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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18)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我只等一有機會便一刀兩斷。正好,一天晚上,由於媽媽第二天去貢佈雷,她的一個姨媽病危,她去那裡準備料理後事,留下我,正如外祖母所願,我可以享用大海的空氣,我已明確告訴母親,我的決心已下,決不反悔,不娶阿爾貝蒂娜為妻,下次再也不與她見面了。我很高興,在母親動身前夕,能說這幾句話,讓她感到滿意。她並不對我隱瞞,她聽了的確極為滿意。我還要當面與阿爾貝蒂娜講清楚。我同她一起從拉斯普利埃回來,老主雇們一個個下了車,有的在衣冠聖馬爾斯站下,有的在紫杉聖皮埃爾站下,另一些人在東錫埃爾下,我感到格外的高興,故意冷落她,現在車廂裡只剩下我們倆,我橫下決心與她攤牌。再說,實際上,在巴爾貝克的年輕姑娘中,我所愛的那個姑娘是安德烈,雖然此時她與她的女友們都不在,但她即將回來(我喜歡同所有姑娘在一起,因為每一個姑娘,在我看來,如同第一天那樣,都有別人身上某種精華的東西,彷彿屬於一個出類拔萃的種族)。既然再過幾天,她就要再到巴爾貝克來,她一定會立刻來見我,到那時,為了保持自由自在,我若不願意就不娶她,目的是為了去威尼斯,但從現在到出發前這段時間,她整個屬於我,我所要採取的辦法就是,待她一到,千萬不能有過於親近她的表示,我們若在一起說話,我就對她說:「真遺憾,沒能提早幾星期見到您!否則我就會愛您了;現在,我的決心已下。但這沒什麼關係,我們會經常見面,因為我正為另一段愛情而傷心,您會幫我安慰我吧。」想起這段對話,我也許會暗自發笑,這樣一來,我就給安德烈造成錯覺,她感到我並不真心愛她;這樣,她也許就不會厭煩我,於是我就可以興高采烈而又不知不覺地享用她的柔情。但為了所有這一切,最終更有必要對阿爾貝蒂娜嚴肅講清楚,以免魯莽行事,而且,既然我已下決心獻身於她的女友,就應當讓她心中有數,讓她,阿爾貝蒂娜明白,我不愛她。應當馬上告訴她,安德烈很可能近一兩天就要來。但由於我們已快到巴維爾,我感到當晚已來不及了,最好把現在不可改變的決定推遲到明天去實行。於是,我只跟她談我們在維爾迪蘭家吃的晚宴。她重新穿上大衣的時候,火車剛開出安加維爾,即巴維爾的前一站,她對我說:「那麼明天,重返維爾迪蘭吧,您別忘了,是您來接我。」我情不自禁地冷冷回敬道:「不錯,除非我『算了』,因為我猛然感到,這樣生活著實愚蠢。反正,假如我們去那裡,為了使我在拉斯普利埃的時間不至於白白浪費掉,我有必要向維爾迪蘭夫人要求一點令我感興趣的事情,可作為研究的對象,給我點歡樂,因為這一年我在巴爾貝克歡樂的事的確太少。」「您對我太無情了,但我並不怪您,因為我知道您心煩。那您的歡樂是什麼呢?」「但願維爾迪蘭夫人讓人為我表演一個樂師的玩藝兒,她對他的作品瞭如指掌,我也領略其中的一部,但似乎還有別的東西,我有必要知道它是否已經問世,是否與前幾部有區別。」「哪個樂師?」「我的小寶貝,我要是告訴你他叫凡德伊,你是不是還要得寸進尺?」我們可以海闊天空無所不談,但實質卻一直未曾觸及,而且往往是人們最沒料到的外圍,它卻猝不及防地狠狠咬我們一日,給我們留下永久的傷痛。「您不知道您讓我多開心,」阿爾貝蒂娜回答著站了起來,因為火車快停下了。「這不僅告訴我許多您不敢想像的事情,而且,即使沒有維爾迪蘭夫人,您要什麼情況,我可以統統告訴您。您還記得吧,我對您談到過一個比我年齡大的女友,她既當我的母親又當我的姐姐,我同她一起在的裡雅斯特度過了我最美好的歲月,而且,再過幾個星期,我就要在瑟堡與她重逢,我們將從瑟堡出發一起去旅行(這有點怪,但您知道我多麼喜歡大海),嘿,好啦!這位女友(噢!絕不是您想像的那種女人!)瞧這多麼非同尋常,她正好是凡德伊女兒最好的朋友,而我與凡德伊的女兒差不多一樣熟悉,我始終只不過把她們當我的兩個大姐姐叫。我不揣冒昧向您表明,您的小阿爾貝蒂娜在音樂玩藝兒上可以幫您的忙,儘管您說過,而且言之有理,我對音樂一竅不通。」一席話說完,我們已進巴維爾站了,離貢佈雷和蒙舒凡是那麼遙遠,凡德伊去世已經太久了,但一個形象卻在我心頭躁動,一個形象保存了多少歲月,我甚至可以想像出來,因為過去我把它儲存在記憶裡,即使這一形象有一種有害的能力,但我以為,久而久之,它的有害的能力已徹底消失了;這個形象活在我的內心深處——猶如俄瑞斯忒斯,眾天神使他免於一死,讓他在共謀的日子裡回故里懲罰謀殺阿加門農的兇手——來折磨我,來報復我,誰曉得?因為我讓我的外祖母死去了;這個形象也許會突然從深夜裡冒了出來,它似乎老隱藏在黑夜裡,像一個復仇者那樣動人心魄,目的是為我開創一種可怕的,應得的新生活,或許也是為了在我眼前爆發一下災難性的後果,邪惡的行為沒完沒了地招致惡果,不僅僅對準那幫犯有罪惡行為的人,而且還衝著那些只讓人、只以為觀看了一場奇怪的逗樂的節目的人,比如我,唉!在這個遠離蒙舒凡的傍晚,隱藏在一個荊棘叢後面,那裡(就像當我得意地聽人講述斯萬的愛情故事的時候),我危險地讓那條悲慘的道路在我心中拓寬了,這條道路注定是求知的痛苦的道路。與此同時,在極度痛苦之中,我產生了幾近高傲、幾近歡樂的感情,猶如一個人,受到嚴重的打擊,捨命一跳,可以跳過任何努力都無法跳過的高度。阿爾貝蒂娜,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又是她的女朋友的女朋友,而她的女朋友又是女同性戀的職業老手,經我疑神疑鬼幾番胡思亂想,阿爾貝蒂娜便成了一八八九年展覽會上小音響器材裡的玩藝兒,人們勉強指望它走家串戶,而當時的電話已經可以走街串巷,串通城鎮,田野和海洋,可以使國家與國家相聯繫。我剛剛著陸的土地,是一片可怕的「terraincognita」(無名的土地),在我眼前展現的是意想不到的痛苦的一個新階段。然而,這淹沒我們真相的洪流,如果說它與我們的膽怯和疑團思緒相比有浩蕩難擋之勢,那麼膽怯和疑思卻預感到洪水將至。我剛才聽到的也許就是這類玩意兒,阿爾貝蒂娜與凡德伊小姐之間的情誼就是為這類玩意兒吧,這玩意兒是我的思想難以杜撰的,但是,當我看到阿爾貝蒂娜在安德烈身邊的時候,心裡忐忑不安,我隱隱感到害怕。往往只是因為缺乏創造精神才不至於飽嘗痛苦的滋味。最嚴酷的現實,在造成痛苦的同時,往往給人別有洞天的歡樂,因為它專門賦予我們久久苦思冥想而未能料及的事情一種煥然一新的明朗的形式。火車在巴維爾停站,但由於車廂裡只剩下我們幾個旅客,列車員覺得已無事可做,公事習以為常,這種習慣即使他準確報站,又造成懶散疲沓,甚至昏昏欲睡,只聽得他有氣無力地喊道:「巴維爾!」阿爾貝蒂娜就坐在我的對面,眼看著她就要到站了,便從我們車廂裡頭往外走了幾步,正要開門。她這樣下車的舉動撕裂著我的心,著實叫人於心不忍,猶如,與我的身體獨立的立場相反,阿爾貝蒂娜的身體似乎佔據著我的立場,這種遙遠的離別,一個地道的畫家非萬不得已是不會在我們之間加以描摹的,它充其量不過是一種表面文章,猶如,對主張根據真人真事再創造的藝術家來說,現在無論如何不該讓阿爾貝蒂娜與我保持一定的距離,非把她畫到我身上來不可。她這一走我痛心極了,我不顧一切衝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拚命往回拽。「今晚您來巴爾貝克睡覺,難道真的不行嗎?」我問她。「真的,不行。但我困死了。」「您就幫我個大忙吧……」「那好吧,儘管我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您不早說呢?算了,我留下吧。」我讓人把阿爾貝蒂娜安置到另一層樓的一間臥室後,回到自己的臥室,我母親正在睡覺。我坐在窗前,強忍著傷心的哭泣,生怕被母親聽見,她與我只有一道薄牆之隔。我也未曾想到關百葉窗,因為,猛然,我抬眼看到,面對著我的,在天上,就是那同樣的血紅殘陽小光輪,就是在裡夫貝爾餐館看到的,埃爾斯蒂爾專門研究過的一輪夕陽。我不由想起我第一次到達巴爾貝克從火車上看到這同一景象的激動心情,那不是夜幕降臨前的黃昏,而是預示著新的一天即將來臨,但現在,對我來說,任何一天都不可能是嶄新的了。再也不可能喚起我追求一種未知幸福的慾望,而只會延長我的痛苦,直到我沒有力量忍受為止。戈達爾大夫在安加維爾遊樂場對我點破的事實真相,對我而言已不成問題了。長期以來,我對阿爾貝蒂娜感到擔心,隱約懷疑的東西,我的本能要清除她的存在的東西,還有我的慾望指導下的推理使我逐漸加以否定的東西,原來都是真的呀!在阿爾貝蒂娜的背後,我再也看不到大海上的藍色群山,看到的只是蒙舒凡的香房,只見她倒進凡德伊小姐的懷抱,發出咯咯咯的浪笑,讓人聽到了,她像是她尋歡作樂的不熟悉的聲響。因為,阿爾貝蒂娜是多麼嬌媚,而凡德伊小姐本來就有這方面的嗜好,她怎麼會不要求阿爾貝蒂娜給予滿足呢?阿爾貝蒂娜沒有因此生氣,反而同意了,證據就是,她們倆並沒有鬧翻。相反,她們的親密程度卻與日俱增。阿爾貝蒂娜的下巴貼在她的粉肩上,笑吟吟地看著她,在她香脖上親吻,這樣親熱的舉動不由使我聯想到凡德伊小姐,然而對這一舉一動的表演,我卻遲遲不敢作出這樣的假設,一個動作畫出來的同樣的線條必然源於同樣一種習慣,誰曉得阿爾貝蒂娜的一舉一動就不是從凡德伊小姐那裡學來的呢?漸漸地,暗淡的天空亮了起來。我這個人,時至今日,從來沒有醒過來不笑對最微不足道的東西,諸如一碗牛奶咖啡,淅淅瀝瀝的雨聲,咆哮如雷的風聲,可我感到,即將來臨的白晝,以及接踵而來的日子,絕不會再給我帶來對未知幸福的希望,而只會延長我的磨難。我仍然眷戀著生活;我知道等待我的,除了殘酷無情的生活之外將別無所有。我跑向電梯,儘管還不到時候,卻去敲負責守夜的電梯司機的門,請他去阿爾貝蒂娜房間,告訴她我有要緊事要跟她說,如果她肯接待我的話。

    「小姐更願意自己來一趟,」他回來答我道。「她過一會兒就到。」很快,真的,阿爾貝蒂娜穿著睡袍進來。「阿爾貝蒂娜,」我悄悄對她說,並囑她不要提高嗓門,以免吵醒我母親,我們同她就隔著這道薄薄的牆板,這牆實在太薄了,今天真討厭,逼著我們竊竊私語,可過去它卻像一種共鳴箱,我的外祖母的心事在這裡流露得淋漓盡致,「我真不好意思打擾您。這麼回事,為了讓您明白,我要告訴您一件事,一件您並不知道的事。當我來這裡時,我離開了一個女人,我本該娶她,她已作好準備為我拋棄一切。今天早上她可能出發去旅行了,一個星期以來,我每天都問我自己有沒有勇氣不打電報告訴她我已經回來了。我頓時有了這種勇氣,可我是這樣的不幸,以致我認為不如自殺算了。正是為了這個我昨晚才問您是否能來巴爾貝克睡覺。如果我該死的話,總希望向您道一聲永別了。」我任眼淚奪眶而出,我編的故事使眼淚流得自然真切。

    「我可憐的小寶貝,要是我知道了,我就來您身邊過夜了,」阿爾貝蒂娜失聲叫了起來,在她的腦子裡,她甚至壓根兒就沒產生過這樣的念頭,我可能娶那個女人,而她本人與我結成「美滿姻緣」的機會會化為烏有,她真誠地為一種傷心事大動感情了,我雖然可以向她掩飾造成她傷心的原因,但卻掩蓋不了她傷心的事實和程度。「何況,」她對我說,「昨天,從拉斯普利埃站以來的整個旅程上,我就感到您的煩躁和憂傷,我怕有事。」實際上,我的煩惱只是從巴維爾才開始的,而煩躁,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幸好阿爾貝蒂娜弄混了,實際上是還得同她一起生活幾天的厭惡情緒引起的。她補充道:「我再也不離開您了,我要一直留在這裡。」她正好送給我——只有她才能送給我——獨一無二的解毒藥,那毒藥正熬煎著我,只不過毒即藥,藥即毒就是了;一個是甜的,一個是苦的,兩者都是阿爾貝蒂娜派生出來的。此時此刻,阿爾貝蒂娜——我的壞水毒根——正放鬆著對我製造痛苦,而卻讓我——是她,阿爾貝蒂娜神丹妙藥讓我——像一個正在康復的病人那樣得到撫慰。但我想,她即要動身離開巴爾貝克去瑟堡,又從瑟堡去的裡雅斯特。她的故態即將復蔭。我當務之急,就是不讓阿爾貝蒂娜取道海上,要想方設法把她帶到巴黎去。當然嘍,從巴黎出發比從巴爾貝克出發更容易到達的裡雅斯特,只要她願意的話;但在巴黎,我們還要看情況;也許我可以請德-蓋爾芒特夫人間接對凡德伊的女朋友施加影響,讓她不要待在的裡雅斯特,而讓她接受另一個地方,比如可以在某親王府上,我在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府上見過他,在德-蓋爾芒特府裡也碰到過他,即使阿爾貝蒂娜想到他家去見她的女友,親王得到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通知,也會不讓她們倆相會的。當然,我也可以這麼想,在巴黎,倘若阿爾貝蒂娜有此類嗜好,她可找別的人來滿足她的這種要求。但是,每個嫉妒舉動都有特別之處,並帶有品行不端女人——此次則是凡德伊的女友——的標記,正是她激起了嫉妒心,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已成為我的一大心病。過去,我曾懷著神秘的愛戀想到奧地利,因為阿爾貝蒂娜就來自這個國度(她的叔叔曾是使館參贊),奧地利的地理特點,居住在那裡的民族,它的名勝古跡,它的旖旎風光,我都可以在阿爾貝蒂娜的音容笑貌裡,在她的舉止風度裡(也可以在地圖集裡,在風景畫冊裡)一飽眼福,這種神秘的愛戀,我頗有體驗,但卻是用符號在恐怖的領域裡加以表示。是的,阿爾貝蒂娜正是從那裡來的。正是在那地方,在每家每戶裡,她肯定可以重新找到,或者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或者是其他的女友。童年的習慣會故態復萌,再過三個月就到聖誕節團聚了,接著就是元旦,這些節日本身早已令我傷感,無意中回想起當年過節時那苦惱的滋味,因為過節,在新年假期,自始至終,我一直都跟希爾貝特分開的。吃過久久不散的晚宴,吃過節日午夜聚餐,大家都喜氣洋洋,興高采烈,阿爾貝蒂娜即將同她在那地方的女友們廝混在一起,那親熱的姿態,定然是故伎重演,同我看到她與安德烈在一起的舉止一模一樣,可是,阿爾貝蒂娜對她的友情是無辜的,誰曉得?也許,在我之前更接近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們可以知道,凡德伊小姐在蒙舒凡受到她的女朋友們的追求。她的女友在向她身上撲去之前,總要先挑逗她迎合她,現在,我獻給凡德伊小姐的是阿爾貝蒂娜那火焰般的媚臉,只聽得阿爾貝蒂娜半推半就時發出的奇怪而深含的笑聲。我再次感到了痛苦,與這種痛苦相比,原來我體驗到的嫉妒又算什麼呢?那天,在東錫埃爾,聖盧碰見我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她與他眉來眼去,我感受到這種嫉妒。還有,那一天,我正盼著德-斯代馬裡亞小姐的信,我回想起那未曾見面的啟蒙導師,她在巴黎給了我那一陣初吻,我可能還得感謝他吧,我領教了嫉妒的滋味,會不會是這類嫉妒?由聖盧挑起來的,或由某一位年輕人挑起來的是另外一種嫉妒,實際上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在這種情況下,我無非害怕多了一個情敵,我想方設法戰勝他就是了。但這裡的對手卻與我大不一樣,她的武器不一樣,我不能站在同一個決鬥場上與之決鬥,不能給阿爾貝蒂娜同樣的歡娛,甚至難以真切地加以想像。在我們一生的許多時刻,我們往往不惜將一生的前途去換取本身沒有意義的一種權利。過去,我可以不惜放棄一切生活的優厚以認識布拉當夫人,因為她是斯萬夫人的一位女朋友。今天,為了不讓阿爾貝蒂娜去的裡雅斯特,我可以受盡種種痛苦,倘若這還不夠的話,我或許把痛苦加到她的身上,我可以把她隔絕開來,關在家裡,我可以把她身上僅有的一點錢全拿走,使她身無分文,沒辦法去旅行。過去,我想去巴爾貝克,促使我動身的原因,無非是想看一座波斯教堂,一陣凌晨暴風雨;而現在,一想到阿爾貝蒂娜可能要去的裡雅斯特,令我撕心裂肺的原因,就是因為她將同凡德伊的女友一起在那裡度過聖誕之夜:因為想像一旦改變了性質,轉變成感覺,就很難為此想像出更多的同時出現的形象。要是有人告訴我說,她此時不在瑟堡或的裡雅斯特,她不可能看到阿爾貝蒂娜,我可能會美得高興得淚流滿面!我的生活和她的未來該會發生多大的變化!但我心裡明白,我的嫉妒之心只限於那個地方是武斷的,倘若阿爾貝蒂娜真有這種種嗜好,她完全可以找別的女人求得滿足。況且,甚至可能有這樣的情況,即使還是這幫姑娘,但如果可以在別的地方與她見面,那她們也許不會如此厲害地折磨我的心,我感到,阿爾貝蒂娜尋歡作樂的地方,正是的裡雅斯特,正是在那陌生的世界裡,有她童年的回憶,童年的友誼,童年的愛情,正是從的裡雅斯特,從這個陌生的世界,散發出莫名其妙的敵視的氣氛,猶如往昔,我呆在貢佈雷我的臥室裡,聽到媽媽在刀叉叮-聲中與客人們又說又笑,可她總也不來對我說聲晚安,那敵視的氣氛從飯廳一直升騰到我的房間裡;又像是奧黛特夜間出去尋找不可思議的歡樂,她所到的房子,對斯萬來說,都充滿著類似的敵視氣氛。我現在想到的裡雅斯特,可不是嚮往一個美好的地方,因為那裡的民族多思,夕陽爍金,鐘聲寡歡,而是,想到的裡雅斯特,就像想起一個該死的城市,恨不得立即將它燒成灰燼,恨不能馬上把它從現實世界中清除掉。這座城市像一支利箭深深地刺進了我的心。過不了多久,就要讓阿爾貝蒂娜去瑟堡,去的裡雅斯特,這叫我惶惶然不可終日;即使留在巴爾貝克也是一樣的呀。因為現在,在我看來,我的女朋友與凡德伊小姐的隱私大暴露已是滿有把握的事了,我感到,每當阿爾貝蒂娜不同我在一起的時候(有幾天因為她姨媽的原因,我整天都看不到她),她一定委身於布洛克的小姐妹們了,也可能委身於其他的女密友。一想到就在今晚她可能去看布洛克的小姐妹們,我都氣瘋了。因此,她一說幾天之內她不離開我,我便回敬她道:「但那是因為我想動身去巴黎。您不同我一道走嗎?難道您不願意來巴黎同我們一起住一小段時間嗎?」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撓她獨自行動,至少幾天之內,非把她留在我身邊不可,保證她看不到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這樣一來,她實際上只能單獨同我在一起,因為我母親利用父親即將進行視察旅行的機會,自己認為有必要服從我外祖母的一個遺願,因為她曾希望我母親到貢佈雷住幾天,陪伴外祖母的一個姐妹。媽媽不喜歡她的這個姨媽,因為外祖母對她是那樣溫柔體貼,可她對外祖母卻沒有姐妹的情分。事情就是這樣,孩子們長大了,回想起過去對自己不好的人,總是耿耿於懷。不過,待她做了我的外祖母,就不會記舊仇了;她母親的一生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天真無邪的童年,她後來常常回憶起小時候的事情,箇中的甘苦,可以調節她對這樣或那樣一些人的行動。我的姨婆也許可以給媽媽提供某些珍貴的細節,但現在她是很難得到了,她姨媽病倒了(聽說是癌),而媽媽呢,責怪自己光顧陪我父親,卻沒有早一點去看望她,只好再找一個理由,做她的母親在世時會做的事情;外祖母的父親是極壞的父親,但在他的誕辰紀念之際,母親為他上墳獻花,因為我外祖母有上墳獻花的習慣,就這樣,媽媽來到快開裂的墓邊,打算修補修補,可我的姨婆卻不來補慰一下我的外祖母。我母親若在貢佈雷,必去張羅我外祖母一貫愛干的活計,只不過這些活計都是在她的女兒監視下做的就是了。媽媽要比我父親先離開巴黎,不願讓我父親過於沉痛地感到哀傷,這哀傷與他有關,儘管這哀傷不會使我父親像我母親那樣悲痛,因此,那些活計並沒有動手去做。「啊!就這時候那不可能,」阿爾貝蒂娜回答我說。「再說,您何必這麼急著回巴黎,既然那位女士已經走了?」「因為,在我認識她的地方,我也許會更加平靜,比在巴爾貝克更平靜,她從來沒見過巴爾貝克是什麼模樣,而我見到巴爾貝克就感到恐怖。」阿爾貝蒂娜後來是否才明白過來,這另一個女人並不存在,那天晚上我要死要活的,是因為她冒冒失失地向我透露了她與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有來往?這是可能的。有些時候,我覺得有這種可能。但不管怎麼說,那天早上,她相信確有其人存在。「那您就應該娶那位女士,」她對我說,「我的小乖乖,您會幸福的,她也肯定會幸福的。」我回答她說,我會使這個女子幸福這個念頭,的確差一點導致我下了決心;最近,我繼承了一大筆遺產,允許我給我的妻子以許多奢華,許多歡樂,我差一點接受我所愛的女子的獻身。阿爾貝蒂娜剛剛給我造成殘酷的痛苦,而現在她的通情達理又令我感激萬分,飄飄然陶醉了。猶如,咖啡店裡的男招待在為您斟第六杯白酒時,你主動誇口要給他一筆財富,我告訴她說,我的妻子將會擁有一輛汽車,一艘遊艇;既然阿爾貝蒂娜那麼愛坐汽車,那麼愛乘遊艇,從這點上看,她若成不了我的所愛,豈不可悲;我對她來說,本可以是十全十美的丈夫,但得走著瞧,也許可以愉快地見面。不管怎樣,活像喝醉了酒,生怕招呼路人反遭一頓打那樣,我沒有像在與希爾貝特要好時那樣冒失從事(如果說這也是一種冒失的話),對她說,我愛的正是她,阿爾貝蒂娜。「您看,我差一點要娶她。可我卻不敢這樣做,我不忍心讓一個年輕的女子生活在一個極度痛苦、極度煩惱的人的身邊。」「可您瘋了,所有的人都願意在您身邊生活,您看,大家是多麼需要您。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裡,大家開口閉口離不開您,在上流社會的上上層也是如此,大家都這麼對我說。準是她,那位女士,對您不客氣,給了您懷疑自己的印象?我看準是這麼回事,這是一個壞女人,我恨死她了,呵!要是我處在她的位置上……」「不不,她很乖,太乖了。至於維爾迪蘭家,我才不把他們看在眼裡呢。除了我所愛的然而我又拒絕了的她,我只依戀我的小阿爾貝蒂娜,只有她,經常來看我——至少頭些日子是如此,」我補充道,以免把她嚇壞了,這樣我就可以在這些日子向她提出更多的要求——「可以使我得到一點安慰。」我只是含混其辭地影射有結婚的可能性,卻又改口說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因為我們的性格不合。一想到聖盧與「大派頭拉謝爾」的關係,一想到斯萬與奧黛特的關係,我便嫉妒不止,不能自己,極容易產生這樣的想法,我愛之時,卻不能得到愛,唯有利益才能把一個女人同我拴在一起。也許瘋了頭才會把阿爾貝蒂娜與奧黛特和拉謝爾相提並論。但不是她瘋了頭,而是我;我自身可以激勵的感情,卻被我的嫉妒心大加貶低。從這種可能是錯誤的判斷出發,無疑會產生許多不幸,這種種不幸將劈頭蓋腦地向我們撲來。「那麼說,您拒絕我的邀請,不去巴黎嘍?」「我姨媽不願讓我這個時候走。再說,即使以後我可以去,我現在就這樣到您家,臉面不可笑嗎?在巴黎,人家會弄清楚,我並不是您的表妹。」

    「那麼,我們就說,我們剛剛訂過婚。怎麼樣,反正您知道,這又不是真的。」阿爾貝蒂娜的脖子完全裸露在襯一樣,以安慰孩子的傷心,我當時以為,這種傷心是永遠不可能從我心上抹掉的。阿爾貝蒂娜離開我去穿衣服。何況,她的忠誠已開始退卻;剛才,她還對我說,她一秒鐘也不離開我。(而且,我總感到,她的決心不會持久,因為我害怕,假如我們留在巴爾貝克,她甚至在當天晚上,就會背著我去看布洛克的一幫小姐妹。)可她剛剛才告訴我,她想路經梅恩維爾,下午可能再回來看我。她昨夜沒回去,那裡可能有她的信;再說,她姨媽也會不安的。我回答說:「要是就這麼點事,完全可以叫電梯司機轉告您的姨媽,說您在這兒,把您的信找來就是了。」她既想表現出聽話,但又討厭被人控制,只見她皺了皺眉頭,突然,欣然改口道:「是這麼回事。」於是,她派電梯司機去了。阿爾貝蒂娜沒有離開我,過了一會兒,電梯司機便來輕輕敲門。我未曾料到,就在我同阿爾貝蒂娜說話這段時間裡,他竟然來得及去梅恩維爾跑了個來回。他來告訴我,說阿爾貝蒂娜曾寫一張便條給她姨媽,還說,假如我願意的話,她可以同一天去巴黎。而且,她犯了個錯誤,大聲委託他辦事,儘管是大清早,弄得經理都知道了,他十分恐慌,來問我是不是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是不是真的要走,是不是至少還可以等幾天,因為今天風夠怕人的(是人怕風)。我不想對他解釋,只要布洛克那班小姐妹仍在巴爾貝克散步遊玩,只要安德烈不在那兒,而只有安德烈能護著阿爾貝蒂娜,我就要不惜一切代價,讓阿爾貝蒂娜離開巴爾貝克,我也不想對他解釋,巴爾貝克類似這樣的地方,在那裡的一個正在嚥氣的病人,無論如何不肯多住一個夜晚,寧可死在半路上。何況,我還要去同類似的請求作鬥爭,首先是在飯店裡,瑪麗-希內斯特和塞萊斯特-阿爾巴雷眼睛都紅了。(不過,瑪麗淚如泉湧,啜泣有聲;塞萊斯特比她還懦弱,要她冷靜下來;瑪麗口裡唸唸有詞,是她唯一熟悉的詩句:天下所有的丁香都枯死了,塞萊斯特忍不住了,在她那丁香色的臉上涕淚交流;不過我想,當天晚上她們就把我忘掉了。)繼而,在地方辦的小火車上,儘管我想方設法不被人看見,但我還是遇上了德-康布爾梅先生,他只要看見我的行李箱子,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因為他指望我兩天後去作客呢;他使我很惱火,因為他說服我說,我的氣喘與天氣變化有關,說十月份可能是哮喘最得意的時候,他問我,無論如何,「是否可以推遲個把星期再走」,這等愚蠢的說法也許會把我氣死,因為他的建議實在叫我難受。在車廂裡,他只顧同我談話,可我每到一站,總是提心吊膽的生怕見到德-克雷西先生,他比埃蘭巴或吉斯加還討厭,厚著臉皮乞求別人邀請他,也怕見到維爾迪蘭夫人,她就更煩人了,非請我去作客不可,但這些個事過幾小時才可能發生。我還沒有到達那地步呢。我現在只是要對付經理失望的怨言。我把他打發走了,因為我怕他唧唧咕咕個沒完,最終會把我媽媽吵醒。我獨自呆在房間裡,想當初剛來乍到,也就在這間房子裡,天花板高高在上,我是多麼不幸;也就是在這間房子裡,我懷著多少柔情蜜意思念德-斯代馬裡亞小姐,暗中監視著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女友們來來往往,她們像一群遷徙的候鳥在海灘上棲息;也就在這間房子裡,我叫電梯司機去把她找來,我擁有了她,卻又那麼無動於衷;還是在這間房子裡,我體會到外祖母的善良,後來得知她仙逝的消息;這一扇扇百葉窗,從窗腳下落進晨光,我第一次打開百葉窗,第一批滄海濤峰奔湧而來(但阿爾貝蒂娜卻讓我關上百葉窗,以免讓人看見我們擁抱接吻)。與事物的原始面目相對照,我才意識到自己變了。不過,人們對於事如同對於人一樣容易習慣成自然,但突然間,人們回味出其事其人具有不同意義時,或當其事其人失去全部意義時,回想到與其事其人有關的與今天迥然不同的事件,就在同一塊天花板下,在同樣的玻璃書櫥間,演過的形形色色的活劇,並由此引起的心中的變化和生活中的變化,卻由於周圍環境依舊似乎顯得更加激烈,由於地點的統一而得到了加強。

    有一陣子,我兩次三番產生這樣的念頭,在這間房子和這些書櫥構成的世界裡,阿爾貝蒂娜夾在裡面是何等的微不足道,這也許是知識的世界,是唯一的現實,是我的憂愁,有那麼點象閱讀小說的滋味,只有傻瓜才會被弄得愁腸百結,久久難以解憂,一輩子形影相吊;也許,我的意志只要稍許動作就可抵達這現實的世界,只消將紙包捅破,就可以超越我的痛苦,回到這現實世界中來,再也不去更多地考慮阿爾貝蒂娜的所作所為,就好比我們讀完一部小說後,不再多思考小說中虛構的女主人公的情節。況且,我最喜歡的情人與我對她們的愛情始終無緣。這種愛是真實的,因為我不顧一切去看她們,把她們擁為我一個人所有,因為,只要有一天晚上她們讓我久等了,我就會傷心地哭泣。但是,她們與其說是愛情的形象,倒不如說她們擁有喚醒這種愛情並將這種愛情推向頂峰的專利。當我看到她們時,當我等待她們時,我在她們身上找不到與我的愛情有絲毫相像的東西,找不到絲毫可以解釋我的愛情的東西。然而,我唯一的歡樂就是看到她們,我唯一的煩躁就是等待她們。似乎有一種與她們毫不相干、卻是自然賦予她們的附屬的效能,這種效能,這種仿電能,在我身上產生了激發愛情的效果,也就是說,指揮著我的一舉一動,造成我的種種痛苦。與此相比,這些女子的美貌,或智慧,或善良就完全不同了。就像有一股電流在推動著您似的,我被愛情震撼了,我體驗過愛情的深淺,感受到愛情的滋味:但我永遠看不到愛情,或者說想不到愛情。我甚至傾向於認為,在這種種愛情裡(我且不談肉體的交歡,肉體交歡往往伴隨著愛情,但又不足以構成愛情),面對女人的外表,我們正是向附帶伴隨著女人的種種無形的力量表白心曲,就像對黑暗女神祈求一樣。我們需要的正是她們的仁慈,我們追求的正是與她們的接觸,卻找不到實際的歡樂。幽會時,女人只是將我們與這些女神拉到一起,並無更多的作為。我們如同許願祭品,答應給首飾,讓旅遊,講些套話,意思是我們有多愛,講些相反的套話,意思是說,我們根本無所謂。我們使出了我們的全部能力以取得一次新的約會,而且對方竟欣然同意了。倘若女人不附帶有這種種神秘的力量,難道,我們是為了女人本身我們才吃如此多的苦頭,而,當她走了,我們竟然說不清楚她穿的是什麼衣服,我們才發現,我們甚至都沒看她一眼,是不是?

    視覺是何等騙人的感覺!一個人體,甚至是所愛的身體,比如阿爾貝蒂娜的玉體吧,離我們雖然只有幾米,幾厘米,可我們卻感到異常遙遠。而屬於她的靈魂也是如此。只是,只要某件事猛然改變著這個靈魂與我們之間的位置,向我們表明,她愛的是別人,而不是我們,此時此刻,我們的心跳散了架,我們頓時感到,心愛的造物不是離我們幾步遠,而就在我們心上。在我們心上,在或深或淺的地方。但這句話:「這個女朋友,就是凡德伊小姐」已經成了芝麻開門的咒語,我自己原是無法找到這個秘訣的,是它讓阿爾貝蒂娜進入我那破碎的心的深處。她進門後即重新關嚴的石門,我即使花上百年時間,也弄不懂到底怎樣才能重新把石門打開。

    這幾個字的咒語,剛才阿爾貝蒂娜待在我身邊的那陣子,我卻聽不到了。我像在貢佈雷擁抱我母親那樣擁抱了她,以緩和我的痛苦,我差點相信阿爾貝蒂娜是無辜的,要不,至少,我沒有繼續想我發現她有壞毛病這件事。但現在,我孤零零一個人,那些個咒語又在我耳邊迴響,就像人家對您說完話後,您聽到耳內仍有聲音迴盪一樣。現在,她的毛病對我來說已不成其疑問了。即將升起的太陽的光輝,一邊改變著我身邊的事物,就像暫時移動了我與她關係的位置,進一步嚴酷地令我意識到我的痛苦。我從來未曾看到,一天的早晨開始是如此美好,又是如此痛苦。想起那麻木不仁的歷歷風景即將吐艷生輝,而在昨晚,它們還一味讓我產生一睹為快的慾望,我便止不住哭泣起來,同時,機械地做了一個奉獻祭品的動作,我覺得這是象徵流血犧牲的動作,每個早上,直至我生命的終止,我要犧牲一切的歡樂,當曙光初照,我以我每日的憂傷和我創傷的鮮血,隆重地重新歡慶這種流血犧牲,太陽的金蛋,好像受到凝固時密度的突然改變,導致平衡的失控,被推了出來,猶如畫中帶火焰的紅輪,噴薄而出衝破一道天幕,在這道天幕的背後,人們已經感到它躍躍欲試了一陣時間,準備好進入舞台,橫空出世,以其光的波濤,將神秘的僵化了的大紅天幕抹去。我聽到我自己在哭泣。但此時此刻,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門開了,心兒怦怦直跳,我似乎看到了我的外祖母站在我的面前,過去也有過類似的情景,但只是在睡夢中才出現的。這一切難道不過只是一場夢?然而,我分明是醒著的。「你覺得我像你那可憐的外婆」,媽媽對我說——因為這是她——語氣溫和,好像是為了消除我的恐懼,況且,承認了這種相像,嘴上掛著甜美的微笑,出于謙虛的驕傲,與諂媚妖冶從不沾邊。她的頭髮散亂,銀灰的發綹毫不掩飾,在焦慮不安的眼睛周圍和蒼老的兩頰上彎曲散落著,她穿的睡衣跟我外婆的一模一樣,在一瞬間,我簡直不敢認她,不覺猶豫起來,是不是我還在睡夢之中,或者,是不是我外祖母復活了。已有許久了,我母親越來越像我外祖母,反而不像我童年所熟悉的年輕的笑咪咪的媽媽了。但我已經不再夢到了。就這樣,當人們看書看久了,心不在焉,也不知時間過去了,突然,看見身邊出了太陽,昨天傍晚在同樣的時刻也有太陽,朝陽喚醒了身邊依舊和諧聯貫的氛圍,而醒悟了的和諧聯貫的氛圍又依舊醞釀著夕陽。母親以微笑向我表明是我自己產生了錯覺,因為她為自己與自己的母親竟然如此相像而感到愉快。「我來了,」我母親對我說,「因為睡夢中,我覺得聽到有人在哭。這就把我吵醒了。可你怎麼搞的還沒睡覺!瞧你眼淚汪汪的。怎麼啦?」我抱住她的頭:「媽媽,是這樣的,我怕你以為我朝三暮四。可首先,昨天,我對你談到阿爾貝蒂娜,挺聽話吧;可我對你說的不對頭。」「可又怎麼啦?」我母親對我說著,發覺太陽已經升起,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不由淒然一笑,我外祖母曾為我從未仔細看看一幕壯麗的景象而惋惜,為使我不致錯過一次觀光的現成良機,媽媽對我指了指窗外。媽媽指給我看巴爾貝克的海灘、大海和旭日,可我卻懷著失望的情緒——我母親早已看在眼裡——在那風景背後,看到的卻是蒙舒凡的房間,只見阿爾貝蒂娜色如玫瑰,像一隻肥母貓那樣委著身子,淘氣地戲著鼻子,佔據了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的位置,只聽她浪言浪語地咯咯大笑說:「嘿嘿!要是有人看到我們,那就再好不過了。我!我不敢朝這老猴子身上呸一口?」窗外展現的景象背後,我所看到的原來就是這麼一場戲呵,另一個場面則是一葉慘淡的風帆,像一道掠影重迭在上面。的確,這情景本身似乎幾乎是不真實的,活像畫出來的景觀。在我們面前,在巴維爾的懸崖峭壁突兀之地,我們曾在裡面做過傳環遊戲的那片小樹林沿著斜坡直傾大海,鑲著海水的金邊,這是一幅綠樹迭翠的圖畫,它每每出現在薄暮向晚的時候,這時,我常與阿爾貝蒂娜進小樹林午休,起來時,正見夕陽西下。混亂的夜霧仍然在水面上拖著破爛不堪的玫瑰紅和藍色的彩裙,而水面上卻已曙光初照,珠貝鱗光閃耀在海面上,只只船兒笑對斜暉駛過,斜暉染黃了風帆和桅頂,恰似歸航晚景:虛幻的、哆嗦的、荒涼的場面,純粹是夕陽的浮現,此情此景,不像天黑是白天的後續那麼天經地義,而我又習慣於把薄暮看作早於天黑,此情此景,淡淡薄薄的,穿插進去的,比起蒙舒凡的可怕形象更加稀薄縹緲,根本不可能將蒙舒凡的可怕形象消除掉,掩蓋掉,隱瞞掉——這是回憶與幻想的詩一般的無可奈何的形象。「可是,瞧,」我母親對我說,「你沒有對我說過她一句壞話呀,你告訴我說她有點使你煩惱,你說你很高興放棄娶她的念頭。您哭成這個樣子,這不成一個理由。你想想,你媽媽今天就要動身,留下媽媽的大寶貝如此傷心,媽媽怎麼放心得下。再說,可憐的小寶貝,我沒有一點時間來勸慰你。行李即使準備好了也白搭,出門這一天,時間總是不夠用。」「不是這碼事。」於是,盤算著未來,好生掂量掂量我的意願,終於明白了,阿爾貝蒂娜在那麼長的時間裡,對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懷有如此綿綿柔情,是不可能清白無辜的,終於明白了,阿爾貝蒂娜原來是行家裡手,正如她的一舉一動向我表明的那樣,而且生來就有惡習的本性,我不知為此產生多少回不安的預感,她一直沉湎於這種惡習之中(也許此時此刻,她趁我不在之機,正委身惡習呢),我於是對母親說,明知道我使她為難,但她卻不讓我看出她的痛苦,只是她身上那嚴肅的焦慮神色有所流露罷了,每當她感到事情嚴重,會使我煩惱,或令我痛苦時,她便有這種嚴肅的焦慮的神色,而她的這一神色的首次流露是在貢佈雷,即當她終於答應在我身邊過夜的時候,此時此刻她的神色與我外祖母允許我喝白蘭地時的神色何其相像,我於是對母親說:「我知道我一定會使你為難。首先,與你的願望相反,我不留在這裡,我要跟你同時動身。但這還沒什麼。我在這裡感到難受,我更想回去。是這麼回事。我弄錯了,我昨天好心騙了你,我想來想去思考了一夜。我們一定一定要,趕快拿定主意,因為我現在終於明白了,因為我再也不會改變主意了,因為我不這樣就活不下去了,我一定一定要娶阿爾貝蒂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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