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7)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我擔心這次獨自漫遊獲得的樂趣減弱了我心中對外祖母的記憶,於是想方設法,通過回想外祖母經受的巨大精神痛苦,激發懷念之情。在我的召喚下,這一痛苦試圖在我心中安營紮寨,豎起一根根巨大的柱石。無疑,我的心對它來說實在太窄小了,我無力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在痛苦全部復現的剎那間,我走了神,即將合攏的拱穹頃刻坍塌,猶如浪峰尚未盡善,大浪便一落千丈。然而,當我昏昏入睡時,只要通過睡夢,我就可得知外祖母去世給我造成的悲痛正在漸漸減弱,因為在夢境,她不像我對她的幻境想像的那樣盡受壓抑;我看她還是有病,但已在慢慢康復;我覺得她好些了。只要她一暗示她感到難受,我馬上用親吻堵上她的嘴巴,讓她相信病已徹底痊癒。我多麼想讓悲觀論者看到死亡確確實實是一種疾病,可以治癒。不過,我再也看不到外祖母像往日那樣豐富的自發性。她的言語僅僅是一種衰弱、順從的答話,幾乎是我講話的簡單回聲,充其量不過是我的思想的反映。
喚起我似乎對幸福的嚮往。彼此共享柔情的春夢總在我們腦際浮現,往往由於一種情投意合,自然而然地與對某個我們與之有過歡愛的女性的回憶(條件是這一回憶已變得模糊不清)聯繫在一起。這一情感令我回想起阿爾貝蒂娜臉蛋的模樣,那模樣較之有可能激起我肉慾的臉蛋多幾分溫條,少幾分愉悅,兩者相去甚遠;由於這一情感要求與肉體的慾望一樣,並不迫切,我情願等到冬日再去享受,在阿爾貝蒂娜離開巴爾貝克之前,不想再設法與她會面。但是,即使仍處在極度悲傷之際,肉慾也會死灰復燃。在人們讓我每日久臥靜養的床榻上,我渴望阿爾貝蒂娜前來舊戲重演。君不見在那間孩子夭折的臥室裡,夫妻很快又摟抱有一起,給死去的嬰兒再添個弟弟?我走到窗台,凝望著這天的大海,試圖擺脫這一慾念。與初次來的那一年一樣,大海變幻無窮,一天一個景象,少有雷同。再說,這大海與那年看到的相去甚遠,或許,時值春華,經常風雨大作;或許,即使我與上次同期到達,但由於氣候不同,更為多變,致使這一帶海濱失去了懶洋洋、霧——、弱不禁風的海面,炎夏之日,我曾目睹大海在沙灘上沉睡,微微搏動的灰藍色胸脯一起一伏,幾乎難以覺察;或許更因為我的雙眼遵照埃爾斯蒂爾的教誨,捕捉住的恰正是往日我故意排斥的成分,久久地凝望著第一年不善欣賞的景觀。我與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起漫遊的鄉野與附近那變幻無常、難以接近、神話般的永恆汪洋形成鮮明對照,這在當初曾令我那樣驚詫,如今卻已不復存在。有的日子裡,大海一反常態,在我眼前似乎變成了廣闊的原野。在難得的風和日麗的日子裡,炎熱的天氣彷彿在田野上一樣,在海面開闢了一條塵土飛揚的白色通道,一條漁船孤帆遠影,宛如鄉村鐘樓在海路上脫穎而出;一艘拖輪,唯見其煙囪,在遠處冒著青煙,猶如一座偏僻的工廠;而在天際,只見一個鼓起的白色四方體,無疑是一艘帆船的遠影,但看去似乎結結實實,如同石灰岩,令人想起某座孤零零的建築的向陽角,那或許是家醫院,抑或是座學校。遇到颳風多雲的日子,風起雲湧,且不說會讓人判斷完全失誤,至少讓人第一眼會產生錯覺,觸發想像力的聯想幻景。色彩對比鮮明的空間的交替出現,比如田野裡因不同作物遠近而呈現的分明色彩,高低下平,泛看黃色,彷彿佈滿污泥的海面,擋住視野中的某條小船,以及使得船上一隊靈巧的水手看似在收穫的堤壩與斜坡,所有這一切在暴風雨大作的日子裡,令海洋面目全非,變得如同昔日我迫不及待出遊的那條可通行馬車的泥路一般多變,結實,崎嶇,擁擠。有一次,我再也無法抵擋自己的慾望,起床後沒有再躺下,穿好衣服,出發去安加維爾找阿爾貝蒂娜。我打算求她一直陪我到多維爾,然後,我再從那兒去費代納和拉斯普利埃分別拜訪德-康布爾梅夫人和維爾迪蘭夫人。在我拜訪這段時間,阿爾貝蒂娜在海灘呆著等我,等到夜裡,我們倆再一起返回。我乘上了地方經營的小火車,我曾聽過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介紹,對該地區小,火車的所有綽號瞭如指掌:有叫它「彎道車」的,因為車道彎彎曲曲;有叫它「老爺車」的,因為車子慢吞吞不見朝前開;有的稱它「橫渡大西洋巨輪」,因為它鳴起汽笛來嗚嗚不停,緊催行人避開,令人膽顫心驚;有的稱它「纜索車」或「狹軌車」,實際上根本不是纜索車,只不過車子行駛在高高的懸崖峭壁間,說它是狹軌車也不確切,但車軌倒確實只有六十公分寬;也有的喊它「巴—昂—格」,因為火車自巴爾貝克經昂熱維爾至格拉勒瓦斯特;還有的稱它為「摩電車」和「諾南電氣車」,因為這條鐵道屬諾曼底南部電氣車線的一部分。我在一節車廂坐了下來,整節車廂就我一個人;烈日呆呆,車子裡令人窒息;我拉下藍色窗簾,只透進一線陽光。轉瞬間,我又看到了外祖母,她還是那副模樣,坐在我們離巴黎去巴爾貝克的那列火車上,當時,她見我喝起啤酒,很是生氣,實在看不下去,索性閉上眼睛,假裝睡覺。過去,外祖父飲白蘭地酒,我外祖母就很痛心,我看了都於心不忍,可此刻,我自己卻讓她為我痛心,不僅當著她的面,接受他人邀請,喝起她認為對我致命的飲料來,而且還硬要她讓我喝個痛快;更有甚者,我還借酒發火,借胸悶發作,非要她為我助興不可,非讓她為我勸酒不可,她那副無奈屈從的形象歷歷在目,只見她默不作聲,悲觀絕望,目不忍睹。這一痛苦的回憶猶如魔杖一揮,重又把近來正喪失的靈魂歸還給我;當我極度渴望擁抱一位死者,雙唇因此而顫抖的時刻,我能怎樣對待羅斯蒙德呢?當我外祖母經受的痛苦時刻都可能出現在我的心頭,我的心臟因此而如此猛烈跳動的時刻,我能對康布爾梅和維爾迪蘭家的人說些什麼呢?我不能再呆在這車廂裡了。火車有梅恩維爾—拉—坦杜利埃爾剛停下來,我放棄了原計劃,立即下了車。近來,梅恩維爾贏得了舉足輕重的地位和非同一般的特殊名聲,因為一位經營數家娛樂場、人稱福利老闆的經理在離梅恩維爾不遠的地方,修建了一座情趣低下,但裝飾豪華,堪與大旅館競爭的大樓,對這座大樓,下面還要介紹,實話說吧,它是有人在法蘭西海岸修建的、旨在給雅士們提供玩樂的第一家妓院。也確實僅此一家,別無分店。當然,任何一座海港都有妓院,但光顧的只是海員和尋花問柳之徒,看起來煞是有趣,就在古教堂附近,鴇母老臉皮厚,卻又令人肅然起敬,可與古教堂長滿青苔的門面相比,只見她站在聲名狼藉的庭院門前,翹首等待漁船歸來。
儘管住家向市長提出抗議,但無濟於事,那座令人眼花繚亂的「娛樂」樓高高聳立,不可一世,我避開它,回到懸崖間,沿著崎嶇的小道,朝巴爾貝克方向走去。耳邊響起山楂花的呼喚,我沒有答應。山楂花與蘋果花頗為相似,但不像蘋果花那樣花團錦簇,山楂花嫌蘋果花過分沉甸,但也承認這些盛產蘋果酒的大戶那粉紅色的花瓣宛如少女的肌膚般艷麗。山楂花深知自己沒有似錦繁花,但也知道,人們卻因此而更喜歡它們,那皺皺的一身白色,足以惹人憐愛。
回到旅館時,門房交給我一封訃告,上面有戈納維爾侯爵夫婦、昂弗勒維爾子爵夫婦、貝維納爾伯爵夫婦、格蘭古爾侯爵夫婦、阿默農古伯爵、梅恩維爾伯爵夫人、弗朗克多伯爵夫婦、埃格勒維家出生的夏費尼伯爵夫人等人的名字,等我認出了杜-麥斯尼爾-拉吉夏爾家出生的康布爾梅侯爵夫人和康布爾梅侯爵夫婦的姓名,看清了死者為康布爾梅家的一位堂姊妹,名叫埃萊奧諾—歐弗拉齊—昂貝爾蒂娜-德-康布爾梅的克裡克多伯爵夫人,我才好不容易明白了為何寄給我這份訃告。在整個這一外省大家族中,列舉的名字密密麻麻,那蠅頭小字足足佔了好幾行,沒有一個平民百性,但也不見一個顯赫的爵位,可是,整個地區大小貴族的姓氏——實為該地區所有引人注目的地名——無不以「維爾」、「古」等聲音響亮的字眼結尾,偶爾也有聲音較為沉濁的字眼(如「多」字)。他們的城堡鋪上石板瓦,教堂塗上粗灰泥,搖搖晃晃的屋頂勉強高出建築拱頂或主體一截,為的是飾上諾曼底燈籠式天窗或圓錐形牆筋柱頂塔,這一來,他們便自鳴得意,似乎向排列或分散在方圓五十古裡地區的所有漂亮村舍吹響了集合號角,把它們組成密集的隊形,不留任何空隙,不容外人介入,全部集中在標有黑框的貴族姓氏密密麻麻的長方形訃告盤上。
母親上樓回到了她的房間,一直思考著德-塞維尼夫人的一句話「我看不透想為我解悶的任何一個人的心思;他們說話遮遮掩掩,為的是不讓我想念您,這讓我惱火」,之所以思考這句話,是因為法院首席院長勸她該解悶。首席院長對我低語道:「這是帕爾馬公主。」等我看清法官指給我瞧的那位女子與公主殿下毫不相干,內心的恐懼便煙消雲散了。由於公主曾預訂了一個房間,準備從德-盧林堡夫人府上回來後在此過夜,消息傳開,弄得許多人把新來乍到的女士都當作帕爾馬公主——而我得到消息,剛趕緊上樓躲進頂樓,閉門不出。
我本不想孤單單獨自呆在屋裡。時間還不到四點。我打發弗朗索瓦絲去找阿爾貝蒂娜。讓她上這兒來,與我共同消受黃昏後這段時間。
我以為,倘若說阿爾貝蒂娜已開始引起我永遠無法打消的、痛苦的不信任感,尤其是這一懷疑已具有特殊的、特別是戈摩爾人的性質,那我是在撒謊。誠然,打從這天起——並非是第一天——當我等待時,心裡總有一點兒焦慮不安。弗朗索瓦絲一走,耽擱的時間那麼長,等得我頓時感到絕望。我沒有把燈打開。天色已經不早了。風刮得娛樂場的旗幟忽忽飄響。大海在漲潮,沙灘上寂靜無聲,擱在旅館前面的一架蠻族小管風琴奏著維也納圓舞曲,在靜謐中更顯得有氣無力,彷彿一個聲音在表現、拓展這一躁動不安的非真實時刻刺激神經的空間。弗朗索瓦絲終於回來了,可就她一人。「我盡快趕回來,可她不願馬上來,因為她覺得頭還沒梳好。要是她不用上一個鐘頭塗脂抹粉,那她不用五分鐘就來了。這裡呀,等會兒可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香料廠嘍。她要來的,還在我後面,還在鏡子前擺弄呢。我想她准還在照鏡子。」又過了很長時間,阿爾貝蒂娜才姍姍到來。不過,她這一次表現得歡快,溫柔,驅散了我內心的悲傷。她告訴我(與她前幾天說的相反),她整個季節都將呆在這裡,問我能否象第一年那樣天天見面。我回答她說,眼下,我心情過分悲哀,最好正像在巴黎那樣,需要時,我會經常遣人去找她來的。「萬一您感到難過,心裡想見我,那別猶豫,」她對我說,「派人來找我好了,我一定很快趕來,要是您不怕會在旅館引起議論,您願意讓我呆多長時間,我都樂意。」弗朗索瓦絲把她領來時,喜形於色,每次她為我效了力,好不容易終於讓我開了心,她總是這副高興勁。可是,她高興,阿爾貝蒂娜本身卻沾不到一點邊,一到第二天,弗朗索瓦絲準會對我說如下一番語重心長的話:「先生不該見那位小姐。她那種脾氣,我看得透透的,只會使您傷心。」送阿爾貝蒂娜時,我透過燈光明亮的餐廳,看見了帕爾馬公主。我只瞅了她一眼,而且盡量注意不被發現。可我承認,在王宮禮節中,我發現了幾分崇高,而在蓋爾芒特府中,禮節則常令我忍俊不禁。君子們在自己的領地上無處不是主人,這是一條定律,但繁文褥節使這條定律變成毫無價值的僵死習俗,比如這兒有一個習俗,王子駕到時,要求主人在自己的住所應手執禮帽,表示不在自己家中,而是王子宮中的客人。然而,這種觀念,帕爾馬公主也許沒有公開流露,但在她腦中卻是根深蒂固,以致她時刻隨著場合的變化,自然而然地調整自己的言談舉止,表明了這一觀念的存在。她用餐後起身時,把一份豐厚的小費賜給了埃梅,彷彿埃梅在此是專門侍候她的,也似乎她在離開城堡之際,酬謝特遣來為她效勞的領班。她並不只施小費,而且怡然一笑,對他說了一通母親教給我的那種客套的恭維話。再客氣一點,興許還會說旅館生意興隆,諾晨底繁榮昌盛,在世界各國中,她最喜歡的是法蘭西。又一塊硬幣從公主手中悄悄地遞給了她差人喚來的飲料總管,她儼如一位剛剛檢閱過部隊的將軍,堅持要對他表示滿意。這時,電梯司機正過來回她的話;他照例也得到了一句好話,一個笑臉,一份小費,所有這一切都夾雜著口氣謙卑、表示勉勵的話,用以向他們表示她只不過是他們中間的一員。面對一個對他們笑容可掬的人,埃梅、飲料總管、電梯司機和其他人都覺得,如果不報之笑臉,把嘴一直咧到耳根,那就未免失禮了,這一來,她身邊馬上簇擁著一大群侍從,她與他們親切交談;因為在豪華的大旅館,這種姿態不同尋常,打從廣場上經過的人們,不知道她的大名,還以為他們見到的只是巴爾貝克的一位常客呢,這人不是出身卑賤,就是出於職業利益考慮(也許是位香檳酒推銷員的妻子),才與僕人們不分什麼界線,不像是真正風雅的顧客。可是,我卻想到了帕爾馬的宮殿,想到了給這位公主提出的半宗教、半政治性的種種建議,公主正在與平民百性一起活動,彷彿不得不爭取人民的支持,以便有朝一日登基執政;如果已經執政,那就更需要支持了。
我又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可在裡面,我並不孤獨。我聽到有人在舒緩柔和地彈奏舒曼的曲子。誠然,人們,甚至我們最心愛的人,偶爾會因為我們的緣故,心間充滿悲哀或悶悶不樂。然而,世間卻有一件東西擁有凡人永遠不具備的加劇痛苦的能力:這就是鋼琴。
阿爾貝蒂娜讓我記下了她可能外出到女友家小住幾天的具體日期,並讓我錄下了她們的住址,萬一我哪天夜晚渴望見到她,她們住的都不甚遠,可以去找。這樣一來,為了找到她,從一個少女家到另一個少女家,自然而然就圍繞著她連成一片鮮花芳草地。我有膽量招認,她女友中有好幾位——我當時還不愛她——曾在這個或那個海灘上給了我歡樂的時光。我彷彿記得,這些好心腸的年輕女友為數不是很多。可最近,我又想起了她們,腦中浮現出她們的芳名。我數了數,僅在那季節,就有十二位向我作出了她們脆弱的愛的表示。接著,又回想起一個名字,總共有十三位。這時,我像個孩子,殘忍地緊緊抓住這個數字不放。哎,我想起把第一位給忘了,那是阿爾貝蒂娜,她不再排行第一,而成了第十四號了。
還是繼續按照敘述的脈絡往下講吧,我記下了阿爾貝蒂娜女友們的姓名與地址,當她不在安加維爾的時候,我可以在她這些女友家找到她,可我本想利用這些日子去維爾迪蘭家。再說,對不同的女人,我們的慾望並不總是同樣強烈。在某個夜晚,我們也許怎麼也離不開某個女人,可事後一兩個月時間裡,她卻很少能撩得我們心緒不寧。此外,極度的肉體疲乏過後,通常的交替因素(這裡不便深入研究)往往導致這樣的情形,有的女人雖然在我們短暫的衰弱時刻糾纏著我們不放,但她不過只值得我們親親她額頭而已。至於阿爾貝蒂娜,我很少與她見面,即使見面也只是在晚間,間隔時間也相當長,可那些夜晚,則是我沒有她便無法生活的時光。若我一時來了慾望,可她離巴爾貝克太遠,弗朗索瓦絲去不了,我便請電梯司機早點把事做完,派他去埃格勒維爾,拉索尼或聖弗裡舒。他走進我的房間,可卻讓房門大敞著,因為儘管他幹起「活兒」來一絲不苟,但活計十分繁重,打從清晨五點鐘開始,每日不知要清理多少次,累得實在下不了決心費點力氣把門關上,要是向他指出門還敞著,他便會返回去,作出最大努力,輕輕地推一推門。他具有自由職業者所不具備的獨特地民主自豪感,為數不甚多的律師、醫生、作家等自由職業者只以「同行」相稱,而他卻以充分的理由,與我提及一位有一半工作日充當電梯司機的服務員時,用的是只限於極少數團體之間,如科學院人士之間的相互稱謂:「我去看看,讓我的同仁來代一下班。」為了能提高他所稱的「薪金」,他雖然具備這種自豪感,卻不會因此而拉不下面子,謝絕跑差的酬勞,弗朗索瓦絲為酬勞的事對他極為反感:「對,第一次見他,就看得出是個不知懺悔的偽君子,可後來有幾天,他客氣得簡直令人作嘔。這種人,全是貪小利的小人。」她以前張口閉口,常罵歐拉莉是此類小人,不知將來會罵出什麼災禍來,反正她已把阿爾貝蒂娜也歸入此類,因她常見我向媽媽討些小玩藝,小飾物,贈給我那位不怎麼有錢的女友,對此,弗朗索瓦絲覺得不可饒恕,邦當太太不就有那麼一位什麼家務事都包下來的女僕嘛。電梯司機很快脫下他說的那身制服,可叫我說,那明明是身號衣,接著戴上草帽,拿起手杖,走路時注意昂首挺胸,因為他母親經常囑咐他,千萬不要養成「工人」或「服務員」的舉止。由於有了書籍,科學屬於了每一個做工的,下班之後,工人便不再為工人,同樣,多虧狹邊草帽與手套,晚間停止運送客人的電梯司機因此而有可能搖身一變,風度翩翩,自以為像一位脫下白大褂的年輕外科大夫或換下軍服的中士聖盧,成了地地道道的上流人士。再說,他也並非一無雄心,二無才幹,開不了電梯,把您丟在兩個樓層之間。但是,他的語言實在糟糕。他明明受門房管理,卻稱之為「我的門房」,就像在巴黎擁有服務員所說的「私人旅館」的富翁喚看門人一模一樣,聽那口氣,我真以為他雄心勃勃呢。至於電梯司機的常用語言,一個每天至少聽見房客喊上五十次「電梯」的人,自己卻偏說成「天梯」,實在莫名其妙。這個開電梯的,有的事真讓人惱羞成怒:無論我對他說什麼,他總是一口一個「當然如此」或「當然羅」,打斷我的話,彷彿我所講的再也明白不過,路人皆知,抑或想顯示他水平不凡,似乎是他引起了我在這方面的注意。我談的事情,他明明毫未覺察,可平均兩分鐘就從嘴裡冒出一個「當然如此」或「當然羅」,而且如此鏗鏘有力,氣得我轉而改口,提出完全相悖的論點,向他表明他一竅不通。可是,我的第二個論點與開始說的雖然絕不是一碼事,他卻仍會接過話茬,來個「當然如此」或「當然囉!」,彷彿這話非說不可。對他使用某些行話,我也難以原諒,正因為是行話,如果用的是本義,那肯定恰到好處,無懈可擊,只是一旦涉及轉義,便給它們添上一種相當愚蠢的主觀意義,比如「踏」這個動詞。他踏自行車外出辦事,從來不用這一詞。可要是徒步趕去辦事,沒有誤點的話,他準會說:「您知道我踏得多快喲」,以表示他行走如何迅速。這位電梯司機應該說個子矮矮的,長得五短身材,相當丑。可每當有人跟他提及某個身體頎長、身姿矯健的小伙子,他總不免要說:「噢,對,我知道,那人的身材跟我正好一般高。」有一天,我正等著他回話,聽到有人上了樓梯,腳步聲漸漸靠近,我迫不及待打開自己的房門,發現一位服務員長得像恩底彌翁一般英俊,容貌不凡,來為一位我素不相識的夫人服務。等電梯司機來後,我對他說我多麼焦急地等他回話,同時告訴他我剛才以為是他上樓呢,原來是諾曼底來的那位旅館服務員。「噢!對,我知道,」他對我說,「這裡就那麼一位諾曼底人,小伙子個子跟我一般高。相貌長得也很像我,像得兩個人會弄混,他呀,簡直像我兄弟。」總之,從第一秒鐘起,他就想顯得全都已明白,這樣一來,只要托他做什麼事,他便回答:「對,對,對,對,我完全明白」,說得直截了當,聽那口吻,真是機敏靈巧,有時弄得我也對他抱有幻想;可是,漸漸熟悉以後,人們往往就像一塊金屬,掉入了促使質變的混合物中,眼看著一點點失去優良品質(時而也改變其缺陷)。我把事情向他作了交待之後,發現他讓門大敞著不關,遂提醒他注意,當心有人聽到我們的談話,他紆尊降貴,滿足我的願望,把大敞的房門稍稍關上一點,然後又轉過身來。「這只是為了讓您高興高興。這樓上,就我們倆,沒有別人。」話音剛落,我就聽見了一個人的聲音,接著第二個,第三個。他如此冒昧,而且我看他根本不在乎,門外也一直有人來來往往,我感到氣惱。
「噢,是隔壁的女傭人去取衣物什麼的。噢,沒關係,是飲料總管在重新裝配鑰匙。沒啥,沒什麼關係,您只管講好了,是我的同仁要值班了。」儘管他們每人走動各有原因,可我的不安心情絲毫沒有減弱,仍然擔心有人竊聽了我們的談話,直到我正式下了命令,他才又去關門,可還是沒有把門關嚴,只是又推了推,要他把門關嚴,那簡直是難乎其難,就像是一位一心想要「摩托車」的自行車手,無力再騎自行車了。「這樣,我們就絕對放心了。」我們是放心了,可放心得竟然有位美國女人闖進門來,一邊抱歉認錯了房間,匆匆退去。「您去給我把那位年輕姑娘接來,」我竭盡全力,光噹一聲,自己動手把門關嚴,對他說,「您記牢:她叫阿爾貝蒂娜-西莫內。這信封上也寫著。您只要對她說是我叫送來的就行了。」為了給他打氣,自己又不至於太掉價,我緊接著添了一句:「她一定會很樂意來的。」「當然如此!」「噢,不,她肯定不會打心眼裡情願來。從貝納維爾到這裡,太不方便了。」「我明白!」
「您讓她跟您一起來。」「對,對,對,對,我完全明白,」他回答道,口氣還是那斬釘截鐵,精明強幹,可這早就不能給我什麼「好印象」了,因為已給我看透,這差不多是個木頭人在說話,直截了當的外表下掩蓋了幾多糊塗與愚蠢。「您什麼時候能回到這裡?」「我甭會耽擱多久,」電梯司機答道,他簡直把貝裡茲規定的關於避免重複否定的規則運用到了極端的地步,一概用「甭」代替「不」。「我現在完全可以脫身走了。剛才,還取消了任何人外出呢,因為中午有個沙龍聚會,二十個人用餐。今天下午,本該輪到我外出的。可現在只能傍晚時出去一會。我騎自行車去。這樣,來去就快了。」一個小時後,他回來向我稟報:「先生等了很久吧,可那位小姐沒跟我上來,她現在樓下。」「啊!謝謝,門房不會生我的氣吧?」
「保爾先生?他連我到哪兒去了就甭知道。掌門的頭也都一聲沒吭。」可有一次,我關照他說:「您無論如何要把她接來。」他微笑著對我答道:「您知道,我沒有找著她。她甭在那兒。
我又甭能多耽擱時間;我害怕像我那位同仁一樣,被旅館『派走了』(envoye)。〔實際上是指「辭去了」(renvoye),因為電梯司機說「回去了」(ren-trer),實際上是指「進去了」(entrer),說「我可要回班去了」,指的是初次上班,來回互補,若是涉及自己,則是為了粉飾,若是針對別人,恐怕就是含沙射影,別有用心了。「我知道他被『派走了』(envoye)」,故意取消「r」,實際上是指被「辭去了」(ren-voye)。〕他微笑並非出於惡意,而是由於不好意思。他以為開個玩笑,就可以減輕過錯。出下同樣原因,要是他說「您知道,我沒有找著她」,他並不是他認為我真的已經知道。事實相反,他料定我還不知道,所以特別害怕。因此,他說「您知道」這話,為的只是避免他開口向我稟報時自己將經受的極度痛苦。對那些被我們抓住了過錯,便張嘴傻笑的人,誰也不會大動肝火。他們如此舉動,並不是他們在嘲弄什麼,而是擔心我們不滿意。讓我們對所有那些傻笑的人大發慈悲,平心靜氣吧。電梯司機侷促不安,好似真的疾病發作,不僅臉憋得通紅,像中了風,而且說話也愈發糟糕,猝然變得俗不可耐。他最後終於開口,向我解釋阿爾貝蒂娜不在埃格勒維爾,要到九點鐘才回來,要是她「有時」(意思是說「萬一」)早點回來的話,那可給她捎個口信,她無論如何會在凌晨一點之前趕到我房間。
應當承認,這天晚上,我那一冷酷的疑心尚未徹底形成。噢,不,還是馬上挑明了說吧,儘管事情幾個星期後才發生,可戈達爾的一句話卻引起了我滿腹狐疑。那一天,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女友本想拉我去安加維爾的娛樂場,說來也巧,電氣火車恰在安加維爾出了故障,修復需要一段時間,我在那兒耽擱住了,要不,還不會在娛樂場與她們相遇呢(我本欲去拜訪維爾迪蘭夫人,她已多次邀請我)。我等著排除故障,不耐煩地來回踱步,突然迎面撞見了來安加維爾巡診的戈達爾大夫。我一時猶豫,不願啟齒向他問候,因為我給他去過信,他從未回復過。不過,表示友好的方式,每個人不盡相同。戈達爾不受上流社會人士一成不變的處世之道的教育所束縛,心地很善良,但不為世人所知,盡遭非議,直到有一天機會來臨,才得以表露。他深表歉意,說我的去信全已收悉,並把我來此地的消息告訴了維爾迪蘭夫婦,他們十分渴望與我見面,同時,他也請我去他們家看看。他甚至當晚就想領我去,因他將乘地方經營的小火車到維爾迪蘭家用晚餐。由於我一時拿不定主意,且需要相當時間故障才能排除,他也還要等一會才乘車,所以,我拉他進了一個小娛樂場,記得初次抵達此地的那個晚上,這些小娛樂場在我眼裡顯得多麼淒涼,如今裡面熱鬧非凡,因為男伴少,少女們乾脆自己結伴而舞,正在縱情歡跳。安德烈滑步來到我的身邊,我打算等會隨戈達爾去維爾迪蘭家,可我正要張口謝絕安德烈的邀請時,心間突然湧起極為強烈的慾望,想留下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原因是我剛剛聽到了她的朗笑聲。這聲朗笑旋即令人聯想到粉紅的雙唇,芳香的口腔,從那裡摩擦發出的笑聲,散發出象老鸛草一樣濃烈、性感、直露的香氣,似乎帶著若干十可掂出份量、富於刺激性的神秘粒子。
我素昧平生的少女中有一位彈奏起鋼琴,安德烈請阿貝爾蒂娜與她跳舞。置身這個小巧玲瓏的娛樂場,想到要留下與這些少女呆在一起,心中樂滋滋的,我讓戈達爾注意,看她們跳得多麼優美翩躚。可是,他卻從醫生的特有觀點出發,一副缺乏教養的模樣,雖然肯定看見我問候了這些年輕姑娘,可根本不在乎我與她們是老相識,對我回答道:「是的,可做父母的讓女兒們染上這種習慣,太輕率了。反正我決不會讓自己的女兒涉足這等場所。她們一個個長得至少都漂亮吧?我看不清她們的容貌。噢,瞧,」他向我指著緊緊摟抱在一起,翩翩跳著華爾茲舞的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繼續說道:「我忘了戴眼鏡,看不太清楚,可她倆肯定興致勃勃。人們都不太瞭解,女人們主要是通過乳房感受快樂的。瞧,她倆的乳房整個兒都碰在一起了。」果然,安德烈和阿爾貝蒂娜的乳房之間一直未停止接觸。我不知她們是否聽到了什麼或揣摩出戈達爾的想法,只見她們彼此稍稍分開一點,但仍繼續跳舞。這時,安德烈對阿爾貝蒂娜說了句話,阿爾貝蒂娜報以一笑,與我方才聽到的那聲朗笑同樣強烈而又深沉。然而,這一次的笑聲給我帶來的紛亂思緒,於我是殘酷的;阿爾貝蒂娜彷彿用這笑聲向她表示並讓她領略到其中某種淫蕩而神秘的震顫。它彷彿一次盛況空前的聚會前奏或尾聲的和弦,不絕於耳。我與戈達爾走開了,一路與他交談,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只是偶爾想起剛剛目睹的一幕。這並非因為戈達爾的談話引人入勝。恰恰相反,此時此刻,他的話變得甚至有點兒刺耳,原來我們剛剛看見了杜布爾邦大夫,可他沒有發現我們。杜布爾邦大夫是從巴爾貝克海灣彼岸來此逗留一段時日的,他在那一帶,找他看病的人為數眾多。然而,儘管戈達爾一貫聲稱假期不行醫,可打心眼裡希望在這片海濱招徠一批尊貴的顧客,而杜布爾邦對此是個障礙。當然,巴爾貝克的醫生不可能礙戈達爾的事。只不過,這位大夫極為盡心盡責,無所不通,凡求醫上門,哪怕為的是皮膚發癢之類的區區小病,他也必定不厭其煩,當即對症下藥,囑托您用藥膏、洗劑還是搽劑。拿瑪麗-希內斯特的漂亮話來說,他呀,都能使傷口、瘡口「陶醉」。不過,他並無顯赫名聲。他也確實給戈達爾惹過一次小麻煩。自從決計用教授職位換取一個專事醫療的職位之後,戈達爾專攻毒劑科。毒劑,危險的醫學發明,倒幫了藥劑師的大忙,標籤得以翻新,凡藥品一概標以無毒,一反類似毒品的功效,甚至還標以解毒字樣。時髦的廣告而已;標籤下方勉勉強強印上一行文字,勸君放心,藥品業經仔細消毒,然而字跡模糊難辨,彷彿是原先的使用說明尚未抹淨留下的微痕。毒劑還用於給病人吃定心丸,病人得知自己全身癱瘓只不過是中毒反應所致,豈不非常高興。然而,有一位大公,來巴爾貝克過了幾天,一隻眼睛腫得不成了樣子,他差人請來戈達爾。為了換取幾張面值一百法郎的鈔票(如數量小,教授就不多費神了),戈達爾把炎症的原因歸結於中毒,開了解毒藥。眼睛卻沒有消腫,大公不得已找了巴爾貝克那位普通大夫,大夫沒過五分鐘,從他眼裡取出了一粒塵土。第二天,眼睛就全消腫了。還有一位更為危險的對手,此人專治神經的疾病,名聲響。他臉膛紅潤,性格開朗,儘管常與神經不正常者打交道,但身心仍不失健康,他總是爽朗大笑,向病人道聲「日安」或說聲「再見」,以讓病人放下心來,需要時也不惜動用那雙強健有力的手臂,給病人強行套上緊身病服。然而,一旦在交際場合與他交談,無論議論政治還是漫談文學,他總是和藹可親,聚精會神地洗耳恭聽,那神態彷彿在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從不匆忙下結論,似乎是在診病。但是,無論他醫術有多高明,充其量不過是位專科醫生。因此,戈達爾的氣全都衝著杜布爾邦身上去撒。過了片刻,我想急著回去,便離開了維爾迪蘭的教授朋友,答應下一次一定去看望他們。
他對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的那番議論給我造成的痛苦是巨大的,但這極度的痛苦,我當時並未立即感受到,就像是毒品,要等到一定時間才會起作用。
電梯司機去找阿爾貝蒂娜的那天晚上,儘管他又是保證又是發誓,她還是沒有來。誠然,在愛情方面,一個人的魅力所起的作用往往不及類似「不,今晚我沒有空」這樣的話。若與朋友打交道,誰也不在意這種話;整個晚會上,一直都高高興興的,某個影像早已丟諸腦後。可就在此刻,這張影像浸泡在必不可少的混合液裡;一回家,便看到了底片,底片業已沖洗,極為清晰。於是,人們發現,今日的人生再也不同於昨夜,可白白棄絕,因為即使還像往日一樣,死亡並不可怕,但離別卻想也不敢再想。
再說,凌晨一點(電梯司機規定的時間)已過,從三點鐘起,我再也不像往日那樣,因感到她露面的可能性減少而痛苦。我確信她再也不會來了,這反倒給我心頭帶來了徹底的安寧,送來了涼爽;這一夜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夜,以往有過多少夜晚,我不是也沒見她面嘛,我藉以自我解脫的,正是這一想法。於是,第二天或別的日子再與她相見的念頭清晰地顯現在這一業被接受的虛無之上,變得溫馨甜蜜。在那等待的夜晚,焦急的心情有時實際上是服下的某片藥所起的作用造成的,然而,經受痛苦的人卻誤以為心緒不寧,是因為她遲遲不來所致。在這種情況下,情愛的萌生恰如某些神經疾病,往往由於對某人病痛的錯誤解釋而造成。既然解釋出了差距,糾正也無濟於事,至少對愛情來說是如此,因為這一情感(不管什麼原因)永遠都是錯誤的。
翌日,阿爾貝蒂娜給我來信,說她剛回埃格勒維爾,自然沒有及時看到我的便信,並說如我允許,晚上就來看我,可從她來信的字裡行間,就像有一次她在電話中對我所說的話背後,我似乎感覺到隱藏著她的種種樂趣,藏匿著她愛之甚於愛我的人兒。我再一次充滿痛苦的好奇心,心神不安,急於瞭解清楚她究竟幹了些什麼,同時,內心始終懷有的潛在的情愛擾得我心潮難平;我一時險些以為這一愛心將把我和阿爾貝蒂娜聯結在一起,然而它只滿足於在原地震盪,直到震盪徹底消失,尚未啟動。
初次在巴爾貝克逗留期間,我看錯了——也許安德烈和我一樣——阿爾貝蒂娜的性格。我以為她性格輕浮,可卻不知縱然再三懇求,也難以挽留住她,讓她放棄某次遊園會,某次騎驢漫遊或某次野餐。第二次來巴爾貝克後,我懷疑輕浮只是表象而已,遊園會也不過是個借口,要不,純屬編造。形形色色的偽裝後面,發生了下文將要敘述的事情(我耳聞了在玻璃窗這一邊目睹的一切,可玻璃模糊不清,我怎麼也弄不明白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阿爾貝蒂娜口口聲聲向我保證,說對我充滿最為熾熱的情愛。此時,她正看著時間,因為她該去拜訪一位夫人了,據說這位夫人每天都於五點鐘在安弗爾維爾接待來訪。我受疑慮的折磨,再說身體也確實感到不舒服,於是要求、懇求阿爾貝蒂娜留在我身邊。繼續留下,這絕對不行(她甚至還只能呆五分鐘),因為這會惹那位夫人生氣的,那位太太生來不太好客,容易動氣,拿阿爾貝蒂娜的話說,還令人厭倦。「可是,錯過一次拜訪,完全可以嘛。」「不行,我姨母教我為人首先要講究禮節。」「可我卻常見您失禮。」「這呀,可不是一碼事,那位太太會責怪我的,會弄得我和姨母鬧彆扭。我跟她的關係已經不那麼和諧了。她堅持要我去看望那位太太一次。」「可她不是天天都接待客人嘛。」這一次。阿爾貝蒂娜感到自己「前言不搭後語」、馬上改變了理由。「她每天接待,這不錯。可今天,我約了一些女友上她家去。人多了不會感到怎麼厭倦。」「阿爾貝蒂娜,為了避免單獨去拜訪會感到厭倦,您都忍心看著我生病、痛苦,把我孤零零一人拋下,既然如此,看來您喜歡的不是我,而是那位太太和您的女友?」「拜訪厭煩不厭煩,我無所謂。可我是出於對她們的忠誠。我要用我的馬車把她們接回來。不然,她們就沒有別的交通工具了。」我提醒阿爾貝蒂娜,安弗爾維爾一直到晚上十點都有火車。「這是真的,可是,您知道,主人有可能會留我們吃晚飯。她十分好客。」「那您就謝絕好了。」「我這還會惹我姨母生氣的。」「要不,您可以吃晚飯,可也誤不了十點鐘的火車。」「時間太滿打滿算了。」「照這麼說,我絕對不可能到城裡吃晚飯,然後再乘火車回來羅。噢,阿爾貝蒂娜,我們就簡簡單單,乾脆兩全其美:我覺得新鮮空氣對我身體有益;您嘛又無論如何捨不下那位夫人,那我就陪您到安弗爾維爾。什麼也別擔心,我不會闖進伊麗莎白塔(那位夫人的別墅),我既不見那位夫人,也不見您的好友。」阿爾貝蒂娜臉色驟變,彷彿被狠狠揍了一下,說話結結巴巴。她說海水浴對她身體不起效果。「我陪您走一趟,讓您煩嗎?」
「您怎麼能說這種話呢,您完全清楚,跟您外出,是我莫大的快樂。」終於猛地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既然我們一起漫步,」她對我說,「為何不去巴爾貝克海灣的對岸走走呢,我們倆一起吃晚飯。那該多美呀!其實,那邊海岸景色要優美得多。我對安弗爾維爾及其一切已經開始厭倦,這一個個偏僻的小地方,千篇一律,總是一片墨綠色。」「可要是您不去看望她,您姨母的那位朋友會生氣的。」「噯,她氣總會消的。」「不,不該惹人生氣。」「可是,她可能都意識不到,她天天接待來客;無論我明天去,後天去,還是一個星期後去,或半個月後去,都不礙事。」「那您的那些女友呢?」「她們甩我甩得夠多了。這會輪到我了。」「可您建議我到對岸去,那邊九點鐘後就沒有火車了。」「噯,多了不起的困難喲!九點鐘,正合適不過。再說,什麼時候都不該讓返回的問題擋住了。到時總會找到馬車、自行車什麼的,實在沒有,還有兩隻腳呢。」「既然您去,肯定會找到的,阿爾貝蒂娜!安弗爾維爾這一帶,小樹林療養地一片緊挨一片,真的。可那……那一帶,就不是一回事了。」「即使到那一帶去,我也保準能把您平平安安領回來。」我感覺到阿爾貝蒂娜為我而放棄了原先安排妥當的事,只是不願對我明說而已,這準會造成某個人跟我剛才那般痛苦。眼看她本想做的事情無法如願以償,因為我堅持要陪著她,所以,她乾脆放棄。她知道事情並非無可挽回。因為正如所有在生活中擁有多種現實的女人,她掌握著永不動搖的基礎:疑心與嫉妒。誠然,她並不想方設法激起疑心與嫉妒,事實上,恰恰相反。可戀人往往那麼多疑,很快嗅出了謊言。正因為如此,並不比別的女人更正派的阿爾貝蒂娜也憑經驗知道(卻毫未覺察到這是嫉妒心的功績)準能再與某晚被她拋下的人重逢。她為了我而甩掉的人會因此而悲痛,也因此而會更加愛她(阿爾貝蒂娜並不知道是為此原因),而且為了避免繼續經受痛苦,那人會像我一樣,主動與她重修舊好。可是,我既不願造成他人痛苦,也不願自尋煩惱,更不願踏上那條四處探聽,不擇手段,沒完沒了地監視他人的可怕道路。「不,阿爾貝蒂娜,我不願掃您的興,到安弗爾維爾您那位夫人那兒去吧,或者乾脆到那個假借其名的人家裡去,我都無所謂。我不與您一起去,其真正的原因,是您打心眼裡不樂意我去,是您並非心甘情願想跟我一起漫遊,證據便是您說話自相矛盾,足有五次之多,卻絲毫也沒有意識到。」可憐的阿爾貝蒂娜擔心她自己尚未覺察到的那些自相矛盾的話比較嚴重。她實在弄不清楚到底撒了什麼謊:「我說話自相矛盾,這很可能。海風奪走了我的一切神志,我腦子糊里糊塗的。我總是混淆別人的名字,把這個人說成那個人。」此刻(這向我表明了她現在已無必要說些中聽的話,以讓我相信她),我聽著這番自供詞,感覺到某個傷口在作痛,實際上,她自供的那件事情我只不過略有猜測而已。「那好,得了,我走,」她聲調淒慘地說,但並沒有忘了看看表,以便弄清楚去看望那一位時間是否遲了,因為我現在已經給她提供了不留下與我共同消受夜晚時光的借口。「您太壞了。我改變了整個計劃,為的是能和您度過一個美妙的夜晚,明明是您自己不樂意,卻譴責我撒謊。我至今還從來沒見過您這麼心狠。大海會給我收屍的。我從今之後再也不見您了。(儘管我肯定她第二天會再來,而且她也確實來了,可聽了這番話,我的心還是怦怦直跳。)我葬身大海,我投海去。」「像薩福一樣。」「還侮辱我;您不僅懷疑我說的,而且對我做的也起疑心。」「可是,我的小寶貝,我不是存心的,我向您發誓,您知道薩福確實投過海。」「是存心的,肯定是,您對我一點也不信任。」她見座鐘上離整點只差二十分鐘了,擔心誤事,便選擇了最為簡短的告別方式(第二天來看我時,她對此表示歉意;這天,那人十有八九沒有空暇),一邊高喊著「永別了」,快步跑去,一副悲痛欲絕的神態。也許她真的感到悲痛呢。她儘管知道此時表演得比我出色,相比較而言,她對自己要比我對她更為嚴厲,同時也更寬容,但她說不定確實擔心她以如此方式離我而去,我從今之後會再也不願接待她。然而,我相信她依戀的是我,氣得另一個人比我還更嫉妒。
幾天後在巴爾貝克,我們正在娛樂場的舞廳,布洛克的妹妹和表妹走了進來,她倆都已出落得很漂亮,可由於我那些女友的關係,我跟她倆見面已經從不打招呼,其原因大家都知道,年紀較輕的那位表妹一直與在我初次逗留期間她結識的那位女演員一起生活。安德烈對此含沙射影,低聲對我說:「噢!關於這事呀,我與阿爾貝蒂娜看法一致,再也沒有比這種事更讓我們倆厭惡的了。」至於阿爾貝蒂娜,她當時與我坐在長沙發上,正要開口與我交談,一見那兩位傷風敗俗的姑娘,馬上扭過身去。可是,我卻覺察到,在布洛克小姐與她表妹出現之時,當我的女友還未轉身之前,她的雙眼裡閃過了那種猛烈而又深沉的關注的目光,這目光往往給愛惡作劇的少女臉上平添嚴肅、甚至凝重的神色,轉而顯得楚楚憂傷。不過,阿爾貝蒂娜旋即向我投來目光,那目光仍然直勾勾的,一片迷惘。布洛克小姐與她表妹咯咯大笑,繼又不甚適宜地怪喊怪叫了一陣之後,終於離去了,我問阿爾貝蒂娜那位金髮少女(女演員的朋友)是否前一天在花車賽中獲獎的那一位。「啊!我不知道,」阿爾貝蒂娜回答道,「有一位頭髮是金色的?我告訴您吧,我對她們不太感興趣,我從來就沒看她倆一眼。真有一位頭髮是金色的?」她以探詢而又超脫的神態問她的三位女友?阿爾貝蒂娜每天在海堤不管與何人相遇,總要細細打量一番,現在卻如此無知,實在太過分,不可能不是裝的。「她們好像也不多瞧我們。」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說這話,也許是出於假設,不過當時並非有意識這樣設想,如果阿爾貝蒂娜喜愛女人,那我的目的在於消除她的一切遺憾,向她指明她絲毫沒有引起那兩個女人的注意,因此按一般情理來說,即使是邪惡至極的女人,也不該打素不相識的年輕姑娘的主意。「她們也沒瞧我們?」她漫不經心地反問道,「可她們是一個勁地瞧。」「您不可能知道,」我對她說,「您背著她們呢。」「噯,還有這呢?」她回答我說,向我指了指嵌在我們對面牆上的一面大鏡子,在這之前,我確實沒有發現,通過這面鏡子,我現在終於明白了我女友與我說話時,為何總是不停地凝起她那兩隻惶惑不安的漂亮眼睛。
自從戈達爾與我踏進安加維爾小娛樂場的那天起,儘管我並不贊同他發表的高見,可在我眼裡,阿爾貝蒂娜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阿爾貝蒂娜了;我一看到她,心裡就動火。我自己也完全變了樣,就像她在我看來也已經變得判若兩人。我不再真心實意願她好;我當著她的面奚落她,出言不遜傷害她,即使她不在場,只要可能傳到她的耳朵,我也不放過。不過,也有休戰的時候。有一天,我獲悉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雙雙接受了埃爾斯蒂爾家的邀請。我出其不意,趕到埃爾斯蒂爾府上,可萬萬沒有想到,她們是為了在返回的路上,可以像放學歸來的學生那樣,肆無忌憚地以作踐行為不端的少女取樂,從中獲得少女們那令我痛心、不可明言的樂趣,才事先沒有跟我透風,深怕我礙了她們的事,剝奪了阿爾貝蒂娜指望得到的歡樂。在埃爾斯蒂爾家,我只找到了安德烈。原來阿爾貝蒂娜選定的是另一個日子,那一天,她姨母有可能也要去埃爾斯蒂爾府上。於是,我在琢磨,戈達爾十有八九錯了,只有安德烈一人在場,女友並不在身邊,這促使我產生了良好的印象,並不斷加深,心中對阿爾貝蒂娜抱有較為溫馨的情思。然而,好感並沒有持續多久,就像身體嬌弱的人,體質很虛。健康的日子長久不了,一有個頭疼腦熱,便又馬上病倒。阿爾貝蒂娜總唆使安德烈去參加一些社交場中的遊戲,雖然並不特別過分,但也許並非完全無傷大雅;我對此總是犯疑,心裡感到痛苦,最後總算消除了疑心。可剛剛平靜下來,疑心病遂又以另一種形式復發了。我剛發現安德烈以其獨特的翩翩風姿,溫情脈脈地把腦袋倚在阿爾貝蒂娜肩頭,半閉著雙眼,吻著她的頸脖;疑心病的復發,有時還因為她倆暗送秋波;或因為有人親眼看見她倆雙雙去海上游泳,無意中說了句什麼,這些說來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像平常在周圍空氣中飄忽的無數細菌,人們每天大都在吸收,可無害於健康,性情也不會因此而變壞,然而對天生易受感染的人來說,就是致病的因素,導致痛苦的淵藪。有時,哪怕我沒有見到阿爾貝蒂娜,也無人跟我提及她,我記憶中也常常浮現出阿爾貝蒂娜倚靠在希塞爾身旁的姿態,那時,我覺得這姿態天真無邪;可現在,它足以擾亂我內心得以恢復的平靜,我甚至再也沒有必要到戶外去呼吸有害的病菌,就可以像戈達爾所說,自我中毒。於是,我想起了我所聽到的有關斯萬對奧黛特的愛,以及他一生中如何一直被玩弄的種種情況。說實在的,如果說我心甘情願回想這些事,那是因為回憶,因為單憑他人的介紹,我對斯萬夫人的牌性形成的固執看法,造成了種種假設,使我漸漸地組合起阿爾貝蒂娜的整個性格,對我無法全部駕馭的那人的一生的各個階段作出痛苦的解釋。別人的種種傳聞起了推波作瀾的作用,致使我在以後的日子裡,想像力總被假設佔了上風,猜度阿爾貝蒂娜並不是個好姑娘,可能跟從前的娼妓沒有區別,不講道德,慣於欺騙,同時,我也常常設想萬一我真的鍾情於她,等待著我的命運將是何等痛苦。
一天,我們在大旅館前面的海堤上聚會,我衝著阿爾貝蒂娜說了一通話,特別嚴厲,也特別傷人,羅斯蒙德聽罷,馬上說道:「啊!您對她都變了,以前,一切全都是為了她,她牽著您走,可現在,她扔給狗吃都不配了。」當時,為了更加突出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態度,我對安德烈百般討好,千般慇勤,即使她也染有同一惡癖,那在我看來也比較容易寬恕一些,因為當我們發現兩匹駿馬拉著德-康布爾梅夫人的四輪馬車,疾步出現在與我們所在的海堤拐彎處成直角的馬路上時,安德烈的神情顯得痛苦而又憂鬱。此刻,法院首席院長正朝我們走來,可一認出馬車,旋即跳閃開去,以免我們這圈子人看見他;接著,當他覺得侯爵夫人的目光差不多要與他相遇的瞬間,摘下了帽子,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可是,馬車並不像開始那架勢,繼續朝「海街」行駛,而是消失在旅館的大門後。足足過了十分鐘,電梯司機氣喘吁吁,趕來向我稟報:是卡芒貝爾1侯爵夫人來這裡看望先生。我上樓到您房間,又到閱覽室找,沒有找著先生。幸虧我多了個心眼,朝海灘上瞧了瞧。」他話音剛落,侯爵夫人便朝我款款而來,身後跟著她兒媳婦和一位十分拘泥虛禮的先生,她十有八九是在附近觀看了一場日戲或參加了某個茶會後順便來看看,只見她弓著腰,雖是衰老的重負所致,更是身上壓著數不勝數的奢華飾物的緣故,她自以為這樣渾身琳琅滿目,可倍顯可愛,更符合自己身份,既然來看望人家,就要盡可能顯得「穿戴」不凡。總之,康布爾梅家裡的人往往這樣「突如其來」,出現在旅館,從前,我外祖母對此害怕極了,總執意不要讓勒格朗丹知道我們可能要去巴爾貝克。媽媽每每嘲笑這種不必要的擔心,認為不可能會出什麼了不起的事。可是,偏偏出了麻煩,不過是通過其他途徑,勒格朗丹與此毫無瓜葛。
「要是我不打擾您的話,我能留下嗎?」阿爾貝蒂娜問我道(由於我剛才衝她說了一通刻薄的話,她眼裡還噙著幾滴淚水,我卻視而不見,但並非幸災樂禍),「我有點事要跟您談談。」一隻頂端別著藍寶石飾針的羽毛帽隨意頂在德-康布爾梅夫人的那頭假髮上,宛如一種象徵,炫耀必不可少,但卻顯得自命不凡,至於放置什麼地方,並不重要,總而言之,其風雅之舉,純係習俗要求,不過那頂帽子頂在那兒一動不動,也實在多此一舉。儘管天氣悶熱,這位和藹可親的太太仍身披一件黑如煤玉的短斗篷,外加一條白鼬皮長披肩,這副裝束似乎並不是與天氣冷熱相適應,而是為了合乎禮儀特徵。德-康布爾梅夫人胸前還佩戴著一枚男爵夫人紋章,連著一根飾鏈。垂掛著,看似胸前掛著十字架。那位先生是巴黎的一位名律師,出身於名門望族,來康布爾梅府上小住三日。他是這類人,職業上是行家裡手,以致對自己的職業都有些瞧不起,比如他們會說:「我知道我辯護得很好,可正因為如此,我覺得辯護再也無味」;或者會說:「幹這事,我已經毫無興趣;我知道自己幹得很好。」他們天生聰慧,富有藝術鑒賞力,正當年富力強,功成名就,腰纏萬貫,看到自己渾身閃爍著「聰明」的天性和「藝術家」的氣質,且得到同行的承認,這種天性與氣質同時也賦予了他們一定的情趣和鑒賞力。他們酷愛繪畫作品,但愛的並不是真正偉大的藝術家的傑作,而是眾人矚目的藝術家的作品,他們不惜花費從業所得的巨額收入,重金購買後者的畫作。勒西達內就是康布爾梅的這位好友中意的藝術家,再說,此人也很讓人愉悅。他談起書來滔滔不絕,可談的並非名副其實的大師名作,而是自封大師者的著作。這位愛書者唯有一個讓人討厭的缺陷,那就是常常運用某些現成的套話,如「就大多數而言」等等,這就給他意欲表達的事物造成大而不全的印象。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說,她是趁朋友們在巴爾貝克附近舉辦日場音樂會的機會來看望我的,以兌現給羅貝爾-德-聖盧許過的諾言。「您知道,他肯定很快就要來此地逗留數日。他舅舅夏呂斯現正在堂妹盧森堡公爵夫人府上度假,德-聖盧先生準會乘機去向姨母問個好,同時去看看他從前所在的部隊,在團隊時,他很受人喜愛,備受敬重。我們常常接待軍官,他們跟我們談起他時,總是讚不絕口。要是你們倆能來費代納為我們助興,那該多好呀。」我向她介紹了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女友。德-康布爾梅夫人把我們的姓名一一告訴了她兒媳婦。小媳婦對費代納周圍那些不得不常打交道的小貴族們向來冷若冰霜,唯恐與他們在一起丟臉,但對我卻一反常態,笑盈盈地朝我伸過手來,彷彿面對羅貝爾-德-聖盧的朋友,她就心裡踏實,高興;似乎精於社交之道,但藏而不露的德-聖盧早已向她透露過,我與蓋爾芒特家族的人過從甚密。就這樣,德-康布爾梅夫人與她婆婆相反,為人有兩套天地之別的禮儀。若通過她兄弟勒格朗丹與她結識,那對我持有前一種態度已經綽綽有餘了,冷冰冰的,叫人無法忍受;可對蓋爾芒特家族的親朋好友,她唯恐微笑得還不夠。旅館裡用於接待來訪的場所,最合適的莫過於閱覽室,這場所往日是那麼可怕,如今,我每日出入有十次之多,來去自由,如主人一般,就像那些病情還不甚嚴重的瘋人,在瘋人院關得日子長了,久而久之,醫生就把大門的鑰匙交給了他們掌管。為此,我向德-康布爾梅夫人表示願意領她到閱覽室坐坐。由於這地方再也不會引起我的膽怯,所以對我來說,其魅力也已蕩然無存,物換星移,如同人面多變。我向她提出這一建議時,可謂心安理得。可是,她一口謝絕了,寧願呆在外面,於是,我們全都露天坐在旅館的平台上。我在平台上發現了一本德-塞維尼夫人的書,小心收了起來,這書,準是媽媽聽說有人前來拜訪我,便匆匆躲避,沒有來得及拿走的。媽媽與我外祖母一樣,對外人如此蜂擁而至感到懼怕,擔心身陷重圍,再也無法脫身,往往倉皇溜之大吉,逗得我父親和我對她大加嘲笑。德-康布爾梅夫人手執陽傘把,傘把上掛著好幾個繡花小包,一個是雜物袋,另一隻是飾金錢包,垂掛著縷縷石榴紅線,還有一塊手絹。我覺得她還是把這些玩藝兒擱在椅子上更妥;可我又感到,若請她放棄進行鄉村巡視和神聖的社交活動時隨身攜帶的這些飾物,恐怕有失禮儀,也白費氣力。我們凝望著平靜的大海,海面上海鷗飛翔,密密麻麻的,宛如白色的花冠。由於社交閒談和取悅於人的願望把我們降低到普普通通的「中音區」水平,我們往往不是憑借我們自己意識不到的優秀品質讓人喜歡,而是自以為應當受到身邊人的賞識,以此討人喜歡,就這樣,我自然而然地與勒格朗丹家出生的德-康布爾梅夫人交談起來,說話的方式可能與她兄弟如出一轍。我談到海鷗時說:「它們一動不動,潔白潔白的,宛若睡蓮。」確實,海鷗彷彿為漣漣海波提供了一個毫無生氣的目標,任其擺佈,以至於海波倒在連續不斷的起伏中,與海鷗形成鮮明對照,似乎在某個意厚的推動下,獲得了勃勃生機。享有亡夫遺產的侯爵夫人不知疲倦地讚美我們在巴爾貝克所享受的美麗的大海景觀,對我羨慕不已,說她在拉斯普利埃(可她這一年並未在那兒居住),唯極目遠眺,方才看得見海浪。她有兩個與眾不同的習慣,這既與她酷愛藝術(尤其對音樂)有關,也與她缺牙少齒有關。每當她談起美學,她的唾液腺就像某些發情期的動物,遂進入分泌量盛期,恰如沒牙老太,長著微微細須的唇角邊落下滴滴口水,實在不是地方。她很快長噓一聲,重又吞下唾液,像是在繼續呼吸。如果談及的是異常美妙的音樂,她會狂喜得舉起雙臂,大聲評判幾句,抑揚頓挫,鏗鏘有力,需要時不惜借助於嗡嗡鼻音。然而,我做夢也未曾想到,平淡無奇的巴爾貝克海灘果真能提供一方「海景」,德-康布爾梅夫人普普通通幾句話,竟改變了我對這方面的看法。我反過來對她說,我常聽人讚歎拉斯普利埃那碧海盡收眼底的蓋世無雙的景觀,拉斯普利埃城堡坐落在山頂,一個設有兩座壁爐的寬敞的大沙龍裡,透過整個一排玻璃窗,可見花園盡端綠枝掩映中的大海,極目遠眺,連巴爾貝克海灘也盡收眼簾,而另一排窗玻璃則與山谷遙遙相望。「您過獎了,說得好極了:綠枝掩映中的大海。真迷人啊,看去……像一把扇子。」從她那目的在於吞下唾液、吸乾唇須的深呼吸中,我感覺到她的恭維是由衷之言。可勒格朗丹家出生的侯爵夫人始終冷冷的,並不是對我所言表示蔑視,而是對她婆婆的話嗤之以鼻。再說,她不僅對她婆婆的精明予以鄙視,而且對她的慇勤表示遺憾,總是擔心別人對康布爾梅家的人沒有足夠的認識。「地名多漂亮啊,」我說,「多希望瞭解所有這些地名的來龍去脈。」「關於拉斯普利埃,我可以跟您說說,」老太溫和地回答我道,「那是祖上的一座住宅,是我祖母阿拉施貝家的,她的家族並不顯赫,但卻是外省一個歷史悠久、體面的家族。」「怎麼,並不顯赫?」她的兒媳婦生硬地打斷了她的話,「貝葉大教堂有一大塊玻璃整個都繪著這個家族的族徽,阿弗朗什的中心教堂也陳列著他們的紀念物。要是您對這些古名感興趣,」她接著說,「可惜您遲來了一年。儘管要改劃一個教區困難重重,可我們還是爭取在克利克多本堂區任命了一位教長,在那位教長的所在地區,我本人置有地產,那是在貢佈雷,離此地很遠,教長在克利克多呆得神經都慢慢變得衰弱了。可惜,他年事已高,大海的空氣起不到作用;他的神經衰弱症愈來愈嚴重,最後還是回到了貢佈雷。不過,他當我們鄰居的那段時間,他常去查閱古老契據、證書,無所不閱,自得其樂,後來就這一帶地名的來龍去脈修了一本奇特的小冊子。再說,這事讓他著了迷,據說他最後幾年專心致志,潛心撰寫一部有關貢佈雷及毗鄰地區的巨著。有關費代納地區的那本小冊子,我回去就給您寄來。那可真是含辛茹苦、潛心鑽研的成果。那上面,您可讀到有關我們拉斯普利埃古宅的一些很有趣味的事情,我婆婆講得太謙虛了。」「可不管怎麼說,今年呀,」享有亡夫遺產的德-康布爾梅夫人回答道,「拉斯普利埃可不再是我們家的了,不屬於我所有了。感覺得出來,您富有繪畫天賦,您該畫畫,我是多麼希望讓您一睹費代納的景色,它比拉斯普利埃美多了。」原因很清楚,自從康布爾梅家把拉斯普利埃租給維爾迪蘭家之後,拉斯普利埃城堡居高臨下的地勢便驟然失去了在他們心目中多少年來所佔有的位置,不再擁有當地獨無僅有的優勢——大海、山谷同時盡收眼簾,突然間——出租後——反倒給他們造成了麻煩,要進出拉斯普利埃,總得上山下山,極為不便。簡言之,似乎德-康布爾梅夫人出租拉斯普利埃不是為了增加收益,只是想讓她的馬兒歇歇腳。她忘了從前曾在費代納住過兩個月,常常感歎長久以來非得爬到山頂才能望見大海,而且看去像是活動畫景似的,如今終於到了費代納,大海近在眼邊,可以盡情觀賞,心裡好不高興。「我到這把年紀才發現了大海,」她常說,「心裡多歡暢喲!這對我身體大有益處!為了迫使自己住在費代納不走,我都願意白白出租拉斯普利埃。」——
1原文為camembert,為一奶酪名,電梯司機發音極糟,與cambremer(康布爾梅)相混淆。
「還是談些有趣點的事吧,」勒格朗丹的妹妹接過話茬道,她開始來時叫老侯爵夫人「我婆婆」,可時間一長,對她的態度變得放肆起來。「您剛才提到睡蓮:我想您肯定知道克洛德-莫奈畫的睡蓮。真是個天才!我對此格外感興趣,因為在貢佈雷附近,就是我剛才對您說過我置有地產的那個地方……」可她欲言又止,還是不多講貢佈雷為好。「啊!肯定是當代最偉大的畫師埃爾斯蒂爾跟我們說過的那套畫,」一直閉口未言的阿爾貝蒂娜驚歎道。德-康布爾梅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吞下了一口唾液,大聲道:「啊!看得出,小姐酷愛藝術。」律師一副行家的神氣,笑容可掬地說道:「小姐,與埃爾斯蒂爾相比較而言,請您允許我更偏愛勒西達內。」說罷,他似乎從前曾欣賞或見人賞識過埃爾斯蒂爾某些「大膽的嘗試」,接著說道:「埃爾斯蒂爾富有天賦,他甚至可以說是先鋒派的,可我委實不知他為何半途而廢了,他呀,把一生都給糟蹋了。」關於埃爾斯蒂爾,德-康布爾梅夫人覺得律師言之有理,但她把莫奈與勒西達內相提並論,讓她這位客人心裡好不難過。說她愚蠢吧,實在不能;可她精明過分,我感到這對我來說根本用不著。此時,太陽西沉,海鷗渾身披著黃色,恰如莫奈同一套畫中另一幅油畫的睡蓮。我說我對這幅畫很熟悉(我繼續模仿那位兄弟的語言,迄此我還不敢說出他的大名),並添了一句,說真不巧,她怎麼前一天就沒想到來這兒,不然在同一時辰,她准有幸欣賞到普桑筆下的光彩。倘若她面前站著的是個蓋爾芒特家族根本不熟悉的諾曼底鄉紳,且這位鄉紳又明言相告,說她該在前一天來此,那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準會勃然大怒。可是,即使我再放肆,她也是甘甜如蜜,易溶可口;在這美妙的黃昏暖烘烘的氛圍之中,我可以隨心所欲,在德-康布爾梅夫人如此難得奉獻的這塊蜜汁大蛋糕中採集蜜糖,她這塊糕點正好代替了我未曾想到送上招待來客的精製小蛋糕。然而,普桑這一名字雖然沒有傷了這位上流女士的彬彬禮儀,可卻激起了這位酷愛繪畫藝術的夫人的抗議。一聽到這一名字,她幾乎一無間歇,用舌頭頂著嘴唇連咂了六次,那咂嘴聲本是專用於警告孩子的,一方面向孩子示意他正在做蠢事,另一方面表示她在指責孩子的所作所為,嚴禁再犯。「天哪,在莫奈這樣堪稱天才的繪畫大師之列,可別提象普桑那類毫無才華的老古董。我對您毫不掩飾,我認為他是個俗不可耐的討厭傢伙。不管您怎麼說,我反正不能把那玩藝兒叫作畫。莫奈,德加,馬奈,對,這些才是畫家呢!真怪極了,」她繼續說道,探詢而又欣喜的目光直定定地盯著空中某一點,似乎在那兒瞥見了自己的思想。「真怪極了,過去,我更喜歡馬奈。可現在,我雖然還欣賞馬奈,這自然不錯,可我覺得也許還更喜愛莫奈一些。啊!那大教堂啊!」她既毫無顧忌,又慇勤討好地向我介紹了她情趣發展的過程。可以感覺得到,她審美情趣發展的幾個過程的重要性,在她自己看來,並不亞於莫奈本人不同繪畫風格的演變。不過,我並不因為她向我披露了她的讚賞對像而有什麼可誇耀的,因為即使在一個頭腦遲鈍透頂的外省女人面前,她呆不了五分鐘,就會按捺不住內心的慾望,向對方和盤托出。阿弗朗什有位貴夫人,連莫扎特和瓦特納都辨不清,當著德-康布爾梅夫人的面說:「我們在巴黎逗留期間,沒有遇到什麼有趣的新鮮事,我們只到喜歌劇院去了一趟,演的是《普萊雅斯與梅莉桑德》,糟糕極了。」德-康布爾梅夫人一聽,心裡直冒火,憋不住大聲嚷道:「恰恰相反,那可是一部小小的傑作。」緊接著便「爭論」開來。這也許是一種貢佈雷的習慣,是從我外祖母姊妹們身上學來的,她們美其名曰,把這種舉動叫作「為美好的事業而戰鬥」,她們還特別喜歡參加聚餐,因為她們知道在聚餐時,每個星期都少不了要為捍衛自己的上帝與毫無文藝修養的庸俗小人作鬥爭。德-康布爾梅夫人正是這樣,好「激動」,常為藝術問題「爭個面紅耳赤」,就像別的人為政治問題爭論不休。她要是為德彪西辯護起來,那勁頭簡直就像在為一位行為遭人指責的女朋友辯白。但是,她完全應該明白,話一出口:「噢,不,那可是一部小小的傑作」,那在她為之恢復了名譽的女友家裡,便無法再信口開河,大談特談藝術文化的整個發展過程,不然,她們倆根本用不著爭論,便可對此達成一致意見。「必須讓我去問問勒西達內,他對普桑持何種看法。」律師對我說,「那人性格內向,沉默寡言,可我準能巧妙地套出他的心裡話。」
「此外,」德-康布爾梅夫人繼續說,「我討厭落日,那是浪漫玩藝兒,戲劇色彩太濃。正因為如此,我才厭惡我婆婆的住宅,討厭那些南方的草木。您到時候瞧吧,那簡直像是個蒙特卡洛的花園。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更喜歡您這邊。這邊比較幽暗,也比較真實;那邊有一條小徑,路上望不到大海。碰到下雨天,遍地泥濘,糟糕透了。就像在威尼斯,我不喜歡大運河;我覺得天下再也沒有比小河流水更讓人心醉的了。再說,這是個環境問題。」
「可是,」我感到恢復普桑在德-康布爾梅夫人心目中的地位,唯一的辦法就是告訴她普桑又風行起來了,於是對她說:「德加先生斷言世上再也沒有見過比普桑-德-尚迪伊的畫更美的了。」「是嗎?我對德-尚迪伊的畫不是內行,」德-康布爾梅夫人回答我說,她並不想持與德加相反的觀點。「可我可以說他在盧浮宮展出的那些畫,全是失敗之作。」「對那些畫,德加也極為讚賞。」「得讓我再看看那些畫。時間久了,腦子裡印象不深了。」她沉默片刻後,回答我說,彷彿她不久肯定就要讚賞普桑,而此觀點的改變不該取決於我剛剛告訴她的這一消息,而應該立足於她打算對盧浮宮收藏的普桑的畫進行一番嚴格的、此次屬於結論性的補充鑒別,以便最後有資格修正自己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