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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女囚 (8)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你放心,這我已經考慮到了。只有明確說好條件,對這事絕對保密,我才能這麼做。謝謝你的好意,我可沒想要做全人類的大善人。別來慈善家那一套!我們可以這麼辦,即對他說這筆錢是謝巴多夫公主留給他的。」「可是他會相信嗎?她為遺囑的問題徵詢過戈達爾的意見。」「實在不行,我們可以把實情告訴戈達爾,他有保守秘密的職業習慣。他掙的錢很多,永遠也不會像那種半官方人士,迫使我們來掏腰包。他甚至還會主動承擔此事,說公主就是請他做經紀人的。這樣的話,我們甚至都不用親自出面,可以免去致謝應酬,拉攏感情,應付那一套套煩人的東西。」維爾迪蘭先生加了最後這個詞。這個詞暗指的自然是那些他們希望避免的感人場面和動人語言。但是猶如我們在家中在指某件事情,尤其是令人討厭的事情的時候,為了把這件事情只向有關的人作個示意,而不讓別人明白。我們就使用一個特別的詞彙,維爾迪蘭先生的那個詞我就沒有聽清楚。一般來說,這類詞彙是族先留下來的後遺症。譬如,在一個猶太人家庭裡,整個家族現在已經法蘭西化了,那個詞彙就是全家族熟悉的唯一的希伯萊語,就是一個改變了原意的慣用詞;在一個外省氣息濃郁的家庭裡,那個詞彙就是一個方言詞,儘管這家人已經不說也不懂某一省的方言,但這個方言詞還在使用;在一個來自南美但只會說法語的家庭裡,那就是一個西班牙語詞彙。在下一代人眼裡,伴隨那種詞彙存在的只是童年的回憶。我們記憶猶新,父母在吃飯的時候悄悄說一個什麼詞,暗指正在伺候的僕人,但僕人聽不明白,而孩子們更是徹底不知道這個詞究竟指的是什麼,也不知道是西班牙語、希伯萊語、德語還是土語,甚至懷疑這個詞是否屬於什麼語言,懷疑這別是一個專有名詞,或是完全生造出來的詞。唯獨我們如果幸有什麼舅舅或太老伯健在,使用了這個詞,那疑團才有可能解開。由於對維爾迪蘭夫婦家的親屬我一個也不認識,所以我未能確切地弄明維爾迪蘭先生那個詞究竟是什麼意思。不管怎麼說,維爾迪蘭先生讓夫人綻開了笑臉。因為這種語言比日常語言用得少,更富有心照不宣的特點,因此使懂得這種語言的人產生別人無法分享的自得其樂的感覺。快樂的時刻過去以後,維爾迪蘭夫人反問道:「可是如果戈達爾說出去怎麼辦?」「他不會說的。」他說了,至少對我說了,幾年以後,在薩尼埃特的葬禮上,我就是通過戈達爾瞭解到這件事情原委的。我很遺憾,沒能更早地瞭解事情真相,否則,我的思想本會發生變化,即永遠不要責怪別人,不要光憑別人的一件壞事,用對此事耿耿於懷的心情來評判別人。我們只看見了別人心靈的壞的一面,只憑這一次就斷定此人的壞心還會故態復萌,殊不知人的心靈是極其豐富的,除了壞的一面,還會表現出其他許多形式。我們對心靈在其他時候所可能表現的真誠希望和可能實現的美好事情還不瞭解;我們不能因為看見了心靈醜惡的一面,便對其溫柔美好的一面也視而不見,從我個人角度而言,戈達爾如果早日把這秘密告訴我,也許會驅散我關於維爾迪蘭夫婦在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所扮演的角色的疑團。可是真要驅散了我的疑團,這事情也許卻是錯誤的。維爾迪蘭先生雖然積德行善,但是他同樣喜歡戲弄別人,甚至殘酷地迫害別人;他迷戀於在小圈子裡發號施令,主宰一切,甚至不惜一切手段,造謠中傷,無事生非,門客們相互之間的關係本來就不是以加強小圈子的團結為唯一宗旨,經他這麼一挑,更是紛紛反目為敵。維爾迪蘭先生可能是個不藏私心,默默無聞,樂施善助的人,但這並不一定意味著他就是一個悲天憫人,謹慎行事、忠誠老實、永遠善良的人。也許,在我瞭解這件事以前,維爾迪蘭先生身上已經局部存在著善良的天性——在此我外祖母朋友家庭的遺風也許還依然存在——正如美洲或北極在哥倫布以前業已存在一樣。然而我得知那件事以後,未曾料到,維爾迪蘭先生的天性向我顯露出一種嶄新的面貌。我得出結論,無論是某人的性格、社會或者愛慾,想就其框出一幅固定不變的圖畫,都是難而復難的事,它們是在不斷變化的。誰想把人的性格攝下一幅相對靜止的照片,誰就會發現人的性格會相繼呈現各種面貌(意味著)它不會保持不動,而是動個不停,致使鏡頭不知所措。

    我看時辰已經不早,怕阿爾貝蒂娜已等得不耐煩,便離開了維爾迪蘭公館。我問布裡肖,是不是願意送我回家,然後再用我的車子送他。他對我這樣直接回家表示贊同,並不知道家裡有一位姑娘正等著我。我還慶幸,這樣一次晚會這麼早就結束了,其實,晚會的開場都被我耽誤了。接著布裡肖跟我談起了德-夏呂斯先生。要是德-夏呂斯先生聽到教授這麼毫無顧慮地對他和他的生活品頭論足,一定會大吃一驚。教授平時對夏呂斯總是客客氣氣,還總是說:「我永遠守口如瓶。」當德-夏呂斯先生對布裡肖說:「別人肯定地告訴我,您在背後說我壞話,」布裡肖真誠地表示驚奇和憤怒,事實上布裡肖對男爵是有好感的。他說男爵,絕不就事論事,而只是說一些大家都在議論的事情;他雖然參照大家的議論,但腦子裡出現更多的是自己對男爵的好感。布裡肖說:「我說您的時候,心裡充滿了友情。」他說這話,不相信自己是在撒謊,因為在他議論德-夏呂斯先生的時候,內心確實蕩漾著某種友情。布裡肖這位教授在上流社會首先需要的就是魅力。而德-夏呂斯先生恰恰具有這種魅力,他向教授提供了教授到處尋求的詩人創造力的實例。布裡肖對維吉爾1牧歌的第二章已作了多年的講解,卻不敢肯定這部虛構之作是否真有現實依據,不想晚年跟德-夏呂斯先生神聊,居然嘗到不少樂趣;他深知他的師輩梅裡美先生和勒南2先生以及他的同仁馬斯貝羅3在遊歷西班牙、巴勒斯坦、埃及的時候,發現當地的山水和居民就是自己書本研究中的古代歷史的舞台背景和亙古不變的演員,他們嘗到的就是類似的樂趣。「這麼說他不是要得罪這位出身望族的勇士,」布裡肖在送我們回家的汽車裡向我聲明,「簡單地說,當他像夏朗東瘋人院的瘋子那樣,慷慨陳詞,固執己見地講解他那撒旦教義時,他真是非凡得出奇,我是說他就像西班牙的流亡貴族那樣,如白堊粉一般天真潔白,我向您保證,他聽任自己高貴人種的本能所擺佈,帶著索多姆的赤誠之心,為了捍衛阿多尼斯4,向我們這個時代的異教徒發動十字軍東征。但是,如果我說話用於爾斯特大主教5的語氣,那末碰到那些接待這位封建主來訪的日子,我就沒有什麼可怕了。」我聽著布裡肖講話,但彷彿不是單獨一個人跟他在一起。此刻我感到——無論這種感覺是多麼模糊——我跟此刻呆在臥室裡的姑娘是連在一起的。我從家裡出來到現在,這種心情一直沒有停止過,即便是在維爾迪蘭公館裡跟此人或彼人交談,我也一直隱約感到她就在我的身邊。我對她的感覺,就如我們對自身的四肢一樣,是模糊不清的。我有時想到她,也像是我們在想自己的身體,但是感覺就像是個奴隸一樣,被死死拴在這個身體上,毫無自由——

    1古羅馬詩人(公元前70—公元前19年),著有牧歌十章。

    2勒南(1823—1892),法國作家。

    3馬斯貝羅(1846—1916),法國古埃及專家。

    4阿多尼斯,希臘神話中富有女性魅力的美男子。

    5於爾斯特大主教(1841—1896),曾任天主教學院院長。

    「這位聖徒,」布裡肖繼續說道,「說的都是些什麼閒言閒語,足夠做《月曜日漫談》1的續編了!我有一位令人尊敬的同仁,寫了一本倫理學專著,我始終把它尊為當今時代的道德豐碑,可是您能想到嗎,夏呂斯告訴我,我那某某可敬的同仁最初的構思居然得之於一個年輕的郵差。我們毫不猶豫就可以立即承認,我們這位傑出的朋友在論述過程中忘了向我們交待這位英俊小伙子的尊姓大名。從這一點來說,較之菲迪阿斯2他對人尊重較多,或者如果您願意的話,感激較少,因為菲迪阿斯畢竟還把自己所喜愛的竟拔人的名字鐫刻在他雕塑的奧林匹亞朱庇特的戒指上呢。原先男爵對這最後一段史實一無所知。但不用對您說,這段史實減輕了他的正統觀念。您很容易想像,有一次我跟那位同仁就一篇博士論文展開討論,我在他那已經玄而又玄的辯證法中,每每另又發現某種趣味。猶如聖勃夫覺得,夏多布里昂的作品中內心抒發的情味還不夠濃,又將自己刺激性的發現當佐料加進去,增加鮮味;我那同仁的某種趣味就如同這增添的鮮味。送電報的小伙子先事從我們的同仁,但雖然其智慧如金子閃閃發光,可是擁有的錢財卻寥寥無幾,於是小伙子轉到了男爵手裡。「有多少錢財,受多少尊敬」(應該聽清楚他說這話時的口吻)。我們這位撒旦是最樂於助人的。他為受自己保護的人在殖民地謀了一個職位。小伙子具有一顆報答之心,沒有忘恩負義,不時從殖民地給他捎一些上品水果來。男爵收到後就分送給一些上流關係。最近一次,小伙子的菠蘿出現在貢蒂河濱公館的桌子上,維爾迪蘭夫人沒有開玩笑,一本正經地說:「德-夏呂斯先生,您收到這麼好的菠蘿,莫非您有舅舅或外孫在美洲吧!」我承認,我一邊吃著,心裡洋溢著某種喜悅之情,暗自背誦著狄德羅喜歡引用的賀拉斯一段頌歌的起首。總之,正如我的同仁布瓦西埃3盡興漫遊於帕拉丁和蒂布爾4,我從男爵的言談中也對奧古斯丁時代的作家獲得了更加生動、更加有趣的認識,我們姑且不談羅馬帝國末期的作家,也不用一直上溯到古希臘,儘管我有一次對這位傑出的德-夏呂斯說,和他在一起,我有一種柏拉圖置身阿斯巴西雅5家中的感覺。說真的,我極度地擴大了兩個人物的比例,猶如拉封丹所說,我的例子取自『更小的動物』6。不管怎麼說,我想您總不會以為,男爵的自尊心受了傷害吧。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麼天真純樸,痛快高興。一種孩子般的狂醉,使他一反常態,拋棄了貴族固有的老成持重。『你們這些索邦大學的臭教授真會阿諛奉承!』他喜不自勝地嚷道。『想不到我得等到這把年紀才被比作阿斯巴西雅!我都人老珠黃了!噢,我的青春啊!』我真希望您能看到他說這話時的模樣。這把年紀了還老是使勁地塗脂抹粉,像個花花公子,渾身撒滿香水。不過,他對家族譜系的研究,稱得上是個蓋世無雙的人才。出於這種種原因,今晚他們一刀兩斷,我感到很難受。倒是小伙子反叛的那種方式使我覺得奇怪。其實最近一段時間,他在男爵面前的一舉一動都變得像個十足的心腹和忠臣,絲毫看不出有什麼倒戈的跡象。不管發生什麼情況,哪怕男爵不能再回貢蒂河濱了(Diiomenavertan)7,我也希望他們的分裂不要波及到我身上。我們倆人相互切磋,取長補短,我用自己淺薄的知識,換取他的豐富閱歷,實在是相得益彰(我們會看到,儘管德-夏呂斯先生對布裡肖沒有耿耿於懷,恨之入骨,但他對教授的好感基本上已完全消失,致使他對教授作了毫不寬容的評價)。而且我向您發誓,交流是極不相等的,完全是入大於出,男爵把生活的教義傳授給我們以後,我再也不敢苟同西爾韋斯特-博納爾8的觀點,以為如今仍然是在圖書館裡才能做出最美好的生命之夢。」——

    1法國文學批評家聖勃夫(1804—1869)的文學評論集。

    2菲迪阿斯(死於公元前431年),古希臘最偉大的雕刻家。

    3布瓦西埃(1823—1908),法國歷史學家。

    4帕拉丁為羅馬城的一個山丘,蒂布爾在羅馬城郊,賀拉斯多有讚頌。

    5阿斯巴西雅,生活於公元前五世紀前半葉,據說許多古希臘哲學家都受到她的啟示。

    6見《拉封丹寓言》第十二首:「鴿子與螞蟻。」

    7拉丁散文家西塞羅的話,意為「但願諸神改變這一預言」。

    8法國作家阿納托爾-法朗士的小說《西爾韋斯特-博納爾的罪行》(1881)中的主人公,整天生活於書堆中。

    布裡肖和我到達了我家門口,我從車上下來,把布裡肖的地址告訴車伕。我從街沿望去,看見了阿爾貝蒂娜臥室的窗戶。以往阿爾貝蒂娜不住在這幢屋子裡的時候,這窗戶一到晚上總是黑乎乎的。此刻室內的燈光被百葉窗的斜片切撕成一條條的,由上而下溢射出一道道金光。這是扇魔窗,我的眼睛看得十分清楚,它在我安寧的心扉勾勒出一幅清晰的圖像;這圖像近在咫尺,而且呆一會兒就要為我所有,可是呆在車子裡的布裡肖什麼也看不見,即便看見了,也看不出什麼名堂。教授跟晚餐前阿爾貝蒂娜散步回來時前來看我的朋友們一樣,根本不知道有一個完全屬於我的姑娘在我隔壁房間等著我。車子開走了,我獨自在街沿上滯留了片刻。我站在樓下,能一清二楚地看見這條條光亮,換一個人都會覺得完全子虛烏有;是我給了這光線完整無摜堅不可摧的特性,這是因為我在其背後放置了全部的意文,那是一筆別人猜想不到的寶藏。金銀財寶在那裡,那裡自然就射出了這一道道細橫的光帶。但是這筆寶藏的交換條件是我不能享受自由,獨自一人,靜思遐想,如果阿爾貝蒂娜不在樓上,或者如果我只希望肉體享樂一下,我可以去向一些陌生女子提出要求,也許是去威尼斯,或者至少去夜巴黎的哪個角落,尋找著插入她們的生活。可是現在,對我來說,繾綣親熱的時刻來到的時候,我必須做的,不是遠出旅行,甚至不是出門散步,而是回家。回家不是為了獨自一人,不是在外別人向你提供了思想食糧以後,回來至少逼著自己再從自身尋找一下思想食糧。情況恰恰相反。回家以後反而不如在維爾迪蘭家裡感到單獨安靜了。因為我要受到一個人的接待,我將讓位與她,把身心徹底地交給她,於是我再也沒有一時一刻的閒暇來想我自己,甚至連她也不用費心去想,因為她就在我的身邊。我在樓外,抬起頭來朝我呆一會兒就要置身其間的房間窗戶最後又瞧了一眼。我似乎看到,是我自己鑄就了堅不可摧的金色欄杆,要劃出一塊永久性的地域,現在這金光閃閃的柵欄就要關閉,即將把我自己圈在裡面。

    阿爾貝蒂娜從未對我說起過,她猜疑我對她抱有嫉妒之心,對她做什麼事情,都缺乏信任。關於嫉妒問題我們僅僅交換過一次意見。真的,那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那次交談似乎證明情況恰恰相反。我記憶猶新,有一個夜晚,皓月當空——我們剛結識不久,最初有一次我用車送她回家,其實我寧可不送她,而是離開她再去追逐別的女子——我對她說:「您知道,我之所以建議送您回家,這並不是出於嫉妒,如果您有什麼事情要辦,我可以悄悄地離開。」她回答我說:「噢!我知道您沒有嫉妒心,您對此毫不在乎,可是我沒有別的事情要辦,我只要跟您在一起。」另有一次,那是在拉斯普利埃,德-夏呂斯先生偷偷地朝莫雷爾瞥了一眼,然後公開向阿爾貝蒂娜大獻慇勤。我對她說:「怎麼樣,他盯得您非常緊吧。」接著我又半帶譏諷地說:「我可是受盡了嫉妒的折磨。」聽了這話,阿爾貝蒂娜用屬於她出身的階層或屬於她經常接觸的低級階層的粗俗語言說:「您真會打哈哈!我知道您不是一個愛嫉妒的人。一則您對我說了,再則這也看得出,行了吧!」自此以後,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她已改變看法了。但是關於這個問題,她內心一定已經產生許多新的想法。她雖然對我隱瞞著,但是一遇機會,她就可能言不由衷地流露出來。那天晚上,我一回家就到她的房間找她,把她帶到我的房間裡,對她說(我說時有些尷尬,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我清楚地告訴過阿爾貝蒂娜,我要到上流社會去。我對她說,我不知道上哪一家,也許是德-維爾巴利西斯夫人家,也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家,也許是德-康布梅爾夫人家。但我偏偏沒有提到維爾迪蘭的名字):「你猜猜我去了誰家?去了維爾迪蘭夫婦家。」我這句話尚未說完,阿爾貝蒂娜臉已變色,怒不可遏地爆出一句:「我早料到了。」「我並不知道我去維爾迪蘭家會惹您不高興」(她確實沒對我說,這事惹得她不高興了,但她的生氣是顯而易見的。我也確實沒有想到這事會惹她不高興,然而,看一看她的雷霆大發,看一看那些用某種雙重眼光回顧一下就知道是故態復萌的事情,我覺得我從來就不可能還指望會有別的結果)。「我不高興?您以為這事跟我有什麼相干?這對我反正還不一樣!他們大概不會請凡德伊小姐吧?」聽了這話我失去了自製:「那天您遇見了她您可沒有告訴我。」我對她這麼說,是想向她表明,我可比她想像的更瞭解情況。可她還以為,我指責她遇見了卻沒有告訴我,說的是維爾迪蘭夫人,而不是凡德伊小姐。「「難道我見了她嗎?」她若有所思地問道,那神色既像是在問自己,在搜尋記憶,回想往事,可又像是在問我,彷彿我告訴她什麼似的。其實,她也許是為了引誘我把知道的事情說出來,也許同時為了拖延時間,然後再對這個困難的問題作出回答。但是,對凡德伊小姐的事我倒並沒有怎麼擔心,而只是有一種恐懼感。以前就有恐懼感掠過我的心頭,現在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地佔據了我。不過我想,維爾迪蘭夫人純粹是由於虛榮心才佯稱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來參加晚會的,我這麼一想,回家的時候,心緒也就寧靜了。只有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凡德伊小姐不會沒去吧?」這句話證明我起初的懷疑是不錯的。但是總而言之,以後在這種事上我可以放心了。因此我答應不再去維爾迪蘭家,阿爾貝蒂娜也因此為我犧牲了凡德伊小姐。

    「另外,」我氣呼呼地對她說,「還有好多事情,您也瞞著我,甚至包括那些根本無關緊要的事,譬如我隨便舉個例子,您的巴爾貝克三日行。」我加「我隨便舉個例子」這一句,為的是在「甚至包括那些根本無關緊要的事」後面補充一句。這樣,萬一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我去巴爾貝克旅行有什麼錯,」我便可以回答:「我已經記不清了,別人對我說的話在我腦子裡都混作一團了,其實我對這事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事實上,我雖然舉了她跟司機一起到巴爾貝克——她從那裡給我發來的明信片我很晚才收到——去了三天的例子,但我完全是隨口道來的,而且我後悔自己選了這麼一個不好的例子,因為說實在的,三天跑一個來回,時間是夠緊的,不可能有時間去跟誰偷偷約會。可是阿爾貝蒂娜根據我剛才的話,猜測我對事情的底細已經一清二楚,就是不願意告訴她。何況她近來深信不疑,我千方百計不擇手段盯梢她,正如她上星期對安德烈說的,我對她的生活「比她本人還清楚」。阿爾貝蒂娜打斷我的話頭,對事情作了承認。但她這麼坦白是毫無用處的。儘管我對她的話一概不予置信,但是聽了她的話我的心情卻十分沉重,因為一方面是經過說謊者喬裝改扮過的真相,另一方面是愛著這位說謊者,通過說謊者的謊言,對這個真相所作的判斷,兩者之間的可能有巨大差距。我幾乎還未說完「您的巴爾貝克三日行,我是隨便舉個例子」這句話,阿爾貝蒂娜便打斷了我,順理成章似地對我宣稱:「您是說我沒有去成巴爾貝克?當然沒有!而且我總是很納悶,您為什麼要那麼相信這件事情,其實說出來對誰也沒有害處。司機要用三天時間辦他的私事。他不敢對您直說。出於對他的好意(我就是這樣的人!而且這種事情總是該我碰上!),我就瞎編了所謂的巴爾貝克之行。他只不過把我帶到奧特依聖母升天街我女友家。我在朋友家過了三天,無聊極了。您瞧,這事又有什麼嚴重的,又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當我發現,您因為晚了一個星期才收到明信片而笑起來的時候,我猜想您一定什麼都知道了。我承認這事很可笑,真不該有什麼明信片。可這不能怪我。我事先買了這些明信片,在司機把我送到奧特依以前已經交給了司機,不想這個笨蛋放在口袋裡忘得一乾二淨,而沒有按我的吩咐裝進信封,寄給他一個在巴爾貝克附近的朋友,由他再轉寄給您。我一直以為這些明信片早已寄出了。這個傻瓜過了五天才想起這件事。可是他沒有告訴我,卻把它們寄到巴爾貝克去了。當他把這件事告訴我的時候,我真想砸破他的腦袋,呸,給我滾。這個蠢驢,我自己整整整關了三天,讓他篤篤定定去辦自己家庭雜事,換取的報答卻是叫您白白地擔心了一場。我怕被人看見,躲在奧特依都不敢出門。我只出去過一次,還不得不喬裝成男人,這無非是為了逗逗樂,可是運氣偏偏跟我作對,別人沒遇見,第一個就撞見了您的猶太朋友布洛克。不過我不相信,會是他告訴您我沒有去巴爾貝克,因為看上去他似乎沒有認出我來。」我不知說什麼好,我不願意顯露出十分驚詫,被如許的謊言所壓倒的樣子。我產生一種厭惡感,但我並不希望趕走阿爾貝蒂娜,我只是在厭惡感上更添了一層極度想哭的慾望,我之所以想哭,其原因不在於謊言本身,也不是因為我曾經如此信以為真的東西,現在全化為泡影,以至於我覺得是身處於一座夷為平地,光禿禿無一建築,僅有堆堆廢墟的城市;我之所以想哭,原因在於內心憂傷。我想,阿爾貝蒂娜寧可在奧特依她女友家裡極度無聊,空呆三天,卻一次也沒有希望甚或想到要悄悄到我這裡來過上一天,或者寄一份氣壓急件,請我到奧特依去見他。但我沒有時間紮在這些想法裡。我微微一笑,那種神色就像一個心中有數卻秘而不宣的人:「我只舉了一個例子。其實這類事情是舉不勝舉的。這不,今晚去維爾迪蘭家我就發現,您對我說的關於凡德伊小姐的話……」阿爾貝蒂娜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試圖從我的目光裡能看出來我究竟知道些什麼。我知道的,和我將要告訴阿爾貝蒂娜的是凡德伊小姐其人。我瞭解她是怎樣一個人,但那不是在維爾迪蘭家,而是以前在蒙舒凡。由於我從未向阿爾貝蒂娜正式談起過她,我可以裝作是今晚才瞭解到的。我幾近充滿了喜悅——可是在此之前,在小有軌電車上我經歷了內心這般的痛苦——因為這蒙舒凡的往事,只有我一人知道,這回憶屬我一人所有。我雖然把這件往事的日期往後作了推移,但對阿爾貝蒂娜來說,這件事依然是一個無以抵賴的鐵證,對她依然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這一次我至少不用「裝作知道」,「引誘」阿爾貝蒂娜「坦白出來」。我自己瞭解這件事。這件事是我曾經透過蒙舒凡亮著的窗戶親眼目睹的。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她跟凡德伊及其女友的關係是非常純潔的,她這麼說無濟於事。我向她發誓(發誓說的是真話),我對這兩個女子的品行是瞭解的。她何以向我證明,她既然跟她們朝夕相處,親密無間,稱她們為「我的姐妹」,她怎麼沒有接受她們的建議,而既然她沒有接受她們的建議,她們怎麼仍然跟她保持親密關係,而沒有跟她一刀兩斷。不過我未及說出真相。跟巴爾貝克之行一樣,阿爾貝蒂娜以為我對事情真相已一清二楚——如果凡德伊去維爾迪蘭夫婦家的話,我有可能通過凡德伊小姐瞭解到;我也有可能直接通過維爾迪蘭夫人,因為維爾迪蘭夫人有可能向凡德伊小姐談起過阿爾貝蒂娜——她未讓我說話,自己就先作了承認。她們供認雖然與我原來的想像相反,但她自我供認的行為本身向我證明她從未停止過對我說謊,因此仍然使我十分痛苦(尤其是我不再像剛才所說的,對凡德伊小姐抱有嫉妒了)。總之,阿爾貝蒂娜先聲奪人,說:「您言下之意是我聲稱我一半是由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撫養成人的,您今晚發現我這話向您撒了謊。這確實不錯。可是我覺得您不把我放在眼裡,您一心迷戀的是那位凡德伊的音樂,我便天真地以為,既然我有一個同學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的女友——我向您發誓,這是真的——如果我編造說,我跟這些姑娘都很熟悉,這樣我就比較能夠引起您的興趣。我感到,您討厭我,把我看成是個蠢婦。我想,我如果對您說,我跟這些人有過交往,我可以向您提供與凡德伊作品有關的一切細節,我可以在您眼裡提高一下自己的形象,可以藉機接近您。誰想到,非要等到這倒霉的維爾迪蘭晚會,您才瞭解真相,而且別人還可能歪曲了事實真相。我敢打賭,凡德伊小姐的女友肯定對您說,她根本不認識我。可是她在我同學家至少見到過我兩次。不過這事也很自然,在這些成名的人看來,我還夠不上格,所以他們寧可說從未見過我這個人。」可憐的阿爾貝蒂娜,她以為如果對我說,她與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曾經有過十分密切的關係,以此便能延遲她被「遺棄」的時間,便能更加接近我,她的這個想法達到了真理。只是,她為達到真理,不是走了一條她想走的路,而是另外一條道路。這種情況時有發生。那天晚上在小有軌電車上,她表現出對音樂十分懂行,而且精通的程度超出了我的想像,儘管如此,這仍然阻止不了我要跟她一刀兩斷。但是,為了表現她的音樂理解力,她說了一句話,就是這句話不僅使斷絕關係成為不可能,而且還引起其他許多事情,她犯了一個解釋性的錯誤,不是錯在這句話應該產生的效果上,而是錯在她借此應該製造這一效果的原因上。這一原因使我瞭解到的,不是她的音樂素養而是她的不良關係。致使我突然決定跟她接近,甚至跟她溶為一體的,不是我對某種快樂產生了希冀——說快樂,這是言過其實,只能說某種輕微的消遣——,而是因為我被某種痛苦緊緊地擁抱住了。

    這一回,我仍不可能保持過多的沉默,那樣會讓她懷疑我是因為驚奇而感到語塞了。我聽她把自己看得那麼寒酸,在維爾迪蘭圈子裡被人那麼瞧不起,我於心不忍,溫柔地對她說:「可是,我親愛的,這事我不是沒有想到過,我非常樂意給您幾百法郎,您喜歡去哪兒都行,您可以做一個漂亮的夫人,還可以邀請維爾迪蘭夫婦。吃一頓美味的晚餐。」可惜,阿爾貝蒂娜是一個具有多重性格的人,其最為神秘、最為純樸、最為殘酷的一面,表現在她用厭惡的神情,並且說實在的,用我無法聽清的話(連頭上說什麼我也聽不清,因為她的話沒有結束)來向我作回答。只有過一會兒,當我猜到她的所思所想以後,我才得以把她的話前後連起來。對於別人的話,我們都是先有所領悟,然後才聽明白的。謝謝您的好意!為這幫老傢伙破費,哼!我還不如去他媽的讓人砸……1頃刻間,她滿臉脹得通紅,神色沮喪,用手摀住嘴巴,彷彿這樣就能把她說到一半,我還沒有聽懂的話收回去似的。「您說什麼,阿爾貝蒂娜?」「不,沒什麼,我都快睡著了。」「不,一點兒也沒有睡著,您非常清醒。」「我想著請維爾迪蘭吃飯的事,您心真好。」「不不,我是說您剛才說什麼來著。」她百般地向我解釋,可是這些解釋不僅跟那些閃爍其辭、模稜兩可的話是充滿矛盾的,而且跟那語塞本身以及伴隨著語塞頓然出現的臉紅,也是不相一致的。「得了,我親愛的,您剛才想說的不是這意思吧,要不然怎麼會停頓不說了呢?」「因為我覺得我的要求是不慎重的。」「什麼要求?」「請一頓晚飯。」

    「不不,這無所謂,我們之間不存在慎重不慎重的問題。」「不,恰恰相反,這個問題是存在的。我們不應該對我們所愛的人提得寸進尺的要求。總之,我向您發誓,我說的就是這件事。」但我的理智對她的解釋又不能滿足。因此我仍緊追不捨地問。

    「不管怎麼說,您至少應該有勇氣把您剛才那句話說完吧,您剛才只說到砸……」「噢!別纏我了!」「為什麼?」「因為這話粗俗得可怕,我當著您的面說出這話,真是羞死人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這些話,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意思,是一天在街上偶然聽見一些非常下流的人說的,我也不知道怎麼的,莫名其妙順口說出來了。這跟我、跟誰都沒有關係,我的腦子太糊塗了。」我已感到,不能再從她嘴裡掏出什麼話來。她向我撒了謊,她剛才還直向我發誓,她收住話頭,是因為怕有失上流社會的慎重,可是現在卻變為是羞於在我面前說出過分粗俗的話。這顯然已是第二個謊言。因為當我跟阿爾貝蒂娜在一起互相親熱的時候,再誨淫誨盜、粗俗不堪的話她都說得出口。總之,眼下多說了也是枉然。可是我的記憶被「砸」這個字所纏住不放。阿爾貝蒂娜經常說:「朝某人砸木頭,砸糖或者乾脆說『啊!我把他砸了個痛快!」以代替「我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既然她在我面前經常說這類話,如果她剛才想說的的確是這類話,又何必突然住口呢?為什麼她臉紅耳赤,把手放在嘴前,整個重新換了一句話,發現我聽清了「砸」這個字便虛假地道歉一番?不過,既然我不準備繼續進行毫無效果的審問,還是裝作不想此事為好。我想到阿爾貝蒂娜責備我去老闆娘家的話,便用一種愚蠢的謙詞極其笨拙地對她說:「我原先想請您今晚一起去維爾迪蘭夫婦的晚會。」這句話是蠢而又蠢,如果我真有誠意,又朝夕相處,為什麼至今沒有向她建議過?她被我的謊言激怒了,趁我怯懦,一反變得大膽起來。「您哪怕請我一千遍,」她對我說,「我也不會去。這批人總是跟我過不去,不擇手段地欺弄我。在巴爾貝克我對維爾迪蘭夫人要多熱情有多熱情,可現在卻落得個恩將仇報。即令她壽終正寢;派人來請我,我也不會去。有些事情是不能原諒的。至於您,這是第一次對我耍不老實。弗朗索瓦絲告訴我(哼!她告訴我這件事時,那神情多得意啊)您出門去了。我真希望別人不如把我劈成兩片。我竭力保持鎮靜,不讓別人看出什麼,可是我生平從未受過這等侮辱。」——

    1下文為「罈子」。「讓人砸罈子」,謂跟人有不正常的性行為。在此及下文我們都採用直譯。

    她在跟我說話,可是我卻已沉浸在極其活躍和富有創造性的無意識睡眠中(在這睡鄉之中,有些一掠而過的事情在此留下了深深地印記,至此萬般尋覓,一無所獲的啟門鑰匙被沉睡的雙手所抓住),繼續尋找她只說了前一半,我想知道後一半的那句話的含義。突然間,有兩個我起先萬萬沒有想到的字眼不期而現:「罈子。」1我不能說這個字眼是突如其來的。有時候,我們長時間囿於一個不完整的回憶,儘管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地擴大這一回憶的範圍,但畢竟畏縮在不完整的回憶裡,與其相依為命,這時候,回憶裡冒出一個字眼會有突如其來的感覺。不,我一反習慣的回憶方式採用了兩條同時並進的尋覓道路。一條道路就是順著阿爾貝蒂娜的那句話去找,而另一條道路就是回憶我建議出錢讓她請人吃飯時她那厭煩的目光。這目光似乎在說:「謝謝,我討厭的事情您破費也沒用,碰上我喜歡的事情,我不花一文也能辦到!」——

    1俗話:謂屁股。

    也許正是回憶起了她流露出來的這一目光我才改變了方法,尋找到了她的後半句話。在此之前,我一直糾纏於最後一個「砸」字不放,她想說砸什麼?砸木頭?不。砸糖?也不。砸、砸、砸。我回想起,我建議她請客吃飯的時候,她那眼神,她那聳肩的動作,我立刻回返到她那句話的字眼裡面去。於是我發現,她沒有說「砸」,而是說「讓人砸」。無恥!原來她的所好就是這個。無恥至極!再低等的妓女,即便同意幹這種事或想幹這種事,也不會對樂意幹這種事的男人說出這等不堪入耳的話,她說出這話會受人糟踐和鄙視。一個女的只有對另一個女的,並且愛另一個女的,才會說出這話,對自己先前委身於一個男人表現歉意。看來阿爾貝蒂娜說她快已睡著了,這話一點不假。她心不在焉,聽憑感情驅使,忘了是跟我在一起。她聳聳肩開始說話,還以為是在跟哪個女人,也許是在跟哪一個簪花少女在說話,她突然頭腦清醒,回到現實,於是滿臉羞紅,急忙將險些說出口的話收了回去。別無他法之中,她索性閉口,不吐一字。如果我想不讓她發覺我的絕望,那我分秒不能延遲。可是我狂怒剛過,淚水卻已湧上眼眶。如同那天晚上在巴爾貝克,她告訴我她跟凡德伊父女的友情時一樣,我現在必須替自己的憂傷立即編造一個原因,這原因必須可信,並能深深打動阿爾貝蒂娜,這樣我就可以給自己幾天喘息,找時間再作計議。因此,當她對我說,她從未受過我出門這事給她帶來的這般侮辱,她寧死不要聽到弗朗索瓦絲說起這事時,我被她可笑的敏感性激怒了,想對她說,我出門一事哪裡值得大驚小怪,這事於她毫無損害;同時這工夫,我對她「砸」字後想說的話,通過無意識的尋覓,獲得了結果。我們突然發現致使我再也無法徹底掩蓋自己的絕望心情,於是我將自我辯護,改為自我控告:「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帶著初湧而至的眼淚所造成的溫柔口吻對她說,「我可以對您說您錯了,我做的事情是無關重要的,但我這樣說便是對您說謊。還是您說得對,您明白了事情原委。」我可憐的小乖乖,放在半年、三個月以前,我對您充滿了友情,那時候我絕對不會做這種事。這雖然是件區區小事,但是關係重大,我的心裡已發現了巨大的變化,這件事就是一個跡象。我原希望向您掩飾這一變化,既然您已經猜出了,那我不得不對您說:「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溫柔而又憂愁地對她說,「您瞧,您在這裡的生活是無聊的,我們還是分手的好。鑒於最美滿的分手,是最迅速的分手,我請求您,為了減輕我將要產生的憂傷,今晚就跟我告別,明早趁我熟睡就離開,不要讓我再看見您。」她顯得十分驚異,對我的話難以置信,不過她立刻愁眉苦臉地說:「怎麼,明天?您真願意?」我把兩人分手作為已經發生了的事情來談,心中充滿了痛苦。但儘管如此,也許部分地也由於這痛苦本身,我開始就阿爾貝蒂娜離開住所後需要辦的事情,向她作了最仔細的建議。千叮囑萬吩咐,我很快便進入到一些細枝末節的問題上。「請您行行好,」我無限惆悵地說,「把在您姨母那兒的貝戈特的書寄還給我。這事一點兒也不著急,『過三天,』一星期,由您看著辦,不過請別忘記,免得我遣人來催取,這樣我會很不好受。我們一度十分幸福,現在我們感到我們將要十分難受。」

    「別說我們感到將要十分難受。」阿爾貝蒂娜打斷我的話說。

    「不要說『我們』,只有您自己這麼覺得!」「對,反正,您或者我,出於這個原因或者那個原因,您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可是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您該去睡了……我們決定了,我聽從您的,因為我不想叫您難受。」「就算如此,是我決定的,可是對我來說,這同樣是很痛苦的。我沒有說這會長久痛苦下去,您知道我的頭腦缺少長久記憶的功能,但是您走後的頭幾天,我肯定十分煩惱,所以我覺得不要用寫信來重溫舊夢,應該斷得乾脆。」「對,您說得在理,」她神色悲傷,加之夜深了,臉部表情疲頓而又慵困。「與其說伸出手來一個接一個地砍斷手指,不如乾脆直接伸出頭來。」「我的天哪,一想到我呆會兒要讓您去睡覺,我就害怕,我簡直是瘋了。好在這是最後一晚。您一輩子睡覺有的是時間。「我對她說,我們總應該互相道一聲晚安,我千方百計拖延時間,讓她再晚一些跟我道別。「您要願意,我叫布洛克把他表妹愛絲苔爾送到您將來住的地方去,陪您散散心?他會替我辦這事的。」「我不明白您為什麼要說這話(我說此話是為了設法引阿爾貝蒂娜自己招供出來),我只要一個人,就是您。」阿爾貝蒂娜對我說。聽了她的話我的心裡充滿了溫馨。但是旋即她又使我陷入了痛苦。她說:「我記得十分清楚,我把我的相片給了這愛絲苔爾,一方面是她纏著我要,另一方面我當時想給了她,她一定會很高興,可是要說跟她發生過什麼友情或者說我想見她,那從來沒有這回事!」阿爾貝蒂娜的性格十分輕浮易變,隨口又補充道:「如果她想見我,我也不反對,她人很好。不過我一點兒也不堅持一定要見她。」無怪乎,我曾經告訴阿爾貝蒂娜,布洛克把愛絲苔爾的照片寄給了我(我告訴她此事的時候,其實我還未收到照片),阿爾貝蒂娜居然理解為布洛克把她給愛絲苔爾的一張照片給了我看。我作過最壞的設想,但我無論如何未曾想到阿爾貝蒂娜跟愛絲苔爾之間竟會有這等親密的關係。我跟她說起相片一事,她無言以對。現在她以為我對事情已瞭如指掌——這完全是錯覺——覺得還是主動承認為上策。我忍耐不住說:「阿爾貝蒂娜,我還有一件事要懇求您,永遠也不要想辦法見我。如果萬一過一年、兩年或者三年,這種事可能發生,我們在同一個城市不期相遇,請您避開我。」我見她對我的懇求未作肯定的答應,又說:「我的阿爾貝蒂娜,請您別那樣,今生今世永遠別再見我。這會給我造成太多的痛苦。我對您是懷有真誠友情的,這您知道。我知道,那天我告訴您,我想再見一面我們在巴爾貝克談到過的那個女友,您以為事情已經安排妥當了。不,我向您保證我對這事是絕對無所謂的。您肯定深信不疑,我早已下定決心離開您,我的脈脈溫情只是演戲而已。」「哪裡,您是瘋了,我根本沒有這麼想。」她憂傷地說。「您這就對了。不應該這麼想。我是真心愛您的。也許不是愛情,是很深極深的友愛,深得遠遠超出您的想像。」「這我相信。但您卻胡思亂想,以為我,我不愛您!」「離開您,我非常痛苦。」「我呢,更比您痛苦一千倍。」阿爾貝蒂娜回答我說。已經有了一會兒,我感到我再也無法克制,淚水湧上了眼窩。這眼淚不是來自於我從前對吉爾貝特說:「我們還是不見為好,生活把我們分開了」時那種憂傷,這是完全不同類型的淚水,誠然,我給吉爾貝特的信中寫這話,我是在想,我不再愛她,而去愛另外一個女子,這是一種過度的愛情,但這過度的愛情是為了減少把愛情過度地花在一個人身上;有兩個人的時候,命中注定有相當數量的愛情可在其間進行調劑,這一方拿得愛情太多了,就應該抽出一些來給另一方;而愛情到了這一方,比如到了吉爾貝特這一方,我同樣注定是要將愛情抽出來與她分道揚鑣的,但是現在的情況截然不同,其原因多種多樣,而首要的原因——由此又產生其他原因——是因為我缺乏意志。在貢佈雷時我外祖母和我母親就已經為我擔心過,一個病人居然有如此的精力,來強迫別人接受他的意志匱乏,為之她們倆人都相繼投降了。而這缺乏意志的毛病日益加重,速度越來越快。當我感到,我的存在使吉爾貝特感到疲倦,這時候,我還有相當的力量拒絕見她。當我在阿爾貝蒂娜這裡發現同一個事實時,我已精疲力盡,我只想到要強行挽留她。我對吉爾貝特說,我跟她一刀兩斷,我內心確實不再想見她;然而,我對阿爾貝蒂娜說這話,純粹是在撒謊,倒過來是為了取得和解。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相互顯示的是一個與現實相距甚遠的表象。毫無疑問當兩個人對坐而視的時候,情況總是如此,因為雙方對另一方的內心總有一部分是不瞭解的,即使瞭解,也有一部分不理解;雙方表現出來的只是各自最少屬於自己個人的東西。這種情況或許是由於人們自己也未理清什麼是屬於自己個人的隱私,對此不加注意,或許是因為人們對某些不屬於自己個人的毫無意義的實利性東西倒看得很重,更加喜愛。另一方面,有些人們喜歡的東西,人們卻沒有。但為了不受別人輕視,人們沒有,卻裝出樣子,對那東西似乎不屑一顧、甚至厭惡至極。可是在愛情中,這種誤會發展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除了孩提天真,我們通常都是盡力使自己的外表,不是去忠實地反映我們的思想,而是使其成為我們的思想認為最適宜於使我們獲得自己希望獲得的東西的樣子。自我回家以後,在我看來最合適的外表,便是能夠使阿爾貝蒂娜保持不變,跟以往一樣順從,別在氣頭上要求我給她更多的自由的樣子。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給她更多的自由,但現在我怕她會心血來潮,要求獨立,這會使我嫉妒心大發。過了一定的年齡,出於自尊心和見識,越是我們嚮往的東西,我們越是看上去毫不在乎。但在愛情上,稍有見識——也許這並不是真正的明智——我們很快就會強迫自己接受這種雙重特性。我孩提時,夢幻中最溫柔的愛情,甚至愛情的本質,不外乎是面對我心愛的女子,傾訴我的溫情,對她的善良表示感激,希望倆人白頭偕老。然而,我的親身經歷以及我親朋好友的經歷,使我再清楚不過地認識到,這類感情的表白是毫無感染作用的。類似德-夏呂斯先生那樣的人,忸怩作態,簡直像個老太婆了。可是他老是把自己想像成一個漂亮的小伙子,久而久之,以為自己真的便成了一個英俊青年。其實他那矯揉造作的陽剛氣派,恰恰日益露出滑稽可笑的女人態來。夏呂斯的這種情況,屬於這種規律,但這種規律的覆蓋的範圍完全超出夏呂斯類型的人,它的普遍性之廣,即令是愛情,也未必能完全取盡用竭。我們自己的身體,我們視而不見,別人卻看得真切;我們「緊跟」我們的思想,因為這是處在我們眼前的物體,但別人卻無法看見(有時候,作家在作品中使思想有型可見,由此,當作家的崇拜者們的思想偶爾為作者所徵引時,他們每每大失所望,因為他們從作家的臉上發現,內心之美,反映出來後,竟有如此缺憾)。一旦我們發現了這一點,我們就不再「聽之任之」。今天下午我忍不住沒有告訴阿爾貝蒂娜,她沒有留在特羅卡德羅,我是多麼感激不盡。今天晚上,因為我害怕她離我而去,我卻假裝希望主動跟她分手。我這樣作假是因為有了前幾次愛情的教訓,不讓此次愛情重蹈覆轍。但我們過一會兒將會看到,我並非僅僅聽從了這些教訓。

    我害怕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我希望一個人出去一下,需要離開兩天,」我不知道她會向我提出哪一類自由的要求,我不打算給她的要求下定義,但它使我恐懼。這種恐懼在維爾迪蘭晚會上曾有一刻掠過我的心頭,但是現在已煙消雲散了。另外,回想起阿爾貝蒂娜不斷對我說,她呆在家裡如何如何希望幸福,這話與我的恐懼也格格不入。阿爾貝蒂娜想要離開我的內心意圖,表現得十分隱晦,僅僅流露出一絲憂愁的目光,一陣煩躁的神色,一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但是如果我們再仔細推敲一下的話,我們只能將隱藏在她心底的東西解釋為一種感情(我們甚至沒有必要進行推敲,因為明白對這種表示強烈情感的語言,這些話普通百姓也能聽懂,把它解釋為虛榮、記仇和嫉妒。這些感情雖然不是直言表達出來的,但對話者若有直覺功能,即如笛卡爾稱為「良知」的,「世上最為普遍的東西」的話,便一眼即可識破)。阿爾貝蒂娜的內心感情有可能導致她制訂計劃,離開我另建生活。阿爾貝蒂娜要離開我的意圖,在她的談吐中表述得毫無邏輯,同樣,我今晚對這意圖的預感,在我心裡始終是十分模糊的。我繼續生活在這樣的假設中,即承認阿爾貝蒂娜對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但是也有可能,在這段時間內,有一個完全相反的,我並不願意去想的假設在緊緊盯著我,這完全是有可能的。不然,我告訴阿爾貝蒂娜,我去了維爾迪蘭家,根本不會為此感到難堪;不然,她的發怒為什麼只引起一陣小小的驚奇?因此,在我內心也許活動著一個想法,有一個與我理智中的阿爾貝蒂娜,與她自己的描繪完全相左的阿爾貝蒂娜,存在於我內心。但這不是一個完全杜撰的阿爾貝蒂娜,因為她如同一面前置鏡,反映著她內心產生的某些情緒,臂如我去維爾迪蘭家後她的惡劣情緒。此外,長久以來我憂心忡忡,怕阿爾貝蒂娜說我愛她。所有這些正與另外一個假設相吻合。這個假設說明了許多事情,而且還有一點,如果我採用第一種假設,第二種假設就變得更有可能,因為我聽任自己對阿爾貝蒂娜吐露溫情,但從她那裡得到的卻只是一場忿怒(但她覺得這一忿怒出於另一個原因)。

    我必須說,我覺得最為嚴重,使我印象最深,事先表明她將會駁回我的指控的跡象,是她對我說過:「我估計他們今晚會請凡德伊小姐。」我竭力殘酷地回答道:「您沒有對我說起過您遇見過維爾迪蘭夫人。」每當我發現阿爾貝蒂娜不客氣,我不是對她說我很傷心,而是反而變得凶狠起來。

    根據這一點,根據與我感覺背道而馳、永恆不變的反駁體系來進行分析,我可以斷定,那天晚上我之所以對她說要離開她,是由於——甚至在我意識到這一點以前——我害怕她希望得到自由(我說不清楚,這使我戰慄的自由究竟是什麼,總之,這是諸如她可能欺騙我的這類自由),由於我出於孤傲和狡詐,想向她表明,我對此毫無畏懼。在巴爾貝克的時候,我就曾要求她不要過低地估計我,稍後我又希望,她跟我在一起不要有分秒無聊。

    末了,有人會對這第二個假設——尚未明確表達的假設——提出反詰,說阿爾貝蒂娜對我說的話,恰恰意味著她喜歡的生活,就是在我家裡的這種生活,休憩、讀書、喜歡清閒,厭惡薩福式的愛情,等等。為這種反駁花費筆墨是毫無意義的,如果阿爾貝蒂娜對我,跟我對她一樣,以我對她所說的話為基準,來判斷我的所思所想,那她得到的東西恰恰與事實相反,因為我向來只有在再也不能缺少她的情況下才向她表示,希望離開她,反之在巴爾貝克,我曾兩度向她坦白,我愛著另一個女子,一次是愛上安德烈,另一次是愛上一個神秘的女子,然而兩次坦白都是發生在嫉妒心使我回心轉意,反過來愛阿爾貝蒂娜的時候,因此我的言表絲毫不能反映我的感情。如果讀者對此只有相當淡薄的印象,那是因為我作為敘述者,在向讀者表述我的感情,在不斷重複我的言語的同時,也向讀者交待了我的感情本身。如果我向讀者隱瞞感情,僅僅讓讀者瞭解我的言談,那我的行為跟我的言談就關係甚少,讀者就一定會經常感到,我十分奇怪,喜怒無常,一定會以為我是個瘋子。然而這種推理方式並不比我所採用的方式有更多的錯誤,因為促使我行動的意象與我言談中所描繪的意像是截然相反的。但在那時候,前一種意象還是非常模糊的。我對我行為所遵循的本性知之甚少。如今我對這一本性的主觀事實認識得十分清楚。至於它的客觀事實,即對這一本性的直覺是否比我的理性推斷更能準確地抓住阿爾貝蒂娜的真正意圖,我信賴於這種本性是否有理,或者相反,這種本性是不是雖然抓住了她的意圖,卻沒有改變她的意圖,這些是我難以斷言的。

    我在維爾迪蘭家感到阿爾貝蒂娜會離開我而隱約產生的恐懼起初已經煙消雲散。我回到家裡的時候,心裡的感覺不是見到了一名囚徒,而是自己成了一名囚徒。但是當我告訴阿爾貝蒂娜我去了維爾迪蘭家,我見她的臉上增添了一層神秘莫測的慍色——這慍色已不是第一次掠過她的臉頰了——此時消除了的恐懼重新更加有力地攫住了我。我十分清楚,是她那些感情思想的肉體凝聚:她表現不滿,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只是把真正的思想藏在心底,緘口不言而已。這慍色就是她內心想法的綜合表現。它雖然明晰可見,卻無法作理性說明,我們從心上人臉上採擷到蛛絲馬跡;但不明白心上人內心所發生的事情,為此,我們試圖對這綜合表現進行分析,把它重新分解為理性成份。阿爾貝蒂娜的思想,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未知數,為此我給它列了一個近似方程:「我知道他在懷疑我,他肯定設法證實他的懷疑。為了避我耳目,他的一切工作都在暗地進行。」但是,如果阿爾貝蒂娜從不向我吐露,卻真是帶著這樣的想法生活著,那她對現在的生活為什麼還不厭惡,還苟且偷生著,不趁早一走了之呢?因為在現在的生活中,一方面,她光有一絲慾望,也被認為有罪,始終受我的猜疑和盯梢,我的嫉妒不消除,她就根本無法滿足她的癖好。另一方面,即使她的意欲和行為都平白無辜,無可指摘,她最近得到的仍是失望和洩氣的權力,因為自從巴爾貝克以後,儘管她一直盡力避免跟安德烈單獨接觸,今日又拒絕去維爾迪蘭家。留在特羅卡德羅,可是她卻發現,她仍絲毫不能取得我的信任。另一點,說不出她的舉止儀表有什麼地方可受指摘的。在巴爾貝克的時候,每當有人談到作風不好的姑娘,她總是哈哈大笑,還扭扭身子,模仿那些姑娘的動作。我猜測得出,對她的女友們來說這些動作意味著什麼,為此我心裡備受折磨。但是自從她瞭解到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以後,凡有人稍稍提及這類事情,她便退出了談話,不僅話語停斷,而且臉部表情也中止了。她這樣做,也許是因為別人對某某姑娘說長道短,她不願助興,也許完全出於別的緣故,總之當時最為驚人的,是稍有觸及這類話題,她那表情如此豐富的臉,既顯出心不在焉的樣子又一絲不變地保持著瞬時前的表情。這似表情非表情的定象猶如死寂一般凝重。我們說不出,這神色對那些事情究竟是表示譴貴、還是贊成,是瞭解還是無知。她的表情只是跟臉上各部務發生關係。鼻子、嘴巴、眼睛形成一個完美和諧的統一體,但跟臉外的世界是隔絕的。她只是一幅水彩畫,別人剛才說些什麼,她一點兒也沒有聽見,彷彿別人剛才是在對拉都1的肖像談話。

    我把布裡肖的住址告訴車伕,看見窗戶燈光,我當時感到自己如同處在奴隸受禁的境遇之中,但是過了一會兒,我發現阿爾貝蒂娜強烈地感到,她也處於這種境遇時,我先前的感覺便從我的心頭釋落了。為了不讓她為這種境遇而過多地感到壓抑,從而突生念頭,自行打破這種境遇,我覺得最巧妙的辦法莫過於給她造成一種印象,即這種境遇不是一成不變的,我本人就希望它早日結束。我看見自己偽裝獲得了成功。本該值得十分慶幸。首先,我本來日夜擔心的事情,即我原來估計阿爾貝蒂娜會下決心離去,現在這一可能已經排除。其次,撇開我力求達到的效果不談,單就我偽裝的成功這件事本身而言,就證明了我在阿爾貝蒂娜眼裡還不完全是一個分文不值的情夫,一個樣樣花招均被戳穿、只配受人嘲笑的嫉妒者;這件事把某種貞德還給了我們的愛情。在我們愛情生活中,諸如她在巴爾貝克時輕易相信我另有所愛的時代重新誕生了。當然她現在不再會相信我另有所愛,但是對我希望今晚兩人就分手告別的假意則深信不疑——

    1拉都(1704—1788),法國畫家。

    她表示懷疑,不相信箇中的原因出在維爾迪蘭夫婦那裡。我對她說,我遇見一位劇作家,叫布洛克,是萊婭的一位親密朋友。什麼千奇百怪的事情萊婭都告訴過他(我想用這番話誘她相信,我對布洛克表姐妹的事情瞭如指掌,只是心照不宣而已)。由於我佯裝需要分手,弄得有些心煩意亂,出於穩定情緒的需要,我對她說:「阿爾貝蒂娜,您能對我發誓,您從來沒有對我說過謊嗎?」她目光呆滯,空視著回答道:「能,也就是說不能。我錯了,我不該對您說安德烈對布洛克一往情深,我們根本就沒有見過他。」「那您為什麼要這麼說呢?」「因為我怕您會對她有另外一種想像,我說這話就為這個。」她依舊目光呆滯,說:「我跟萊婭一起遊玩過三個星期,我不該瞞著您,不告訴您。可那時候我跟您還那麼不熟悉。」

    「是在巴爾貝克以前嗎?」「是的,是在第二次去巴爾貝克以前。」今天早晨她還親口對我說,她跟萊婭素不相識!我彷彿見到,我千萬個小時嘔心瀝血寫成的小說,突然間化成一場春夢,付之東流。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阿爾貝蒂娜把這兩件事情透露給我,是因為她覺得我已經從萊婭那裡間接地打聽到了,而且她一定覺得誰也沒有道理否認,這類事情多得舉不勝舉;我也明白,每當我盤問阿爾貝蒂娜,她的回答從不會有半句真話,而真話只有當一方面決意緘口隱瞞事實,另一方面堅信別人已經瞭解了這些事實,這兩種心理在她身上突然發生混合作用的時候,她才會不由自主脫口吐露出來。

    「不就是兩件事嘛,這又有多大關係。」我對阿爾貝蒂娜說。

    「不如痛痛快快說出四件事來聽聽,也好給我留下一個記憶。您能不能向我再透露幾件事來?」她仍然木然地看著。她是要使自己的謊言適應於對未來生活的某一種信仰呢,還是要跟某些未及她想像得那麼隨和的神-妥協呢?看來這大概都不盡容易,因為她已沉默和呆滯了好久。「不,沒有什麼別的事了。」她終於開口說,現在不論我如何追問,她都倔強地緊咬牙關,一口咬定沒有別的。彌天大謊!從她陷足於這類邪癖之日起,直到她被禁錮於我家,其間在多少個地方,在多少次散步中,她都已無數次滿足了這邪欲!戈摩爾人雖為數不多,卻又不可勝計,不管是在什麼地方,也不論是在人群之中,她們一眼就能認出對方,立刻就能沆瀣一氣。

    那年有一個晚上,發生了一件事,我每想起來就感到噁心,可當時我只是覺得有些奇怪。我有一位朋友,請我上飯館吃飯,他帶著自己的情婦,他另外一個朋友也帶了自己的情婦。進飯館沒過多久,她們早已心領神會,都急不可待地要佔有對方。剛上濃湯,倆人的腳就已開始相互尋找起來,經常找到我的腳上。不一會兒,腿都纏到一塊兒去了。我的兩位朋友什麼也沒有察覺,我卻在受罪。其中一個女人再也克制不住,借口說有東西掉到地上,索性鑽到桌子底下去了。接著一位說偏頭痛發了,告辭要到盥洗室去一下,另一位猛然發現時間到了,該陪一位女友去看戲了。頭痛女子從盥洗室出來,道歉先行退席,一人回家等候情夫,以便服一些阿斯匹林。此後她們成了親密朋友,常常一起外出散步。一位喜歡身著男裝,身邊撫養著一批小女孩,時常把她們帶到另一位家裡,對她們進行教化。另一位身邊有一個小男孩,假裝對他很不滿意,時常交給她的女友來管教,女友當然是責無旁貸,毫不留情。由此可見,她們這種人隨時隨地都可能幹出那些最難以見人的事情,無所謂大庭廣眾,無懼於光天化日。

    「可是在整個旅行過程中,萊婭在我面前始終都是規規矩矩的。」阿爾貝蒂娜對我說,「跟許多上流女子比,她要謹慎持重得多。」「阿爾貝蒂娜,難道上流女子中也有人對您放肆嗎?」「從來沒有。」「那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嗯,她說話不像那些上流女子那麼隨便。」「舉例說說。」「她不像我們接待的許多女子,從來不用『討厭』這個詞,也不說『無所謂』那種話。」我覺得,我一部分原來未曾付之一炬的小說也終於化成了灰燼。本來的話,我的失望也許還會持續下去。每當我想到阿爾貝蒂娜的話,都會產生一股瘋狂的怒火,可是這怒火總是碰到某種溫柔,於是便降落下來。平心而論,我自己不也一樣,我回到家裡,宣佈希望一刀兩斷,我不也在撒謊。況且,回過頭來想一想,阿爾貝蒂娜在認識我以前過的是何等的縱樂生活,而現在則表現出囚人般的順服,我不能不加倍珍惜,於是我不再責怪她了。

    不過,我雖然是偽裝,內心卻湧上一股淒涼之情。本來非有真實的意圖不會有這份傷感,可我為了裝出憂傷,不得不想像一份憂傷出來。在我們共同生活的過程中,我一直不斷地暗示阿爾貝蒂娜,我們這種生活只能是暫時的。我做這樣的暗示,目的是讓阿爾貝蒂娜繼續感到我們的生活還有吸引力。可是今晚我走得更遠,因為我怕,用含糊不清的暗示,對她進行一刀兩斷的威脅,已經不夠有效,怕阿爾貝蒂娜心裡產生念頭與之抗衡,仍以為偉大的愛情使我產生了嫉妒心,似乎說是這愛情嫉妒心促使我去維爾迪蘭家作明察暗訪的。那天晚上我想,導致我突然決定演出斷情戲的原因——對此我是後來才逐漸發覺的——中,有一個主要的原因,即我跟父親有一個相仿的地方,有時會心血來潮,會對一個好好的平安無事的人進行威脅。為了不讓人覺得這一威脅只是空頭嚇唬而已,我便在假戲真演的路上走得很遠,一直到對手錯以為我真的會說到做到,開始渾身戰慄的時候,我這才收兵落幕。

    不過,我們清楚地感到,謊言之下必有實情,如果生活不給我們的愛情帶來變化,我們自己就會想法創造或者偽造變化;我們之所以想談分別,因為我們強烈地感到,愛情和萬事萬物一樣,都迅速地朝著永別的方向演進。永別之時遠未來臨,我們已經希望先為它流淌眼淚。當然,這一回我演這場戲,有一個實際的原因。我突然堅持要挽留她,因為我感到她分心於其他的人,我無法阻止她跟那些人走到一起去。如果她拒絕一切人,永世專心於我,我也許會更加堅定,決心與她永不分離。嫉妒變分離為殘酷,而感激化分離為不能,總之,我感到我發動了一場大戰,我非勝則死。我本來可以在一小時之內便把擁有的一切拱手交給阿爾貝蒂娜。我心想:一切都取決於這場戰役。但是這場戰役與從前的戰役有所不同,不是幾個小時就能解決出勝負,它更像一場當代戰役,兩天、三天,乃至兩個星期都不見分曉。人們總以為這是最後一刻拼刺,所以不遺餘力。然而一年過去了,卻還沒有「決出雌雄」。

    當我害怕阿爾貝蒂娜離我而去,恐懼感佔有了我的時候,我無意識中來到了夏呂斯身邊,回想起他說謊的一些場景;恐懼感的上面又增添了一層無意識回憶。我曾經還聽我母親敘說過一件事情,我當時一無所知,但後來這件事使我相信,那種說謊場面的所有因素都是我自身內部一個隱蔽的遺傳儲存所提供的。正如有些烈性酒或咖啡一類的藥物對我們潛在的精力會發生作用一樣,某種感情衝動在此也會發生作用,會把這種遺傳儲存挖掘出來為我們所用:我的姨媽奧克達夫聽歐拉莉報信說,弗朗索瓦絲自以為女主人永遠不會再出門了,便暗中玩弄手腳,準備瞞著我姨媽擅自偷偷出門。於是,我姨媽在前一天佯裝決定第二天要試著出去走走。她把這話對弗朗索瓦絲說了。弗朗索瓦絲起先還將信將疑。我姨媽讓她事先將所需衣物全部備好,將那些鎖在箱櫃裡過久的衣物都拿出來晾曬,不僅如此,而且還訂好了汽車,快到正式出門的時候又把一天的日程安排都作了詳細交待,吩咐妥當,直到弗朗索瓦絲對此深信不疑,或至少再也沉不住氣終於不得不向我姨媽說了實話,說她預先已有安排,我姨媽這才放棄自己的計劃,說為的是別妨礙了弗朗索瓦絲的安排。我的情況與此相仿。為了不讓阿爾貝蒂娜以為我是在虛張聲勢,讓她以為我們即將相互離別,並讓她這個想法發展得越遠越好,我必須自己對自己的分手建議作一番結論。於是我將翌日才將開始,然後將永遠持續下去的時間,即我們分別以後的時間作了提前,向阿爾貝蒂娜千叮嚀萬囑咐,彷彿我們過一會兒肯定不會再和解一般。正如將軍們所言,要使佯攻能夠蒙蔽對方,必須把佯攻變成真攻。我在裝演之中投入的感情精力,就彷彿真有其事一樣;這場離別的假戲結果演成真的生離死別一樣,叫我充滿了無限的憂傷。也許這是因為兩名演員中的一名,阿爾貝蒂娜信以為真,反過來增加了另一名演員的幻覺。本來我們是得過且過,這樣儘管很不舒服,但還能忍受,在習慣的負荷下,庸庸碌碌,相信明天的日子儘管殘酷難熬,但畢竟仍有我們依戀的人留有身邊。我這下發瘋似的,整個毀了這沉重的生活。雖然我只是虛假地摧毀了它,但這足夠使自己黯然神傷。因為即使我們是用謊言的形式說出了憂傷,但這語言自身便纏綿悱側,那苦澀深深地注入我們的血液;因為我們知道,我們在扮演永別的時候,其實只是將日後注定的一個時刻提前道出而已。何況我們難以斷定,我們剛才觸發的就一定不是鳴響這一時刻的啟動裝置。我們儘管可以虛張聲勢,但是被欺騙一方將作何種反響,這裡總含有一部分難以預料的因素,不管這些因素的比重是多麼微弱。要是這場演劇變成一場真的離別怎麼辦!想到這種可能性——儘管這是不可能的可能性——我們忍不住有一陣心酸。現在我們產生了雙重的憂慮。分別來臨的時候,正是我們對分別已經無法忍受的時候,正是我們從女子那兒遭受了痛苦,她未及將您治癒,或至少減輕您的痛苦,就要離開您的時候。另外,我們平日即使是處在憂傷之中,但至少還可以依靠習慣的支撐藉以休養生息,現在這一點我也將喪失殆盡。是我們自己自願放棄這習慣支撐點的。我們把眼前的時日看得非凡的重要,把其餘的時日全部拋開。我們的想像就如遇上了動身出發的日子,失去了根系,隨波逐流。它不再為習慣所麻痺,整個甦醒過來,我們在自己日常的愛情中突然注入了一縷感情幻想,這幻想將日常愛情無限地擴大,偏偏把一個已經不能有所依靠的人變成一個不可或缺的人。毫無疑問,正是為了保證將來這樣一個人能存在於我們身邊,我們才展開了這場驅逐這人的遊戲。我們咎由自取,自己陷進了這場遊戲,受到百般捉弄。我們重新產生了痛苦,因為我們幹了一件新的不同尋常的事情;這事情恰似某種創新療法,日後定能治癒百病,但最初的療效卻是病上加痛。

    我兩眼噙滿了淚水。猶如有些人獨自關在臥室裡,隨著起伏不定、變幻莫測的幻思,想像著一個喜愛的人去世了,設想自己會多麼痛苦,想得如此仔細,以至於最後竟痛不欲生了。我對阿爾貝蒂娜反覆叮囑,請她注意今後應該對我採取什麼態度。我說這些話,覺得我們過一會兒大概不會再言和了。充滿了憂傷。再則,難道就那麼自信,一定能使阿爾貝蒂娜回心轉意,恢復共同生活的願望嗎?即使我今晚成功了,用這場戲驅散了她從前的精神狀態,難道她就一定不會故態復萌嗎?我感覺到自己是未來的主人,但我又懷疑自己,因為我明白,我們這種感覺僅僅來自於尚未存在的東西,因此這種感受還未必不可避免,將我壓垮。另外,我雖然是在撒謊,但謊話中的實話成分也許超過我的想像。剛才就有一例,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很快就會將她忘卻的。這是實話,跟吉爾貝特就是這樣的情況,我現在擯棄舊念,不再去見她,倒不是怕痛苦,而是怕勞苦。當然,我寫信告訴吉爾貝特我不再見她,痛苦一陣也就過去了。因為我當時只是偶爾才去吉爾貝特家。可是,阿爾貝蒂娜的每時每刻都所屬於我。在愛情上,放棄一種感情比失掉一種習慣更為容易。好在我之所以有力量說出這些兩人分別的痛苦語言,是因為我知道那是一片謊言。相反,從阿爾貝蒂娜口中吐出的卻是誠實之言。我聽她大聲說:「啊!一言為定!我永遠不再見您了。這總比看見您這麼苦著臉好。我親愛的。我不想讓您傷心。既然有必要,我們可以從此不見。」這話由我口中說出不可能是誠實之言,但在阿爾貝蒂娜卻是發自肺腑的,因為阿爾貝蒂娜對我有的是純粹的友情,她答應不再相見,對她沒有多大損失。另一則,我掉眼淚,在一個偉大的愛情中只是一件如此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是轉移到她身處的友誼領域裡,在她眼裡就變成了非同尋常的事情,足以使她心慌意亂。按她剛才的那番話,她的友誼要大於我的友誼;之所以是按她剛才的說法,是因為在離別的時候,說溫柔繾綣之語的,都是沒有愛情之愛的人,而真的愛情,是無以直接言表的;之所以是按她剛才的說法——她的話也許並非完全沒有道理——還因為,愛情具有成千上萬的善行,有人能激發起別人的愛情,自己卻感受不到愛情,愛情最終能在這種人身上喚起一種溫情和感激之情。然而,跟激發起這兩種感情的愛情相比,這兩種感情本身沒有那麼自私;在一對情人離別若干年之後,在原來的情夫那裡,愛情早已不翼而飛,而情婦的心裡卻依然蕩漾著溫情和感激之情。

    我今晚僅僅是對凡德伊小姐懷有嫉心,對阿爾貝蒂娜的憤恨和硬要留住她的想法都僅僅持續了片刻時間。所以,想到特羅卡德羅的事情,我毫不在乎。首先,是我為了使她避開維爾迪蘭夫婦,才把她送到那兒去的;其次,即便是在那兒遇見了萊婭,為了讓阿爾貝蒂娜跟此人認識,我把阿爾貝蒂娜叫回來了。我現在說出萊婭的名字,也完全是出於無意。可是她卻疑神疑鬼,以為也許有人告訴了我更多的事情,便先聲奪人。她稍稍遮住臉,滔滔不絕地說:「我跟她很熟悉,去年我跟女友們一起去看過她的演出。散場以後我們到她化妝室去了。她就當著我們的面卸裝更衣,真有意思。」於是我的思緒不得不放棄凡德伊小姐,去作絕望努力,明知不可能再現真實場景,卻偏要奔向深淵,去抓住女演員,抓住阿爾貝蒂娜走進化妝室的那個晚上。她用如此真切的口吻向我指天發誓,又如此徹底地犧牲了自己的自由,我怎麼可能還加罪於她?然而,我的懷疑難道不是伸向事實真相的觸角嗎?她雖然為我犧牲了維爾迪蘭夫婦,去了特羅卡德羅,但是維爾迪蘭夫婦家原來畢竟要有凡德伊小姐:她雖然後來又為我犧牲了特羅卡德羅跟我到別處散步,但在特羅卡德羅畢竟又有那位萊婭——這是把她叫回來的原因。萊婭本來似乎並不叫我擔心,然而有一件事我並沒有問阿爾貝蒂娜,她自己說了出來,那件事說明她認識萊婭,認識的程度超出了我擔心的程度。另外,阿爾貝蒂娜一定是在非常可疑的場合下認識萊婭的,不然誰有可能把她帶到萊婭的化妝室去呢?我今天一天之間就碰到兩個劊子手。我受苦於萊婭就再也不能受苦於凡德伊小姐,這一定是因為我的心靈殘缺不全,無法同時想像過多的場景,或者是因為我神經質的激動相互發生了干擾——而我的嫉妒僅僅是其回聲。為此我可以得出結論,我對萊婭和凡德伊小姐的嫉妒是一視同仁的,我不恨萊婭,只是因為我還在受著凡德伊小姐的苦。其實這是因為我的嫉妒心泯滅了——有時候會相繼甦醒。但是反過來這也並不意味著每一次嫉妒心都是憑空而起,沒有一個預感中的事實為根據。我說預感中的事實,這是因為我不能佔有所有一切時空,也不會有什麼靈性,發現此人與彼人之間存在著默契。阿爾貝蒂娜神出鬼沒,一會兒和萊婭,一會兒跟巴爾貝克的姑娘,一會兒又跟與她曾擦肩而過的夫人的女友,再加上捅過她的網球姑娘,還有凡德伊小姐,等等,等等,我怎麼可能某時某刻出其不意把她抓住呢。

    「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您向我這麼保證,您心地真好。至少在未來幾年裡,您去的地方,我就不去。您還不知道今年夏天去不去巴爾貝克,是嗎?如果您要去的話,我就安排好不去。」我現在之所以這麼向前推進,在我的謊言虛構中把時間大大提前,這既是為了嚇唬阿爾貝蒂娜,也是為了自作自受。猶如一個人起先沒有什麼充分的理由發怒,可是自己嗓門響亮,漸漸興奮起來,及至一發而不可收,最終發展到真的暴跳如雷起來。這不是出於對某事不滿,而全是自身的怒火不斷上升的結果。我順著自我憂愁的坡道越來越快地往下滑,滑向越來越深的絕望之淵。猶如一個缺乏活力的人,遇到逼人的寒氣,不是試圖鬥爭,反而覺得瑟瑟發抖也有一番情趣。我希望,過一會,我能有力量恢復鎮靜,採取反應,停止下滑。但是,阿爾貝蒂娜呆一會兒跟我道晚安的時候,應該跟我吻別,給我以安慰。她今天就吻我一下,就會減輕我的憂傷,這絕對不是她如此冷淡地迎接我回家而給我造成的憂傷,而是我自己在想像中辦理離別手續甚至看見離別的後果所感到的憂傷。但是,這一聲晚安,不應該由她主動向我來說,這樣會使我難以改變態度,不再向她建議說,放棄原來的想法,倆人不再分手。因此,我一再提醒她,互道晚安的時刻早已到了,這樣我始終掌握著主動權,可以把這互道晚安的時間再拖延片刻。我在向阿爾貝蒂娜提問過程中,頻頻暗示,告訴她夜已這麼深了,我們也疲倦了。「我不知道自己會去哪兒。」她憂心忡忡地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也許我會去都蘭我姨母家。」她草擬的這第一個計劃叫我的心已經涼了半截,彷彿它已開始真正實現我們的決裂。她瞧瞧房間,瞧瞧自動鋼琴和藍繡面的椅子。「一想到明天和後天,永遠也見不到這一切了,我真接受不了。可憐的小臥室!我覺得這不可能。我腦子裡裝不進這種想法。」「您必須這麼想。您在這兒不幸福。」「不,至此之前我沒有什麼不幸福,從現在開始我才會不幸福。」「不,我向您保證,這樣對您更好。」「也許是對您自己更好!」我呆呆地看著,彷彿無限猶豫之中受著百般地折磨,掙扎著與一個浮現於我心頭的念頭進行著殊死地抗爭。最後我突然說:「聽著,阿爾貝蒂娜,您說您在這裡更加幸福,走了以後您會不幸福的。」「那當然。」「這真叫我難辦了。您願不願意我們先不分手,再試幾個星期?誰說得準?一個星期復一個星期,也許我們可以發展得很好。您知道,有些暫時的東西最後竟可能永久性地持續下去。」「嗯!那您心太好了!」「只是那樣的話,我們這一連幾個小時,不是在白白地自尋煩惱,在鬧發瘋嗎?就好比忙了半天,準備出去旅行,結果又走不了一樣。我是傷心透了。」我讓她坐在我的膝蓋上,取出她嚮往已久的貝戈特的手稿,在封面上寫道:「贈與我的小阿爾貝蒂娜,續約紀念。」「現在,」我對她說,「去睡吧,一直睡到明天晚上,我親愛的,因為您一定累極了。」

    「我不累,我是高興極了。」「您愛我一些了嗎?」「比以前要愛一百倍。」

    我不應該為這場不戲的得勝而高興。這場戲儘管沒有發展到精心導演的程度,儘管兩人分手的問題僅僅是紙上談兵而已,但是事情已經夠嚴重了。我們以為這只不過是說說罷了,而且又是隨便說說,並非帶有真正的動機——事實確實如此。殊不知,這樣隨便的談話,雖然是低聲的轟隆,卻經常想不到這已是一場暴風雨的前奏。事實上,我們在談話中表達的東西,與我們的慾望(我們的慾望是要跟所愛的女子永遠生活在一起)是背道而馳的,但同時它正說明了共同生活是不可能的。這種不可能性造成了我們日常的痛苦。比起離別,我們情願忍受這種痛苦,但是最終總由不得我們,痛苦總會致使我們分離的。通常而言,分離並非一下子就能實現。經常發生的情況是——我們將會發現,我跟阿爾貝蒂娜的情況屬於例外——我們說了一些自己不予置信的話,若干時間以後,我們實行一次不定型的分離試驗。這是一種自願的、無痛苦的、暫時的分離。為了使女人過後跟我們一起生活能更加歡快,同時也為了我們自己能暫時逃避不斷的憂愁和疲倦,我們請求她撇下我們,或者我們撇開她,單獨去進行一趟若干天的旅行。幾天之中,我們度日如年,覺得離開了她無法度日。幾日以後她很快又回到了家裡,恢復了她在家庭中的位置。問題只是,這次分別雖然短暫,然而卻是實現了,它並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是隨意決定的。是一次性的,不會重演。憂愁重又開始,共同生活的困難重又不斷加劇,唯有分離已成為一件不那麼困難的事。我們開始談論分離,然後客客氣氣地付諸實施。那都是一些我們沒有認出的預兆。不久,暫時性的微笑式離別終於由我們自己在無意中釀成為殘酷的永久性離別。

    「過五分鐘,請到我房間裡來,我親愛的小乖乖,我要看您一眼。您要對我非常的親。不過我很快就會睡覺的。我已經像個死人兒了。」過後我走進她房間的時候看見她確實像個死人兒。她剛躺下就睡著了。床單包住她的身軀,如同裹屍布一般,漂亮的皺褶顯出石雕般的硬度。這彷彿是中世紀一幅表現最後的審判的畫,只見人的頭露出墳墓,昏昏沉睡,等待著大天使吹響號角。由於睡意突然襲來,她頭髮蓬亂,臉仰翻著,我看著這躺臥在那裡的、平凡之極的身軀,捉摸著這身軀究竟構成什麼對數,為什麼它所參與的一切行為——從推推肘臂到碰碰裙衫——竟至於在我心裡引起如此的痛苦和焦慮。我的焦慮是無限伸展的,她的身軀在何時何地活動,我的焦慮就隨之出現。我的焦慮還不時地會隨著記憶而突然復發。其實我知道,我的焦慮是由她的情緒和慾望所決定的。但是如果換一個女子,即便是她本人,要是在五年以前或者五年以後,她的情緒和慾望就與我完全無關了。我知道這是自欺欺人的謊言。但是由於這一謊言,我已缺乏勇氣去尋找其他的解決辦法,唯有一死了之。我就這樣,穿著從維爾迪蘭家回來一直沒有脫下的皮襖,呆呆地凝視著這歪扭的身軀,這尊寓意像。什麼寓意?我的死亡,還是我的愛情?不一會兒,我聽見她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我坐到她的床沿上,進行那微風靜觀式的鎮靜治療。然後,我怕鬧醒她就躡手躡腳退出了房間。

    這時時間已經很晚,所以一清早我就囑咐弗朗索瓦絲,如果她要從阿爾貝蒂娜房前經過,請她把腳步放輕一些。於是弗朗索瓦絲堅信,我們這一晚一定是在所謂的酒神節中度過的,便嘲諷地囑咐其他僕人,不要「吵醒公主」。這正是我擔心的一件事情。我怕弗朗索瓦絲有朝一日再也克制不往,對阿爾貝蒂娜蠻橫無禮,這樣會把我們的生活搞得更加複雜。弗朗索瓦絲此時已不像年輕的時候看著歐拉莉受我姨媽寵愛,還能忍氣吞聲。她現在已沒有這麼勇敢,能夠忍受嫉妒心的折磨。嫉妒使我們這位女僕臉形歪扭癱瘓,其程度之嚴重,以至於有時候我不禁在想,我可別蒙在鼓裡,她這麼怒火發作之後,會不會小病一場。我請求別人不要破壞阿爾貝蒂娜的睡眠,可自己卻找不到絲毫的睡意。我試圖弄個明白,阿爾貝蒂娜究竟屬於什麼精神狀態。在演了這幕悲喜劇以後,我是否真正繞過了險灘暗礁呢?儘管她口口聲聲說在這裡十分幸福,但她有時候會不會仍有要求自由的想法呢?相反我是否應該相信她的話?兩種假設,哪一種是成立的呢?如果說當我想弄明白一個政治事件的時候,我通常——我必須如此——將我昔日生活的一個事例提到歷史的高度來看待,那麼相反,我在那天早晨,不斷地將前夕的這齣戲的意義與當時發生的一個外交事件——兩者具有天壤之別,此處只是為了弄明白這齣戲的意義起見——作一等量齊觀。

    我也許有權進行這樣的推理。因為我曾經多次看見德-夏呂斯先生精湛地扮演這類騙局,他的形象很有可能潛移默化地在我前夜這場戲中起到了引導作用。另外,從這場戲本身而言,它無意之中不正是將德意志種族的深刻傾向——狡詐和傲慢引起的挑動性,必要的情況下產生的好鬥性——引入了私生活領域嗎?

    有不少人,包括摩納哥王子,都向法國政府暗示過,如果法國政府不與德爾卡塞1先生分手,那麼德國就會咄咄逼人,真的發動一場戰爭。於是外交部長被迫提出辭呈。法國政府接受了一個假設,即如果我們不作讓步,別人就會向我們宣戰。但是也有人認為,那純屬「虛張聲勢」,如果法國穩住陣腳,德國絕不敢輕易拔劍。毫無疑問,兩個劇本,兩套情節。阿爾貝蒂娜從未揚言,從未威脅過她要跟我一刀兩斷。但是正如法國政府對德國抱有疑心一樣,一系列的印象又使我疑竇叢生,堅信她是想到過要威脅我的。但再說回來,如果德國有的倒是和平的意圖,那末挑起法國政府產生多心,以為德國想發動戰爭,那就是危險的機智在作怪,必須加以反對。誠然,如果阿爾貝蒂娜是以為我永遠下不了決心跟她徹底決裂,這才產生獨立願望的話,那我的舉動是相當聰明機靈的了;但是,她得知我去了維爾迪蘭家以後,這麼火冒三丈,嚷著「我敢肯定」,最後又全部揭去面紗地說:「他們一定把凡德伊小姐也請到家裡去了。」只要看看她的這種態度,說她沒有以為我下不了決心,這豈不令人難以置信嗎?她過著隱秘的生活,朝著滿足自己異癖的方向發展,難道我們對此視而不見嗎?安德烈給我透露過,阿爾貝蒂娜和維爾迪蘭夫人會過面,這就證實了上述這一切。我盡力與自己的本能作抵抗。此時我想,她突然需要自由獨立的願望——假設這一願望是存在的——也許源於,或最終會源於一個相反的想法,即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娶她為妻,我無意識地暗示我們即將分離的時候,道出了真心話;無論如何,遲早有一天我會離開她的。我今晚扮演的這場戲只能加強了她的這個信念。她的心裡最終可能醞釀出這樣一個決心:「既然有朝一日會注定發生此事,不如趁早說斷就斷。」按照荒唐之至的格言所鼓吹的理論,要想和平,就得備戰,但是這一理論的效果卻適得其反。首先敵對雙方都誤以為是對方希望關係破裂,這一誤解所導致的結果便是關係真正的破裂。關係破裂以後,雙方又都以為這是對方的意圖所造成的。所以威脅即便不是出於真心,只是虛張聲勢,但它一旦成功,便會慫恿人們愈演愈烈;而虛張聲勢究竟進行到哪一步才能獲得成功,這是很難預言的事情。如果一方走很太遠,另一方雖然一直退讓,到後來也會發起反攻的。如果一方不知道改變戰略,以為堅持裝出不怕破裂的氣概,就是避免破裂的最好方式(我今晚對阿爾貝蒂娜就採取了這一方式),同時又一味地傲視闊步,寧死不屈,堅持威脅下去,其結果會把雙方都逼到絕路上面。虛張聲勢中也可能摻雜著真實的用意,兩者交替輪換著,昨日是場遊戲,翌日就會變為事實。最後,還有可能發生另一種情況,即敵對一方確實決心一戰;阿爾貝蒂娜遲早就會想到,不要再這樣生活下去了;也許她心裡並未產生過這種想法,是我自己想入非非,胡編亂造;這就是那天早晨她睡著的時候,我作出的幾種不同假設。說起最後這個假設,在這以後的一段時間裡,我之所以嚇唬阿爾貝蒂娜,說要跟她一刀兩斷,這純粹是因為她所要求獲得的是一種不好的自由,我是為了回敬她的這種想法才這麼先聲奪人的。她雖然沒有直接挑明過她的想法,但我覺得某些暗中的不滿,某些言談舉止卻能充分說明問題。只有這種想法才能解釋她為什麼有那類言談舉止,而反過來她對自己的這些言談舉止從不作任何解釋。而且在我暗示要分手以前,我已經常發現她有這些言談舉止。我當時希望這只不過是她一時情緒不好,過一天就會結束的。可是她惡劣的情緒有時會一連持續好幾個星期,彷彿她知道在一個或遠或近的地方有著奇趣樂事,她卻被幽禁著,失去了前去共歡的可能;這些樂事不到結束,對她的影響就不會停止,正如哪怕在巴刺阿里群島的遠疆發生了氣候變化,我們坐在爐邊也能感受得到,我們的神經也難免受到影響——

    1德爾卡塞(1852—1923),1898年至1905年任法國外交部長。在任期間主張與俄國結盟,與英國言好。由於法國和德國在摩洛哥問題上關係緊張,於1905年6月6日辭職。

    那天早晨,趁阿爾貝蒂娜睡著,我竭力猜測她內心究竟藏著什麼隱秘。這時我收到母親一封來信,信中說我的決定她一無所知,表示十分擔憂。她援引了塞維尼夫人的一句話:「在我看來,我深信他不會結婚,他既然決定永遠不娶這位姑娘,為什麼還要把她的心攪亂?為什麼要弄得她對別的求婚者冷眼相看,拒不相見?如此容易離開的姑娘,為什麼不離開,而偏要去攪擾她的心靈?」我母親這封信把我帶回了地面。我為什麼一定要尋找一顆神秘的靈魂,解釋一種臉部的表情,明明預感到身邊有可疑之處,卻又不敢深入追究?我捫心自問道。是我在胡思亂想,事情十分簡單。我本來就是一個舉棋不定的年輕人,眼下又牽涉到一樁需要若干時間才能弄清是否可行的婚姻大事;我和阿爾貝蒂娜的事情,毫不例外,也需要深思熟慮。想到此,我的神經為之一鬆。但是這種心情持續時間很短,我很快便又想:「如果從社會外貌來看事情,我們確實可以把一切都歸結為最普通的社會新聞。站在事情的外部,我也許就會這樣看問題。但我很清楚,真實的東西,至少是真正的東西,乃是我自己的所思所想,是我自己在阿爾貝蒂娜眼中看出的神情,是折磨我的恐懼感,是我關於阿爾貝蒂娜向自己提出的一系列問題。」那些有關猶豫的未婚夫和告吹的婚姻等等故事就可能屬於社會新聞一類,這就好比稍有頭腦的專欄記者寫戲劇報導的時候,都能將易卜生的戲說出個故事來一樣。但是故事傳說背後畢竟隱藏著別的東西。如果我們善於仔細觀察,猶豫的未婚夫和拖拉的婚姻裡面都可能包含著別的東西,因為日常生活完全有可能蘊藏著秘密。所以對有些人的生活秘密,我有可能身在局外,一無所知。但是阿爾貝蒂娜的生活和我自己的生活,我是從內部加以體驗的。

    那天晚上以後,阿爾貝蒂娜一如既往,沒有對我說:「我知道您對我不信任,我要盡力驅散您的疑團。」她從來沒有明說過這個想法,不然的話,這一想法可以作為她某些行動的解釋。她想方設法安排妥當,一刻也不讓自己一人呆著。這樣即使我不相信她的自我聲明,我也不能再說不知道她幹了些什麼。另外即使當她要打電話給安德烈,給車庫,給馴馬場,或給別的地方,她總是聲稱要她一個人呆著打電話,等著小姐們慢慢給接通電話,那實在太無聊了。她就想方設法讓我那時候呆在她身邊,要是我不在,她就拉上弗朗索瓦絲,她彷彿怕我懷疑她通電話秘訂約會,怕受指責似的。

    唉!這一切真不讓我安心。愛梅把愛絲苔爾的相片寄還給了我,告訴我這不是她。難道還有別的人?是誰呢?我把相片寄回給布洛克。我想看的是阿爾貝蒂娜與愛絲苔爾的那張相片,她在相片上是什麼模樣?也許是袒胸露肩。誰知道她們有沒有合過影?這事我不敢直接跟阿爾貝蒂娜談,因為我會在她面前露餡,說明我沒有見過那張照片;我也不敢跟布洛克談及此事,因為我不願意讓他覺得我對阿爾貝蒂娜感興趣。

    凡是瞭解我的疑慮,瞭解阿爾貝蒂娜奴隸般的囚禁狀況的人都會承認,這種生活對我和對她都是十分殘酷的。然而,身在局外的弗朗索瓦絲卻認為,這是一種尋歡作樂的生活,不應該有這種生活。照她的話來說,這個「女騙子」,這個「江湖女騙子」——她嫉妒的對象主要是女人,所以較多的使用陰性,而不是陽性——是在玩弄花招,想法叫人賜與自己這尋歡作樂的生活。更有甚者,弗朗索瓦絲在跟我的接觸中,增加了不少新的詞彙,但她按照自己的方式進行了加工改造。談到阿爾貝蒂娜,她就說,她從未見過有那麼「背信棄義性」的人。那麼裝腔作勢,那麼會演戲(弗朗索瓦絲很容易將特殊錯混為一般,又將一般錯混為特殊,而且對戲劇藝術的分類又只有相當模糊的概念,所以她把阿爾貝蒂娜會演戲叫做「會演啞戲」),千方百計「摳我的錢」。弗朗索瓦絲對阿爾貝蒂娜和我之間的真實生活產生誤解,對此我本人應負部分責任,因為我跟弗朗索瓦絲交談的時候,有時候是為了逗弄她一下,有時候是為了故意炫耀,表明自己即便不破阿爾貝蒂娜所愛,至少心情也是愉快的,所以我對一些事情故意半遮半露,並不否認,含糊其辭地表示默認。然而,我的嫉妒,我對阿爾貝蒂娜實行的監視(這些我是多麼希望弗朗索瓦絲不要有所察覺),弗朗索瓦絲不久就猜出了幾分。正如一個懂得招魂術的人蒙住雙眼也能找到東西一樣,弗朗索瓦絲也受著一種直覺的引導。我遇上什麼事情可能心情不快,她都有一種直覺。無論我怎樣迷惑她,對她謊話連篇,無論她自己怎樣對阿爾貝蒂娜充滿忌恨——弗朗索瓦絲一忌恨,不是把敵手想像得快活非凡,詭計多端,虛情假意,而是設法探明什麼事情能夠叫敵手甘拜下風,迅速完蛋——都無法使她的直覺隨便偏離目標。

    我說兩人分手,只是恐嚇而已,但是我懷疑,阿爾貝蒂娜如果感到自己在受監視,會不會把恐嚇變成現實;由於我們的生活處在變化之中,我們能用無稽之談和騙人的謊言來創造現實。我每聽到開門的聲音,就禁不住戰慄一下,猶如我外祖母在彌留之際,我一按門鈴,她就要顫抖一下一樣。阿爾貝蒂娜不跟我說一聲就會出門,這我不大相信,那只是我的無意識在猜測而已,猶如外祖母當時已經神志不清,門鈴一響,只是無意識還在顫動一樣。一日早晨,我突然一陣不安,怕她不僅出門了,而且出走了。我聽到開門的聲音,覺得很像是她臥室的門。我躡手躡腳一直走到她的臥室前,推門後停在門檻處。半明半暗之中,我發現床單鼓成一個半圓形,大概是阿爾貝蒂娜蜷著身子,頭和腳對著牆睡著,又濃又黑的頭髮散在床沿邊上。我放心了,她在,她沒有開門,沒有走動。我感到這半圓形的床單雖然一動不動,但卻充滿了活力,因為床單裡面裹著一個完整的生命;這個生命是我唯一視若至寶的東西,我感到它在那兒,為我所控制和佔有。

    弗朗索瓦絲跟阿爾貝蒂娜肯定從來沒有爭吵過,但我領教過弗朗索瓦絲指桑罵槐的本領。她善於利用時機,策劃導演出頗有意味的戲來。我不相信她每天都會那麼老實,不設法讓阿爾貝蒂娜明白,阿爾貝蒂娜在家裡扮演的是怎樣一個受盡屈辱的角色;她一定會繪聲繪色、誇大其詞地告訴我的女友,她過的生活其實是一種近乎軟禁的生活。有一次,我發現弗朗索瓦絲戴了一副大眼鏡,在我的稿紙中翻找什麼,又把我記載著有關斯萬以及他離不開奧黛特的故事的一張紙放回原處。她無意之中是否曾把這張紙隨便放到阿爾貝蒂娜的房間裡去過?雖然弗朗索瓦絲含沙射影起來話音很高——她只有在幕後策劃不可告人的事情時才是竊竊私語,低聲說話的——但是相比之下,維爾迪蘭夫婦憑空誣陷、惡語中傷的嗓音大概要比她更高、更清楚、更咄咄逼人;他們發現阿爾貝蒂娜無意之中牽住了我,我又故意地牽制住她,以至於倆人都遠離了小圈子,不由得怒火沖天。

    至於我為阿爾貝蒂娜花錢的事,那是一點也別想瞞過弗朗索瓦絲,任何開支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弗朗索瓦絲缺點不多,但是她卻創造了為這些缺點服務的真才實學;可惜除了發揮她的缺點,她的真才實學經常得不到表現。她主要的缺點是,別人為她花錢她也毫不在意,但一旦我們為別人花錢,她就會發生好奇。我如果要結清一筆帳或者要支付一筆小費,想躲到一邊避開她,那是白費心機,她總會找到一個盤子,來把它收好,發現一塊餐巾,來把它取走,她總是尋找機會走近我的身邊。我不給她時間停留,氣憤地把她攆走。這個女人視力已經不及,算帳也不熟練,可她卻像一個裁縫,一看見您便本能地丈量起來,立刻算出您的衣服用料,甚至禁不住前來摸您一下;她又像一名畫家,對某種色彩效果特別敏感。她受著類似裁縫畫家嗜好的驅使,在一旁偷偷看著,我究竟付了多少,然後立刻核算起來。有時候,為了不讓她告訴阿爾貝蒂娜,我在賄賂她的司機,我採取先發制人的辦法,對自己給了小費表示道歉,說:「我是想對司機客氣一些,給了他十法朗。」弗朗索瓦絲是鐵面無私的,而且她那半瞎的鷹眼投一瞥,對任何事情就會一目瞭然。她回答我說:「不,先生給了他四十三法郎的小費。他對先生說車費是四十五法郎,先生給了他一百法郎,他只找還給先生十二法郎。」連我自己都還不知道,她卻已經把小費看得一清二楚,並一分不差地算了出來。

    如果阿爾貝蒂娜是希望我恢復平靜,那她已經達到了一半目的。我的理智不斷地要求我向自己證明,要說我對阿爾貝蒂娜用心不良,那只是一種錯覺,正如要說她有邪惡的本能,那也可能是我對她的一種錯覺。我的理智提供了論據,我希望這些論據是有說服力的。但是為了公正起見,為了有幸發現事實真相——除非從來只有通過預感和心靈感應我們才能認識事實真相——我難道不應該對自己說,雖然為了我的康復,我的理智在聽憑我的慾望操縱,但是,一涉及到凡德伊小姐,涉及到阿爾貝蒂娜的異癖,她另立生活的意圖以及她離我而去的計劃——後兩者是她異癖的必然結果——等等事情,我的本能卻可能聽任我的嫉護把理智引入迷途,使我舊病復發。不過,阿爾貝蒂娜閉門不出——她自己想盡辦法,巧妙地把閉門不出變成了自我囚禁——解除了我的痛苦,並漸漸消除了我的疑心。每當晚上我焦慮不安的時候,有阿爾貝蒂娜在,我的心緒就能恢復往日的寧靜。她坐在我的床邊,跟我說這件或那件頭飾,這件或那件擺沒;那都是我贈送給她的,我想盡力改善她的生活,使她的監獄變得更加美麗。但是,有時我又有些擔心,怕她會不同意拉羅什富科夫人的觀點;有人問過拉羅什富科夫人,問她居住在利昂古爾這麼漂亮的公館裡是不是高興,拉羅什富科夫人回答說,她還沒有見到過漂亮的監獄是什麼樣子。

    我之所以要向德-夏呂斯先生打聽法國銀器的事情,是因為我們打算要購置一艘遊艇——阿爾貝蒂娜認定這個計劃是不可能實現的,我自己也認為這一計劃可能會落空,因為雖然我一旦對她的德行不再懷疑,嫉妒心隨之下降,有些慾望就會抑制不住地產生出來,但是這些排除了嫉妒心的慾望需要有錢才能得到滿足——儘管她認為我們永遠不會擁有遊艇,我們還是去聽取了埃爾斯蒂爾的意見。關於遊艇的裝飾,就像婦女的衣著一樣,畫家的趣味是細膩而挑剔的。他認為遊艇裡只能佈置英式陳設和老式銀器。阿爾貝蒂娜起初只對自身的服飾和室內的陳設表示關心,由此銀器也使她發生了興趣。我們從巴爾貝克一回來,她就開始閱讀有關銀器藝術和舊時雕鏤匠專印的著作。老式銀器有過兩次回爐銷毀,一次發生在烏德勒支協議1簽訂的時候,連國王都交出了自己的銀餐具,大貴族們當然只能紛紛效仿;另一次發生在1789年。所以老式銀器現在已成了稀世珍品。時下的銀器都是銀匠根據菜橋2的圖案進行複製的,那都是白費工夫,埃爾斯蒂爾覺得這不老不新的東西,哪裡配得上進入趣味高雅的女子住宅,哪怕是水上住宅。我知道阿爾貝蒂娜讀過描寫羅基埃3為巴裡夫人所製作的珍奇首飾的書籍。如果這些首飾尚有幾件傳世,她一定渴望能夠飽飽眼福,我卻十分渴望能夠奉贈給她。她已經開始收集了幾件漂亮的東西。放在一個玻璃櫥內,陳列的樣子十分可愛。每看到這些東西,我心裡的同情感和恐懼感就油然而生。因為她陳放的技藝充分反映了智慧和耐心,反映了懷舊的囚徒們特有的精湛技藝——

    1烏德勒支協議簽訂於1713—1715年,宣告了西班牙獨立戰爭的結束。

    2菜橋,巴黎彩釉陶器作坊,建於十八世紀下半葉。

    3法國路易十五時代王宮首飾匠。

    在服飾打扮方面,眼下最使她傾心的,是福迪尼1的一切製品。福迪尼設計的裙衣,我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穿過一次。埃爾斯蒂爾跟我們談起過,卡帕契奧和提香時代的人衣著是如何精美絕倫,那時他就曾向我們預告,有一種款式不久就將問世,他指的就是這種裙衣。這種裙衣從灰燼中獲得新生,卓越多姿;猶如聖-馬可教堂的拱門上寫著的一樣,猶如拜占庭式的大理石和碧玉柱頭上刻著的、那同時象徵著死亡和復活的壺罐汲水鳥所宣佈的一樣,一切都將捲土重來。剛有人穿上這種裙衣,阿爾貝蒂娜就想起埃爾斯蒂爾的預言,立刻動了心,要去選購。這種裙衣畢竟不屬於地道的古式裙衣,今天的女子穿在身上戲裝的感覺太重,還不如作為收藏品保存起來更為漂亮(我也在為阿爾貝蒂娜收集此類東西);但它卻又缺乏仿古服裝那種素淡的氣質。這種裙衣很像塞爾、巴克斯特和伯怒瓦2所繪製的佈景;時下他們在俄羅斯芭蕾中,借助富有個性和特性的藝術作品,來展現最令人喜愛的各時代藝術風姿。福迪尼的裙衣就是如此,它忠實於古風古貌,但又富有堅定的個性;它婉如佈景,但又比佈景更富有表現力,因為佈景畢竟還需要依靠現象;威尼斯女子穿著福迪尼裙衣,威尼斯的東方氣息頓然而生,它勝於聖-馬可教堂內聖人遺骸盒中的聖骨,能顯示太陽的異彩及其頭帕似的光暈,能給威尼斯增添光怪陸離、神秘閃爍的色韻。那個時代的一切都已消泯,但是燦爛的景色和灰暗的生活交相輝映,督治夫人的衣著時隱時現;那個時代正在復甦,歷歷再現。關於這方面的問題,我曾有一兩次想啟齒請教蓋爾芒特夫人,可是公爵夫人不喜歡戲裝式的服飾,她向來只穿飾有鑽石的黑天鵝絨,才略感雍容華貴。所以關於福迪尼一類的裙衣,她的指教未必實用。況且,我還有一些顧忌,我這麼前去請她指點,她會不會覺得,我臨時需要她了才想到去見她。很久以來,她每週要邀請我,但好幾次我都回絕了。如此頻繁的邀請,並不只有她一個人。其他不少女子和她一樣,對我也都非常客氣。我閉門謝客,足不出戶,肯定十倍地增加了她們的慇勤好客,社交生活只是愛情生活的微弱折射,如要別人央求見您,最妙的辦法莫過於閉門謝客。如果男士處心積慮,將自己引以為豪的優尊一展無餘,並且勤換衣著,修飾儀表,以此來取悅於一個女子,他唯一能博得的便是那女子的不屑一顧。可是,如果他欺騙女子,儘管他在她眼裡不修邊幅,缺乏取悅女子的手段,他卻能永遠地拴住她。同樣,如果有哪位人士覺得社交界對他有所冷落,那我不會勸他多去主動登門造訪,多注意衣著服飾,出門要備更加豪華的車馬隨從;我要勸他謝絕一切邀請,蟄居臥室,不見一人,屆時他的門前反而會排成長龍。我也許對他不加一句勸告,因為要保證別人來主動追求你,就如同保證別人來主動愛你一樣,只有當你不是刻意追求這一目的,而是無意之中採用了這個方法的時候,這個方法才會靈驗。譬如,你一直閉門不出,是因為你身染重痾、或者是僅僅覺得自己身患疾病,或者把一個情婦關在家裡,情願守著情婦,也不願意前去上流社會(或者三個原因同時並存),上流社會並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女子存在,而僅僅以為是你自己不願出入社交場合,就憑這一條,你就勝過了自己投上門去的人,上流社會就有充分的理由喜歡你,並對你依依不捨——

    1福迪尼(1871—1949),原籍西班牙。1907年在威尼斯創建布匹與地毯工場。他集藝人、工匠和技師於一身,創造了在綾羅綢緞及普通棉布上直接繪畫的印染技術。

    2此三位畫家曾為俄羅斯芭蕾畫過佈景。

    「說到臥室,我們應該趕緊辦一下您的福迪尼睡裙的事,」我對阿爾貝蒂娜說。她對這些睡裙嚮往已久,她會跟我前去仔細地進行挑選。她不僅在衣櫃裡,而且在想像中已為這些睡裙騰好了空位。在決定選購以前,她一定會在眾多的款式中瞭解每一個細節。阿爾貝蒂娜畢竟還不是櫃中衣裙過剩、對此不屑一顧的奢華女子,購買睡裙的事畢竟不會使她無動於衷。但是,儘管她含著微笑,向我致謝說:「您真好,」我仍發覺,她神情十分憔悴,甚至十分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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