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重現的時光 (8)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然而,布洛克的一位朋友來遲了,反而使布洛克能夠洋洋得意地問他可曾聽到過拉謝爾的朗誦,把她的朗誦不同凡響地描繪一番,他誇大其實,並在向別人敘述、揭示這現代主義的朗誦中突然獲得他在聽的時候一點都沒有感受過的奇特的樂趣。接著,布洛克帶著誇張的熱情細聲細氣地祝賀拉謝爾,並給她介紹他的朋友,這位朋友聲稱,他對誰都還沒有象對她這麼讚揚過。至於拉謝爾,她現在已經認得了一些上流社會的貴婦人,並且不自覺地在模仿她們,她答道:「啊!您太過譽了!實在不敢當。」布洛克的朋友問起她對拉貝瑪的看法。「可憐的女人,她好像不幸至極。她以前倒可謂不是沒有才華,因為說穿了,那也不能是真正的才華,她盡愛些可怕的東西,不過,當然羅,她畢竟還起了點作用。她演得比別人都逼真,而且此人正直寬厚,她為別人破了產。而由於她很久以來已經賺不到一個銅子兒了,因為公眾早就一點兒都不喜歡她演的東西了,所以……」她笑著補充說,「再者,我該對您說,當時我還太年輕,不可能有所體會,很自然,我的年齡使我不能完全理解她,直至最近一段時間。」「她以前不大善於朗誦詩吧?」布洛克的朋友為了吹捧拉謝爾,試探著說。拉謝爾答道:「啊!她從來就沒有好好朗誦過一首詩,那是散文、莫名其妙的玩意兒、大雜燴,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詩。」
然而,我卻發現逝去的時間並不一定帶來藝術上的進步。就像十七世紀的一位作家,雖然他沒有經歷過法國大革命,不知道科學上的發明創造,沒有遭遇世界大戰,卻可能比今天的某一位作家高明,法貢就可能是一位與布爾邦一樣偉大的醫生(這裡天份之高抵銷了學識的不足),同樣,像大家所說的,拉貝瑪就比拉謝爾高明一百倍,而時間在使她與埃爾斯蒂爾一起當上明星的同時,過高地評價了一個庸才和樹立了一位天才。
聖盧的舊情婦誹謗拉貝瑪,這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她年輕的時候就可能這麼做過。即使當時她沒有誹謗,現在她也會這麼做的。一名最聰穎、最善良的社交界婦女當上了演員,在這種對她說來嶄新的職業中施展天賦資質,一帆風順地獲得成功,時隔很久以後如果遇上她,我們會驚訝地聽到她講的不是她自己的語言!而是女伶們的語言,她們特有的惡毒攻擊同行姐妹的語言,這便是他們有了「三十年舞台經歷」後在人身上新增的東西。拉謝爾已有三十年舞台生涯了,她也不能與眾不同。
「我們有什麼說什麼,這令人讚歎,」公爵夫人說:「它有線條,有特色,處理得很巧妙,從來還沒有誰像這樣朗誦詩歌的。」她擔心希爾貝特進行攻訐。希爾貝特為了避免與她舅母發生衝突,朝另一群人走去。德-蓋爾芒特夫人雖已到了暮年,卻感到自己在萌生新的好奇心。社交界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供她學的了。她在社交界佔有第一把交椅的觀念象藍天比大地高一樣清楚。她認為已經用不著鞏固一個她認為是不可動搖的地位。相反,越是讀書、上劇院、越使她希望延長這種閱讀和看戲的時間。就像從前,在狹窄的小花園裡,人們啜飲著桔汁,上流社會最精美的一切,在陣陣馥郁的晚風和花粉霧中,不拘形式地前來維持桔汁中上流社會的味道,現在另一種慾望在驅使她希圖瞭解某些文學論戰的原因,認識作者,見一見女演員,她疲憊的靈魂需要有新的養分。為了認識作者和演員,她接近某些婦女,過去,她甚至連與她們交換名片都不願意,她們炫耀自己與某雜誌主編的密切關係,以贏得公爵夫人的垂青。第一個得到邀請的女伶以為自己是唯一來到這個不同尋常之處的演員,第二位看到比她先來的那位也在那裡,便感到這種地方並沒有什麼了下起。公爵夫人還以為自己的地位並沒有什麼變化,因為有時晚上她還接待幾位君主。實際上,她是唯一血液裡沒摻雜其它成份的貴胄後裔,由於出生於蓋爾芒特家族,當她不簽署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時候,她可以簽署蓋爾芒特-德蓋爾芒特,她甚至彷彿比她的妯娌們更為高貴,就像尼羅河裡逃生的摩西,亡命埃及的基督,跑出聖殿禁錮的路易十七,這位純之又純的貴胄後裔,現在無疑在遷就曾造成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社會地位下落的那種遺傳的對精神食糧的需要中,變成了又一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愛面子的女人怕在她家遇上某個男人或女人,年輕人看到既成事實,卻不瞭解在這之前發生的事情,他們以為她是出身較低微的蓋爾芒特後裔,不是好年景的蓋爾芒特,而是失勢落魄的蓋爾芒特。
可是,既然最優秀的作家到了老年、或寫下太多的作品後往往會才氣罄盡,那麼,上流社會的婦女到一定時期不再那麼才智橫溢便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了。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冷酷無情的靈魂裡斯萬無法再找到年輕的洛姆親王夫人的「融合」。暮年的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稍作一些努力便感到疲乏,她說盡了傻話。當然,她隨時,即在這次下午聚會的整個過程中就有好幾次重又變成我從前認識的那個女人,風趣地談說社交界發生的事情。但是,除此以外,那種在美目顧盼下發表的遠見卓識,那麼多年以來一直使巴黎俊彥拜服在她智慧的權杖下的那種遠見卓識,雖說有時還在閃閃發光,卻可以說是徒有外表了。到該插話的時候,她還像從前那樣,停上幾秒鐘,彷彿在斟酌、在創造,然而她隨之說出口來的話卻空洞無物。不過,有幾個人注意到這一點了!方法上的連貫性使人們以為智慧繼續存在,就像有時那些迷信糕點牌子的人,他們讓同一廠家繼續給他們送花色糕點,卻並不注意糕點的質量已變得糟透了。即在戰時,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身上就已經出現了這種衰退的徵兆。如果有人說了文化這個詞,她便打斷他的話,嫣然一笑燃起美目中的光焰,並且說:「文文文文化」,把朋友們逗笑了,他們以為於此重又看到了蓋爾芒特家族的風趣。確實,這也正是當年使貝戈特感到不勝喜歡的那種模式,那種語調、那種微笑,再說,它依然保持著它那種斷句的方法、它的感歎詞、它的省略號、它的修飾語,然而卻毫無內容。不過,它使新來者感到驚訝,覺得自己是不是來得正巧,碰上她這一天滑稽,並且「身心健康」,有時,他們會說:「她真是愚昧!」
其實,公爵夫人總設法把她的墮落集中在一個方向上,不讓它影響到自己家族中給予她貴族榮譽的那些人們。如果,在劇場裡她為了起到藝術保護人的作用而邀請上一位部長或畫家,而這位部長或畫家天真地問她,她的小姑或丈夫是不是在這個大廳裡,行事小心的公爵夫人會端起大膽傲慢的架子咄咄逼人地回答他說:「我對此一無所知,一旦我出了家門,就再也不知道家裡在幹些什麼了。對所有的政治家、藝術家來說,我是個寡婦。」這樣,她便使過分熱心的新貴免得去碰德-馬桑特夫人和德-巴讚的釘子,也避免了為自己招惹斥責。
「見到您我說不出有多高興。老天爺,上次我是在什麼時候見到您來著?……」「在德-阿格裡讓特夫人家作客的時候,我在那裡常見到您。」「當然,我以前經常上她那兒去,我可憐的孩子,那時巴贊是多麼地愛她。大家在他這位情人家裡見到我的時候最多,因為他曾吩咐我說:『別忘了去看看她。』說實在的,我還覺得這樣做有些不妥,他每去吃過一次飯就讓我去進行的這種『感謝賞飯的禮節性訪問』。不過沒多久,我對此也習以為常了,而最討厭的是在他斷絕了那些交往後我卻不得不把某些關係仍然保留下來,這使我老想起維克多-雨果的那句詩:
你帶走幸福卻給我留下煩惱。
「就像在同一首詩裡所說的那樣,我還是面帶笑容走了進去,可這確確實實是不公正的,他本來也應該給我留下對他的情婦們見異思遷的權利,因為,把他那一個個不想要的人累積起來,我最後再也沒有哪個下午歸自己所有了。其實,我覺得那段時期與現時相比之下還是愉快的。老天爺,我還願意他再來欺騙我,這只能使我感到得意,因為這使我變年輕了。不過我更喜歡他從前的方式。怎麼不!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欺騙我了,他再也不記得施展騙術的方式!啊,可我們在一起還是不錯的,我們講講話,甚至我們還挺相愛的呢。」公爵夫人怕我沒聽懂他們已完全分手,就像提到某個已病入膏肓的人那樣對我說:「可他說話還挺清楚,今天早上,我給他念了一小時書。」她又加了一句說:「我去告訴他您在這兒,他會希望見見您的。」說著,她走到公爵身旁,公爵坐在一張長沙發上,正同一位貴婦人談話。我讚歎他幾乎還是老樣子;還是那麼威嚴,那麼有風度,只是頭髮更白了一些,然而,看到他妻子走來想同他說話,他顯出怒氣沖沖的神態,使她只好抽身退下。「他正忙著呢,我不知道他在幹什麼,您呆會兒瞅著辦吧,」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她以為最好還是讓我自己設法解決問題了。布洛克來到我們面前,代他那位美國女人打聽那邊那位年輕的公爵夫人是誰。我回答他說那是佈雷奧代先生的侄女,布洛克對這個姓氏的情況一無所知,他請求對此再作些說明。「啊!佈雷奧代嗎?」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嚷嚷說:「這您該記得的呀,這個姓氏那麼古老、那麼久遠!而且,他是個趕時髦的人。他們住在我婆婆家附近。布洛克先生,您不會對此感到興趣的。可這小傢伙卻感到這挺有趣兒的。」德-蓋爾芒特夫人指著我補充說:「這些事情是他和我在從前同一時期一起瞭解到的。」她千方百計地借這些話語向我說明,似水年華已流逝很多很多了。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友情,觀點發生了那麼多次的更新,以至當她追溯以往的時候,把她的風度翩翩的拔拔爾當成一個趕時髦的人了。另一方面,他不只是在時間的長河中後退了,而且,這是我初涉社交界時不瞭解的事兒,他還是我當時認定的巴黎最重要的名士之一。這位名士將永遠地與他的社交史拴在一起,就像科爾伯離不開路易十四朝的歷史一樣,他也有他外省的印記,他是老公爵夫人在鄉下的鄰居,洛姆親王夫人就像那樣與他結下了友誼。這位被追魂奪魄的佈雷奧代被擱置在由他標定的那麼遙遠的年代(這便證明此後的他已完全為公爵夫人所遺忘)和蓋爾芒特附近了。然而,第一次夜晚,在喜歌劇院,我絕然想不到這位被我視若幽居海上洞府的海神竟是聯繫我和公爵夫人的紐帶,因為她想起了我認得他,所以我也就成了她的朋友,雖說我並非出生於她那個階層,與她出入同一社交界的時間卻比在場許多人早得多。她記起來了,但卻頗多缺憾,甚至已忘掉了某些在我看來屬相當要緊的細節。她忘了,那時,我只是貢佈雷的一個小有產者,我不到蓋爾芒特去,就在她顯身喜歌劇院的翌年,她去望貝斯比埃小姐的婚禮彌撒的時候,她還不顧聖盧一次次的請求,不願邀我。這件事我覺得對我說來十分重要,因為恰恰就在那段時期,我把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生活看成是我實難進身的天堂。然而對她而言,那無非就是她日常過慣的平淡乏味的生活,而且,既然從某個時期開始我經常上她家用晚餐,況且,即在此之前我就已經是她姑母和外甥的朋友,她也便有埋由再也說不清楚我們的親近究竟始於何年何月了,而且她對自己由於把這一交情開始的時間往前移了幾年而鑄下的重大年代錯誤奧名其妙。因為它使我認識了那位不可認識的蓋爾芒特姓氏的德-蓋爾芒特夫人,使我得以借這金光閃閃的字母拼成的姓氏受到聖日耳曼區的接納。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我到一位夫人家去用了晚餐,一位對我說來早已與別的夫人沒什麼兩樣的夫人,她有時邀請我,不是請我深入涅瑞伊得斯們1的海底王國,而是到她表姊妹的正廳包廂裡去觀看夜場戲文——
1希臘神話中的海仙女。
「您要是想知道佈雷奧代的詳細情況,這其實並沒有多大的必要,」她對布洛克補充說,「您可以問問這孩子(他倒是一百倍地更值得您瞭解的):他倆到我家吃飯總不下五十來次了。您不就是在我家認識他的嗎?不管怎麼說,您是在我家認識斯萬的呀。」我感到奇怪的是她居然會以為我有可能在別的地方認識佈雷奧代先生,而不是在她家裡,所以也便在認識她之前就已經進了她那個社交圈,我同樣還感到奇怪的是她竟認為我是在她家認識斯萬的。希爾貝特在說到佈雷奧代時吹牛說:「他是鄉下的一位老鄰居,我挺願意同他談談當松維爾,」而從前,在當松維爾,他卻並不與她們常來常往,她的牛皮可謂大矣,照她這樣,我竟可以說,斯萬「是鄉里鄉親,他晚上常常來看我們,」實際上,斯萬令我回想起來的事情與蓋爾芒特家族風馬牛不相及。「這我可同您說不清楚了。他是個一講到殿下便一傾為快的人。他能講一大堆相當有趣的故事,是關於蓋爾芒特家族的人們,關於我婆婆,關於去德-帕爾馬公主身邊以前的德-法朗邦夫人的故事,可今天誰還知道德-法朗邦夫人何許人也?可這孩子,那些事兒他全知道,是的,那些事兒全都一了百了了,連那些人的姓名都已不再存在,而那些人也既不值得留芳,又不值得遺臭。」我還發現,儘管有象社交界這麼一種事物,儘管在社交界裡各種社會關係確確實實達到了最高度的集中,一切在那裡交流交際,由於那裡還保留著一些外省的風氣,或至少時間造成了這些東西,它們改換了名稱,變得對外形發生變化後才到來的人已不可理解。「那是一位善良的夫人,她說過一些聞所未聞的蠢話,」公爵夫人接著又說。由於她對作為時間效應的不理解所含的那種詩意漠然沒有感覺,什麼事情到她那裡便都只剩下了那滑稽的因素,梅拉克型的文學、蓋爾芒特家族的精神能夠吸收的成分。「有一段時期,她不時吞服糖錠上了癮,那時,這種糖錠是用來止咳的,它叫謝羅代爾片,」說著,她自己也因為用了一個這麼專門的名詞笑了,這個曾是婦孺皆知的名詞,今天對聽她講述的這些人是如此陌生:「我婆婆對她說:『德-法朗邦夫人,您這麼時不時吃謝羅代爾片會鬧肚子的。』德法朗邦夫人回答說:『公爵夫人,這個藥是進到氣管裡去的,它怎麼會吃壞肚子呢?』」接著是她說的:「公爵夫人有一頭很漂亮的奶牛,漂亮得老被人當成種公馬。」德-蓋爾芒特夫人真願意繼續講講德-法朗邦夫人的故事,這種故事我們知道的有好幾百個,可是,我們清楚地感覺到,在布洛克一窮二白的記憶中,這個姓氏喚不起有血有肉的東西,而對我們,只要一提到德-法朗邦夫人,德-佈雷奧代先生,德-阿格裡讓特親王,這種形象便會油然而生,而正因為這個原因,這個姓氏也許還會在他心中激起某種幻覺,我知道被誇大了的、但我覺得是可以理解的幻覺,這並非因為我本人也有過這種感受,我們自己的舛誤,我們自己鬧的笑話,即使是在我們已清楚地意識到了以後,仍很少會導致我們對別人的差錯和笑料寬宏大量的後果。
屬於那個遙遠年代的現實,再說也是毫無意義的現實已丟失殆盡,以至當有人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問起,希爾貝特在當松維爾的那塊地產是不是她父親德-福什維爾先生傳給她的時候,有人回答說:「不是!那是她婆家給的。這一切全都是蓋爾芒特家那邊的事。當松維爾就在蓋爾芒特附近。它原來歸德-馬桑特夫人、德-聖盧侯爵的母親所有。只是它久已被抵押出去,所以它是贈予未婚新郎的財產,由德-福什維爾小姐把它贖了回來。」又有一次,為了向某人說明那個時代的才子是怎麼一回事,我向他提起斯萬,他卻對我說:「噢!對了,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對我說起過幾句關於他的話,他是您在公爵夫人家裡認識的一位老先生,是不是?」
往事在公爵夫人頭腦裡產生了偌大的變化(或者存在於我心裡的那些界線在她頭腦裡始終是那麼似有若無,我所認為的大事她卻視若罔聞),竟然會使她以為我在她家裡認識斯萬,在別的地方認識德-佈雷奧代先生,如此這般給我炮製出一個被她甚至推延到過於久遠的年代的社交界人士的過去。因為,我剛才獲得的那個關於似水年華的概念,公爵夫人同樣也是有的。甚至由於某種與我曾有過的把這段時間看得較短的概念相悖的幻覺,她把它看得太長,把它上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尤其是對那條分隔兩個不同時期的無窮盡的界線毫不在乎,需知前一時期她對我來說只知其名不識其人,繼爾又成了我所愛的對象,後一時期她對我說來無非是社交界一名普通女子。而我也就是在這後一時期才上她家去的,她對我來說已是另一個人了。然而,這些差異卻從她自己的眼皮底下溜掉,由於她不知道自己已是另一個人,改換了門庭,不像我那樣強烈地感到她這個人出現過間斷,我到她家去的時間就這樣被提前了兩年,她居然沒有感到奇怪。
我對她說:「這使我想起第一次到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家去那晚的情景,那天,我以為自己沒有接到邀請,他們會把我趕出大門。您那天穿著一條大紅連衣裙和一雙紅鞋。」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說:「老天爺,這都是哪個朝代的事兒了!」就這樣,她給我加強了似水年華的印象。她神色憂鬱地凝望遠方,然而卻特別強調了她那條紅色的連衣裙。我請求她給我說一說那條裙子的式樣,這也正是她津津樂道的。「現在根本就沒人再穿這種衣服了。這是那個時代的人穿的連衣裙。」我對她說:「難道它不漂亮嗎?」她總怕說漏了嘴,怕說出貶低自己的話來,使對她不利的方面佔了優勢。「不是的,我可覺得它挺漂亮。現在不穿是因為這種式樣已不再流行。可它會被重新穿起來的,任何式樣都有重新流行的時候,連衣裙、音樂、繪畫全都如此。」他斬釘截鐵地補充說,因為她認為這條哲理有其獨到之處。然而,衰老的悲哀又使她露出倦容,她微微一笑試圖加以掩飾:「您能夠肯定我穿的是紅皮鞋嗎?我以為彷彿是一雙金色的皮鞋。」我肯定地說這一切猶歷歷在目,並沒提起使我能如此肯定的情和景。「您真好,您還記得這些,」她脈脈含情地對我說。女人把記得她們姣美的人當作好人,猶如藝術家把欣賞他們作品的人引為知己一樣。況且,對一位象公爵夫人那麼有頭腦的女人,過去了的事情再遙遠,還是有可能沒有被忘卻的。為了答謝我記得她的連衣裙和鞋子,她對我說:「您記不記得我和巴贊送您回家的事兒嗎?午夜後有一位姑娘要去看您。巴贊想到竟有人在這種時刻拜訪您打心眼兒裡笑了。」確實,那晚,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晚會之後,阿爾貝蒂娜來看過我,我和公爵夫人記得一樣清楚。現在即使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知道了那位使我因此而沒能進他們家去的姑娘就是阿爾貝蒂娜,那末這個阿爾貝蒂娜對她和對我一樣都已是無關痛癢的了。這是因為那些可憐的亡人從我們心中消失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塵埃隨遇而安,繼續用作摻雜成分,攙合在往日的情景中。有時,在提到一個房間、一條花徑或大道的時候,儘管我們已不再愛他們,由於他們於某個時刻曾經在那個地方,為了充實那個曾為他們所佔有的地方,我們不得不暗暗帶到他們,即便並不悼念他們,甚至提都不提他們的名字,也不讓人家加以考證(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就不去考證那晚要來的姑娘是哪一位,她一直不知道她是誰,並且也只是由於時間和情況的奇特才提到她)。這便是遺留痕跡之最後的和令人不敢想像的形式。
如果說公爵夫人給拉謝爾下的評語其本身並不高明,它們卻引起了我的興趣。因為。它們在刻度盤上也標著一個新的時刻,同拉謝爾一樣,公爵夫人也沒有完全忘記拉謝爾在她家度過的第一個晚會,而且,這段回憶絲毫也沒有經受變動。她對我說:「我告訴您,正因為是我把她給挖掘出來,賞識她。為她捧場吹噓,迫使一個沒人瞭解她、沒人瞧得起她的時代接受她,我才更願意看她的演出和聽大家對她的喝采聲。是的,孩子,您會為此感到驚訝,可她第一次公開演出確實是在我家裡呀!是的,就在所有像我這位新嫂子那樣的人,」她嘲弄地指著對她奧麗阿娜來說依然是維爾迪蘭夫人的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說:「就在所有像她那樣自詡為先鋒派的人們不屑一聽她的朗誦、任憑她餓死街頭的時候,我覺得她值得關注,我讓人給她個演出機會,讓她來我家,當著我們作為上流社會盡可能做到的一切表演,說句不該說的自負話,是我大力推薦了她,因為說到底天才不需要他人的幫助。當然,她也不需要我的幫助。」我匆匆做了個表示不同意的手勢,我發現,德-蓋爾芒特夫人正一心一意等待著接受與她相悖的觀點:「不是嗎?您認為一個天才還要三個幫?說實話您也許在理。真怪,您說的正是以前仲馬跟我說的話。真要這樣,那我就太得意了,當然不是在天才方面,而是在這樣的一位藝術家的成名道路上,我還算起到了一點作用,哪怕是一丁點兒。」德-蓋爾芒特夫人情願放棄她那天才能自個兒脫穎而出,像膿皰自個兒會戳破的高見,因為後面的說法更令她喜歡,但是還因為一段時期以來,她接待新來的人們,感到疲倦,她詢問別人,聽取他們的意見以形成她自己的觀點,她變得虛懷若谷。「用不著我對您說,」她繼續道,「這個被稱作上流社會的聰明的公眾對什麼都一竅不通。他們拒不承認,他們嘻嘻哈哈。我白費口舌對他們說:『這挺怪,挺有意思,從來還沒有誰做出過這樣的東西。』他們不相信我,好像從來都沒誰相信過我什麼似的。這就像她當時表演的內容,那是梅特林克的作品,現在他的作品蜚聲文壇,但在那個時代誰都不買他的帳,而我卻覺得它們美不勝收。有時候我想到這些事甚至會感到詫異,一個像我這樣的農家婦女,只受過外省姑娘受的教育,居然一眼就看上了這種東西。自然,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我喜歡它們,那使我感動。喏,巴贊,他絕不是個容易動情的人,他就曾經因為那些東西對我產生的影響而感到震動。他對我說過:『我希望您別再聽那些荒誕不經的玩意兒了,那東西使您不正常。』他說的是真話,因為,人們把我看成是個冷若冰霜的女人,實際上,我卻極易衝動。」
這時發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一名跟班跑來對拉謝爾說,拉貝瑪的女兒和女婿要求同她談談。我們已經知道拉貝瑪的女兒抵制了她丈夫想求人找拉謝爾邀請他們一次的慾望。可是,當那位應邀而來的年輕人走後,留在母親身邊的小夫妻倆那個煩惱勁兒越來越大,想到別人正在玩樂的念頭折磨著他們,且簡而言之,就在拉貝瑪吐了幾口血回房去之後,他們抓住時機急急穿上最華麗的服裝,讓人叫了輛車,未得到邀請就跑到德-蓋爾芒特親王府來了。拉謝爾大略料到是怎麼一回事,暗地裡感到得意。她用盛氣凌人的口氣對跟班說她正忙著呢,不能分身,讓他們留個條兒,說明自己這不尋常的行動目的何在。跟班拿著張名片回來,拉貝瑪的女兒在名片上草草寫道,她和她丈夫抵禦不住想聆聽拉謝爾朗誦的願望,請她放他們進來。拉謝爾露出了微笑,笑他們笨拙的借口和她自己的勝利。她讓人去回答說,她很不安,她已經朗誦完畢。小夫婦倆在前廳佇候的時間已拖得夠長了,跟班們開始對這兩位吃了閉門羹的央求者公然加以嘲弄。當眾受辱的羞愧感,拉謝爾在她母親面前只是無名小輩的記憶促使拉貝瑪的女兒下決心把一個本來只是受樂一樂的需要所驅使而貿然採取的行動進行到底。她讓人去請求拉謝爾,即使聆聽不到她的朗誦,就算請她幫個忙吧,允許自己握一握她的手。拉謝爾正在同一位意大利親王談話,這位親王據說被她的萬貫家財吸引住了,上流社會的某些關係對這份家產的來歷總有些遮遮掩掩。她權衡形勢的逆轉,現在正是這逆轉的形勢使盛名顯赫的拉貝瑪的兒女拜倒在她的腳下。她輕鬆愉快地向大家陳述了這個變故,然後讓人去叫那小夫婦倆進來,小夫婦倆求之不得,一蹴之間他們便摧垮了拉貝瑪的社會地位,就像他們已經毀了她的健康那樣。拉謝爾理解他們,而她那副屈尊俯就的友好態度將為她帶來比她拒不接見更好的名聲,人們會更加覺得她善良,更加覺得小夫婦倆的卑微。所以她張開雙臂熱情地接待他們,擺出名望顯赫而又能平易近人的保護人的姿態:「可我深信不疑,這是件樂事。親王夫人一定會很高興的。」在這個劇場裡,大家認為邀不邀請什麼人是由她決定的,拉謝爾不知道人家怎麼認為,她也許怕拒不讓拉貝瑪的孩子們進來會引起人們的懷疑,倒不是懷疑她的心地善良,善不善良對他們是一碼事,而是懷疑她的影響力。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本能地走開了,因為,一個人隨著他越來越暴露出對上流社會的追逐,他在公爵夫人心目中的地位也便越來越低落。此時此刻在她心中只剩下她對拉謝爾的善良的尊敬,而如果有誰前來給她介紹拉貝瑪的孩子,她會扭身不理睬他們。此時的拉謝爾卻已經在動腦筋組織妙語佳句,明天,在後台,她要用這話鎮一鎮拉貝瑪:「我心裡難受和不安,讓您女兒在前廳等候接見。我要是早弄懂她的來意就好了!她一疊疊給我送名片。」能像這樣給拉貝瑪一次打擊,他得意極了。可如果她知道這一擊會要了拉貝瑪的命,也許她會作些讓步。人們喜歡害人但也不可致受害者於死地,免得使自己反而陷入錯誤的的泥淖。其實,錯又在哪兒呢?幾天後,她會笑著說:「這確是有些過份了,我原是想對她的兒女好一些,比她從前一貫對我的態度好一些,就差那麼一點兒別人便會責備是我殺害了她。我請公爵夫人為我作證。」演員們的卑劣情感和舞台生涯的矯揉造作似乎全都傳到了他們兒女的身上,頑強地進行的工作都不能像對他們的母親那樣給他們造成偏移;著名悲劇坤伶們往往喪生於周圍勾結一氣的家庭陰謀,成為蕭牆之禍的犧牲品,就像在她們參演的戲劇中經歷過如許次的結局那樣。
其實,公爵夫人的生活仍不失為十分不幸,其中有一條理由,而這條理由的後果是,它從另一方面同時也在降低德-蓋爾芒特公爵經常出入的那個社交圈的等級。早已過了耄耋之年而太平下來的德-蓋爾芒特先生,儘管身子骨還健壯,已不再欺騙德-蓋爾芒特夫人,卻鍾情於德-福什維爾夫人,這層關係是怎麼開的頭,誰也不知道1。然而這種關係的發展卻使老頭兒在這最後一次戀情中模仿他前幾次愛戀的方式,把他的情婦軟禁起來,竟至,如果說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曾帶著巨大的變異重複了斯萬對奧黛特的愛的話,那麼,蓋爾芒特先生的戀情則令人聯想到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戀情。她得同他一起用午餐、用晚餐,他老呆在她家。她以此而在朋友們面前自炫,沒有她,他們永遠也休想與德-蓋爾芒特公爵來往,他們上這裡來就是盼著結識公爵,這有點像人們到一個輕佻女人家去,就是為了認識她的情人、某位君王那樣。當然,德-福什維爾夫人早就是上流社會婦女了。然而,遲暮之年重又得到一位如此不可一世的老情人、在她家畢竟算得上一位要人的供養後,她自貶自棄,一心只追求能討他喜歡的晨衣,給他弄他愛吃的菜餚,奉承她的朋友們,說她對公爵提到過他們,就像她對我外叔祖父說她向大公提到過他,大公給他送來了捲煙。一句話,她不顧自己在上流社會已獲得的地位,希望借助新境遇的力量,恢復我童年時代看到過的一身玫瑰紅服飾夫人的面貌。當然我外叔祖父阿道夫多年前就已作古。但是,在我們周圍,新人取代故人能阻止我們重新開始同樣的生活嗎?這種新境遇,她之所以能夠容受,恐怕是出於貪婪,還因為當她還有一個女兒待在閨中的時候,她曾深受上流社會的歡迎,一旦希爾貝特嫁給了聖盧,人們便把她給冷落了,她感到,願為她赴湯蹈火的德-蓋爾芒特公爵也許能給她吸引來一批公爵夫人,她們會樂於作弄作弄她們的朋友奧麗阿娜。最後或許還出於對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不滿,賭氣要與之比個高低,女性情敵的感覺使她因為佔了上風而高興2。聖盧至死不渝,帶著妻子上她家去。他們倆不同時都是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奧黛特的繼承人嗎?況且,希爾貝特還是公爵的主要繼承人。其實,連十分疙瘩的侄輩古弗瓦西埃們,德-馬桑塔夫人,德-特拉尼亞公主也都抱著繼承遺產的希望上那兒去,也不顧這樣做可能給德-蓋爾芒特夫人帶來痛苦,使奧黛特出於蔑視而說他們的壞話。老蓋爾芒特公爵不再出門,因為他白天黑夜都同她廝守在一起。然而,今天,為了看看拉謝爾,他來了一會兒,雖說他討厭遇上他妻子。我沒有見到他,要不是別人明確地把他指給我看,我恐怕都認不出他來了。他形容枯槁,只剩一把老骨頭,甚至比枯骨還枯,這浪漫美好的事,竟似屹立在暴風雨中的一堵峭壁懸巖。他那張石崖般風化破碎的臉經受著從四面八方向它撲來的痛苦、忍受痛苦的憤怒和死神前哨浪濤的拍打,卻依然保存著我素來欣賞的風格和稜角,它遭受侵蝕;象古代的雕塑頭象破損不堪,但有它裝飾我們的工作室那就太幸福了。它彷彿只屬於一個比過去還古老的時代,這不僅是因為它的表現方式顯得生硬和十分疲勞,不如從前引人矚目。而且由於疾病,一種不自覺的、無意識的表情,向死亡搏擊、抗爭、艱於生存的表情取代了往日細膩、活潑的神采。完全失去彈性的血管使從前容光煥發的臉龐變得稜角分明地冷峻。公爵還沒有覺察到,他暴露在外的頸背、面頰、額頭的樣子,在慘烈的狂風中搖搖欲墜的生命彷彿不得不下死勁拚命抓住每分每秒,已經不再濃密漂亮的頭髮落下幾綹捲曲的銀絲,用它們白色的末梢拂打著他臉部消蝕的骨突。而且,我發現,就像那唯有風暴欲來、一切都將沉沒時才反射在迄至此時一直是另一種顏色的岩石上的奇特和無與倫比的光澤那樣,呆板、憔悴的臉頰上的鉛灰色,如白沫般捲起的發綹的灰白色,殘存在混濁不清的眼睛裡的微弱光芒,這些色澤不是不現實,相反卻是太現實了,只是它們離奇古怪,是取自人生晚途的調色板和死亡臨界的回光的色澤,無法模擬地帶著一片片具有預言性的可怕的黑色——
1從德-福什維爾夫人現時的年齡來考慮,這種關係彷彿是異乎尋常的。然而,也許她從年紀很輕的時候就開始了交際花生活。再說,有的女人每隔十年換一副新面貌出現,擁有新的戀情,別人有時還以為她早已人老珠黃,致令一位因為她而被丈夫拋奔的少婦感到望塵莫及。——作者注。
2與德-福什維爾夫人的這種關係雖說無非是他以往各次關係的翻版,卻使德-蓋爾芒特公爵最近第二次失去榮升賽馬俱樂部主席的機會和美術學院自由院士的席位,就像德-夏呂斯先生,他與絮比安在生活上公開結合使他錯過了出任聯合會和老巴黎之友協會主席的機會,喜好不同的哥倆就這樣因為同樣的怠惰,同樣的缺乏意志力,最終失去人望。這種缺乏意志力在乃祖、法蘭西學士院院士德-蓋爾芒特公爵身上也顯而易見,但討人喜歡,而在兩個孫兒身上卻使一種合情合理的喜好和另一種被視作不合情理的喜好成了把他們撇出社交界的理由。——作者注。
公爵只呆了一會兒,但已足以使我明白,一心與比較年輕的求愛者們周旋的奧黛特並不把他放在眼裡。然而,奇怪的是,過去當他擺出戲文中國王的架子時,那模樣兒幾乎滑稽可笑,而現在他真的變得十分威嚴,有點像他的兄弟,遲暮之年在使他擺脫開種種俗務的同時也使他們變得相像了。並且,過去,儘管是以另一種方式,像他兄弟一樣目無下塵的他,現在也一樣變得幾乎是低聲下氣,儘管還是以另一種方式。由於他沒有遭受到像他兄弟那樣的失勢,他只好像一個健忘的病人那樣禮多不怪地向他以往厭惡的人們躬身致敬。但他已衰老透了,當他想走出房門下樓梯出去的時候,這種人類最可悲狀的衰老,把人們象希臘悲劇中的國王那樣從他們的頂峰拋將下去的衰老迫使他在這條耶穌受難路上,像遭到危險威脅的殘廢人的生活那樣在艱難的命途上停下,拭擦汗涔涔的前額探索著、用目光搜尋著腳下時隱時現的踏步,這時,由於步履恍惚、目光迷糊,他真需要有個支撐,這種需要使他不自覺地、怯生生地露出柔意懇求旁人扶他一把的神色,衰老使他變得更有求於人,哀憐多於威嚴。
德-蓋爾芒特公爵少不了奧黛特,他在她家裡時總坐在同一張軟靠椅上,衰老和痛風使他起身艱難。公爵聽由她接待朋友,朋友們很高興能夠被介紹給公爵,請他講話,聽他講從前的社交界,講德-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講德-夏特勒公爵。
就這樣,在聖日耳曼區,德-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德-夏呂斯男爵貌似攻不破的地位早已失去了它們的不可侵犯性,就像在這個世界上,由於我們沒有想到的某種內涵原因的作用萬物都在變化一樣,這種內涵原因在德-夏呂斯先生身上是使他甘受維爾迪蘭家驅使的對德-夏爾麗的愛情,繼而是衰弱;在德-蓋爾芒特夫人身上是她對新鮮事物和藝術的偏好;在德-蓋爾芒特先生身上是一次排他的戀情,像他在這一輩子中已經經歷過的那幾次一樣,只是由於年齡的劣勢他變得更加專橫,公爵夫人風格嚴謹的沙龍對他的風流韻事已不再諱言,也不再進行社交上的贖救,公爵已不大在那裡露面,那個沙龍的活動也已不多。這個世界上的事物便如此改頭換面。權勢的中心、產業的記載冊以及社會地位的憲章,所有彷彿已成定論的東西也都在如此不間斷地更動,只有用過來人的目光才能靜觀這即在他以為最不可能的地方發生的最為徹底的變化。
有時,面對著斯萬收集起來的那些古畫,在用這位如此「王政復辟式」的公爵和那位這般「第二帝國味」的交際花的肖像,把這一景觀陳舊過時的特點表現得淋漓盡致的以「收藏家」的方式佈置安排的古畫下,玫瑰夫人穿著公爵喜愛的晨衣嘰哩喳啦打斷他的講話,他會倏然頓住,用惡狠狠的目光盯住她。也許,他發現她與公爵夫人一樣,有時也會放一通厥詞。或者,老年人的幻覺使他誤以為這是這德-蓋爾芒特夫人一句不合時宜的俏皮話打斷了他,以為自己是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府,就像那些用鏈子鎖住的猛獸,一時間想像自己還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非洲沙漠。並且還突然昂起腦袋,從一雙又小又圓的昏黃的眼裡射出那種猛獸眼裡的精光,他用這種目光盯著她,有時在德-蓋爾芒特夫人那裡,當公爵夫人話說多了的時候,我就看到過這種使我不寒而慄的目光。就這樣,公爵凝視片刻放肆的玫瑰夫人。然而這一位也不甘示弱,目光與他對峙著。過了對旁觀者來說彷彿已有很久的一會兒,被馴服的老獅子記起了自己不是在公爵府邸,不是自由自在地在那個大門口平台鋪有擦鞋墊的撒哈拉大沙漠,而是在德-福什維爾夫人家,在植物園的樊籠裡。他縮起腦袋,那一頭垂落的鬣毛還很濃密,但很難看出它們是金色還是銀色,然後繼續他的敘述。他似乎沒有聽懂德-福什維爾夫人想說什麼,況且她的話也沒有多大的意思。他允許她請幾位朋友與他共進晚餐。但出於從過去幾次愛情留下的某種怪癖,他要求那些客人早早告辭回家,好讓他最後一個向奧黛特作別。奧黛特並不因這種怪癖感到驚訝。她早就習以為常,斯萬也是這麼做的,然而這種怪癖卻觸動了我的心弦,它使我想起了與阿爾貝蒂娜在一起的日子。公爵一走,她便又和另一些人聚在一起,這就不消說的了。可公爵沒有料到,或者寧肯做出對此毫無察覺的樣子,老人們視力減退,耳朵也失聰了,洞察力越來越差,疲勞就會使他們喪失警惕。朱庇特上了年紀都不可避免地會變成莫裡哀筆下的人物,甚至不是作為阿爾克墨涅的奧林匹斯山的情人,而是滑稽可笑的謝龍特。況且奧黛特欺騙德-蓋爾芒特先生,她也照料他,既不嫵媚,也不高貴。她扮演什麼角色都不過爾爾。倒不是因為生活難得分派給她美好的角色,而是因為她不會演。
實際上,每次當我想見見她的時候,結果總是見不到她,因為德-蓋爾芒特先生竭力把養生之道必須做到的和他出於嫉妒產生的苛求混為一談,只讓她參加白天舉行的歡慶聚會,而且還不得是舞會。她曾向我承認這種不得不為之的遁世匿跡,所以這麼坦率,理由不一而足。最主要的是她把我看成著名作家,儘管我只寫了幾篇文章,發表了一些論著。她甚至還由此回憶起當初我為了一睹她的芳姿而到槐樹路去等候她路過、後來又登門求見的往事,天真地說道:「啊!我要是早料到這人有朝一日將成為大作家該多好!」由於她聽說作家喜歡找女人收集素材,喜歡聽她們講述戀愛故事,為了逗起我的興趣,她現在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重又變成了普通的交際花。她對我講述著:「喏,有一次,有個男人迷上了我,我也瘋狂地愛著他。我們過著妙不可言的生活。他要到美洲去作一次旅行,我得跟著一塊兒去。動身的前一天,我覺得一場不可能永遠保持這麼熾烈的愛最好也不要任它減溫。我們一起度過最後的夜晚,他還確信我會跟他走。那是個消魂的夜晚,我在他身邊得到無限的歡樂,也因為感到我不會再見到他了而絕望。那天早上,我還去把我的票給一位不認識的旅客。他希望至少也應是從我手裡把這張票買下來。我回答他說:『不,您把票拿去就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不想要票錢。』」接著是另一個故事:「有一天,我在香榭麗捨,德-佈雷奧代先生愣愣地盯著我看,在這以前我只見到過他一次。我站住,責問他怎麼敢這樣瞅我。他回答我說:『我瞅您,因為您戴了頂可笑的帽子。』他說的是老實話。那是頂有蝴蝶花的小帽子,那個年代流行的式樣難看得要死,可我還是勃然大怒,我對他說:『我不許您像這樣跟我說話。』天下起雨來了。我對他說:『我絕不原諒您,除非您有車。』『噯,我正好有輛車呢,我送您回府上吧!』『不,您的車我要了,您我可不要。』我上了車,他就在雨中行走。可是晚上他到我家裡來了。我們有過兩年瘋狂的愛情生活。您哪天上我那兒去喝茶,我給您講講認識德-福什維爾先生的經過,」她神色抑鬱地說:「我這一輩子過著幽居隱修的生活,因為我深愛的那些男人全都對我疑慮重重。我這不是說德-福什維爾先生,這個人說穿了挺平庸,我真正心愛的從來就只能是些飽學之士。可您知道,斯萬先生就同這位可憐的公爵一樣多疑多忌。為了這一位,我把什麼都丟開了,因為我知道他在自己家裡不幸福。我也這樣為斯萬先生做了,那是因為我對他一片癡情,我覺得,為一個愛我們的人,為了使他高興,或者僅僅是為了免除他的憂慮,我們完全可以犧牲跳舞、社交界和其它的一切。可憐的夏爾,他那麼聰明,那麼迷人,正是我喜愛的那類人。」這也許是真的。曾經有過一段時期斯萬挺討她的喜歡,然而恰恰也是在這段時期,她卻不是斯萬喜歡的那種類型的女人。說實在的,即使在後來她也一直不是「他的類型」。但在那時,他卻曾那麼深沉、那麼痛識到在男子的生活中,「不是他們的類型」的那種女人給造成的痛苦所佔的比重是何等地大。這是由好些原由造成的。首先,因為她們不屬「您的類型」,您先是聽任人愛而自己並不愛,從而您也聽任人家按您的生活方式養成某種習慣,這在一個屬於「我們的類型」的女人身上是不會發生的,後面這種女人感到自己為人所欲得時,讓人去求去爭,只應允寥寥幾次的約會,她不會在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每時每刻中安營紮寨,到後來,如果產生了愛情,而她卻因為一次不和、一次旅行而杳無音訊,她會給我們留下無限的思念,她扯斷的聯繫不是一種,而是千種。其次,那種習慣是感情上的,因為在它的基礎部分並沒有強烈的肉體欲求,而倘若產生了愛情,則大腦的工作要多得多,因為它是一部小說而不是一種需要。我們並不警惕不屬於「我們的類型」的女人,我們隨她們去愛著我們,但如果後來我們愛上了她們,我們會比別人多一百倍地去愛她們,既使在她們身上得不到慾望滿足後的稱心如意。基於這些和其它種種理由,與不是「我們的類型」的女人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會感到十分抑鬱,這種情況並不起因於命運的那番嘲弄,即以我們最不情願的方式給予我們的幸福以客觀的實在性。一個屬於「我們的類型」的女人很少帶有危險性,由於她不想要我們,一旦使我們滿意,旋即離我們而去,並不在我們的生活中佇留。愛情中危險的和繁衍痛苦的不是女人本身,而是她每日不斷的到場,她每時每刻都要表現出來的好奇。她不是女人,她是習慣。
我不該怯懦地說她為人厚道、品格高尚,其實我十分清楚這是假話,知道在她的直率中夾帶著謊言。隨著她給我講述一樁樁的艷史奇遇,我惴惴不安地想像著斯萬不知道的這一切,這些事會使他痛苦到什麼程度,因為他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全都繫在這個女人身上了,還因為他僅僅只是依據她看一個討她喜歡的陌生男人或女人的目光便斷定可以對她放心。其實,她這樣做無非是為了向我提供她以為的小說題材。她弄錯了,倒不是因為她沒有為我的想像隨時提供大量的儲備源,而是因為她不是以一種不自覺得多的方式,通過來自我本身的行為,不為她所知地從中引出她的生活法則的行為,來為我提供素材的。
德-蓋爾芒特先生把他的雷霆之火統統保留下來,用來對付公爵夫人,德-福什維爾夫人也不錯過時機,把德-蓋爾芒特先生憤怒的矛頭引到公爵夫人的隨意來往上去。所以,公爵夫人挺背時。有一次,我同德-夏呂斯先生談到過這種看法。其實,德-夏呂斯先生斷言說,開始的時候錯並不在他兄弟方面,公爵夫人純潔無瑕的說法實際上是由巧妙的人來說,德-蓋爾芒特夫人完全是另外一種女人,她在大家心目中是無可指摘的。在這兩種看法中,我無法確定哪一種更切合實際,切合那種往往為四分之三的人所不瞭解的實際。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在貢佈雷教堂中殿;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某種左右顧盼的藍色的目光,可是這並不能說明這兩種看法中有哪一種是錯的,兩種看法全都能給它以不同的和說得過去的含義。幼稚的我還曾有一時想入非非,以為那是向我投來的愛的目光。從那以後我懂了,一位郡主就像教堂的彩畫玻璃,看她臣僕時用的目光只能是寬厚仁慈的。那麼,是否就該認為我的前一種看法是對的呢?是不是就該認為,後來,如果說公爵夫人從來不同我談論愛情問題,那是因為她怕影響自己的名聲,因為我不只是她在貢佈雷的聖希勒裡邂逅相遇的陌生孩子,更是她姨母和外甥的朋友呢?
公爵夫人可能有一時感到高興,因為自己的往昔有我參與而變得更加厚實可靠。然而當我向她提出幾個關係到德-佈雷奧代先生的土財主味的問題時,她重又撿起她社交婦女的觀點,即傲視世俗的觀點,那時候,我還不大能把德-佈雷奧代先生與德-薩岡先生或德-蓋爾芒特先生區別開來。公爵夫人一邊和我講話,一邊陪我參觀府邸。我們在幾間較小的客廳裡見到三五成群的知己密友,他們寧肯離群獨處、聽聽音樂。在一間拿破侖時代式樣的小客廳裡,一張長沙發上坐著幾位難得見到的穿黑禮服的來賓,成直線還擺著一張長椅,椅子內曲象只搖籃,上面躺著一位少婦,長椅旁一面活動穿衣鏡,由密涅瓦托著。這位少婦連公爵夫人進去都沒能讓她改變一下慵懶的身姿,她那拿破侖時代式樣的珠光緞長裙鮮艷之極,使一品紅吊鐘海棠都黯然失色,服色的鮮艷與身姿的慵懶恰成對照。珠光緞上一些徽號和花紋的痕跡印得深深的,它們壓在衣服上的時間似乎已有很久。她朝公爵夫人略微點了點那一頭棕髮的娟秀的臉,算是打了招呼。她為了能更加聚精會神地聽音樂,儘管是在大白天,卻讓人拉上落地窗簾,人們只好點起三腳架上的油燈,免得走路扭傷了腳,油燈散發出微弱的紅光。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回答我的詢問說她是德-聖德費爾特夫人。於是我又想知道她與我認識的老德-聖德費爾特夫人是什麼關係。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少婦是老夫人的侄孫的妻子,她想到這位侄孫媳出身於拉羅什富科家顯得心裡不痛快,但她否認自己認識聖德費爾特一家。我提到她這位洛姆親王夫人與斯萬重逢那晚的情況(說實在,我也只是道聽途說來的)。德-蓋爾芒特夫人肯定說她絕對沒有參加那次晚會,公爵夫人歷來愛撒點謊,現在更變本加厲。對她說來,德-聖德費爾特夫人是她希望否認的一個沙龍,況且隨著時光的流逝這個沙龍的地位下降頗多。我並不堅持。「不,您可能已經在我家見到過他了,因為他有才氣,她是您說的那個女人的丈夫,我跟他並沒有聯繫。」
「可她並沒有丈夫呀。「您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他們分居了,不過他比她可愛多了。」我終於弄清楚了有個身材魁梧、極其高大、極其強壯、滿頭白髮的老人,一個我到處都見到,卻一直不知道他姓甚名誰的老人,他就是德-聖德費爾特夫人的丈夫。他去年已經作古。至於這位侄孫媳,我不知道她是否由於有胃病、神經系統疾病、靜脈炎,不久將要生產、最近剛坐的褥還是流了產的原因,使她躺著聽音樂,見誰都不挪動一下嬌軀。最有可能的是,她為自己這一身漂亮的紅色綢緞感到驕傲,希望在長椅上造成雷加米埃1式的效果——
1又譯作勒甘美夫人,傳有她的肖像,法蘭哥斯-車拿所作。她是斯達爾夫人和夏多布里昂的好友,於王政復辟時期主持過這一著名沙龍。
她並不意識到,她給了我重新評說聖德費爾特這個姓氏的開端,經過了如此長遠的間隔,她標誌出時間的距離和連續性。在她輕輕搖動的這只吊籃裡的是時間,裡面綻放著聖德費爾特這個姓氏和以紅色吊鐘海棠體現的拿破侖時代的風格。德-蓋爾芒特夫人聲稱她對這種拿破侖時代的風格素來感到膩味。也就是說,她現在仍然嫌惡它,這倒是真的,因為,或遲或早,她總在趕時髦。在談到大衛1的時候,她知道得不多,問題沒有複雜化,她還很年輕的時候曾認為安格爾先生2是搞公式化創作中最令人討厭的,接著他一下子又成為最有情趣的新藝術大師了,直到使她憎惡起德拉克洛瓦3來。從崇拜到斥責,中間經過哪些階段並不重要,既然這裡有藝術評論家在上層婦女們的談話前十年就已反映出來的審美興味的細微區別。批評過第一帝國時代的風格後,她表示抱歉,對我講象聖德費爾特家族那樣微不足道的人物和象佈雷奧代的鄉土氣那樣無聊的玩意,她也遠沒想到我為什麼對此感興趣,就像德-聖德費爾特——拉羅什富科夫人想使她的胃舒服些或想追求安格爾效果的時候,遠沒臆測到她的姓氏,她夫家的姓氏,不是她娘家那個更有名望的姓氏使我心醉神迷,而且在這充滿象徵的房間裡,我把她的職司看成為撫慰時光。
「可我怎麼能對您說這種蠢話呢?這怎麼可能引起您的興趣呢?」公爵夫人囔囔道。她壓低嗓門說出這句話,誰也不可能聽清她說些什麼。然而,有個年輕人(他後來因為他的姓氏引起了我的興趣,一個我以往比對聖德費爾特還要熟悉的姓氏)怒容滿面地站起身來,走到遠一些的地方去,以便能集中注意力聽音樂。因為此時正在演奏《致克魯采奏鳴曲》4,只是他搞錯了節目,以為那是拉威爾5的作品,聽人說美得像巴勒斯特裡納6的東西,但卻十分難懂。在改變位置的緊急行動中,由於光線太暗,他撞在一張迭迭櫥式寫字檯上,這自然又引得許多人轉過臉來,這個如此簡單的回眸動作稍稍中斷了對他們說來是「虔誠恭謹地」聆聽《致克魯采奏鳴曲》的折磨。而我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則是這場小動亂的罪魁,我們急忙改換門庭。「是的,這些無賴怎麼可能引起您這樣的賢士的興趣呢?就像剛才,我看到您與希爾貝特-德-聖盧交談。這與您的身份不相稱。對我說來那女人就是個無恥之徒,連女人都不是,在這個世界上我再沒見到過比她更虛情假意、更俗不可耐的了(因為即使在她捍衛理智的時候,公爵夫人也都攙雜著貴族的偏見)。況且,您該不該到這裡這樣的家庭裡來呢?今天我還能理解,因為有拉謝爾的朗誦,您可能對這個感興趣。可是朗誦得再好也不能朗誦給這群人聽。我將單獨請您來和她共進午餐。讓您看清她是怎樣一個人。她可勝過這裡所有的人一百倍。午餐過後,她將給您朗誦魏爾侖7的詩作,然後您告訴我您對她的看法8。可在這裡,這樣的大場面裡……不,您到這種地方來叫我心裡不好受。除非您帶有研究的目的……」她露出懷疑的神色猜測說。她不敢作過多的冒險,因為她並不很確切地知道自己暗示的這種不大可能的行動有些什麼樣的內涵——
1大衛(1748——1825),法國畫家,新古典主義領袖,曾獲羅馬獎。從1785年至去世主持法國畫壇,作品有《馬拉之死》和大量肖像畫等。
2安格爾(1780——1867),法國畫家,大衛的學生,後成為古典畫派的領袖,作有不少肖像畫。
3德拉克洛瓦(1798——1863),法國畫家,浪漫主義畫派領袖,以善於運用色彩著稱。
4這首奏鳴曲是貝多芬寫給法國小提琴演奏家和作曲家克魯采(1766——1831)的。
5拉威爾(1875——1937)法國作曲家。
6巴勒斯特裡納(1525——1594),意大利作曲家,復調音樂大師之一。
7魏爾侖(1844——1896),法國象徵派詩歌大師,作品有強烈的音樂感。
8她特別向我吹噓了一番午餐後的活動,每天都有某某和某某參加。因為,最終她也形成了從前被她嗤之以鼻的「沙龍」婦女們的觀念(儘管她今天否認這一點),認為巨大的優勢、勝者的標誌便是「所有的男子」全都在她們家,我如果告訴她說某一位「沙龍」貴婦在世的時候沒說德-霍朗德夫人一句好話,公爵夫人會對我的天真無知哈哈大笑說:「那當然,所有的男人全都到那一位家裡去了,她竭力設法要把他們吸引過來呢。」——作者注。
「您不認為,」我對公爵夫人說,「聖盧夫人像剛才那樣聽她丈夫的舊情人表演味道不好受嗎?」我看到德-蓋爾芒特夫人臉上泛起一道斜槓,它借助推理聯結起她剛才聽到的話和一些不那麼令人愉快的想法。沒有表達出來的推理,是的,可也並不是所有我們說出來的疑難問題都能得到口頭或文字上的答覆的。只有笨伯才一連十來次勞而無功地請求給予他們不該寫的、不合時宜的信一個答覆。因為對諸如此類的信函從來就只能用行動回答,您認為沒有準時給您回信的女士在碰到您的時候,她不是直呼您的名字,而是稱您先生。我影射聖盧和拉謝爾的曖昧關係的問題還沒嚴重到這個程度,它只能使德-蓋爾芒特夫人感到剎那間的不快,提醒她我曾經是羅貝的朋友,在公爵夫人家的晚會給拉謝爾帶來失望一事上,我也許還算得上是他的密友。然而公爵夫人沒有繼續往下想,臉上那一抹烏雲消散了,她回答我關於聖盧夫人的問題說:「我告訴您,我認為,正是由於希爾貝特從來沒愛過她丈夫,所以她對此並不在乎。這一劣跡不值得大驚小怪。她愛地位,想要那個姓氏,願意當我的外甥媳婦,脫離她的泥淖,此後,她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回到她來的地方去了。我跟您說,就為了可憐的羅貝爾,這事兒曾使我挺不好受,因為他白白地為此丟了遠大前程,對此,對許多事他看得很清楚。我不該說這事,因為她不管怎樣畢竟是我外甥媳婦,我也沒有確鑿證據,能證明她欺騙了他,可不愉快的事情確有一大堆。我跟您說,一點不假,我知道這件事,羅貝爾曾想找梅塞格利絲的一名軍官決鬥。羅貝正是為了這一切才應募入伍的,戰爭對他說來就像是擺脫家庭痛苦的手段。您如果想瞭解我的看法,那就是他不是被殺的,她是自己去找死的。她一點也沒露出傷心的樣子,甚至,使我驚訝的是她那罕見的厚顏無恥,她裝出滿不在乎的模樣,真叫我難受,因為我很愛可憐的羅貝。您因此也許會感到驚奇,因為大家不瞭解我,可我有時確實還想到他,我誰都沒忘記。他從來就啥都不告訴我,可他心裡知道我全都料到了。可不是,她哪怕還稍微有一點兒愛她男人的心,能這麼若無其事地同他瘋狂地愛過那麼多年的女人呆在同一個沙龍裡嗎?何止多年,竟可以說是至死不渝,因為我敢肯定他一直沒有中止過他的愛,即使在戰火中。她該撲上去扼住她的脖子才是!」公爵夫人嚷嚷道,她忘了正是自己讓人家請來了拉謝爾,給了她認為如果希爾貝特曾經愛過羅貝的話,不可避免地就會出現的場面以可能性,她的行為正可能是殘酷的。「不,」她下結論說,「您瞧見了,這是頭豬!」這種話居然出自德-蓋爾芒特夫人之口是因為她已經從與人為善的蓋爾芒特家族這個階層滑落到女伶社會,還因為她把這看作她認為還充滿生命力的十八世紀的風度,最後還因為她自以為可以為所欲為。不過這句話是在她對希爾貝特的憎恨驅使下說出來的,出於鞭笞她的需要,打不到她本人,打在她的模擬象上。同時,公爵夫人還想藉此解釋她在社交界、在家族中對希爾貝特,或不如說反對希爾貝特的行為,甚至她對利益和對羅貝爾繼承的態度。
然而,猶如我們所作的判斷有時會因為不瞭解和不可能料及而得到表面上的證明,希爾貝特,她無疑有些像她母親直系尊親屬(當我請求她幫我介紹幾位小姑娘的時候,我不知不覺中所指望的正是這種品性上的隨和),經過一番思考,大概是為了不至讓肥水流出家門,為我所作的請求找到比我能設想到的都要大膽的解決辦法,她對我說:「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去把我女兒給您找來,把她介紹給您。她就在那兒,正和小莫特馬爾和一些沒啥意思的小傢伙們聊天。我敢肯定她會成為您的可愛的朋友。」我問她,羅貝爾對自己有了女兒是不是高興。「啊!他可為這個女兒感到得意呢。不過當然,」希爾貝特天真地說,「我還是認為,要按他的心思,他更願有個男孩。」這位姑娘,她的門第和財產使她母親能夠指望她嫁給一位王太子,為斯萬夫婦雙方的家族榮宗耀祖,可她後來卻選擇了一位默默無聞的文人做她的夫君,因為她絲毫沒有好出風頭之心,從而使她出身的這個家族降落到更低的地位上,這時再想讓一代代的新人相信這對默默無聞的夫婦倆的父母曾地位顯赫就更難於上青天了。斯萬和奧黛特-德-克雷西的姓哪怕奇跡般地復甦也只能使人家告訴你說你弄錯了,說他們作為家族並沒有什麼超凡出眾之處。
即在聖盧夫人朝另一間客廳走去的時候,她那些話使我感到的驚訝和歡樂很快便為那似水年華的觀念所取代,就連尚未見過面的德-聖盧小組都在以她的方式給予我這個觀念。況且,她不也像大多數人那樣,彷彿是森林中交叉路口的「星星」?好幾條道路匯合到這些交叉路口,就像對我們的生活而言的某些差別迥然的交點。通過德-聖盧小姐並以她為中心向四周輻射的道路對我來說為數甚多。而通向她的首先便是那兩個龐大的「那邊」,我曾作過多少次漫步、多少個夢的「那邊」——經由她父親羅貝-德-聖盧所在的蓋爾芒特家族那邊和經由她母親希爾貝特所在的梅塞格裡斯那邊,即在「斯萬家那邊」。一條道路經過少女的母親和香謝麗捨,引導我直至斯萬,直至我在貢佈雷度過的那一個個夜晚,直至梅塞格裡斯那邊;另一條路經過她的父親通往我在巴爾貝克度過的下午,在那裡,在我一再見到他的陽光燦爛的海邊。在這兩條通衢大道之間已建起橫向叉路。例如那個巴爾貝克,我在那裡結識了聖盧,它之所以現實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斯萬對我講到了教堂,尤其是那座波斯教堂,才使我那麼想上那兒去,而另一方面,通過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外甥羅貝-德-聖盧,我又在貢佈雷與蓋爾芒特家族那邊相逢。然而,聖盧小姐還通向我人生道路上的許多交點,通向我在叔祖父家見到過的她的外祖母,那位穿一身玫瑰色服裝的夫人。這裡是一條新的橫向叉道,因為,這位叔祖父的貼身男僕,那天把我引進去,後來又通過照片的贈予使我得以確認穿玫瑰色服裝的夫人是誰的那個男僕正是這位年輕人的父親,不僅德-夏呂斯先生喜歡這個年輕人,連德-聖盧小姐的父親也喜歡過這個年輕人,就為了這個年輕人他曾使自己的母親很不幸。而且不正是德-聖盧小姐的外祖父斯萬,像希爾貝特第一個對我談到阿爾貝蒂娜那樣,第一個對我提到凡德伊的音樂的嗎?而正是在對阿爾貝蒂娜談到凡德伊的音樂時我發現她們是老朋友,並且從此與她開始那把她引向死亡和給我萬般痛苦的生活。再者,還是德-聖盧小姐的父親動身去尋找阿爾貝蒂娜,竭力要讓她回來。甚至我全部的社交生活,不管在巴黎,在斯萬家的沙龍還是在蓋爾芒特家的沙龍裡,或者反之在維爾迪蘭家也都如此,把貢佈雷和香榭麗捨連結在拉斯普利埃華麗的露天座兩側,連成一條線。況且,我們認識的人們,在談到他們與我們的友誼的時候,誰又不是在強迫我們,接二連三地把我們放在生活道路中那些迥然不同的位置上呢?我所描繪的聖盧的某種生活將在各種各樣的背景裡展開,影響到我全部的生活,甚至在這生活中與他完全無關的那幾部分,如我的外祖母,如阿爾貝蒂娜。再說,維爾迪蘭夫婦不管有多麼地背道而馳,他們總因奧黛特的過去與奧黛特相連,總通過夏爾裡與羅貝爾-德-聖盧相連;而在他們家,凡德伊的音樂什麼樣的作用沒有起到過!最後,斯萬曾愛過勒格朗丹的妹妹,勒格朗丹認識德-夏呂斯先生,小康布爾梅則娶了由他監護的姑娘。當然,凡事如果只涉及我們的感情,那麼,詩人說被生活粉碎的「神秘的線」便不無道理。然而更為真實的是生活在人與人之間、事件與事件之間不斷地用這種線進行編織,穿梭交叉,重重疊疊,把它編得越來越厚,致使在我們過去的任何一個交點與其它交點之間形成了一張密密麻麻的回憶網,只需要我們作出聯絡上的選擇。
如果我努力去做的不是無意識地使用,而是回憶這網狀結構的本來面目,那麼,我們可以說眼下能為我們所用的那些事物中沒有一件不曾是充滿活力的東西,並且為我們富有個性地存在著,繼爾又應我們之需求變成簡單的智力素材。把我介紹給德-聖盧小姐一事將在維爾迪蘭夫人家中進行:我重又想到與阿爾貝蒂娜一起作的那一次次旅行,心裡美滋滋的,我將請求德-聖盧小姐當那個阿爾貝蒂娜的替身。我這樣想著,在馳往多維爾的小有軌電車裡,去維爾迪蘭夫人家的路上,正是這位維爾迪蘭夫人,在我對阿爾貝蒂娜萌生愛情之前就已曾聯結繼而打破德-聖盧小姐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愛情。在我們周圍掛著曾把我介紹給阿爾貝蒂娜的那位埃爾斯蒂爾的繪畫作品。為了使我所有的往事變得更加融匯貫通,維爾迪蘭夫人像希爾貝特一樣嫁給了蓋爾芒特家的後裔。
不把我們生活道路上那些差距極大的景地聯成一氣。我們是不可能敘述自己與一個甚至都不甚瞭解的人之間的關係的。因此,每個個人——而我也是這些個人之一——均以他們不僅在自己周圍,而且在他人周圍完成的迴旋,尤其是他們對我而言先後佔有的方位確定時值。而自剛才在這場歡慶活動中我重又抓住時間以來,這個時間一方面使我想到在一部準備用來敘述一個人的生活的作品中,與通常使用的平面上的心理分析相反,應當充分使用某種空間中的心理分析,另一方面,它還根據所有那些不同的平面安排我的生活。只要我繼續在書房裡獨自冥想,這些不同的平面無疑為我的記憶施行的那一次次起死回生增添新的美色,因為記憶在把過去不加變動地、像當初它尚且在進行的時候那樣把它引入現在的時候,它所抹掉的恰恰正是那個時間的巨大維數,就是生命據此得以發展的巨大維數。
我看到希爾貝特朝前走來。我驚訝地發現她身邊走著一位妙齡少女,因為,我彷彿覺得聖盧的婚姻就是昨天的事情,當年盤踞在我心頭的思緒今天早晨依然在我心頭沒有什麼變化,姑娘高挑的身材標出了這段我一直視而不見的間隔。無色無嗅、不可攫住的時間,可以說是為了使我能夠看到它、觸摸到它,物質化在她的身上,把她塑造成美的傑作,與此同時在我身上,唉!卻只是完成它的例行公事。此時,德-聖盧小姐已來到我的面前。她兩眼深凹、熠熠有神,那嬌秀的鼻樑呈鷹鉤狀微微隆起,這只鼻子,雖說一點也不像斯萬的鼻子,卻很像聖盧1。這位蓋爾芒特的靈魂已然泯滅,可他那顆長有一雙飛禽般炯炯眸子的秀美頭顱卻降落在德-聖盧小姐的肩上,致使曾認識她父親的人們浮想聯翩。我覺得她很美,因為她還充滿希望、來日方長、喜氣洋洋,即由我失去的那些年頭造就的她彷彿就是我的青春——
1我很驚訝,她那似是仿照她母親和她外祖母的樣子製作的鼻子恰好終止在她鼻下那條完全水平的線上,儘管略略見大,卻屬十分精巧。一個如此獨特的特徵足以讓人把一尊雕像從一千尊中辨認出來,只要認準了這個特徵。我讚歎大自然這位獨具匠心的雕塑大師象給母親、外祖母做過的那樣,不失時機地又給這外孫女刻下這強勁有力的決定性的一刀。——作者注。
最後,這種時間的觀念對我來說還有一種重要的價值,它是一根刺棒,它告訴我,如果我想達到在我的生命歷程中,有時,在短促的瞬間,在蓋爾芒特家那邊,在我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坐車出去散步的時候產生過的、使我認為這日子還值得一過的感受的話,那麼現在該是開始的時候了。現在我覺得這種生活值得一過,因為我覺得有可能闡明它,闡明這種我們在黑暗中看到的、不斷遭到歪曲的生活,還它真實的本來面目,總之,實現在一部作品中!我想,但願能寫出這樣一部作品的人能得到幸福,他要做的工作是多麼艱巨啊!這裡且略示一斑,他必須做到使他的作品能與最高雅、最不同的藝術相媲美,況且,這位作家還將使每個特點都顯現出它各個相反的方面,以說明他的兼容並蓄,他必須條分縷析地醞釀他的作品,無休止地翻復集結力量,彷彿展開一場攻堅戰,像忍受疲勞那樣忍受之,接受戒律那樣接受之,建造教堂那樣建造之,遵守規章那樣遵守之,克服障礙那樣克服之,贏取友情那樣贏取之,餵養幼兒那樣給予充分的營養,創造一個世界那樣創造它,絕不把那些可能只有在別的世界裡才能找到解釋的奧秘、我們預感在生活中、藝術中最能令人感動的奧秘放過一邊。而在這些鴻篇巨製裡,有些部分還只來得及擬出提綱,因為由於建築師計劃之宏大也許永遠都不可能完工,有多少大教堂仍處於未完成狀態啊!我們給這部作品以養料,加強它的薄弱部分,保護它,然而接下去的卻應是它自己成長,它指定我們的墳墓,保護它免遭物議,有時也使它免被後人遺忘。不過回過頭來說我自己,我對自己的作品實不敢抱任何奢望,要說考慮到將閱讀我這部作品的人們、我的讀者那更是言過其實。因為,我覺得,他們不是我的讀者,而是他們自己的讀者,我的書無非是像那種放大鏡一類的東西,貢佈雷的眼鏡商遞給顧客的那種玻璃鏡片;因為有了我的書,我才能為讀者提供閱讀自我的方法。所以,我不要求他們給我讚譽或對我詆毀,只請他們告訴我事情是不是就是這樣的,他們在自己身上所讀到的是不是就是我寫下的那些話(再說,在這一方面可能出現的分歧也並不一定純然是由我的差錯而引起的,有時還可能是由於讀者的眼睛還不適應於用我的書觀察自我)。為了更有效、更具體地想像我將投身其中的工作,我每時每刻不斷地變換比較的角度,我想,我在我那張白木大方桌邊工作,弗朗索瓦絲在我身旁望著我,她就像那些默默無語的生活在我們周圍的不卑不亢的人們,一定程度地直覺到我們的使命(我把阿爾貝蒂娜忘記得差不多了,以至我會原諒弗朗索瓦絲可能做出的反對她的事情),我在她身邊工作,幾乎也像她那樣地工作(至少像她過去那樣,因為她現在已經老得什麼也看不清楚了);因為,在這裡別上一頁增補,我將粗粗地勾出我這部書的概貌,我不敢狂妄地說它像一座主教座堂,只求它像一條連衣長裙。當我手頭沒有我所有的那些被弗朗索瓦絲稱作爛紙片兒的東西,當我缺少的正是我需要的東西時,弗朗索瓦絲能理解我的衝動,她總是說,如果沒有她需要的那號紗線和扣子,她是縫不成衣服的。還因為她按我的生活起居,她對文學工作已經形成了一種本能的理解,比許多聰明人還正確的理解,更不用說那些笨人了。例如當初我給《費加羅報》寫我那篇文章時,老膳食總管真心實意地同情作家們說:「這種事情真是難上加難,」他們總有點兒誇大一項自己並不進行、甚至連想都沒想到的工作的艱難之處,表示諸如此類的憐憫,甚至誇大一種人家並沒有的習慣,就像有的人對你說:「像這樣打噴嚏會把您累成什麼樣兒了。」此時的弗朗索瓦絲卻完全相反,她揣度著我的幸福感並且尊重我的工作。只是,她對我把自己的文章給布洛克講述一遍時發發脾氣,怕他趕到我前面去了,說:「您對這些人總少個防人之心,他們全都是抄襲大師。」而布洛克呢,每當我給他大致敘述一篇他覺得不錯的文字後,他確實也在給自己留著後路,他對我說:「嘿!挺怪的,我也寫了一篇差不多的東西,我以後也得給您念一念。」(後來他還是沒有能念給我聽,但那天晚上他卻就去寫這篇大作了)。
由於我那些被弗朗索瓦絲稱作爛紙片兒的稿箋是一張張貼起來的,它們不是這裡撕了就是那裡破了。即使需要,弗朗索瓦絲也無法幫我修補,這不像她給自己的連衣裙磨損的地方加補丁,也不是廚房窗戶,哪塊玻璃碎了,在玻璃匠(好比我是印刷者)到來之前,她可以在破碎的地方糊上張報紙的,她幫得了我的忙嗎?1——
1弗朗索瓦絲會指著我那象長了蟲子的木頭般遭到損蝕的本本說:「這全叫蟲蛀了,瞧,真糟糕,這一頁都成花邊了。」她像個裁縫似地打量著這頁紙:「我怕沒法子讓它還原呢,這可丟了。真遺憾,那也許是您最美好的見解。就像貢佈雷那邊的人說的,最精明的皮貨商也沒蛀蟲內行。它們總鑽在最好的料子裡。」——作者注。
況且,由於個性(人類的或不是人類的)在一部作品裡是用大量的印象塑造起來的,它們取自許多少女、許多教堂、許多奏鳴曲,用於構成一位少女、一座教堂、一首奏鳴曲,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是不是能像弗朗索瓦絲做那盤得到諾布瓦先生高度評價的胡蘿蔔燜牛肉那樣,加上那麼多精選的肉塊就可以使肉凍內容豐富了呢?我終將實現當初在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時認為不可能實現的夙願了,當初認為不可能就像認為我絕不可能習慣於沒有吻過母親就上床睡覺那樣,或者後來認為我不可能習慣阿爾貝蒂娜喜歡女人的想法那樣,那種想法最後竟使我生活在對她的存在視而不見之中。因為我們最大的恐懼和我們最大的希望一樣,再大也不會超出我們的力量,我們最後總能戰勝恐懼和實現希望。
是的,我剛剛形成的這個關於時間的觀念告訴我說該是著手撰寫這部作品的時候了。應該趕緊動手。然而現在才動手還來得及嗎?還有,我有力量勝任嗎?這正證明了剛才,我走進客廳,那一張張溝壑縱橫的面孔給予我年華如逝水的概念的時候,我心裡感到惶恐不安是有道理的。心靈有它自己的景物,然而讓它靜觀這些景物的時間卻有一定限度。我以前的日子過得像一名畫師,他順著一條突出在湖面上的道路往上行走,陡壁懸崖和樹木組成屏障遮住了他的視線。他先從一道缺口瞥見了湖水,接著湖泊整個兒地呈現在他眼前,他舉起畫筆。可此時夜色已經降落,他再也畫不成了,而且白天也不會回來。首先,既然什麼都還沒有開始,我便可能焦躁不安,雖說我相信自己年歲還不算大,還有幾年好活,我最後的時刻畢竟也有可能即在眼前。實際上,看問題得從我擁有一具肉體出發,也就是說我始終不斷地受到雙重危險的威脅,外部的和內部的。而且我這麼說還只是出於言語表達的方便。因為,內部的危險,例如腦溢血,同時又是外部的危險,因為那是肉體的危險。而擁有一具肉體對精神、對能思維的人類生命是巨大的威脅,我們無疑應當盡量地不要把能思維的人類生命說成是物質的動物生命的神奇改善,還不如說它是精神生活構成中的一種不完善,而且還是象珊瑚骨形成的原生動物的共同生存那樣,像鯨的身體等等那樣的退化的不完善。肉體把精神禁錮在一座要塞裡,要塞很快便被團團包圍,水洩不通,最後精神祇好交械投降。
然而,我姑且如此區別威脅精神的兩類不同危險,就從外部的危險說起,我記得,在我這一生中已有很多次遇上這樣的情況,當時我處於精神亢奮之中,某種境遇使我暫時停止一切肉體活動。例如,當我帶著醉意坐車離開裡夫貝爾餐廳,前往附近的某個娛樂場,此時,我十分清楚地感到心中有我的思維的現時對象,並且知道它只是由一次偶然引起的,知道這個對象非但還沒有進入我心中,而且還會同我的肉體一起化為烏有。我當時對此並不很在意。我的喜悅使我處事馬虎、無憂無慮。就算這種喜悅頃刻間便告結束、煙消雲散,我也滿不在乎。現在卻已經不一樣了。這是因為我所感受到的幸福並不來自於把我們與往昔隔開的純粹主觀的神經緊張狀態,而是相反,來自於我精神的舒展,即在這種舒展上,往昔重新成形,化為現實,並且給予我(只可惜是短暫地!)一個永恆的價值。我真願把我永恆的價值遺贈那些有可能用我的財寶富足起來的人們。當然,我在書房裡所感到和力求加以保護的情感仍然是快悅,但已不是個人主義的快悅,或者至少這種個人主義可為他人所用(因為,自然三界中所有能結出纍纍碩果的利他主義均按某種個人主義的模式發展。人類的不是個人主義的利他主義結不出果實,這便是作家的利他主義,使他放下創作去接待一位不幸的朋友、接受一項公職,寫幾篇宣傳文章)。我已經再也沒有從裡夫貝爾回來時感到的那種不在乎了,我感到自己由於身懷著這部巨著而變得崇高(彷彿這是件易碎的珍貴物品,別人把它托付給了我,我真希望能完好無損地把它交到收件人手中,而不是留在我這裡)。現在,由於感覺到自己是一部作品的負有者,可能導致死亡的意外事故對我說來變得更加可怕,甚至荒謬(只要我覺得這部作品是必要的和能夠經久不衰的),它與我的願望相矛盾,帶著我思維的衝動,它的可能性卻並不因為我不願意而小一些,因為事故產生於物質原因,完全可能發生在它們一無所知地加以摧毀的差異甚大的使它們變得可憎的時候。我很清楚,我的大腦是蘊含豐富的礦床,那裡有大面積品種繁多的珍貴礦脈。然而,我還走得及把它們開發出來嗎?我是唯一能夠開發這些礦藏人。理由有二:隨著我的死亡,不僅能夠開採這些礦藏的唯一的工人不復存在。連那礦脈本身也將不復存在。而呆一會兒,在回家的路上,只要我乘坐的汽車碰撞上另外一輛便足以導致我肉體的摧毀,而我的精神,自生命從肉體退出後,會被迫永遠地放棄那些新的想法,那些它此時此刻由於來不及把它們比較保險地放進一部著作而惴惴不安地用它戰慄的、雖能起保護作用卻又是十分脆弱的精髓緊緊包裹著的新思想。這種建立在推理基礎上的對危險的恐懼感在我心中產生,然而出於奇怪的巧合,即在前不久,我還曾對死亡的概念變得滿不在乎。對於我不再是我的恐懼,以前也曾使我厭惡,厭惡我每次感受到的新的愛情(我對希爾貝特的愛,對阿爾貝蒂娜的愛),因為想到愛她們的人有朝一日將不復存在我就受不了,這將好似一種死亡。然而,這種恐懼感隨著它自身不斷地更新,自然而然地變成了自信的平靜。
甚至連腦系的偶發症狀都可以不要。我通過大腦裡出現的一個空白和對一些事物的遺忘感到了它的症兆,我已經只能借助於偶然記起那些事物了,就像在整理東西的時候會找到一件已被忘記的、甚至要找而沒有找到的東西,那些症兆使我變得像一個愛攢錢的人,他那破裂的銀箱漸漸地讓財富全流失了。曾有一時存在過一個為那些財富的流失怨天尤地的我,但我很快便感到,隨著記憶的衰退這個我也被帶走了。
如果說在那段時間裡,死亡的念頭如人們所感到的那樣使我的愛情黯然失色,那麼,已有很久以來,對愛情的緬懷卻又幫助我克服對死亡的懼怕。因為我懂了死亡不是什麼新奇的東西,恰恰相反,從我童年以來我已經死過好幾回了。以最近這段時期來說,我不是曾把阿爾貝蒂娜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嗎?那時,我能想像自己在失去了對她的愛情後還苟且貪生嗎?可我不再愛她了,我不再是那個愛她的人了,我變成了另一個不愛她的人,變成了另一個人後我中止了對她的愛。而且我也沒有因為自己變成了這另一個人而感到痛苦,沒有因為不再愛阿爾貝蒂娜而痛苦。當然,有朝一日我不再有自己這副皮囊,這無論如何也不是一件比從前有一天我不再愛阿爾貝蒂娜更痛苦的事情。可是現在,不再愛她對我已是那樣地無關痛癢!那一次又一次本該摧毀我的死亡曾使那個我感到如此地懼怕,然而一旦死亡完成,當那個懼怕它們的我不再在感覺到它們的那個地方。它們又是那麼地無足輕重,那麼地柔和,一段時間以來,它們已使我覺悟到害怕死亡會是多麼地不明智。然而,不久前剛變得對死亡滿不在乎的我現在重又開始懼怕起它來了,是的,是以另一種方式,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我的著作,在那麼多危險威脅之下的這條命對於它的誕生至少在一段時期內是不可或缺的。維克多-雨果說:
青草應該生長,孩子們必須死去。
我就說過嚴酷的藝術法則是生靈死亡,我們自己也在吃盡千辛萬苦中死去,以便讓青草生長,茂密的青草般的多產作品不是產生於遺忘,而是產生於永恆的生命,一代又一代的人們踏著青草,毫不顧忌長眠於青草下的人們,歡快地前來用他們的「草地上的午餐」。
我說了來自外部的危險。來自內部的危險也一樣。如果我對來自外界的意外防護得好好的,誰又能料到我是不是會因為一次突然出現在我內部的意外,因為某種內部的災禍,即在為撰寫這部作品所需的好幾個月過去之前使我不得不放棄利用這個恩惠呢?
過一會兒,當我經過香榭麗捨,走在回家的路上,誰又能對我保證說我不會遭受有一天下午落到我外祖母頭上的那種災難呢?那天下午,也是在香榭麗捨,她帶我出來散步,沒想到那竟是她最後的一次散步,在這種一無所知中,我們的一無所知中,時針指到了她不知道的這個點上,當即,脫鉤的發條就敲響了喪鐘。也許當第一記鐘聲已在醞釀之中的時候,對於這記鐘聲敲響前那一分鐘已快走完的恐懼,也許對將在我大腦裡啟動的這一擊的恐懼(這種恐懼就是對即將發生之事模模糊糊的感知),就像動脈血管抵禦不住前處於不穩定狀態的意識中的大腦的一種反應,有些受傷者,儘管醫生和生存的慾望都在竭力欺瞞他們,仍然有可能清醒地意識到死亡的降臨,接受死亡,說:「我要死了,我已經作好了準備,」
並且寫下給他們的妻子的訣別。
而這確實也是件怪事兒,它以一種我絕對想不到的形式,發生在我開始撰寫我這部著作之前。有一天晚上我出門去,人們覺得我臉色比從前還好,因為看到我居然還完美地保留著我那一頭黑髮而感到驚訝。然而在下樓時,我有三次差點兒摔倒在地。那次出門總共不過二小時,可當我回來的時候,我感到自己不再有記憶、思維、力量,已失去任何存在。人們就算來看我,奉我為王或者抓住我、逮捕我,我都會一聲不吭地聽之任之,眼睛也不睜開,就像坐船橫渡裡海、暈船暈得昏天黑地的人,你就是對他們說要把他們拋進大海,他們也不會稍稍表示一下反抗。嚴格地說我並沒有病,可我覺得自己什麼事都幹不成了,就像有些老年人會碰上的,前一天動作還挺靈活,自從大腿骨折或拉了次肚子後還能在床上過一段時期,可是這段時期或長或短已經只能是從此勢如破竹的死亡的準備階段了。以前,我曾去參加那種被稱作野蠻人宴會的城裡的午餐,在這些宴會上男子們穿一身白,女士們則半裸著身子,戴著羽飾,對他們而言種種價值全都被推翻了,如果有人答應而沒來吃飯,或者直至上烤肉的時候才姍姍來到,那他就像是犯了科作了案。罪孽比大家吃飯時輕聲談到的例如新近作古者的傷風敗俗之舉還嚴重。唯一可以不來的理由是死亡或沉痾不起,但要及時通知說人已奄奄一息,以便邀請第十四位來賓,這個我還在我身上保留著他的重重顧忌,但已失去了他的記憶。相反,另一個我,那個構思了他的作品的我卻在回憶著。我曾接到莫萊夫人的一份邀請並得知薩士拉夫人的兒子死了。我決定從這段時間中抽出一個小時向莫萊夫人表示歉意和向薩士拉夫人表示慰唁。過了這段時間我會再也說不出一句話,舌頭僵硬得像我臨終時的老外婆,牛奶都吞不下去。可是才過了片刻,我便忘了我自己該做什麼。忘得好,因為我著作的記憶正警戒著,它將利用轉歸於我的殘存時間奠定我剛著手的基礎。不幸的是,我剛拿起稿本準備寫作的時候,莫萊夫人的請柬掉出來,落在我面前。當即,那個健忘的、然而對這一個具有壓倒優勢的我,像參加城裡午餐的所有那些謹小慎微的野蠻人都會做的那樣,推開稿本,給莫萊夫人寫信(再者,如果莫萊夫人得知我把答覆她的邀請看得重於我創造者的工作,她還會十分器重我的)。我復函中有一個詞使我驀然記起薩士拉夫人失去了她的兒子,我給她也寫了封信,就這樣,為了顯得禮貌周全和顧重情義這種矯作的義務而犧牲了現實的職責之後,我精疲力盡地倒下了,我闔上雙眼,只好渾渾噩噩地再過它一個星期。如果說我的這種勞而無功的義務——我準備為此犧牲真正職責的那些義務才幾分鐘就統統從我的腦海裡冒將出來的話,我有所建樹的想法卻一刻也沒離開過我的心頭。我不知道那會不會成為一座教堂,讓信徒們能在教堂裡漸漸地學習真諦和發現和諧、大全景,或者那會是永遠不可能進出的地方,像建造在海島頂巔的德落伊教1祭司的紀念碑。然而我已決定為此奉獻出那些彷彿在依依不捨地離我而去的力量,依依不捨彷彿就為了讓我有時間在修完周圍的通道後關上「墓門」。不用多久我就能拿出幾幅草圖來了。這些草圖誰看了都莫名其妙。即便是那些對我的真理感知、對我希望過後能鐫刻在神廟裡的真理感知抱有好感的人都看不懂,他們祝賀我用「顯微鏡」發現了那些真理,其實恰恰相反,我用了一台天文望遠鏡才隱隱瞥見一些實在很小的東西,之所以小是因為它們距此遙遠,它們每一個都是一個世界。就是在我求索偉大法則的地方人們稱我是細枝末葉的搜集者。況且,我做這種事情何苦來著?我有這份才幹,年輕的時候,貝戈特就曾覺得我那幾篇中學生的作文「無懈可擊」。可我沒有好好幹,而是生活在懶散之中,沉溺在尋歡作樂裡,在疾病,治療和怪癖間熬日子,到死之將至才著手我的工作,對自己的職業還一點都不會幹。我感到自己已經無力應付我該那些人的義務,也沒有精力克盡對我的思想和我的作品應盡的職責。更沒有精力既照顧到這個又不放過那個了。對前面的那種義務而言,忘了該寫的信云云稍微簡省了我的事務。可是,聯想在過了一個月後的今天倏然間喚起了我內疚的記憶,我因自己的無能感到心情沉重。我驚訝的是自己對此居然還能像若無其事似的,然而,正是從我在下樓的時候覺得自己的兩條腿直打戰的那天起,我變得對什麼都能泰然處之了,我一心想要休息,等待著總將到來的安息。那不是因為我把我以為人們對我的作品應有的讚譽推遲到我生後,不是因為我對大家推舉當代精英無動無衷。在我死後出現的傑出人物可以認為我對他們想要得到的東西並不考慮得多一些。倘使說我想到了自己的著作,卻把該答覆的信函忘得一乾二淨的話,這已不再是像我懶懶散散的時期,繼爾在我工作時期,直到我不得不抓著扶手下樓的那天那樣,由於我把這兩件事情一件看得很重要,另一件看得無所謂的緣故了。我的記憶力和掛慮是按我的著作的需要組織的,或許是因為,就在我當即忘掉收到的那些信件的同時,我的著作的念頭都一直在我的腦子裡,始終是那個念頭沒變,正轉化成永恆。可是這個念頭也開始令我討厭了。對我說來它就像個不孝之子,即在瀕臨死亡的母親拔去針頭和按上吸杯之間的空隙中還得不辭辛勞地照料他。也許她仍然愛著這個兒子,但她已經只會通過盡使她疲憊不堪的照料他的職責來愛他了。在我身上,作家的精力已難以滿足作品自私的苛求。自我下樓的那天以來,世上已經沒有哪種東西、哪種幸福,不管是來自朋友的情誼,還是由於著作的進展或榮譽的希望,在照到我身上的時候不像個蒼白之極的大太陽了,它已經沒有力量使我感到溫暖、讓我生存和給予我些微慾望。然而,不管它多麼蒼白,對於我這雙情願合上的眼睛它還是太亮了,於是我把臉轉向牆壁。當一位夫人給我寫信道:「我感到十分奇怪,居然沒有收到您的回信,」我只是感到自己的嘴唇牽動了一下便以為大概是我下垂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然而這卻使我記起了她的來信,於是我便給她寫回信。為了別讓人家有可能認為我這個人薄情,我要盡力做到使自己目前顯出的情意能同別人曾向我表示的盛情旗鼓相當。給我奄奄一息的生命強加上超乎常人忍受力的困頓使我不堪重負。在一次次地裁減我的社會義務中,記憶的喪失助了我一臂之力,我的著作取代了這些義務——
1古代凱特爾人的宗教團體。
這種死亡的概念象愛情之所為。最終地在我心中安頓下來,這並非因為我喜愛死亡,而是因為我憎惡它。然而,無疑是由於我們不時地象想到一個我們還沒有愛上的女人那樣想到它,致使眼下,它的概念緊緊地附著在我大腦的最深處,那麼完全地附著在上面,以致任何事情不首先穿透死亡的概念便不可能得到我的關注,哪怕我什麼都不管,處於徹底的休息之中,死亡的概念仍然像自我的概念那樣一刻不停地陪伴著我。我並不認為,我變得半死不活的那一天應該發生能說明它的性質的意外事故,例如不可能下樓梯了,一個姓名記不起來了,站不起來了等等,這些變成不可能的事情通過甚至是無意識的推理而引起死亡概念:即我已經是個快死的人了,倒不如說那是一起降臨的,那面心靈的寶鑒不可避免地反映出一個新的現實。然而我不明白,人們怎麼無聲無息地便從我這樣的病痛進而成為完全的死亡。但是此時我想到其他人,我們也並不覺得介於他們的疾病和死亡之間的中斷有什麼異乎尋常的。我甚至認為,只是由於我從內部觀察到這些病痛(而且被希望所蒙蔽),所以我覺得有些不適孤立起來看並不是致命的,雖說我相信自己快死了,就像那些對自己的死期已然降臨深信不疑的人們那樣,我們也很容易便相信,如果說有些詞說不出來了,那與疾病的發作,與失語症等等毫不相干,而是由於舌頭累了,或者處於類似引起口吃的那種神經緊張狀態,或者是拉肚子後的精力衰竭造成的。
自我是我要寫的另一樣東西,其內容更豐富,而且是對不止一人而言的自我。寫來話長。白天我最多也只能做到盡量睡個覺。我要幹活那也是在晚上。而我需要許許多多個晚上,也許成百,也許上千。我將生活在提心吊膽之中,早晨,當我擱筆中斷我的敘述時,我不知道我命運的主宰、比謝裡阿蘇丹更嚴酷的主宰是否樂意延緩我的死亡判決,允許我在下一個夜晚繼續寫下去。這倒不是因為我希圖寫出《一千零一夜》那樣的書,或者寫出也是用夜晚寫成的聖西門的《回憶錄》,或者我在童年時代喜愛的那種書,像那幾次愛情一樣使我迷戀得神魂顛倒的那種書,雖說我不能沒有反感地想像它將是一部與它們都不同的作品。然而,猶如埃爾斯蒂爾-夏爾丹所說,只有拋開我們所愛的東西,才能把它重新做出來1。這也許將是一部與《一千零一夜》一樣長的書,但內容全然不同。當我們愛一部書愛得手不釋卷時,我們無疑會希望寫出些完全一樣的東西來,然而我們必須犧牲當前的這種愛,不考慮我們的興味所在,而去揣摩用不著我們的偏好並禁止我們考慮這些偏好的某個真實。我們只有遵循這個真實,才有機會遭遇被我們所拋開的東西,在忘掉它們的同時寫下另一時代的《阿拉伯故事》或聖西門的《回憶錄》。只是,我還來得及嗎?會不會太遲了?——
1像我的肉身一樣,我的著作最終有一天會死去。然而,對待死亡唯有逆來順受。我們願意接受這樣的想法,我們自己十年後與世長辭,我們的作品百年後壽終正寢。萬壽無疆對人和對作品都是不可能的。——作者注。
我不僅想到了「還來得及嗎?」還想到了「我還行不行」?疾病像一位嚴厲的神師,使社交界的我死去的同時給我幫了個忙(「因為,要是麥種被播下後沒有死去,那它將只是一個,如果死了,它將結出纍纍碩果」),也許,繼懶散幫助我免得流於膚淺之後,疾病將防止我墮入懶散,疾病耗盡了我的精力,而且如我長久以來,尤其是從我不再愛阿爾貝蒂娜以來所發現的那樣,它耗盡了我記憶的力量。而借助繼爾需要深化、闡明、轉換成才智的相當物的印象記憶進行的再創造,不正是我剛才在書房裡構思的藝術作品的創作條件之一,甚至竟是它的基本要素嗎?啊!我要是還擁有剛才看到《棄兒弗朗沙》時所想到的那晚那麼充沛的精力該有多好啊!正是從我母親放棄那一吻的那晚開始,隨著我外祖母緩緩的死去,我的意志和健康走上了下坡路。要我等到第二天才能把我的唇吻貼在母親臉上我受不了,一切便於此時明朗化,我下決心,起床,穿著睡衣跑去佇立在月光下的窗前,直至聽到斯萬先生動身離去。我父母親送他出來,我聽到花園大門打開、響鈴、重又關上的聲音。
此時,我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還有精力完成這部作品,這次下午聚會——如同過去在貢佈雷曾對我產生過影響的某些日子——即在今天,同時賦予我作品的構思和完成不了作品的憂慮的這次下午聚會肯定將在這部作品中首先標出我當初在貢佈雷教堂裡有所預感的形式,通常不為我們所見的時間的形式。
當然,我們的感官還有很多別的謬誤,這些謬誤扭曲了這個世界呈現在我們面前的真實面貌,我們已經看到,在這篇敘述文字中有不少片段為我證實了這一點。然而,必要的時候,在我盡量做到比較確切的描摹中,我還可以不改變聲音的位置,克制自己,不把它們與它們的起因分開,與這個起因相比,智力是事後確定這些聲音的位置的,雖然說讓我們在房間裡聽淅淅瀝瀝的雨聲和讓它在院子裡滂沱,藥茶的沸騰,總之不會像畫家們經常做的事更令人因惑不解(畫家們在離我們很近或很遠的地方作畫,按照透視法則、顏色強度和目光的第一錯覺使物體顯現的情況,繪出繼爾被推理作了有時是極大的距離移動的一張風帆或一道山峰)。我還能像人們所做的那樣,儘管謬誤會更加嚴重,繼續在一位過路女人的面容上勾畫線條,只是在該畫鼻子、臉頰和下巴的地方應當留著空白,好讓我們慾望的反映在這片空白上一顯身手。即使我沒有時間為同一張臉準備一百個適合它戴的面具(做這件重要得多的事情),哪怕只是依據這雙看到這張臉的眼睛,依據它們看到這副面容時的感覺,以及,對這雙眼睛而言,哪怕只是依據三十年間掩蓋著年齡變化的或希望、或恐懼、或相反的愛情和習慣來做這一百個面具;甚至(這是我和阿爾貝蒂娜的關係便足以為我說明了的,沒有它則一切都是假的和騙人的),即使我不著手進行,不是從我們的外表而是從我們的內心、從某些人的一舉一動便能掀起致我們於死地的軒然大波的地方去描繪她們,並且也不去根據我們不同的感覺壓力,或者當普普通通的一絲險情擾亂了我們平靜的信念,把一個在寧靜中是那麼微不足道的東西數倍數倍地擴大的時候改變精神天國的光線;如果說在描摹一個需要完全重繪的世界中我不可能道盡這些和其它許多變化的話(其必要性,倘使我們想要描繪現實的話,在這篇敘述文字裡說得算是夠清楚了),那麼,至少我不會錯過描寫人,不是寫他的個子高矮,而是寫他的年歲長短,描寫他在移動位置時不得不隨身拖曳著的年歲,它彷彿是越來越沉重的擔子,最終將把他壓垮。
況且,我們在時間中佔有一個不斷擴大的位置,這是大家普遍感覺到的,這種普遍性也只能使我慶幸不已,因為這是每個人都懷疑的真實,也正是我將努力闡明的真實。大家不僅都感覺到我們在時間中佔有一個位置,而且,這個位置,連頭腦最簡單的人也能大概測出它的大小,就像人能測出我們在空間中佔有的位置大小一樣;缺乏特別的洞察力的人在看到兩個他們素不相識的人的時候,即使這兩個人都長著黑鬍子或鬍子剃得光光的,他們也能說出這個二十歲,那個四十歲。人們在估計年齡大小的時候也許會常常搞錯,可是,既然我們認為能夠估計,則說明我們已經把年齡視作某種能夠測定的東西了。多二十年時間確確實實地被加到第二個留黑鬍子的人身上。
如果說這就是那個突然煙消雲散的時間的概念,那麼,沒有從我們身上剝離的年華,我現在想使它突出到這種程度的年華,它就是此時此刻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府裡響起的我父母送斯萬先生出去的腳步聲,宣佈斯萬先生終於走了、媽媽很快就能上樓來了的小鈴鐺尖厲、清脆、丁丁鼕鼕連綿不絕的金鐵聲,這些聲音依然縈繞在我耳畔,它們雖然在過去那麼遙遠的位置上,我卻聽到了它們。所有那些事件,它們的位置肯定全都在我當初聽到那些聲音的那一刻和今天蓋爾芒特府的下午聚會之間,想到那一樁樁一件件,我驚恐不安地發現正是這只鈴鐺依然在我心中丁冬作響,由於我已記不清楚它是怎麼消失的,致使我絲毫改變不了那尖厲的鈴聲,為了重現這鈴聲,為了清楚地傾聽這鈴聲,我還得盡量不把我周圍面具們的交談聲聽進去。為了盡量把這鈴聲聽清楚,我不得不深入反省。真的就是那串丁冬聲在那裡綿綿不絕,還有在它與現時之間無定限地展開的全部往昔——我不知道自己馱著這個往昔。當那只鈴兒發出丁冬響聲的時候,我已經存在,而自那以來,為了能永遠聽到這鈴聲便不許有中斷的時候,而我沒有一刻停止過生存、思維和自我意識,既然這過去的一刻依然連接在我身上,既然,只要我較深入地自我反省,我就仍能一直返回到它。而那是因為它們就像這樣蘊含著過去的時刻,人的肉體能給愛它們的人帶來那麼多的痛苦,因為它們蘊含著那麼多已為他們而抹去的歡樂和慾念的回憶,然而對於按時間的次序注視和延續渴望得到的心愛肉體的人,它們又是那麼地殘酷,他渴望得直至企盼它的毀滅。因為一旦死去,時間也便退出這具肉體,而對已經作古的她的回憶,那麼淡漠,那麼黯然無光的回憶也消失了,並將很快變成對它們仍在折磨的他的回憶,然而在他身上,當對一具有生命的肉體的慾念不再供養它們的時候,它們也將以撲滅告終。
當我意識到有整整這麼長一段時間已經被我沒有間歇地活過來了、想過來了、分泌出來了,這便是我的生活,這便是我自己,不僅如此,而且還意識到我每時每刻都得保持它與我相聯,讓它支撐著我,而我剛棲息在它令人頭暈目眩的頂巔,不搬動它我自己就無法移動一下,想到此我感到困乏和恐懼。貢佈雷花園的鈴聲,那麼遙遠然而又在我的心裡,我諦聽這鈴聲的日子在我並不知曉為我所有的那個廣闊領地裡是一個基準點。看到在我腳下,其實即在我身上有那麼多年年歲歲,我感到天旋地轉,好像我是在成千上萬米的高空中。
坐在椅子上的德-蓋爾芒特公爵,我望著他,欽羨過他,儘管他的年齡比我大那麼多,卻並不見他老多少,我剛弄明白這是什麼原因了。一旦他站起身來,想要站住的時候,他便顫顫巍巍,兩腿直打哆嗦,像那些老邁年高的大主教的腿腳,年輕力壯的修院修士向他們大獻慇勤時,在他們身上只有那個金屬十字架仍是牢固的。當他要往前走,走在八十四歲崎嶇難行的峰巔上,他非顫抖得像一片樹葉不可,就像踩著不斷增高的活高蹺,有時高過鐘樓,最終使他們的步履艱難而多險,並且一下子從那麼高摔落下來1。我想我腳下的高蹺恐怕也已經有那麼高了,我似乎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力氣把拉得那麼遠的過去繼續久久地連結在自己身上。如果這份力氣還讓我有足夠多的時間完成我的作品,那麼,至少我誤不了在作品中首先要描繪那些人(哪怕把他們寫得像怪物),寫出他們佔有那麼巨大的地盤,相比之下在空間中為他們保留的位置是那麼狹隘,相反,他們卻佔有一個無限度延續的位置,因為他們象潛入似水年華的巨人,同時觸及間隔甚遠的幾個時代,而在時代與時代之間被安置上了那麼多的日子——那就是在-時-間之中——
1(是不是就因為這些上了一定年紀的人踩在那麼高的高蹺上,才使他們的臉在一無所知者的眼裡與一個年輕人的臉截然地不可能相混淆,而且這張臉只有穿透雲障霧隔般的嚴肅才能顯露出來呢?)——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