢慢會好起來的。要吃點東西嗎?」
我說不想吃。他用一隻錫杯給我倒了點白蘭地加水,然後走了出去,再次留下我一個人在那裡。
他再來時,我正躺著半睡半醒,在黑暗中大睜著雙眼,嘔吐好多了,但緊接著的眩暈卻更難以忍受,而且我四肢酸痛,捆綁我的繩索就好像著了火一樣。我躺著的船洞裡的難聞氣味充斥我全身。在他上次走了以後這段漫長的時間裡,我一直遭受著恐懼的折磨:一會兒是因為船上的老鼠到處亂竄,甚至從我臉上爬過;一會兒是可怕的想像纏住我滾燙的病體。
艙蓋打開後,一縷燈光像天堂之火一樣射了進來。儘管燈光只照亮了囚禁我的這艘船的又粗又黑的橫樑,我還是高興得差點叫出聲來。綠色眼睛的人先走下梯子,我發現他有點站立不穩。跟在他身後的是船長,但他們誰也沒有說話。第一個人像上次一樣忙著給我做檢查,包紮傷口,豪斯亞森先生望著我的樣子卻非常古怪而又陰沉。
「喏,先生,你自己看吧。」第一個人說,「高燒,沒胃口;沒光線,沒食物,你自己知道會怎樣。」
「我又不是魔術師,萊奇先生。」船長說。
「請恕我直言,先生,」萊奇說,「你是個聰明人,又有一張蘇格蘭人能說會道的嘴巴,但我不想給你任何借口:我要這男孩離開這船洞到前甲板上去。」
「你想要的,先生,只是你自己的事,與別人無關。」船長回答,「但是我告訴你該做什麼。他現在呆在這地方,將來要永遠呆在這裡。」
「我知道你是按比例分成的。」另一個說,「請允許我謙卑地說我沒有。我拿我的工錢,但作為這只破木盆上的第二個管事的,我拿的可真不多。你很清楚我要盡力對得起這分工錢,但我也不會為別的什麼而賺錢。」
「如果你把你的手從錫盤上拿開,萊奇先生,我就不抱怨你了。」船長答,「別問些莫名其妙的事了,省省勁吹吹你的粥吧,我們得上甲板了。」他用嚴厲的語氣又說,一隻腳跨上了梯子。
但萊奇先生拉住了他的袖子。
「我知道你收了錢去謀殺……」
豪斯亞森轉過身,臉色大變。
「什麼?」他叫道,「你說什麼?」
「我想你是明白的。」萊奇先生說,沉穩地看著他。
「萊奇先生,我和你出過三趟海了。」船長答,「這麼長時間來,你應該瞭解我,我厲害,頑固。不過你剛才說什麼?呸!你真是壞心腸,壞良心。你說他會死?」
「是啊。」萊奇先生說。
「那麼,先生,你說夠了嗎?」豪斯亞森說,「就隨你帶他到哪兒去吧。」
然後船長上了梯子。整個這段奇怪的對話過程中,我一直默默地躺在那兒,看著萊奇先生轉向他,以顯然是嘲弄的態度深深鞠了一躬。儘管我在病中,我仍注意到了兩件事:一件是這傢伙喝酒了,船長也暗示了;另一件是他會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
五分鐘後,捆綁我的繩索解開了。一個人背著我上了前甲板,躺在墊著水手毯的舖位上。我馬上又昏了過去。
又睜開眼睛見到光明並置身於人群中真是令人高興的事。前甲板水手艙挺寬敞,安放著許多舖位。輪值的人們或坐著抽煙,或躺著睡覺。天氣晴朗,海風輕微。舷窗開著,不僅僅有白天的亮光進來,隨著船的移動,一縷陽光也會時不時地射進來,使我暈眩,也使我高興。我稍微動了動,馬上就有人給我喝了一些萊奇先生準備的藥,讓我躺著別動。「你很快就會恢復的,骨頭沒斷。」他說,「頭上打了一下不算什麼,夥計,是我打的。」
我躺在這兒禁錮了好多天,不但恢復了健康,還認識了同伴。他們真是一群粗人——水手們都是粗人。他們是一群被剝奪美好生活,被迫和殘暴的主人在海上漂泊的人。他們有些人還和海盜一起航行過,經歷過難以啟齒的磨難;有些人甚至是從斷頭台上帶著絞索逃跑的,他們對此毫不隱諱。所有的人,就是好朋友之間,也會因一言不合而拔刀相見。我和他們相處不久就開始對我最初的判斷感到羞愧,當時我在碼頭上逃避著他們,覺得他們都是些不乾淨的畜生。但是沒有一個階層的人全部是壞的,他們有優點,也有缺點。船上的夥伴們也不例外,儘管他們很粗俗,而且確實也很壞,但我想他們還是有許多優點。有時候他們也會很和善,甚至比我這樣的鄉村少年還要單純,有時也很誠實。
有一個人,四十歲左右,總會在我的鋪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談他的太太和孩子。他是一個漁民,但喪失了船,被迫深海遠航。唉,幾年前的事了,但我從未忘記他。他太太(他經常告訴我她比他年輕)苦苦等待他返航歸來。他再也不能早晨為她生火,也不能在她生病時照顧孩子。的確,這些不幸的人(事實證明如此)中,有許多是最後一次出海,結果深海和食人魚接受了他們。對於死去的人我們不應再說什麼不恭敬的話了。
在他們的種種良好行為中,其中一件就是他們把錢還給了我,因為他們原先把我的錢瓜分了。儘管還給我的錢少了三分之一,我還是很高興又拿了回來,並希望等我上了岸後,這些錢能派上大用場。船駛向卡羅來納,大家不要以為我去那兒僅僅是被流放。事實更糟,因為後來隨著殖民地在鬧獨立,並成立了合眾國,奴隸買賣當然結束了。但在我年輕的時候,白人還是會被賣到種植園去做奴隸。這就是我那可惡的叔叔給我帶來的惡運。
小僕人蘭瑟姆(我就是從他那兒第一次聽到這些暴行的)常常從他住宿並幹活的後甲板艙室過來,一會兒默默而痛苦地撫摸著青紫的四肢,一會兒訴說著尚先生的殘忍,我的心在滴血。但是大家都非常尊敬大副,人人都說他是唯一的水手,說他不喝酒時是最好的人。的確,我發現船上兩個人有一個奇怪的現象。萊奇先生不喝酒時陰沉,無禮並粗暴。尚先生除了在喝酒,否則他不會傷害一隻蒼蠅。當我問船長怎麼樣時,大家說喝酒對這種鐵石心腸的人不起作用。
有時我也盡量幫助可憐的蘭瑟姆過上人的生活,或者說生活得像個男孩,但是他的腦子似乎根本不正常,他不記得他出海前的事,除了他父親是鐘錶匠,在客廳裡養了一隻會叫「北方縣」的歐椋鳥,其他所有的一切都被這些年所遭受的磨難和殘暴抹掉了。他對陸地有這樣一個奇怪的看法(是從水手們的故事中得來的):陸地是孩子被送去做所謂「生意」的奴役工作的地方,徒工們被鞭打並被關到骯髒的監牢裡。在城鎮裡,他以為每兩個人中就有一個是騙人的傢伙,每三幢房子就有一個水手會被拖進去謀殺。我肯定地告訴他,在那塊使他感到恐懼的陸地上我自己是如何被朋友和父母善待的,穿好吃飽,接受教育。他如果剛挨了一頓打,便會哀號哭泣,賭咒發誓要逃跑;而一旦恢復了平日的古怪瘋顛,或者更甚——如果他喝了後甲板艙室裡的一杯酒——他就會嘲笑這個想法。
酒是萊奇先生(願上帝原諒他)給他的。毫無疑問,萊奇先生的用意是好的。不過除了酒對身體有害外,最讓人痛心的還是看到這個沒有快樂、沒有朋友的孩子東倒西歪,亂蹦亂跳,談著自己也不清楚的事情的樣子。有些人嘲笑他,但不是所有的人。有些人會暴跳如雷(也許想到了他們自己的童年和他們自己的孩子),請他閉嘴,想想自己幹的事。至於我,每次看到他都為他感到羞愧。時至今日,這可憐的孩子仍不時進入我的夢境。
應該告訴大家的是,「契約」號這段時間內一直在頂風逆行,所以舷窗總是蓋著。前甲板只有一盞搖擺的燈光照著。大夥兒不停地忙著,一會兒升帆,一會兒收帆。過度疲勞使人火氣很大,船艙裡時常會吵成一團。我從未被允許上甲板,所以大家可以想像我的生活多麼令人厭倦,而我又是多麼希望能有點變化啊!
大家馬上就會看到,我的生活真的要發生變化了,不過我必須先說說我與萊奇先生的一席談話。他對我的不幸遭遇有點同情,待他喝了一點酒後(他不喝酒時確實從不理我),我請求他保守機密,然後把我的一切都告訴了他。
他說這簡直像首歌謠,還說他會盡力幫我。他說我應該有一支筆,紙和墨水,應該給坎貝爾先生寫封信,也應該給阮克勒先生寫封信。如果我說的是真的,十有八九(在他們的幫助下)他能幫我脫離苦海,得到應得的一切。
「同時,」他說,「別洩氣,你不是唯一碰到這種事的人。你聽我說,許多在海外賣苦力種煙草的人,在老家時原本也應該是騎馬的。這樣的人多著呢,生命是多種多樣的,看看我也是一個老闆的兒子,也是半個醫生,現在呢,我是豪斯亞森的打雜工。」
我以為可以禮貌地問他的故事。
他大聲吹口哨。
「沒故事,」他說,「我喜歡玩,就這些。」他風風火火地跑出了水手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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