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女逃亡者 (5)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因此,午飯後我去德-蓋爾芒特夫人家時,主要不是為了見德-埃博什維爾小姐,聖盧的一封電報已經使她這個人失去了最精彩的東西,而是為了在公爵夫人身上看到我的文章的女讀者之一,從而想像公眾,也就是《費加羅》的訂戶和買主們,對我那篇文章可能持有的看法。況且,我去德-蓋爾芒特夫人家也並非沒有樂趣。儘管我對自己說,對於我,這個沙龍與其他沙龍的差別在於它在我想像中已存在了很久,我雖明白這一差別的原因,卻不能取消這一差別。而且在我心目中存在著好幾個蓋爾芒特姓氏。印在我記憶中的那個蓋爾芒特,就像印在通訊地址錄上的一樣不能引起任何詩意的聯想,但追溯到更早時期,即我不認識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個時期的幾個蓋爾芒特是能夠在我心中恢復其詩意形象的,尤其當我好久沒見她,當姓氏的神秘之光沒有被凡夫俗子之身的刺目光亮遮沒的時候。於是我就像遐想某種超脫於現實之外的東西一樣又思念起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府邸來,正如我重又思念起早先我夢中的霧濛濛的巴爾貝克,好像自那以後我就再也沒去過似的,或是重又想起1點50分的那次列車,彷彿我沒乘過這趟車似的。我知道這一切都不存在,只是我一時把這一點給忘了,正如有時我們想念一個親愛的人,卻一時忘了他(她)已經不在人間。後來,我走進公爵夫人的前廳時才恢復了對現實的概念。不過我安慰自己說,不管如何,她對於我是現實和夢幻之間的千真萬確的交點。
一進客廳我便看見了那位金髮姑娘,我曾在24小時中把她誤當成聖盧和我談起過的那位。她主動要公爵夫人把我重新介紹給她。的確,從走進客廳那一刻起,我也有一種和她早已熟識的感覺,但一聽到公爵夫人說:「啊!您和德-福什維爾小姐見過面?」這感覺當即煙消雲散了。其實,我敢肯定自己從未被介紹給任何一位叫這名字的姑娘,否則,一定會留有深刻的印象,因為我聽過關於奧黛特的愛情及斯萬的妒忌心的史話,自那以後,德-福什維爾這名字在我記憶中簡直太熟悉了。我兩次弄錯姓氏,一次是把「德-奧什維爾」誤憶為「德-埃博什維爾」,一次是把「福什維爾」的誤寫糾正為「埃博什維爾」,這雙重謬誤本身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們錯就錯在向別人介紹事物是按照它們本來的面目,介紹姓名是按它們原來的寫法,介紹某人則按相片和心理學所給的一成不變的概念,而實際上我們感知到的通常遠非如此。我們七顛八倒地看世界、聽世界、設想世界。我們按自己聽到的去重複一個名字,直到經驗糾正我們的謬誤,而且謬誤並不總能得到糾正。在貢佈雷,大家跟弗朗索瓦絲談到薩士拉夫人有25年之久,而弗朗索瓦絲繼續說「薩士蘭」夫人,她這樣做並非出於驕傲,有意堅持錯誤,雖然這是她的老脾氣,而且往往因我們唱反調而變本加厲,這是她對1789年平等原則照耀下的法國聖—安德雷—德鄉1地區所作的全部貢獻(她只要求一項公民權利,那就是不跟我們一樣發音,並且堅持認為heGte,ete,air是陰性名詞)2,而是因為事實上她聽到的始終是「薩士蘭」。這種永存的謬誤恰恰就是「生活」,其千變萬化的形式不僅表現在聽覺世界和視覺世界,還表現在社交世界、感情世界和歷史世界等等。在第一主席夫人的眼裡,盧森堡公主只不過是個輕佻女人,這倒沒什麼嚴重後果;斯萬認為,奧黛特是個不易相處的女人,那後果就比較嚴重了,因為他依據這一看法,構想了整個愛情故事,而後來他明白自己的錯誤時,只能更增加他的痛苦;在德國人看來,法國人夢寐以求的就是報復,這事的後果就更嚴重了。我們對萬物只有一個未定形的、片面的看法,而後用一些主觀的聯想去補充,就是這些聯想造成危險的暗示。因此,聽到福什維爾這個姓,我本沒什麼可驚訝的(而且我已經在思忖,她是不是我以前常聽人談論的那個福什維爾的親戚),可是金髮姑娘大概想巧妙地防止別人提出一些可能是不愉快的問題,便先發制人地對我說:「您過去和您的朋友希爾貝特來我家時常看到我,您不記得了。我看出您認不出我了。我可是一下子就認出了您。」(她說這話好像她是在客廳裡一下子認出我的,事實是她在街上就認出了我,還跟我打了招呼,而且德-蓋爾芒特夫人後來對我說,德-福什維爾小姐曾當作一件很滑稽、很不尋常的事向她敘述,我曾經如何把她當成輕佻女人尾隨她,從她身旁擦過。)她走後我才知道為什麼她叫德-福什維爾小姐,原來,斯萬去世後,奧黛特(她表現出那麼深沉、持久、真心的悲痛,令所有的人驚訝不已)頓時成了一位十分富有的寡婦。福什維爾娶了她,當然,在這以前他花了很長時間到各個莊園轉了一趟,確信他家族的人會接待他的妻子。(這個家族起先刁難了一番,後來考慮到一個窮親戚就要由近乎貧困的處境轉為富足,今後用不著他們再接濟了,就作了讓步。)不久以後,斯萬的一位叔父去世了,這位叔父生前從陸續仙逝的好幾位親戚那裡得到一大筆遺產,現在全部財產留給了希爾貝特,這樣希爾貝特便成了法國最有錢的女繼承人之一。然而這時在德雷福斯事件的影響下,一個反猶太人的運動應運而生,與此同時,卻有更多的猶太人進入上流社會。政治家們認為司法錯誤的披露將給反猶太主義一個打擊,他們的估計是正確的。但社交界的反猶太思潮卻有增無減,日趨激化,至少暫時如此。福什維爾象任何稍有點身份的貴族子弟一樣,從家族成員的談話中得到一個信念,那就是他的姓氏比拉羅什富科這個姓氏還要古老,因此他認為,娶一個猶太人的遺孀為妻是做了一件善事,無異於一位百萬富翁收留一個流落街頭的妓女,把她從貧困和泥淖中拯救出來。他甚至準備把善心擴大到希爾貝特身上,這姑娘的百萬家產雖然有助於她嫁個好人家,但斯萬這個荒唐的姓氏卻是個妨礙。於是他宣稱收她為養女。眾所周知,斯萬結婚後,德-蓋爾芒特夫人曾拒不接待他的妻子和女兒,這使她周圍的人大為驚訝——再說她也有引起別人驚訝的愛好和習慣。表面看來這種態度對斯萬來說尤其殘酷,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和奧黛特結婚的前景對於他恰恰意味著能把女兒介紹給德-蓋爾芒特夫人。他這樣一個閱歷很廣的人也許本該知道,由於種種原因,人們為自己設想的圖景是永遠不會成為現實的,可是這種種原因之中,有一個原因使他對未能介紹女兒感到遺憾。這個原因可以這樣來解釋:人們構想出各種生活畫面,小至在日落中品嚐鱸魚,為此一個深居簡出的人會決心乘一趟火車,大至渴望某個晚上乘坐一輛豪華馬車停在一個高傲的女出納面前讓她大吃一驚,為此一個不擇手段的人會謀財害命,或者巴不得親人死掉好獨吞遺產,這要看他是膽大包天還是懶惰成性,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還是停留在醞釀計劃的第一步,總之,不管構想什麼樣的畫面,為了實現這一畫面所採取的行動——旅行、結婚、犯罪等等,會使我們起深刻的變化,以至我們對自己成為旅客、丈夫、罪犯、孤獨者(後者為獲得榮譽而開始工作,但工作又使他對榮譽的渴望變得淡泊)之前構想的畫面不再重現,也許連想也不去想了。再說,縱然我們下定決心不肯徒勞無益,也有可能日落景象未達到預想的效果,或者到那時我們因感到寒冷寧願在火爐邊喝湯而不想在露天品鱸魚,也可能我們的馬車絲毫未打動女出納的心,她出於別種原因本來對我們十分敬重,而我們陡然擺闊反倒引起了她的猜疑。簡而言之,我們發現婚後的斯萬特別重視妻子和女兒與邦當夫人之間的關係,等等——
1弗朗索瓦絲是聖-安德雷-德鄉人。
2heGtel(旅館),ete(夏天),air(空氣)均為陽性名詞。
公爵夫人拒不讓人向她引見斯萬夫人和小姐有多種緣由,都出自於她對社交生活的蓋爾芒特式的理解,在這些理由之外還可補充一點,那就是未墮入情網的人們常以輕鬆愉快的心情冷眼旁觀戀人們身上被他們認為荒唐的東西,其實這些東西可以用愛情來解釋。「哦,我才不去管這閒事呢;如果可憐的斯萬有這份興致來干蠢事,毀掉自己的一生,那是他的事,可是要把我拉進去那可不行,這事不會有好結果,我瞧他們怎麼辦。」當斯萬早已不再鍾情於奧黛特,也不再留戀維爾迪蘭的小幫派時,他自己也勸我對維爾迪蘭夫婦採取幸災樂禍的態度。第三者對自己未被捲入的激情和這些激情造成的難以理解的行為之所以能做到旁觀者清,原因全在於此。
德-蓋爾芒特夫人排斥斯萬夫人和小姐時那種堅持不懈的精神令人頗為吃驚。當莫萊夫人和德-馬桑特夫人已經開始和斯萬夫人交往,並把很多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帶到她家時,德-蓋爾芒特夫人不僅依然毫不妥協,而且還設法破釜沉舟,要她的堂妹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也傚法她。一天,那是在魯維埃內閣時期,是德法兩國危機最深重的時候,人們以為德法之間就要爆發一場戰爭了,我一個人和德-佈雷奧代先生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吃晚飯,我覺得公爵夫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由於她是個喜歡過問政治的人,我還以為她的神情表明她擔心爆發戰爭,就像有一天,她來吃飯時也是愁容滿面,勉強用單音節的字回答別人的問話,有人怯生生地問她為什麼事發愁,她神情嚴肅地說:「中國讓我不安。」然而,過了一會兒,德-蓋爾芒特夫人主動解釋她為何心事重重(我曾把它歸之於擔心德法兩國宣戰),她對德-佈雷奧代先生說:「據說瑪麗-埃那爾想給斯萬一家一席地位,我明天上午無論如何得去拜訪瑪麗—希爾貝,要她幫我阻止這件事,否則,還成什麼社會。德雷福斯事件是很有意思,可這一來,街拐角的雜貨鋪老闆娘只需自稱是民族主義者就可以要我們接待她了。」這一席話與我期待的回答相比是那麼無聊,因此我的驚奇不亞於一個讀者在《費加羅》的習慣版面上尋找有關日俄戰爭的最新消息時,不料卻看到給德-莫特馬爾小姐贈送結婚禮物者的名單,貴族婚禮竟重要到把一場兩國間的海陸之戰擠到了報尾的程度。公爵夫人終於在她那過了分寸的堅持不懈的立場中滿足了自己的孤傲,而且不放過任何表露這種心情的機會。「拔拔爾1認為,」她說,「我們倆是巴黎最風雅的人,因為只有我和他不理斯萬太太和斯萬小姐。他斷言風雅就是不認識斯萬太太。」說著公爵夫人縱情笑起來——
1即佈雷奧代先生。
然而,斯萬一去世,德-蓋爾芒特夫人便再也不能從拒絕接待他女兒的決定中得到她本來可以得到的傲氣、獨立自主和迫害欲方面的滿足了。斯萬在世時,她美滋滋地感到自己能抵制他,而他卻不能叫她收回成命,現在斯萬不在了,她的心滿意足之感也就此告終。於是公爵夫人開始發佈新決定,這些決定在活著的人身上實施,能使她感到自己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公爵夫人並不是想著斯萬小姐,只是當別人向她談起這位姑娘時,一種好奇心油然而生,好像人們談的是一個她從未涉足過的地方,而且她不再因為必須抵制斯萬的奢望而對自己掩蓋這種好奇心,另外,一種感情裡往往混有很多別的感情,所以也說不清她對斯萬姑娘的興趣裡是否含有某種對斯萬的情意。也許——因為在社會的各個層次,無聊的名利場的生活麻痺了人們的同情心,使人們失去了讓死者在自己心中復活的能力——公爵夫人屬於那種女人,她們需要某人的存在(而作為名符其實的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員,她最善於延長這種存在)才能真正愛他或恨他(後一種情況比較罕見)。因此她對人們懷有的善良感情往往在他們活著時由於他們的某些行為觸怒了她而被中斷,一俟他們去世,這些美好的感情便重新恢復。在這種情況下,她幾乎產生一種彌補過去的願望,因為這時他們在她的想像中,當然是極為模糊的想像,就只有優點,而沒有他們活著時令她生氣的那些小小的滿足、小小的奢望。因而她的為人雖然淺薄,但有時她的行為卻有某種高貴之處——其中也不乏卑劣的成份。確實,絕大部分人都只奉承活人而毫不考慮死者,她卻往往在那些活著時被她虧待的人去世以後做一些他們生前希望的事。
至於希爾貝特,所有愛她並且稍稍維護她的自尊心的人恐怕都不會因為公爵夫人改變了對她的態度而高興,除非他們以為希爾貝特如果輕蔑地拒絕公爵夫人的主動接近,就能一洗25年來所受的侮辱。可惜,心理的反應與情理的想像並不總是一致的。比如某人不恰當地辱罵了一個對他至關重要的人,便以為在他身旁實現雄心的希望從此成為泡影,不料恰恰相反,這一罵反而使他的雄心得以實現。希爾貝特對善待她的人相當冷淡,對傲慢無禮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卻一直懷著崇拜之情,還琢磨為什麼她如此傲慢無禮;有一次她甚至想寫信給公爵夫人,問問她和一個從未冒犯過她的姑娘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她要是真這樣做會叫所有對她有點好感的人為她羞死。蓋爾芒特家族在她眼裡具有其貴族身份也不可能賦予他們的宏大氣勢。她不僅把他們置於整個貴族階層之上,而且把他們看得比所有的皇親國戚還高。
斯萬的生前女友們很關心希爾貝特。貴族階層得知她不久前又得到一筆遺產,人們於是開始注意到她是多麼有教養,她將會成為一個多麼討人喜歡的女人。有人聲稱,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位表妹,德-尼埃弗公主有意讓兒子娶她。德-蓋爾芒特夫人把德-尼埃弗爾夫人恨得牙癢癢的。她到處揚言,這樣的聯姻將是一樁醜聞。德-尼埃弗爾夫人嚇壞了,忙保證說她從未想過此事。一天午飯後,天氣晴朗,德-蓋爾芒特先生要和太太外出,德-蓋爾芒特夫人對著穿衣鏡整理頭上的帽子,一雙藍眼睛端詳著鏡子裡自己的眼睛和那依然金燦燦的頭髮,貼身女僕手裡拿著各色遮陽的小傘讓女主人從中挑選一把。陽光從窗戶大量照進來,於是夫婦倆決定趁這好天氣去聖克魯遊覽參觀。德-蓋爾芒特先生已穿戴停當,手上是珠灰色手套,頭上是一頂大禮帽,他心想:「奧麗阿娜確實仍然很出眾,我覺得她迷人極了。」這時他見妻子心情很好,便說:「對了,德-維爾萊夫人托我跟您講件事。她希望您星期一去歌劇院。但是因為她帶著斯萬小姐,所以不敢跟您說,就請我試探試探。我不發表任何意見,只是向您轉達而已。說真的,我覺得我們似乎可以……」他又閃爍其辭地補充了一句,因為他們倆對某個人的看法總是共同的,在各自的頭腦裡產生時就是一致的,他心裡明白妻子對斯萬小姐的敵意已經平息,而且很想認識她。德-蓋爾芒特夫人整理完面紗,挑了一把陽傘,說:「您看著辦吧,我無所謂。我看認識一下這個姑娘沒什麼不合適的地方。您很清楚,我從來沒和她有什麼過不去,只不過以前我不願意讓人覺得我們接待朋友中間的姘居男女。如此而已。」「您做得完全對,」公爵回答說,「您是明智的化身,夫人,而且,您戴著這頂帽子很漂亮。」「您太好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對丈夫微笑著說,一面向門口走去。但是在上車之前,她覺得有必要再向他解釋幾句:「眼下有不少人去看望她母親,母親也聰明,一年中倒有大半年生病在家。據說姑娘很討人喜歡。大家都知道,斯萬在世時我們對他很好,所以會覺得這件事順理成章的。」隨後他們就出發一起去聖克魯了。
一個月以後,斯萬姑娘(她當時還不叫福什維爾小姐)來蓋爾芒特家吃午飯。大家談天說地;席終,希爾貝特怯生生地說:「我想你們以前跟我父親很熟。」「可不是嗎,」德-蓋爾芒特夫人用傷感的語氣說,表明她很理解斯萬女兒的悲傷,但那語氣有意過分誇張,使人覺得她想掩飾她其實已記不太清楚斯萬其人了。「我們跟他很熟,我完全記得他。」(她的確能記起他,25年裡他幾乎每天來看她)「我很瞭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這就跟您說說,」她又說,好像她要跟女兒解釋父親是何許人,要向女兒提供一些有關父親的情況似的,「他是我婆母的好朋友,和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德斯交情也很深。」
「他也到這兒來,甚至常在這兒吃午飯,」德-蓋爾芒特先生補充道,為了炫耀自己是多麼謙虛,多麼注重事實的準確性。
「您記得的,奧麗阿娜。噢,您父親是個多好的人哪!大家完全能感覺到他多半出生於一個正派人家!而且過去我見過他的父親和母親。他和他的父母都是多麼好的人啊!」
人們會覺得,倘若斯萬和他的雙親還在人世,德-蓋爾芒特公爵會毫不猶豫地舉薦他們當一名花匠,聖日爾曼郊區便是如此對任何資產者談論其他資產者的,也許是為了讓對方高興,因為在交談的當兒,他(她)被看作一個例外;也許,更確切地說,是為了羞辱對方,或者兩種意圖兼而有之。比如一個反猶太分子在非常和藹可親地對待某個猶太人的同時,卻對他大講猶太人的壞話,不過用的是泛指的方式,這樣既可傷害對方又不顯得粗暴無禮。
德-蓋爾芒特夫人是瞬時的主宰,在某個時刻,她確實能做到對您好得無以復加,簡直下不了決心讓您離去;然而她又是瞬時的奴隸。過去在談興正酣時,斯萬曾有幾次使公爵夫人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對他有點好感,現在他再也不能做到這一點了。「他很討人喜歡,」公爵夫人帶著憂鬱的微笑說,同時用溫柔的目光看著希爾貝特,如果碰巧姑娘很敏感,那麼這目光便是向她表示得到了理解,還表示倘若她們倆是單獨在一起,倘若當時的情況許可,德-蓋爾芒特夫人真想向她袒露她那無限深厚的同情心。而德-蓋爾芒特先生呢,也許他覺得客觀情況正好不允許如此流露感情,也許他認為所有感情的誇張都是女人的事,男人無須過問,正如無須過問女人的其他權限,除了烹調和美酒(他把這兩項權限劃歸自己,因為在這兩方面他比公爵夫人更有學問),因此他雖然參加談話,卻認為最好不要為談話添薪加柴,他是帶著顯而易見的不耐煩情緒聽這場談話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在一陣同情心發作過後,便以社交界的無聊對希爾貝特說:「喏,我來告訴您,他是我的小叔夏呂斯的很好很好的朋友,他很熟悉富瓦絲農(德-蓋爾芒特親王的莊園)。」她說這話就好像對斯萬來說認識德-夏呂斯先生和親王是一件偶然的事,好像公爵夫人的小叔和堂兄弟是斯萬在某種情況下偶然結交的兩個人,其實斯萬跟這一階層所有的人都有來往,又彷彿她想讓希爾貝特明白她父親大體上是何許人,並通過某一特徵替她父親確定位置,正像人們為了解釋怎麼會跟一個本來不一定會認識的人有了來往,或者為了突出自己的敘述,便援引某個人給予的特殊保護。至於希爾貝特,她正好一直在設法改變話題,因此,見談話終於結束心裡特別高興,她繼承了父親那種細膩的識時務知分寸的直覺,又聰明可愛,公爵和公爵夫人都看出了這一點,並且大為賞識,他們請希爾貝特不久以後再去。此外,他們像所有缺乏生活目標的人一樣對細枝末節觀察入微,有時在與他們交往的人身上發現一些其實是極普通的優點,他們會大呼小叫讚歎不已,那份天真就像城裡人在鄉下發現了一根小草;有時他們又用顯微鏡看別人的細微缺點,將其無限擴大,深惡痛絕,評論個沒完,而且常常是對同一個人這樣時褒時貶。在希爾貝特身上,閒得無聊的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夫人那洞察秋毫的眼光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可愛之處。「您注意到她吐某些字的方式沒有,」公爵夫人在希爾貝特走後問丈夫說,「完全是斯萬的風格,我簡直以為是他在講話呢。」「我正要發表同樣的看法,奧麗阿娜。」「她很風趣,完全是她父親的氣質。」「我甚至覺得她勝過她父親。您記得她講海水浴的事講得多精彩嗎?她有一種斯萬所沒有的生動活潑。」「噢!他也是很幽默的。」「我不是說他不幽默,我是說他缺乏生動活潑。」德-蓋爾芒特先生用呻吟般的聲調說,因為痛風病使他心煩,當他不能向其他人表明自己煩躁時,總是衝著公爵夫人發脾氣。但他自己也不甚明白其中的原因,於是就做出一副不被人理解的樣子。
公爵和公爵夫人既已對她有好感,其他人有必要時也會對她說一聲「您去世的父親」,不過這已無濟於事了,因為大約在同一時期,福什維爾先生已收她為養女。她稱福什維爾「我的父親」,她的彬彬有禮、高雅脫俗的言談舉止深得寡居的老夫人們的歡心,大家一致公認,福什維爾固然待她很好,但姑娘也很有良心,懂得感恩圖報。也許因為她希望顯得灑脫自如,有時也確能做到灑脫自如,她對我講了她是誰,並且在我面前談起她的親生父親。但這只是一次例外,平時人們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斯萬的名字。
剛才走進客廳時,我碰巧注意到兩幅埃爾斯蒂爾的素描,過去這兩幅素描一直被束之高閣,放在樓上一間書房裡,我也是偶然見過。如今埃爾斯蒂爾時興了。德-蓋爾芒特夫人曾把這位畫家的那麼多作品給了她的堂妹,現在心裡懊惱不已,倒不是因為這些畫時興了,而是因為她現在欣賞它們了。其實所謂時髦乃是一群人的熱衷造成的,而德-蓋爾芒特夫婦則是這類人的代表人物。但她無意再買幾幅這位畫家的其它作品,因為那些畫的價格上升得驚人地高,她想至少客廳裡總得擺點什麼埃爾斯蒂爾的東西,於是命人把這兩幅素描從樓上搬下來,並且宣稱她「喜欣他的素描甚於他的油畫。」希爾貝特認出了畫家的筆法。「好像是埃爾斯蒂爾的作品,」她說。「正是,」公爵夫人冒冒失失地答道,「這正是您的……這是幾位朋友建議我們買的。真是妙極了。依我看,比他的油畫更高一籌。」我呢,沒聽見她們之間的這段對話,只顧走過去觀賞素描,「咦,這兩幅埃爾斯蒂爾的素描是……」這時我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拚命向我示意。「啊,對了,這兩幅埃爾斯蒂爾的素描是我在樓上常常欣賞的。掛在這兒比掛在樓道裡更合適。說到埃爾斯蒂爾,昨天我在《費加羅》寫的一篇文章裡提到他。您看過那篇文章了嗎?」「您在《費加羅》報上寫了文章?」德-蓋爾芒特先生驚呼道,其驚奇程度就彷彿他在喊:「咦,這不是我的表妹嗎!」「是的,昨天。」「在《費加羅》報,您肯定?這不太可能,因為我們倆各人都訂有一份《費加羅》,即使一個人沒注意到您的文章,另一個人也會看到的。是不是,奧麗阿娜?報上根本沒有。」公爵命人拿《費加羅》來,見是真的才相信了,好像在這以前,更可能是我弄錯自己在什麼報上寫文章的了。「什麼?我不明白,這麼說您在《費加羅》上寫了篇文章?」公爵夫人對我說,看來要談一件她不感興趣的事很費力氣。「好了,巴贊,您以後再讀吧。」「讓他讀吧,公爵的大鬍子垂在報紙上的樣子很有派頭。」希爾貝特說,「我回家後立即看這篇文章。」「是啊,現在大家都把鬍子剃了,他反倒留起鬍子來了,」公爵夫人說,「他從來不跟任何人雷同,我們結婚以後,他不僅剃掉了鬍鬚,連唇髭也不留了。那些不認識他的農民都不相信他是法國人。那時他的稱號是德-洛姆親王。」「現在還有德-洛姆親王嗎?」希爾貝特問,一切與那些很長時期裡不願和她打招呼的人們有關的事都使她感興趣。「不,沒有了,」公爵夫人回答,目光帶著憂鬱和撫愛的神情。「那麼好聽的封號!法國最雅的封號之一!」希爾貝特說,因為有時有些聰明人也會說出某一類的平庸之辭,這是不可避免的,正如時鐘到點就要鳴響一樣。
「可不是嗎,我也惋惜。巴贊希望由他妹妹的兒子恢復封號,不過這就不是一碼事了;說到底也可以是一碼事,因為不一定非得長子繼承封號,可以由長子轉給次子。剛才我講到巴贊當時把鬍鬚刮得精光;有一天,正是朝聖的日子,您記得嗎?我的小伙子,」她對丈夫說,「是去帕賴—勒—莫尼亞勒1朝聖,我的小叔夏呂斯頗喜歡和農民聊天,他不時問問這個,又問問那個:『你是哪兒人,你?』而且他很慷慨,總要賞給他們點什麼,還帶他們去喝酒。沒有一個人能像梅梅2那樣既高傲又平易近人。他可能不屑於向一位公爵夫人行禮,因為覺得她不配當公爵夫人;但他可能待一個管獵狗的僕人好得無以復加。於是,我對巴贊說:『瞧,巴贊,您也跟他們聊聊嘛。』我丈夫並不總是富有創新精神的……」「承蒙嘉許,奧麗阿娜,」公爵說,並繼續專心致志地閱讀我的文章。「他一眼瞧見一個農民,便一字不差地重複他兄弟的問話:『你呢,你是哪兒人?』『我是洛姆人。』『你是洛姆人?那麼我是你的親王。』農民看看巴贊刮得發青的臉,回答說:『不可能。您,您是個英國人。』就這樣,在公爵夫人的簡短敘述裡,常會突然冒出象德-洛姆親王這樣高貴而傑出的封號,他們恢復了應有的位置、原來的狀況和地方色彩,就像在某些祈禱書裡,人們能在當時的一大片尖塔中認出布爾日教堂的尖塔——
1帕勒—勒—莫尼亞勒:在法國索恩—盧瓦爾省,當地有一座建於11世紀的教堂,甚為有名。
2梅梅,夏呂斯男爵的暱稱。
有人把聽差剛放下的名片拿了過來。「我不明白他是怎麼了,我並不認識她。這得感謝您,巴贊。可是結交這一類關係並不是您之所長,我可憐的朋友,」隨後她又轉過身對希爾貝特說,「我甚至無法向您解釋她是誰,您肯定不認識她,她叫魯弗斯-伊斯拉埃爾夫人。」希爾貝特的臉頓時緋紅:「我不認識她,」她說(這是撒謊,因為伊斯拉埃爾夫人在斯萬去世前兩年與他重歸於好,並且對希爾貝特始終直呼其名),「不過我從別人那裡知道您說的這個人是誰。」
我聽說有位姑娘不知是出於惡意還是出於笨拙,問她的父親——不是養父而是親生父親——姓什麼,她因心情紛亂,同時也是有意讓說出來的話走樣,竟然把父親的姓發成斯凡而不是斯萬,後來她意識到這一音變產生了貶義,因為把原來英國人的姓變成了德國人的姓。她甚至還補充說:「關於我的出生眾說不一,我呢,還是一概不予理會為好。」她說這話像在貶低自己,實為抬高自己的身價。在想到父母時(因為斯萬太太在女兒心目中是個好母親,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希爾貝特儘管有時也會為自己對待生活的這種態度感到十分羞愧,但不幸的是應該承認,她的生活觀中的某些成份無疑來自她的父母,須知,我們本身不是七拼八湊起來的。母親身上的利己主義與父親家族固有的另一種利己主義加在了一起,不過,這並不意味著簡單地相加,甚至也不是簡單地互為倍數,而是構成一種新的利己主義,它比前兩種要強大、可怕無數倍。自有世界以來,自家族間聯姻以來,一個家族的某一缺點與另一家族的形式不同的同一缺點也互相結合,從而在孩子身上形成這一缺點的登峰造極、可憎之至的變種,這樣聚積起來的利己主義(這裡僅以利己主義為例)的威力之大足以摧毀整個人類,幸虧從禍害本身產生出天然的限制物,將其控制在適當的範圍之內,就像纖毛蟲的天敵阻止它無止境地增殖,使地球不致被纖毛蟲毀滅,單性受粉使植物免於滅絕等等。有時,一種好品德與利己主義組成一種新的、無私的力量。這真可謂精神化學,它通過化合作用把變得過分危險的成份固定下來,並使其成為無害成份。化合形式是無窮的,它們可以使家族史豐富多彩得令人目眩神迷。再說,與積聚的利己主義(希爾貝特身上大約就有)同時存在的還有從父母那兒繼承來的這種或那種討人喜歡的品德;這種品德會單獨來一段小小的插曲,真心誠意地扮演一會兒動人的角色。希爾貝特有時向別人暗示她可能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女,也許她並不總做得這樣出格;但她一般都掩蓋自己的出身。或許她只是覺得承認自己的出身太難堪了,寧願人們從別人嘴裡知道。或許她真以為能瞞得住,這是一種沒有把握的信念,但又不等於懷疑,它為我們的企望保留了一點實現的可能性,繆塞所說的對上帝的希望就是這類信念的一個例子。
「我本人不認識她,」希爾貝特又說。她讓別人稱呼她德-福什維爾小姐時,是否希望人家不知道她是斯萬的女兒?也許這是對某些人而言,不過她希望,隨著時間的推移,某些人擴大到近乎所有的人。至於這些人目前前數目有多少,她對此大概不抱太大的幻想,而且她興許也知道不少人會在她背後竊竊私語:「這是斯萬的女兒。」然而她知道這一點猶如我們知道就在我們赴舞會的時候有人因窮困而自盡,也就是說那是一種遙遠而模糊的認識,而且我們並不用從直接印象中得來的明確認識來代替它。正像事物離我們越遠就顯得越小,越不清晰,危險性也減弱,希爾貝特希望,當有些人發現她生下來姓斯萬時,她最好不在這些人旁邊1。我們往往覺得自己想像得出的人就離我們近,而我們能想像人們在讀他們的報紙,於是希爾貝特希望報紙上最好稱她德-福什維爾小姐。誠然,在她必需承擔責任的文字如信件上,她的簽名是G-S-福什維爾,以便有一段時間的過渡。在這個簽名裡,「Gilberte」一字被省掉的字母比Swann多,這正是虛偽之所在,因為,通過把無辜的名字縮減為G,德-福什維爾小姐似乎在向她的朋友們暗示,她砍掉Swann的後面幾個字母也是出於縮寫的動機,她甚至給S一種特殊的重要性,把S的下面一勾拉得長長的,像一條尾巴,一直甩到G字上,不過人們可以感覺到,這個尾巴也是過渡性的,注定要消失的,正像猴子還有長長的尾巴,人就沒有了——
1希爾貝特屬於——或者至少在那幾年屬於——那種最常見的人類中的鴕鳥,他們把頭埋在希望之中,並不是希望不被看見,因為這是不大可能的,而是希望不看見自己被人看見;這對他們來說已經很不錯了,至於其餘的事,那就靠碰運氣了。——作者注。
儘管如此,希爾貝特的附庸風雅裡包含一點斯萬的聰慧的好奇心。我記得那天下午她問德-蓋爾芒特夫人可認識迪洛先生,公爵夫人回答說迪洛先生身體不好,常年足不出戶,希爾貝特又問他是怎樣一個人,因為她常聽到人們談起他,她補充這句話時臉微微一紅。(的確,迪洛侯爵在斯萬結婚前曾是斯萬的一位知交,希爾貝特甚至可能看見過他,不過那時她對這個圈子裡的人還不感興趣。)「他是不是類似德-佈雷奧代先生或者德-阿格裡讓特親王那種人?」她問。「噢,一點不像,」德-蓋爾芒特夫人大聲說,她對外省之間的差異極為敏感,而且常用她那甜蜜而沙啞的嗓音,簡單幾句話就色彩鮮明地勾勒出某些人物的音容笑貌,這種時候她那雙紫色的眼睛總閃出柔和的光。「不,一點不像。迪洛是貝裡戈爾的鄉紳,很可愛,他那個省份的文雅舉止和不拘小節他全兼而有之。和迪洛交情很深的英格蘭王駕臨蓋爾芒特莊園時每次打獵回來後都要用午茶;這時迪洛總喜歡脫掉半統靴,換上粗笨的毛線鞋。嘿,他並不因為愛德華陛下和那麼多大公在場而感到絲毫的拘束,照舊穿著毛線鞋來到樓下大客廳。他認為他是阿勒芒斯的迪洛侯爵,無需為英格蘭王約束自己。他和那個可愛的加西莫多-德-布勒德耶是我最喜歡的兩個人。而且他們也是……(她差點說『您父親的好朋友』,但立即打住了。)不,他同格裡-格裡和佈雷奧代都沒有任何相同之處。他是地地道道的貝裡戈爾大鄉紳。梅梅引用過聖西門描寫一位阿勒芒斯侯爵的一段文字,真是活脫脫一個迪洛。」我於是引了那段文字的頭幾句:「德-阿勒芒斯先生是貝裡戈爾貴族中的出眾人物,不僅由於他出身高貴,也由於他有大才大德,貝裡戈爾所有的人都把他視為全體的仲裁人,每個人有事都求助於他,因為他廉正、能幹、待人溫和,他們還把他視為外省的公雞……」「是的,是有那麼點味兒,」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尤其是他的臉總是紅得像公雞。」「是的,我記得聽到過這段描繪,」希爾貝特說,並不進一步明確是聽到她父親引用過,她父親生前確實對聖西門佩服得五體投地。
她也喜歡談談德-阿格裡讓特親王和德-佈雷奧代先生,但那是出於另一種原因。德-阿格裡讓特親王的封號是從阿拉貢家族1繼承得來的,但他們的領地在普瓦圖省2,至於他的莊園,至少是當時他居住的莊園,那並不是他家的產業,而屬於他母親的前夫家,這個莊園坐落在馬丹維爾和蓋爾芒特之間,與兩地的距離幾乎相等。所以希爾貝特談到他和德-佈雷奧代先生就像談鄉下鄰居,他們使她想起從前在那兒生活過的外省。實際上她的話裡有一部分與事實不符,因為她是在巴黎通過莫萊伯爵夫人才認識佈雷奧代先生的,雖然這位先生是她父親的老友。至於談論當松維爾近郊時給她的樂趣,那倒可能是她真正感受到的。對某些人來說,趕時髦好比美味飲料再加上點有益於健康的物質。比如希爾貝特對某位高雅的夫人感興趣,因為這位夫人有吸引人的藏書和納基埃3的畫,而我這位舊時女友是不會到國立圖書館和盧浮宮去看這些畫的。我想像得出,在希爾貝特眼裡,當松維爾對德-阿格裡讓特先生產生的吸引力比對薩士拉夫人或古比爾夫人產生的吸引力更大,儘管這兩位夫人離當松維爾更近——
1阿拉貢家族:阿拉貢是西班牙北部的一個省,公元10世紀成為一個獨立王國。
2普瓦圖:法國西部舊省名。
3納基埃(1685—1766),法國畫家。
「啊!可憐的拔拔爾,可憐的格裡—格裡,」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他們倆的健康狀況比迪洛還要糟得多,只怕兩人都活不了多久了。」
德-蓋爾芒特先生讀完我的文章後,把我恭維了一番,不過恭維中帶有保留。他說文章的美中不足之處是文筆稍嫌陳舊刻板,「用了些誇張和隱喻,頗像夏多布里昂的過了時的散文」,但他對我能「找點事幹干」倍加稱讚:「我主張人們都用自己的雙手幹點什麼。我不喜歡無用之人,他們都是自高自大之輩,或是煩躁症患者。愚蠢的敗類!」
希爾貝特對上流社會的一套言談舉止學得極快,她宣稱能告訴別人自己是一位作家的朋友她將感到多麼自豪。「您想,我怎麼能不說我很高興有幸認識了您呢。」
「您明天不想和我們一起去喜歌劇院嗎?」公爵夫人問我,我想我大概就是在那個樓下包廂裡第一次見到她的,當時我覺得那個包廂就像湟瑞依德斯1的海底王國一樣不可企及。然而我用憂傷的聲音回答說:「不,我不去看戲,我摯愛的一位女友去世了。」說這話時我眼裡幾乎含著淚水,而心裡卻又體味到某種快意,說到她的死時有這種感覺這是第一次,自那以後,我開始寫信告訴大家我不久前遇到了令人悲傷的事,而同時卻開始不再感到悲傷了——
1湟瑞依德斯:希臘神話中海神湟瑞的女兒。
希爾貝特走後,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您沒有明白我的示意,我是叫您不要提起斯萬。」見我連連抱歉,她又說:「不過我完全諒解您;我自己也差點說出他的名字,剛剛來得及挽回,真叫人提心吊膽,幸虧我及時打住了,您知道,巴贊,這叫人很不自在。」她對丈夫說,想以此來減輕一點我的過失,似乎認為我是受了一種人所共有而又難以抗拒的天生癖好的影響才失口的。「我有什麼辦法?」公爵說,「既然這幾張素描讓您想起斯萬,您吩咐人把它放回樓上去不就得了。如果您不想到斯萬,您就不會提起他。」
次日,我收到兩封賀信,使我大為驚訝,一封是古比爾夫人寫來的,這位住在貢佈雷的夫人,我已有多年沒見了,而且即便在貢佈雷時,我和她說話也不到三次。原來,某個閱覽室給她寄了《費加羅》報。事情往往是這樣,當我們生活中發生了某件能引起一點反響的事,我們就會得到一些人的消息,這些人與我們的關係極為疏遠,給我們留下的回憶也已經很陳舊,因此他們距離我們似乎十分遙遠,尤其是從感情的深度來講。一位被您遺忘的中學同窗(雖然他有很多機會在您腦海中出現)突然給您音信,當然並不是不圖報償的。布洛克沒有給我寫信,我本來很希望知道他對我的文章的看法。他其實是讀過這篇文章的,而且後來向我承認他讀過,不過是由於一種反作用效應。事情是這樣的:幾年以後他自己也在《費加羅》上寫了文章,並立即想向我通報這件大事。過去被他視為特權的事現在降臨到他自己頭上,原先驅使他佯裝不知道我發表了文章的忌妒心隨之煙消雲散,彷彿壓在心頭的重物被掀去了,於是他跟我談起我的文章,我想他是不會希望聽到我用同樣的方式談他的那篇文章的。「我知道你也寫過一篇文章,」他說,「不過當時我認為還是不和你提起為好,深怕引起你不快,因為一個人不應該和朋友談他們遇到的丟面子的事,而在一種被稱為刺刀和聖水刷,fiveo』clock1以及聖水缸的報紙上寫文章當然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的性格沒變,文章倒不像以前那般矯揉造作了,正如有些作家,由寫象徵派的詩轉為寫連載小說後便脫離了浮華矯飾的風格——
1刺刀和聖水刷指軍隊和教會,fiv隊和教會服務,及提供茶餘飯後談資的反動無聊的報紙。
為了排遣布洛克的沉默給我帶來的惆悵,我又讀了一遍古比爾夫人的信;信很平淡。雖說貴族們的信函少不了某些應酬客套但是在開頭的「先生」和結尾的「致以崇高的敬意」這類套語之間,還能迸發出幾聲歡叫,幾聲讚歎,猶如幾束花兒逾過柵欄送出濃郁的香氣。而資產階級的習俗使書信連正文也想不出「您理應取得的成功」或至多是「您光輝的成就」之類的套子。那些忠實遵循所受教導的姑嫂們,一本正經地束在她們的胸衣裡,一個個矜持而含蓄,要是在您不幸或高興的時刻給您寫了句「我最深切的思念」,她們便認為自己已披肝瀝膽了。「代母親致意」是最高級的問候用語,你很少能得到這種厚愛。除了古比爾夫人的信我還收到一封,署名薩尼隆,這名字於我是陌生的。字跡大眾化,語言頗有情趣。我無法弄清是誰寫來的,心裡很感遺憾。
第三天早晨我心裡充滿喜悅,因為貝戈特十分讚賞我的文章,他讀這篇文章時不無羨慕之意。然而不一會兒我的喜悅便化為烏有。事實上貝戈特根本沒給我寫片言隻語,我只是問過自己,他會不會喜歡我的文章,心裡怕他不喜歡。我給自己提出的這個問題,德-福什維爾太太作了回答,她說貝戈特對我的文章無比欣賞,認為它堪稱名家手筆。但她說這話時我正在睡覺:原來是一場夢。我們給自己提出的問題,人們總是用複雜的話來回答,而且安排好幾個人物在場,但這些回答是沒有結果的。
至於德-福什維爾小姐,我每想到她就禁不住心裡難過。什麼?她是斯萬的女兒?斯萬生前多麼希望看到她在蓋爾芒特家裡,然而他們拒絕接待她,後來他們又主動找她,因為時間的流逝使一切在我們眼前面目一新,它根據別人對他們的談論,往我們長久沒見的人身上注入新的人格,而這期間我們自己也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我們的喜好已與往日大不相同。斯萬有時把女兒摟在胸前,一面親她一面對她說:「親愛的孩子,有你這麼個女兒真福氣;哪天我不在人世了,要是還有人提到你可憐的爸爸,那一定只是跟你提起,而且只是因為你的緣故。」斯萬怯生生地,憂心忡忡地希望自己能雖死猶生,他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他想錯了,好比一個年邁的銀行家,這位銀行家為他供養的一個年輕而舉止端方的舞蹈演員立一份遺囑時心想:他只是她的一個好朋友但她會一直記著他。她舉止端方,可是卻和老銀行家的朋友之中被她看上的人暗地裡調情,當然都是背著人干,表面上無可指責,那個善良的老人死後她會為他戴孝,心裡卻覺得擺脫了他一身輕鬆,她不僅花他的現錢,還享用他的產業,以及他留給她的汽車,她會叫人把原主人姓名的首字母從所有地方抹掉,因為這名字讓她感到一絲羞愧。在享用遺贈的時候她從不連帶懷念饋贈者。父愛的幻想也許並不比那位銀行家的幻想稍稍實際些;很多女兒僅僅把父親看成能留給她們產業的老人。希爾貝特在一個沙龍露面非但不能引起人們再談談她父親,反而使人們失去談他的機會,而這種機會本來就愈來愈少了。甚至在談到他說過的字句,他贈送的禮品時,人們也漸漸習慣於不提他的名字,這樣,那個本該使他死後的形象恢復年輕甚至永世長存的姑娘,不料卻加速並完成了死亡和遺忘的業績。
希爾貝特一天天完成著遺忘的業績,這不僅就斯萬而言:她也加快了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忘卻。在我誤把她當成另一位姑娘的那幾個鐘頭裡,她激起了我的情慾,從而也激起了我對幸福的渴望,而在情慾的作用下,一些不久之前還縈繞在我腦際的悲傷和痛苦的思緒便從我腦中逃遁而去,並帶走了一連串關於阿爾貝蒂娜的回憶,這些回憶可能本來早已支離破碎、朝不保夕了。如果說,不少與她相關聯的回憶使我一直痛惜她的死,那麼這種痛惜又反過來穩固了我對她的回憶。我的心態的變化大概是由忘卻的不斷瓦解作用在暗中一天天醞釀起來的,但其完成卻是陡然的、整體的,因此這一變化給我一種感覺,我記得那天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即感到空虛,感到我心中一整片聯想變成了空白,一個腦動脈早已勞損、一天突然破裂以至部分記憶力喪失或癱瘓的人就會有這種感受1——
1我已不再愛阿爾貝蒂娜。至多在某些日子,當外面的天氣改變或喚醒我們的感覺,重新溝通了我們和現實世界的聯繫時,我會聯想到她而無限傷感。我在為一種不復存在的愛情而痛苦,正如截去肢體的人遇到天氣變化會感到截去的腿在疼痛。——作者注。
我的痛苦以及伴隨它的一切其他感情消失以後,我整個人似乎縮小了,就像在我們生活中原本占很大位置的疾病突然痊癒後我們常有的感覺。愛情之所以不可能永恆,大約正因為回憶不可能始終真實,因為生命就是細胞的不斷更新。不過對於回憶來說,這種更新被我們的注意力所推遲,注意力在一段時間裡把應該變化的事物截住、固定住了。憂傷就像對女人的慾望,愈去想它愈會把它誇大,而忙個不停和清心寡慾能使忘卻變得容易些。
時間的流逝逐漸導致忘卻(雖然在我身上是注意力的分散——指我對德-埃博什維爾小姐的相思——使忘卻突然變得真實而明顯),而由於反作用的緣故,忘卻也不會不使我們的時間概念發生深刻的變化。空間上存在視覺誤差,時間上也存在視覺誤差。比如我心中久已有一個願望,想工作,想彌補失去的時間,想改變生活,或者更確切地說想開始生活,這個微弱的願望在我心中一直存在,以致使我產生一個錯覺,以為自己始終還那麼年輕;但另一方面,回憶阿爾貝蒂娜逝去前的幾個月我生活中陸續發生的事情——以及我心靈中陸續發生的事情,因為當一個人起了很大變化便會以為自己度過了很長時間——曾經使我覺得這幾個月比一年還要長得多,而現在那麼多東西被遺忘,彷彿若干空白把我和新近發生的事隔開,以至這些事就像是很久以前發生的,既然我已有人們稱為的「時間」去忘記它們。我的記憶中插入了片斷的、不規則的遺忘——猶如海洋上籠罩的濃霧隱沒了周圍事物的標識——它攪亂、破壞了我對時間距離的感覺,有些地方縮短了,有些地方又拉長了,使我與事物之間的時間距離在感覺上要比實際上時而近得多,時而遠得多。由於在我尚未經歷、尚未認識的未來時間裡將不再會有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的痕跡,正如在我剛剛度過的、業已逝去的時間裡,看不到我對外祖母的愛的痕跡,這就形成一個個連續的階段,相隔一定的時間以後,前一階段賴以存在的東西在後一階段竟蕩然無存,因此,我覺得我的生活是一種空洞的東西,它是那麼缺少一個能作為支柱的統一而連續的自我,它的過去是那麼漫長,它的未來是那麼多餘,死亡可以在此時或彼時將它了結而不對它作結論,猶如修辭班的法國歷史課,可以隨便在某一階段結束,可以到1830年革命為止,也可到1848年革命或第二帝國滅亡為止,全根據教學大綱或教授的心血來潮而定。
也許,當時我感到疲倦和憂傷並不完全因為我徒然愛過我已在忘卻的人,而是因為我開始樂於和新交、和十足的社交界人士以及和蓋爾芒特家的一般朋友廝混,而這些人本身是那麼乏味。我發現曾幾何時我熱愛過的姑娘已僅僅成為一個蒼白的回憶,我還發現自己重又泡在無謂的社交活動中虛度時光,讓一群生命力頑強的寄生蟲佔據了我的生活,這些人死後也會化為烏有,他們現在就已經與我們的經歷和體驗毫不相干,而我們由於衰老期的嘮叨、憂鬱和好獻殷情卻竭力去取悅於他們,相比之下也許前一個發現倒更能使我聊以自慰。那個能並不費難地過一種沒有阿爾貝蒂娜的生活的新人已在我身上出現,既然我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談到她時言辭悲切而內心深處並不十分痛苦。這些新我應該和前一個我有不同的姓名,它們對我之所愛無動於衷,因此我一直害怕它們的到來:從前在談到希爾貝特時害怕過,那時她父親說如果我去大洋洲我會不願再回來;最近又害怕過,那是在讀了一部回憶錄以後,我感到揪心地難過,作者其實很平庸,他寫自己年輕時熱戀過一個女人,但生活把他們分開了,待到他老了又與這個女人邂逅時,竟未感到重逢的喜悅,也沒有再見她的慾望。然而這個新人在帶給我忘卻的同時,反而消除了我幾乎全部的痛苦,使我有可能得到安樂,這位如此可怕又如此樂善好施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命運為我們準備供替換用的許多個「我」中的一個,命運像一位英明而果斷的醫生——唯其英明才更果斷——它不聽我們的懇求,不顧我們的反對,將傷得實在太厲害的「我」通過手術適時地換下來,換上一個新「我」。這一替換工作,命運之神每隔一段時間進行一次,好像將用舊的織物翻新,只不過我們不注意,除非舊「我」原有一顆痛苦的心,一個陌生而且粗暴的軀體,一天我們驚奇地發現這個舊「我」已經不存在,我們還驚喜地發現自己已變成了另一個人,在這個人眼裡,其前身的痛苦就像是別人的痛苦,可以懷著憐憫之情來談論,因為自己感受不到。甚至我們過去的苦難歷程也顯得無關緊要了,因為我們只依稀記得受過那些苦。同樣,我們夜裡做的惡夢可能極其恐怖,但早晨醒來時我們是另一個人,我們幾乎不再理會前一夜的我們曾在刺客面前嚇得狂奔。
新我無疑和舊我還保持著某種聯繫,猶如一個喪妻者的朋友,他對這一不幸並不感到悲痛,可是和在場的人談論這一不幸時還是表現出恰如其分的悲哀,並且不時回到托他代為接待親朋的鰥夫房間裡,後者繼續在那裡嗚咽抽泣。當我自己暫時又變成阿爾貝蒂娜的生前好友時,我還這麼哭過。不過我正逐漸地整個兒進入一個新的角色。我們對別人的感情逐漸淡薄,這並不是因為他們死了,而是因為我們自己在逐漸死亡。阿爾貝蒂娜對她的朋友沒什麼可責怪的。竊取了她朋友的名字的人只不過是她朋友的繼承人。人們只能對自己記得的人保持忠實,而人們又只能對自己瞭解的人保留著回憶。新我在舊我的蔭庇下逐漸成長時,常常聽到舊我談起阿爾貝蒂娜;通過舊我,通過從他那兒搜集到的敘述,新我自以為瞭解了阿爾貝蒂娜,對她有了好感,愛上了她;然而這只不過是一種間接的溫情。
那個時期關於阿爾貝蒂娜,忘卻還在另一個人身上也許更迅速地進行著它的工作,而且,由於連鎖反應,也使我不久後意識到忘卻的作用在我身上有了新的進展(這就是我回憶中的第二階段,亦即最終忘卻前的那個階段),這個人便是安德烈。在我轉述過的她和我的那次談話後約摸半年,我們倆有過另一次談話,確實我不能不把對阿爾貝蒂娜的忘卻看作這次談話的原因,即便不是唯一的或主要的原因,至少也是決定性的、必要的原因,這次談話中她對我說的話與第一次迥然不同。記得那是在我房間裡,那時我喜歡和她發生半肉體關係,因為我對這群少女的愛情開始曾帶有集體性,這時又恢復了這種特性,在很長時間裡她們一直共享我的愛,只在很短時間,就是在阿爾貝蒂娜死前和死後的幾個月裡,它才僅僅和阿爾貝蒂娜一個人結合在一起。
我們在我房間裡談話還有另一個原因,這另一個原因使我能極其準確地確定這次談話的時間。這原因就是除了我的房間我不可能呆在公寓的其他地方,因為那天是媽媽的會客日。媽媽先是對去不去薩士拉夫人家有些猶豫不決。不過,由於這位夫人慣會在邀請您的同時還邀請一些索然無味的客人,即使在貢佈雷也不例外,媽媽肯定自己在那兒不會玩得痛快,所以她盤算可以早點回家而不會錯過任何有趣的事。她果然準時回來了,而且毫不後悔,她在薩士拉夫人家遇到的儘是些討厭得要命的人,加上薩士拉夫人的聲音本已令她拘束髮怵,這位夫人每有客人便用這種特別的聲音講話,媽媽稱之為「星期三之聲」。除此之外,媽媽倒挺喜歡她,並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她的不幸是她那被某公爵夫人弄得傾家蕩產的父親一系列荒唐行徑造成的,家境衰敗迫使她幾乎長年蟄居貢佈雷,有時去巴黎她表妹處住幾個星期,每10年才作一次「娛樂性旅行」。
我記得前一天母親去拜訪帕爾馬公主了,一則禁不住我幾個月來的一再請求,再則公主一直要她去,公主她是從不訪親走友的,通常是人家預約去拜訪她。既然礙於社交禮儀她尊駕不便光臨舍下,她便執意要我母親去看她。母親回家後滿臉不高興。「我依了你的話真是失策,」她對我說,「帕爾馬公主只勉強跟我打了個招呼,隨即又繼續和那些夫人聊天去了,全然不理會我,過了10分鐘,我見她不和我說話便起身走了,她竟沒和我握手。我心裡很不痛快;不過我出來時在門口倒遇見了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她很和藹可親,對我談了你很久。你怎麼想得出在她面前說起阿爾貝蒂娜呢!她告訴我,你對她說這姑娘的死叫你悲痛欲絕(我確實對公爵夫人說過這話,不過簡直不記得了,而且我說此話時並未十分在意。然而最漫不經心的人往往特別留心我們無意中說出的話,這些話於我們很自然,卻激起他們極大的好奇)。我可再也不去帕爾馬公主家了,你叫我幹了件蠢事。」
第二天,也就是媽媽的會客日,安德烈來看我。她時間不多,因為還要去約希塞爾,她很想跟希塞爾一道吃晚飯。
「我知道她有不少缺點,不過她畢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喜歡的人。」她對我說。她甚至好像有點惶惶不安,唯恐我提出要跟她們倆共進晚餐。她總是貪婪地想把朋友占為已有,像我這樣一個過分瞭解她的第三者在場會妨礙她推心置腹,從而妨礙她體味與朋友在一起時的完美樂趣。
她來時我確實不在房間裡;她等著我,我正要穿過小客廳去會她,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便知道還有別的來客。我因急於去見我房間裡的安德烈,又不知道另一位來訪者是誰(此人顯然不認識安德烈,因為僕人把他安排在另一間屋子),便在小客廳門外聽了一會兒;我的客人在說話,他不是單獨一個人;他在對一個女人講話:「呵!我親愛的,那是在我心田里!」他低吟道,引的是阿爾芒-西爾費斯特的詩句。「是的,你永遠是我的親愛的,儘管你曾那樣對待我:
如同死者在大地的懷抱中安眠,
熄滅的感情該深深埋葬在心田,
心兒珍藏的紀念也有它的骨灰,
別用手去觸摸那些神聖的遺骸。
這有點老一套,可是寫得多好!還有下面這首,本來第一天見到你就該念給你聽的:
你會讓他們哭泣,美麗可愛的孩子……
怎麼,你沒讀過這首詩?
……所有的頑皮小伙子,未來的堂堂男子漢,
已將自己青春的幻想,
掛在你那明眸嬌媚的睫毛上。
啊,我一度曾經以為可以這樣說:
他來這裡的第一個夜晚,
我將傲氣拋到九霄雲外,
我對他說:『你會愛我,
愛我直到地久天長。』
在他懷抱裡我才睡得香。」
我十分好奇,想知道這滔滔不絕的詩句是奉獻給哪位女子的,於是顧不得與安德烈的緊急會面可能給推遲片刻,我推開了門。原來是德-夏呂斯先生在向一位軍人朗誦這些詩句,我一眼便認出那位軍人是莫雷爾,他正要去接受服役前的13天訓練。其時他與德-夏呂斯先生已不似過去那樣打得火熱,但間或還因有事相求來看看他。德-夏呂斯先生在愛情上一向表現得頗富陽剛氣概,可也有纏纏綿綿的時候。況且早在童年時,為了真正理解和體味詩人的作品,他必須假想那些詩句不是寫給一個朝三暮四的美人而是寫給一個青年男子的。我盡快走開了,雖然我感覺到對德-夏呂斯來說與莫雷爾相會是一種極大的滿足,因為這能暫時給他再度結婚的錯覺。而且在他身上皇后們的附庸風雅與下人們的趕時髦兼而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