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蓋爾芒特家那邊 (5)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可是,冬天快過去了。連續幾個星期天氣惡劣,常有暴風驟雨,夾雜著雪或冰雹。然而有一天早晨,我聽見壁爐裡傳來一陣咕咕聲——而不是每天刮個不停的時強時弱的風嘯聲,擾得我心煩意亂,使我天天盼望著到海邊去——這是在牆上做窩的鴿子發出的叫聲:這聲音散發出彩虹般的光環,像突然開放的第一朵風信子花,輕輕撕開充滿養料的花心,綻開出柔滑如緞、能唱歌的淡紫色花朵,就像一扇敞開的窗戶,把第一個晴天暖融融的陽光送進我那間仍然緊閉著門窗的黑洞洞的臥室裡,使我感到眼花繚亂,又困又累。那天早晨,我突然發覺自己哼起一首咖啡館的小調。這個小調,我可能是在去佛羅倫薩和威尼斯的那一年聽到過的,後來就忘得一乾二淨了。根據每天的具體情況,周圍的氣氛會對我們的機體產生深刻的影響,從我們模糊不清的記憶中取出已被忘卻的、雖然登記入冊但還沒有演奏過的曲子。我如夢如醉,如癡如迷,但卻更清醒地聽著我這個音樂家演奏,雖然沒有一下聽出演奏的是什麼。
在我去巴爾貝克海灘之前,那裡的教堂對我有著強烈的吸引力,但當我到了那裡,卻感到這個教堂不如我想像的那樣迷人。我覺得,這種情況不是個別的。在佛羅倫薩、帕爾馬或威尼斯也一樣,我的想像力也不能代替我的眼睛去看東西。這一點我深有感觸。同樣,在一個新年的晚上,夕陽西下,我在一個廣告欄前產生了幻覺,以為某些節日和另一些節日有著本質的不同。然而,當我在佛羅倫薩度過一個聖周1後,我的記憶仍然把聖周作為這個花城的氛圍,即使復活節披上佛羅倫薩的色彩,又使佛羅倫薩帶點復活節的氣息。聖周離現在還遠,但聖周的那幾天已清晰地呈現在我面前,就像在黑暗中遠遠看見的農舍,被一道光線照亮,看得分外清楚——
1指復活節前一周。
天氣轉暖了。我父母勸我出來散散步,這樣我也就有借口和從前一樣在上午出門了。我因為害怕碰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故意停了一段時間。可是正因為我不再出去散步了,心裡反而老想著這件事,每時每刻都能為自己找到一條出門的理由,而每一條理由都和德-蓋爾芒特夫人無關,這樣我也就騙得自己相信,即使她不存在,我照樣會在這個時候出去散步的。
唉,真要是這樣就好了!對我來說,除她以外,遇見任何一個人我都不會感興趣;可是對她而言,只要不碰見我,不管和誰相遇,她都可以忍受。她每天上午在街上散步時,會有許多傻瓜——她認為是傻瓜——向她致敬。但她認為這些人是想討她喜歡,至少可以認為他們是偶然碰上的。她高興時也會叫他們停下來,因為有時候人們需要擺脫自我,讓別人向自己敞開心靈,只要是一顆陌生的心,不管它多麼平庸,多麼醜陋。可是她惱怒地感到,她在我這顆心中看見的仍然是她自己。因此,儘管我有別的理由和她走同一條路線,但當我從她身邊經過時,我仍然像犯了罪似地渾身顫抖。有時,為了不顯得過於主動。我勉強給她還禮,或者只用眼睛看她,不同她打招呼,這樣一來,她就更加氣惱,而且開始認為我傲慢無禮,沒有教養。
現在,她穿的裙子更薄了,至少顏色更淺。她沿街而行。街上,在錯落不齊地摻雜在古老而寬敞的貴族宅第中間的狹窄店舖前,在黃油店、果品店、蔬菜店女老闆的屋簷下,已經掛起了遮陽的捲簾,彷彿春天已經來臨。我心裡思量,我遠遠看見的這個沿街緩行、邊走邊打開小陽傘的女人,在行家們眼裡,是當代最偉大的藝術家,她這些動作優美動人,妙不可言。然而,她只管朝前走:她那單薄而倔強的軀體並不知道人們私下對它的讚譽,毫不考慮別人對它的評價,自行其是,披著一條紫羅蘭色的斜紋綢肩巾,拚命地挺起胸脯;那雙明亮而無精打采的眼睛漫不經心地看著前方,可能已經看見我了;她咬著唇角;我看見她抬起暖手籠,給一個窮人施告,或向一個賣花女買了一束紫羅蘭,她那種好奇的樣子和我觀看一個大畫家揮毫作畫時的神情毫無二致。當她走到我跟前時,朝我點點頭,有時還會賜給我一個淡淡的微笑,彷彿為我畫了一張水彩畫之後,還在這張傑作上親筆題詞似的。在我看來,她的每一件連衫裙都像是一個自然而必須的環境,像是她內心世界的一個側面。封齋期1的一個上午,她在外面吃飯,我遇見她時她穿著一件淡紅色的天鵝絨連衫裙,領口微呈新月形。德-蓋爾芒特夫人金色的秀髮下露出一張沉思的臉孔。我不像往常那樣傷感了,因為她臉上的憂鬱表情和連衫裙的鮮艷色彩彷彿組成了一道高牆,把她同世界隔開,使她顯得可憐、孤獨,使我感到放心、寬慰。我覺得,這件連衫裙向周圍發出的鮮紅光輝象徵著她那顆鮮紅的心,對這顆心我還不大瞭解,但我也許能給它安慰;德-蓋爾芒特夫人躲在微波蕩漾、神秘莫測的天鵝絨的紅光中,就像是早期的基督教女聖徒。於是,我感到不該用眼光折磨這個殉教者,我為自己的行為羞愧。「可是,街道畢竟是屬於大家的呀!」
「街道是屬於大家的」,我重複了一遍,但使這句話有了另一層意思。我由衷地欽佩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她走在這條常被雨水淋得透濕、變得和意大利古城的街道一樣寶貴的大街上,夾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讓自己隱秘的生活加入到公眾生活中,神秘地出現在大家面前,任人接觸,就像那些異乎尋常地免費供人欣賞的名畫一樣。每逢我徹夜不眠之後第二天上午又出去散步,到了下午,我父母總勸我上床躺一躺,想法子睡一會兒。要找到睡眠,只要有習慣就行,用不著考慮許多,甚至不考慮更容易入睡。可我下午既沒有睡覺的習慣,也不可能不作考慮。入睡前,我老想著要睡著,結果反而睡不著;即使睡著了,還在想要睡著。這不過是朦朧的黑暗中出現的一抹微光,但足以把我睡不著的想法反射到睡眠中;繼而這反光又一次反射,使我感到我是在睡眠中產生睡不著的想法的;接著又一次新的反射,把我的覺醒……反射到一次新的睡眠中,我想對到我房間裡來的朋友們說,剛才我睡著了,但我卻以為沒有睡著。睡眠中的幻影模模糊糊,難以辨認,必須有極其敏銳和虛幻的感覺才能把它們抓住。後來在威尼斯我也有過同樣的感受:夕陽早已西下,天似乎全黑了,但由於視覺和聽覺一樣有持續作用,即使天黑了也看得見天黑前的形象,所以運河上空就像餘音縈繞一樣,久久迴盪著最後一線光亮;多虧這個餘音的看不見的回聲,我看見一座座披著黑天鵝絨的宮殿映照在灰濛濛的水面上,彷彿永遠不會消失似的。當我睡不著時,我經常想像一個海景;這一海景同它在中古時代的景象混合在一起,成了我經常做的一個夢。睡夢中我看見大海的波濤凝固不動,就像彩繪玻璃上的畫圖,中間有一座中世紀的古城;一衣帶水把城市一分為二;綠色的海水在我腳下延伸出去,沐浴著對岸一座東方風格的教堂和一些古老的房屋;這些房屋在十四世紀還存在,因此,朝它們走去,就彷彿在追溯歷史。在這個夢中,大自然學會了藝術,大海變得具有中世紀風格;在這個夢中,我渴望做到並且以為做到了力不所及的事。這種夢,我似乎做過很多次,但是,因為夢中想像的東西一般都屬於過去,雖然從沒有見過,卻十分眼熟,所以我以為不是在做夢。可是相反,我發現我的確常常做這種夢——
1基督教的齋戒節期,即復活節前46天,節期內停止一切娛樂活動。
人在睡眠時會變得軟弱無力,這一特徵也反映到我的睡眠中,不過是象徵性的:在黑暗中,我看不清朋友的面孔,因為人睡覺時閉著眼睛;我在夢中沒完沒了地為自己辯解,但當我想對朋友陳說理由時,我感到聲音梗在喉嚨口出不去,因為人睡眠時說話總是含含糊糊;我想走到他們身邊去,但我挪不開腿,因為人在睡眠時不走路;突然我出現在他們面前,滿面羞愧,因為人睡覺時不穿衣服。因此,閉緊眼睛,抿緊嘴唇,捆住雙腿,赤裸著身體,這就是我在睡眠中所看見的睡眠人的圖像,它很像斯萬送給我的那幾張有名的寓意畫,在畫中喬托1把嫉妒女神畫成嘴裡銜著一條毒蛇的惡神。
聖盧來巴黎了,但只能呆幾個小時。他向我保證,他一直沒有機會同他舅媽談我的事:「奧麗阿娜一點也不討人喜歡,」他對我說,真誠地暴露了他的思想,「她已不是從前的奧麗阿娜,人家把她變壞了。我向你保證,她不值得你關心。
你太看重她了。你願意我把你介紹給我的普瓦克提埃表嫂嗎?」他又說,也不管我感不感興趣。「她年輕,聰明,一定會中你意的。她嫁給了我的表哥普瓦克提埃公爵。我表哥人挺好,就是不太聰明。我同我表嫂談起過你。她要我把你帶去。她比奧麗阿娜可漂亮多了,也比她年輕。她是一個可愛的人,你知道,是一個好人。」這是羅貝最近用更大的熱情學會的表達方式,表示一個人性情溫和:「我不能說她是重審派,應該考慮她所處的環境。不過她畢竟說了句公道話:『假如德雷福斯是無辜的,那把他囚禁在魔鬼島2就太可怕了!』你聽明白了,是嗎?此外,她對她從前的幾個女教師都很好,家裡人讓她們走側邊的樓梯,她堅決不同意。我向你保證,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其實奧麗阿娜並不愛她,因為她感到人家比自己聰明。」——
1喬托(1267—1337),意大利文藝復興初期的畫家,雕刻家和建築師,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第一個探索用新的方法作畫的畫家,創作了許多具有生活氣息的宗教畫。
2拉美法屬圭亞那沿海的島嶼,德雷福斯於1895年4月至1899年6月被囚禁在該島。
儘管弗朗索瓦絲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同情蓋爾芒特府上的一個僕人——這個僕人甚至在公爵夫人不在家時也不能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因為門房很快就會報告上去——可她照樣為聖盧來訪時她不在場遺憾了半天。她沒見著聖盧是因為她現在也經常出門。哪一天我需要她了,哪一天她必定出門。不是去看兄弟,就是去看侄女。最近她女兒來巴黎,出門就更勤了。我因為她不在我身邊侍候我,心裡很不愉快,再加上她去看望的又都是她的親人,我就更加惱怒,因為我預料到她會把這種串親戚說成是天經地義的事,符合聖安德烈教堂的規定。因此,我一聽到她解釋就會很不公正地大發脾氣,何況她說話的方式特別,我就更是怒不可遏。她從不說:「我去看我的兄弟了,我去看我的侄女了」,而是說:「我去看兄弟了,我『跑著』進去給侄女(或我的賣肉的侄女)問聲好了」。至於她的女兒,她要她回貢佈雷去。可她女兒卻不幹,她學著風雅女人的樣,講話中插進一些縮語,聽上去俗不可耐。她說,貢佈雷沒有一點趣味,在那裡呆一個星期都受不了。她更不願去弗朗索瓦絲的妹妹家,那裡是山區,她說山區不怎麼有趣。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使有趣這個詞有了一個新的可怕的含義。弗朗索瓦絲的女兒下不了決心回梅塞格利絲,她認為那裡的人「蠢得不行」,在集市上,那些饒舌婦,那些「鄉巴佬」會發現自己同她沾親帶故,會說「唷,那不是已故巴齊羅的女兒嗎?」她寧死也不肯回到那裡去定居,「現在她嘗到巴黎生活的滋味了」,弗朗索瓦絲說。儘管弗朗索瓦絲思想守舊,但當女兒對她說:「噯,母親,如果你不能出門,就給我寄一封氣壓傳送的快信來好了」,這時,為了使女兒高興,她也不得不對這個新「巴黎女郎」的改革精神表示讚賞。
天氣突然又轉冷了。「出去?出去幹什麼?找死呀?」弗朗索瓦絲說,因為這個星期她的女兒、兄弟和賣肉的侄女都到貢佈雷去了,她寧願呆在家裡。況且,她是我萊奧妮姨婆的物理說的最後一個信徒,我姨婆的這個理論對她多少還有影響,因為,她在談到這個不合時宜的倒春寒時又補充了一句:「因為上帝還沒有息怒。」對她的抱怨,我只是無精打采地付之一笑。她的預言絲毫也不使我感興趣,因為無論如何我會有好天氣的。我彷彿已經看見菲埃索爾市1的山頂上初升的太陽發出萬道光芒,我沐浴著和煦的陽光,渾身暖洋洋;眩目的光線刺得我瞇縫著眼睛,像是在微笑;眼瞼猶如用潔白的大理石做成的長明燈,瀰漫著淡淡的紅光。我彷彿又聽見了意大利的鐘聲,不僅如此,意大利也彷彿隨著鐘聲來到我的身旁。我一定能手捧鮮花,慶祝我意大利之行週年的紀念日的,因為自從巴黎出現倒春寒,林蔭道上的栗樹、梧桐樹和我們院子裡的那棵樹,彷彿浸沒在凜冽的寒風中,可是古橋的水仙花、長壽花和銀蓮花卻迎著寒風吐出了嫩芽,就像養在淨水中的嬌花。記得有一年,當我們為封齋期結束後的旅行做準備時,也遇到過這種情況——
1意大利城市,位於一座山上,是古代伊特魯立亞,繼而是羅馬的文化發源地。
我父親說,聽了A.J.鮑羅季諾先生的話,他現在才知道德-諾布瓦先生和他在蓋爾芒特府上相遇時是要到哪裡去。
「他是去拜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他同她很熟,我從前一點也不知道。看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人,一個非凡的女人。你應該去看看她,」他對我說。
「此外,我感到很吃驚。他同我談德-蓋爾芒特先生時,就像在談一個非常高雅的人,可我還一直以為他俗不可耐呢。據說他見多識廣,情趣高雅,其實,他不過只是為他的姓氏和婚姻感到驕傲罷了。此外,照諾布瓦的說法,他很有地位,不僅在這裡,而且在全歐洲。據說奧皇、俄皇都把他當朋友看待。諾布瓦老頭對我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很喜歡你,你在她的沙龍裡可以結識許多用得著的人物。他在我面前可是把你誇獎了一番。你會在她那裡遇見他的,哪怕你想寫書,也可以讓他給你出出主意嘛。我看你將來不會幹別的事情了。別人可能認為當作家前程遠大,我呢,本來我是不主張你幹這一行的,可你馬上就要成大人,我們總不能一輩子守著你,因此不應該阻止你按照自己的愛好選擇職業。」
唉,要是我能動手寫就好了!可是,不管我在什麼條件下開始寫作(就像我開始打算不喝酒,打算睡午覺,睡好覺,養好身體一樣),在狂熱的、井井有條和興致勃勃的情況下寫作也好,或為寫作而取消散步,推遲散步,把散步當作一種獎賞,身體好的時候每天寫一小時,身體不好不得不呆在家裡時也用來寫作,總之,我作了種種努力,可結果注定是一張隻字未寫的白紙,就像變紙牌戲法一樣,不管你事先怎樣洗牌,最後注定要抽到魔術師迫使你抽的那張牌。我被習慣牽著鼻子走,習慣不工作,習慣不睡覺,習慣睡不著。習慣無論如何是要得逞的。如果哪天我不違抗習慣,讓習慣從偶然出現的情況中找到借口,為所欲為,那麼這一天我就能馬馬虎虎地過去,不會遇到太多的麻煩,天亮前我還能睡幾小時,我還能讀幾頁書,酒也不會喝得太多;可是如果我違抗習慣,非要早點上床睡覺,強迫自己只喝水不喝酒,強迫自己工作,那麼習慣就會大發雷霆,會採取斷然措施,會讓我生病,我不得不喝更多的酒,兩天都睡不著覺,甚至連書都不能看了,於是我決定下次要更合乎情理,也就是對自己更沒有節制,就像一個遭到攔路搶劫的人,因為怕被殺害,索性讓人搶光算了。
這期間,我父親又遇見過德-蓋爾芒特先生一、兩次。既然德-諾布瓦先生對他說公爵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他也就更加注意公爵的講話了。他們在院子裡正好談到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他對我說她是他的嬸母,他把維爾巴裡西斯讀成了維巴裡西。他對我說她非常有智慧,甚至說她有一個思想庫」,我父親補充說。「思想庫」的意思含糊不清,這使他發生了興趣。這個表達方式,他確實在一些論文集上見過一、兩回,但他沒有賦予它明確的詞義。我母親對我父親一向十分敬重,既然我父親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有個思想庫這件事頗感興趣,她也就斷定這件事值得重視了。儘管她從我外祖母那裡早就知道侯爵夫人的底細,但還是對她立即產生了好感。我外祖母身體不太好,她開始不贊成我去拜訪侯爵夫人,後來不堅持了。我們搬進新居以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好幾次邀請外祖母,但她每次都寫信回絕了,說她現在不出門。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她突然改變了習慣,不再親自封信,而由弗朗索瓦絲代勞。至於我,儘管我想像不出這個「思想庫」是什麼樣子,但是,如果我看見巴爾貝克海灘的那個老婦人坐在一張「辦公桌1」前,我是不會感到吃驚的。況且事實也正是這樣——
1在這裡「庫」和「辦公桌」在法語中是一個字。
此外,我父親打算競選法蘭西學院通訊院士,他想知道諾布瓦大使的支持能不能使他贏得更多的選票。說實話,他對德-諾布瓦先生的支持雖然不敢懷疑,但也沒有十分把握。部裡有人對我父親說,德-諾布瓦先生想使自己成為外交部在法蘭西學院的唯一代表,他會設置重重障礙,阻撓別人當候選人;況且,他眼下正在支持另一個人,也就更不會支持我父親了。但我父親卻認為這是對德-諾布瓦先生的誹謗。然而,當傑出的經濟學家勒魯瓦-博裡厄勸他參加競選,並給他分析當選的可能性時,他看到在勒魯瓦-博裡厄列舉的支持他的同事中沒有德-諾布瓦先生的名字,很受震動。他不敢直接去找諾布瓦先生,但他希望我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拜訪能給他帶回德-諾布瓦先生的支持。事不宜遲。德-諾布瓦先生的宣傳能確保我父親獲得法蘭西學院三分之二的選票;況且,大使樂於助人是出了名的,就連最不喜歡他的人對此也不否認。因此我父親認為得到他的支持很有可能。再說,在部裡,他對我父親要比對其他人的保護更加明顯。
我父親還遇見了一個人,使他又驚又氣。他在街上碰到了薩士拉夫人。這個女人生活很拮据,因此很少來巴黎。要來也只是到一個女友家裡。沒有人比薩士拉夫人更使我父親討厭的了。每年,我母親都要溫和地懇求我父親一次:「朋友,我應該邀請薩士拉夫人了,她不會呆很久的。」甚至還說:「朋友,聽我說,我要求你作一次大讓步,去拜訪薩士拉夫人。你知道我不想讓你煩惱,但你要是能去,我就太高興了。」他笑了,有幾分勉強,但還是去了。因此,儘管他不喜歡薩士拉夫人,但當他在街上看見她時,還是朝她走去,並且向她脫帽致敬。可是令他吃驚的是,薩士拉夫人只是迫於禮貌,朝他冷冷地點點頭,彷彿他幹了什麼壞事,或者被判處到另一個半球上去生活似的。我父親帶著滿臉的怒氣和驚愕回到家裡。第二天,我母親在一個沙龍裡遇見薩士拉夫人。她沒有把手伸給我母親,只是心不在焉地、憂鬱地朝她笑了笑,彷彿我母親是她兒時一起玩耍的朋友,因為生活墮落,嫁了一個苦役犯,或者更糟,嫁給了一個離過婚的人,因而薩士拉夫人同她斷絕了來往。然而從前,我父母親每次見到薩士拉夫人總是彬彬有禮,而薩士拉夫人對我父母親也一向十分敬重。我母親哪裡知道,在貢佈雷,在薩士拉夫人那一類人中,只有她一個人是重審派。而我父親是梅爾納1先生的朋友,對德雷福斯的罪狀深信無疑。他同事要他在一張要求重審的請願書上簽字,他讓他們碰了一鼻子灰。當他知道我的行動準則和他不一樣時,他一個星期沒同我說一句話。他的觀點無人不曉,都快給他戴上民族主義者的帽子了。至於我的外祖母,家裡人數她最寬宏大量,恐怕也只有她一個人流露出懷疑。每當有人談到德雷福斯可能無罪時,她總是搖搖頭,誰也不知道她想表示什麼意思,彷彿她正在思考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被人打攪了,因而搖了搖頭。我母親一方面全心全意地愛著我父親,另一方面又希望我有獨立的見解,因此舉棋不定,乾脆沉默不語。我外祖父崇拜軍隊(儘管他在國民自衛隊裡的服役是他壯年時代的惡夢),在貢佈雷,每次看見一個團從門前經過,他都要脫帽向上校和軍旗致敬。這一切足以使薩士拉夫人把我父親和外祖父看成不公正的幫兇,儘管她完全知道他們大公無私,光明磊落。個人的罪行可以原諒,但參與集體犯罪卻絕對不能寬恕。當她得知我父親是反重審派時,就立即用幾個大陸的空間和幾個世紀的時間把她自己同我父親隔開。既然兩人在時空上相隔千年,相距萬里,我父親自然就看不見她的致意了,而她也不會想到同他握手和說話,因為這些禮節是不能橫越他們中間的距離的——
1梅爾納(1838—1925),法國政治家。1896年任內閣總理,竭力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
聖盧要來巴黎了,他答應帶我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去。我希望能在那裡遇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但我沒把這個想法告訴他。他要我和他的情婦一起去飯店吃午飯,然後我們送她到劇院去參加排演。我們必須一早動身,到巴黎郊區她的住所去接她。
我對聖盧說,最好到埃梅的飯店去用午餐(在花錢如流水的貴族公子的生活中,飯店的作用和阿拉伯民間故事中放綾羅綢緞的箱子一樣重要)。埃梅告訴我,在巴爾貝克海灘旅遊旺季到來之前,他在這個飯店當侍應部領班。我日夜夢想著旅行,但卻很少出門,能重新看見一個不只是屬於我記憶中的海灘而且是真正屬於海灘的人,這對我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埃梅每年都要去那裡。當我因身體疲勞或要上學不得不留在巴黎時,他在七月漫長的傍晚,照樣隔著大餐廳的玻璃牆壁,遙望太陽冉冉墜入大海,一邊等候顧客來臨;當太陽漸漸在大海中消失的時候,天邊藍幽幽的船隻張著帆翼,一動不動,宛如一隻隻擺在玻璃櫃中的具有異國情調的夜蝴蝶。巴爾貝克海灘是一塊強大的磁鐵,埃梅由於同它接觸而電磁化了,他對我來說也成了一塊磁鐵。我希望,同他交談就等於到了巴爾貝克,沒有去旅行就體味到旅行的魅力。
我一早就動身了。我走的時候,弗朗索瓦絲還在不停地抱怨,因為頭天晚上,那個訂了婚的僕人一次也沒有能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弗朗索瓦絲發現他在那裡抹眼淚。他真想去把門房揍一頓,但忍住了,因為怕砸了飯碗。
聖盧說好在他家門口等我。我去找他時,在路上遇見了勒格朗丹。我們家自從離開貢佈雷後,一直和他沒有來往。他現在已經兩鬢蒼蒼,頭髮灰白,但神態依然年輕、天真。他停下了腳步。
「啊!是您,」他對我說,「好漂亮!喔,穿著禮服哪!我這個人自由自在慣了,才不願意穿這種禮服呢。不錯,你大概是社交界的時髦人物了,拜訪的任務繁重呵!如果像我這樣,只是隨便到一個墳墩前去做個夢,這條大花領結和這件短上衣是最適合不過的了。您知道,我一向很欽佩您有高尚的品格,看到您同貴族同流合污,背棄了您的靈魂,我是多麼遺憾啊。那些沙龍的氣氛在我看來,實在令人作嘔,令人窒息,您在裡面呆一刻鐘,都會就此葬送您的前途,受到先知的譴責。我看得出來,您同那些『消遙自在的人』過從甚密,來往於貴族府邸之間。這就是當今資產階級的惡習。啊,貴族!恐怖時代1犯了大錯誤,沒有把他們斬盡殺絕。貴族不是十足的傻瓜,便是陰險毒辣的惡棍。好吧,可憐的孩子,只要您覺得愉快,您就去吧!當您在哪家沙龍參加下午fiveo』clock2茶會時,您的老朋友可要比您幸福得多,他獨自一人,呆在某個郊區,仰望玫瑰色的月亮爬上紫羅蘭色的天空。事實上,我幾乎不能算是地球上的人,我在這裡有一種流落他鄉之感,萬有引力必須使出全部力量才能把我吸引住,才能使我不逃到另一個天體上去。我是另一個星球的人。再見了,不要誤解維福納河農民——也是多瑙河農民——傳統的坦率性格。為了向您證明我很看重您,我要把我最新出版的小說寄給您一本。但您是不會喜歡的。您會認為我這部小說還不夠腐敗,不夠世紀末的氣味,它太坦率,太誠實。您需要貝戈特,這您供認不諱。像您這樣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人,需要用墮落的文學來滿足您麻木的味覺。您圈子裡的人大概把我當老兵看待。我不值得花費心血寫那些書,我那一套現在不吃香了。再說,人民大眾的生活在您樂於交往的趕時髦的年輕女人眼裡還不夠高雅,不會引起她們的興趣。好了,有空您就想一想基督的教導:『干吧,這樣你們才能活下去!』別人,朋友。」——
1指1793年5月到1794年7月同捕殺貴族的法國資產階級革命。
2英語,即:五點鐘。
我和勒格朗丹分手後,並不太怪他。有些往事彷彿是我們共同的朋友,能在中間充當調解人。那座架在堆積著封建社會的廢墟、長滿了黃澄澄毛莨的田野中間的小木橋把我們——我和勒格朗丹——連接在一起,就像把維福納河兩岸連接在一起一樣。
春天已降臨巴黎,可是林蔭道上的樹木才剛剛綻出新芽。當環城火車載著我們——我和聖盧——離開巴黎,停在聖盧情婦居住的那個郊區的村莊時,我們卻驚歎地看到一棵棵果樹都掛滿了白花,猶如臨時搭成的白色大祭壇,裝飾著一個個花園。這裡像是有隆重的節日似的,人們在固定的時節,從老遠趕來欣賞這奇特而富有詩意的、短暫的地方節日。但這一次節日卻是大自然的饋贈。櫻桃樹開滿了白花,就好像穿著白色的緊身裙,夾雜在那些既沒開花也沒長葉的光禿禿的樹木中間,在這仍然透著凜冽寒氣的晴天,遠遠望去,會以為望見了一片片白雪,別地方的雪都融化了,唯獨灌木叢後還殘留著白雪。高大的梨樹環繞著一座座房屋和一個個普通院子,梨樹的白花開滿枝頭,形成了更加廣闊、更加單一、更加奪目的白色世界,彷彿村裡家家戶戶都在同時舉行第一次領聖體儀式。
在巴黎郊區的這些村莊,各家門口都保留著十七或十八世紀的花園。這些花園原本是皇親國戚的管家和寵妾們的「遊樂園」。園藝匠利用比路面低的花園種上了果樹(也許僅僅保留了那個時代的大果園的佈局)。梨樹栽成梅花形,比我以前見過的梨樹行距要大一些,但梅花瓣更加突出,中間隔著低矮的圍牆,形成了巨大的白色四邊形。太陽在四邊形的四條邊上留下了或明或暗的光線,使這些沒有屋頂的露天房間看上去就像在希臘克里特島可能見到的太陽一樣;陽光或明或暗地照射在高低不同的台地上,猶如在春天的大海上嬉戲,使這裡那裡湧出一朵朵亮晶晶、毛絨絨的白花,而泡沫四濺的白花在蔚藍的樹木織成的透光的柵欄中閃閃發光。看到這番景致,人們又會感到這些露天房間很像一個個養魚池,又像海上圍起來的一塊塊捕魚區或牡蠣養殖場。
這是一個古老的村莊。村公所看上去破破爛爛。金黃色的磚牆,門前有三棵梨樹,充當奪彩竿1和旗桿。樹上彷彿裝飾著優美的白緞子,好像在慶祝當地的一個節日似的——
1桿頂懸掛獎品,桿上塗了肥皂,讓人爬上去奪獎。
一路上,羅貝不停地給我講他的情婦。我從來也沒有見他對他的情婦如此深情。我感到他心裡只有她一個人。當然,他在軍隊的前程,在社交界的地位和他的家庭對他並不是無關緊要的,但與他的情婦相比就不算什麼了。他的情婦才是頭等重要的人,蓋爾芒特家族和地球上所有的國王都不能同她相提並論。我不知道他心裡是否明確他的情婦勝過一切,但他只注意同她有關的事。有了她,他才可能有喜怒哀樂;為了她,他甚至可以去殺人。在他看來,真正有意義的、能使他動心的事莫過於他的情婦想要、並將要做的事,他情婦頭腦中思考的問題,他最多也只能從她額頭之下、下巴之上這個狹小的空間的表情中猜到一二。他辦事向來合情合理,可是他卻盤算著和一個有錢人家的小姐結婚,目的卻僅僅是為了能繼續供養並拴住他的情婦。假如有人心裡嘀咕,他這樣做要付出多大代價,我相信代價之大是誰也想像不到的。他不娶她,是因為實用主義的本能告訴他,一旦她不再對他有什麼期待,她就會離開他,至少會隨心所欲地生活。因為,他必須讓她永遠處在等待中,從而把她牢牢拴住。因為他推測她可能並不愛他。當然,被叫做愛情的這個通病可能會迫使他——就像迫使所有的男人一樣——不時地相信她愛他。但他心裡很清楚,即使她愛他,也不能消除她從他那裡撈錢的慾念,一旦她不再對他有什麼期待,她就會立即離開他(他想,她的文學界朋友們的理論害了她,儘管她愛他,還是會離開他的)。
「如果她今天表現好,」他對我說,「我就送她一件禮物,她會很高興的。是一串項鏈,她在佈施龍的店裡看到過。要三千法郎,就我目前的經濟狀況,嫌貴了些。可是這個可憐的寶貝生活中沒有多少樂趣。我一買她會高興得心花怒放。她向我提起過這串項鏈。她說她認識一個人,那人也許會給她買。我不信真有其事,但我還是同佈施龍(我家的供貨人)說好了,讓他給我留著。我一想到你就要看見她了,心裡就高興。她並不像雕像那樣完美無缺,這你知道(我看得出,他心裡卻認為她十全十美,他是為了使我更讚美她才這樣說的),但她有非凡的判斷力。在你面前她可能不大敢說話,但我一想到她以後會同我談她對你的印象,現在就感到心裡樂滋滋的。你知道,她講的話可以使人進行無窮無盡的想像,真有點像特爾斐城的女祭司1!」——
1特爾斐是古希臘城市,建有阿波羅神殿,傳說神殿的女祭司能傳達阿波羅的神諭。
我們沿著小花園朝她的房子走去,我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因為花園內的櫻花、梨花琳琅滿目,銀光閃閃,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顯然,這些花園,昨天還像沒人居住的房屋,顯得空蕩荒涼,一夜間突然來了許多白衣少女,把它們裝飾得千媚百嬌。隔著櫥欄,可以看見這些美麗的白衣少女亭亭玉立在花園小徑的拐角處。
「聽著,我看既然你是個詩人,留戀良辰美景,」羅貝對我說,「那你乾脆呆著別動,我朋友就住在附近,我去找她來。」
我等他的時候,在附近溜了一圈。我從幾個小花園前經過。當我抬頭時,看見窗口有少女的倩影。就是在露天,在一層樓的窗邊,葉叢間也垂下一串串鮮艷的丁香花,穿著紫瑩瑩的衣裙,綽約多姿,隨風曼舞,對於過路行人穿透綠葉叢投來的目光不屑一顧。這一串串紫丁香使我想起從前春光融融的下午我在斯萬先生花園門口看見的紫丁香,它們琳琅滿目地掛在花園的圍牆上,猶如一幅散發出濃郁鄉村氣息的令人心曠神怡的紫色掛毯。我從一條小道來到一塊草地上。這裡冷風颼颼,和貢佈雷的風一樣刺骨;但在這塊和維福納河畔的土地一樣肥沃而濕潤的草地中間,照樣鑽出一棵銀裝素裹、高大挺拔的梨樹,它和它的同伴一樣準時前來赴約,向太陽歡快地擺動著梨花;梨花在寒風中痙攣抽搐,但被陽光塗上一層銀燦燦的光輝,形成一塊有形的可以觸摸得到的光幕。
突然,聖盧在他情婦的陪同下出現在我眼前。這個女人是聖盧全部的愛情,是他生活中可能有的全部樂趣。她的個性彷彿被封閉在一個聖龕內,激發了我朋友無窮無盡的想像。聖盧覺得自己好像永遠也不會瞭解她。他常常問自己,「在她的身上,在她的目光和皮肉後面究竟隱藏著什麼。這個女人,我一眼就認出了她是從上帝身邊來的拉謝爾1。」幾年前,她曾對妓院的鴇母說(女人不改變境遇則已,一改變就快得難以想像):「那麼,明晚如果您需要我出來接客,就叫人去找我。」——
1聖盧的情婦叫拉謝爾,與歌劇《猶太姑娘》中的女主人公同名。當年她在妓院內,人們把該劇中的一首曲名《從上帝身邊來的拉謝爾》送她作雅號。
當果真有客人「來找她」,只剩她和這個「客人」在房間裡時,她是那樣內行,鎖上門後——出於女人的謹慎或是習慣性動作——就立即開始脫衣裳,動作非常敏捷,彷彿有醫生要給她聽診似的;只是因為這個「客人」不喜歡裸體,叫她不必脫掉內衣時(就像有些醫生,聽覺靈敏,同時又害怕病人著涼,只隔著衣裳聽診肺和心臟),她才中途停下來。這個女人的生活,她的思想和過去,哪些男人佔有過她的身體,這在我看來是那樣無足輕重,如果她給我講這些事,我會出於禮貌才聽一聽,而且幾乎什麼也不會聽進去;可是聖盧卻把她奉若神明,向她獻出全部的愛情,為她憂悒不寐,忍受折磨,甚至把她——在我看來不過是一個木偶玩具——看作自己無限痛苦的根源,比他的生命還要寶貴。看到這兩個毫無聯繫的拉謝爾(因為我是在一個妓院裡認識「從上帝身邊來的拉謝爾」的),我恍然大悟,男人為女人活著,為她們受苦,為她們自殺,但她們中的許多人就是拉謝爾,她們對於別人的價值就如同拉謝爾對於我的價值一樣。想到有人對生活抱著一種好奇和憂傷的態度,我不禁為之愕然。我本來可以把拉謝爾經常同別人睡覺的事告訴羅貝,在我看來,這根本不算什麼,可是這會給羅貝帶來多大的痛苦啊!他為了知道她同誰睡過覺,什麼事沒有做過呢。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我意識到,如果男人是通過想像認識一個女人的,那麼他會想像在這個女人小小的臉孔後面蘊藏著無限美好的東西;相反,如果是以最粗俗的方式認識的,那麼他魂牽夢縈的東西可能會分解成微不足道、毫無意義的物質成分。我認識到,我在妓院花二十法郎得到的一個女人,在我看來,她不過是一個想得到二十法郎的女人,其實她本人不值二十法郎;可是,如果我一上來就把她想像成一個奇妙而神秘的、難以得手、難以留在身邊的女人,那麼,她就成了無價之寶,比一切受人羨慕的地位,甚至比家庭的溫存還要重要。不錯,我和羅貝看見的是同一張瘦削而狹長的小臉,但是,我們是從兩條相反的、永遠也不會交叉的道路走到她跟前的,我們決不會看到同一副面孔。這張臉以及眼神、笑容和嘴角的動作,我是從外部認識的。這張臉和任何一個為了二十法郎就向我出賣肉體的女人的臉並無二致。同樣,這張臉上的眼神、笑容和嘴角的動作,在我看來,僅僅是極其普通的動作,毫無個性,毫無意義,我根本沒有興趣去尋找具體的人。然而,可以說我一開始就得到的東西——這張任人撫摸和親吻的臉——對羅貝來說卻是終點。他是懷著多大的希望、疑慮、猜疑和夢幻朝這個目標走去的呀!是的,為了得到這個為二十法郎就出賣肉體的女人,為了不讓她落到別人手中,羅貝付出的錢何止百萬!他花了那麼多錢,有時卻不能得手,可能由於出現了意外的情況,那個準備委身於他的女人突然躲開了,也可能另有約會,或有什麼事使她那天更難相處。如果她同一個多愁善感的男人打交道,即使她沒有覺察,尤其是她有所覺察,就會有一場可怕的追逐。這個多情的男子心灰意懶,但又不能沒有這個女人,於是窮追不捨,而她卻拚命躲避,這樣,他為了博得一個微笑,一個他不敢再奢望得到的微笑,要比得到一個女人委身所付出的代價還高一千倍。在這種情況下,有時因為判斷上的失誤,或在痛苦面前膽怯,你會狂熱地把一個妓女當作不可接近的偶像,這樣,你就永遠也別想得到這個女人的溫存,別想得到她的第一個吻,甚至你連要求都不敢提,怕違背了你那柏拉圖式精神戀愛的信念。在你離開人世時,你連同心愛的女人接吻的滋味都沒有嘗到,這有多麼痛苦!不過聖盧還算走運,拉謝爾的百般溫存,他都體味過。當然,如果他現在知道他情婦曾為一個金路易1而把自己的肉體出賣給隨便哪個男人,他可能會感到揪心徹骨的痛苦,但為了不失去她的歡心,他仍然會付給她這一百萬法郎的,因為他所知道的事還不足以使他迷途知返(對人重要的事往往不受人意志的控制,而受某種自然規律的支配),他仍然在夢幻中想像她的臉,因而看不清她的真面目。現在她那張瘦削的臉孔一動不動,毫無表情,就像承受了兩個巨大的大氣壓力的紙片,被兩股無限大的力量維持著平衡,這兩股力量一齊通到她身上,卻沒有相遇,因為被她隔開了。我和羅貝都在凝視她,我們從不同的角度看見了她身上的奧秘。
我並不覺得「從上帝身邊來的拉謝爾」有什麼了不起,而是覺得人的想像力,人的幻想具有偉大的力量,愛情的痛苦就是人的幻想造成的。羅貝看出我在激動。我扭過頭去看對面花園中的梨樹和櫻桃樹,好使羅貝相信是果樹的美景使我動情的。而事實上,這些美景也的確打動我的心,把那些不僅要用眼睛看,而且要用心感覺的東西呈現在我面前。我把在花園中看見的這些果樹,當成素未謀面的天使了,我會不會和馬德萊娜2一樣看錯呢?耶穌復活的那天,也是在一個花園裡。馬德萊娜看見一個人的形體,「以為是一個園丁」。這些向著適宜於午睡、垂釣和看書的樹影俯下身軀的令人讚歎不絕的白衣少女難道不就是天使嗎?這些白衣少女維護著我們對黃金時代的記憶,她們向我們保證,真實並不像人想像的那麼美好,但只要我們努力使自己配得上,作為報酬,真實也可能閃發出詩的光輝,純潔而奇妙的光輝。我和聖盧的情婦寒暄了幾句。我們抄近路穿過村子。房屋很髒。但即使在最骯髒的、像是被硝酸雨燒焦了的房屋前,也站立著一個神秘的旅客,要在這受到詛咒的城鎮裡停留一天。這個光輝燦爛的天使,展開令人眩目的白翅膀,保護著骯髒不堪的房子:這就是一棵掛滿白花的梨樹。聖盧和我朝前走了幾步:
「我本不打算到這裡來的,我們兩人在城裡等她,我甚至更樂意和你單獨在一起吃午餐,一直單獨呆到去我外婆家的時候。可是那個可憐的女孩子,她多麼希望我們來接她呀!她對我太好了,你知道,我不能拒絕她。再說,她會使你愉快的,她很有文學天賦,很容易動感情。況且,和她一起在飯店共進午餐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她是那麼可愛,那麼樸實,總是對什麼都滿意。」——
1第一次世界大戰前法國使用的面值二十法郎的金幣。
2《新約全書》中看見耶穌復活的女聖徒。耶穌遇難後,馬德萊娜到耶穌的墳墓去給他塗聖油,發現屍體不在洞穴,她在尋找途中,遇見復活後的耶穌,錯以為是園丁。
然而,我相信恰恰在那天上午,很可能是唯一的一次,羅貝在一瞬間擺脫了他通過一個個溫存的印象慢慢地組合起來的女人,猛然看見不遠處站著另一個拉謝爾,和他的拉謝爾長得一模一樣,但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人,是一個傻頭傻腦的小娼妓。離開爽心悅目的果園後,我們就去趕火車回巴黎了。在車站上,拉謝爾走在我們前面,相隔幾步遠。突然,有兩個和她一樣俗不可耐的「野雞」認出了她,她們以為她是隻身一人,便咋咋呼呼地嚷了起來:「是你啊,拉謝爾,和我們一起上嗎?呂西安娜和謝爾梅娜都在車上,正好還有空位子。來吧,和我們一起去溜冰。」她們正要把各自的情夫,也就是把站在她們身邊的兩個「時裝百貨商店的職員」介紹給她,突然發現拉謝爾有點侷促不安,便好奇地朝旁邊張望,發現了我們,連忙道歉,同她告別;她也同她們道了再見,有點尷尬,但很友好。這是兩個可憐的小野雞,圍巾是用假水獺皮做的。聖盧第一次邂逅遇見拉謝爾時,她差不多也是這個模樣。聖盧不認識她們,也不知道她們的姓名,看見她們和他的情婦關係這樣密切,便頓時生了疑團:他的情婦也許從前過著、甚至現在仍然過著一種見不得人的生活,一種同他和她的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也就是為了一個金路易而出賣肉體的生活。他不僅隱約看見了這種生活,而且還隱約看見了另一個拉謝爾,一個陌生的拉謝爾,和那兩個小野雞一樣的拉謝爾,二十法郎身價的拉謝爾。總之,他感到拉謝爾在瞬間分成了兩半,他在他的拉謝爾身旁隱約看見小野雞拉謝爾,那個真實的拉謝爾——如果能說野雞拉謝爾比另一個拉謝爾真實的話。此時此刻,也許聖盧心裡在想,他本打算用自己的高貴門第去作一筆交易,同一個有錢的小姐結婚,以便能每年繼續供養拉謝爾十萬法郎,現在看來沒有這個必要了,他完全能輕易地擺脫他目前生活的地獄,花一點兒錢就可以得到他情婦的歡心,就像那兩個時裝商店的職員,用很少的錢就買到了那兩個娼妓的歡心一樣。可是怎麼辦呢?她沒有什麼過錯呀。他給她的錢少了,她對他的熱情就會減少,她就不會再給他說一些使他神魂顛倒的甜言蜜語了。為了炫耀自己,他常常把情婦信上的話念給同事聽,要他們知道她多麼溫柔,卻從不向他們透露他花了多少錢供養她:不管他送給她什麼,一張照片上的題詞也好,電報上最後的客套話也好,這些最簡單、最珍貴的語言也都是金錢轉化成的。即使他避而不說拉謝爾難得的溫存是用高價買來的,我們也不能認為他這樣做是出於自尊和虛榮,儘管這個簡單片面的推理常被人荒謬地用到所有花錢供養女人的情夫和許許多多丈夫身上。聖盧不是傻瓜。他清楚,那些滿足虛榮心的一切快樂,憑他高貴的門第和英俊的面孔,他不花一分錢就能輕而易舉地得到;相反,他和拉謝爾的曖昧關係只能使他同上流社會疏遠,使他在人們的心目中貶值。他這種想顯示自己不花一分錢就贏得戀人綿綿情意的自尊心,不過是愛情的衍生物,是需要向自己同時也向別人表明,他被心愛的人深深地熱愛著。拉謝爾朝我們走過來,那兩個女人也上了車。但是,呂西安娜和謝爾梅娜的名字,如同她們的假水獺皮圍巾和時裝百貨商店職員裝模作樣的神態一樣,使新拉謝爾的形象延續了一會兒。在這一瞬間,聖盧想像出巴黎比加勒廣場的生活,陌生的朋友,骯髒的錢財,盲目作樂的下午;他似乎感到連接克利希林蔭道的各條大街上,陽光不如從前他和他情婦散步時那樣明媚燦爛了,因為愛情和同愛情形影不離的痛苦,就像酒醉心明一樣,能使我們的感覺變得細膩。他想像在巴黎似乎還有一個城中城;他覺得,同拉謝爾交往就像在探索一種一無所知的生活,因為儘管拉謝爾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像是他的同類,但是她和他的共同生活畢竟是她真實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最寶貴的一部分,因為他給她的錢數不勝數,這能使她受到她的女友們的羨慕,同時又能使她有一天攢足錢後隱居鄉下或躋身於大劇院。羅貝本想問她呂西安娜和謝爾梅娜是誰,如果她去她們的車廂,她們會給她講些什麼,她和她的女伴們在一起將怎樣度過這一天。他想,如果他和我不在場,她們溜完冰可能會到奧林匹亞酒店尋找高級消遣。有一刻功夫,奧林匹亞酒店及周圍的一切——他一向都很討厭這些地方——使他既好奇又痛苦;科馬丁街的明媚春光使他產生了一絲懷舊情愫,假如拉謝爾不曾同他相識,呆會兒她也許會到那條街上去掙一個金路易。可是,向拉謝爾提這些問題又有什麼意思呢?不用問他就知道,她的回答不是沉默,便是謊言,或是什麼不說明任何問題卻會給他帶來痛苦的話。兩個拉謝爾持續了很長時間。列車員要關車門了,我們趕緊登上了一個頭等車廂。拉謝爾珠圍翠繞,這讓羅貝再次感到她是一個無價之寶。他撫摸著她,又把她嵌入他的心中,在心裡默默地凝視著,就和從前一貫做的那樣——除了他看見她在比加勒廣場上那一瞬間的印象以外——火車開動了。
她確實有點「文學天賦」。她滔滔不絕地給我談書,談新藝術和托爾斯泰主義,只是偶爾停下來責備羅貝酒喝得太多。
「啊!要是你能和我生活一年,你瞧吧,我就光讓你喝水,你活得會比現在更好。」
「一言為定,我們到很遠的地方去。」
「可是你知道我要做的事情很多(因為她對戲劇藝術態度十分認真)。況且,你家裡人會怎麼講?」
接著,她開始在我面前大肆譴責羅貝的家庭。我感到她的責備非常正確,聖盧也完全贊同她的看法,不過,他卻違抗她的禁令,不停地喝著香檳酒。我也認為他飲酒不好,並且感到她對他的影響不壞,我準備勸他不必管家裡人怎麼講。談話間我不慎提到德雷福斯,這個年輕的女人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可憐的受苦人,」她嗚咽道,「他們要讓他死在那裡。」
「放心吧,塞塞爾,他會回來的,他一定會釋放,一定會得到昭雪。」
「可是等不到那天他就可能死了!不過至少他的子女會有清白的名聲。可是一想到他受的苦,我心裡就難過死了。您能相信嗎?羅貝的母親,一個心地善良的女人,竟會說即使他無罪,也要讓他呆在魔鬼島。這不是太可怕了嗎?」
「是的,一點不錯,她是說過,」羅貝確認道。「她是我母親,我不好反駁,不過有一點我敢說,她不像塞塞爾這樣富有同情心。」
聖盧對我說,和拉謝爾共進午餐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可事實上,這一類午餐總是不歡而散。因為聖盧同他的情婦一到公共場所,就會胡思亂想,總感到他情婦的眼睛老在男人身上打轉,他就會變得悶悶不樂;她發覺他情緒不好,可能會開他的玩笑,給他火上澆油。但更經常的是,因為聖盧說話的語氣傷害了她愚蠢的自尊心,她故意裝出不想為他解除煩惱的樣子,假裝目不轉睛地看這個或那個男顧客,再說,這也不總是在演戲。的確,當他們去劇院或咖啡館時,只要他們的鄰座——甚至是他們乘坐的出租馬車的車伕——稍有一點風度,嫉妒心就會向羅貝發出信號,他會比他的情婦先注意到那個人;他立即把那人看作下流坯,也就是他在巴爾貝克同我講起過的那種道德敗壞、玩弄女性的人,他央求他的情婦不要看那個人,這樣對她反倒是個提醒。但有時她發現羅貝的懷疑中蘊含著鑒賞力,她最後會不再開他的玩笑,讓他放下心來,同意給她跑腿買東西,這樣她就有時間同那個陌生人交談幾句,常常是訂個約會時間或還來得及去偷一次情。
我們剛進飯店,我就發現羅貝露出了擔心的神色,因為他一進門就發現——在巴爾貝克時,我們誰也沒有注意到——領班埃梅站在他那幫平凡的同事中,顯得容光煥發,彬彬有禮,毫不做作地散發出一股大凡長有輕盈頭髮和希臘式鼻子的人在好幾年中都會散發的浪漫氣息。正因為如此,他在那些侍者堆裡顯得與眾不同。而他的同事幾乎都上了年紀,猥猥瑣瑣,好似偽善的本堂神甫或假裝虔誠的懺悔人。他們更像舊時代的喜劇演員,有一個方糖般的腦門,一般只有在觀眾很少的小劇院裡,在陳列著一幅幅有不勝今昔之感的古老劇照的休息廳內,才能看到這種喜劇演員扮演的侍僕或古羅馬大祭司長的劇照,只有在這些劇照上才有這種腦門;而這個飯店彷彿經過了精心挑選,也可能是在保存傳統,把那些喜劇演員的莊重模式全都保留下來了。遺憾的是,偏偏是埃梅認出了我們,走過來給我們開票,而那些輕歌劇中的大祭司長們卻向其他餐桌走去。埃梅問我外祖母身體怎樣,我向他瞭解他妻兒的近況。他充滿感情地給我作了介紹,因為他是一個家庭觀念很重的男子。他看上去聰明,充滿活力,待人彬彬有禮。聖盧的情婦開始目不轉睛地端詳他了。但埃梅那雙凹陷的眼睛深藏在毫無表情的臉中間,沒有流露出任何反應,淺度近視使他的眸子看上去莫測高深,不露真情。他到巴爾貝克工作之前,曾在外省的一個飯店服務多年,那時他俊美的相貌——可現在臉色枯黃,面帶倦容——沒有能引起人們的注意;年復一年,他總是站在同一個地方,就在幾乎沒人光顧的餐廳盡頭,宛如一幅歐仁1親王的銅版畫。因為沒有人識貨,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臉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再說他生性冷漠,不喜歡出頭露面。最多只有一兩個過路的巴黎女郎,偶爾下榻在他的旅館,抬眼注意到他,在她乘火車離開之前把他請到她的房間裡。這樣,在這個好丈夫和外省僕役那若明若暗、單調而深沉的空虛生活中,深深埋進了一次逢場作戲的誰也不會到這裡來揭穿的隱私。然而,這位女演員那經久不移的目光,埃梅不可能沒有感覺到。羅貝也不可能視而不見。我看見羅貝的臉上積起了紅雲,但不像他突然激動時漲紅的臉,而是疏疏淡淡的微紅——
1歐仁(1663—1736),奧地利政治家、軍事家,人文主義者和繪畫愛好者。
「塞塞爾,這個領班很有趣味,是不是?」羅貝把埃梅粗暴地打發走後問他的情婦。「好像你很想對他作一番研究似的。」
「你看,又來了!我早就猜到了!」
「什麼又來了,我的寶貝?即使我錯了,我可什麼也沒說呀,算了,不說這個了。不過,我畢竟有權讓你當心這個奴才,我在巴爾貝克就認識他了(要不我才不在乎呢),他是地球上從沒有過的十足的大流氓。」
她好像願意聽從羅貝的勸告,同我交談起文學來,羅貝跟著也參加進來了。同她交談文學我並不感到乏味,因為她對我推崇備至的那些作品很熟悉,對作品的評價也和我大致相近。但我曾聽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拉謝爾才疏學淺,因此,我也就不太看重她這方面的修養了。她機智聰穎,談笑風生,若不是她老愛用文藝俱樂部和畫室的行話來刺激人的神經,她倒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人。她不論談什麼都會用上行話。例如,她有一個習慣,當談到一幅印象派的畫或一部瓦格納1的歌劇時,她會說:「啊!這很棒」;有一天,一個小伙子吻她的耳朵,她假裝顫抖了一下,小伙子很受感動,裝出羞怯的樣子,她對他說:「不要這樣,作為感覺,我認為這很棒。」但更叫我吃驚的是,羅貝慣用的表達方式(況且,很可能是從他情婦認識的文人那裡傳出來的),她在他面前使用,他也在她面前使用,彷彿這是一些必不可少的用語,豈知一個新穎的表達方式,一旦被濫用,就會變得毫無意義——
1瓦格納(1813—1883),德國作曲家、文學家。他主張歌劇應以神話為題材,音樂、歌詞與舞蹈等必須綜合成有機的整體,交響樂式的發展是戲劇表現的主要的手段。
她吃飯時,手很不靈活。這讓人想到,當她在舞台上表演時,也會像這樣笨手笨腳。她只有在作愛時才顯得靈巧敏捷,有一種動人心弦的預知力,就像那些狂熱地愛著一個男人的女人,一上來就知道怎樣使他享受到最大的快感,然而他的肉體和她自己的又是那樣不同。
當談話轉到戲劇時,我就閉口不言了,因為在這個問題上,拉謝爾太有點咄咄逼人。不錯,她在用一種憐憫的語氣為貝瑪辯護(她同聖盧針鋒相對,這證明她在他面前經常攻擊貝瑪)。她說:「啊!不,她是一個出色的女人。當然,她的表演不如從前動人了,與我們的要求不完全合拍。不過,我們不應該拿現在的眼光去看她。她是有功之臣。她做了許多了不起的事情,你知道。再說,她非常正直,心靈高尚。當然,我們感興趣的東西,她並不喜歡,但是她曾有過一張動人的臉孔,顯露過出色的才華。」(她在對藝術作評價時,不是千篇一律,只做同一個手指動作。如果是一幅畫,為了表明這是幅好畫,色彩濃重,只要翹起大拇指就行了。可是「出色的才華」要求更高。必須伸出兩個指頭,更確切地說,兩個指甲,彷彿要把一粒灰塵彈掉似的。)但是,除了這個特例,聖盧的情婦在談論最有名望的演員時,語氣中充滿了揶揄和優越感,這使我很生氣,因為我認為——在這個問題上我錯了——是她不如別人。她看得清清楚楚,我把她當成平庸的演員看待了,相反,對那些被她瞧不起的人,我卻非常尊敬。不過她沒有生氣,因為她縱然有出眾的才華,卻還沒有得到公認;即使她很自信,也難免帶點自卑。再說我們又總是按照我們現有的地位,而不是根據我們自身的才能、見識、見解去要求和衡量別人對我們的尊重。(一小時後,我將看到聖盧的情婦對她嚴肅批評過的演員表示出極大的尊敬。)因此,即使我的沉默使她多少起了疑心,但她仍然堅持晚上要和我一起吃飯,說是誰的講話也沒有我的講話使她開心。午飯後我們要去看戲。雖然我們現在還在飯店裡,還沒有去劇院,但我們彷彿已置身於一個掛滿舊劇照的「演員休息室」裡了,因為領班們的臉看上去很像傑出藝術家的臉;隨著一代藝術家的消失,這種類型的臉似乎已不復存在。這些領班看上去也很像法蘭西學院的院士:其中一個站在一張桌子前研究梨子,他的臉,還有那漫不經心和好奇的神態,讓人聯想到德-絮西厄1先生;其他人站在他身邊,好奇而冷漠地望著餐廳,這種審視的目光使人想到法蘭西學院的院士,當他來到一個公共場所時,也會這樣好奇而冷漠地打量觀眾,一面還要悄聲交談幾句。這是教堂無職銜的神甫特有的臉譜。然而,人們發現來了一個新神甫,相貌與眾不同,鼻子上點綴著皺紋,嘴唇露出虛偽的虔誠,用拉謝爾的話來說,他是一個「假聖人」。顧客們都在興致勃勃地打量這個新來的人。但是不一會兒,拉謝爾就向鄰桌一個正在同朋友吃飯的年輕大學生送遞秋波,也許她想用這個辦法把羅貝氣走,好同埃梅單獨呆一會兒——
1絮西厄(1797—1853),法國植物學家,法蘭西學院院士。
「塞塞爾,求求你,別這樣看那個年輕人,」聖盧說,他臉上的紅雲剛才只是疏疏淡淡的,現在突然湧了上來,把我朋友鬆弛的線條脹得鼓鼓的,顏色也越來越深。「如果你一定要讓我們當場出醜,我寧願躲到一邊去吃飯,吃完後到劇院去等你。」
這時,有人過來對埃梅說,有一位先生請他到他的車門口去說話。聖盧很不安,擔心有人給他情婦捎情書什麼的,便隔窗向外望去,看見有一輛轎式馬車,車裡坐著德-夏呂斯先生,戴著黑條紋白手套,西裝翻領的飾鈕孔上插著花。
「你看,」他小聲對我說,「我家派人盯梢都盯到這裡來了。拜託你,我自己不能去,既然你同這個領班很熟,你去對他說別到車子那裡去,他肯定會把我們出賣的。無論如何,得讓一個不認識我的人去。如果他對我舅父說他不認識我,我知道我舅父,他決不會進咖啡館來找我的。他討厭這些地方。像他這樣一個追逐女性的老色鬼,卻沒完沒了地教訓我,甚至跑到這裡來監視我,真叫人受不了。」
埃梅得到我的指示,便派一個夥計去了,要他對德-夏呂斯先生說埃梅脫不開身,如果先生要找德-聖盧侯爵,就說不認識他。馬車很快開走了。但聖盧的情婦聽不見我們說什麼,以為我們在談那個年輕的大學生,因為聖盧剛才責備她向他暗送秋波了。她就勃然發作,破口大罵起來。
「行啊!輪到這個年輕人了,是不是?你事先提醒我,這很好。啊!在這種條件下吃飯太愉快了!您別聽他胡說,他神經有點毛病,尤其是,」她把臉轉到我一邊,「他這樣說是因為他相信擺出嫉妒的樣子就顯得高雅,就有大老爺風度。」
她又揮手,又跺足,顯得煩躁不安。
「可是,塞塞爾,不愉快的應該是我。你當著那位先生的面出我們的洋相,他該相信你對他有好感了。而在我看來,他的長相要多糟有多糟。」
「恰恰相反,他很討我喜歡。首先,他的眼睛很迷人,看女人時有一種特別的神采,讓人感到他可能很喜歡女人。」
「別說了,至少在我走之前別說。你是不是瘋啦?」羅貝嚷了起來。「侍者,把我的衣服拿來。」
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他走。
「不,我需要一個人清靜一會兒,」他惡狠狠地對我說,就和他剛才跟他情婦說話時的語氣一樣,好像也在跟我生氣似的。他的憤怒就好比歌劇中的一個樂句,好幾段歌詞都用這同一個樂句。儘管在腳本中它們的意思和性質各不相同,但是樂句把它們溶進了同一個感情中。羅貝走後,他情婦叫來埃梅,問了他許多情況。然後她想知道我對他的印象。
「他的眼睛很有意思,是不是?您明白,我感興趣的,是想知道如果我要他常來侍候我,要他跟我去旅行,他會怎麼想。僅此而已。要是喜歡一個就愛一個,那就太可怕了。羅貝不該胡思亂想。我那些想法在我頭腦中會自生自滅。羅貝完全可以放心。(她一直看著埃梅。)您看他的黑眼睛,我想知道那裡面藏著什麼。」
不一會兒,有人來對她說,羅貝叫她到一個單間去。剛才,他沒有穿過餐廳,而是從另一道門到那個單間去結束他的午飯的。就剩下我一個人了。不多久,羅貝把我也叫了去。我看見他的情婦躺在長沙發上,滿面春風,笑逐顏開;聖盧在拚命地親她,撫摸她。他們在喝香檳酒。「好呀,您!」她不時地對他說,因為她剛剛學會這個說法,她認為這最能表達柔情和幽默。我飯吃得很少,心裡很不自在,儘管勒格朗丹那番話對我沒起什麼作用,但當我想到這第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開始於飯店的一個單間,結束於劇院的後台,不免感到惋惜。拉謝爾看著表,怕耽誤演出時間,然後給我斟了一杯酒,遞給我一支東方煙,從衣服上取下一朵玫瑰花送給我。我心想:「我沒有必要過分抱怨浪費了這一天。我在這個年輕女人身邊度過的幾小時並不是毫無所獲,我有了一朵玫瑰花,一根香噴噴的煙,一杯香檳酒,這是她好意給我的,花多少錢你也買不來。」我這樣想,是為了使這枯燥乏味的幾小時具有美學價值,從而使自己心安理得,既來之,則安之。也許我應該想一想,需要找一個理由來減輕我的厭煩情緒,這本身就足以證明我一點也不感到這幾個小時有什麼美學價值。至於羅貝和他的情婦,看樣子他們把剛才的那場爭吵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也不記得我是個目擊者了。他們連提都不提,既不為剛才的爭吵,也不為現在的卿卿我我、難解難分(前後對比多麼鮮明!)尋找任何辯解的理由。我同他們一起喝了許多香檳酒,感到醉意朦朧,有點像我在裡夫貝爾感覺到的醉意,但不完全一樣。醉有各種各樣的醉法,陽光或旅行引起的,疲勞或喝酒引起的;醉還可以標出各種程度,就像海洋可以標出水的深度一樣;不僅每一種醉,而且每一級醉,都會把我們的醉態一絲不差、一覽無餘地展現出來。聖盧的單間很小,只裝飾著一面鏡子,但鏡子非常奇特,似乎反射出三十來個相同的屋子,沿著無限的視景伸展出去。晚上,把鏡子頂上的電燈打開,從鏡子中會連續不斷地反射出三十來盞相同的電燈。如果有人在這個單間飲酒,哪怕是孤零零一個人,看到鏡子中反射出來的一盞接著一盞的電燈,會感到心潮起伏,浮想聯翩,會產生許多美妙的感覺,周圍的空間也似乎和他的感覺一樣無限增加。儘管他一個人關在這間小屋裡,但他統治著一個比「巴黎動物園」的小徑還要長的空間,光燦燦的曲線向著無限延伸出去。然而,此刻我就是這個飲酒人。我到鏡子裡去尋找這個飲酒人。突然,我看見他了,是一個相貌奇醜的陌生人。他也在瞪眼瞅我。酒醉使我心境酣暢,也就顧不得厭惡鏡子裡的醜人了。也不知是高興,還是挑釁,我給他扮了一個微笑,他也還我一個微笑。我在這一剎那間的感覺是那樣強烈,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麼了,我唯一憂慮的,也許就是擔心我剛才從鏡子裡看到的那個面目猙獰的「我」會很快死去,擔心在我人生的旅程中再也見不到這個陌生人。
羅貝只對我不願意在他情婦面前進一步顯示我的口才感到不滿意。
「喂,你上午遇到的那個先生,就是把時髦主義和文學混為一談的那個先生,你給她吹一吹,我記不太清楚了。」羅貝一面說,一面用眼角偷看他的情婦。
「可是,我親愛的,除了你剛才講的以外,我沒什麼好講的了。」
「你真叫人掃興。這樣吧,你給她講講弗朗索瓦絲在香榭麗捨大街上的事,這會使她非常高興的!」
「太好了!博貝多次給我提到過弗朗索瓦絲。」她用手托著聖盧的下巴,把它拉到亮處,一面重複她的陳詞濫調:「好呀,您!」
自從我認為演員不只是在朗誦和表演風格上具有藝術真實性以來,我對演員本人發生了興趣。當我看見扮演天真少女的演員一面漫不經心地聆聽男主角向她表露愛情,一面盯著剛進入劇場的一個貴族公子的臉孔看個不停,而那位男主角一面傾吐火一般熾烈的情話,一面向坐在附近包廂裡的一個珠光寶氣的老夫人頻送灼熱的秋波時,我感到饒有興味,彷彿在欣賞一部舊喜劇小說中的人物。就這樣,尤其通過聖盧給我介紹的有關演員的私生活,我在這部有聲的戲劇下面,看到了另一部無聲的富有表現力的戲中戲。這部有聲戲劇儘管平淡無奇,但我仍看得津津有味;由於燈光的效果,由於演員臉上塗著角色的脂粉,戴著角色的面具,心靈上凝結著角色的台詞,我感到劇中人物短暫而鮮明的個性在一個小時內得到了充分的展現,栩栩如生,沁人心脾。人們熱愛這些個性鮮明的人物,欣賞和憐惜他們,一旦離開劇院還想再看見他們,可他們已解體成一個不再是劇中人物的喜劇演員,一本不再能展示演員面孔的劇本,一粒染上了油彩的被手帕擦掉的脂粉。總之,演出一結束,劇中人物的鮮明個性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會像失去了心愛的人那樣,懷疑自身的存在,思考起死亡的問題來。
有一個節目叫我看了心裡極不舒服。一個初登舞台的年輕女演員要演唱幾首老歌,她把自己的前途和家裡人的希望全部壓在這場演出中。拉謝爾和她的幾位女友都憎恨她。這個女演員的臀部過於肥大,大得讓人看了發笑;嗓門挺甜,但是太小,一激動就變得更小。這小嗓門和大臀部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拉謝爾在劇場內埋伏了她的男朋女友,他們的任務就是用冷嘲熱諷把這個舞台新手(因為他們知道她一定怯場)搞得心慌意亂,不知所措,最後徹底垮台,這樣劇院經理就不會同她簽訂合同。這個倒霉的女演員剛唱了個頭,就有幾個被專門搜羅來幹這種勾當的男觀眾背朝舞台,縱聲狂笑。另有幾個同謀的女觀眾笑得更響。而笛子的每一個音符又為這場有預謀的狂笑增加了聲浪。劇場內頓時亂作一團。倒霉的女演員心裡痛苦之至,搽抹脂粉的臉上淌著汗水。她試著鬥爭了一會兒,接著向周圍的觀眾投去痛苦而憤怒的目光。這就使得喝倒彩的聲浪愈加高漲。模仿的本能和想表現自己聰明和勇敢的慾望使一些漂亮的女演員加入到起哄者的行列中。她們本不是同謀,但向那些傢伙送去了惡毒而默契的眼波,放肆地捧腹大笑,致使舞台監督在女演員唱完第二首歌後——儘管還有五首歌沒唱——就下令拉下了幕布。我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這個意外事件,就像從前當我的叔公為了戲弄我的老外婆,故意讓我的老外公喝白蘭地酒時,我也盡量不去想我外祖母的痛苦一樣。因為對我來說,惡作劇也是令人痛苦的。然而,正如我們對不幸人的憐憫很可能會憐憫得不是地方,因為我們會把他想像得痛不欲生,可是,他迫於要同痛苦鬥爭,根本不想自悲自憐;同樣,惡作劇的人在靈魂深處也不見得有我們想像的殘忍,不見得只想把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仇恨煽起了他的壞心,憤怒給了他熱情和活力,而這種熱情和活力並沒有什麼快樂可言;只有那些施虐成性的人才可能從中得到快樂。施虐者總認為他所虐待的對象也是一個惡人。拉謝爾想必認為她所折磨的女演員並不是一個引人注目的人,她認為給她喝倒彩無論如何也是為高雅的情趣報仇,是向一個蹩腳的同行提出忠告。不過,我最好還是不談這件事,因為我一沒有勇氣,二沒有能力阻止事情發生;再說,即使我為受害者鳴冤叫屈,我也很難把那些折磨者幹壞事的感情說成是為了滿足他們殘酷的心靈。
但是,這場演出的開場以另一種方式引起我的興趣。我終於有點明白為什麼聖盧對拉謝爾會產生錯覺,為什麼今天上午當我們——我和聖盧——在開花的梨樹下看到他的情婦時得到的印象會有天壤之別。拉謝爾在一個小劇中扮演配角。
但她在台上和台下簡直判若兩人。拉謝爾的臉遠看象朵花(不一定在舞台上,因為世界是更大的劇場),可是近看卻不怎麼樣。當人們站在她身邊,只看見一片模模糊糊的星雲,一條佈滿雀斑和小疙瘩的銀河;但是如果離她適當的距離,紅雀斑和小疙瘩會從面頰上隱去,會消失,一個秀麗而潔淨的鼻子會在臉上升起,宛若一彎新月,這時,你就想——假如你從沒有在近處看見過她的話——成為她注意的對象,希望時時刻刻能看見她,把她留在你身旁。我不屬於這種人,但聖盧第一次看她演出就是如此。那時聖盧想著怎樣才能接近她,認識她,在他的心中展現了一個奇妙的世界,她生活的世界,從裡面放射出一道道美妙的光線,保他卻不能涉足其間。他第一次見她是在幾年以前,在外省一個城市的劇院裡戲散場後,他準備離開劇院,一面想著心事,他對自己說,給她寫信可能是蠢人幹的事,她不會給他回信,儘管他準備把自己的財產和姓氏奉獻給她,奉獻給這個在他的想像中生活在一個比他熟悉的現實要優越得多的、被願望和夢想美化了的世界中的女人。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在演員出口處,他看見剛才登台表演的演員,各戴一頂雅致的帽子,說說笑笑地從一道門裡走出來。有幾個認識她們的年輕小伙子在門口等候她們。真是天緣巧合!在一個舉目不見熟人的大廳裡,出乎意外地來了一個人,我們萬萬沒有想到能在這裡遇見他,他來得正是時候,我們會以為是上帝為我們安排的巧遇,殊不知如果我們不在這裡,而在別的地方,也會有另外的巧遇,會產生另一些慾望,會遇到另一個熟人來幫助我們實現這些慾望。夢想世界的金色大門在聖盧看見拉謝爾走出劇院之前就已在她身後合攏,因此,她臉上的紅雀斑和小疙瘩也就無關緊要了。不過,那些玩意兒叫他看了也不舒服,因為他現在不再是一個人,不再有在劇院看戲時那樣的想像力了。但是儘管他看見的不再是舞台上的拉謝爾,但她卻仍然支配著他的行動,就像那些天體,即使在我們看不見的時候,也仍然用引力統治著我們。因此,羅貝想佔有那個面目清秀的女演員的慾望——儘管他已記不清她的模樣——驅使他一個箭步奔到在這裡不期而遇的那個老同學跟前,懇求他把自己介紹給(既然是同一個人)這個相貌平庸、長著一臉紅雀斑的女人,心想以後再來研究這個女演員到底是舞台上的還是舞台下的。但她急著要走,甚至連話都沒有跟聖盧講,只是過了幾天,他才終於說服她離開她的同伴們,把她帶回住處。他已經愛上她了。他需要夢想。他渴望通過夢想中的情人得到幸福。這使他很快就把自己可能的幸福全部寄托在幾天前在舞台上偶然發現的女人身上。而那時他還不認識她,她對他還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幕間休息時,我們到後台去了。這種地方我從沒有去過,心裡有些緊張,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姿態,因此,我很想同聖盧說說話,這樣我就可以假裝沉浸在談話中,別人就會以為我全神貫注於談話,對周圍的事物不關心,就會認為我的臉部表情自然就和這個地方——坦率地說,我快要不知道我在哪裡了——不相適應了。為了擺脫困境,我抓住我頭腦中閃過的第一個話題:
「你知道,」我對羅貝說,「我走的那天去和你告別了,我們一直沒有機會談這件事。我在街上還和你打招呼呢。」
「別提這件事,」他回答說,「我感到很對不起你。我們在軍營附近碰頭,但我卻不能停下來,因為我遲到了。我向你保證,我心裡很不安。」
這麼說,他是認出我來了!那天的情景我還歷歷在目:他把手舉到帽沿上,不帶任何感情地給我行了個軍禮,既沒有用眼神表明他認出了我,也沒有用手勢顯示他因為不能停車而感到歉意。當然,他裝作沒有認出我來,倒使事情變簡單了。可是他竟那樣果斷,反射作用還沒有來得及把他第一個印象表露出來,他就作出了決定,這不能不叫我驚訝。在巴爾貝克海灘時我就注意到,他一方面有一張真誠樸實的臉孔,白皙的肌膚能使人對他勃發的激情一目瞭然,但同時他還有一個訓練有素、能隨機應變的身子,他就像優秀的喜劇演員,在兵營和社交生活中,能相繼扮演各種不同的角色。在他扮演的一個角色中,他愛我愛得那樣深沉,對我情同手足;他從前是我的兄長,現在還是我的兄長,但中間卻有那麼一瞬間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不認識我,他手持韁繩,戴著單片眼鏡,不看我一眼,不給我一個微笑,把手舉到帽沿上,端端正正地給我行了個軍禮!
佈景還沒有拆去,我從佈景中間穿過。佈景師在置景時把距離和燈光可能帶來的效果也考慮進去了,因此當這些佈景失去距離和燈光時,也就變得毫無價值了。當我走近拉謝爾時,發現她受到的損失不下於佈景。她那可愛的鼻翼也和佈景的立體感一樣,留在劇場和舞台之間的視景中了。她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只能從她的眼睛認出是她,她的個性藏在她的眸子中。這顆新星,方纔還那麼明亮,現在卻變得黯然無光。相反,正如我們從近處看月球時,我們會感到月球不再有玫瑰色和金色的光輝一樣,在這張剛才還是那樣平滑潔淨的臉上,我看到的全是雀斑和高低不平。
一群記者和社交人士像在社交場合那樣抽著煙,聊著天,不停地同人打招呼。他們是女演員的朋友。我高興地發現,在他們中間有一個年輕人,戴著黑絨無沿帽,穿著繡球花色裙子,臉上塗得紅紅的,像是華托1畫冊中用紅鉛筆勾勒的肖像畫;他嘴邊漾出微笑,眼裡閃著藍光,用手掌做出各種優美的動作,輕盈地蹦來跳去,同他周圍那些身穿短上衣和禮服的有理智的人好像不屬於同一類;他像一個精神病人,如醉如癡地追蹤著自己的夢幻,他的夢同周圍人的憂慮毫不相干,在周圍人的文明形成之前就久已存在,不受任何自然法則的束縛;他就像一隻塗脂施粉的迷途的蝴蝶,張著翅膀,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佈景中間飛來飛去,在上面畫出一幅幅自然樸素的阿拉伯裝飾圖案。看到此番情景,人們會感到心境恬靜、爽快。可就在這時,聖盧想像他的情婦對這個正在作最後一次練習、準備登場表演的男舞蹈演員發生了興趣,他的臉刷地沉了下來——
1華托(1684——1712),法國畫家。多數作品描繪貴族的閒逸生活,他為後人留下大量素描。
「你眼睛可以看著別處嘛,」他陰沉地對她說,「你知道這些舞蹈演員還不如一根鋼絲繩值錢,他們最好還是去踩鋼絲,把腰摔斷算了。待一會兒,他們又要到處吹噓,說你注意他們了。再說你明明聽見叫你到化裝室去換裝了嘛。你又該遲到了。」
這時,有三個先生——三個記者——被聖盧氣乎乎的樣子逗樂了,走過來想聽聽他在說什麼。因為另一邊正在安佈景,我們被擠到他們身上了。
「啊!可我認出他了呀,他是我的朋友,」聖盧的情婦眼睛看著舞蹈演員,嚷了起來。「瞧他身材多好,你們看他那雙小手,舞得多來勁,一動全身都動了!」
舞蹈演員朝她轉過臉來。他雖然已化裝成空氣中的精靈,但還看得出人的形體。他的眸子猶如一條灰色的霜帶,在染了色的僵直的睫毛中間顫動、閃光,一縷微笑把他的嘴角咧向兩邊,延伸到他那塗了紅粉的臉蛋上。接著,為了討好這個年輕的女人,他開始象小孩子一樣興致勃勃、惟妙惟肖地把他剛才的手掌動作又做了一遍,就像一個歌唱演員,當我們讚揚他哪首歌唱得好時,他會討好地把這首歌低聲地再給我們唱上一遍。
「啊!太棒了,簡直和剛才一模一樣!」拉謝爾拍手叫好。
「求求你,我的寶貝,」聖盧傷心地對她說,「別這樣出洋相了,我受不了。我向你發誓。如果你再說一句,我就不陪你到化裝室去了,我要離開這裡。行了別淘氣。喂,你不要再呆在騰騰的煙氣中,這對你不好,」他把臉轉向我又說,臉上流露出對我的關懷。自從我們在巴爾貝克相識以來,他總像這樣關心我。
「啊!你走吧,我求之不得!」
「告訴你,我再也不來了。」
「不敢有此奢望。」
「聽著,你知道,我答應過給你買項鏈的,只要你乖一些,可是,既然你這樣對我……」
「哈!你這樣做,我才不感到意外呢。你給我許了願,我早該料到你不會履行諾言的。你想炫耀你有錢,我可不像你那樣自私。我不稀罕你的項鏈。有人會給我的。」
「誰也給不了你,因為我讓佈施龍替我留下了,他答應除我以外誰也不賣。」
「一點不錯,你想訛詐我,你事先把什麼都策劃好了。怪不得人家說馬桑特1的意思是MaterSemita2,這個名字散發出猶太人的臭氣!」拉謝爾在回答中錯用了一個詞源,把「羊腸小道」說成是「閃米特族」3了,民族主義者把這個詞源用於聖盧身上是因為他主張重審德雷福斯案件4。可是聖盧之所以成為重審派完全歸因於這個女演員(她最沒有資格把馬桑特夫人說成是猶太人了,再說,那些社會人種史學家除了發現聖盧的母親同猶太族的萊維-米爾布瓦家族沾親帶故之外,其他一無所獲)。「不過,我會有辦法弄到那串項鏈的,請你相信。佈施龍在那種情況下許下的諾言一錢不值。你背叛了我,佈施龍會知道的,有人會出雙倍價錢買他的項鏈。你放心好了,很快你就會有我的消息。」——
1聖盧的母親是馬桑特伯爵夫人,她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
2拉丁文,意即:閃米特人的母親。
3閃米特族在古代指巴比倫人、亞述人、希伯來人和腓尼基人;近代主要指阿拉伯人和猶太人。
4聖盧的情婦拉謝爾是猶太人。
羅貝有一百個理。但事情總是那樣錯綜複雜,亂七八糟,拿著一百個理的人也許會有一次沒有理。我不由得回想起羅貝在巴爾貝克海灘時說的那句令人不快但又是無辜的話:「這樣,我就可以控制她了。」
「關於項鏈,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我不是瞎許願。既然你變著法兒要我離開你,我不給你項鏈是理所當然的。我不明白我怎麼背叛你了。我哪一點自私啦?怎麼能說我炫耀自己有錢呢?我一直對你說我是個窮光蛋,分文不名。你這樣認為就錯了,我的寶貝。我哪一點自私嘛?你明明知道,我唯一關心的就是你。」
「對,對,你儘管講下去,」她揶揄地對他說,同時做了個表示蔑視的動作,然後把臉轉向那個舞蹈演員:
「啊!他那雙手太不可思議了。我是女人,但我做不出那樣優美的動作。」她把臉對著他,用手指著羅貝那張抽搐的臉說:「你看,他受不了啦。」她低聲對那位舞蹈演員說,一時的衝動使她變得和暴虐狂一樣殘酷,然而這並不是她對聖盧的真實感情。
「聽著,最後一次,我向你發誓,一星期後你要後悔死的,你求我來我也不來了,酒杯已經滿啦,你當心點,沒有辦法再挽回了。你總有一天要後悔的,那時可就來不及羅。」
也許這是他的心裡話。離開情婦他固然很痛苦,但在他後來,與其像這樣在她身邊受罪,倒不如早一點分手的好。
「親愛的,」他又對我說,「別呆在那裡,我跟你說,你會咳嗽的。」
我向他指了指我身邊的佈景,意思是說我動不了。他輕輕摸了摸頭上的帽子,對身旁那個記者說:
「先生,請您把香煙扔掉好不好,我朋友不能聞煙味。」
他的情婦沒有等他,就朝她的化裝室走去了,走了幾步,她又回過頭來:
「和女人在一起的時候,他那雙小手也像這樣靈巧嗎?」她假裝天真,用做作的動聽的聲音向著舞台深處的那個男舞蹈演員喊道。「你看上去真像個女人,我相信,我跟你就像跟我的一個女朋友一樣,會合作得很好。」
「據我所知,這裡並不禁止抽煙呀!有病就該呆在家裡嘛!」記者說。
男舞蹈演員向女喜劇演員神秘地笑了笑。
「啊!別說話,你讓我發瘋了,」她對他喊道,「我們以後再約會」
「不管怎麼說,先生,您不太禮貌,」聖盧對記者說,他仍然心平氣和,彬彬有禮,彷彿只是在確認一個事實,在對一次事故作出事後的裁決似的。
就在這時,我看見聖盧把胳膊舉得高高的,彷彿在給一個我看不見的人打手勢,或者像一個樂隊指揮,因為他剛說完這幾句有禮貌的話,卻舉起手來在記者的臉上摑了一記響亮的耳光,中間沒有任何過渡,就像在一組交響樂或芭蕾舞曲中一樣,只根據琴弓的一個動作,優美的行板樂曲即刻換成了狂暴的旋律。
現在,戰爭的狂怒接替了外交家溫文爾雅的談話,接替了和平時期的微笑策略,如果你打一記,我還一拳,雙方不打個頭破血流那才怪呢。但我不明白(我就像看到兩國之間本來可以通過調整邊界解決的矛盾竟然發展成為戰爭,或者看到一個病人僅僅因患肝腫瘤就喪失了生命那樣,感到這極不公正),聖盧剛才說話還帶點兒客氣的意味,怎麼會突然做出同前面那些話毫無關聯的動作。這個舉手打人的動作不僅侵犯了人權,而且違背了因果關係的原則。然而,在容易衝動的一代人身上,是會exnibilo1做出這個動作來的。幸好記者沒有還手。這記猛烈的耳光打得他差點兒摔倒,他的臉刷地變白,他猶豫了一下,但沒有把手舉起來。至於他的朋友們,有一個很快別過腦袋,假裝專心在看後台一個顯然並不存在的人;第二個裝作眼睛裡掉進了一粒灰塵,使勁地合上眼皮,痛苦地做著怪相;第二個則喊著衝到台下:
「我的上帝,我想演出就要開始了,去晚了會沒有位子的。」——
1拉丁文,意即:無緣無故。
我本想勸一勸聖盧,可我看見他對那個男舞蹈演員生那樣大的氣,怒火都要從他的眼睛裡冒出來了。這股怒火猶如骨架,把他的臉頰繃得緊緊的;他內心的激動完全凝固在臉上,他甚至無意使臉部肌肉放鬆。既然是這樣,他就根本不會聽我的話,也不會作出響應。記者的三個朋友看見事情已經結束,便回到他的身邊,但仍心有餘悸。可是,儘管他們為自己的行動感到慚愧,卻仍然堅持要他相信他們確實不知道剛才發生的事。因此,他們一個說眼睛裡掉進了灰塵,另一個說鬧了場虛驚,以為戲就要開始了,第三個則說看見有一個人走過去,長得和他兄弟像極了。他們甚至還抱怨,說他不瞭解他們的心情。
「怎麼,你沒看見?你眼睛看不清了?」
「那就是說,你們是一群膽小鬼,」被摑耳光的記者小聲嘀咕了一句。
按照剛才虛構的事實,他們應該——但沒有想起來——裝出聽不懂的樣子,然而與邏輯相反,他們喊出了一句在這種場合人們習慣說的話:「啊,你的氣還不小哇,別小題大作了,好像你嘴裡咬著馬嚼子似的。」
上午,我站在長滿白花的梨樹前,突然明白羅貝對「從上帝身邊來的拉謝爾」的愛情是建立在幻夢之上的。同時,我也意識到這個愛情確實釀成了痛苦。一個鐘頭以來,他不停地受著痛苦的折磨,現在痛苦收縮了,縮回到他的身上,時顯時隱,若有若無地顯露在他的眼睛中。聖盧和我,我們離開劇院,在一起走了一程。我在加布裡埃爾大街的一個拐彎處稍稍停了一會兒。從前,我常見到希爾貝特從那條街上走來。我停了一會兒,試圖回顧那些往事。我正要「小跑步」去追聖盧,驀然看見個衣冠不整的先生好像在同他說話,兩人離得相當近。我由此推斷,這是聖盧的朋友。可是,兩人好像還在繼續靠近。突然,我看見一些卵形物體以令人眩暈的速度,佔領了聖盧面前的空間,形成一個變化無定的星座。這些卵形物體好像是用一隻彈弓打出來的,我看至少有七個。然而,這不是什麼彈弓射出的物體,而是聖盧的兩個拳頭。拳頭飛快地變換著位置,看起來像是好幾個拳頭做出了一整套完美無缺、煞是好看的動作。這陣拳頭的好鬥性——而不是審美性——我一上來就從那個衣冠不整的先生狼狽的樣子看出了幾分。他張皇失措,頷骨似乎脫開,流了許多血。一群人圍上來詢問情況,他撒了謊,沒有講真話。他轉過頭,當他看見聖盧頭也不回地朝我走來時,怨恨而沮喪地、但毫不氣惱地看著他離去。相反,聖盧卻怒形於色。儘管他沒有挨打,但當他走到我跟前時,我看見他的眼睛還在冒火。我認為這件事與劇院裡摑耳光事件毫無關係。那人是一個有同性戀癖的過路人,看見聖盧是一個漂亮英俊的軍人,就向他提出不正當的建議。我的朋友驚魂未定。這幫「惡棍」竟不等天黑就想冒險!當他給我講述那人的建議時,就像報紙在報道一起光天化日之下在巴黎市中心發生的持械搶劫事件那樣,情緒異常激憤。然而,挨打的那個癮君子也無可厚非,他順著斜坡滑下去,一心只圖快點享受,以為長得漂亮就是允諾他了。而聖盧長得確實漂亮,這一點是無可爭議的。對付剛才上來同他攀談的那號人,拳頭固然可以教他們認真思索一番,但時間必竟太短,不可能使他們改邪歸正,從而逃脫法律的制裁。因此,儘管聖盧不假思索地給了對方一頓拳頭,但這種懲罰即使能幫法律的忙,卻不可能移風易俗。
接踵而來的這兩件事,尤其是他想得最多的那一件,當然會促使聖盧想單獨呆一會兒。因為不久他就提出同我分手了,要我獨自去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他在那裡和我碰頭。他說我們不一起進去,這樣他好裝出剛到巴黎的樣子,不讓人家猜到他和我一起已度過了下午的部分時間。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生活環境果然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環境不太相同,這一點,我在巴爾貝克海灘與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相識之前就料想到了。侯爵夫人屬於這樣一類女人,出身名門望族,大家也同樣是高門顯貴,然而在社交界卻不享有崇高的地位。除了幾個公爵夫人(都是她的侄女、外甥女或妯娌)和一、兩個王妃(是她家的故交)以外,到她沙龍來的人全都是二流人物:資產者、外省的或名聲不好的貴族。由於這些人同她過從甚密,久而久之,那麼高雅之士和趕時髦的人也就對她敬而遠之。再說他們同她非親非故,用不著到她的沙龍來盡義務。固然,我沒有化多少時間,也沒有費任何氣力就弄明白,在巴爾貝克海灘,為什麼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消息比我們還要靈通,對我父親和德-諾布瓦先生正在西班牙進行的訪問瞭如指掌。可是,即便是這樣,我也難以想像,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同大使先生二十餘年的曖昧關係會是侯爵夫人在社交界地位一落千丈的根本原因,因為那些最出風頭的貴婦們在社交界炫耀的情夫還不如諾布瓦先生有身份。況且,他大概早就不再是她的情夫了,而僅僅是她的一個老朋友。那麼,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從前是不是有過其他風流事呢?那時候,她的性格比現在狂熱。現在她人老珠黃,變得平靜和虔誠了,這也許得部分地歸功於她拚命享受生活的狂熱年代。她在外省生活多年,就不會鬧出幾場醜聞?她這些浪漫史後人並不知道,只是從她沙龍烏七八糟的成員看到了後果;倘若沒有這些醜聞,她的沙龍肯定會是純而又純的沙龍之一。她的侄兒說她講話「尖酸刻薄」,那麼,她那張利嘴會不會使她在那個年代樹敵過多?會不會促使她利用自己對男人的某些成功向女人實施報復?這一切都是可能的。儘管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在談論廉恥和慈愛時,神態高雅,富有同情心,不僅用詞細膩入微,而且語調也時強時弱,時重時輕,但這些並不能使這種假設不成立。因為那些奢談某些美德,並且感覺到它們的魅力,甚至深有體會的人(他們會在回憶錄中塑造一個具備這些美德的可敬形象),常常出生於,但並不屬於那個實踐著這些美德的默默無聞的、粗野而沒有藝術修養的一代。那一代人在他們身上會有表現,但不會延續。他們的性格和那一代人的不同,他們敏感,有才智,但這種性格卻不利於行動。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生中有沒有醜聞,這無關痛癢。即使有,也被她家姓氏的光輝遮蓋了。肯定地說,她在社交界失勢的根本原因是她的出眾才智,一種與其說是上流社會女人的,不如說是二流作家的才智。
毫無疑問,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特別鼓吹穩健和節制,這種品質一般不會使人產生激情。說到節制,如果要說得完全恰當,我認為光有節制是不夠的,還必須兼備作家的某些素質,必須有不太節制的激情。我在巴爾貝克海灘就注意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並不理解某些大藝術家的才華,她只知道用幽默的玩笑對他們冷嘲熱諷,使她的不理解披上一層詼諧而優雅的外衣。但是,她這種詼諧和優雅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竟變成了——在另一個平面上,被用來貶低那些最傑出的作品——她真正的藝術素質。然而,這種素質會對一個人的社交地位產生不良的影響,會導致一種醫生們所說的挑挑揀揀的毛病。這種毛病具有異常強大的瓦解力,即使你在社交界的地位十分牢固,不消幾年,也會被它動搖基礎。藝術家們所說的才智,對上流社會說來似乎是純粹的奢望,而上流社會的人不可能像他們那樣僅以唯一的一個角度去看待一切,決不會理解他們對選詞或對比為什麼有那樣濃厚興趣,因此在他們身邊會覺得疲倦,感到惱火,會很快產生反感。然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談吐只顯示出一種完全是上流社會的高雅,這在她以後出版的回憶錄中也可以得到證實。一些重大的事件,她只是輕描淡寫、籠而統之地提一提;對於她過去的歲月,她幾乎只談了一些輕薄的瑣事,不過,她的描寫卻繪聲繪色、恰如其分。但是,一部作品,即或涉及的題材是非精神性的,也還是智力的產物;要在一本書或一場談話中(因為談話和寫書差別不大)使人得到一種輕薄已經登峰造極的印象,必須要有一定份量的嚴肅性,那是一個十足輕薄的人所不具備的。在某些由女人撰寫的被公認為傑作的回憶錄中,有的句子被人稱作高雅的輕浮,引為範例,但總使人想起要達到這種輕薄程度,作者想必早已精通一門比較沉悶的科學,一門討厭的學問,她在少女時代,在她的女友眼裡,可能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女學究。某些文學素質會導致社交生活的失敗,文學素質和社交生活之間的聯繫是那樣必然,今天,當我們拜讀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回憶錄時,只要讀到某個貼切的形容詞和某些前後連貫的比喻,就可以重新看到勒魯瓦夫人那樣的假上流人物在某大使館的樓梯上可能向老侯爵夫人冷冰冰地行禮的情景。勒魯瓦夫人去蓋爾芒特府的時候,也許會順便送給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張折了角的名片1,但決不會走進她的沙龍。因為勒魯瓦夫人害怕同醫生或公證人的妻子混在一起會有失身份。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少女時代可能是一個女學究。她自以為博古通今,顧盼自得,但很可能鋒芒畢露,咄咄逼人,得罪了上流社會中某些不及她聰明、又不如她有學問的人,而那些受到傷害的人卻對她耿耿於懷,記恨終生——
1在名片上折一隻角就表示親自來訪。
再說,才華不是一種附加物,可以隨便加到那些能使人獲得成功的各種素質之中,從而造就上流人士所說的「完美的女人」。才華是某種精神氣質的活的產物。一般地說,在這種氣質中,有許多特點是不存在的,占主導地位的是敏感性。這種敏感性的某些表現形式,在書中可能感覺不到,但在生活中卻會頑強地表現出來,例如好奇心,耽於幻想,突然想到這裡或那裡去走一走,是為了消遣,而不是為了擴大或維持社交關係,或者僅僅是為了發揮社交關係的作用。在巴爾貝克海灘時,我看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把自己關在她的小圈子中,對坐在旅館大廳裡的人不屑一顧。但我敏感到她並不是生性冷漠才不和別人來往的,而且也不總是閉門謝客。心血來潮時,她也想結識這個或那個沒有資格受她接待的無名人士,可能因為她覺得那人長得漂亮,或者僅僅因為聽人說他很討人喜歡,或者認為他與她熟悉的人不一樣。而她所熟悉的人全都是最純的聖日爾曼社交圈裡的人,在那個時代,她對他們很不以為然,因為在她看來,他們決不會拋棄她。那個得到她賞識的生活放蕩的青年,沒有身份的小市民,對她的邀請不肯賞光,她就不得不一再發出邀請,久而久之,她在那些假上流人的眼裡漸漸威信掃地,因為他們評定一個沙龍好壞,往往根據女主人不接待什麼樣的人,而不是根據她接待什麼樣的人。的確,如果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年輕時對自己是貴族的精華感到乏味,有意得罪她周圍的人,以作踐自己的地位自娛的話,那麼,當她在社交界的地位一落千丈後,反倒眷戀起她失去的地位了。從前,如果說她為了向公爵夫人們顯示自己比他們高明,她們不敢做的事她敢說敢做的話,那末現在,除了她的親屬之外,公爵夫人們都不願光臨她的沙龍,她覺得自己變得渺小了,她還希望能獨霸一方,但不再是用思想,而是用別的方法。她想把過去她竭力排斥的貴婦都吸引到她的沙龍裡來。不知有多少女人,一生就像這樣被分割成若干個對比鮮明的階段!況且,對她們的生活,人們知道得很少(因為每個人按照不同的年齡,似乎有著不同的世界,老人們守口如瓶,使得年輕人對過去很難有明確的概念,很難瞭解人生的整個過程)。當她們走到人生最後一個階段時,她們又會不遺餘力地去奪回她們在前一個階段心甘情願地拋棄的東西。那麼是用怎樣的方式拋棄的呢?當今的青年是想像不到的。更何況他們眼前是一個德高望重的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一本正經的回憶錄作者,戴著白髮套顯得那麼莊重,卻曾經是一個一宵千金的風流女人,使多少現在已長眠地下的男人喪魂失魄。儘管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曾巧妙而自然地、堅持不懈地作踐她高貴的出身給予她的地位,但這並不能說明,即使在那個遙遠的年代,她對她的地位毫不重視。同樣,一個神經衰弱症患者可以整天為自己密謀一種清靜而懈怠的生活,但他仍然認為這種生活不堪忍受;當他趕緊在束縛他的網上再開一個洞眼時,很可能他只夢想舞會、狩獵和旅行。我們無時無刻不在確立我們的生活方式,但是,我們會身不由己地把我們現在的特徵,而不是理想的人的特徵作為臨摹的圖樣。勒魯瓦夫人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打招呼時表現出的輕蔑態度,在某種意義上可能反映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本性,卻絲毫也不符合她的願望。
毫無疑問,當勒魯瓦夫人同侯爵夫人「斷絕來往」(這是斯萬夫人心愛的用語)時,侯爵夫人為了自我安慰,可能會回想起瑪麗—阿梅莉王后從前對她說過的一句話:「我愛您就像愛女兒一樣。」但是王后的這種恩寵是不公開的。沒有人會知道,它就像藝術學院舊時頒發的頭等文憑,上面佈滿了灰塵,它僅僅對侯爵夫人才具有存在的價值。在上流社會中,唯有那些能創造生活,並且會隨時消失的好處才是真正的好處,享有這些好處的人既不想保留,也不想到處張揚,因為在同一天中,還會有一百個好處接踵而來。儘管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必要時會回憶王后的話來作自我安慰,但她卻寧願用王后的話換取勒魯瓦夫人經常受到邀請的權力。就像一個大藝術家走進一家飯店,誰也不認識他,他那件過時的舊上衣和臉上靦腆的神情也顯示不出他的才華,他寧願自己成為鄰桌那個年輕的場外經紀人,儘管這個人屬於社會最低層,卻有兩個女演員相陪,老闆、侍應部領班、侍者,穿制服的服務員,就連學廚的小徒弟,全都走出廚房,絡繹不絕地跑來向他大獻慇勤,就像童話劇中看到的那樣,而那個飲料總管手裡拿著滿是灰塵的酒瓶,渾身上下也都是灰塵,被光線刺得睜不開眼睛,一瘸一拐地朝著經紀人走來,像是剛才從黑暗的酒窖上來時,半路上扭傷了腳似的。
然而,應該承認,勒魯瓦夫人沒有出席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沙龍儘管使女主人傷心,但卻沒有引起多少客人的注意。他們根本不知道勒魯瓦夫人的特殊地位,因為她僅僅在上流社會有名氣。他們毫不懷疑,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招待會是巴黎最出色的招待會,正如今天她的回憶錄的讀者所確信的那樣。
離開聖盧後,我就去拜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我第一次去她家裡,是德-諾布瓦先生向我父親提議的。我在她的客廳裡找到了她。客廳的牆壁裝飾著黃綢,沙發和令人讚歎不絕的安樂椅是用博韋的絨繡做面,玫瑰紅的幾乎可以說是紫羅蘭的顏色,看上去就像成熟的覆盆子,與牆壁的黃綢相映生輝。在蓋爾芒特和維爾巴裡西斯兩家人的肖像旁邊,還可以看到瑪麗-阿梅莉王后、比利時王后、德-儒安維爾親王和奧地利皇后的肖像,這是他們親自贈送的。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頭戴一頂舊時的鑲著黑色花邊的軟帽(她以一種對地方色彩或歷史色彩先入為主的本能保留了這頂軟帽,就像從布列塔尼來的旅店老闆,儘管他的顧客全都換了巴黎人,他卻仍然認為應該讓他的女僕們戴帽子和穿大袖管衣服),坐在一張小書桌前,桌上放著畫筆、調色板和一張剛動筆的水彩畫,旁邊是玻璃杯、茶碟和茶杯,裡面放著苔薔薇、百日草和鐵線蕨。客人紛至沓來,她這時已停止畫花,那些杯、碟中的花草似乎像一張十八世紀的銅板畫上的花卉,花就放在一個賣花女的櫃檯上。客廳裡暖烘烘的,因為侯爵夫人在從城堡回來的路上受涼得了感冒,屋裡特意生了火。我來到客廳時,已有幾個客人在了。其中一個是檔案保管員。今天上午,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和他一起,把歷史人物寫給她的親筆信歸了歸類。這些真跡fac—similes1後,準備作為證明文件放進她正在撰寫的回憶錄中。在這些客人裡,還有一個是歷史學家,看上去惶惶不安,不苟言談。他得知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繼承了一張蒙莫朗西2公爵夫人的畫像,想複製一份,作為他那部關於投石黨3的著作的插圖,因此他來懇求得到她的同意。我的老同學布洛克也來了。他現在是個青年劇作家,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指望他能為她提供一些不要報酬的演員,參加她即將舉辦的日場演出。誠然,社會的萬花筒正在轉動,德雷福斯案件就要把猶太人貶入社會最低層,但是,一方面,儘管為德雷福斯翻案的狂風四起,波濤在暴風雨的開始階段是不會達到高潮的。再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至今還置身於德雷福斯案件之外,不聞不問,漠不關心,聽到家裡有人怒斥猶太人,她也聽而不聞。最後,像布洛克這樣的青年猶太人,還是個無名小卒,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而他們黨內有代表性的知名猶太人卻正在受到威脅。現在,他下巴上點綴著「山羊鬍」,戴著夾鼻眼鏡,穿著緊腰長禮服,手裡拿著手套,猶如拿著一卷紙沙草紙——
1拉丁語,意即:複製。
2蒙莫朗西家族是法國最有影響的貴族家族之一。
3指1648年至1653年間法國反專制的政治運動。
羅馬人、埃及人和土耳其人會討厭猶太人。但是在一個法國沙龍裡,這些人民之間的差別微乎其微,很難感覺得到。一個猶太人走進一個沙龍,就好像走出了大沙漠,像鬣狗那樣傾斜著身體,彎著頸背,口中不停地說著「薩拉姆1」,這副模樣和神情,恰好能滿足人們對東方風味的好奇心。不過,這個猶太人必須不屬於「上流社會」,否則,他的外表很快就會像一個英國貴族,舉止風度會完全法國化,這樣一來,他那桀驁不馴的、象金蓮花那樣胡亂生長的鼻子會使人想到馬斯卡裡耶2,而不是所羅門3。但是布洛克還沒有被「聖日耳曼區」的訓練軟化,也沒有因為同英國和西班牙接觸而變得高貴,儘管他一身歐洲裝束。但對於那些愛好異國情調的人來說,他仍然是德剛4畫筆下的猶太人,奇特穎異,饒有趣味——
1「薩拉姆」是阿拉伯人表示問候的用語,意為「祝你一切如意」。
2馬斯卡裡耶是法國十七世紀喜劇作家莫裡哀的劇中人物,一個詼諧快活的僕人。
3所羅門(前972—932),以色列王大衛的兒子,繼承王位後,以色列達到鼎盛時期。
4德剛(1803—1860),法國畫家,是東方風格畫的傑出代表。
這個種族具有令人驚奇的生命力,世世代代,繁衍生息,把一個完整的手指一直伸到現代的巴黎,伸到我們劇院的走廊裡和銀行、郵局、商店的營業窗口後面,伸到葬禮中和大街上;它使現代的帽子猶太化,吞併了歐洲的裝束,使人忘記了舊式禮服,使之就範,總之,使和畫在大流士一世1宮門前一座絮斯2風格建築物中楣上的亞述謄寫人所穿的衣服十分相像。(一小時後,德-夏呂斯先生向人打聽布洛克這個名字是否是猶太人的名字,布洛克就認為夏呂斯對猶太人懷有敵意,其實這純粹出於對藝術的好奇心和對地方色彩的熱愛。)但是,談種族的延續性並不能確切地表達我們對猶太人、希臘人、波斯人,對所有這些人民的印象,最好還是讓他們各有各的特色。我們從古代畫中熟悉了古希臘人的面孔,在絮斯一個宮殿的三角楣上看到過亞述人。然而,當我們在社交場合邂逅這個或那個種族的東方人時,仍然會感到他們是超自然的人,是靠招魂術的力量招來的幽靈。我們僅有一個表面印象,現在這個印象有了深度,它在三維空間上伸展開來,它在動。年輕的希臘婦女,一個銀行闊老闆的女兒,當今最時髦的女子,看上去就像在一出歷史芭蕾舞劇中扮演群眾角色的女演員,活生生地代表著希臘藝術;但在戲劇中,導演使這些人物形象變得蒼白無力。相反,當一個土耳其婦女、一個猶太人進入一個沙龍,我們會看到一幅動人的場面,人物形象會變得生動活潑,奇妙非凡,彷彿真是招魂術招來的亡靈。是靈魂(更確切地說,至少是那些亡靈顯形說中一貫宣揚的靈魂)在我們面前做著這種令人不解的手勢和表情,是我們從前在獨一無二的博物館中模模糊糊地看到過的靈魂,從微不足道的先於經驗存在的生活中找出來的古希臘人和古猶太人的靈魂。在那個年輕的希臘婦女身上我們想擁抱的——但這只是妄想,因為我們靠近她,她就閃開——是畫在一隻花瓶上的曾得到人讚美的人物形象,如果我利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客廳的光線給布洛克照幾張相,我認為我們得到的以色列的形象,正是那些亡靈的照片顯示的形象。這形象是那樣撩撥人心,因為它不像人;可又那樣令人失望,因為它畢竟與人類太相像。更廣義地說,在我們每天生活的可憐的世界上,連我們周圍人說的毫無意義的話,我們也會感到它們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在這個可憐的世界上,即使是一個有才華的人,儘管我們象圍著一張轉動的桌子圍在他的身邊,等待他道出無窮世界的奧秘,他也只會說出布洛克剛才說的話:「但願他們注意我這頂大禮帽。」——
1大流士一世(約前558—486),古波斯帝國國王。
2古波斯城市名。那裡有大流士一世王宮的廢墟。
「我的上帝,那些部長們,我親愛的先生,」我走進客廳時,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好像正在和我的老同學說話,我的闖入打斷了她的話頭,不過她立刻又接上了,「那些部長們,誰也不想見他們。儘管我那時還小,但我清楚地記得,國王曾要我祖父邀請德卡茲先生參加一個舞會。舞會上,我父親要同貝裡公爵夫人跳舞。國王對我祖父說:『您會讓我高興的,弗洛裡蒙。』我祖父耳朵有點背,聽成了德-加斯特裡先生,感到國王的請求很自然。當他明白是要他邀請德卡茲先生時,他心裡一陣反感,但還是折腰應允,並且當晚就給德卡茲先生發出請柬,請他光臨他下周舉辦的舞會。因為,先生,那時候的人都很講禮貌,女主人不可能只滿足於在請柬上親筆寫:『清茶一杯』,『跳舞茶會』,或『音樂茶會』。然而,他們既懂得禮貌,也會表現出無禮。德卡茲先生接受邀請了,可是舞會前夕,人們得知我祖父因身體不爽而把舞會取消了。他沒有違抗國王,但也沒有讓德卡茲先生參加他的舞會……是的,先生,我清楚地記得莫萊1先生,他很風趣,他在法蘭西學院接見德-維尼2先生時就證明了這一點。但他十分拘泥虛禮,我彷彿還看見他手中拿著大禮帽回家吃晚飯的情景。」
「啊!這很能使人想到受腓力斯人3影響相當深的一個時代,因為毫無疑問,回家時把帽子拿在手上是普遍的習慣,」布洛克說,他很想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向一個見證人瞭解昔日貴族的生活特點,而那位有時兼任侯爵夫人秘書的檔案保管員向侯爵夫人投去了溫柔的目光,彷彿在對我們說:「瞧!她多麼了不起!她什麼都知道,誰都認識。你們可以隨便問她。她是一個非凡的女人。」——
1莫萊(1781—1855),法國政治人物,在第一帝國和波旁王朝復辟時期充任過要職。
2維尼(1797—1863),法國浪漫主義詩人、作家。反對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所寫詩歌充滿悲觀情緒。
3腓力斯人是地中海東岸的古代居民,泛指沒有文藝修養和粗俗的人。
「不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答道,一面把浸著鐵線蕨的玻璃杯挪近一些,呆會兒她還要畫花,「這僅僅是莫萊的習慣。我從沒見過我父親在家還拿著帽子。除非國王駕臨,因為國王到哪兒都是家,而主人在自家的客廳裡反而成了客人。」
「亞里士多德對我們有過教導,在……」投石黨歷史學家比埃爾先生壯著膽子說道。可他說話時畏首畏尾,怯生怯氣,結果誰也沒有注意他。他患神經性失眠症已有幾個星期了,吃什麼藥都不管用,天天睡不著覺,累得精疲力竭,因此除了工作需要外很少出門。別人出門是家常便飯,可他就像從月球上下來一樣費勁。正因為他不能經常出去走走,當他看到別人的生活不能隨時發揮最大的效率以滿足他生活中勃發的衝動時,就會感到萬分驚訝。他每次去圖書館總要奪緊腰禮服,盡量使自己挺直腰桿,站穩腳跟,就像威爾斯1筆下的人物,可他常常吃閉門羹。值得慶幸的是,他去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卻沒有被拒之門外,他馬上就可以看見那張肖像了——
1威爾斯(1866—1946),英國作家。作品大多諷刺資本主義社會的醜惡現象。
布洛克打斷了他的話頭。
「真的,」他說,這是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所講的國王駕臨的禮節問題作出的反應,「您說的我一點也不知道(好像他不應該不知道似的)。」
「說到國王駕臨,您知道昨天上午我侄兒巴贊同我開的愚蠢的玩笑嗎?」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問檔案保管員。「他自己沒來,而是派人來告訴我,瑞典王后想見我。」
「啊!他就這樣冷漠地派人來同您說一說就完了!這不是開玩笑嘛!」布洛克高聲說,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而那位歷史學家只是羞怯而莊重地稍微笑了笑。
「我大吃一驚,因為我剛從鄉下回來不幾天,想清靜一下,我要求大家不要把我回來的消息告訴任何人。我心裡納悶,瑞典王后怎麼會知道我在巴黎的,也不讓我歇兩天喘口氣。」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這番話使她的客人無不感到驚訝:瑞典王后想登門拜訪,而女主人卻認為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的確,如果說上午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還在同檔案保管員查閱她回憶錄的有關資料的話,那麼現在她已不知不覺地試圖用回憶錄的結構和魔力來影響一個代表著她未來讀者的一般聽眾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沙龍同一個真正高雅的沙龍是會有差別的。在高雅的沙龍裡,不大可能出現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接待的那種庸俗女人,相反卻能看見最終被勒魯瓦夫人吸引過去的傑出的貴婦。但是,這種細微的差別在她的回憶錄中卻看不出來。作者沒有把那些出身低微的朋友寫進去,因為沒有機會提到她們,卻塞進了一些實際上並不存在的貴賓,因為回憶錄的篇幅有限,不能寫進很多人。如果寫進回憶錄的人都是王公貴族和歷史人物,那麼讀者就會從中得到最深刻的印象:某某沙龍是一個高雅的沙龍。按照勒魯瓦夫人的評價,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沙龍是一個三流沙龍,為此,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深感痛苦。如今,幾乎沒有人知道勒魯瓦夫人了,她這個評價也煙消雲散。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沙龍,這個昔日常有奧馬爾公爵、布洛伊公爵、梯也爾、蒙達朗貝、迪邦盧殿下來訪,今天又有瑞典王后光臨的沙龍,會被絲毫沒有改變價值觀念的後代子孫譽為十九世紀光彩奪目的沙龍之一。從荷馬和品達羅斯1時代起,人類的子孫依然如故。在他們眼裡,值得羨慕的地位是高貴的門第,皇親國戚或准皇親國戚,是國王、平民領袖和傑出人物的友誼。然而,所有這些,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都沾點邊,無論是她現在的沙龍,還是在回憶錄中。她借助於回憶錄,把她現在的沙龍延伸到過去,有些事稍微作了潤色。再說,德-諾布瓦先生雖沒有能力恢復他女友在上流社會的真正地位,但卻把外國或法國政治家帶進了她的沙龍。這些政治家需要諾布瓦先生。他們知道,經常去拜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是討好前大使先生最有效的辦法。勒魯瓦夫人大概也同這些歐洲的知名人士相識。但她是一個知趣的女人,總是避免使自己的談吐像個女學究,絕對不和總理們談論東方問題,不和小說家、哲學家談論愛情的本質。有一次,一個矜誇的貴婦問她:「您對愛情有何高見?」她回答說:「您問愛情?我只管實踐,從不談論。」如果文學名流和政治人物來到她的沙龍,她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一樣,只讓他們玩撲克牌。不過,他們常常寧願打撲克,也不願意受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束縛,一味地漫談閒聊。這種閒談,在上流社會也許是荒謬可笑的,但她卻從中汲取了寶貴的素材和政治見解,寫出了具有高乃伊2式悲劇作品那樣良好效果的回憶錄。況且,只有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們的沙龍可以傳給後代,因為勒魯瓦夫人們不會寫,即使會,也沒有空閒。如果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們的文學稟賦是使勒魯瓦夫人們看不起她們的原因,那麼反過來說,勒魯瓦夫人們的蔑視卻大大有利於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們文學稟賦的發展,使這些女學究們有閒從事文學生涯。上帝要人寫出幾本好書,便在勒魯瓦夫人們的心裡煽起了蔑視之火,因為他知道,如果她們邀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們赴晚宴,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們就得立刻撂下文具匣,吩咐給她套車,八點就得動身——
1品達羅斯(約前518—438),古希臘抒情詩人,以寫合唱頌歌著稱。
2高乃伊(1606—1684),法國劇作家。是法國古典主義戲劇的創始人。
過了一會兒,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婦人款款而入。她神態莊重,卷邊草帽下露出瑪麗—安托瓦內特1式的高高隆起的白髮。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就是巴黎社交界還能見到的三個特別的貴婦之一。這三個女人和德-維爾巴裡西斯一樣出身名門,但由於種種原因(這些原因已隨時間的消逝而沉入黑暗,恐怕只有一兩個從那個時代過來的風流老手才能向我們吐露真情),只剩下一些無人問津的末流光顧她們的沙龍了。這三個貴婦都有自己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就是她們的侄女。這個光彩奪目的侄女來向她們盡禮儀,但始終也沒能把另外兩個貴婦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吸引到她的姑媽的沙龍裡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同這三個貴婦來往密切,但並不喜歡她們。也許因為她們的處境和她相似,會使她觸景生情而心中不快。此外,她們也和她一樣尖酸刻薄,博學多才,幻想通過經常演出獨幕滑稽劇組成所謂的沙龍。她們之間競爭激烈,這種競爭又因她們一生揮霍無度,如今幾乎囊空如洗,而變成了一種生存之爭,不得不依靠或利用某個演員的無償援助,慘淡經營著她們的沙龍。再說,這個梳著瑪麗—安托瓦內特髮型的夫人每次看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不免總要想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從沒有出席過她的星期五聚會。不過,每星期五,她的忠實的親戚普瓦公主必到,這多少給了她一點安慰。這是她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儘管普瓦公主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好朋友,但她從來不去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作客——
1瑪麗—安托瓦內特(1755—1793),奧地利大公公主,法國路易十六國王的妻子。
然而,從馬拉蓋濱河路的公館到杜農街、椅子街和聖奧諾雷區的沙龍,一種互相依存卻又彼此憎恨的關係把這三個遭到貶謫的女神緊密地連結在一起。我真想查一查社會神話學辭典,弄清楚她們究竟做了什麼風流韻事,冒犯了哪一條天規,會遭到如此悲慘的懲罰。也許在很大程度上就因為她們出身高貴,當前又都身處逆境,才不得不彼此既憎恨,又密切相聯的。再說,她們都在其他幾個人身上找到了向自己的客人獻慇勤的好辦法。試想,當她們把客人介紹給一個很有身份的、有一個姐妹嫁給了某薩岡公爵或某利尼親王的貴婦時,她們的客人怎能不以為自己已跨進了最封閉的貴婦沙龍呢?況且,報上成天談論這些所謂的沙龍,而對於真正的沙龍卻很少報道。就連那些侄兒外甥們,那些上流社會的「精華」(尤其是聖盧),當聽到同學求他們把朋友引進上流社會時,也會說:「我帶你們去我的維爾巴裡西斯姑婆家,或某某姨婆家……,這是一個很有趣味的沙龍。」他們清楚地知道,把朋友引進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們的沙龍,也許比帶他們到這些夫人們漂亮而高雅的侄女或妯娌家更容易一些。有些老頭和少婦從他們那裡瞭解到情況對我說,這幾個老太太所以不為上流社會接納,是因為她們從前行為過於放蕩。當我反駁他們說,行為放蕩不應該妨礙她們高雅時,他們提醒我說,她們的放蕩超過了人們今天的想像力。這些神態莊重、正襟危坐的夫人,她們的不軌行為經人一傳,就帶上一種令人難以想像的史前時期和猛犸時代的神秘色彩。總之,這三個白髮、藍發或紅髮的命運女神1曾為不計其數的男人紡過生命之線。我想現代人誇大神話時代的惡運,如同希臘人創造伊卡洛斯2、忒修斯3、赫拉克勒斯4一樣,可是這些人物的原型和很久以後仍然把他們奉若神明的人之間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人們總要等一個人不大可能再做壞事時才來清算他從前的過失,只看見他正在遭受社會懲罰,並且根據懲罰的大小來衡量、想像、甚至誇大他犯過的罪行。在「上流社會」這個展出象徵派畫像的長廊裡,真正輕浮的女人,徹頭徹尾的蕩婦總是以一個年逾古稀、神態莊重、目空一切的夫人面目出現,她能接見多少人就接見多少人,而不是想接見誰就接見誰,行為不端的女人不敢問津她的沙龍,羅馬教皇常常賜給她「金玫瑰」。她偶爾也寫一部關於拉馬丁5青年時代的著作,受到過法蘭西學院的褒揚。「您好,阿利克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梳著瑪麗—安托瓦內特髮型的夫人說。後者用銳利的目光環視客廳,企圖尋找對她的沙龍有用的目標。她必須親自去發現,因為毫無疑問,刁滑的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肯定不會把有價值的人介紹給她。果真是這樣!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小心翼翼,故意不給她介紹布洛克,怕布洛克會把在她這裡演出的獨幕滑稽劇拿到馬拉蓋濱河路去上演。況且這是以牙還牙。因為前一天馬拉蓋濱河路的那位夫人把裡斯多里夫人請去朗誦詩了,而且也很保密,沒讓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知道,因為這個意大利女演員是從她那裡挖走的。馬拉蓋濱河路的夫人不想讓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從報上知道這件事,同時也怕她見怪,就來同她說一聲,好像沒有做虧心事似的,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大概認為我不像布洛克,把我介紹給濱河路的瑪麗—安托瓦內特不會出什麼差錯,所以把我的名字告訴她了。濱河路的夫人盡量不動身子,想使自己衰老的外表保持格瓦絲弗6的維納斯女神的線條(在遙遠的過去,風流蕭灑的青年曾為她神魂顛倒,就是現在也還有不少冒牌文人在押韻的短詩中把她讚美)——況且她已養成習慣,總是擺成一副高傲的神態。大凡受到特殊貶抑又不得不主動接近別人的人,都會擺出這副補償性神態——她冷漠而莊嚴地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就把臉轉向別處,再也不理我了,只當我不存在似的。她這是一箭雙鵰,彷彿在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您看見了吧,我才不在乎多一、兩個關係呢,我對毛頭小伙子不感興趣。他們專會誹謗人。」可是一刻鐘後當她告辭時,卻乘著混亂,悄悄地邀請我下星期五到她的包廂去。這是聞名遐爾的二個包廂中的一個,它的名字——況且她娘家姓舒瓦瑟爾——使我產生了奇妙的印象——
1希臘神話中掌管人類命運和生死的三個女神。其中一個紡織生命之線,另一個決定生命之線的長短,第三個負責切斷生命之線。
2伊卡洛斯是希臘神話中迷宮的建造者代達羅斯的兒子。
3忒修斯是希臘神話中的英雄,雅典王子,後統一全國,被認為是雅典國家的奠基人。
4赫拉克勒斯是希臘神話中的英雄,一生曾完成十二項英雄業績。
5拉馬丁(1790—1869),法國詩人。
6格瓦絲弗(1640—1720),法國雕刻家和裝飾家。他的《蹲著的維納斯》馳名於世界。
「先生,我估摸您是想寫德-蒙莫朗西公爵夫人吧,」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投石黨歷史學家說,像是低聲抱怨似的。她哪裡知道,她的和藹可親的神態已被這賭氣般的咕噥,被衰老引起的生理性憂憤,被模仿舊貴族農民氣十足的聲調而造成的不自然弄得皺皺巴巴,裂痕條條了。「我馬上就讓你看她的畫像。我這張是原件,盧浮宮的那張是複製品。」
她把畫筆往花旁邊一擱,站起身,露出腰上的小圍裙。她是怕顏料弄髒衣裳才圍圍裙的。本來,她那頂無邊軟帽和那副笨重的眼鏡已經使她像一個鄉下女人了,圍上這條小圍裙,就更顯得土氣。而她的僕從和給客人端茶上點心的膳食總管,還有奉命前來照亮蒙莫朗西公爵夫人畫像的僕人(她是一個享有盛名的東方教務會的女修道院院長),一個個都穿著華麗的制服,與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那身土裡土氣的裝束形成鮮明的對照。大家都站了起來。「有意思的是,」她說,「我們的姑婆、姨婆那一輩人,常常是這些教務會中的女修道院院長,可是,法國國王的女兒卻沒有吸收進去。這些教務會是很難加入的。」「沒有吸收?國王的女兒?為什麼?」布洛克驚訝不已,問道。「因為自從法國王族與非王族聯姻後,王族的地盤縮小了。」布洛克更加吃驚了。「與非王族聯姻?法國王族?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