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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 (8)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他們用巴黎捲舌「r」音說著這些話,並不含有尖酸刻薄之意,因為他們這外省的陽光似乎也能像人一樣到巴黎去了。人家已經數次給卡昂的首席審判官一個上訴法院的席位——但是他們出於對自己城市的熱愛,或是喜歡默默無聞,或是喜歡出人頭地,或因為他們反動,或為了與別墅的鄰居關係好,他們寧願留在當地。再說,他們當中有好幾位也並不立即回到他們的省城去。

    在大宇宙之中,巴爾貝克海灣是一個特別的小宇宙,是一籃子四季水果,各種不同的日期和相繼而來的月份集之一處,排成一圈。望得見裡夫貝爾的日子,是暴風雨的信號。當巴爾貝克天色已經暗下來時,還看得見裡夫貝爾房頂上的陽光。不僅如此,當寒冷已征服巴爾貝克時,可以肯定在另一側海岸上還找得到加出來的兩、三個月的熱天。大旅社的這些常客中,假期開始得晚或持續得久的,當秋季將近,秋雨和濃霧來到時,便吩咐將他們的旅行箱裝上一隻船,過海到裡夫貝爾或科斯特多爾去與夏季會合。

    巴爾貝爾旅社的這一小群人以提防的神情,注視著每個新來乍到的人。所有的人都一面做出對這個人不感興趣的樣子,一面就此盤問他們的朋友——旅社侍應部領班。每年都是他——埃梅來幹這一季,並且服侍他們用餐。這些人的太太,知道埃梅的妻子即將分娩,飯後每人都做一件嬰兒用品,同時用她們手握的長柄眼鏡對我外祖母和我指指點點,因為我們吃帶煮雞蛋的涼拌菜。這是普普通通的菜,但在阿朗松1的上層社會裡沒有這麼吃的。對一個別人稱之為「陛下」的法國人2,他們顯露出譏諷加蔑視的態度。這個法國人也確實自稱是大洋洲中一個小島的國王,小島上只有幾個野人居住。他和他那漂亮的情婦住在旅舍裡。每當她去洗海水浴,從這裡經過時,淘氣的孩子們便高喊:「皇后萬歲!」因為她大把大把地把五十生丁的硬幣朝他們扔過去。首席審判官和首席律師甚至不願顯出看見了她的模樣。他們的朋友中若是有誰注視她,他們就認為應該提醒他,說那個女人不過是個女工兼妓女出身——

    1阿朗松是這一地區的重要城市。

    2此處影射當時的一位有名人物。此人名叫雅克-勒波迪,其父為百萬富翁,糖商。他在阿特拉斯山中購得一小塊土地,便自封為撒哈拉皇帝,分封貴族稱號,將一個女歌星瑪格麗特-德裡埃立為皇后。他們在美國時,他遵照法老的先例,要娶自己的女兒為妻,「皇后」一怒之下,用手槍將他打死。

    「可是有人向我擔保,說他們在奧斯唐德用的是皇家艙室呢!」

    「那當然啦!二十法郎租的!你自己高興的話,也可以用這個艙室。而且我確切知道,他曾經要求國王接見,可是國王叫人告訴他,國王不想結識這位木偶劇場上的君主。」

    「啊,真的嗎?真是太有意思了!有的人還真……!」

    大概這都是真的,不過也是因為他們感到對於大部分人來說,他們只不過是上等資產階級,他們為自己並不認識這位扔硬幣很大方的國王和皇后而十分惱火。公證人,首席審判官和首席律師,在他們稱之為奇裝滑稽木偶的這兩個人經過時,感到那樣不快,提高聲調表現出他們的憤怒。他們的朋友、旅社侍應部領班對此十分理解。對這兩位慷慨大方更甚於貨真價實的君主,他一面不得不作出笑臉,可是在記下他們點的菜時,又遠遠地向他的老主顧會意地擠擠眼睛。有一個他們稱之為「漂亮先生」的服飾華麗、裝腔作勢的年輕人,是一個大工業家的兒子,身患肺病,且揮金如土。他每天換一件新禮服,扣眼上插著一朵蘭花,午餐時喝香檳酒。然後,面色蒼白,毫無表情,唇上掛著冷漠的微笑,到賭場的水晶玻璃賭台上去扔下很大的賭注。人家錯誤地認為他們這些人不如那個小伙子「帥」,他們也無法解釋說他們就比他「帥」。可能也有點由於這種惱火,公證人對首席審判官說「他根本輸不起這麼大的數目」,首席審判官的老婆則「根據可靠消息來源」,說什麼這個「世紀末」小伙子叫他的父母愁煞。

    另一方面,首席律師及其朋友們又對一位富有而又有貴族稱號的老婦人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因為她到任何地方去都要把自己的整個日常生活原封不動地帶著走。每次公證人的妻子和首席審判官的妻子在餐廳裡吃飯看見她的時候,都用長柄眼鏡狂妄地審視她,那種仔細和懷疑的勁頭,似乎她是一盤菜。這盤菜名稱古怪、外表可疑,經過系統觀察,結果是予以否定,作出拒之於千里之外的姿態和噁心的怪相,叫人把那盤菜端走。

    無疑,她們做出這種樣子,無非是要表現出:如果說有些東西她們沒有的話,諸如這位老婦人的某些特權,與她有關係之類,並非她們不能有,而是她們不願有。久而久之,連她們自己也對此深信不疑,於是就成了對於自己不瞭解的生活方式沒有任何慾望,沒有任何好奇心,對討好新認識的人不抱任何希望。在這些女人身上,這一切都為佯作輕慢、故作快樂所代替。這有一個弊病,就是叫她們在滿意的幌子之下故作不快,而且經常不斷地自己騙自己,這兩條便足以使她們倒霉了。不過,大概這旅社裡所有的人的做法都與她們相同,只不過形式不同罷了。這樣,不是出於自尊心的話,至少也是出於某些教育原則或思考習慣,便犧牲了參與完全陌生的生活那種其味無窮的妙處。顯然,老婦人與外界隔絕、自己生活其中的微型宇宙,並未因氣急敗壞冷嘲熱諷的公證人老婆與首席審判官老婆那一夥人的尖酸刻薄而受到毒化。相反,這個小宇宙散發著高雅而又有點老氣橫秋的芬芳,這種香氣也不就更不虛假。因為歸根結底,老婦人如果能引來並維繫住(為此,她本人也要不斷更新)新認識的人神秘的好感,她肯定會從中體會到無窮的樂趣。而現在她只是跟她自己那個小宇宙的人來往,總是想著這個小宇宙是大宇宙之精華,對他人的輕蔑也不大知曉,簡直可以忽略不計。這樣生活雖然令人愉快,卻沒有上述那種無窮的樂趣。可能她感到,如果她默默無聞地來到巴爾貝克大旅社,穿著她那黑毛料長裙,戴著她那過時的便帽,她一定會使哪位花天酒地的公子哥或者哪位要人發出一陣冷笑的。公子哥可能一面搖搖擺擺跳著舞,一面從牙縫裡擠出「窮酸老婆子!」幾個字來。要人,像首席審判官一樣,在一圈花白連鬢鬍子中保持住了紅潤的面孔和她喜歡的聰明智慧的眼睛,他那一雙長柄眼鏡的鏡片一向眼睛靠近,就表示這奇人怪物出現了。人們知道這頭一分鐘是短暫的,但也令人畏懼——就像一頭扎入水中一樣。老婦人事先派遣一個僕人前來,將她的個性和習慣告知旅社。然後自己前來,打斷經理的致意,那簡短之中靦腆多於傲慢,逕直走進自己的房間,說不定就是由於下意識地懼怕這一分鐘。房間裡,自用的窗簾代替了原來掛在窗上的窗簾,屏風,照片等等,在她與她本應適應的外界之間安置了她自己的生活習慣這扇隔柵,安置得那樣好,以至可以說,這不是她本人在旅行,而是她的家在旅行。她依然待在自己家裡。

    在以她為一方,旅社人員及供應商人為一方之間,她安排下自己的僕人。此後便是她的僕人代她與這裡的新人類進行接觸,同時在女主人周圍維持著慣常的氣氛。在她與洗海水浴的人之間,她也道出自己的成見,而不顧忌會得罪一些人,這些人是她的女友根本不肯接待的。通過與女友的通訊,通過回憶,通過內心意識到自己有地位,舉止得體,禮節周到,她繼續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每天,她下樓乘坐敞篷四輪馬車去散步時,貼身女僕帶著她的衣物尾隨其後,小廝在前,有如在使館門口值勤的哨兵。在掛著自己所屬國家國旗的使館門前,哨兵置身於異國土地上,為使館確保其治外法權的特權。

    我們抵達那天,老婦人下午沒有離開她的房間,我們在餐廳中沒有望見她的影子。因為我們新來乍到,開午飯時,旅社經理將我們置於他保護之下,送我們到餐廳去,就像一個軍官將新兵帶到下士裁縫那裡讓人給他們發軍裝一樣。不過,過了一小會,我們在餐廳裡見到了一位鄉紳德-斯代馬裡亞先生及其女兒德-斯代馬裡亞小姐,他們屬布列塔尼一個默默無聞而又非常古老的世家。經理以為他們晚上才會回來,把他們的桌子給了我們。他們父女就是為了會見居住在這附近的、他們認識的城堡主人而來到巴爾貝克的。除了接受外面的邀請和回訪之外,他們在旅社餐廳中度過的時間只限於絕對必需的範圍內。狂妄使他們對於坐在他們周圍的陌生人沒有絲毫近乎人情的好感,沒有絲毫興趣。置身於這些人之中,德-斯代馬裡亞先生始終保持著冷若冰霜、急如星火、拒人於千里之外、粗暴、脾氣很大、心懷惡意的表情。在火車的便餐廳裡,置身於從不相識、也不會再次相見的旅客之間與這些人的關係,除了保衛自己的冷烤雞和車廂的這一角不受他們侵犯之外,就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關係,人的表情就是這樣的。

    我們剛開始用午餐,就有人來按照德-斯代馬裡亞先生的吩咐叫我們起身。這位先生剛剛來到,對我們沒有絲毫致歉的表示,高聲請旅社待應部領班注意,再不要發生類似的錯誤,他「不認識的人」佔了他的桌子,他覺得很不愉快。

    某一個女演員(她因衣著華麗、才思敏捷、有成套的德國瓷器而著名,遠遠勝過她在奧代翁劇院扮的幾個角色)及她的情夫(一個極為富有的年輕人,為了他,她才培養自己的情趣),還有兩個在貴族階層中非常出頭露面的男士,他們四個人在生活上自成一夥,非一起出門不可,在巴爾貝克用午飯很晚,所有的人都用完飯他們才來,終日在他們的客廳中玩牌。促使他們這樣做的情感中,自然是沒有任何惡意的,只不過是他們對於某些幽默的談話方式的趣味,對某些佳餚美饌的精細口味要求如此罷了。這種趣味和口味使他們從非一起生活、一起吃飯不可之中得到樂趣,如果和不得其中之韻味的一些人共同生活,他們就會受不了。甚至面對著已經上菜的桌子或一張賭桌,他們中的每個人還需要知道,坐在自己對面的客人或搭擋頭腦中某些知識和在任何事情上他們區別善惡的共同標準是否懸而不用了。許多巴黎人的住宅都用一個所謂真正的「中世紀」或「文藝復興」時期的蹩腳貨裝飾著,某些知識使人能夠辨別出真偽來。大概在這種時刻,這伙朋友希望到處都沉浸其中的那種特殊生活,就只能通過默默吃飯或打牌當中發出的難得而又滑稽的感歎或者年輕女演員為午飯或玩撲克而穿的迷人的新裙子來表現了。這種生活用他們瞭解透徹的習慣將他們包圍住,也就足以使他們不為周圍生活的秘密所侵害。漫長的下午,他們面前的大海,只不過象掛在有錢光棍小客廳牆上的一幅色彩柔和的油畫罷了。一個玩牌的人,在出牌的間歇無事可幹,才抬起眼睛朝大海望上一眼,看看是否有什麼標誌著天氣晴朗或者幾點鐘了,並且提醒其它人該吃下午的點心了。晚上他們不在旅館用晚餐。在旅館裡,電源使餐廳光芒四射,餐廳似乎變成了偌大的美妙的養魚缸。巴爾貝克的工人、漁民以及小市民的家庭,躲在暗處。你看不見他們,他們卻在這養魚缸的玻璃四壁前擁擠著,想要遠遠看看這些人在金光搖曳中的奢侈生活。對貧窮的人來說,這些人的生活確與奇異的魚類和軟體動物的生活一樣不可思議(玻璃壁是否永遠能夠保護住絕妙動物的盛筵,夜間貪婪凝望的默默無聞的人是否就不會到養魚缸裡來把這珍奇動物掠走並且將其吃掉,這是一個很重大的社會問題)。在這駐足凝視、黑夜裡看不清楚的人群裡,說不定有個什麼作家,什麼人類魚類學愛好者,他們注視著雌性老魔鬼張開頷骨咬住一塊食物又閉上的情景,便按照品種、生性以及後天獲得的特性來對這些老魔鬼加以分類以自娛呢!一個塞爾維亞老太婆,口腔的延伸部分和一條大海魚一樣,因為她自童年時代起便生活在聖日耳曼區的淡水裡。正是這後天獲得的特性使她吃起涼拌菜來,猶如一個拉羅什富科家族中人。1

    此刻,人們遠遠望見那三個身穿無尾常禮服的男子正在等待那位姍姍來遲的女戲子。過了一會,那女人穿著常換常新的長裙和按照她情夫特殊趣味選定的圍巾,從她居住的那一層叫了電梯,像從玩具盒子裡出來一樣走了出來。這四個人覺得豪華大廈這種國際怪物移植到巴爾貝克以後,使奢侈之花盛開,遠遠勝過高級烹調。他們鑽進一輛車,到半里2以外的一家著名小飯館吃晚飯去了。到了這家小飯館,他們就食譜編排和烹調技術問題,與廚師進行了無盡無休的討論。從巴爾貝克出去是一條兩旁都是蘋果樹的路,在漆黑的夜色中,這條路與他們巴黎家中到英國咖啡館3或銀樓之間相差無幾,這段路程對他們來說無非是必須穿過的距離而已。他們抵達漂亮的小飯館以後,富有的年輕人的朋友們對他有衣著如此華麗的情婦艷羨不已。那女人的圍巾在小團體面前展開,有如熏香而輕柔的面紗。但是這圍巾也將小團體與外界隔絕開來——

    1拉羅什富科家族為法國一古老貴族家庭。

    2法古裡。

    3這家飯館因英國人常去而得到這個名字,當時很有名。巴爾扎克筆下,拉斯蒂涅曾在這裡用餐。左拉筆下,娜娜也在這裡吃過飯。該飯館位於意大利人街與馬裡沃街相交處。

    可歎,為了安靜休息,我根本無法像這些人那樣行事。我關心著旅社房客之中的許多人。有一個男子,額頭凹陷,目光在其成見與所受教育之間游移不定,他是本地的大財主,我真希望這個人對我不要視而不見。他不是別人,正是勒格朗丹的姐夫:他有時到巴爾貝克來出訪,每個星期天,他妻子和他舉辦每週一次的花園晚會,常常使旅館的房客減少一部分,因為這其中常有一兩位應邀參加這些節慶活動。其他人為了不要顯出自己沒有受到邀請的模樣,便挑選這一天到遠處去郊遊。第一天,旅館對他接待很冷淡,因為他剛從天藍海濱1下船來,這裡的工作人員還不知道他是誰。他不僅未著白法蘭絨衣褲,而且對豪華大廈的生活完全無知,依然按照法國老規矩,走進大廳,看見那裡有幾位女士時,一進門便脫下了帽子。這一動作使得經理回答他的問話時,甚至沒碰自己的帽沿一下,認為他大概是個出身最寒微的人,也就是經理自己稱之為「老百姓出身」的人。唯有公證人的妻子感到自己受到這個新來人的吸引,認為他散發出有身份的人佯裝俗氣的味道。她宣稱在他面前,人們感到對方是一位很出類拔萃的人,極有教養,而且在所有在巴爾貝克遇到的人當中,他如鶴立雞群。她認為,只要她本人不能與他經常來往,那他就是不能與之經常來往的人。說這些話時,用的是對芒市的最上等階層瞭如指掌、辨別能力萬無一失、對其權威無可辯駁的人的口氣。她對勒格朗丹的姐夫作出這樣有利的評斷,可能是因為此人外表極為平淡,沒有任何借勢嚇人的地方,也可能是因為她從這個舉止有如虔誠教徒的鄉紳身上認出了自己那一教派——共濟會——的徵象——

    1法國南方地中海海濱從馬賽到尼斯一段,景色絕佳,人稱「天藍海濱」。

    我已經得知——又有什麼用!每天在旅館門前騎馬的幾個小伙子,他們的父親是一個新產品商店的老闆,滿肚子鬼主意。我的父親永遠不會同意與這些人結交。「洗海水浴的生活」使他們長成了大個頭,在我眼中,簡直是半人半神的騎士雕像。我抱的最大希望,就是他們永遠不要將他們的目光停駐在我這個可憐的小男孩身上,這個就是為了到沙灘上去坐坐才離開旅館餐廳的小男孩。我甚至希望得到曾是大洋洲某荒島之王的那個冒險家和患肺病的小伙子的好感。我愛設想那個患肺病的小伙子在他那狂妄的外表下掩蓋著一顆膽小怕事而又溫柔的心,說不定對我一個人能慷慨贈予深情之珍寶。何況(與人們慣常對於旅途中之新交所說的情形相反),看見你跟某些人在一起,在有時再去的海灘上,會在真正的社交生活中給你增加一項無比的係數,在這裡,也就只有洗海水浴的友情了。人們對友情倒也不是敬而遠之,在巴黎生活中,人們還細心培植它呢!所有這些瞬時的或地方性的名人,他們會對我有什麼看法,我很在意。我那愛為人設身處地、重現他們的思想狀況的秉性,使我不僅把他們放在他們自己真正的地位上,把他們放在假如在巴黎他們會佔據的地位上——那地位大概很低——而且還把他們放在他們自己認為應該處於的地位上。說老實話,在巴爾貝克,他們就是把自己放在了自認為應處的地位上。由於這裡缺乏共同的尺度,便賦予他們某種相對的優越感和某種莫名其妙的趣味。可歎,所有這些人的輕蔑,沒有一個比德-斯特馬裡亞先生的輕蔑那樣叫我難受。

    他的女兒一走進來,我就注意了。我注意到她那蒼白而又幾乎藍瑩瑩的美麗面龐,注意到她那高高的個兒,她的舉止中與眾不同、令我不無道理地憶起她的遺傳、她所受的貴族教育的地方,尤其是我知道她的名字,這一切就更加清楚,正像天才音樂家所發現的那些具有表現力的題材,將閃爍的火光、江河的聲響和田野的寧靜為聽眾描繪得那樣精采一樣。聽眾如果事先瀏覽過樂譜,更是早就將自己的想像力引導到了恰當的道路上。「種」,又給德-斯特馬裡亞小姐的風韻加上了其原由的概念,使其風韻更可理喻,更加完美。這也使其風韻更加撩人慾望,因為這等於宣佈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正像一件物品很叫我們喜歡,而價格昂貴就更增加了它的價值一般。這精選的上等津液組成了面龐,遺傳的莖桿又賦予它海外珍果或著名海鮮的香味。

    一個偶然事件驟然間給我外祖母和我送來了合適的手段,使我們在大旅社的所有房客眼中,威信立即提高。確實,就在那頭一天,那位老婦人從自己家中下得樓來。前有小廝開路,後有貼身女僕小跑跟隨,手中拿著忘下的一本書和一條毯子。靠著這些,對人的心靈產生了影響,在所有人心中激起了好奇和崇敬。看得出來,德-斯特馬裡亞先生比任何人都更無法擺脫這種好奇和崇敬。就在這時,旅館經理向我外祖母彎下身來,出於客氣(就像將波斯國王或拉娜瓦洛王后1指給一個默默無聞的看熱鬧的人看一樣。顯然這個看客不可能與那權勢炙手可熱的君王有任何關係,但也會覺得曾在幾步開外的地方見過他很有意思),向她耳邊溜出一句:「德-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就在此刻,這位老婦人遠遠望見了我的外祖母,情不自禁地射出驚喜交加的目光——

    1指拉娜瓦洛娜三世(1862——1917),她1883——1897年曾為馬達加斯加王后,後被流放到留尼汪及阿爾及利亞。

    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對於要接近德-斯特馬裡亞小姐而無可求助的我,最有魔力的仙女以一個小老太太的形象突然出現,還有什麼會比這個更能使我心花怒放,諸位可以想見。實際上,我再也聽不見任何人講話的聲音。從美學觀點來說,人的數量極其有限,不論到哪裡去,都經常會體驗到見到熟人的快樂,即使不像斯萬那樣到前輩大師的畫面中去尋找也會遇到。就這樣,我們到巴爾貝克小住的頭幾天,我就遇到勒格朗丹,斯萬的門房和斯萬太太本人。勒格朗丹成了咖啡店的侍者;斯萬的門房成了過路的陌生人,我沒有再見過他;斯萬太太則成了游泳教練。對於相貌和思想方法上具有某些特點的人,似乎有一種磁現象,將他們彼此吸引到一起,緊緊抓住分不開,以至於大自然這樣將一個人引進一個新的機體時,並不會使這個人受到過分的損傷。勒格朗丹變成了咖啡店侍者,但是他的個頭,他鼻子的側影和下巴的一部分都保持完好。斯萬太太變成了男性,加上游泳教練的身份,不僅僅她平時的長相跟隨著她,甚至某種說話的模樣也跟隨著她。只是她現在繫著紅腰帶,海上稍有長浪湧來,她便舉起小旗,禁止游泳(游泳教練都小心翼翼,難得有人會游泳),對我已經用處不大,正像從前斯萬在《摩西生平》那幅壁畫中從葉忒羅的女兒的面龐中認出了她1,也不可能有什麼用處一樣。這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可是貨真價實的,她並沒有受到魔法的折磨,魔法一施可就奪去了她的權勢。相反,她能夠將一種魔法交給我的權勢使用,使這權勢頓時增加百倍。多虧有了這個,我就像有神鳥的翅膀托著一樣,很快穿越了將我與德-斯特馬裡亞女兒隔開的無限遠的社會地位的距離——至少在巴爾貝克是如此——

    1見《斯萬之戀》中描述的情節:斯萬發現奧黛特與波提切利《摩西壁畫》中葉忒羅的女兒西坡拉相像,因而越發覺得奧黛特美麗非凡。

    可惜,如果說這世界上有誰比任何人都更離群索居的話,那就是我的外祖母了。如果她知道,我對輿論看得很重,我對哪一個人、哪些人有興趣,她甚至不會因此看不起我,也不會理解我。而這些人,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存在,她大概一直到離開巴爾貝克也沒有記住他們的名字。我不敢向她招認,如果這些人看見她與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話,我會非常高興,因為我感到侯爵夫人在旅館中很有威信,而且她的友情能在德-斯特馬裡亞先生眼中提高我們的地位。再說,我外祖母的這位女友在我心目中也根本不代表貴族中的一員:我的思想還沒有停駐在她的姓上面時,這個姓氏在我耳邊就已那麼熟悉,我已經司空見慣了。我還是孩童時,就常聽見家裡人提起這個姓。她的貴族頭銜也只不過在姓氏上加上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特殊玩藝而已,就像一個不常見的名字一樣。街名也是如此。在拜倫爵士街1,那麼大眾化、那麼俗氣的羅什舒阿街2,或在格拉蒙街,3發現不了任何比萊翁思-雷諾街4或希波裡特-勒巴街5更高尚的東西。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也好,她的表兄麥克馬洪也好,並不使我想到一個什麼特殊世界的人。對麥克-馬洪6和也是共和國總統的卡爾諾7以及拉斯巴耶8,我也不加區分。弗朗索瓦絲一起買過拉斯巴耶和教皇庇護十一世的照片——

    1拜倫爵士街位於巴黎第三區,於這位英國詩人逝世的次年1825年命名。

    2以蒙馬特爾修道院女院長(1717——1727)瑪格麗特-德-羅什舒阿的名字命名,位於巴黎第九區。直到十八世紀時,該區有許多下等酒館。到普氏在世時,此區內有了佈雷耶爾音樂廳及羅什舒阿通俗戲院(1910年成為現代劇院)。

    3格拉蒙街位於巴黎第二區。此處原有格拉蒙家族之大公館,十八世紀末以此命名街道。

    4萊翁思-雷諾街於1884年命名,位於巴黎第十六區。萊翁思-雷諾本為工程師,領導海岸燈塔事宜,著有關於法蘭西海岸照明之論文。

    5希波裡特-勒巴街於1861年命名,位於巴黎第九區。希波裡特-勒巴為本區內洛萊特聖母院之建築師。

    6麥克-馬洪,1873—1879年曾任總統。

    7卡爾諾,1837年生,1894年被無政府主義者卡茲裡奧在里昂暗殺。

    8拉斯巴耶(1794—1878),政治家、醫生、記者,參加了1830年和1848年革命。

    我的外祖母有一個原則,那就是:出門在外,不應該再有什麼交往,上海濱不是為了去看望人的,要做這種事在巴黎多少時間都有;這寶貴的時間應該全部在露天,面對海浪來度過,而禮尚往來、客氣俗套會使你浪費寶貴的時間。她還以為所有的人都同意她的這個觀點,她下令,老朋友在同一旅館中巧遇,要演一出相互隱姓埋名的戲。她覺得這樣更方便一些。聽到旅館經理提到那個姓氏,外祖母只是扭過頭去,作出似乎沒有看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樣子。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明白我的外祖母並不一定要相認,於是自己也漫無目標地望去。她走遠了。我孤獨地留在那裡,好似一個落水者,一艘船隻似乎靠近了他,但是,接著,並沒有停下便消逝了。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也在這個餐廳中用餐,不過是在另一頭。住在旅館裡的人或者來這裡拜訪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甚至不認識德-康布爾梅先生。有一天德-康布爾梅先生和妻子接受邀請與首席律師共進午餐,果然我看到他並未向那位老婦人打招呼。首席律師與這位紳士同桌進餐,覺得十分光彩,喜不自禁。他迴避往日的朋友,只遠遠向他們擠擠眼睛,以便(還算是不加聲張地)暗示這一歷史性重大事件,為的是不要讓人理解為這是敦請他們前來。

    「喂,我想您混得不錯,成了個時髦人物啦!」當天晚上首席審判官的老婆對他說。

    「時髦?為什麼?」首席律師問道,故作驚訝地掩飾自己的喜悅,「是因為我請的客人嗎?」感到自己再裝不下去了,他這樣說道,「可是有幾位朋友共進午餐,有什麼可時髦的呢?

    他們反正得在哪兒吃飯呀!」

    「就是,就是時髦!他們就是德-康布爾梅夫婦1吧,是不是?我確實認出來了。那是一位侯爵夫人。而且是貨真價實的。並不通過娶妻得到的頭銜。」——

    1「德」是加在貴族爵位上的一個標記,一般應說「德-康布爾梅侯爵」,不應與爵銜分開,只加「德」字。首席審判官老婆如此說話,表明她對上流社會很不熟悉。

    「嗨,她是很樸實的一位女子,非常可愛,一點沒有客套。我以為你們會來,我直跟你們打招呼……你們來了,我不就給你們介紹了!」他用輕微的譏諷口吻使這個提議的重要性稍微減弱一些,就像阿絮埃呂斯對愛絲苔爾說:「要不要把我這列國給你一半?」1一樣——

    1見拉辛名劇《愛絲苔爾》第二幕第七場。

    「不,不,不,不,我們還是躲起來,像平平常常的紫羅蘭一樣的好。」

    「我再跟你們說一遍,你們不該那樣,」首席律師回答道,反正危險已經過去,他膽子壯起來了,「他們還會把你們吃了!

    咱們玩牌吧?」

    「太好了,我們都不敢跟您提這個了,你們現在請侯爵夫人吃飯了!」

    「噢,算了吧,這些人毫無不同尋常之處。喂,我明天晚上要去跟她們吃飯。你願意不願意替我去?我這麼說是真心誠意的。說老實話,我也一樣喜歡呆在這裡。」

    「不,不,不!……那人家要把我當反動分子撤職了!」首席審判官大叫大嚷道,因為自己開的這個玩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您也一樣,人家在菲特爾納接待您,」他扭過身對公證人說話,加上這麼一句。

    「噢!我每個禮拜天去,一個門進,另一個門出。但是他們可不像在首席律師家那樣在我家吃飯。」

    德-斯特馬裡亞先生那一天不在巴爾貝克,真叫首席律師遺憾。但是他很狡詐地對飯店侍應部領班說:

    「埃梅,你可以告訴德-斯特馬裡亞先生,他並不是在這間餐廳裡吃飯的唯一貴族。今天中午與我一起用午飯的那位先生,你可看見?嗯?小鬍子,軍人模樣?對,那就是德-康布爾梅侯爵!」

    「真的嗎?怪不得呢!」

    「這應該向他表明,他並不是唯一有貴族頭銜的人。捉弄捉弄他好了!煞一煞這些貴族的威風,不是壞事。埃梅,你知道嗎,我說的這些話,請你一點也別告訴他。這倒不是為我自己。再說,這些他全知道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德-斯特馬裡亞先生知道了首席律師為他的一個朋友辯護的事,親自出馬自報家門。

    「咱們共同的朋友德-康布爾梅夫婦本來正是打算讓咱們在一起聚聚的,不巧咱們安排的日程湊不到一塊,總之,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首席律師說道,像所有撒謊的人一樣,自以為人家是不會設法弄清某一個無足輕重的細節的。實際上某個細節便足以(如果碰巧你掌握了樸素的事實真相,那真相與這細節相互矛盾)揭示某人的性格,並叫人永遠對你存有戒心。

    我像往常一樣望著德-斯特馬裡亞小姐。她父親走開去與首席律師談話時,就更方便。她的儀態顯得異常放肆,又始終特別優美。例如,她雙肢支在桌上,將酒杯舉到前臂之上,目光冷淡,很快就無精打采,固有的,家傳的生硬,她的聲音中個人的抑揚頓挫掩蓋不住這種冷淡和生硬,從口氣裡人們可以感覺到這些東西。這使我的外祖母非常不快。那是返祖遺傳的傲慢,每當通過某個眼神或某種聲調她表達完了自己的思想之後,就要回到那種傲慢的表情上去。這一切必須使注視她的人想到她的家繫上去,是這個家系將這種缺乏人情味、缺乏敏銳感受和缺少寬大胸懷傳給了她。有時她的目光從眼珠那飛快乾涸的背景上瞬息閃過,從這目光中可以感到幾乎謙恭的溫柔,那是感官享樂占主導地位的滋味賦予世界上最驕傲的女子的溫柔。這女子轉眼間就只承認一種威望,那就是任何可以使她體會到這些感官享樂滋味的人在她面前的威望,哪怕是一個喜劇演員或者江湖藝人。為了他,說不定她會離開自己的丈夫一整天。有時她的面色現出肉感而且鮮艷的玫瑰色,這玫瑰在她那蒼白的雙頰上盛開,那面色猶如將肉紅色加進了維沃娜河中白色睡蓮的花蕊。從某些這樣的目光和這樣的面色中,我似乎感覺到,她說不定會輕易應允,讓我前來在她身上尋找她在布列塔尼過的那麼富有詩意的生活的味道。也許是太司空見慣了,也許天生與眾不同,也許厭惡自家的貧窮或吝嗇,她似乎並未給這種生活找到很大的價值,不過,在她的身上就暗暗包含著這種生活。

    遺傳給她的意志力,儲備量甚微,賦予她的表情某種懦弱,大概她從那微量的儲備中找不到抵抗力量的源泉。她每次用餐都戴一頂灰色呢帽,從不變樣,帽上插著一根已有些過時卻又自命不凡的羽毛。在我眼中,這頂呢帽使她變得更加溫柔,並不是因為這帽子與她那銀白和粉紅的面色十分相諧,而是因為這頂帽子使我設想她很貧窮,這就使她與我更加接近。父親在場,她必須取一種合乎習俗的態度,但是對於她面前的人有何感受,如何對這些人進行分類,她已經有了與其父親不同的原則。說不定她在我身上並沒有注意到地位不夠,而是注意到了性別和年齡。如果哪一天德-斯特馬裡亞先生單獨出門,不帶著她,特別是如果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走來坐在我們的餐桌上,使她對我們產生一個概念,我可能會壯起膽子去接近她,說不定我們就能交談幾句,約會幾面,關係更緊密了。如果有一個月,她父母不在,她一個人就留在那富有浪漫情調的古堡中了。黃昏時節,在海浪汩汩敲擊的橡樹下,在那色澤暗淡下去的水面上,歐石南粉紅的花朵發出更柔和的閃光,說不定那時我們兩人就能單獨散步了。我們會一起足跡踏遍這個島嶼。對我來說,這小島充滿了魅力,因為它隱藏著德-特斯馬裡亞小姐的日常生活,因為它安眠在她雙眼的回憶中。當我穿過這些地點,這些地點以那麼多的往事包圍著她,我似乎感到只有在這裡,我才真正地擁有她。這些往日的回憶如一層面紗,我的慾火真想將它掀開。還有大自然在女性與某些人之間投下的回憶(懷著同樣的意圖,大自然對所有的人,在他們與最強烈的快感之間,放上傳宗接代的行為;對昆蟲,在花蜜前放上花粉,好讓昆蟲將花粉帶走),以便他們受到這樣更能完全佔有她的幻覺欺騙之後,不得不首先佔有自然景色,她就在這景色之中生活。比起肉慾的快感來,這景色對他們的想像更有用。但是如果沒有這種肉慾的快感,這景色是不足以吸引他們的。

    可是這時我必須將視線從德-斯特馬裡亞小姐身上移開了,因為她父親已向首席律師告辭,並且回來坐在她的對面,提著雙手,好像一個人剛剛得了什麼寶物一樣。他大概認為結識一位重要人物是一件奇怪而簡短的舉動,這舉動本身就已足夠;為了擴展這一舉動所包含的全部意義,握一握手,注視一下也就夠了,並不需要立即交談,也不需要事後有什麼交往的。至於首席律師嘛,這次會見那初次的激動一過去,他就像平日人們有時聽見他談話那樣,對旅館侍應部領班開了腔:

    「埃梅,我可不是國王;你去國王身旁服侍吧……喂,這頭一道菜小鱒魚,看上去很好吃,咱們再向埃梅要點。埃梅,你們做的這小魚,我看完全可以再叫幾盤。你再給我們送點來,埃梅,悄悄地。」

    他不時反覆叫著埃梅的名字,這就使得他請什麼人吃飯時,他的客人會對他說:「我看出來,你在這裡完全和在家裡一樣嘛!」從這種想法出發,客人覺得也應該嘴裡不斷地叫著「埃梅」,這裡面既有膽怯,又有俗氣,又有愚蠢。某些人認為,一字不差地模仿跟他們在一起的人,是既聰明又漂亮的事,這些人就是又膽怯,又俗氣,又愚蠢。他不斷地重複這名字,但是面帶笑容,因為他既要將他與旅館侍應部領班的良好關係展現在人們面前,又要將自己高於他的那種優越感表現出來。旅館侍應部領班也一樣,每次他的名字又出來的時候,他都既感動又驕傲地微笑著,表明他既感到受抬舉,又完全明白那是開玩笑。

    大旅社這間寬大的餐廳,一般是座無虛席的。對我來說,在這裡用飯總是很嚇人的事。當旅社的業主(或者是合夥人公司選出的總經理,我不太清楚)來到待上幾日時,這種情形尤甚。此人並非這一家豪華旅館的業主,而是七八家旅館的主人。這些旅館遍佈法國各地,他就在這些旅館之間往來穿梭,在每一處不時待上一個星期。這時,幾乎就在晚餐開始時,每天晚上在餐廳入口處,這個小老頭兒就會出現,白頭髮,紅鼻子,不動聲色,衣冠整齊,不同尋常。據說,無論是在倫敦,還是在蒙特卡洛,他都以歐洲最大的旅館主之一而赫赫有名。

    有一次,晚餐開始時我出去了一會,回來時從他面前經過。他向我施禮,顯然是為了表明我是他的顧客,但是十分冷淡。我無法辨清這種冷淡的原因,是一個人忘不了自己的身份,而表現出的矜持,抑或是對一個無足輕重的顧客的蔑視。反過來,面對那些十分重要的客人,總經理鞠躬時亦同樣冷淡,但是腰彎得更深一些,畢恭畢敬,垂下眼皮,好像在葬禮上站在死者父親面前或聖體面前一樣,除了這種冷淡而又難得的敬禮之外,他一動不動,似乎為了表明他那前突而又熠熠閃光的雙眼什麼都看得見,什麼問題都能解決,在「大旅社的晚餐」中,既保證各種細處完美,又保證總體和諧。顯然他感到自己比導演高明,比樂隊指揮高明,是真正的大元帥。他認為,將凝視提高到最高程度,就足以保證一切就緒,犯下的任何過失也不會導致完全潰敗。為了負起自己的責任來,他不僅僅不作任何手勢,甚至眼睛也不眨一眨。由於注意力集中,那眼睛幾乎都化成了化石。可這眼睛對全部行動一覽無餘,而且指導著全部行動。我感到甚至我那羹匙的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一喝完湯,他就溜之大吉了。可是他剛才的檢閱,叫我整個晚餐過程都沒有胃口。

    他的胃口倒極佳,因為他像一個普通人一樣,與所有的人同時在餐廳中用午餐。大家都看得出來,他那餐桌只有一點特殊,那就是在他吃飯過程中,另一位經理,平常的那位,一直站在他身旁與他談話。因為這位經理是總經理的下級,他極力拍總經理的馬屁,而且對總經理怕得要命。吃午飯時我的恐懼有所減少,因為總經理這時消失在顧客之中,極力不引人注目,如同一位將軍坐在一家飯館裡,飯館中也有士兵,他要顯出不管他們的模樣。儘管如此,穿制服的僕役環繞四周,門房向我宣佈「他明天早晨走,到迪納爾去。從那,他到比亞里茨去,然後到戛納去」時我總算呼吸更自由一些了。

    我在旅館中沒有什麼交往,而弗朗索瓦絲結交了許多熟人,這就使我在這裡的生活不僅很淒涼,而且很不舒服。看上去,似乎她結交的人應該使我們辦事方便。實際則正相反。雖然那些無產者很難叫弗朗索瓦絲把他們當熟人待,只有在極為彬彬有禮待她的某些條件下,才能達到這個目的。反過來,他們一旦達到這種地位,那弗朗索瓦絲心中就只有他們了。她的老經驗已經教她明白了,對她主人的朋友,可以絲豪不受約束。如果她有要緊的事,就可以把一位前來看望我外祖母的太太打發走。但是對她自己的熟人,就是說那些難得為她那難得的友情所接納的平民百姓,她的行為可是遵照最細緻周到、最絕對的外交禮儀的。

    弗朗索瓦絲認識了主管飲料的掌班,認識了一個小小的貼身女僕,她是給一位比利時太太做長裙的。弗朗索瓦絲認識他們以後,午飯後再也不馬上上樓為我外祖母準備各種器物,而是在一小時之後,因為主管飲料的掌班要給她弄咖啡或者藥茶喝,那個貼身女僕要她去看自己怎樣做衣裳。而拒絕他們是不可能的,是屬於不可為之事之列。此外,她對那個小貼身女僕特別關心。那人是一個孤兒,幾個陌生人將她養大,她就要到那些人家裡去過幾天。這種情形激起弗朗索瓦絲的憐憫之情,也激起她那善意的蔑視。她自己有家庭,從父母那裡繼承了一所小房子,她的兄弟在那裡養了幾頭乳牛。她不能將一個無家可歸的人視為她的同類。這個小姑娘希望八月十五1時去看望她的恩人。弗朗索瓦絲情不自禁地反覆叨念著:「她真叫我好笑。她說:『我希望八月十五回家去。』她說『家』!那根本不是她的老家,而是收養她的人,可她還說『家』,好像真是她的家似的。可憐的小姑娘!她真窮得可以,都不知道什麼叫有個自己的家了。」——

    18月15日西方為聖母升天節。

    弗朗索瓦絲與顧客帶來的一些貼身女僕要好,這些人跟她一起在「郵件處」用晚飯。她們看見她那漂亮的花邊便帽和條的體態,把她當作是一位太太,說不定是貴族太太,因境況不佳或者對我外祖母非常依戀而來給她當個隨身人。如果弗朗索瓦絲只與這些人要好,一言以蔽之,如果她只與不是旅館的人要好,那害處還不大,因為她還不會妨礙旅館的人為我們做事。其實,即使她不認識旅館的人,這些人在任何情況下也不會對我們有什麼用。可是弗朗索瓦絲也與一個飲料掌班、一個廚房裡的人、一個管一層樓的女管事交上了朋友。結果是,在我們的日常起居上,弗朗索瓦絲新來乍到,還什麼人都不認識時,為一點點小事,她就亂按鈴叫人。有時時間不合適,我外祖母和我都不敢按鈴,她卻敢。我們如果為此對她稍加批評,她便回答說:「花了不少錢嘛,就得這樣!」似乎那錢是她付的。而現在,自從她成了廚房裡一個大人物的朋友後,我們本以為這對我們住得舒服一些是個好兆頭。然而不是這樣,如果外祖母或我腳冷,哪怕是正常時間,弗朗索瓦絲也不敢按鈴。她說,這樣會叫人產生不好的印象,因為這等於逼他們再把鍋爐升起來,或者妨礙僕人吃晚飯,他們會不高興的。最後她還要用上一個固定詞組:「事實是……」,雖然她自己說時也不大有把握,可是這句話的意思仍很明顯,明明白白地是說我們不對。我們也不堅持,生怕她再對我們來上一個固定詞組,而且更厲害得多:「有什麼了不得!……」結果是:因為弗朗索瓦絲成了燒熱水的人的朋友,我們反倒再也沒有熱水了。

    最後,通過我外祖母,我們也認了一個熟人,雖然她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有一天早晨她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在一扇門邊迎面相遇,不得不上前搭話,事先雙方都作出驚訝和猶豫不決的手勢,作出後退、懷疑的動作,最後又因禮節和高興做出抗議的動作,就像莫裡哀戲劇的某些場面一樣:兩個演員相距幾步遠,但是長時間各自在一邊進行獨白,忽然,他們你看見了我,我看見了你,最後又兩人一起說起話來,對話之後就來了個合唱,兩人擁抱在一起1——

    1普氏可能想到了莫裡哀《婦人學堂》的開頭。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出於謹慎,過了一會就想離開我的外祖母。可是外祖母相反,更希望一直挽留她到午飯時刻,極力想知道她是怎麼搞的,收到信件既比我們早,又能吃到上好的烤肉(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很貪吃,她很少品嚐旅館裡的飯菜。我們是在旅館裡用餐的。我的外祖母總是引用塞維尼夫人的原話,認為旅館的飯菜是「富麗堂皇到叫人餓死」1的)。從此,侯爵夫人養成了習慣,每天在餐廳裡等人家給她上菜時,便到我們身旁坐一會,而且不許我們站起身來,不許我們在任何事上為她忙碌,至多在我們吃完午飯,桌上杯盤狼藉的時刻,常常多待一會與她聊聊。

    我呢,為了能愛上巴爾貝克,為了保持我置身於地球盡頭的想法,我竭力向更遠的地方望去,只看見大海,在那裡尋找波德萊爾所描寫的各種效果,只有上什麼大魚的日子我的目光才低垂下來注視餐桌。這海中魔怪與刀叉相反,與原始時代是同時代之物。那個時代,生命開始在大洋之中湧流,在西梅裡安2時代,魚類那無數椎骨和藍色、粉紅色神經的軀體已經由大自然創造出來,而且是按照一種建築藍圖,好像一座多色彩的海上教堂一樣——

    1出自塞維尼夫人1689年7月30日致其女兒函。說的是瓦納主教的華宴。意思是菜餚極為豐盛,但是客人不敢吃,因為全是不好消化的東西。

    2這是古代的一個民族,荷馬在《奧德賽》中曾經提到。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數次提到。據說這些人生活在天涯海角,永遠是黑夜。

    一個理髮師正在畢恭畢敬地服侍一位軍官。一位顧客走進來,理髮師見那軍官認出了顧客,並與他搭起話來,聊上一會。理髮師很高興,他明白這兩位屬於同一階層,去拿肥皂碗時,禁不住微微一笑,因為他知道在他這店裡,在使用洗頭肥皂這粗俗的活計之上,還可加上社會上的、甚至貴族味道的快樂。埃梅也像這個理髮師一樣,他看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發現了我們是老熟人,去給我們端漱口水時,那種微笑和一位很會適時走開的家庭主婦那既自豪又謙虛又非常不引人注目的微笑一樣。也可以說那是一位興高采烈而又深受感動的父親,他密切地注視著在他的餐桌上結成訂婚禮的子女的幸福,而又不去打擾這種幸福。再說,只要聽人道出一個有貴族頭銜的人名,埃梅就會顯得興高采烈。這與弗朗索瓦絲正好相反,誰若是在她面前說「某某伯爵」,她的臉色沒有不陰沉下來,話語沒有不變得乾巴巴而又簡短的。但這並不說明她鍾愛貴族的程度就比埃梅差。

    其次,弗朗索瓦絲還有一個本事,那就是她能從別人身上找出其最大的缺點來。她很為此自豪。埃梅屬於令人愉快又充滿善良純樸的一類人,弗朗索瓦絲則不然。給埃梅他們講一件多少帶點尖刻味道、但在報紙上沒有的、尚未發表的事情時,他們便感到非常高興,而且形諸於色。弗朗索瓦絲可不願露出驚異的神色。奧地利大公魯道夫1,她從來就沒想過有這麼個人。若是在她面前說,這位大公並沒有像人們認為確有其事那樣已經死掉,而是還活著,她也會回答「對」,似乎她早就知道一樣。此外,還應相信,她雖然那樣謙恭地稱我們為主人,我們也幾乎完全馴服了她,但是她出身的家庭在自己的村莊裡境況富裕,地位獨立,享有一定威望,這個家庭的地位一定受到這些貴族的干擾。所以,即使是從我們嘴裡她聽到一個貴族的姓名,她也沒有不強忍怒氣的。而埃梅則相反,他自孩童時代起便在貴族家中當僕役,甚至可以說他是靠慈善在這些人家長大的——

    1魯道夫(1858—1889)為奧地利國王弗朗索瓦-約瑟夫一世的獨生子,1889年,人們在梅耶林的獵宮中找到他與情婦瑪麗亞-維茨拉的屍體,不知他們是自殺還是被暗殺。

    因此,對弗朗索瓦絲來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因自己是貴族就需要向人討饒。至少在法國,這正是那些大老爺和貴婦人的天才之所在,也是他們唯一操心的事。有些僕人,就他們的主人與他人的關係,不斷收集些隻言片語,從中有時得出錯誤的推理——就像人對動物的生活得出錯誤的推理一般。弗朗索瓦絲遵循這個傾向,總是覺得人家「虧待」了我們。再說,和她對我們極度偏愛一樣,她從別人使我們不快中得到快樂,這也很容易使她得到這個結論。但是,當她看到,而且決不可能看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我們和對她本人的百般慇勤照顧以後,她便原諒了這位夫人身為侯爵夫人,而且由於她不停地感謝這位夫人身為侯爵夫人,她喜歡這位夫人勝過我們認識的所有的人。這是因為我們認識的人當中,確實沒有哪一個能努力做到這樣持續不斷地熱情備加。每次我外祖母發現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正看一本書,或者說覺得一位女友贈她的水果漂亮,一小時過後,一位貼身男僕就會上樓來將書或水果送給我們。待我們此後與她相見、向她表示感謝時,她總是作出要給她贈物找一個特殊用途以作為遁辭的模樣,只是說:「那書並不是什麼傑作,可是報紙到得這麼晚,非得有點東西看不可。」或者說:「在海邊,弄些可以放心的水果,是比較謹慎的做法。」

    「可我覺得你們從來不吃牡蠣,」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我們說(更增加了我那時的厭惡印象,因為牡蠣的活肉叫我討厭,更甚於粘乎乎的海蜇,這兩樣使我覺得巴爾貝克海灘黯然失色),「這一帶海邊,牡蠣非常鮮!啊,我要吩咐我的貼身女傭人,去取我的信時將你們的信也一起取來。怎麼,您的女兒每天給您寫信?你們能找得出那麼多話相互傾訴嗎?」

    我的外祖母沉默不語。可以相信這是出於蔑視。她在給我媽媽的信中反覆地寫到塞維尼夫人那句話:「剛剛收到一封信,過一會又想再收到一封,我全靠收信才能呼吸。1我的這種感覺,能理解的人微乎其微。」下面的結論是:「我尋求屬於這少數之列的人,我迴避其他人。」我真擔心她會將這個結論應用在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身上。她不得不轉換話題,對前一天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叫人給我們送來的水果大加讚揚。那水果也確實精美之至,旅館經理雖因自己的水果盤深受蔑視而妒意大發,依然對我說:「我跟您一樣,比起其它任何餐後小吃來,我更喜歡水果。」我的外祖母對自己的女友說,旅館裡上的水果一般都非常糟糕,因此她對這些水果就更加喜歡。

    「我可不能像塞維尼夫人那麼說,」她補充一句道,「如果我們異想天開想找一個壞水果,則不得不叫人從巴黎弄來。」2——

    1此句見於塞維尼夫人1671年2月18日致女兒函。下面兩句卻不在此函中。

    2見塞維尼夫人1694年9月9日函,原話是這樣的:「如果我們異想天開想找到一個壞甜瓜,可能就不得不叫人從巴黎弄來了,這裡是沒有的。」

    「啊,對,您看塞維尼夫人的《書信集》。我從頭一天就看見您手裡拿著她的《書信集》(她忘了,她在門邊與外祖母相遇之前,在旅館裡從未見過我的外祖母)。她總是操心她的女兒,您不覺得有點過分?她談女兒談得太多了,不可能是真心誠意的。她寫的東西不夠自然。」

    外祖母覺得辯論毫無用處。為了避免在無法理解她之所愛的人面前談論這些事,她乾脆把手提包放在《德-博澤讓夫人回憶錄》上邊,把那本書遮住。

    弗朗索瓦絲戴著一頂漂亮的便帽,旅社的全體人員對她敬重備至。她下樓「到信件處去吃飯」,她稱這個時刻為「中午十二點」。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如在這時遇到她,便攔住她打聽我們的消息。弗朗索瓦絲將侯爵夫人委託的話轉達給我們,她模仿著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嗓門說道:「她說:『您一定向他們問好。』」她以為是逐字逐句引用那位夫人的話,可是歪曲的程度,不亞於柏拉圖歪曲蘇格拉底的話1,或者聖約翰歪曲耶穌的話。自然弗朗索瓦絲對這種關切十分感動。外祖母擔保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從前姿色出眾。弗朗索瓦絲可不相信,她認為外祖母出於階級利益在信口開河,富人反正總是護著富人。確實,那出眾的姿色,如今已殘留無多。除非比弗朗索瓦絲更具藝術家氣質,僅要注視她,而且要對每個線條進行研究——

    1(前)柏拉圖確實在其《對話錄》中經常提及蘇格拉底。仔細研究以後,確實蘇拉底的形象與柏拉圖給我們描述的不盡符合。

    「我得想著哪一次問問她,是不是我搞錯了,她是不是與蓋爾芒特家有什麼親戚關係,」外祖母對我說。這話激起我滿腔怒火。這兩個姓氏,一個是通過親身體驗那低矮而可恥的門進入我的心中,另一個是通過想像那金色的大門進入我的心中。說這兩個姓氏之間有共同的宗室,我怎能相信?

    人們經常看見盧森堡親王夫人走過,已經有好幾天了。車馬華麗,她本人身材高大,紅棕頭髮,美麗非凡,只是鼻子有些過大。她在此地度假,住幾個星期。她的敞篷四輪馬車停在旅館門前,一個小廝過來與旅館經理說話,又回到馬車旁,然後送來一些上好的水果(集各種水果於一個籃子之中,正如海灣本身將各個季節都彙集在一處一般),附一張卡片:「盧森堡親王夫人」,上面用鉛筆寫了幾個字。藍瑩瑩的、閃閃發光的、滾圓的李子,跟此刻大海那麼圓一樣;透明的葡萄掛在枯枝上,好似明媚的秋日;天青石般的梨子。這些水果,送給哪一位隱姓埋名住在這裡的王子呢?這不會是送給外祖母的女友的,親王夫人希望來拜訪她。可是第二天晚上,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就差人給我們送來了新鮮而又金光閃閃的串串葡萄,一些李子和梨。雖然李子已變成了紫色,猶如我們進晚餐時刻的大海;雖然天青色的梨子上,已漂著玫瑰色的雲朵,我們還是認出了這些水果來自何處。

    過了幾天,上午在海灘上有交響樂音樂會演出,散場時我們遇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我堅信自己聽到的作品(《洛亨格林》序曲,《坦豪斯爾》1序曲等)表達了最高的真理,盡量提高自己以達到那作品的境界。為了理解這些作品,我從自身提煉出一切最美好、最深刻的東西,也將一切最美好、最深刻的東西賦予這些作品——

    1均為瓦格納的歌劇作品,分別於1850年和1845年上演。

    外祖母和我從音樂會出來,踏上歸途回旅館。我們在海堤上停了一會,與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交談幾句。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我們說,她在旅館裡為我們訂了火腿乾酪夾心麵包片和奶油蛋。就在這時,我望見盧森堡親王夫人從遠處向我們走來。她半拄著一把陽傘,那高大而美麗的身軀現出微微的曲線,劃出帝國時代美貌風流的女子珍愛的阿拉伯圖案。這些女子雙肩下垂,後背上提,臀部凹陷,腿部繃緊,很善於使她們的身軀像一條圍巾一樣無精打采地飄動。穿過軀體的那條肉眼看不見的柔軟而傾斜的莖桿作為骨架,她們的身軀便圍繞著這骨架飄動。

    盧森堡親王夫人每天上午出來在海灘上轉一圈。那時節,所有的人都洗完了海水浴,上岸準備吃午飯了。她是非到一點半鍾才進午餐的,所以,洗海水浴的人早就放棄了那空蕩而灼熱的海堤之後,她才返回自己的別墅。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向她介紹我的外祖母,也想介紹我。可是不得不向我詢問我的姓名,因為她想不起來了。說不定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姓什麼,或者說,她早就忘記我外祖母將自己的愛女嫁給誰了。我的姓氏似乎給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留下強烈的印象。這時,盧森堡親王夫人已向我們伸出了手。當人們向奶媽帶著的嬰兒微笑時,常常還要加上一個親吻。她與侯爵夫人說話過程中,不時轉過頭來帶著這種親吻的雛形,向外祖母和我投過柔和的目光。她希望不要顯出自己地位比我們高的樣子,但是她肯定沒有計算好這段距離。由於計算錯誤,她的目光充滿了善意,以至於我看到她就要像撫摸兩頭可愛的動物那樣用手來撫摸我們。在馴化動物園1里,兩頭可愛的小獸就會越過鐵絲網,朝她伸過頭去。頓時,這種關於動物和布洛尼森林的想法在我心中固定下來——

    1在巴黎布洛尼森林附近。

    那時節,海堤上儘是來往走動、高聲叫賣的小販,賣的是點心,糖,小麵包之類。親王夫人不知道怎樣表示她的好意,便攔住了從我們身邊經過的第一個小販。他只剩下一塊黑麥麵包了,就是人們扔給鴨子吃的那種。親王夫人買了這塊麵包,對我說:「這是給你外祖母的。」可是她卻把麵包遞給了我,微微一笑對我說:「你親自交給她吧!」她大概以為,在我與動物之間如果沒有中介,我的快樂就會更其完整了。

    又有其他小販走過來,她將所有的東西都買了來,塞滿了我的口袋,有紮好的一包一包,有角帽形小點心,有羅姆酒蛋糕,有大麥糖。她對我說:

    「你自己吃,也給你外祖母吃吧!」

    然後她叫穿紅錦鍛衣服的小黑人給商販付錢。那小黑人到處跟隨著她,成了海灘上的奇景。此後,她向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告別,並向我們伸過手來,有意對我們和她的女友一視同仁,當密友對待,而且有意降低自己的身份使我們能夠接近她。不過有一次,她似乎將我們的水平在人的階梯上放得不那麼低,因為她與我們的平等,是通過親王夫人向我外祖母溫柔而充滿母愛的微微一笑來表示的。人們像向一個大人告別一樣向一個淘氣孩子道再見時,就是這樣微笑的。我的外祖母在進化上產生了美妙的飛躍,她不再是一隻鴨子或一隻羚羊,而已經成了斯萬太太大概會稱之為的「baby」1。最後,親王夫人離開了我們三個人,到充滿陽光的海堤上繼續散步去了。她那美麗的腰肢彎曲著,像繞在木棍上的一條蛇一樣,纏繞在合攏起來拿在手中、白底藍花的陽傘上——

    1英語:嬰兒。

    這是我遇到的第一位親王夫人。我說第一位,因為馬蒂爾德公主從儀態上說完全不是親王夫人。這第二位,以後諸位會看到,以其鍾情也叫我大吃一驚。第二天,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我們說:「她覺得你們很迷人。這個女人很有眼光,心地十分善良。她跟那許多女君主或親王夫人可不一樣。她具有真正的價值。」這時我便明白了,那是一種大老爺的和藹可親,自願在國君與資產階級之間充當中間人。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又用堅信不疑的神情加上一句:「我想,她會很高興再與你們見面。」她非常高興能對我們這樣說。

    離開盧森堡親王夫人之後,當天下午,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告訴我一件事,叫我更為驚異,而且又不屬於和藹可親的範圍。

    「你父親可是部裡的司長?」她問我道。「啊!據說你父親是個美男子。此刻他正在作美妙的旅行。」

    幾天以前,我們從母親的一封信中獲悉,我父親和他的旅伴德-諾布瓦先生丟失了行李。

    「行李找到了,更正確地說,根本就沒丟,就是這麼回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我們說。不知道為什麼,對旅行的細節,她似乎比我們知道更詳細。「我想你父親下個星期要提前回來了,他大概放棄去阿爾及西拉的計劃了。不過他想在托萊多1多呆一天,因為他對提香的一個弟子2十分欣賞。我想不起此人的姓名了,不過在當地那是很有名氣的。」——

    1西班牙城市。

    2此弟子即指西班牙畫家格雷戈。

    對她所認識的那群人單純、細微而又模糊的騷動,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向是用不動聲色的眼鏡遠遠打量的。我自忖,是什麼巧合,使得她觀看我父親的那個地方,正好嵌了一塊無限放大的鏡片,使她那麼有立體感地、極為詳細地看到了我父親所有令人愉快的東西,例如使他不得不回家的偶然事件呀,在海關遇到的麻煩呀,對格雷戈1的興趣呀等等。這塊鏡片改變了她視野的比例尺,在萬頭攢動的芸芸眾生中唯一使她看到這一個人,就像居斯塔夫-莫羅畫朱庇特在一個軟弱的下界女子旁邊,將他畫得超人大小一樣。2——

    1格雷戈(1541—1614),西班牙畫家。

    2大概指的是《朱庇特與塞墨勒》一畫,畫上,朱庇特將塞墨勒置於自己膝上,塞墨勒猶如其掌中玩物。也有說指的是《朱庇特與歐羅巴》。

    我的外祖母向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告辭,以便我們能在旅館前多呼吸一會新鮮空氣,一面等待著人家隔著玻璃窗向我們打招呼,說我們的午飯已經備好。這時只聽得一陣喧囂。原來是野蠻人部落國王那年輕的情婦剛剛洗罷海水浴,回來進午餐。

    「這真是一大害,她應該離開法蘭西!」首席律師此時正經過這裡,他義憤填膺地大喊大叫。

    公證人的老婆卻眼睛睜得大大地,死死盯著冒牌女君主。

    「布朗代太太那樣望著這些人,多麼叫我著惱,我簡直沒法告訴你,」首席律師對首席審判官說道,「我真想給她一記耳光!這個女無賴,你這麼看她就提高了她的身份,她就盼著人家注意她呢!你叫布朗代提醒提醒她,告訴她這很可笑。我呀,如果他們再作出對這些冒牌貨加以注意的模樣,我再也不跟你們一道出去了!」

    盧森堡親王夫人的馬車,在她前來送水果那天,已在旅館前停過。她的前來,自然也未逃過公證人、首席律師和首席審判官的老婆那一群人的眼睛。這幾個女人看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這麼受到敬重,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到底配不配,她們已經手忙腳亂了一些時候,想知道她是真正的侯爵夫人還是一個女冒險家。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穿過大廳時,到處刺探不對頭的事的首席審判官老婆從活計上抬起頭來,望著那位夫人,那勁頭叫她的女友們笑個半死。

    「噢,我呀,你們知道,」她驕傲地說,「我一開始總是往壞處想。非給我拿出一個女人的出生證和公證人證件,我才會相信這個女人真正結了婚。此外,你們別害怕,我要進行小小的調查。」

    於是,每天這些女人都笑著跑來問:

    「我們是來聽新聞的。」

    盧森堡親王夫人前來拜訪的那天晚上,首席審判官的老婆把一根手指擱到嘴上。

    「有新鮮事。」

    「啊!她真了不起,邦森太太!我從未見過……你說,你說怎麼啦?」

    「咦,一個女人,黃頭髮,臉上擦的粉有一尺厚,一里開外就能聞到馬車味,只有那些小姐才會有這樣的車,她剛才來看望那位所謂的侯爵夫人啦!」

    「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嘿,你們看哪!就是我們看見的那位太太,你想起來了嗎,首席律師?我們真覺得她不怎麼樣,可不知道她是來看侯爵夫人的。一個女的,帶一個小黑人,是不是?」

    「就是,就是。」

    「啊,你們說得夠多了。你們不知道她的姓名嗎?」

    「知道,我故意裝作走錯門了,拿著了她的名片,她的外號叫盧森堡親王夫人!我多加提防就是有道理嘛!這地方,人很混雜,還有這類天使男爵夫人1來搞魚目混珠,真是夠愜意的!」

    首席律師向首席審判官引證了馬杜林-雷尼埃和瑪塞特2的故事——

    1「天使男爵夫人」是小仲馬1855年寫的一個劇本《半上流社會》中的女主角。她是一個交際花,試圖通過嫁人進入上流社會,但是沒有成功。

    2馬杜林-雷尼埃(1573—1613),著有諷刺作品《瑪塞特》,敘述一個浪蕩女人晚年成了虔誠的教徒的故事。

    再說,這一誤會,並非像一出輕鬆的喜劇裡那些第二幕形成到最後一幕便解除了的誤會一樣只是暫時性的。德-盧森堡親王夫人是英國國王和奧地利國王的外甥女。當她前來接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起出去坐馬車兜風時,這兩人總顯得兩大怪一般,屬於那種水城難以躲開的怪物。聖日耳曼區的人,在大部分資產階級人士眼中,有四分之三是輸光了賭本的惡棍(再說,個別人有時也確是如此),所以,任何人都不會接待他們的。在這方面,資產階級是太老實了,因為貴族老爺的毛病決不會妨礙他們自己在凡是資產階級永遠不會受到接待的地方得到垂青,受到接待。而貴族自認為資產階級瞭解這一點,所以他們在與己有關的事情上裝得天真純樸,而對他們那些窮愁潦倒的朋友則故作誹謗,這就造成了誤會。如果一個上流社會的人偶爾與小資產階級發生關係,因為這個貴族非常富有,恰巧主持最大的一些財團,資產階級終於會看到,一個貴族當資產階級成員也很相稱。但他還會發誓說,這個人絕不會與一個破了產的賭徒侯爵交往,認為侯爵越是和藹可親,他就越沒有人緣。待到大宗生意管理委員會主席公爵先生娶了賭徒侯爵先生的女兒作自己的媳婦,資產階級就更莫名驚詫了。那位侯爵雖是個賭徒,但他的姓氏在法國最為古老。正如一國之君寧願娶已被廢黜的國王之女作自己的兒媳,也不願娶現任共扣國總統之女給自己兒子為妻一樣。這說明這兩個世界之間彼此的看法都很虛幻,正如巴爾貝克海灣這一端海灘上的居民對位於海灣另一端海灘的看法也很廢幻一樣:從裡夫貝爾隱約可以望見馬克維爾這個「驕傲的公主」。但是就是這一點也是騙人的,因為裡夫貝爾的人以為,從馬古維爾也能看見裡夫貝爾。事實上與此相反,裡夫貝爾的燦爛美景,從馬古維爾那裡,大部分是看不到的。

    我突然發燒,請來了巴爾貝克的醫生。這位醫生認為我不應該整天待在海邊風吹日曬,給我開了幾個藥方。外祖母表面上恭恭敬敬地拿了藥方,但我從那表面的恭恭敬敬上立刻看出來,她已堅定地下了決心,不照任何藥方去買藥。但是她對醫生的保健建議很重視,接受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好意,下午帶我們坐馬車去兜風。這樣,上午,直到午飯前,我便在我的房間與外祖母的房間之間竄來竄去。

    外祖母的房間與我的房間不一樣,不直接面對大海,而且從三個不同角度采光:海堤的一角,一個內院,田野。這房間內的器物也與我的房間不同,有上面繡著金銀絲線和粉紅花朵的沙發。一走進去便聞到的那種清新芬芳,似乎從那玫瑰色的花朵上散發出來。我更衣出去散步之前,穿過這個房間。這時,從南面進來的光線,與不同時刻進來的光線一樣,折斷了牆角,在海灘的反光旁,將絢麗多彩的臨時祭壇安放在五屜櫃上,似乎放上了小徑上盛開的鮮花;光線那收攏、顫抖而又溫暖的雙翼掛在牆壁上,隨時準備重新飛起。那光線像洗浴一般,曬熱了小院一側窗旁一方外省地毯,陽光如葡萄籐一般裝點著小院,為小院的美麗動人、豐富多彩又加上動態的裝飾,好似將沙發上那繡花絲綢一層層剝下,並將其金銀絲邊一一取下一般。這個房間有如一面稜鏡,外面光線的七色在這裡分解;有如蜂巢,我就要品嚐的白晝的津液在這裡溶解,散開,芳香醉人,看得見,摸得著:有如希望之園,溶成怦然跳動的銀光和玫瑰花瓣。不過,先於一切的,還是我迫不及待地要知道今天早晨在海濱如涅瑞伊得斯1般遊玩的大海是什麼模樣。我拉開窗簾。每一個模樣的大海停駐的時間從未超過一天。第二天,就是另一個大海了,偶爾也與前一日的大海相像。但我從未見過完全相同的大海出現過兩次——

    1涅瑞伊得斯是涅柔斯和多里斯的五十個女兒之一,在希臘詩人筆下,她「以微笑自娛」,勒貢特-德-利爾則稱她是「歡樂的格勞科斯女神」。在希臘神話中,海神格勞科斯本為男性。

    有時,大海現出那樣罕見的美,我遠遠見了,驚異萬狀,更加歡喜。是這一天早晨,而不是另一天早晨,半開的窗扉在我沉迷的眼前展現出格勞科期女神的麗姿。她那慵懶的秀色,無力的呼吸,像朦朧的藍寶石那樣半透明。透過這藍霧,我看到了給她點染上顏色的可以稱得出來的各種無素在湧流。啊,真是得天獨厚!女神露出睡意朦朧的笑容,令肉眼看不見的薄霧使陽光發出千變萬化。這看不見的薄霧,無非是在她那半透明的表面周圍所保留的一塊空間而已。正因為有這一方空間,那表面就變得更為縮小,更為感人,就像雕刻家從整塊石頭的殘存部分上分離下來的那些女神,他又不肯將這整塊石頭做成粗坯。女神就這樣身著單色衣裙,邀我們到那粗糙而又在陸上的道路上去散步。我們坐在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敞篷四輪馬車裡,從這道路上,整日依稀望見她那慵倦跳動著的仙姿,卻永遠也到不了她的身邊。

    為了使我們有充足的時間或到聖馬爾斯,或到格特奧爾姆山巖,或到別的什麼郊遊的地方去,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吩咐早早駕車。對於一輛行進緩慢的馬車來說,這都是很遠的地方,要走上一整天。想到我們要去遠足,我十分快樂,哼起一首最近聽到的什麼曲子,來回踱著,等待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穿戴整齊。如果是星期日,那麼在旅館門口的就不只是她的馬車了。好幾輛租來的街車,不僅等待著應邀前往菲代納城堡康布爾梅夫人家作客的人,而且也等待著別的人。這些人與其像受懲罰的孩子一樣留在這裡,寧願宣稱巴爾貝克的星期天簡直膩死人,他們一吃完午飯便啟程躲到附近的海灘去或去參觀什麼名勝。當人們詢問布朗代太太是否去過康布爾梅夫婦家中時,她甚至常常斷然回答說:「沒有,我們到貝克瀑布去了。」似乎純粹是因為這個她才沒有到菲代納去度過一天。這時,首席律師就會大慈大悲地說:

    「我真羨慕你,我跟你們一樣改變主意就好了,那肯定別有情趣。」

    馬車旁,我等人的門廊前邊,一個年輕的穿制服的飯店僕役筆直站在那裡,好像一株稀有品種的灌木。他那染色的頭髮驚人的和諧,較之他那樹木的外表更引人注目。大廳相當於前廊,或初學教理者的教堂,或羅曼時代的教堂,不住在旅館的人也有權經過。那大廳內的這位「外侍」的夥伴,並不比他多干多少活,但是至少還動彈動彈。很可能早晨他們是幫忙打掃的。但是下午他們就站在那裡,像那些即使什麼事也沒有仍然站在台上增加啞角數目的合唱隊員一樣。叫我心驚膽戰的那位總經理「站得高,看得遠」,準備明年大大增加這些人的數目。他的這個決定叫這個旅館的經理心裡好生難過,因為他覺得所有這些小伙子無非是「礙事的人」,意思是說他們什麼用也沒有,還擋道。不過至少在午飯與晚飯之間,在顧客出入之間,他們還能填補情節的空白,就像德-曼特儂夫人的那些學生一樣,他們身著年輕的古代以色列人的服裝,每當愛絲苔爾或若阿德下場時,便由他們來演幕間插曲1——

    1影射拉辛的最後兩個悲劇《愛絲苔爾》和《阿塔莉》,此二劇應德-曼特儂夫人之請為聖西爾的各位小姐寫成,他們在這兩個戲的合唱隊中扮演角色。

    門外的那個穿制服僕役,衣著華麗,身體修長瘦削。我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等待著侯爵夫人下樓來。他木然不動,而且木然不動上面又加上一層悲悲切切的神色,因為他的兄長都已離開了旅館去尋找更光輝燦爛的前程去了,他自己在這塊異鄉土地上感到十分孤獨。

    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終於來到。照應她的車輛,服侍她上車,大概應當屬於這個僕役職能的一部分。可是他也知道,一個隨身帶著僕役的人,是由自己的僕役來侍候的,而且一般來說,這種人在旅館裡給的小費很少,聖日耳曼老區的貴族們就是如此行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同時屬於這兩種人。於是這株灌木僕役得出結論,他對侯爵夫人不抱任何希望,便任憑旅館侍應部領班和侯爵夫人的貼身女僕將這位夫人及其衣物安置停當,而他自己仍然在那裡憂傷地夢想著自己那些小兄弟令人艷羨的命運,保持著他那植物般的木然不動。

    我們啟程。繞過鐵路車站以後不久,便走上一條鄉間小路。小路在迷人的園圃間拐一個彎,又拐一個彎。路兩旁均為耕過的土地。很快我便感到這條小路像貢佈雷的小路一樣熟悉而親切。耕地中間,不時可見一株蘋果樹。蘋果樹上確實已經沒有花朵,只有一簇雌蕊。但這已足以令我心醉神迷,因為我又認出了那無法模擬的樹葉。那大大的葉子,有如婚禮結束後台階上的地毯,剛剛被紅撲撲的花朵那白緞長裙的拖裾踏過。

    翌年五月,在巴黎,有多少次,我在花店裡買上一枝蘋果樹枝,然後在它那花朵前度過一整夜啊!花朵放出同樣的乳白色的津液,將其飛沫又撒在葉芽上。似乎賣花商人對我十分慷概,出於創造性的趣味,亦出於巧妙的對比,又在白色的花冠間,每邊都加上了恰如其分的粉紅色花苞。我久久凝望著這花朵,吩咐將花放在我的燈頂上,直到黎明給花朵送來了曙光,我常常還在望著它們。在巴爾貝克,黎明大概也同時放出這曙光的吧?我在想像中極力將這花朵帶回這條路,讓這花朵大量增加,將它鋪滿已準備好的畫布上那準備好的框架。邊框便是那些園圃。園圃的圖案,我已牢記在心。我是多麼希望,也應該,在春天懷著天才美妙的熱情,以其各種色彩覆蓋住其畫稿時,有一天重見這一切啊!

    上車之前,我已經構思了大海的畫面。我要去尋找這畫面,我希望看到「普照大地的陽光」下的這一畫面。而在巴爾貝克,在那麼多的洗海水浴的人、小棚、遊艇構成的俗氣的插花地之間,我看到的只是支離破碎的畫面,是我的夢幻接受不了的畫面。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馬車到了一處海濱的高處,當我從樹木的枝葉間依稀望見了大海時,這麼遠,那些將大海移到大自然與歷史之外的細節,自然都消逝了。我望著大海的波濤,可以盡情地想像,勒貢特-德-利爾在《俄瑞斯忒斯》1中給我們描繪的正是這樣的波濤。那時,英雄赫楞手下那些長髮勇士,「猶如食肉飛禽黎明時飛過」,「以十萬船槳拍打著轟鳴的浪濤」2。反過來,我距離大海又不夠近了,我似乎感到大海不是有生命的,而是固定不動的,我再也感覺不到在那一片色彩之中大海的勃勃生機,如同一幅畫在樹葉間展現出的一片色彩。此時大海顯得和天空一樣單薄,只不過比天空顏色更深罷了——

    1埃斯庫勒斯的三部曲是這個標題:但勒貢特-德-利爾從此汲取靈感寫成的悲劇,劇名則叫《復仇三女神》。此劇於1873年1月6日首次在奧代翁劇場上演,劇本於當年出版。

    2這是劇中人道爾迪比奧斯說的話。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見我喜歡看教堂,便向我許諾說,我們以後要去看這個,要去看那個,尤其要去看克拉克維爾的教堂。她說那個教堂「完全掩映在常春籐之中」,說著作了一個手勢,似乎很有興味地將那不在眼前的教堂正麵包在看不見而十分優美的枝葉之中。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作出這種描寫性的小小的動作,時常用很準確的字眼將一處古跡的誘人和特別之處表述出來,總是避免使用技術性的詞彙。但她無法掩飾,對她所談的事情,她是非常清楚的。她在她父親的一座城堡中長大,那座城堡所在的地區有些教堂與巴爾貝克周圍的教堂為同一式樣。那座城堡是文藝復興時期建築最完美的楷模,而她對建築竟然沒有產生興趣,她似乎極力在為自己辯解。這座城堡也是一所真正的博物館。另外,肖邦和李斯特在那裡彈過琴,拉馬丁在那裡朗誦過詩作,整整一個世紀的著名藝術家都在那裡,在她家的紀念冊上寫出感想,寫過和諧的樂章,畫過速寫。因此,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出於美意,良好的教育,真正的謙遜,或缺乏哲學精神,對她自己掌握的對所有各種藝術的知識,只賦予這種純物質的來源,最後也就顯得似乎將繪畫、音樂、文學和哲學均視為在著名的列入文物保護清單的古建築中長大、受最最貴族式教育熏陶的一位少女的特權了。人們似乎有這樣的印象,對她來說,除了她繼承下來的畫以外,就沒有別的畫。她戴的一條項鏈,垂到長裙上,我外祖母很喜歡,她感到十分高興。在提香為她的一位曾祖母繪製的肖像上,就有這條項鏈。這條項鏈從來沒有出過這個家族。這樣就可以肯定這是真品了。不知怎樣買來的畫克裡索斯的畫,她聽都不愛聽,事先就確信不疑那肯定是贗品,根本不想看。我們知道她本人也畫一些花卉水彩。外祖母曾經聽人吹捧過這些作品,就與她談起這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出于謙虛轉了話題,倒也沒比對恭維已經司空見慣的相當有名氣的藝術家流露出更多的驚訝和快樂。她只是說,這是很令人愉快的消遣,雖然畫筆下的花朵並沒有什麼了不起,至少畫花使你生活在自然花朵的世界中。尤其當人們不得不仔細注視以求臨摹得很像時,對天然花朵的美,是百看不厭的。但是在巴爾貝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給自己放了假,好讓自己的雙眼得到休息。

    外祖母和我,見她甚至比絕大部分資產階級都更持「自由派」見解,真是驚訝萬分。人們對驅逐耶穌會士感到憤慨,她很迷惑不解。她說一直是這麼做的,甚至王政時代,甚至在西班牙,也是如此。她捍衛共和,只在下列情況下才譴責共和國的反教權主義:「我想去望彌撒,人家阻攔我;我不想去,人家非強迫我去。我認為這二者都一樣糟糕。」她甚至說出這樣的話來:「喲!今日的貴族,這算什麼玩藝!」「在我看來,一個人不勞動,簡直一錢不值。」說不定就是因為她感覺到人家從她嘴裡擷取諷刺挖苦、味道醇厚、難以忘卻的東西,她才這麼說的。

    我們很尊重一些人的聰明才智,採取謹慎而又小心翼翼的不偏不倚態度拒絕譴責保守主義者的想法。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正屬於這種人。我外祖母和我,經常聽到她坦率地表達一些很先進的見解——不過,還沒有先進到贊同社會主義的地步。社會主義是她的眼中釘,我們幾乎認為,在各種事情上,真理的尺度和典範都在她身上了。當她對自己的提香的畫,她的城堡的廊柱,路易-菲利浦談話的幽默發表評論時,真是她說什麼我們信什麼。

    但是,那些談起埃及繪畫和伊特魯立亞1銘文來令人著迷的學識淵博的學者,談起現代作品來可就太平常了。我們不得不自忖,對於他們擅長的那些學問,是否我們估價太高,因為他們對波德萊爾的研究很簡單,平平常常,而他們對現代作品的研究就連這種平平常常都顯不出來。當我就夏多布里昂、巴爾扎克、維克多-雨果向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提問時——往昔她的父母全接待過這些人,她自己也隱約見過他們——她嘲笑我對這些人十分佩服。像她剛剛對一些貴族大老爺或一些政治家講一些挖苦的話一樣,也對他們講上一些挖苦的話。她對這些作家品評很苛刻,說他們正是缺少下列的優秀品質:謙虛,不自我炫耀,滿足於一種樸實的藝術,恰到好處而不再多加一筆,避免口若懸河以顯得可笑。隨機應變,總之,缺少那些判斷適度,簡單樸素的品格。人們告訴她,一個真正有價值的人會達到具有這些品格的高度。看得出來,她毫不猶豫將一些人放在這些作家之上。也說不定那些人由於具有這些品格,確實能勝過巴爾扎克、雨果、維尼式的人物,或在一間客廳裡,一次學會上,一次大臣會議上,能勝過莫萊2,馮塔那3,維特羅爾4,貝索5,巴斯基埃6,勒布倫7,薩方迪8,或達呂9——

    1(前)伊特魯立亞為意大利古地區名。

    2莫萊伯爵(1781—1855),參加過第一帝國政府,後擁護七月王朝,1836—1839年任路易-菲利浦政府的首相。

    3馮塔那(1757—1821),曾擁護法國大革命,但又被革命暴力嚇破了膽。為重建帝國的倡導人之一。「百日事變」時,他沒有響應拿破侖的召喚,因此得到路易十八的青睞,曾任國務大臣。

    4維特羅爾男爵(1774—1854),曾在孔德反革命軍隊中戰鬥,後投到帝國一邊,但又參與了泰勒朗的陰謀活動,無論是查理第十還是路易-菲利浦都未能使他實現自己的野心,但他始終是狂熱的保皇黨。

    5貝索(1816—1880),因政治活動成功先後獲男爵及公爵稱號,1851年拒絕效忠第二帝國。1871年以後,曾被任命為高師校長。

    6巴斯基埃(1767—1862),恐怖時期被關進監獄,效忠帝國和路易十八,參加過黎希留和德卡茲內閣,被路易-菲利浦任命為元老院主席。

    7勒布倫(1785—1873),七月王朝時期大為走紅,拿破侖第三接納他進了參議院,寫過不少悲劇、詩歌。

    8薩方迪伯爵(1795—1856),先後效忠於拿破侖和路易十八、查理第十、路易-菲利浦。

    9達昌(1767—1829),先擁護革命,恐怖時期被捕入獄。曾為拿破侖勇敢作戰。1819年成為法蘭西元老院成員。

    「這就像司湯達的小說一樣。你好像很佩服司湯達,可你如果用這種語氣與他談話。那就會叫他大吃一驚了。我父親在梅裡美先生——至少這一位是個天才人物——家裡經常見到司湯達,他常常對我說佩耶(這是他的真名)俗不可耐,但在晚宴上又十分風趣,叫人簡直無法相信他會寫出那樣的書。再說,你大概也看到了,德-巴爾扎克先生對他極度讚美時,他是怎樣聳肩膀來回答的。至少在這一點上,他是出身高貴的人。」

    所有這些偉人,她都有他們的真跡。她的家庭與這些人有過這樣特殊的關係,她以此自誇,似乎認為與像我這樣未能與這些人有所交往的年輕人相比,她對這些人的評論更為正確。

    「我認為我可以談論他們,因為他們常到我父親家裡來。正如很有風趣的聖伯夫所說,有關這些人,應該相信就近看見過他們而且能夠對他們的價值作出更正確的評價的人。」

    有時,馬車在耕地之間走上一條上坡路,我們對田地感受更真切,上坡路給田地加上了真實的印記。像從前某些大師給自己的畫幅添上一朵珍貴的小花一樣,也有幾株猶豫不決的矢車菊,與貢佈雷的矢車菊十分相像,追隨著我們的馬車。很快,我們的馬匹就把這些矢車菊甩在後面了。但是,再走幾步,我們又遠遠看見另一株在等待著我們,早在草從中、在我們面前豎起了它那藍色的小星。有幾株更大著膽子走過來,立在路邊。於是,這些矢車菊,與我遙遠的回憶和家養的花朵一起,形成了一片星雲。

    我們下坡,向海岸走去。這時我們會迎面遇到步行、騎自行車、坐著蹩腳的車子或者坐著馬車上坡的姑娘。她們是這美好一天的花朵。但是她們與田間的花朵又不相像,因為每一個姑娘都顯示出某種特有的東西,這種特有的東西在另一個姑娘身上是沒有的。這就使得這一個姑娘在我們心中激起的慾望,與她的同類在一起,是不能得到滿足的。某一個田莊姑娘趕著自家的乳牛,或者半躺在小車上,某一個小鋪掌櫃的女兒在散步,某一個衣著華麗的小姐坐在敞篷四輪馬車的折疊式座席上,對面是她的父母。

    我在梅塞格利絲一側獨自散步時,曾懷著幻想,希望有一個村姑經過,我將她擁在自己的懷裡。一天,布洛克告訴我,這種幻想並非是什麼與我身外的任何事情都絲毫不相符合的想入非非。人們路遇的所有姑娘,村姑也好,小姐也好,都隨時準備實現同樣的幻夢。這一天,布洛克自然為我開闢了一個新時代,對我來說,改變了生命的價值。可我現在病魔纏身,從不單獨外出,我是注定永遠也無法與她們做愛了。一個監獄中或醫院中生下的孩子,長時期以來,一直認為人的機體只能消化乾麵包和藥,當他忽然獲悉桃子、梨子、葡萄並不僅僅是田野的裝飾品,而是鮮美、可以消化的食物時。該是多麼興高采烈,歡喜若狂!即使看守他的獄卒或他的看護不許他去採摘這些美麗的果實,對他來說,世界也顯得更加美好,生活也顯得更寬厚了。我就像這個孩子一樣。當我們知道,在我們身外,現實與慾望相符,即使對我們來說,這慾望已無法實現,在我們看來它也更為美好,我們會更加有信心地依傍著它。我們會懷著更大的快樂想到,假設這種慾望得到了滿足,那該是怎樣的生活!當然要做到這一點,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能夠暫時從我們的思想中排除那個小小的偶然的特殊的障礙。正是這個障礙,使我們的這個慾望無法得到滿足。自從我知道可以親吻從身旁經過的美麗姑娘的雙頰那一天開始,我對她們的內心活動就變得十分好奇起來,這個宇宙對我也顯得更有興味了。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馬車飛快奔弛。我剛剛來得及看清迎面走來的那個少女。然而人的美與物的美不一樣,我們感到這是一個唯一的少女的美,是意識到了的、有意識的美。她的個性,她那隱約可見的心靈,她那我不瞭解的意願,剛剛在她那並不專注的目光深處——轉瞬間,這目光成了與為雌蕊準備的花粉完全相仿的神秘物——形成一個大大縮小了的、而又不完整的小小的形像,我就感到從自己的肉心湧出一種尚為雛形的慾望,模模糊糊,很小很小,這個慾望就是:在她的思想沒有意識到我這個人,我沒有妨礙她的慾望向別人奔去,我沒有停駐在她的幻想中,抓住她的心之前,不要讓這個姑娘走過去!可是我們的馬車走遠了,那美麗的姑娘已經在我們身後。她對我沒有產生任何構成一個人的概念,她的明眸剛剛看到我,就已經把我忘記了。是不是因為我只是對她瞥過一眼,才覺得她如此美貌呢?很可能。疾病或貧困使我們不能遊歷某一國度;此生所餘時日無多,這時日已經黯然失色;首先,不可能在一位女子身邊停留,很可能也不會再度與她重逢,這一切都頓時賦予她一種魅力,與上述那個國度,那些時日所具有的魅力相同。這是我們注定要失敗的戰鬥。所以,如果沒有習以為常這個因素的話,對於每時每刻都受到死亡威脅的人——也就是所有的人——來說,生活會顯得十分甜美。其次,在這樣的路遇中,一般來說,過路女郎的風韻與很快交臂而過緊密相關。對我們無法擁有的東西產生慾望,這種慾望導致的想像翻騰起來,不受上述路遇中完全感受到的現實的限制。儘管夜幕降臨,馬車飛快奔馳,在鄉村,在城市,沒有哪一個女性的身姿,像古代大理石像一般為將我們帶走的快速所摧殘;也沒有哪一個女性的身姿受到將它吞沒的黃昏的摧殘。而這黃昏,在每一個路口,從每一家店舖的深處,無不向我們的心射來美神的箭矢。遺憾更挑起我們的想像力,我們的想像又給那轉瞬即逝的、殘缺不全的過路女子添加了許多東西。我們有時真想自忖,在這世界上,美神是否正是添加的這一部分,而不是別的呢?

    如果我得以下車,得以與這位迎面相遇的女郎交談,說不定她皮膚有什麼毛病會使我幻想破滅,而從車上,我則沒有看清那個毛病(於是,一切要進入她的生活的努力,我都立刻覺得不可能了。美是一系列的假設。我們已經看到向未知展開的道路,丑一攔住路,便把那些假設都縮小了)。說不定她只說一句話,微露笑靨,就能給我提供意料不到的啟示,數目字,使我能領會她臉上的表情和她舉止的含義,而這一切立刻都會變得平淡無奇。這是可能的。有一陣,我與一個十分嚴肅的人在一起,儘管我找出千百個借口要把他甩掉,我都無法離開。我感到自己一生中遇到的姑娘,從未像那些日子裡遇到的女郎那樣撩人心弦!第一次去巴爾貝克以後數年,在巴黎,我與父親的一位朋友坐馬車兜風,夜色朦朧中看見一個女子匆匆行走。我想一個人就活一輩子,因為得體不得體的原因而丟掉這份幸福,未免太不講道理。我於是沒有道歉便跳下了車,開始追蹤那個素未謀面的女郎。到了十字路口,我被她拉下兩條街。到了第三條街,才又找到她的蹤影。最後,在一盞街燈下,我氣喘吁吁地與年老的維爾迪蘭太太撞了個滿懷。原來是她!這個人,是我到處避之不及的!她又驚又喜,大叫道:「啊呀,跑著追我,為的是向我問個好,這個可太客氣了!」

    這一年,在巴爾貝克,每逢這一類的相遇,我就對外祖母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我頭痛得厲害,最好我一個人步行返回。她們不肯叫我下車。這樣,在我準備就近看個仔細的美好系列上,就又加上了這個美麗的姑娘(比一處古跡還要難找得多,因為她無名無姓,又是活動的)。不過其中有一個,碰巧又從我眼前經過,當時的情形,我認為是可以如願以償與她結識的。

    那是一個賣牛奶的女郎,她從田莊來,給旅館送增購的奶油。我想,她也認出了我,而且她確實也非常專注地望著我,大概這種專注只是由於我對她的專注使她感到驚異而引起。第二天,我整天上午都休息,弗朗索瓦絲近中午時分來拉開窗簾,她交給我一封信,是人家留在旅館裡給我的一封信。我在巴爾貝克一人也不認識。我毫不懷疑這信是那個賣牛奶女郎寫的。可惜不是。那只是貝戈特的信。他從這裡路過,想看看我,但是得知我在睡覺,就給我留了這封熱情的短箋。開電梯的人給這封信寫了一信封,我還以為那是賣牛奶女郎的字跡。

    我失望極了。即使想到能得到貝戈特一函確實更為難得,更是一種恭維,也絲毫不能安慰我因此信不是賣牛奶女郎所寫而感到的失望。比起我只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馬車上遠遠瞥見的姑娘們來,就是這個姑娘,我也沒有多見幾次。一個個看見這些姑娘,又一個個失去這些姑娘,使我更加煩躁不安,我覺得那些告誡我們節欲的哲學家們確實很明智(萬一他們肯談到人的慾望的話。因為這是唯一能給人留下焦慮的慾望,適用於未知的意識。設想哲學肯談論對財富的慾望,那恐怕太荒謬了)。不過我準備對這種不完全的明智作出判斷,我心想,這些巧遇使我覺得這個世界更美了。這個世界要叫所有的鄉間小路上開起既不尋常又尋常的花朵來,是每日轉瞬即逝的珍寶,又是散步中意外的收穫。種種偶然的情形可能不會經常重演,正因為偶然才使我無法受益,這又賦予生活以新的情趣。

    我希望有一天,我更自由,能夠在別的路上找到相同的少女。不過,也許我這樣希望的同時,就已經開始歪曲了想生活在一個自認為漂亮的女人身邊這種人慾望所具有的純個人性質。我認為能夠人為地使這種慾望產生,僅從這一點來說,我已經暗暗承認這種慾望的虛幻了。

    那天,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帶我們去克拉克維爾,她對我們說過的、爬滿常春籐的教堂就在這裡。這教堂建在一個小丘上,俯瞰著中世紀的小橋。我的外祖母以為讓我一個人參觀這一古跡我一定會很開心,就向她的女友建議,她們到糕點鋪去嘗嘗點心。這鋪子就在廣場上,看得清清楚楚,金色的門面古色古香,猶如一件非常古老的文物的另一部分。我們約定,我隨後去那裡與她們會齊。她們將我留在一片綠蔭前。在這裡,要認出一所教堂來,一定要花些力氣,才能叫我更確切抓住教堂的概念。確實,當人們以本國語譯成外國語或外國語譯成本國語的形式強制學生將句子的意義從他們熟悉的形式中剝離出來的時候,往往他們會更具體地抓住句子的意思。與此相同,平時,當我站在叫人一見了就辨認得出來的鐘樓面前時,我不大需要教堂的概念。可是今天,我不得不時時借助於這個概率才不至於忘掉這裡,這個茂密的常春籐拱腹便是彩色的尖頂大玻璃窗,那裡綠葉隆起,是因為那裡有一個廓柱的突起部分。這時,微風吹過,好似一抹陽光,顫抖而蕩漾的伴流穿過會動的大門,那大門便也顫動起來。葉子如洶湧的波濤,一個擠著一個。花草組成的正面,震顫著,將波瀾壯闊的、受到撫慰的、漸漸消失的巨柱統統捲走。

    我離開教堂時,在古老的小橋前看見村中的一些少女。大概因為那天是星期日,她們精心梳妝打扮,站在那裡,與過路的小伙子搭話。有一個個子很高的姑娘,半坐在橋沿上,雙腿懸空,面前有一小缸,裡面全是魚,很可能是她剛剛釣上來的。她穿得沒有別的姑娘好,但是似乎有某種權勢高出她們一頭,因為她們跟她說話,她幾乎不理不睬。她的表情更嚴肅,更有意志力。她膚色深棕,雙目柔和,但對周圍的一切均投以鄙夷的眼光,鼻子小小,形狀優雅而可愛。我的目光落在她的皮膚上,也可以勉強相信我的雙唇是跟隨我的目光的。但是,我要觸及的,並不僅僅是她的軀體,還有活在她軀體中的心。而與心接觸只有一種方法,那就是引起她的注意;只有一種進入的方法,那就是在她心中喚起一個想法。

    這個美麗的釣魚女郎,她那內心似乎仍對我關閉著。就在我根據折射的跡象瞥見我自己的影像在她那目光的鏡子裡飛快地反射出來以後,我仍然懷疑,我是否已經進入她的內心。這折射的跡象對我十分陌生,似乎我進入一條牝鹿的視野。我的雙唇從她的雙唇上得到快感,這對我還不夠,我還要給她的雙唇以快感。同樣,我希望進入她內心的,在那裡停駐的對我的想法,不僅僅給我帶來她的注意,而且還有她的欽佩,她的慾望,要迫使她記住我,直到我能與她重見那一天。

    我只有一小會時間。我已經感到姑娘們見我如此呆立在那裡,已開始笑起來了。我口袋裡有五個法郎。我掏出這五個法郎來。為了使她聽我說話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把這個硬幣在她眼前放了一會,然後才向這個美麗的姑娘解釋我委託她辦的事:

    「看來你像是本地人,」我對釣魚女郎說,「你能熱心幫我跑一趟嗎?必須到一個點心鋪子門口去,據說這店舖在一個廣場上,可我不知道在哪,那裡有一輛馬車在等我。再等一下!……為了不致混淆,你就問這是不是德-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的馬車。此外,你要看清楚,這輛馬車有兩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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