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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蓋爾芒特家那邊 (7)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精神狀態可比才具用得廣,」投石黨歷史學家插了一句,「我是國民教育部下屬一個委員會的成員,我在那裡多次聽到人用這個詞。我在我那個圈子,也就是伏爾內伊圈子裡,甚至在埃米爾-奧利維埃先生家的晚宴上也聽說過。」

    「我沒有這個榮幸,我不是國民教育部的人,」公爵裝出謙卑的樣子回答說,但又那樣躊躇滿志,他的嘴巴禁不住露出微笑,眼睛禁不住向聽眾投去得意目光,可憐的歷史學家看見公爵嘲笑的目光,羞得面紅耳赤,「我沒有這個榮幸,我既不是國民教育部的成員。」他自鳴得意地慢悠悠地重複道,「也不是伏爾內伊圈子裡的人(我不過是賽馬協會和俱樂部的成員而已)……先生,您沒參加賽馬俱樂部嗎?」他問歷史學家,歷史學家嗅出了他話中的傲慢,但感到茫然不解,不由得渾身顫抖,「我也不到埃米爾-奧利維埃先生家去吃晚飯,我承認我不知道精神狀態。阿讓古爾,我想您也知道吧……您知道為什麼不能把德雷福斯背叛行為的證據公佈於眾嗎?

    據說因為他是陸軍部長妻子的情夫,私下裡都這樣說。」

    「啊!我還以為是內閣總理的妻子呢,」德-阿讓古爾先生說。

    「我覺得你們這些人好無聊,成天談這件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說,她從社交的觀點出發,一心想顯示自己不隨波逐流,人云亦云。「這件事對我不會有任何影響,因為我的關係中沒有一個猶太人,我打算永遠像這樣當一個幸運的局外人。但是,另一方面,我覺得瑪麗-埃納爾和維克迪尼埃娜的做法實在令人難以忍受,她們強迫我們與一大堆我們素不相識的叫什麼迪朗或迪布瓦的女人為伍,說她們很有頭腦啦,她們不在猶太商人那裡買東西啦,她們的小陽傘上寫著『處死猶太人』啦,等等。前天我到瑪麗-埃納爾家去了。從前她家的聚會是很吸引人的。可現在,那裡儘是些我們一生都想避開的人,就因為她們仇恨德雷福斯就聚到她家來了。還有一些人更是不三不四。」

    「不,是陸軍部長的妻子。至少在貴婦的內室沙龍裡是這樣傳的,」公爵又說,他在講話中經常喜歡用一些他認為是舊制度的表達方式。「不過,眾所周知,無論如何,我個人的看法是同我堂兄弟希爾貝的看法完全相反的。我不是他那樣的領主,我可以同一個黑人在一起散步,如果這個黑人是我的朋友的話;我對第三者和第四者的看法毫不在乎。不過,您總該承認,當一個人有聖盧侯爵稱號的時候,他就不能開這個玩笑,就不能和大家的意見,和這些比伏爾泰,甚至比我外甥更有思想的人的意見背道而馳。尤其是再過一個星期他就要參加賽馬俱樂部的選舉了,在這節骨眼上,決不能幹出那種我叫作走鋼絲的傻事來!鋼絲繩繃得有點太緊了!不,很可能是他的小娼妓讓他忘乎所以的。她可能說服他站到『文人』1一邊。文人是賽馬俱樂部那些先生們的『奶油水果餡餅』2。此外,這個表達方式玩了一個相當漂亮卻又用心險惡的文字遊戲。」

    接著,公爵悄聲地對公爵夫人和德-阿讓古爾先生說,「馬桑特是閃米特人的母親」這個玩笑在賽馬俱樂部已傳開了,因為在所有能夠旅行的種子中,玩笑這顆種子的翅膀最結實,能傳播到離發源地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們可以讓那位先生解釋一下,他看上去很像一個女才子,」公爵指著歷史學家說,「不過,最好還是不談這件事,因為這完全是無中生有。我不像我的表姐妹米爾普瓦那樣野心勃勃,她聲稱她家的世系可以追溯到耶穌—基督誕生前的利末3部族,但我可以保證,在我們家族的血管裡,從沒有流過一滴猶太人的血。但是,畢竟誰也騙不了我們,我的外甥先生的高明見解肯定會引起相當大的反響。更何況弗桑薩克病了,將由迪拉斯掌管一切。你們知道,他很喜歡製造麻煩,」公爵說道,對於有些詞,他從來也沒有弄清楚它們的意思,以為「製造麻煩」不是虛張聲勢,而是製造糾紛——

    1文人指主張重審德雷福斯案件的法國作家。

    2「奶油水果餡餅」在這裡的意思是「口頭禪」。

    3利末是猶太人的祖先雅各的十二個兒子中的一個。雅各的十二個兒子後來成為以色列的十二個部族。

    「不管怎麼說,即使那位德雷福斯是無辜的,」公爵夫人打斷公爵說,「他也沒有拿出像樣的證據。他從魔鬼島上寫的信太沒有水平,太誇張!我不知道埃斯代阿西先生是不是比他有更高的價值,但他的文筆瀟灑,別有一種色彩。這一點可能使德雷福斯先生的支持者們很惱火。他們總不能換一個無辜者吧,這對他們說來實在太不幸了!」

    眾人哈哈大笑……「您聽到奧麗阿娜用的詞了嗎?」蓋爾芒特公爵貪得無厭地問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是的,我覺得很滑稽。」公爵認為這樣的回答不過癮:「嗨,我可不感到滑稽。更確切地說,滑稽不滑稽對我都無所謂,我對笑話根本不感興趣。」德-阿讓古爾先生提出了不同意見。「他說話總是信口開河,」公爵夫人低聲地咕噥說,「可能因為我當過議員,我聽到過許多出色的但又毫無意義的演說。我學會了欣賞演說的邏輯。可能就因為這個,我後來落選了。滑稽的東西對我無所謂。」「巴贊,您不要扮演約瑟夫-普呂多姆1了,我的孩子,您知道誰也沒有您喜歡笑話。」「讓我把話說完嘛。正因為我對某一類笑話麻木不仁,才更看重我妻子的幽默。因為她的幽默往往來自正確的觀察。她說起理來像一個男人,用起詞來又像一個作家。」——

    1約瑟夫-普呂多姆是法國作家莫尼埃(1799—1877)的小說中的人物,平庸自負,好用教訓人的口吻說些蠢話。

    布洛克挖空心思,想讓德-諾布瓦先生談比卡爾中校。

    「只要政府認為這裡面確有蹊蹺,」德-諾布瓦先生回答說,「就必然要有中校的證詞。我知道,就因為我支持這種看法,我的同仁中不止一人曾大發雷霆。但是,依我看,政府應該讓中校說話。一味迴避,政府就無法擺脫困境,相反會陷入泥潭。在第一次庭審時,證詞對中校非常有利。當他身穿戎裝威武地走上法庭,用極其樸實、極其坦率的口吻講述他的見聞和看法的時候,當他說『我以軍人的榮譽發誓(說到這裡,德-諾布瓦先生的聲音裡微微顫動著愛國的熱忱),我深信不疑』時,不可否認,他給人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行了,看來他是重審派,再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布洛克心想。

    「可是,他同檔案官格裡布蘭的對質把他一上來贏得的同情全部化為烏有:當人們聽到這個老僕人,這個言而有信的男子漢說話的時候(德-諾布瓦先生真誠而有力地加重了下面的話),當人們看見他敢於正視他的上司,不怕同上司對質,用一種不容抗辯的口吻說:『您瞧,中校,您知道我一生中從沒有撒過謊,您知道在這個時刻,我和往常一樣講的全是真話』,這時候,大家的看法就轉變了,在以後幾次庭審中,比卡爾先生想盡一切辦法,也沒能挽回敗局。」

    「不,他肯定是反重審派,這也在意料之中。」布洛克暗自思忖。「可是,如果他相信比卡爾是一個撒謊的叛徒,又怎能重視並引用他的揭發,似乎認為這些揭發很有魅力,真實可信的呢?如果相反,他把比卡爾看作一個坦率而正直的人,又怎能推測他在同格裡布蘭對質時撒謊呢?」

    德-諾布瓦先生像這樣同布洛克談話,彷彿他們兩人的意見一致似的,很可能就因為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反重審派,他覺得政府反對重審的立場還不夠堅決,於是和重審派一樣成了政府的敵人。也許還因為他給自己規定的政治目標具有更深刻的內容,不在國內,而在國外,重審派不過是一種無足輕重的特殊形態,不值得一個胸懷外交大事的愛國者掛心。更確切地說,也許因為他的明哲的政治格言只適用於形式、程序和機會問題,而對實質問題,就顯得一籌莫展了,正如在哲學上,純邏輯無法解決生存問題一樣,或者因為他這種明哲的政治頭腦使他感到討論這些問題要擔風險,為了謹慎起見,索性只談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布洛克錯就錯在他認為,德-諾布瓦先生性格即使不那麼謹慎,思想即使不那麼絕對,只要他願意,還是會把亨利、比卡爾、迪巴蒂-德-克拉姆1的作用和這個案件的詳情細節如實告訴他的。事實上,布洛克不可能懷疑德-諾布瓦先生瞭解事情真相。既然他同部長們有來往,怎麼會不瞭解呢?當然,布洛克認為政治的真相可以被頭腦最清醒的人大體地分析出來,但他和大多數國民一樣,想像這種真相永遠無可置疑地、實實在在地存在共和國總統和內閣總理的秘密檔案裡,而總統和總理肯定會把實情告訴各位部長的——

    1迪巴蒂-德-克拉姆,法國陸軍總參謀部成員,在德雷福斯案件中負責偵訊工作,篡改、編造罪證,加害德雷福斯。

    然而,即使政治的真相與文件有一定的關係,但這些文件的價值無論如何也比不上一張X光片子的價值;人們一般認為病人的疾病會清楚地顯示在X光片子上,其實X光片僅僅提供一個判斷新的數據,它和其他許多數據匯合,醫生據此作出推論和診斷。所以,當我們接近知情人並以為就要瞭解實情時,政治的真相卻會偷偷地溜走。甚至在後來——還是談德雷福斯案件——當亨利供罪,繼而又自殺時,對於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那些主張重審的部長們立即同經辦此案的卡芬雅克1和居伊涅2作出截然相反的解釋,而卡芬雅克和居伊涅本人也發現指控德雷福斯的證據是假的;即使是主張重審的部長,儘管他們有相同的感情色彩,不僅用作判斷的證據相同,而且本著同一種精神,但他們對亨利扮演的角色,解釋也是南轅北轍,一部分人認為亨利是埃斯代阿西的同謀,另一部分人卻認為迪巴蒂-德-克拉姆是同謀,這樣,他們也就轉而支持他們的對手居伊涅的論點,卻同他們的同黨雷納克3背道而馳。布洛克從德-諾布瓦身上可能得到的全部印象是,如果總參謀長德-布瓦德弗爾將軍4果真派人給羅什福爾5秘密傳遞過消息,那麼,這裡面肯定有什麼令人遺憾的事——

    1卡芬雅克(1853—1905),曾擔任過陸軍部長,狂熱鼓吹軍國主義,頑固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否認亨利作偽證。

    2居伊涅,法國陸軍總參謀部上尉軍官,亨利作偽證被揭露後,他負責核實工作,很快就發現亨利偽造證據的痕跡。

    3雷納克(1856—1921),法國政治人物和記者,當過眾議員,支持重審德雷福斯案件。

    4德-布瓦德弗爾(1839—1919),德雷福斯案期間,曾任法國陸軍總參謀長,他知道指控德雷福斯的罪證是假的,但他仍然主張維持對德雷福斯的判決。

    5羅什福爾(1830—1913),法國作家和政治人物,1895年,多次發起宣傳運動,聲討德雷福斯,贊成極端民族主義。

    「請您相信,陸軍部長至少在心裡詛咒他的總參謀長該下地獄了。依我看,公開否認決不是多此一舉。但是陸軍部長只是在茶餘酒後明確地談過自己的看法。再說,有些問題必須慎重,如果引起騷動,會導致無法控制的局面。」

    「不過,這些證據顯然是假的呀,」布洛克說。

    德-諾布瓦先生不作回答。但他聲稱他不贊成亨利-奧爾良親王1在法庭上大吵大鬧:

    「再說,他這樣做只會擾亂法庭,引起騷動,而這種騷動不管從哪方面講都是令人遺憾的。當然啦,我們必須制止反軍國主義的陰謀,但是,我們也不需要由右派挑起的爭鬥。右派非但不鼓動人民愛國,反而利用人民的愛國熱情。謝天謝地,法國不是南美模式的共和國,不需要一個搞軍事政變的將軍。」

    布洛克試圖讓他談談德雷福斯的罪行,預測一下法庭對這場審理之中的民事訴訟會作出怎樣的判決。但他枉費心機。不過,德-諾布瓦先生似乎很樂意對判決的後果談一些細節問題。

    「如果是判刑,」他說,「就很可能被撤銷,因為這場訴訟案的證詞很多,不會沒有可供律師援引的不合法定手續的證詞。關於亨利-奧爾良親王大鬧法庭一事,我還想再說一句,我很懷疑這是不是符合他父親的口味。」

    「您是說夏爾特爾公爵2站到德雷福斯一邊去了?」公爵夫人微笑地問道,但她的眼睛都瞪圓了,臉漲得通紅,鼻子埋在她的點心盤中,露出憤慨的神色——

    1奧爾良親王(1867—1901),法國探險家,曾幾次到中亞、東非探險。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件。

    2夏爾特爾公爵(1840—1910),亨利-奧爾良親王的父親。

    「絲毫也不。我只是想說,一個家庭中在這方面有一種政治意識。這種意識,我們在可敬可佩的克萊芒蒂納公主1身上看到它登峰造極了,而她的兒子費迪南親王2猶如繼承一份珍貴的遺產那樣把它繼承了下來。保加利亞親王3可不會把埃斯代阿西少校摟在懷裡。」——

    1克萊芒蒂納公主(1817—1907)出身波旁王朝一支奧爾良家族,法國國王路易-菲利浦的女兒。

    2費迪南親王(1861—1948),克萊芒蒂納公主的兒子,1887年至1908年為保加利亞親王,1908年至1918年為保加利亞國王。一生野心勃勃,統一保加利亞,促進國家進步。

    3保加利亞親王即費迪南親王。

    「他寧願摟一個普通士兵,」德-蓋爾芒特夫人咕噥道。她經常和這個保加利亞人在儒安維爾親王府共進晚餐。有一次,他問她是不是愛嫉妒,她回答說:「是的,殿下,我連您的表帶都嫉妒。」

    「您今晚不去參加德-薩岡夫人的舞會嗎?」德-諾布瓦先生為了結束同布洛克的談話,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

    大使不是不喜歡布洛克。他後來不無真誠地同我們談起了他對他的印象,當然這是因為在布洛克的語言中保留著他已拋棄不用的新荷馬風格的痕跡:「他相當有意思,說話文縐縐的,盡用些古詞。他和拉馬丁或讓-巴蒂斯特-盧梭1一樣,動不動就提『九位文藝女神』。這在當代青年中寥寥無幾,即使在上一輩青年中也是屈指可數。我們這些人過去都有些浪漫。」但是,即使他覺得談話人有一種新奇感,他也認為談話的時間太長了——

    1讓-巴蒂斯特-盧梭(1671—1741),法國詩人,著有《大合唱》、《讚美詩》、《頌歌》等詩集,大多以神話為題材。

    「不去,先生,我不再參加舞會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露出老年婦女迷人的微笑回答道。「你們呢,都去嗎?這是你們這個年齡做的事,」她繼而又說,眼睛望著她的朋友夏特勒公爵和布洛克。「我也受到邀請啦,」她開玩笑地裝出引以為榮的樣子說,「人家甚至上門來請我呢。」(「人家」是指薩岡公主。)

    「我沒有請柬,」布洛克說,心想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可能會送他一張,既然德-薩岡夫人親自登門邀請她,不會把她的一個朋友拒之門外的。

    侯爵夫人毫無反應,布洛克也就不再多說。他還有一件更嚴肅的事要同她商量,他剛才已向她提出要她兩天後再接見他一次。他聽另外兩個年輕人說,他們已退出土家街的小圈子了,他們覺得走進那個沙龍就好像走進了一間磨坊一樣,布洛克想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把他引進王家街的小圈子。

    「薩岡家的人不會是冒充高雅,冒充時髦吧,」他冷嘲熱諷地說。

    「才不呢,他們是最高雅、最時髦的了,」德-阿讓古爾回答說,巴黎的玩笑他全都學會了。

    「那麼,」布洛克半譏笑半正經地說,「這是所謂的一次盛會,一次符合潮流的上流社會的盛會羅!」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興致勃勃地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

    「真的嗎?薩岡夫人的舞會是上流社會的盛會嗎?」

    「您怎麼來問我呢?」公爵夫人揶揄地回答道,「我還沒有搞清楚上流社會的盛會是怎麼回事呢。況且,我對上流社會的事知道得不多。」

    「啊!我還以為您知道呢,」布洛克說,以為德-蓋爾芒特夫人講的是真話。

    布洛克還是放不下德雷福斯,又向德-諾布瓦先生提出了一大堆問題,德-諾布瓦先生無可奈何,只好回答他說,他的「初步」印象是,迪巴蒂-德-克拉姆上校有點稀里糊塗,被選來經辦這個案子不很合適,像這樣一件棘手事,沒有極其冷靜的頭腦,高度的判斷力和專門的知識是難以勝任的。

    「我知道社會黨強烈要求判處迪帕蒂上校死刑,立即釋放魔鬼島上的囚徒。但我想,我們還不至於落到這種讓謝羅代爾—裡夏1之流任意凌辱的地步。這個案子至今還沒有理出頭緒。我不說雙方沒有什麼相當卑劣的行徑要掩蓋。我也不想否認,在您那一派中,有些支持德雷福斯的人可能多少有點公心,甚至是一片好心。但是,要知道,好心也會辦壞事!要緊的是,政府給人的印象與其說掌握在左派集團手中,毋寧說俯首聽命於某個御用軍隊,請相信我,這個軍隊已不成其為軍隊。不言而喻,如果再發生意外,重審程序就會開始。後果是明擺著的。要求重審不過是撞進開著的大門,輕而易舉。到那時,政府就該知道要理直氣壯地表明態度了,否則就得放棄它的主要權力。光東拉西扯、不痛不癢地說幾句是不夠的。應該把德雷福斯提交法官審理。這事不費吹灰之力嘛,因為儘管在我們溫和的、喜歡誹謗自己的法國,人人養成了習慣,相信或讓人相信要聽到真實的公正的聲音,必須穿過英吉利海峽,這往往是到達施普雷河2的間接途徑,但是並不是只有柏林才有法官。不過,一旦政府開始行動,您會聽它的話嗎?當它敦促您履行您的公民義務,您會站到它一邊嗎?如果它發出愛國號召,您會裝聾作啞,不回答『到』嗎?」——

    1謝羅代爾—裡夏(1866—1911),法國記者和政治家,社會黨人。

    2施普雷河為德國河流。

    德-諾布瓦先生向布洛克提這些問題時,語氣很激烈,這使我的同學既惶惑不安,又喜出望外。因為大使對他講話就像在同一個黨的全體成員講話一樣,他向布洛克提問的神氣很像是得到了這個黨的信任,並且對作出的決定能承擔責任似的。「如果您不繳械投降,」德-諾布瓦先生不等布洛克回答,就又繼續下去了,「如果您相信某個盅惑人心的口號,在確立重審程序的法令頒布後,您不立即繳械投降,相反仍堅持某些人所謂的l』ultimava-tio1的無益的敵對立場,如果您憤而引退,破釜沉舟,決不回頭,您就可能要吃大虧。您難道被那些製造混亂的人俘虜了?您對他們發過誓?」布洛克不知如何回答。德-諾布瓦先生也不給他時間回答。「如果像我認為的那樣,您的回答是否定的,如果在您身上有一點我認為在您的上司和朋友們身上恰恰缺少的東西,也就是有那麼一點政治意識,如果在刑事法庭開庭的那天,您不會被那些混水摸魚的人拉入伙,那麼您就會受到全巴黎的讚譽。我不能保證整個陸軍總參謀部都能擺脫乾淨,但是如果有一部分人能不激起公憤而挽回面子,我看這就不錯了。此外,顯然應該由政府頒布法令,減少逍遙法外的罪犯(這樣的人太多了),而不是聽信社會黨人或某一個丘八的挑唆,」他接著又說,邊說邊看著布洛克的眼睛,他也許和所有的人一樣,說話時,本能地想尋求對方的支持。「政府的行動應該不受有些人競相許諾的影響,不管是誰的許諾。謝天謝地,現在的政府既不在右派德裡安上校2,也不在左派克雷孟梭3先生的控制下。對於那些職業鬧事者,應該採取強硬態度,不讓他們抬頭。絕大多數法國人都渴望安居樂業!這也是我追求的目標。但是不要怕引導輿論。如果有幾隻綿羊——是我們的拉怕雷4非常熟悉的綿羊——低著頭硬往水中跳,就應該向他們指出水是渾的,是被一些外來的敗類為掩蓋險象叢生的海底而故意攪混的。政府在行使基本上屬於它的職責,也就是發揮司法女神作用的時候,千萬不要讓人感到它擺脫被動是出於無奈。政府會接受您的全部建設的。如果政府能證明法院確實有錯誤,它就能得到絕大多數國民的支持,也就有了活動餘地。」——

    1拉丁語,意即:最後一張王牌。

    2德裡安(1855—1916),法國軍官和作家,曾當過法國政治冒險家布朗熱將軍的副官,並隨其到了陸軍部,布朗熱政變陰謀敗露後,他也跟著倒霉,1905年離開軍隊。

    3克雷孟梭(1841—1929),法國政治家。第二帝國時屬左翼共和派,後為激進派領袖。1906年至1920年曾任兩屆總理,外號「老虎」。

    4拉伯雷(約1494—1553),文藝復興時期法國作家,人文主義者。著有長篇小說《巨人傳》。這裡影射出自該書的成語「巴汝奇的綿羊」。這個成語的意思是,一隻綿羊投入水中,其他綿羊也跟著投水,引申為「互相模仿的蠢人」。

    「您,先生,」布洛克轉身對德-阿讓古爾先生說,剛才他和其他人一起被介紹給阿讓古爾先生了,「毫無疑問您是重審派吧,因為外國人都是重審派。」

    「這個案子不就是法國人之間的事嗎?」德-阿讓古爾先生傲慢地回答說。他用這種口氣說話,是要把對方顯然——因為他剛說過相反的看法——不同意的一種看法歸於對方。

    布洛克臉紅了;德-阿讓古爾先生環視周圍,得意地微笑著。當他向其他人投去微笑時,笑中含有對布洛克的譏諷,但當他最後把微笑停留在我朋友身上時,目光就變得真誠了,因為他不想讓布洛克為他剛才那句話生氣,但是,儘管如此,這絲毫也不能減輕那句話的殘酷性。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德-阿讓古爾先生耳邊悄悄說了句話,我沒有聽見,想必與布洛克的宗教信仰有關,因為此刻公爵夫人的臉上閃過一種遲疑而做作的表情,一個說長道短的人害怕被議論的人聽見時就會像這樣吞吞吐吐,裝模作樣;同時還夾雜著一種面對一群陌生人時可能產生的好奇而存心不良的快感。為了挽回面子,布洛克轉身對夏特勒羅公爵說,「先生,您是法國人,您肯定知道外國人都是重審派吧,儘管大家都說法國人從來不知道法國以外發生的事。此外,我知道跟您還是可以談談的,聖盧對我說過。」但是年輕的公爵感到大家都在和布洛克作對,便就像社交界司空見慣的那樣,採取卑怯的作法,施展他也許從德-夏呂斯先生那裡隔代繼承下來的冒充風雅而刻薄的才智,對布洛克說:「先生,請您原諒,我不能和您討論德雷福斯,不過,我的原則是,這個案件只能在雅弗1的後代中間談論。」大家都樂了,只有布洛克不笑,並不是他不習慣對他的猶太血統,對他同西奈半島多少有點聯繫的祖籍說幾句嘲笑話,可是,他一扣體內的語言扳機,送到他嘴邊的卻不是一句嘲笑話(可能還沒有準備好),而是另外一句。只聽見他說:「您怎麼知道的?誰對您說的?」這倒像是一個兇犯兒子說的話。此外,由於他有一個讓人一聽就知道他不是基督教徒的名字,有一張與眾不同的面孔,他這種驚訝也就顯出了幾分天真。

    布洛克對德-諾布瓦先生所說的還不滿足,他走到檔案保管員身邊,問他迪巴蒂-德-克拉姆先生或約瑟夫-雷納克先生是不是偶爾也來拜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檔案保管員不回答。他是民族主義者,他不停地向侯爵夫人宣傳,不久就要爆發一場社會戰爭,要她擇友格外小心。他心裡暗想,布洛克可能是工會派來打聽情況的密使,便立即把布洛克剛才的問題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重複了一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認為,布洛克至少可以說缺乏教養,也可能會危及德-諾布瓦先生的地位。最後,她決定滿足檔案保管員的願望,他是唯一使她害怕的人,也是唯一向她灌輸某種思想的人,儘管談不上成功(每天早晨,他給她念絮代2先生在《小日報》上發表的文章)。因此,她想暗示布洛克以後不要再來了。她在她的社交保留節目中,很自然地找到了一個貴婦把一位客人攆走的辦法,演這齣戲絕對不會有我們想像的攘臂-目的場面。當布洛克過去向她告辭時,她深深地埋在那張大安樂椅中,看上去睡眼朦朧,似醒非醒。她那茫然的目光像一顆珍珠的閃光,微弱而迷人。布洛克告辭時,侯爵夫人勉強在臉上擠出一抹無精打采的笑容,但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伸出手。這場戲使布洛克大為吃驚,但因為周圍的人都在看著,他認為繼續下去對他一無好處,既然侯爵夫人不伸出手來,他就主動把手伸了過去。這下可冒犯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然而,儘管她很想滿足檔案保管員和反重審派小圈子的慾望,但她也得為將來著想,便裝著沒有看見。只是垂下眼瞼,半睜半閉著眼睛——

    1雅弗是挪亞第三個兒子。據聖經記載,他是印歐人的祖先。

    2絮代(1851—1943),法國記者,《小日報》的編輯,狂熱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件。因鼓動德法親善,後逃往瑞士,1923年被缺席審判。

    「我想她睡著了,」布洛克對檔案保管員說。檔案保管員覺得侯爵夫人在為自己撐腰,有恃無恐,便裝出生氣的樣子。

    「再見,夫人,」布洛克大聲說。

    侯爵夫人微微翕動嘴唇,就像一個臨終的人,想張嘴說話,但目光已認不出人。而當布洛克帶著她得了「智力衰退症」的想法離開時,她立即朝德-阿讓古爾侯爵轉過臉去。幾天後,布洛克受好奇心和想弄明白一件奇事的願望所驅使,又來看望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侯爵夫人給予他親切的接待,因為她是一個善良的女人,再說檔案保管員不在場,另外她也捨不得放棄布洛克答應在她府上組織演出的那場獨幕劇,況且,她上次不過是演了一齣戲,扮演了她渴望扮演的貴婦而已。她那場戲當晚轟動了所有的沙龍,受到普遍的稱讚和評論,只不過已傳得面目全非了。

    「公爵夫人,您剛才談到《七位公主》,您知道(我並不因此而更感到自豪),這個……怎麼說呢,這個呈文的作者還是我的一個同胞呢,」德-阿讓古爾先生說,外加幾分得意,因為他比別人更瞭解剛才談到的那部戲的作者。「是的,他是比利時人,從他的身份證來說,」他又補充一句。

    「真的嗎?不過,我們並沒有指責您在《七位公主》中負有什麼責任呀。值得慶幸的是,您和您的同胞和這部荒謬作品的作者完全不一樣。我認識一些可愛的比利時人,您算一個,還有你們的國王,雖然膽小怕事,卻很有思想,還有我的利尼表兄弟們,還有其他許多人。但是,幸虧你們不和《七位公主》的作者講同一種語言。況且,我直言不諱地對您說,這種人連提都不要提,因為他們半文不值。他們竭力說一些晦澀難懂的話,必要時故意裝出滑稽可笑的樣子,以掩蓋他們貧乏的思想。如果說這裡面隱藏著什麼的話,那我可以告訴您,就是膽大妄為,」她鄭重其事地說道,「既然有思想,就會有膽大妄為的。我不知道您看過博雷利的戲沒有。許多人看了都皺眉頭。我嘛,哪怕會招來攻擊,」她繼而又說,豈知她不會擔任何風險,「我也敢承認,我覺得那本戲很有意思。可是《七位公主》算什麼!儘管她們中有一位對我的外甥很好,我也不能使家族的感情……」

    公爵夫人猛然收住話頭,因為一位女士進來了,她是羅貝的母親馬桑特子爵夫人。德-馬桑特夫人在聖日耳曼區是數一數二的好人,天使般善良、順從。我早就聽別人說過,但我沒有特別的理由對這種說法感到驚訝,因為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是蓋爾芒特公爵的胞妹。後來,在聖日耳曼小圈子裡,每當我聽到象彩繪玻璃窗上那些完美無缺的女聖徒那樣憂鬱、純潔、富於犧牲精神和受人尊敬的女人,卻和粗魯、放蕩而卑鄙的兄弟是同一棵樹上的兩個果子的時候,我就會感到說不出的驚訝。我認為,既然兄弟姐妹臉長得一樣,例如德-馬桑特夫人就很像蓋爾芒特公爵,那麼他們的智力和心腸也應該一樣,正如一個人可以有好運氣,也可以有壞運氣,但思想狹隘的人就不可能有寬廣的胸懷,冷酷的人就不可能有崇高的忘我精神。

    德-馬桑特夫人拜師於布呂納蒂埃1門下。她使聖日耳曼區的人傾倒,同時她還春風化雨,用她聖人的生活感化聖日耳曼區的人。然而,她的長相和她的公爵兄弟一模一樣,都有漂亮的鼻子和敏銳的目光。這種外貌的相像,使我認為她和德-蓋爾芒特先生的智力和道德觀也應該一樣。我怎麼也不能相信,就因為她是一個女人,或許遭到過不幸,外加得到大家好評,就可以和她的家裡人有天壤之別,就像中世紀武功詩中所描述的,所有的美德和魅力都集中在妹妹身上,可他們的兄長卻總是一個凶狠毒辣的惡神。在我看來,大自然不會有古代詩人那樣的自由,而是它專門會利用一個家庭的共同特徵,我不相信它會有如此的創新精神,能用製造傻瓜或粗漢的原料,塑造出一個不做傻事的聰明人,或一個一塵不染的女聖人。德-馬桑特夫人身穿一件印有大棕櫚葉圖案的白綢裙,衣服上別著黑花,與棕櫚葉相映成趣。因為三個星期前她的表兄德-蒙莫朗西先生病故了,但這並不妨礙她出入社交界,參加小型晚宴,只是戴上孝罷了。這是一個高貴的婦人。隔代相傳在她的心靈上深深打上了輕浮的宮廷生活——不管它多麼膚淺,多麼嚴格——的烙印。德-馬桑特夫人在雙親死後,沒有力量長期沉浸於悲痛中,但她為了一個表兄病故,一個月中絕對不穿色彩鮮艷的衣服。她對我非常客氣,一來我是羅貝的朋友。二來我和羅貝不屬於同一個世界。她客氣中還摻雜著幾分裝出來的羞怯,聲音、眼神和思想不時地顯出退縮的樣子,彷彿在把一條繃得太開的裙子拉回到身邊,不讓裙子佔據過多的空間,使它既顯得柔軟,又保持平整,正如良好的教育所要求的那樣。不過,對於良好的教育,請不要過於從字面上理解,因為在這些貴婦中間,有不少人很快就墮落了,但她們卻近乎幼稚地使她們的言行舉止保持高雅的風度。德-馬桑特夫人說話時會使人感到不舒服,因為每當她和一個平民,例如和貝戈特或埃爾斯蒂爾說話時,為了突出一個字,總把字咬得很清楚,她用蓋爾芒特家族特有的唸經似的兩種不同聲調說:「能遇見貝戈特先生,能認識埃爾斯蒂爾先生,我感到很榮幸,非常榮幸」,等等,可能是為了讓人讚賞她的謙虛,也可能因為她有德-蓋爾芒特先生同樣的嗜好,喜歡使用過時的語言形式,以示對不大使用「榮幸」之類語言形式的壞教育的抗議。不管是哪一條理由,都使人感到,當德-馬桑特夫人說「我很榮幸,非常榮幸」之類話時,她以為在扮演一個重要角色,在證明自己很懂得尊重社會名流,即使是在她的城堡外遇見這些名流,她也會像在城堡內一樣熱情歡迎他們。再者,她家是名門望族,她很熱愛這個家族,同時她想通過慢條斯理的敘述和詳細的解釋,使人瞭解她家的親戚關係,她隨時隨地都會把那些在神聖羅馬帝國時候降格的歐洲各大家族一一講給人聽(並不是要使人大出意外,只不過是愛講一些可憐的農民和高尚的獵人而已),但那些不很聰明的人就不原諒她了,如果他們還有點知識的話,就會笑她像個傻瓜——

    1布呂納蒂埃(1849—1906),法國文學評論家。

    在鄉下,德-馬桑特夫人因樂善好施而受人崇敬,但尤其是因為她那純而又純的貴族血統(像這樣純的血統早已是絕無僅有了,恐怕只有在法國歷史上才能找到)使她的舉止擺脫了平民所說的「裝腔作勢」,顯得樸實無華,落落大方。她不怕擁抱一個不幸的貧苦婦女,叫她到城堡裡去拉一車木柴。據說她是一個盡善盡美的基督教徒。她一心想讓羅貝和一個富豪家的小姐成婚。既然是貴婦,就要像個貴婦樣,從某個方面講,就要裝出樸實無華的樣子。這是一場代價昂貴的賭注,因為只有在別人知道你可以不樸實,也就是知道你非常有錢的情況下,你假裝的樸實才能使人拜倒。後來,當我同一個人講起我見過她時,那人問我:「您一定覺得她很迷人吧。」但是真正的美是那麼特別,那麼新奇,以致我們看不出那是一種美。那天,我只在心裡說,她有小小的鼻子,碧藍碧藍的眼睛,細長的脖子和憂鬱的神情。

    「聽著,」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說,「我想,過一會兒,有一個你不願意交往的女人要來看我,我還是先跟您打個招呼好,免得你到時措手不及。不過,你儘管放心,以後她再也不會來了,但今天得破例讓她來一次。是斯萬的妻子。」

    斯萬夫人看到德雷福斯案子越鬧越凶,擔心她丈夫的猶太血統會給她帶來麻煩,早就懇求斯萬無論如何不要講德雷福斯無罪。斯萬不和她在一起時,她就更是變本加厲,公開鼓吹最狂熱的民族主義。而且,她竭力倣傚維爾迪蘭夫人,亦步亦趨;在維爾迪蘭夫人的沙龍裡,一種潛在的資產階級反猶太意識正在覺醒,並且已達到了激烈的程度。斯萬夫人的反猶態度使她終於加入了社交界的幾個反猶婦女聯盟。這一類組織紛紛成立,並和有些貴婦沙龍建立了聯繫。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是斯萬的好友,但她非但不模仿那些貴婦,就連斯萬毫不掩飾地想把妻子介紹給她的願望,她也一直不予以滿足。蓋爾芒特夫人的這種做法似乎令人覺得奇怪。但我們以後會看到,這是公爵夫人與眾不同的性格的一種表現形式,她認為「不必」做這做那,卻武斷地,非常武斷地把她「自作主張」的決定強加給人。

    「謝謝您給我打招呼,」公爵夫人說。「的確,這對我是很掃興的。不過,我看見她能認出來,我會及時離開的。」

    「我向您保證,奧麗阿娜,她很討人喜歡,是一個很出眾的女人,」德-馬桑特夫人說。

    「我不懷疑,但我感到不需要我親自去證實。」

    「你接到伊斯拉爾夫人的邀請了嗎?」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為了改變話題,問公爵夫人。

    「啊!感謝上帝,我不認識她,」德-蓋爾芒特夫人回答說,「你應該去問瑪麗—埃納爾,她認識,我一直弄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兒。」

    「不錯,我認識她,」德-馬桑特夫人回答說,「我承認我錯了。但我已決定不再和她來往了。看來她是一個壞女人,而且毫不掩飾。況且,我們過去太輕信人,大好客。以後我再也不和這個民族的人打交道了。我們放著外省同一血緣的遠房親戚不來往,卻向猶太人敞開大門。現在該看到他們是怎樣感謝我們的了。唉!我有什麼好說的,我有一個很可愛的兒子,可他竟像個瘋子,什麼樣的蠢話都說得出來,」她聽見德-阿讓古爾先生影射羅貝,便又說了一句。「真的,說到羅貝,您沒有看見他嗎?」她問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今天是禮拜六,我想他會到巴黎來呆二十四個小時的,他肯定來看過您了。」

    其實,德-馬桑特夫人認為她兒子不會有假。她知道羅貝即使有假,也不會來看望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因此,她希望通過假裝相信能在這裡看見羅貝,使她疑神疑鬼的嬸母原諒她的兒子。

    「羅貝在這裡!他甚至連一個字都沒給我寫過。我想,從巴爾貝克海灘回來後,我就一直沒見過他。」

    「他太忙,有那麼多事要做,」德-馬桑特夫人說。

    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使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眼睫毛微微顫動,眼睛看著小陽傘的尖頂在地毯上畫出的圓圈。每當公爵過於明顯地冷落他的妻子時,德-馬桑特夫人總站在嫂子一邊,狠狠地指責她的同胞兄弟。德-蓋爾芒特夫人每每想起她的保護,心裡總不免充滿感激和怨恨。她對羅貝的放蕩其實是半惱半喜。就在這時,門又一次打開,羅貝走了進來。

    「瞧,說到聖盧,聖盧就到,」德-蓋爾芒特夫人說。

    德-馬桑特夫人背朝門,沒看見兒子進來。當她看見時,她那顆慈母的心高興得都要跳出來了。她的身子微微向前挺起,臉顫動著,又驚又喜地凝視羅貝:

    「怎麼,你來了!真叫人高興!太意想不到了!」

    「啊!說到聖盧,聖盧就到,我懂了1,」比利時外交官說完哈哈大笑——

    1法語中有一條諺語:「說到狼,狼就到,」聖盧的「盧」和法語中的「狼」同音。這裡德-蓋爾芒特夫人用了一個同音異義的諧語,引起了比利時外交官的興趣。

    「是很有趣,」德-蓋爾芒特夫人冷冷地回了一句。她不喜歡用同音異義的諧語,剛才她像是為了自嘲才這樣說的。

    「你好,羅貝,」她說,「嘿!你把你的舅媽都忘啦!」

    他們在一起交談了幾句,肯定是在談我,因為當聖盧要去向她母親問好時,德-蓋爾芒特夫人朝我轉過臉來了。

    「您好,身體好嗎?」她對我說。

    她把藍色的目光投到我身上,猶豫了一下,把彎著的胳膊伸出來,讓身子向前傾,身子剛有點彎下,就立即收了回去,好像是一棵被人按倒的灌木樹,一朝恢復自由,便立即回到自然的姿勢。就這樣,她在聖盧火一般的目光逼視下完成了這些動作;聖盧在一旁看著他的舅媽,竭力想讓她更熱情一些。他怕談話熱不起來,就又加了把火,代我回答說:

    「他身體不大好,常感到疲勞。不過,他要是能經常見到你,可能會好一些。因為,我不想瞞你,他非常想見你。」

    「啊!不過,這很好嘛,」德-蓋爾芒特夫人故意用一種平淡的語氣說,就好像我給她拿來了她的大衣似的,「我很高興。」

    「好了,我要到我母親那裡去了,你坐到我的椅子上來,」

    聖盧對我說,一面把我拽到他舅媽身邊。

    我們倆誰也不說話。

    「有時候我上午能看見您,」她對我說,好像我沒有看見她似的,她在向我報告一條新聞。「這對身體很有好處。」

    「奧麗阿娜,」德-馬桑特夫人小聲地說,「您說您要去看德-聖弗雷奧夫人,您能不能同她說一聲,叫她不要等我吃晚飯了?既然羅貝回來了,我就得呆在家裡。如果可以的話,您順便叫個人馬上去買幾盒羅貝愛抽的雪茄,『柯羅納』牌的,家裡沒有了。」

    羅貝走過來。他只聽到德-聖弗雷奧夫人的名字。

    「德-聖弗雷奧夫人?她又是誰?」他用一種驚訝而一定要得到回答的語氣問道,因為他假裝對社交界的事一無所知。

    「怎麼啦,親愛的,你怎麼會不知道?」他母親說,「她就是韋芒杜瓦伯爵的姐妹呀,你心愛的檯球不就是她送的嗎?」

    「怎麼,是韋芒杜瓦伯爵的姐妹!我壓根兒沒往這上面想。啊!我們家的人真了不起,」他把臉轉過一半對著我說,無意中用了布洛克說話的腔調,好像這想法是從布洛克那裡借來的,「盡認識一些稀奇古怪的人,一些名字好賴叫聖弗雷奧的人(他把每一個字的最後一個輔音讀得很重),他們參加舞會,坐四輪敞篷馬車四處遊逛,過著神仙般的生活。真是妙哉!」

    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喉嚨裡又發出了那種輕微、短促而有力的聲音,猶如強壓下去的笑聲,表示她迫於親戚關係,不得不對她外甥的幽默有所反應。僕人進來通報說,法芬海姆—蒙斯特堡—魏尼根親王讓人轉告德-諾布瓦先生,他來了。

    「去請他進來吧,先生,」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前大使說。前大使出去迎接德國總理。

    但侯爵夫人又喊他回來:

    「請等一等,先生,您說我要不要把夏洛特皇后1的袖珍畫像拿給他看?」

    「啊!我相信他會不勝高興的,」大使用一種深信無疑的口吻說,彷彿他對這個走運的總理將受到的優待很羨慕。

    「啊!我知道他的思想很正統,」德-馬桑特夫人說,「這在外國人中是少有的。但我聽說他是反猶太主義的化身。」

    德國親王名字的頭幾個音節,如果用音樂語言來描繪,送出的音明快有力,按音節讀起來給人以一種結結巴巴、翻來覆去的感覺。就在這明快和重複中,親王的名字保留著一種衝勁,一種做作的純樸,保留著日耳曼民族的重中有「輕」,剛中有「柔」的特色,猶如投影在塗有深藍色琺琅的「房屋」2上的淺綠色樹枝,在具有德國十八世紀風格的精雕細刻、平淡無奇的鍍金飾物後面展現出一塊彩繪大玻璃窗的神秘感。這個名字由好幾個成分組成,其中一個是德國一座小溫泉城鎮名,小時候我和外祖母去過那裡,在一座山腳下,歌德常去山上散步,我和外祖母在療養院喝飲用山上的葡萄釀製的美酒。酒名由一串地名組成,聽上去響亮悅耳,猶如荷馬授予他的英雄的稱號。所以,當我聽到有人通報親王的名字時,我還沒有來得及聯想到那個溫泉療養院,就立即覺得這個名字變小了,充滿了人情味,就像得到了批准和指定似的加入到我的記憶中,無拘無束,平平凡凡,形象生動,輕盈活潑,饒有趣味,它在我的記憶中佔有一席之地,感到心滿意足——

    1夏洛特(1840—1927),又稱比利時的夏洛特,墨西哥皇后,後隨丈夫從墨西哥回到歐洲,因丈夫被殺受刺激而發瘋。

    2德國親王名叫法芬海姆-蒙斯特堡-魏尼根,法芬海姆中的「海姆」與德語中的「房屋」同音。

    還不止這些。當德-蓋爾芒特先生介紹親王的情況

    時,一口氣列舉了他的好幾個封號。我聽出了一個村莊的名字,一條小河流過的村莊,每天晚上,治療結束後,我搖著小船,穿過成群結隊的蚊子,到村子裡去玩耍;我還聽出了一個森林的名字,森林很遠,醫生不准我到那裡去散步。事實上,領主權可以向四周的村莊延伸出去,當我們聽到列舉領主的封號時,自然而然地會把在一張地圖上讀到的緊挨著的許多村莊聯繫起來。因此,在神聖羅馬帝國1親王和法蘭克王國2騎士的帽簷下露出的臉是一片心愛的土地,我彷彿看見傍晚六點鐘的陽光常常照在這片土地上,至少,在這位親王,萊茵河地區的伯爵和選帝駕臨之前,我看見的就是那落日的餘暉。因為我很快就知道,親王利用住著土地神的森林和住著水神的河流的收入,利用那座矗立著古老的小城並記載著羅退耳3和日耳曼人路易4的歷史的神奇大山的收入,購買了五輛夏龍牌小汽車,還在巴黎和倫敦各買了一幢房子,另外,每星期一在歌劇院裡有包廂,每星期二在「法蘭西劇院」也有他的包廂。我並不認為——他也一樣——他同那些財富和他匹敵,年齡和他相仿,家世不如他富有詩意的人有什麼兩樣。他和他們有一樣的文化和理想,他為他的地位沾沾自喜,但僅僅因為有利可圖。他這輩子只有一個奢望,那就是成為倫理學和政治學院5的通訊院士。就因為這個緣故,他來拜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

    1神聖羅馬帝國是歐洲的封建帝國。公元962年德意志國王鄂圖一世在羅馬由教皇加冕稱帝,創立神聖羅馬帝國。極盛時疆域包括德意志、捷克、意大利北部和中部以及勃艮第、尼德蘭等地。1806年,被拿破侖一世推翻。

    2法蘭克王國是日耳曼人法蘭克族於公元五世紀建立的早期封建國家。公元800年,加洛林王朝查理加冕稱帝,法蘭克王國成為查理曼帝國。公元843年,查理大帝的三個孫子訂立《凡爾登條約》,分全國為三部分。

    3羅退耳(795—855),查理帝國的創始人查理大帝的長孫,按照《凡爾登條約》他承襲皇帝稱號,並領有自萊茵河下游迤南,經羅納河流域,至意大利中部地區的疆域。

    4路易(804—876),稱作日耳曼人,羅退耳的弟弟,按照《凡爾登條約》,分得萊茵河以東地區,稱東法蘭克王國。

    5df5倫理學和政治學院是法蘭西學院下屬的五個學院之一,1795年建立,設六個學部:哲學、倫理學、法學、政治經濟學、統計學和財政學、歷史和地理學。

    親王的妻子領導著柏林最時髦的小圈子,他今天登門求見侯爵夫人,實在是迫不得已,剛開始他並沒有這種願望。多少年來,他為加入法蘭西學院絞盡了腦汁,不幸的是,打算投他票的院士從沒有超過五人。他知道,德-諾布瓦先生一人就至少控制十票左右,如果經過巧妙的交易,還可以再增加幾票。為此,親王去找過德-諾布瓦先生,他們在俄國當大使時就認識了。為了得到他的支持,他能做的都做了。但是,無論他多麼懇切慇勤,提議授予諾布瓦侯爵俄國勳章也罷,在外交政治文章中提到他的名字也罷,一切都於事無補,他面前的人不為所動,所有這些慇勤在這個人看來似乎半文不值,他始終沒有幫他的忙,甚至連他自己的一票都沒有答應給他。親王的競選仍在原地踏步!當然,德-諾布瓦先生對他彬彬有禮,甚至不要「勞他大駕登門」,而是親自去親王府拜訪。當日耳曼騎士提出:「我很想成為您的同仁」時,德-諾布瓦先生用深信不疑的語氣說:「啊!我將會感到很高興!」若是象戈達爾大夫那樣頭腦簡單的人,聽了這話肯定會想:「瞧,他在我家裡,是他自己堅持要來的,因為他覺得我比他重要。他對我說,我當通訊院士他會感到很高興。話總有個意思吧,見鬼!他不主動提出來要投我一票,那是因為他想不到。他一個勁兒地談我的權力如何大,大概以為我穩操勝券,已經掌握需要的票數了,因此他就不提出要投我一票。我只要逼他表態,在我們兩人之間達成協議,只要對他說:那麼投我一票吧,他就不得不投。」然而,法芬海姆親王可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戈達爾大夫可能會把他叫作「精明的外交家」。德國親王深知德-諾布瓦先生也是一個精明的外交家,不會不知道投候選人一票能討候選人歡心。親王在充任大使和外交部長的生涯中,為他的國家(不像現在為他自己)進行過多少次這樣的會談,事先就猜到對方的要求和對方不想讓你說的話。他知道在外交語言中,會談就是給予。因此他設法讓德-諾布瓦先生獲得了聖安德烈綬帶1。但是,如果他必須向他的政府匯報在這以後他同德-諾布瓦先生會談的情況的話,他可能會在電文中寫明:「我意識到我走錯了路。」因為當他重提法蘭西學院時,德-諾布瓦先生又一次對他說:——

    1指俄國騎士團頒發的天藍色的綬帶,該騎士團於1689年成立,1917年取消。

    「您這樣做我很高興,也為我的同僚感到高興。我想,您能想著他們,他們一定會感到不勝榮幸。您參加競選是引人注目的事,有點異乎尋常。您知道,法蘭西學院非常墨守陳規,稍有新鮮事物出現,他們就如臨大敵一般。我個人不贊成這樣。我在同僚面前不知說過多少次了!有一次,我甚至連因循守舊——求上帝饒恕我——這個詞都用上了,」他進而又說,氣憤地擠出一絲微笑,聲音很低,就像戲劇中為達到某種效果而說的旁白一樣,他用藍眼睛迅速地瞟了親王一眼,好似一個老演員在判斷演出的效果,「您明白,親王,我不願意讓您這樣的傑出人物陷入一場注定要失敗的賭注中。只要我的同僚們堅持陳舊的觀念,我認為您就要慎重一點,不要參加競選。此外,請您相信,如果有朝一日我在這個快要變成墓地的學院中發現有一種新一點、活躍一點的思想,如果我預計到您能成功,我會第一個跑來告訴您的。」

    「我錯了,不該授與他聖安德烈綬帶,」親王暗想,「談判毫無進展,他要的不是這個。我沒有掌握開鎖的鑰匙。」

    像這樣一種推理方式,德-諾布瓦先生同樣也駕輕就熟,運用自如,因為他和親王都在同一所學校裡受過教育。我們可以嘲笑諾布瓦這樣的外交官式的迂腐愚蠢,會對一句幾乎毫無意義的官話心醉。但是他們的幼稚是有補償的:外交官們知道,在確保歐洲或其他地區平衡(有人把平衡叫作和平)的天平上,真摯的感情,娓娓動聽的演說和苦苦的哀求都無足輕重:真正的、有份量的、起決定性作用的砝碼不是這些,而是對方有沒有可能(如果對方比較強大,就有可能)通過交換滿足我們的某個願望。對於這一類事實,一個毫無私心的人,比如我的外祖母,是很難理解的,可是德-諾布瓦先生和馮-某某親王卻經常面臨這個問題。德-諾布瓦先生曾在一些同我們關係極其緊張的國家當過代辦,他對事態的發展憂心忡忡,但他心裡很清楚,人家不會明確告訴他要「和平」還是要「戰爭」,而是另一個外表看來普普通通,其實是可怕或可喜的字眼,外交官根據密碼,即刻就可以破譯出來;為了維護法國的尊嚴,他會用另一個也是非常普通的,但敵對國家的部長立即會理解成「戰爭」的字眼回答。甚至會出現這種情況,根據古老的習慣(就像兩個已同意訂婚的男女初次會面時,習慣到體育館劇場觀看演出,裝出偶然邂逅的樣子),雙方由命運決定「戰爭」還是「和平」的會談,通常不是在部長的辦公室內進行,而是在某個療養院的長椅上。部長和德-諾布瓦先生都到療養院的溫泉去,用小杯子喝有治療作用的礦泉水。好像有一種默契似的,他們在治療的時間相遇,先在一起散一會兒步,但雙方心裡明白,這表面上風平浪靜的散步,具有動員令一樣的嚴重性。然而,在競選法蘭西學院通訊院士這樣的私事中,德國親王也用上了他在外交生涯中用過的歸納法,即譯讀重疊符號的方法。

    當然,不能說不懂得這一類心計的人只有我的外祖母和少數幾個和她相似的人。世界上有一半人從事前人規劃好了的不必擔風險的職業,他們中一部分人由於缺乏直覺,也會像我的外祖母那樣對這種心計一竅不通,不過,我外祖母不理解是因為她為人正直,毫無私心。對於那些被供養的男人或女人,我們常常要鑽到他們的心裡,才能瞭解他們為了私利和生存而說的話和做的事到底出於什麼動機,儘管表面上看來無可指責。男人誰不知道,如果一個要他供養的女人對他說:「我們不要談錢」,這句話如果拿音樂語言來說,應該被看作一個「停唱的一拍」;如果她以後又說:「我很傷心,因為你經常不同我講真話,我已忍無可忍了」,他就應理解為:「是不是有另外一個男人在供給她更多的錢呢?」何況這還是一個和上流社會的女人相接近的蕩婦使用的語言。流氓說的話就更令人瞠目結舌了。但是,德-諾布瓦先生和德國親王儘管不熟悉流氓,卻習慣和國家站在同一個立場上;國家雖然偉大,但也是一個自私和狡詐的東西,只能用武力和利益把它征服。為了私利,國家可以殺人。而殺人也常常是象徵性的,因為對於一個國家,在打和不打之間稍有猶豫,就可能意味著「滅亡」。可是,因為這一切都沒有寫進那些黃皮書1或白皮書、藍皮書中,人民通常是和平主義者;如果人民參戰,也是出於本能,出於仇恨和怨憤,不像國家元首,他們作出戰爭的決定,是因為得到了諾布瓦的警告——

    1法國政府為曉之以議會和人民而出版的有關政治、經濟和外交問題的文件集,也有的國家用白皮書或藍皮書。

    第二年冬天,親王生了一場重病,病治好了,但他的心臟卻已無可救藥。「真糟糕!」他暗自思量,「得抓緊時間,再像這樣拖拖拉拉,恐怕等不到當上學院的通訊院士我就嗚呼哀哉了。要是那樣,可就太慘了。」

    他在《兩個世界》雜誌上撰文,探討近二十年來的政治,多次用最肉麻的語言吹捧德-諾布瓦先生。德-諾布瓦先生去看他,向他致謝,還對他說他不知道怎樣表達他的感激。親王就像試用了另一把鑰匙開過鎖似地自言自語道:「還是沒有找對」。他送德-諾布瓦先生出門時覺得有點兒喘不過氣來,心裡思量:「他媽的,這些傢伙不等我死了是不會讓我當院士的。得抓緊。」當晚,他在歌劇院邂逅德-諾布瓦先生:「親愛的大使,」他對德-諾布瓦先生說,「您上午對我說,您不知道怎樣表示您對我的感謝,我可要不揣冒昧地要求您兌現羅。」

    正如親王對德-諾布瓦先生的機智有高度的評價一樣,德-諾布瓦先生對親王的敏銳也有足夠的估計。他立即明白德-法芬海姆親王不是要向他提出一個請求,而是一個建議,於是他笑容滿面,準備洗耳恭聽。

    「哦,您可能覺得我太冒失。有兩個女人我一向非常愛羨,一個是我的妻子,另一個是約翰大公爵夫人,當然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待一會兒您就會明白的。她們不久前才來巴黎定居,打算永遠住在這裡。她們想舉辦幾次晚宴,特別是為了款待英國國王和王后,她們看中了一個人,想叫她來陪伴貴賓。儘管她們和她素不相識,但對她敬佩萬分。我承認,我不知道怎樣滿足她們這個願望,我正在一籌莫展,恰好聽說您認識這個人。我知道她深居簡出,只願意和少數人來往,啊!真是有happyfew1!不過,如果您願意幫忙,我相信,有您的關照,她會允許您把我介紹給她的,這樣,我就可以向她轉達大公爵夫人和親王夫人的願望了。說不定她會同意到我家裡和英國女王共進晚餐。如果我們不使她感到太乏味的話,誰知道呢,說不定她會到博裡厄來,在約翰大公爵夫人府上和我們一起歡度復活節哩。這個人就是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我承認,如果我有希望成為她的思想庫裡的常客,我將感到莫大的欣慰,即使放棄競選法蘭西學院的通訊院士,我也不會感到遺憾了。據說她家還經營智力交流和閒情逸趣呢。」——

    1英語:有福氣的少數。

    親王覺得鎖開動了,他終於找到了開鎖的鑰匙,不由得心花怒放。

    「親愛的親王,用不著放棄競選,」德-諾布瓦先生回答說,「若論同法蘭西學院的關係,誰也比不上您講的那個沙龍,它是一個名副其實培養院士的搖籃。我將把您的要求轉告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她一定會高興的。至於到您府上作客,她幾乎足不出戶,這可能更難辦一些。不過,我可以把您介紹給她,您親自去講清楚吧。您可不要放棄競選呵。恰好過兩個星期,我要到勒魯瓦-博裡厄府上吃午飯,吃完飯同他一起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沒有他的支持,競選就別想獲得成功。我在他面前已提到過您的名字,他當然是久聞大名的羅。他似乎有些異議。不過,下次選舉他恰好需要我那夥人的支持,我打算再跟他說說。我要把我們之間的友誼明確告訴他,我會直截了當地對他說,如果您參加競選,我將要求我的朋友們都投您的票(親王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他知道我有幾個朋友。我估計,如果我能得到他的協助,您就十拿九穩了。到了那天,您晚上六點鐘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裡來,我給您引見,我會把那天上午我和勒魯瓦—博裡厄先生談話的情況向您匯報的。」

    就這樣,法芬海姆親王終於拜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來了。當他開口說話時,我感到大失所望。即使一個時代比一個民族具有更明顯的特徵和共性,以致在一部甚至有智慧女神米涅瓦的原畫像的插圖詞典中,套著假髮和戴著縐領的萊比尼茲1和馬裡沃2、薩米埃爾-貝爾納3沒有多大差別,但我卻沒有想到一個民族會比一個特權階層具有更明顯的特徵。然而,德國民族的特性不是以一個我原以為能聽見愛爾菲4輕輕掠過,科保爾特5翩躚起舞的演說飄蕩在我耳邊,而是體現在帶著德語腔的法語中,不過仍能感覺到那個富有詩情畫意的民族的特點:萊茵河地區的親王大腹便便,紅光滿面,朝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深深鞠了一躬,用阿爾薩斯箱看門人的口音說:「您好,侯爵夫人。」——

    1萊比尼茲(1649—1716),德國哲學家和科學家。同牛頓並稱為微積分的創始人。在認識論方面,是唯心主義唯理論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2馬裡沃(1688—1763),法國戲劇家和作家。

    3貝爾納(1651—1739),法國金融家。

    4愛爾菲是北歐民間傳說中象徵空氣、火、土等的精靈。

    5科保爾特是德國民間傳說中的山怪和土地神。

    「怎麼樣,要不要給您倒杯茶,或者來點兒水果餡餅,味道不錯,」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竭力想裝出和藹可親的樣子,要彌補剛才對我的冷淡。「我這是借花獻佛,」她又用揶揄的口吻說,這使她的聲音帶了點喉音,好像把一個嘶啞的笑憋了回去似的。

    「先生,」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德-諾布瓦先生說,「您呆會兒要和親王談法蘭西學院問題嗎?」

    德-蓋爾芒特夫人低下頭,把手腕轉過來看有幾點了。

    「啊!我的上帝,要是我還想到德-聖費雷奧夫人家去轉一圈的話,就該向我嬸母告辭了。我要在勒魯瓦夫人家吃晚飯。」

    她沒有向我告別,立起身就走,因為她看見斯萬夫人進來了。斯萬夫人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我,非常尷尬。她可能想起是她最早告訴我她確信德雷福斯無罪的。

    「我可不願意我母親把我介紹給斯萬夫人,」聖盧對我說:「她過去是一個蕩婦。丈夫是猶太人,可她老在他耳邊談民族主義。瞧,我的帕拉墨得斯舅舅來了。」

    斯萬夫人的出現,對我具有特殊的意義。這和幾天前發生的一件事有關。這件事後來產生了嚴重的後果,所以有必要在這裡提一提。至於是什麼後果,到時候我再詳細敘述。現在我們就來談這件事。幾天前,有一個不速之客來看我,是夏爾-莫雷爾,我不認識他,他是我叔祖父貼身男僕的兒子。我叔祖父前一年去世了,我在他家裡曾遇見過一個穿玫瑰紅衣服的女人1。他的貼身男僕幾次三番表示要來看我。我不知道他來訪的目的,但我很樂意接見他,因為我從弗朗索瓦絲口中得知,他深切地懷念我的叔祖父,一有機會,就去他的墓地。可是他因為不得不回老家治病,而且要在那裡呆很久,只好派他的兒子來看我了。當我看見一個英俊漂亮的十八歲的青年走進我家時,我驚呆了。他的穿戴與其說是典雅,不如說是華麗;他什麼都像,唯獨不像侍僕。而且,他一上來就似乎想同他的僕人出身割斷關係似的,笑容滿面,躊躇滿志地告訴我,他獲得過音樂戲劇學院的一等獎。他來訪的目的是:他父親在清理我阿道夫叔祖父的遺物時,把一些他認為不適宜寄給我父母親的東西放在一邊了,但他想,那些東西肯定會使一個像我這樣年齡的青年感興趣的。是我叔祖父生前認識的那些紅得發紫的女伶和赫赫有名的蕩婦的照片,是一個耽於逸樂的老頭最後生活的真實寫照,我叔祖父一直用一層密封的隔板把他這段生活同他的家庭生活隔開。當小莫雷爾把照片遞給我時,我發現他裝出和我地位平等的樣子同我交談。他樂於說「您」,盡量少說「先生」,而他的父親同我父母說話時從來只用「第三人稱」。幾乎所有的照片上都有「贈給我最好的朋友」之類的題詞。有一個女演員更薄情,更精明,她在照片上寫道:「贈給朋友中最好的人」,一般人認為,她這樣寫就可以說,我叔祖父根本不是,遠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而是一個曾幫過她許多小忙,聽她使喚的朋友,一個善良的人,幾乎是一個老傻瓜。儘管小莫雷爾竭力想擺脫卑微的出身,但我仍然感到,我的阿道夫叔祖父在那位老侍僕眼中的那種高大而令人肅然起敬的影子不停地、幾乎是神聖不可侵犯地籠罩著兒子的童年和青年。我看照片的時候,夏爾-莫雷爾就看我的房間。當我找地方塞那些照片時,我聽見他對我說(他無需用語調表達責備,因為他的話本身就是責備):「在您的房間裡,怎麼看不到一張您叔祖父的照片?」我感到血直往臉上湧。我囁嚅道:「我想我沒有他的照片。」

    「怎麼!您叔祖父那麼愛您,您都沒有他一張照片?我可以從我父親保存的大量照片中取出一張寄給您。我希望您把它掛在最醒目的位置上,就掛在這張五斗櫥上吧,恰好是您叔祖父的遺物。」其實,我房間裡也沒有我父親或母親的照片,所以沒有阿道夫叔祖父的照片也就情有可原了。不過,我不難猜到,在老莫雷爾看來——而且他把他的看法傳給了兒子——我叔祖父是我們家的顯赫人物,可我父母親沒有沾到他多少光輝。比較起來,我更受我叔祖父的寵愛,因為他每天都在他的侍僕耳邊叨叨,說我會成為拉辛式和福拉貝爾2式的人物,老莫雷爾幾乎把我看成我叔祖父的一個養子,是他中意的孩子。我很快就看出來,小莫雷爾是一個「野心家」。他自以為有點兒作曲天才,能把詩譜成曲,問我認不認識在「貴族」社會享有重要地位的詩人。我給他說了一個。他不熟悉這位詩人的作品,也從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然而,我後來知道他不久就給詩人寫了封信,對他說,他是他的作品的狂熱崇拜者,他給他的一首十四行詩譜了曲,要是這首詩的作者能讓某某伯爵夫人題一題詞的話,那將是他莫大的榮幸。他這樣做未免有點操之過急,把他的計謀暴露無遺。詩人受到了傷害,未加理睬——

    1即奧黛特,也就是後來的斯萬夫人。

    2福拉貝爾(1799—1879),法國歷史學家和政治家,著有多部歷史書,曾當過公共教育部長。

    夏爾-莫雷爾除了野心之外,似乎生性喜歡比較實際的東西。他看見絮比安的侄女在院裡縫背心,就對我說,他正好需要一件「獨出心裁」的背心,但我感覺得出來,他嘴上說要背心,其實是對姑娘動了心。他毫不猶豫地請求我下樓去,給他作介紹。「但是,您不要講我同你們家的關係。您懂吧,關於我父親,我相信您能守口如瓶的,您就說我是您朋友們認識的一個大藝術家,您明白吧,應該給生意人留下一個好印象。」他向我授意說。我和他不很熟,不可能稱呼他「親愛的朋友」,這點他很理解,但我在姑娘面前可以叫他……「當然不是大師……儘管……但是,如果您願意的話,就叫我『親愛的大藝術家』吧。」儘管他授意我叫他藝術家,但我在裁縫店裡卻避免——用聖西門的話來說——授予他這個稱號,只不過是用「您」來回答他的「您」罷了。他在一堆絲絨布中發現了一匹鮮紅顏色的,紅得那樣刺眼,儘管他趣味庸俗,也一直沒敢把背心穿出來。姑娘和她的兩個「學徒」又開始幹活了,但我覺得她和夏爾-莫雷爾彼此有了好感,她相信夏爾-莫雷爾「是我那個階層的人」(只是比我更優雅,更闊氣),這使她產生了仰慕之心。剛才在屋裡看照片時,我驚奇地發現,在他父親給我的照片中,有一張是根據埃爾斯蒂爾畫的薩克裡邦小姐,也就是奧黛特的畫像拍成的,因此,當我送他到車馬出入的大門口時,我對他說:「我想問您一件事,但我怕您未必知道。我叔祖父同那個女人很熟嗎?我想像不出她同我叔祖父的哪一段生活有聯繫。因為斯萬先生的關係,我對這事很感興趣……」「瞧,我忘記告訴您了,我父親囑咐我,要我把您的注意力引到這個女人身上。因為您最後一次見您叔祖父的那天,這個聲名狼藉的女人正在他家裡吃晚飯。我父親不知道該不該放您進屋去。您似乎很討這個蕩婦的歡心,她希望能再見到您。但就從那時候起,據我父親說,你們家鬧翻了,這以後您就再沒有見到過您的叔祖父!」這時,他遠遠地向絮比安的侄女送去一個微笑同她告別。她目送他出門,想必在欣賞他那瘦削的但卻五官端正的臉孔,他那輕鬆的頭髮和快活的眼睛。至於我,當我同他握手告別時,心裡卻想著斯萬夫人,我驚奇地對自己說,儘管在我的記憶中,斯萬夫人和那個「穿玫瑰紅衣服的女人」是不同的兩個人,但從今以後我必須把她們看作同一個人了。

    德-夏呂斯先生一進門就坐到斯萬夫人身邊。他不屑與男人為伍,很討女人喜歡,不管參加什麼聚會,他總是很快就同最風雅的女人粘到一起。他感到她們俏麗入時的打扮也成了他的裝飾品。男爵穿著緊腰大衣或燕尾服,看上去很像一個善於運用色彩的大藝術家畫的一張成功的肖像:他身穿黑禮服,但身邊的椅子上放著一件色彩艷麗的大衣,他馬上要穿這件大衣去參加一個化裝舞會。因為他總是同一個風雅女人——常常是某公主殿下——並肩而坐,喁喁私語,久而久之,他也就贏得了他所喜愛的特殊待遇。比如,在晚會上,女主人們在前排的女賓席上專門給男爵留一張椅子,而其他男賓只好擠在後面。再說,因為德-夏呂斯先生似乎正在大聲地、專心致志地向那個心醉神迷的風雅女人娓娓動聽地講故事,他就不必再去向其他人問好,也就不必盡這個義務。在一個客廳裡,他躲在他選中的美人為他設置的芬香撲鼻的屏障後面,與別人隔開,就和他在一個劇院中躲在一個包廂裡一樣,有人過來向他問好時,由於他身旁坐著一個美人,他只要稍微應酬一下就行了,不必中斷談話。當然,斯萬夫人不一定是他喜歡拿來炫耀的女人,但他仍然想讓人知道他對她的讚美和他同斯萬的友情。他知道,他對她熱情,會使她欣喜若狂,受寵若驚,而只要能和在場最漂亮的女人混在一起,即使名譽會受損失,他也滿不在乎,甚至還覺得抬高了身價呢。

    再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德-夏呂斯先生來探望她並不十分高興。德-夏呂斯先生儘管覺得他嬸母有不少缺點,但仍然很愛她。可是他經常會想像出一些牢騷,一氣之下,就會給她寫極其粗暴的信,把一些過去從沒有注意到的雞毛蒜皮的小事提出來。我可以舉一個例子,因為我在巴爾貝克海灘療養時聽說過。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想在海灘多呆一些日子,擔心帶去的錢不夠,但她又很吝嗇,怕支付多餘的費用,不想從巴黎匯錢來,就向德-夏呂斯先生借了三千法郎。一個月後,德-夏呂斯先生因一件小事同他嬸母嘔氣,要她把借款電匯給他。他收到了二千九百九十幾個法郎。幾天後,他在巴黎看見他的嬸母,同她親切交談,和顏悅色地向她指出,負責匯錢的銀行把錢弄錯了。「沒有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回答道,「電匯費還要花六法郎七十五生丁嘛。」「啊,既然是有意的,那好極了,」德-夏呂斯先生反駁說,「我以為您不知道,所以給您說了,因為如果收款人不是我,而是一個同您關係不很密切的人,您可能會遇到麻煩的。」

    「不,不,沒有錯。」「無論如何,您這樣做是完全有道理的,」德-夏呂斯先生愉快地作結論說,並且捧起嬸母的手吻了一下。的確,他並不怪她,只是覺得她這樣小氣未免有點可笑。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他認為他的嬸母在一件家事中想耍弄他,「對他策劃了一場陰謀」,當她愚蠢地讓一些恰恰被懷疑同她串通一氣坑害他的實業家作保護人時,他給她寫了一封言詞極其激烈、極其無禮的信。「我不僅要復仇,」他在信末附言中寫道,「我還要讓您當眾丟醜。從明天起,我要給大家講電匯單的事,說您從我借給您的三千法郎中扣下了六法郎七十五生丁的匯費,我要讓您名譽掃地。」第二天,他不僅沒有這樣做,反而去向他的維爾巴裡西斯嬸母賠禮道歉,說他不該寫那封言詞可怕的信。再說,他還能把電匯單的故事講給誰聽呢?因為他現在不想報復了,真心實意地想和解,就不想把這個故事講給人聽了。可是在這以前,他同他的嬸母不鬧矛盾時,他卻逢人便講,講的時候並無惡意,只是想讓大家笑笑而已,因為他是最不會保守秘密的人。他到處講給人聽,唯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還蒙在鼓裡。因此,當她從信中知道他要把親口說她做得很對的事張揚出去,使她名譽掃地時,她認為他把她耍了,他裝出愛她,其實是在撒謊。雖然一切都平靜下來了,但他們兩人誰也摸不透對方對自己的看法。當然這不過是世界上經常發生的矛盾中的一個有點特別的例子罷了,這與布洛克和他朋友之間的矛盾性性質不同,也和德-夏呂斯先生同其他人之間的矛盾(下面我還要講)完全是兩碼事。儘管如此,我們應該記住,人與人互相之間的看法,一個人同另一個人的友誼以及我們的家庭關係,從表面上看是穩定的,其實像大海一樣變幻莫測。因此,多少對看起來情投意合的夫婦,一時間離婚的傳說滿天飛,可是不久,當妻子講起丈夫或丈夫談起妻子時,又變得那樣柔情似水;我們原以為是一對莫逆之交的朋友,其中一個會大講另一個的壞話,可是,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從驚訝中鎮定,就看見他們又和好如初了;人民之間結盟不久就推翻,這種事也是屢見不鮮的。

    「我的上帝,我舅舅和斯萬夫人打得火熱起來了,」聖盧對我說。「可我媽媽卻毫無察覺,來打攪他們了。純潔的人看什麼都是純潔的!」

    我凝視著德-夏呂斯先生。他那簇花白的頭髮,那只笑瞇瞇的眼睛和被單片眼鏡抬高了的眉毛,以及插著紅玫瑰花的飾紐孔,構成了三角形的三個角,抽搐著,變幻著,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沒敢同他打招呼,因為他沒有理睬我。然而,儘管他沒有把臉轉向我這邊,但我相信他看見我了。當夏呂斯男爵同斯萬夫人閒扯的時候(斯萬夫人那件絢麗的蝴蝶花色的大衣不時在男爵的一條腿上飄拂),他像在大街上叫賣又怕警察突然出現的商人,目光游移不定,肯定把客廳所有的角落都搜遍了,一個人也不會漏掉。德-夏特勒羅先生過來向他問好,可是,從他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他早已經看見了年輕公爵的痕跡。這一類聚會是很多的,而德-夏呂斯先生總是這樣,臉上掛著一種沒有固定方向和明確目標的微笑,人家上來同他打招呼之前他就在笑,走到他跟前時,他的微笑也就失去任何親切的意味了。然而,我必須去向斯萬夫人問好。但她不知道我認識德-馬桑特夫人和德-夏呂斯先生,因此待我冷冰冰的,可能怕我要她給引見。於是我向德-夏呂斯先生走去,但馬上後悔了,因為他儘管看見了我,卻裝作沒看見的樣子。當我朝他鞠躬時,他伸出一隻胳膊不讓我靠近他的身子,彷彿要我吻他那只沒戴戒指的指頭,就像一個主教讓人吻他神聖的戒指一樣。這樣,他好像故意要把責任推給我似的,讓我撬開他府上的門鎖,偷看到他那永遠掛在臉上的沒有固定方向和明確目標的微笑。斯萬夫人看見男爵對我如此冷淡,也就繼續對我冷冰冰的了。

    「你好像很累,心裡很煩似的,」德-馬桑特夫人對她兒子說。聖盧是來向德-夏呂斯先生問候的。

    的確,羅貝的目光似乎常常看到一個深淵,但是剛接觸就又離開了,猶如一個跳水運動員,碰到池底便立即返回水面。這個池底,就是羅貝同情婦關係的破裂,他一想起來就心如刀割,馬上就不去想它,但不一會兒又想了起來。

    「這沒關係,」他母親又說,一面溫柔地撫摸他的臉蛋,「沒關係的,能看到心愛的孩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但是,德-烏桑特夫人感到這種愛撫似乎使羅貝不高興,就把他拉到客廳裡首。那裡,在一個掛著黃絲綢帷幔的窗口,有幾張博韋的安樂椅,上面鋪著厚厚的紫羅蘭色的絨繡,宛若幾隻紫紅色的蝴蝶,停在開滿黃燦燦毛莨花的田野中。斯萬夫人因為一個人呆著,同時又意識到我和聖盧的關係非同一般,就示意我到她身邊去。我有很長時間沒有看見她了,不知道該同她說什麼好。地毯上放著幾頂帽子,我的眼睛一直不離開我那頂,但心裡卻在好奇地捉摸:有一頂的帽裡上寫著G,並且畫著公爵的冠冕,但它分明不是蓋爾芒特公爵的,那可能是誰的呢?在場的客人叫什麼名字我都知道,可是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做這頂帽子的主人。

    「德-諾布瓦先生真好,」我指了指德-諾布瓦先生對斯萬夫人說。「當然,羅貝-德-聖盧對我說過他是一個瘟神,可是……」

    「他講得很對,」她回答道。

    我從她的目光中看出,她想起了一件一直向我隱瞞著的事。我再三詰問她。大概是因為她在這個沙龍裡幾乎舉目無親,很高興有個人同她說話的緣故吧,她把我拉到了一個旮旯裡。

    「德-聖盧想跟您講的肯定是那件事,」她回答我,「不過,您可不要去對他說呵,他會怪我多嘴的,我很想得到他的尊重,我是非常『正派的女人』,您知道。最近,夏呂斯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家裡吃過一次晚飯,我不知道人家是怎樣議論您的。德-諾布瓦先生可能對他們說——這是無稽之談,您不要為這煩惱,誰也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兒,誰不知道,狗嘴裡是吐不出象牙來的——說您簡直是一個愛奉承的瘋子。」

    我在前面已經談到,我父親的一個朋友諾布瓦先生可能說我是一個愛奉承人的瘋子,我聽後曾驚得目瞪口呆。現在,我又知道我從前同諾布瓦先生談起斯萬夫人和她女兒希爾貝特時對她們的癡情,已經傳到我認為是陌生人的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耳朵裡了,我就更加驚愕。我們的言行和態度,同「世界」之間,同沒有直接感覺到我們的言行和態度的人之間,相隔著一個具有無窮滲透力的、對我們說來是莫測高深的環境。我們誰都有過這種親身經歷:有些很重要的話,儘管我們渴望它們能廣為傳播(例如對於斯萬夫人,我曾說過許多讚美話,我逢人便講,也不分什麼場合,心想散播了那麼多良種,總有一顆會發芽生根,長出莖葉的),但很快就被掩蓋起來,而且往往是我們自己的意願,因此,我們就更難相信,一句無關緊要的、連我們自己也都忘卻了的話,一句甚至我們從沒說過,而是由另一句話不完全地折射出來的話,會一傳十、十傳百地傳到遙遠的地方,甚至傳到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耳朵裡,成為諸神在筵席上嘲諷我們的笑料!我們記得做過的事,連我們的近鄰都不知道;我們不記得說過的,甚至從沒有說過的話,卻會在另一個世界引起哄堂大笑!別人對我們言談舉止的印象同我們自己的看法相差那麼遠,還不如一張印壞了的、該白不白、該黑不黑的移印畫更像一張畫。再說,沒有印出來的線條很可能是不存在的、但我們渴望看見的東西,相反,我們認為是畫蛇添足的部分恰恰是我們自己的真正面目,但這是我們鼻子底下的東西,所以反而看不見了。因此,這張移印畫雖然在我們看來已經面目全非,有時卻具有一張X光照片的真實性,儘管使人感到喪氣,但很深透,很有用處。這並不能使我們認出畫的是我們自己。一個習慣對著鏡子自我欣賞漂亮臉蛋和優美身段的人,如果把他的X光片拿給他看,告訴他這幾根肋骨是他的形象,他會懷疑別人搞錯了,就像一個人參觀畫展,在一張少婦的畫像前,看到說明上寫著「臥著的單峰駱駝」,會產生疑惑。在我們的自畫像和別人給我們畫的像之間存在著的這種差別,我後來在別人身上也有發現,他們怡然自得、無憂無慮地生活在自拍的像冊中,但他們周圍卻有許多看來可怕的像片在扮著怪相,他們通常看不見,如果偶然有人把那些怪模怪樣的像片拿給他們看,對他們說:「這就是您」,他們會驚得目瞪口呆。

    要是在幾年前,我可能會高興地告訴斯萬夫人,「為什麼」我對德-諾布瓦先生那樣親切,因為認識斯萬夫人是我的「心願」。可現在情況有了變化,我不再愛希爾貝特了。再說,我始終也沒能把斯萬夫人和我小時候看見的那個穿玫瑰紅衣服的女人統一起來。因此,我和她談起了此刻正縈繞我心頭的那個女人。

    「剛才您看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了嗎?」我問斯萬夫人。

    但因為公爵夫人沒有同她打招呼,她就裝著把公爵夫人看作一個毫無趣味、毫不引人注目的人。

    「我不知道,我沒有看清,」她回答說,並且借用了一個英語詞,臉上的表情叫人看了很不舒服。

    可是,我不僅想瞭解德-蓋爾芒特夫人,而且還想瞭解所有同她有來往的人,此時此刻,我和布洛克一樣,和那些在談話中不想討人喜歡,只想把自己感興趣的問題弄清楚的自私者一樣,為了能正確地想像出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生活,我不知輕重地向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打聽勒魯瓦夫人。

    「是的,我知道,」她裝出蔑視的樣子回答說,「她是那些傻頭傻腦的木柴商的女兒。我知道她現在同很多人有來往。但我可以告訴您,我已經老了,不想結識新朋友。我過去認識的人中,有許多人是很有趣,很可愛的,因此,我確實認為勒魯瓦夫人不會給我增添新的樂趣。」

    德-馬桑特夫人當起了侯爵夫人的伴婦,把我介紹給法芬海姆親王。她話還沒有說完,德-諾布瓦先生就跟著給我作起介紹來了,而且言詞非常熱情。他大概認為,既然有人給我介紹了,乾脆做個順水人情,向我表示一下禮貌,這絲毫不會損害他的聲譽;或者他認為一個外國人,即使是名流,對法國沙龍不可能瞭如指掌,他會認為給他介紹了一個上流社會的青年;或者他想行使自己的一個特權,給介紹增添一種大使親自推薦的成份;或者他有仿古嗜好,為了取悅於德國親王,想讓親王殿下重溫古代的禮節:誰要想認識親王殿下,必須有兩個教父當介紹人。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覺得應該讓德-諾布瓦先生親口對我說,她不認識勒魯瓦夫人並不遺憾,便大聲說:

    「大使先生,您說勒魯瓦夫人是不是一點趣味也沒有?是不是比到我這裡來的任何人都遜色?我不引她來是不是完全正確的?」

    或許是想表示獨立自主,或許是累了,德-諾布瓦先生只是恭恭敬敬地還了個禮,看不出是贊成還是反對。

    「先生,」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笑容滿面地對他說:「有些人可笑極了。您信不信?今天有一位先生來看我,他硬說吻我的手比吻一個年輕女人的手還要有趣味。」

    我一聽就知道是勒格朗丹。德-諾布瓦先生瞇縫著眼睛笑了笑,好像吻她的手是一種很自然的慾念似的,不應該責怪產生這種慾念的人,也可以說是一部小說的開場白,他準備用富瓦絲農1或小克雷比伊翁2對墮落的寬容,原諒甚至慫恿這個開場白。

    「年輕女人的手一般畫不出我在這裡看見的畫,」親王指著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沒有畫完的水彩畫說。

    他問她看沒看過方丹-拉都3的花卉畫,剛辦過他的畫展——

    1富瓦絲農(1708—1775),法國作家,生活放蕩,徜徉於巴黎沙龍,著有色情小說、詩歌和喜劇。

    2小克雷比伊翁(1707—1777),法國作家,擅長心理分析,因寫色情小說而坐牢多年。

    3方丹-拉都(1836—1904),法國畫家,他的靜物畫和花束深受喜愛。

    「那些畫是第一流的,正如現在有人說的,它們出自一位高手,一位繪畫能手,」德-諾布瓦先生發表了看法,「但我覺得,它們不能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畫同日而語,她的花色彩更好看。」

    即使我們可以假設,是老情人的偏心、愛恭維人的習慣和小圈子內的一致看法促使前大使說出這番話的,但我們從中也可以看到,社交界人士的藝術鑒賞力是如何沒有情趣,他們的看法是多麼隨心所欲,一件微不足道的作品會使他們作出荒唐的評價,而且不會有真正的感受使他們中途改變看法。

    「我對花不識貨,我一直生活在鄉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謙虛地說。「不過,」她又和藹地對親王說,「如果說我從小就比其他鄉下孩子對花的瞭解多一些的話,那也得歸功於貴國的一位傑出人物,德-施萊格爾1先生。我是在布洛伊2認識他的,是我的戈德裡姑媽(德-卡斯特蘭元帥夫人)帶我到那裡去的。我記得很清楚,勒布倫3先生,德-薩方迪4先生和杜當5先生經常請他談論花卉。那時我很小,他講的我不可能全懂。但他老喜歡帶我出去玩。他回國後,給我寄來了一本漂亮的植物標本集,以紀念我們一同坐著四輪敞篷馬車去裡謝山谷進行的一次漫遊。那次,我坐在他腿上睡著了。我一直保存著這個標本集,我對花的特徵可能會視而不見的。當德-巴朗特夫人將布洛伊夫人的幾封信公諸於世時(信寫得很美,但矯揉造作,就像它們的主人一樣),我希望從中能找到德-施萊格爾先生關於花卉的幾次談話。可是,這個女人在大自然中只想為宗教尋找論據。」——

    1施萊格爾(1768—1845),德國作家,浪漫派的創始人之一。

    2布洛伊,法國地名。

    3勒布倫(1785—1873),法國詩人和戲劇家。他的作品預示著更加自由的新的審美觀。

    4薩方迪(1795—1856)法國政治家。拿破侖的軍官,七月王朝時任公共部長,1891年12月政變後退出政治生活。

    5杜當(1800—1872),法國藝術評論家。在他死後,出版了他的四卷書信集,從中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敏銳的作家,洞察入微的觀察家。

    羅貝把我叫到客廳裡首。他和他母親在那裡。

    「你今天真好,」我對他說,「怎樣感謝你呢?明天我們可以在一起吃晚飯嗎?」

    「你要是願意,就明天,不過得讓布洛克也來。我在門口碰見他了。開始他對我很冷淡,因為他給我寫過兩封信,我無意中忘了回信(他沒有給我講是這件事得罪了他,但我心中有數),可是轉而他對我那麼親熱,我不能對不起一個這樣的朋友。我感到我們之間,至少對他而言,是同生共死的朋友。」

    我並不認為羅貝完全看錯了。布洛克惡語傷人,常常是因為他覺得他的滿腔熱忱得不到應有的報答。他很少想像別人的生活,想像不到別人可能生病,或者出門旅行了,或者有其他事情,一個星期接不到回信,就認為人家是有意冷淡他。因此,我從不相信,他作為一個朋友、後來又是作家的極端粗暴的態度是根深蒂固的。如果你冷冰冰地對他擺出一副尊嚴,或者對他卑躬屈膝,他就會變本加厲,更加粗暴無禮,反之,如果你對他熱情,他常常會軟下來。「至於你說我對你好,」聖盧繼續說,「你過獎了,其實根本不是我好,我舅媽說,是你在躲著她,一句話也不同她說。她尋思你對她有什麼不滿呢。」

    對我來說值得慶幸的是,即使我相信這些話是真的,但因為我們馬上要去巴爾貝克海灘(而且我認為動身在即),所以我不可能再去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也就不可能向她說明我對她沒有不滿,從而使她不得不承認其實是她自己對我不滿。但是,我只要想一想她甚至沒有讓我去她家看埃爾斯蒂爾的面,我就頭腦清醒了。況且,這談不上什麼失望,因為我根本就沒抱希望,我知道我不討她喜歡,要她愛我那是癡心妄想。我最大的希望,也就是要她對我熱情一些,給我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因為離開巴黎之前我不能再見到她了),我要把這個印象完整地帶到海灘去,使它永遠留在我的心田,而不是帶走一個充滿了憂慮和悲傷的回憶。

    德-馬桑特夫人同羅貝說話時,經常停下來同我搭話,她說,羅貝常同她談起我,他多麼愛我等等。她對我可謂熱情之極,我感到很不是滋味,因為我覺得她這種熱情是受一種害怕心理支配的,她怕為了我的緣故,她會同兒子鬧翻。她今天一直沒有見到兒子,迫不及待地想同他單獨在一起,她認為她對他的威力難以同我對他的影響相比,應該慎重一些。在這之前,德-馬桑特夫人曾聽到我向布洛克打聽他叔叔納四姆-貝爾納的情況,於是她問我,這個貝爾納是不是在尼斯1住過——

    1尼斯是法國地名。

    「這麼說,他在德-馬桑特先生同我結婚前就在那裡認識他了,」她說,「我丈夫常常同我談起他,說他善良,心地正直,為人慷慨。」

    「想不到他也有不撒謊的時候,真令人難以相信,」布洛克聽了可能會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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