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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 (6)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兩年以後我與外祖母一起動身去巴爾貝克時,我對希爾貝特已經幾乎完全無所謂了。我領受一張新面龐的風韻時,我希望在另一位少女幫助下去領略意大利峨特式大教堂、宮殿和花園的美妙時,常常憂鬱地這樣想:我們心中的愛,對某一少女的愛,可能並不是什麼確有其事的事情。那原因是:雖然愉快的或痛苦的夢繞魂牽混成一體,能夠在一定時期內將這種愛與一個女子聯繫在一起,甚至使我們以為,這種愛定然是由這位女子撩撥起來的;待我們自覺或不知不覺地擺脫了這種夢繞魂牽的情緒時,相反,這種愛似乎就是自發的,從我們自己的內心發出來,又生出來獻給另一個女子。不過,這次動身去巴爾貝克以及我在那裡小住的最初時日,我的「無所謂」還只是時斷時續的。(我們的生活很少按年月順序,在後續的日裡,有那麼多不以年月為順序的事情插進來。)我常常生活在更遙遠的時光裡,也就是比我熱愛希爾貝特的前夕或前夕的前夕更久遠的時光裡。這時,再也不能與她相見,便頓時使我痛苦起來,就像事情發生當時一樣。雖然曾經愛過她的那個我,已經幾乎完全被另一個我所取代,但是從前那個我,會突然又冒出來,而這種時刻的來到,常常是由於一件小小不然的事,而不是什麼重大的事情。例如——我現在把在諾曼底的小住提前來說,我指的就是在巴爾貝克的小住——我在海堤上遇到一個陌生人,我聽到他說:「郵政部司長一家」時,(如果我當時還不知道這家人家對我們的生活會有什麼影響的話)我大概會覺得這句話毫無用處;可是對於與希爾貝特長期分離已經肌消神損、忍受巨大痛苦的我,這句話會引起我巨大的痛苦。其實希爾貝特當我的面與她父親就「郵政部司長」之家談過一次話,可是我從來就沒有再想到這個。對愛情的回憶並不超出記憶的普遍規律,而記憶規律又受到習以為常這個更為普遍的規律之制約。習以為常能使一切都變得淡漠,所以,最能喚起我們對一個人的記憶的,正是我們早已遺忘的事情(因為那是無足輕重的事,我們反而使它保留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所以我們記憶最美好的部分乃在我們身外,存在於帶雨點的一絲微風吹拂之中,存在於一間臥房發霉的味道之中,或存在於第一個火苗的氣味之中,在凡是我們的頭腦沒有加以思考,不屑於加以記憶,可是我們自己追尋到了的地方。這是最後庫存的往日,也是最美妙的部分,到了我們的淚水似乎已完全枯竭的時候,它仍能叫我們流下熱淚。是在我們身外嗎?更確切地說,是在我們心中,但是避開了我們自己的目光,存在於或長或短的遺忘之中。唯有借助於這種遺忘,我們才能不時尋找到我們的故我,置身於某些事情面前,就像那個人過去面對這些事情一樣,再度感到痛苦,因為這時我們再也不是我們自己,而是那個人,那個人還愛著我們今天已經無所謂的一切。在慣常記憶的強光照射下,往日的形象漸漸黯然失色,模糊起來,什麼也沒有剩下,我們再也不會尋找到它了。或者更確切地說,如果幾個詞(如「郵政部司長」之類)沒有被小心翼翼地鎖在遺忘中,我們就再也不會尋找到它,正如將某一書籍存在國立圖書館一冊,不這樣,這本書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但是這種痛苦和這種對希爾貝特的再生之愛,並不比人們夢中的痛苦和再生之愛更持久。這一次,倒是因為在巴爾貝克,舊的習慣勢力再也不在這裡,不能使這些情感持續下去了。習慣勢力的這種效果之所以看上去似乎相互矛盾,這是因為這個習慣勢力遵循著好幾條規律。在巴黎,借助於習以為常,我對希爾貝特越來越無所謂。我動身去巴爾貝克,改變習慣,即習慣暫時停止,便圓滿完成了習以為常的大業。這習以為常使事物變得淡漠,卻又將事物固定下來,使事物解體卻又使這種解體無限地持續下去。數年來,每一天我都好好歹歹將我的精神狀態套在前天精神狀態的套子上。到了巴爾貝克,換了一張床。每天早上有人將早點送至床邊,這早點也與巴黎的早點不同,這大概就再也支持不住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所賴以生存的想法了:有時候(這種時候很罕見,確是如此),久居一地會使時日停滯,贏得時間的最好辦法便是換換地方。我的巴爾貝克之行正如大病初癒的人第一次出門一樣,單等這一時刻來到,便可發現自己已經痊癒了。

    從巴黎到巴爾貝克這段路程,如今人們一定會坐汽車走,以為這樣會更舒服一些。這麼走,在某種意義上,甚至這段旅程會更真實,因為會更親切地、感受更深切地體會到大地面貌改變的各種漸變。但是歸根結底,旅行特有的快樂並不在於能夠順路而下,疲勞時便停下,而是使動身與到達地點之間的差異不是盡量使人感覺不到,而是使人盡可能深刻感受到;在於完全地、完整地感受這種差異,正如我們的想像一個跳躍便把我們從自己生活的地方帶到了一個嚮往地點的中心時,我們心中所設想的二者之間的差異那樣。這一跳躍,在我們看來十分神奇,主要還不是因為穿越了一段空間距離,而是它把大地上兩個完全不同的個性聯結在一起,把我們從一個名字帶到另一個名字那裡,在火車站這些特別的地方完成的神秘的過程(比散步好,散步是什麼地方想停下來就可以停下來,也就不存在目的地的問題了)將這一跳躍圖像化了。火車站幾乎不屬於城市的組成部分,但是包含著城市人格的真諦,就像在指示牌上,車站上寫著城市名一樣。

    但是,在各種事情上,我們這個時代有一個怪癖,就是願意在真實的環境中來展示物件,這樣也就取消了根本的東西,即將這些物件與真實環境分離開來的精神活動。人們「展示」一幅畫,將它置於與其同時代的傢俱、小擺設和帷幔之中,這是多麼乏味的佈景!如今,一個家庭婦女頭一天還完全無知,一旦到檔案館和圖書館去呆上幾天,便最善於在當今的公館裡搞這種玩藝!但是人們一面進晚餐一面在這種佈景中望著一幅傑作,那幅傑作絕不會給予人心醉神迷的快感。這種快感,只應要求它在博物館的一間大廳裡給予你。這間大廳光禿禿的,沒有任何特點,卻更能像征藝術家專心思索以進行創作時的內心空間。

    人們從車站出發,到遙遠的目的地去。可惜車站這美妙的地點也是悲劇性的地點。因為,如果奇跡出現,借助於這種奇跡,還只在我們思想中存在的國度即將成為我們生活其中的國度,就由於這個原因,也必須在走出候車室時,放棄馬上就會又回到剛才還呆在裡面的那個熟悉的房間的念頭。一旦下定決心要進入臭氣沖天的獸穴——經過那裡才能抵達神秘的境界,進入一個四面玻璃窗的偌大的工場,就像我到聖拉扎爾的四面玻璃窗大工場裡去找尋開往巴爾貝克的火車一樣,就必須放棄回自己家過夜的一切希望。這聖拉扎爾車站,在開了膛破了肚的城市高處,展開廣闊無垠而極不和諧的天空,戲劇性的威脅成團成堆地聚集,使天空顯得沉重,與曼坦那1或委羅內塞2筆下那幾乎形成巴黎時髦的某些天空十分相像。在這樣的天空下,只會完成某一可怕而又莊嚴的行動,諸如坐火車動身或者豎起十字架——

    1曼坦那(1431—1506),意大利畫家,他畫過一幅《釘上十字架》,普氏時代已在盧浮宮展出過。

    2委羅內塞(1528—1588),意大利畫家,他畫過數幅《釘上十字架》。

    在巴黎,我躺在自己床上,從鵝毛大雪漫天飛舞中遙望巴爾貝克那波斯式教堂,不出此限時,我的軀體對這次旅行並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只有當我的軀體明白了它必須親自出馬,抵達的當晚,人家要把我送到它很陌生的「我的」房間去的時候,異議才開始出現。動身的前一天,我明白了母親並不陪同我們前往時,它的反抗就更加激烈。我父親與德-諾布瓦先生動身去西班牙之前一直要留在部裡,他寧願在巴黎郊區租一所房子度假。此外,欣賞巴爾貝克的美景,並不因為必須付出痛苦的代價去換取就使人的慾望大減。相反,這痛苦在我看來,似乎能使我即將去尋求的印象現實化,保證它的真實性。任何所謂相同美麗的景色,任何我得以去觀看,而又並不因此就妨礙我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覺的「全景」都無法代替這種印象。我感到喜歡做什麼事的人和為此而感到快樂的人並不是同一些人,這已不是第一次了。給我看病的大夫見我動身當天早晨神色痛苦,大為驚異,他對我說:「我向你保證,哪怕我只能找到一周的時間到海濱去乘乘涼,我決不擺架子等人來請我。你馬上可以看到賽船競渡,太好了!」我認為自己和這位大夫一樣深深嚮往著巴爾貝克。對我來說,甚至早在去聽貝瑪演唱以前,我就已經知道,不論我喜歡什麼,這件東西永遠牲我的快樂,而不是去尋求快樂。

    和從前一樣,我的外祖母仍然熱切希望賦予人們給予我的饋贈以藝術性,自然她對我們動身的想法就不同。為了通過這次旅行對我進行一項部分古典式的「考驗」,她本來打算一半乘火車,一半乘馬車,來完成當年德-塞維尼夫人從巴黎經過肖內和歐德邁爾橋到東方1去所走過的這段旅程2。但在父親的明令禁止之下,外祖母不得不放棄這個計劃。我父親知道,外祖母安排一次外出,以便將出門旅行所能包含的智力方面的好處全部發揮出來時,事先便可預知會有多少次誤車,丟失行李,咽喉疼痛以及違章。她想到我們要到海灘去時,不至於突然來了「該死的一車人」而受阻去不成,會十分高興。這「該死的一車人」,是外祖母喜愛的塞維尼夫人的叫法3。因為勒格朗丹沒有為我們給他姐姐寫封引見信,我們在巴爾貝克一個人也不認識(這一忽略,我的姨祖母塞莉納和維多利亞4均很不欣賞。為了突出往日的密切關係,她們至今仍稱那個作姑娘時她們就認識的人為「勒內-德-康布爾梅」,而且還保留著那個人送的禮物。這禮品裝飾一個房間,也裝點談話,只是當前的現實與這些禮品已經對不上號。我的這兩位姨祖母在勒格朗丹老太太家裡,再也不提她女兒的名字,只是一走出他們的家門,便用諸如此類的話來互相道賀:「那個人,你知道的,我提都沒提她。我想,他們心裡自然明白。」她們以為這樣便為我們報了仇,雪了恨)——

    1這是一個地名。該城建於1666年。在此兩年以前成立了「東印度公司」,這個公司的造船廠造出的第一艘船定名為「東方的太陽」,取其中「東方」定為該城市名。後來該公司消失了,地名照舊。

    2見塞維尼1689年4月27日、5月2日及8月12日各函,這三個地名分別在這三封信中出現。

    3見1671年6月28日塞維尼夫人致格裡尼昂夫人函。塞維尼夫人在這封信中寫道:「令人愉快的來客走了,我多麼傷心難過,你是知道的。叫我又受拘束又厭煩的該死的一車人走了,我又多麼心花怒放,你也知道。正因為如此,我們認定:比起令人愉快的客人來,更希望來令人討厭的客人。」

    4在第一卷中,這兩位姨祖母叫塞莉納和弗洛拉。

    所以,我們就要乘一點二十二分的那趟火車從巴黎動身。我花了好長時間在鐵路局時刻表上找這趟車以自得其樂,每次這時刻表都使我激動不已,甚至使我產生已經動身那種興沖沖的幻覺。花的時間那麼長,不會不想到我對這趟車已經瞭如指掌了。我們對列車的想像中,幸福不幸福的決定因素更主要地是關係到它會給我們什麼性質的快樂,而不是我們對這趟列車的情況是否瞭解確切,所以我覺得自己對這趟車已經瞭解得很細,我一點都不懷疑,當天氣變得涼爽起來,我凝望著即將抵達某一車站會出現某種效果時,我將會在車廂裡領略到一種特殊的快樂。這列火車,雖然在我心中總是喚起同一些城市的景象,我用列車穿過的下午時光的光線將這些城市鑲嵌起來,可是我似乎覺得這列火車與任何其它列車都不相同。正像人們常常對一個從來沒有見過、又喜歡想像已經得到他的友情的人常常所做的那樣,我最後也賦予一個金髮藝術家旅客以特有的不變的面容。他可能帶我踏上他的旅途,我可能在聖洛大教堂1腳下向他告別,然後他朝著夕陽的方向遠去——

    1聖洛大教堂,又稱聖洛聖母院,始建於十三世紀末、十四世紀初。拉斯金認為該教堂三角楣的尖頂為火焰式建築之典範。

    我的外祖母好容易下定決心去巴爾貝克,總不能「白去」一趟,所以她將要在一位女友家停留二十四小時。我當天晚上從那人家裡再度踏上旅程,以免叨擾,同時也為了第二天白天能去參觀巴爾貝克教堂。我們早已獲悉,這所教堂距巴爾貝克海灘相當遠,從那裡再趕到海灘開始我的海水浴治療,可能就來不及了。我這次旅行中的精采節目,列在殘酷的第一夜之前,這種感覺可能還會叫我好受一些。在那殘酷的第一夜裡,我要走進一個新住所,而且要同意在那裡生活。

    但是,首先得離開原來的住所。我母親正好安排在同一天到聖克盧安頓,她早已採取了一切措施,或者佯裝已經採取了全部措施,把我們送到車站以後,就直接去聖克盧,而不需要再回我們自己的家。她怕我不但不去巴爾貝克,反而要跟她回家。她甚至以在那所剛剛租下的房子裡有許多事要做,她又時間很緊為借口,決心不與我們呆到火車開動,實際上是為了給我免去這殘酷的告別。火車開動之前,她躲在來來去去、準備這準備那之中。再也無法避免分手時,因為精力完全集中在那無能為力而又無比高尚的清醒時刻上,分手也就突然顯得無法忍受了。

    我生平第一次感覺到,我母親沒有我,不為了我,而過另一種生活也能活。她就要和我父親一起去住。說不定她覺得我身體不好,神經過敏,把我父親的生活搞得更複雜,更慘淡了。這次分別使我更加難過,因為我心中暗想:說不定對我母親來說,這是我引她不斷傷心的結果。她沒有對我說過我怎樣不斷使她傷心,但是經過那些事之後,她明白再也無法共同度假了。說不定也是過另外一種生活的初次嘗試。隨著父親和她年歲的逐漸增長,為了將來,她要開始心甘情願地接受這另一種生活。這就是與從前相比我與她見面要少;她對我已經有些形同路人;她成了一個人們看見她獨自一人回到一幢房屋的婦人,而我並不在那房屋中;她向看門人詢問是否有我的來信。這種情形,甚至在我做過的噩夢中也從未出現過。

    車站僱員想把我的箱子拿走,我幾乎無法答話。我母親為了安慰我,使出她認為最有效的手段。她覺得對我的悲傷佯作不見沒有用,便輕輕地拿這個開玩笑:

    「喂,巴爾貝克教堂如果知道人家是這麼愁眉苦臉地準備去看它,會說什麼呢?拉斯金說的興高采烈的旅行家1是這樣的嗎?再說,你是否能夠適應環境,我會知道的。即使離得很遠,我仍將和我的小狼在一起。你明天就能收到媽媽的一封信。」——

    1拉斯金在《亞眠聖經》中,經常提到「旅行家」以及他在路上遇到了藝術品得到無限快樂的情形。普魯斯特將拉斯金的《亞眠聖經》譯成法文,對拉氏著作當然是瞭如指掌的。但拉斯金並不喜歡乘火車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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