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 (4)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我又回到德-諾布瓦話題上。「您可別相信他,他好講人壞話。」斯萬夫人說,那口氣似乎說明德-諾布瓦先生講過她的壞話,因為斯萬用責備的眼光瞧著她,彷彿不要她往下講。
希爾貝特已經兩次被催促去更衣,準備出門,但她一直呆在那裡聽我們談話。她坐在母親和父親之間,而且撒嬌地靠在父親肩上。乍一看來,她和斯萬夫人毫不相似,斯萬夫人是褐色頭髮,而少女是紅色頭髮,金色皮膚。但是片刻以後,你會在希爾貝特身上認出她母親的面貌——例如被那位無形的、為好幾代人捉刀的雕刻師所準確無誤地猛然削直的鼻子——表情和動作。如果拿另一種藝術作比喻,可以說她是斯萬夫人的畫像,但並不十分相似,畫家出於對色彩的一時愛好,彷彿讓斯萬夫人在擺姿勢時半裝扮成赴「化裝」宴會的威尼斯女人。不僅假髮是金黃色的,一切深色元素都從她的身體上被排除了,而肉體既已脫去了褐色網紗,便顯得更為赤裸,它僅僅被內心太陽所發射的光線所覆蓋,因此,這種化裝不僅是表面的,它已嵌入肉身。希爾貝特彷彿是神話傳奇動物或是裝扮的神話人物。她那橙黃色的皮膚來自父親,大自然當初在創造她時,似乎只需考慮如何一片一片地重現斯萬夫人,而全部材料均來自斯萬先生的皮膚。大自然將皮膚使用得完美無缺,好比木匠師傅想方設法讓木材的紋理節疤露出來。在希爾貝特的面孔上,在那個維妙維肖的奧黛特的鼻子旁邊,隆起的皮膚一絲不苟地重現了斯萬先生那兩顆美人痣。坐在斯萬夫人旁邊的是她的新品種,就好比在紫丁香花旁邊的是白丁香花。但是不能認為在這兩種相似之間有一條絕對清晰的分界線。有時,當希爾貝特微笑時,我們看見她那張酷似母親的面孔上有著酷似父親的橢圓形雙頰,老天爺似乎有意將它們放在一起,以考察這種混合的效果。橢圓形越來越清晰,像胚胎一樣逐漸成形,它斜著延伸膨脹鼓起,片刻以後又消失。希爾貝特的目光中有父親的和善坦率的眼神。她給我那個瑪瑙彈子並且說:「拿著作為我們友情的紀念吧!」這時我看到這種眼神。可是,如果你對希爾貝特提問題,問她幹了什麼事,那麼,你就會在這同一雙眼睛中感到窘迫、猶豫、躲閃、憂愁,而那正是昔日奧黛特的眼神——斯萬問她曾去什麼地方而她撒謊。這種謊言當初曾使他這位情人傷心絕望,而如今他是位謹慎的丈夫,他不追究謊言,而是立刻改變話題。在香榭麗捨大街,我常常在希爾貝特身上看見這種眼神而深感不安,而在大多數情況下,我的不安毫無根據,因為她身上的這種眼神——至少就它而言——只是來自她母親的純粹生理性的遺跡,沒有任何含義。當希爾貝特上完課,或者當她不得不回家做功課時,她的瞳孔閃動,就像奧黛特昔日害怕讓人知道她白天曾接待情人或者急於去幽會時的眼神一樣。就這樣,我看見斯萬先生和夫人的兩種天性在這位梅呂西娜1的身體上波動、回湧、此起彼落——
1梅呂西娜,中世紀傳奇中的人物,被罰每星期六變為半蛇半女。
誰都知道,一個孩子可以既像父親又像母親,但是他所繼承的優點和缺點在配搭上卻甚為奇特,以致父親或母親身上那似乎無法分開的兩個優點,到了孩子身上只剩下一個,而且還伴之以雙親中另一位身上的缺點,而且此一缺點與彼一優點看上去有如水火互不相容。精神優點伴之以無法相容的生理缺點,這甚至是子女與父母相似的一個規律。在兩姐妹中,一位將像父親一樣儀表堂堂,但同時也像母親一樣才智平庸,另一位充滿了來自父親的智慧,但卻套上母親的外殼,母親的大鼻子、乾癟的胸部,甚至聲音,都好比是天賦拋棄了原先的優美外表而另換上的衣服。因此,兩姐妹中任何一位都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她最像父親或母親。希爾貝特是獨生女,但至少有兩個希爾貝特。父親和母親的兩種特性不僅僅在她身上雜交,而且還爭奪她,不過這樣說不夠確切,使人誤以為有第三個希爾貝特以此爭奪為苦,其實不然,希爾貝特輪流地是這一個她或者是那一個她,而在同時間裡她只能是其中的一個,也就是說,當她是不好的希爾貝特時,她也不會痛苦,既然那個好希爾貝特暫時隱退,又怎能看見這種墮落呢?因此,兩個希爾貝特中那個不好的希爾貝特便可以放心大膽地從事格調不高的娛樂。當另一個希爾貝特用父親的胸襟說話時,她目光遠大,你很樂於和她一道從事美好而有益的事業,你這樣對她說,可是,當你們即將簽約時,她母親的氣質又佔了上風,回答你的是它,於是你失望、氣餒,幾乎困惑不解、彷彿面前是另一個人,因為此時此刻的希爾貝特正在怡然自得地發表平庸的思想,並伴之以狡猾的冷笑。有時,這兩個希爾貝特相距萬里,以致你不得不自問(雖屬徒勞)你到底做了什麼錯事才使她完全翻臉。她曾要求和你約會,但她沒有來,事後也沒有道歉,而且,不論是什麼原因使她改變主意,她事後的表現判若兩人,以致你以為自己被相似的外表所欺騙(如同《孿生兄弟》1的主要情節),你面前這個人並非當初如此熱切要求和你見面的人。她有時表示慍怒,這說明她於心有愧又不願意解釋——
1古羅馬喜劇作家普勞圖斯的劇作。
「好了,快去吧,不然我們又得等你了。」母親對她說。
「在親愛的爸爸身邊有多舒服呀,我還想呆一會兒。」希爾貝特回答說,一面將頭鑽在父親的胳膊下,父親用手指溫柔地撫摸她那頭金髮。
斯萬屬於這種男人,他們長期生活在愛情幻想中,他們曾給予許多女人舒適的條件,使她們更為幸福,但卻未得到她們任何感激或溫情的表示,可是,他們認為在子女身上有一種與姓名嵌鑲在一起的感情,這感情將使他們雖死猶生。當夏爾-斯萬不再存在時,斯萬小組,或者娘家姓斯萬的某某夫人仍然存在,而且仍然愛著她死去的父親。甚至愛得過分,斯萬這樣想,因為他回答希爾貝特說:「你是個好女兒。」聲音激動不安——當我們想到將來,在我們死後某人會繼續深深愛我們,此刻我們便感到不安。斯萬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便加入我們關於拉貝瑪的談話。他採用一種超脫的、感到厭倦的語調,彷彿想與他說的話保持一定距離。他提醒我注意女演員對奧儂娜說:「你早就知道!」時的聲調是多麼巧妙,多麼驚人的準確。他說得有理。這個聲調至少具有明確易懂的涵義,它完全可以滿足我那尋找讚賞拉貝瑪的確切論據的願望,然而,正因為它一目瞭然,它無法滿足我的願望。如此巧妙的聲調,伴之以如此明確的意圖和含義。它本身便可以獨立存在,任何一位聰明的女演員都能學會它。這當然是高招,但是任何人在充分設想以後便能佔有它。當然,拉貝瑪的功勞在於發現了它,但是此處能用「發現」一詞嗎?既然就它而言,發現與接受並無區別,既然從本質上講它並不來自你的天性,既然旁人完全能夠複製它!
「天呀,您的在場使談話升級了!」斯萬對我說,彷彿向貝戈特表示歉意。斯萬在蓋爾芒特社交圈中養成了把大藝術家當作好友接待的習慣,只注意請他們品嚐他們所喜歡的茶,請他們玩遊戲,或者,如果在鄉下,請他們從事他們所喜愛的運動。「看來我們確實在談論藝術了。」斯萬又說。「這挺好嘛,我喜歡這樣。」斯萬夫人說,一面用感激的眼光看我,她也許出於好心,也許由於仍然像往日一樣對智力性談話感興趣。後來,貝戈特便和別人,特別是和希爾貝特交談去了。我已經對他談出了全部感想,而且毫無拘束(連我自己也吃驚),因為多年以來(在無數孤獨和閱讀的時刻,貝戈特似乎成為我身上最好的一部分),在與他的關係中,我已經習慣於誠懇、坦率、信任,所以,他不像初次談話的人那樣使我膽怯。然而,出於同樣的理由,我擔心自己給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因為我所假定的他對我思想的藐視不是自今日始,而是從久遠的過去,從我在貢佈雷花園中最初閱讀他作品的時候就開始了。我也許應該提醒自己,既然我一方面對貝戈特的作品大為讚賞,另一方面又在劇院中感到莫名其妙的失望,而且都同樣的真誠,同樣的身不由已,那麼,這兩種驅使我的本能運動相互之間不應有很大區別,而是遵循同一規律;我在貝戈特書中所喜愛的思想不可能與我的失望(我無力說明這種失望)毫不相干,或者絕對對立,因為我的智力是一個整體,而且也許世上只存在唯一一種智力,每個人不過是它的參與者,每個人從自己具有個別性的身體深處向它投以目光,就好比在劇場中,每個人有自己的座位,但舞台卻只有一個。當然,我所喜歡探索的思想並不一定是貝戈特在作品中所經常鑽研的思想它、珍愛它、對它微笑,因為,不論我作出任何假定,他心靈的眼睛永遠保留著與進入他作品的那部分智力。(我曾以此為根據來臆想他的全部精神世界)不同的另一部分智力。神父的心靈經驗最為豐富,他們最能原諒他們本人所不會犯的罪孽,同樣,天才具有最豐富的智力經驗,最能理解與他們本人作品的基本思想最為對立的思想。這一切我本應該提醒自己,雖然這種想法並不令人十分愉快,因為出類拔萃者的善意所得到的後果往往是平庸者的不理解和敵意。大作家的和藹(至少在作品中可以找到)所給予人的快樂遠遠不如女人的敵意(人們愛上她不是因為她聰明,而是因為她使人沒法不愛)所給予人的快樂。我本應該提醒自己這一切,但我沒有對自己說,我深信自己在貝戈特面前顯得愚蠢,這時希爾貝特湊到我耳邊低聲說:
「我高興極了,你贏得了我的好友貝戈特的讚賞。他對媽媽說他覺得你很聰明。」
「我們去哪裡?」我問希貝爾特。
「啊!去哪裡都行,我嘛,你知道,去這裡或那裡……」
自從在她祖父忌日發生的那件事以後,我懷疑她的性格並非如我的想像;她那種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態度,那種克制,那種沉靜,那種始終不渝的溫柔順從,大概掩飾著十分熾熱的慾望,只是受到她自尊心的約束罷了。只有當慾望偶然受到挫折時,她才猛然反擊從而有所流露。
貝戈特和我父母住在同一街區,因此我們一同走。在車上,他提起我的健康:「我們的朋友剛才告訴我說您曾經身體不適。我感到遺憾。不過,雖然如此,我也不過分遺憾,因為我看得出來您有智力樂趣,而對您和所有體驗這種樂趣的人來說,這可能是最重要的。」
唉!我當時覺得他這番話對我多麼不合適,我對任何高明的推理都無動於衷。只有當我在信步閒逛時,當我感到舒適時我才幸福。我清楚感到我對生活的慾望純粹是物質性的,我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智力拋在一邊。我分辨不出樂趣的不同的來源、不同的深度、不同的持久性,因此,當我回答貝戈特時,我自認為喜歡的是這樣一種生活: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來往,像在香榭麗捨大街那間舊日稅卡裡一樣感到能喚醒貢佈雷回憶的涼氣,而在這個我不敢向他吐露的生活理想裡,智力樂趣無立錐之地。
「不,先生,智力樂趣對我毫無意義,我尋找的不是它,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體驗過它。」
「您真這麼想?」他回答說,「那好,您聽我說,真的,您最喜歡的肯定是它,我看得很清楚,我確信。」
當然他沒有說服我,但是我感到快活些、開朗些了。德-諾布瓦先生的那番話曾使我認為我那些充滿遐想、熱情及自信的時刻是純粹主觀的,缺乏真實性。而貝戈特似乎理解我,他的想法正相反,認為我應該拋棄的是懷疑及自我厭惡情緒。他對德-諾布瓦先生的評價使後者對我的判決(我曾認為無法駁回)黯然失色。
「您在精心治病嗎?」貝戈特問我,「誰給您看病?」我說戈達爾大夫來過,而且還要來。他說:「他對您可不合適。我不知道他的醫道如何,不過我在斯萬夫人家見過他。這是個傻瓜,就算傻瓜也能當好大夫(我很難相信),但他畢竟不能給藝術家和聰明人看病。像您這樣的人需要特殊的醫生,甚至可以說需要特殊的食譜、特殊的藥品。戈達爾會使您厭煩,而厭煩就是使他的治療無效。對您的治療和對任何其他人的治療應該有所不同。聰明人的疾病四分之三是來自他們的智力,他們需要的醫生至少應該瞭解他們的病。您怎能期望戈達爾治好您的病呢?他能估計醬汁不易消化,胃功能會發生障礙,但是他想不到莎士比亞作品會產生什麼效果……因此,他的估計應用到您身上便是謬誤,平衡遭到破壞,小浮沉子又浮了上來。他會發現您胃擴張,其實他不用檢查就知道,他眼中早就有這個,您也看得見,他的單片鏡裡就有反映。」這種說話方式使我感到很累,迂腐的常識使我想:「戈達爾教授的眼鏡裡根本沒有反映胃擴張,就如同德-諾布瓦先生的白背心下沒藏著蠢話一樣。」貝戈特又說:「我向您推薦迪—布爾邦大夫,這是位很聰明的人。」「想必是您的熱情崇拜者吧。」我回答說。貝戈特顯然知道這一點,於是我推論說同類相聚,真正的「陌生朋友」是很少見的。貝戈特對戈達爾的評論令我吃驚,與我的想法也絕然相反。我根本不在乎我的醫生是否討厭,我所期待於他的,是他借助一種我不知其奧妙的技藝對我的內臟進行試探,從而就我的健康發表無庸置疑的旨喻。我並不要求他運用才智(這方面我可能勝過他)來試圖理解我的才智;在我的想像中,智力本身並無價值,僅僅是達到外部真理的手段。聰明人所需要的治療居然應該有別於傻瓜們的治療,我對此深表懷疑,而且我完全準備接受傻瓜型的治療。「有個人需要好大夫,就是我們的朋友斯萬。」貝戈特說。我問難道斯萬病了,他回答說:「是的,他娶了一個妓女。拒絕接待她的女士們,和她睡過覺的男人們,每天讓斯萬強嚥下多少條蛇呀!它們使他的嘴都變了形。您什麼時候可以稍加注意,他回家看到有那些客人在座時,那眉頭皺得多麼緊。」貝戈特在生人面前如此惡言中傷長期與他過從甚密的老友,而當著斯萬夫婦的面他卻輕聲細語,對我來說這都是新鮮事,因為他一再對斯萬說的那些甜言蜜語,是我的姨祖母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姨祖母這個人即使對所愛的人也常常說些使人不愉快的話,可是,她決不背著他們說些見不得人的話。貢佈雷的交際圈與上流社會截然不同。斯萬的圈子已經是向上流社會的過渡,向上流社會中反覆無常的浪濤的過渡,它還不是大海,但已是環礁湖了。「這一切可別外傳。」貝戈特在我家門口和我分手時說。要是在幾年以後,我會這樣回答:「我不會說出去的。」這是交際界的俗套話,是對誹謗者的假保證。那一天我也應該對貝戈特這樣回答,因為當你作為社會人物活動時,你講的全部話語不可能都由你自己來創造,不過當時我還沒有學會這句俗套話。此外,姨祖母如遇到類似情況,會說:「你既然不願我說出去,那何必告訴我呢?」她是位不好交際、好爭愛斗的人。我不是這種人,所以我點點頭,什麼也沒說。
我所欽佩的某些文人花了好幾年工夫,煞費苦心地與貝戈特建立了聯繫(始終是在書房內部的、暗中的文學交往),而我卻一下子,而且不費吹灰之力便與這位名作家交上了朋友。眾人在排隊,但只能買到壞票,而你,你從謝絕公眾的暗門走了進去,並買到最好的座拉。斯萬為我們打開這扇暗門,大概也在情理之中,就好比國王邀請子女的朋友們去皇家包廂或登上皇家遊艇。希爾貝特的父母也同樣對女兒的朋友開放他們所擁有的珍貴物品,並且,尤為珍貴的是,將他看作家庭的知己。但是當時我認為(也許有道理),斯萬的友好表示是間接針對我父母的。還在貢佈雷時期,我彷彿聽說過,他見我崇拜貝戈特,便自告奮勇要帶我去他家吃飯,父母卻不同意,說我太小,太神經質,不能「出門」。我父母在某些人(恰恰是我認為最卓越的人)眼中的形象完全不同於我對他們的看法,當初那位粉衣女士對父親未免過獎,現在我希望父母對斯萬表示感謝,因為我剛剛得到的禮物是無價之寶。慷慨而彬彬有禮的斯萬將禮物送給我,或者說送給他們,而似乎並不意識到它價值連城,就好比是盧伊尼1壁畫中那位迷人的、金髮鉤鼻的朝拜王一樣。人們從前說斯萬和畫中人十分相似——
1盧伊尼(1480—1532),意大利畫家,達-芬奇的弟子。
回家時,我來不及脫大衣便對父母宣佈斯萬對我的這番優待,希望在他們心中喚起與我相同的激情,促使他們對斯萬夫婦作出重要而關健性的「答謝」,然而,很不幸,他們似乎不太欣賞這種優待。「斯萬介紹你認識貝戈特了?多麼了不起的朋友!多麼迷人的交往!這算到頭了!」父親諷刺地大聲說。不巧的是,我接著說貝戈特絲毫不欣賞德-諾布瓦先生。
「那還用說,」父親說,「這恰好證明他是個假裝聰明、不懷好意的人。我可憐的兒子,我看你連常識也沒有了,居然和會斷送你前程的人們為伍,我真難過。」
我對斯萬家的拜訪原來就已經使父母很不高興。與貝戈特的相識,在他們看來,彷彿是第一個錯誤——他們的軟弱讓步(祖父會稱之為「缺乏遠見」)——的必然惡果。我感到,只要我再補充說這位對德-諾布瓦先生不抱好感的壞人認為我很聰明,那麼,父母就會暴跳如雷。當父親認為某人,例如我的一位同學誤入歧途——好比此時此刻的我——時,如果他看到這位迷途者受到他所不齒的人的讚許,會更堅信自己的嚴厲判斷是正確的,更認為對方惡劣。我似乎聽見他在大喊:「當然啦,這是一路貨!」這句話使我萬分恐懼,它彷彿宣佈某些變化、某些十分模糊、十分龐大的變化將闖入我那安寧的生活之中。然而,即使我不說出貝戈特對我的評價,我也無法擦去父母已經得到的印象,因此,破罐子破摔。何況我認為他們極不公道,堅持錯誤。我不再希望,甚至可以說我不再想法讓他們回到公正的立場上來。然而,當我開口時,我感到貝戈特對我的賞識會使我們驚慌失措——因為此人將聰明人當作蠢人,此人被高雅的紳士嗤之以鼻,此人對我的誇獎(我所羨慕的)會使我走上邪路——因此,我羞愧地,低聲地最後帶上一句:「他對斯萬夫婦說他認為我很聰明。」一條狗中了毒在田野上胡亂啃草,而這種草恰恰為它解了毒,我也一樣,在不知不覺中我說出了世上唯一能克服父母對貝戈特的偏見的話——而我所能做的最好論證,所能說的一切贊同都無法消除這種偏見。頃刻之間,形勢突變。
「啊!……他說你很聰明?」母親說,「我很高興,因為他是位頗有才氣的人。」
「真的!這是他說的?」父親接著說……「我絲毫不否定他的文學才能,這是有口皆碑的。可惜他生活不太檢點,諾布瓦老頭暗示過。」父親這樣說,他並不意識到我剛才出口的那句話具有神妙的至高威力,貝戈特的墮落習性和拙劣判斷力在這威力面前敗下陣來。
「啊!親愛的,」母親插嘴說,「有什麼證據肯定這是真的呢?人們總愛瞎議論。再說,德-諾布瓦先生雖然為人和氣,但並不永遠與人為善,特別是對待和他不對路的人。」
「這倒也是,我也有所察覺。」父親說。
「再說,既然貝戈特欣賞我可愛的乖兒子,許多地方我們應該原諒他。」母親一面說,一面用手指撫摸我的頭髮,夢幻的眼光久久地凝視我。
在貝戈特的這個裁決以前,母親早就對我說過,有朋友來時,我也可以邀請希爾貝特來吃午後點心。但是我不敢邀請她,這有兩層原因,一是希爾貝特家從來只喝茶,而我們家卻相反,除了茶以外,母親堅持要朱古力,我害怕希爾貝特會認為這十分粗俗,從而極度蔑視我們。另一個原因就是我始終無法解決的禮節問題。每次我去斯萬夫人家,她總是問我:
「令堂大人可好?」
我向母親提過,希爾貝特來她能不能也這樣問,因為這一點好比是路易十四宮中「殿下」的稱呼,至關重要。但是媽媽根本聽不進我的話。
「不行,我不認識斯萬夫人呀。」
「可她也不認識你。」
「我沒說她認識我。不過我們不一定對一切事情採取同樣的做法。我要用另一種方式來款待希爾貝特,和斯萬夫人對你的接待方式不同。」
我並不信服,所以寧可不邀請希爾貝特。
我離開父母去換衣服,在掏衣袋時突然發現斯萬家的膳食總管在領我進客廳時遞給我的那個信封。我現在身邊無人,便拆開來看,裡面有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我應該將胳臂伸給哪位女士,並領她去餐桌就坐。
就在這個時期,布洛克使我的世界觀完全改變了,他向我展開了新的幸福的可能性(後來變成痛苦的可能性),因為他告訴我女人最愛的莫過於交媾了——與我去梅塞格裡斯散步時的想法相反。在這次開導以後,他又給我第二次開導(其價值我在很久以後才有所體會):他領我頭一次去妓院。以前他曾對我講那裡有許多美女供人佔有,但她們在我的腦海中面目模糊,後來我去了妓院,才對她們具有了確切印象。如果說我對布洛克——由於他的「福音」,即幸福和對美的佔有並非可望不可即,甘心放棄實屬愚蠢——充滿感激的話(如同感激某位樂天派醫生或哲學家使我們盼望人世間的長壽,盼望一個並非與人世完全隔絕的冥間),那麼幾年以後我所光顧的妓院對我大有益處,因為它們對我提供幸福的標本,使我往女性美上添加一個我們無法臆造的因素,它絕非僅僅是從前的美的綜合,而是神妙的現在,我們所無法虛構的現在;它只能來自現實,超於我們智力的一切邏輯創造之上,這就是:個體魅力。我應該將這些妓院與另一些起源較近但效用相似的恩人們歸為一類,這些恩人即帶插圖的繪畫史、交響音樂會及《藝術城市畫冊》,因為在它們以前,我們只能通過別的畫家、音樂家、城市來毫無激情地想像曼坦納、瓦格納和西埃內的魅力。不過,布洛克帶領我去而他本人長久不去的那家妓院規格較低,人員平庸而且很少更新,因此我無法滿足舊的好奇心,也產生不了新的好奇心。客人所點要的女人,妓院老鴇一概佯稱不認識,而她提出的又儘是客人不想要的女人。她在我面前極力誇獎某一位,笑著說包我滿意(彷彿這是稀有珍品和美味佳餚似的):「她是猶太人。您不感興趣?」(可能由於這個原因,她叫她拉謝爾。)她愚蠢地、假惺惺地激動起來,想以此打動我,最後發出一種近乎肉慾快感的喘息聲:「你想想吧,小伙子,一個猶太女人,您肯定要神魂顛倒的,呃!」這位拉謝爾,我曾見過她一面,但她沒有看見我。此人一頭棕髮、不算漂亮,但看上去不蠢,她用舌尖舔嘴唇,放肆地向被介紹給她的嫖客微笑。我聽見她和他們談了起來。在她那張窄窄的小臉兩側是捲曲的黑髮,它們極不規則,彷彿是中國水墨畫中的幾條影線。老鴇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薦她,誇獎她聰明過人,並受過良好教育,我每次都答應一定專程來找拉謝爾(我給她起了個綽號:「拉謝爾,當從天主」1)。然而,第一天晚上,我就曾聽見拉謝爾臨走時對老鴇說:
「那麼說定了,明天我有空,要是有人來,您可別忘了叫我。」——
1這是法國作曲家阿萊維(1799—1862)的著名歌劇《猶太女人》第四幕中著名樂段的開始。
這些話使我在她身上看到的不是個體,而是某一類型的女人,其共同習慣是晚上來看看能否賺一兩個路易,她的區別只在於換個說法罷了:「如果您需要我,或者如果您需要什麼人。」
老鴇沒有看過阿萊維的歌劇,不明白我為什麼老說「拉謝爾,當從天主。」但是,不理解這個玩笑並不等於不覺得它可笑,因此她每次都開懷大笑地對我說:
「怎麼,今晚還不是您和『拉謝爾,當從天主』結合的時辰?您是怎麼說來著,『拉謝爾,當從天主』,啊,這可真妙!
我要給你們倆配對。瞧著吧,您不會後悔的。」
有一次我差點下了決心,但她「正在接客」,另一次她又在接待一位「理髮師」,此人是位老先生,他和女人在一起時,只是往她們散開的頭髮上倒油,然後進行梳理。我等得不耐煩,幾位常來妓院的身份卑微的女人(她們自稱女工,但始終無工作)走過來給我沏藥茶,並和我長談,她們那半裸或全裸的身體使嚴肅的話題變得簡明有趣。我後來不再去這家妓院。在這以前,我看到老鴇需要傢俱,我想對她表示友好,便從萊奧妮姨母留給我的傢俱中挑了幾件——特別是一張長沙發——送給她。原先我根本看不見它們,因為家裡沒有地方放,父母不讓人把它們搬進來,於是它們只能堆在庫房裡。然而我在妓院又見到了它們,我看見那些女人在使用它們,於是,昔日充溢在貢佈雷的那間姨母臥室的種種魔力再次顯現,但卻在磨難之中,因為我迫使它們手無寸鐵地承受殘酷的接觸!我的痛苦甚於聽任一位死去的女人遭人蹂躪。我不再去那位鴇母那裡,我感到家具有生命,它們在哀求我,就像波斯神話故事一樣:神話裡的物品表面上似乎沒有生命,但內部卻隱藏著備受折磨、祈求解脫的靈魂。此外,由於記憶力向我提供的回憶往往不遵守時序,而彷彿是左右顛倒的反光,因此,我在很久以後才想起多年以前我曾在這同一張長沙發上頭一次和一位表妹品嚐愛情的樂趣,當時我不知道我們去哪裡好,她便想出了這個相當冒險的主意:利用萊奧妮不在場的時機。
其他許多傢俱,特別是萊奧妮姨母那套古老而漂亮的銀餐具,我都不顧父母的反對將它們賣了,為的是換錢,好給斯萬夫人送更多的鮮花。她在接受巨大的蘭花花籃時對我說:「我要是令尊,一定給您找位指定監護人。」然而當時我怎會想到有一天我將特別懷念這套銀器,怎會想到在對希爾貝特的父母獻慇勤這個樂趣(它可能完全消失)之上我將有其他樂趣呢?同樣,我決定不去駐外使館,正是為了希爾貝特,正是為了不離開她。人往往在某種暫時情緒下作出最後決定。我很難想像希爾貝將身上那種奇異的物質,那種在她父母身上和住宅中閃爍從而使我對其他一切無動於衷的物質,會脫離她而轉移到別人身上。這個物質確實未變,但後來在我身上產生了絕對不同的效果,因為,同一種疾病有不同的階段,當心臟的耐力隨著年齡而減弱時,它再無法承受有損健康的美味食品。
父母希望貝戈特在我身上所發現的智慧能化為傑出的成就。在我還不認識斯萬夫婦時,我以為我無心寫作是因為我不能自由地和希爾貝特見面,是因為我焦灼不安。可是當他們向我敞開家門時,我在書桌前剛剛坐下便又起身向他們家跑去。我從他們家歸來,獨自一人,但這只是表象,我的思想仍無法抗拒話語的水流,因為在剛才幾個小時裡,我機械地聽任自己被它沖卷。我獨自一人,但繼續臆造可能使斯萬夫婦高興的話語,而且,為了使遊戲更有趣,我扮演在場的對話者,我對自己提出虛構的問題,目的是使我的高見成為巧妙的回答。這個練習雖然在靜默中進行,但它卻是談話,而不是沉思。我的孤獨是一種精神沙龍,在這個沙龍中,控制我話語的不是我本人,而是想像的對話者;我表述的不是我認為真實的思想,而是輕手拈來的、缺乏由表及裡的反思的思想,因此我感到一種純粹被動的樂趣,好比因消化不良而呆著不動時所感到的被動樂趣。
如果我不是作長期寫作打算的話,那我也許會急於動筆。既然我這個打算確定無疑,既然再過二十四小時(明天是一個空白的框框,我還沒有進去,所以框中的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我的良好願望便能輕易地付諸實現,那又何必挑一個寫作情緒不佳的晚上來動筆呢?當然,遺憾的是,隨後的幾天也並非寫作的吉日。既然已經等待了好幾年,再多等三天又有何妨。我深信到了第三天,我一定能寫出好幾頁,所以我對父母絕口不提我的打算。我寧願再忍耐幾個小時,然後將創作中的作品拿去給外祖母看,以安慰她,使她信服。可惜的是,第二天仍然不是我熱切盼望的廣闊的、行動的一天。當這一天結束時,我的懶惰,我與內心障礙的艱苦鬥爭僅僅又多持續了二十四小時,幾天以後,我的計劃仍是紙上談兵,我也就不再期望它能立即實現,而且也再沒有勇氣將這件事作為先決條件了。於是我又開始很晚睡覺,我不必再抱著明晨動筆的確切幻想早早躺下。在重新振作以前,我需要休息幾天。有一天(唯一的一次),外祖母鼓起勇氣,用失望的溫柔口氣責怪說:「怎麼,你這項寫作,沒有下文?」我怨恨她居然看不出我一旦決定決不更改。她的話使我將付諸實行的時間又往後推,而且也許推遲很久,這是因為她對我的不公正使我煩惱,而我也不願意在煩惱的情緒下動手寫作。她意識到她的懷疑盲目地干擾了我的意圖,向我道歉,並親吻我說:「對不起,我再什麼也不說了。」而且,為了不讓我洩氣,她說等我身體好了,寫作會自然而然地開始。
「何況,」我心裡想,「去斯萬家消磨時光,我這不是和貝戈特一樣嗎?」我父母幾乎認為,既然我和名作家同在一沙龍,那麼,在那裡度過的時光一定能大大促進天才,雖然我十分懶惰。不從本人內部發揮天才,而從別人那裡接受天才,何其荒謬!這就好比是一個根本不講衛生、暴食暴飲的人僅僅依靠和醫生經常共餐而居然保持健康!然而,這種幻想(它欺騙我和我父母)的最大受害者是斯萬夫人。當我對她說我來不了,我必須留在家裡工作時,她那副神氣彷彿認為我裝腔作勢,既愚蠢又自命不凡。
「可是貝戈特要來的。難道您認為他的作品不好?不久以後會更好的,」她接著說,「他給報紙寫的文章更尖銳,更精煉,不像他的書那樣有點囉嗦。我已經安排好,請他以後給《費加羅報》寫社論,這才是therightmanintherightplace(最恰當的人在最恰當的位置上)。」
她又說:「來吧,他最清楚您該怎麼做。」
她正是為我的事業著想才叮囑我第二天無論如何要去和貝戈特同桌吃飯(正好比志願兵和上校見面),她似乎認為文學佳作是「通過交往」而產生的。
這樣一來,無論是斯萬夫婦,還是我父母——他們在不同時刻似乎應該阻止我——都再沒有對我輕鬆的生活提出異議,這種生活使我能夠盡情地,如果不是平靜地至少是陶醉地和希爾貝特相見。在愛情中無平靜可言,因為人們永遠得寸進尺。從前我無法去她家,便把去她家當作高不可攀的幸福,哪裡會想到在她家中將出現新的煩惱因素。當她父母不再執意反對,當問題終於得到解決時,煩惱又以新的形式出現。從這個意義上講,可以說每天都開始一種新友誼。夜間歸來,我總想到某些對我們的友誼至關重要的事,我必須和希爾貝特談,這些事無窮無盡也永不相同。但我畢竟感到幸福,而且這幸福不再受任何威脅。其實不然,威脅終於出現了,而且,遺憾的是,它來自我認為萬無一失的方面,即希爾貝特和我。那些使我感到寬慰的事,那個我所認為的幸福,原本應該引起我的不安。我們在戀愛中往往處於一種反常狀態,具有的嚴重性。我們之所以感到幸福,是因為在我們心中有某種不穩定的東西,我們不斷努力去維持它,而且,只要它未轉移,我們幾乎不再覺察。確實,愛情包含持久的痛苦,只不過它被歡樂所沖淡,成為潛在的、被推遲的痛苦,但它隨時可能劇烈地爆發出來(如果人們不是如願以償,那麼這痛苦早就爆發了)。
有好幾次我感到希爾貝特不願我去得太勤。的確,她父母越來越深信我對她產生良好影響,我想和她見面時只需讓他們邀請我就行了,因此我想道:「這樣一來,我的愛情再不會有任何危險。既然他們站在我一邊,他們對希爾貝特又很有權威,我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呢?」然而,當她父親在某種程度上違背她的心願而邀請我時,她流露出不耐煩的情緒,這些表示使我產生疑問:我原先所認為的幸福的保障莫非恰恰是使幸福中斷的秘密原因?
我最後一次去看希爾貝特時,下著雨。她被邀參加舞蹈訓練,但她和那家人不熟,不能帶我去。那天我比往常服用了更多的咖啡因以抵禦潮濕。斯萬夫人大概因為天氣不好,或者因為對聚會的那家人有成見,所以在女兒出門時很生氣地喚住了她:「希爾貝待!」並且指指我,表示我是來看她的,她應該留在家裡陪我。斯萬夫人出於對我好意而發出——或者喊出——「希爾貝特」,但是希爾貝特一面放下衣物一面聳聳肩,我立刻意識到這位母親在無意中加快了我和女友逐漸分手的過程,而在此以前,這個過程也許還可以阻止。「沒有必要天天去跳舞。」奧黛特對女兒說,那副明哲的神氣大概是她以前從斯萬那裡學來的。接著她又恢復奧黛特的常態,和女兒講起英語來,立即,彷彿有一堵牆將希爾貝特的一部分遮蓋起來,彷彿有一個邪惡的精靈將我的女友從我身邊裹脅而去。對於我們所熟悉的語言,我們可以用透明的思想來替代不透明的聲音,但是我們所不熟悉的語言卻像一座門窗緊閉的宮殿,我們所愛的女人可以在那裡與人調情,而我們被拒之門外,絕望已極卻無能為力,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阻止不了。這場英語談話中常出現某些法語專有名詞,它們彷彿是線索,使我更為不安。要是在一個月前,我會一笑了之,然而此刻,雖然她們一動不動地在咫尺之內談話,我卻感到這是殘酷無情的劫持,剩下我孤苦憐仃。最後,斯萬夫人總算走開了。這一天,也許因為希爾貝特埋怨我身不由已地阻礙她去跳舞,也許因為我故意比往日冷淡(我猜到她生我的氣),她臉上沒有一絲歡樂、乾澀木然、悶悶不樂,彷彿整個下午都在懷念我的來訪使她未能跳成的四步舞,彷彿整個下午都在責怪所有的人,當然首先是我,責怪我們竟不理解她如此鍾情於波士頓舞的奧妙原因。她僅僅時不時地和我交換幾句話,天氣如何啦,雨愈下愈大啦,座鐘走快了啦,中間還夾著沉默和單音節字。我作絕望掙扎,執意要糟蹋這些原本應該獻給友誼和幸福的時刻。我們所說的一切都是那麼生硬,那麼空洞而荒謬,這一點倒使我得到安慰,因為希爾貝特不會將我平庸的思想和冷漠的語氣當真的。儘管我說的是:「從前這個鐘彷彿走得慢。」她理解我的意思是:「你真壞!」在這個雨天,我頑強奮鬥,延長這些沒一絲陽光的話語,但一切努力均屬枉然,我知道我的冷漠並非如佯裝那般凝固不變,希爾貝特一定感覺到,既然我已說了三遍「白天變短了,」如果我再貿然重複第四遍,那我一定難以自制,會淚如雨下。她現在的模樣,眼中和臉上毫無笑意,憂愁的眼神和陰鬱的臉色充滿令人懊喪的單調。這張臉幾乎變得醜陋,就像那單調枯燥的海灘,海水已經退得很遠,它在那固定不變的封閉的地平線之內的閃光千篇一律,令人厭煩。最後,我看到希爾貝特仍然不像我好幾個小時以來所期望的那樣回心轉意,便對她說她不夠意思。「你才不夠意思呢。」她回答說。「我怎麼了?」我自問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一無所獲,便又問她。
「當然啦,你認為自己很好!」說完後她笑了很久。於是我感到,我無法達到她的笑聲所表達的另一層思想,另一層更難以捉摸的思想,這是多麼痛苦的事。她的笑似乎意味著:「不,不,我根本不信你的話。我知道你愛我,不過我無所謂,我不把你放在眼裡。」然而我又提醒自己,笑畢竟不是一種明確的語言,我怎能肯定自己理解正確呢,何況希爾貝特的話還是富有感情的。「我什麼地方不好?告訴我,我一定按你的話去做。」「不,沒必要,我沒法和你解釋。」剎那間,我害怕她以為我不愛她,這是另一種同樣強烈的痛苦,它要求另一種邏輯。「你要是知道使我多傷心,那你會告訴我了。」如果她懷疑我的愛情,那麼我的傷心會使她高興,但此刻卻相反,她很生氣。我意識到自己判斷錯誤,決心不再相信她的話,隨她說:「我一直愛你,有一天你會明白的。」(罪人們往往說他們的清白無辜將大白於天下,然而,出於神秘的原因,這一天永遠不會是他們受審的那一天)。我鼓起勇氣,突然決定不再和她見面,但暫時不告訴她,因為她不會相信這話的。
你所愛的人可能給你帶來辛酸的悲傷,即使當你被與她(他)無關的憂慮、事務、歡樂纏住而無暇顧及也罷。但是,如果這悲傷——例如我這次的悲傷——誕生於我們浸沉在與她見面的幸福之中時,那麼,在我們那充滿陽光的、穩定而寧靜的心靈中便會產生急劇的低壓,從而在我們身上掀起狂烈風暴,使我們沒有信心與它抗爭到底。此刻在我心中升起的風暴無比兇猛,我告辭出來,暈頭轉向,遍體鱗傷,同時感到只有再回去,隨便找一個借口再回到希爾貝特身邊去,我才能喘過氣來。但是她會說:「又是他!看來我對他可以為所欲為了。他總會回來的,走的時候越痛苦,回來時就越順從。」我的思想以無法抗拒的力量將我拉回到她身邊。當我到家時,這些變幻不定的風向,這種內心羅盤失調的現象依然存在,於是我動筆給希爾貝特寫了些前後矛盾的信。
我即將經歷艱難的處境,人在一生中往往會多次面臨此種處境,而每一次,即在不同的年齡,人們所採取的態度也不相同,儘管他們的性格或天性並無改變(我們的天性創造了愛情,創造了我們所愛的女人,甚至她們的錯誤。)此時,我們的生命分裂為二,彷彿全部分放在相對的天平盤上。一個盤裡是我們的願望,即我們不要使我們所愛但不理解的人不高興,但不能過於謙卑,巧妙地稍稍冷落她們,別讓她們感到她們是須臾不可缺少的人,因為這種感覺會使她們離開我們。另一個天平盤裡是痛苦(並非確定的、部分的痛苦),它與前一種狀態相反,只有當我們不再試圖討好這個女人,不再讓她相信她對我們可有可無,從而再去接近她時,這種痛苦才有所緩解。如果我們從裝著自尊心的天平盤上拿去被年齡耗損的一部分毅力,往裝著悲傷的天平盤裡加進我們逐漸獲得的、並任其發展的生理痛苦,那麼天平所顯示的將不是我們二十歲時的勇敢決定,而是我們年近半百時的決定——它十分沉重、缺乏平衡力,令人難以承受。何況,處境在不斷重複中有所變化,我們在中年或晚年時,可能樂於將某些習慣與愛情混為一談(這對愛情是致命的),而青年時代卻不承認這些習慣,它受到其他許多義務的約束,不能隨意支配自己。
我給希爾貝特剛寫了一封信來發洩怒火,但也故意安排了幾句貌似偶然的話,女友可以抓住這些救命圈與我和解;但片刻以後,風向變了,我寫下一些溫情脈脈的句子,使用某些甜蜜而悲傷的短語,例如「永不再」之類。使用者認為這些詞句感人肺腑,而那位讀信的女人則會認為枯燥乏味,或者她覺得這統統是假話,將「永不再」解釋為「今晚如果你需要我」;或者她相信這是真話,因此意味著永遠分手(和我們所不愛的人分手何足為惜)。既然我們正在戀愛,我們便不可能像將來不再戀愛時那樣行事,我們無法想像那女人真正的心理狀態,因為,雖然明知她冷漠無情,但我們仍然遐想她以愛戀者的口吻說話(我們這樣做是為了用美麗的幻想欺騙自己,或是為了解脫沉重的悲傷)。我們面對所愛的女人的思想舉止,猶如古代最早的科學家面對大自然現象(科學尚未建立,未知事物尚未被解釋),茫然失措,甚至更糟。我們看不到因果關係,看不到這個現象和那個現象之間的聯繫,我們眼中的世界像夢幻一般縹緲不定。當然,我試圖克服這種紊亂,試圖尋找原因。我甚至試圖做到「客觀」,認真考慮希爾貝特在我眼中的地位,我在她眼中的地位,以及她在別人眼中的地位,它們是多麼懸殊!如果我看不到這種懸殊性,那麼我就會把女友簡單的慇勤看作熾熱愛情的流露,把我自己滑稽可笑、有失體面的行為看作對美貌的簡單優雅的傾愛。但是我也害怕走到另一個極端,以致把希爾貝特的不準時赴約和惡劣情緒看作是無法改變的敵意。我試圖在這兩種同樣歪曲真相的觀點中找出正確反映事物的第三種觀點,我為此而作的種種計算稍稍緩和了我的痛苦。我決定第二天去斯萬家(也許是服從於這些計算的結果,也許是我使計算表達了我的心願),我很高興,就像一個人本不願旅行,並為此煩惱多時,最後來到車站才下決心取消旅行,於是高高興興回到家中解開行裝。在人們猶豫不決時,採取某種決定的念頭(除非不採取任何決定,從而使念頭喪失生命力)像一粒富有生命力的種子,勾畫出完成行動後所產生的激情的種種輪廓,因此,我對自己說,不再與她見面僅僅是想法而已,我卻像實有其事那樣感到痛苦,何其荒唐!再說,既然我最終會回到她身邊,又何必作如此痛苦的決定和允諾呢?
然而,這種友好關係的恢復僅僅持續了片刻,即我去斯萬家的路上。它的破滅並不是因為膳食總管(他很喜歡我)對我說希爾貝特不在家(當晚我從遇見她的人口中得知她確實不在家),而是他的說話方式:「先生,小姐不在家,我向您擔保她確實不在家。先生如果想打聽清楚,我可以去叫小姐的隨身女僕。先生盡可相信我會盡一切努力使先生高興的。小姐要是在家,我會立刻領先生去見她。」這番話的唯一重要意義在於它的自發性,因為它對矯飾的言語所掩蓋的難以想像的現實進行了X光透視(至少是粗略的)。這番話證明,在希爾貝特身邊的人眼中,我是個糾纏者。這些話剛從他口中說出來,便在我心中激起仇恨,當然,我樂於將他,而不是將希爾貝特,當作仇恨的對象。我將對她的全部憤怒集中傾瀉在他身上,這樣一來,我的愛情擺脫了憤怒,單獨存留下來。然而,這番話也表明短期內我不應去找希爾貝特。她會寫信向我道歉的。儘管如此,我不會馬上去看她,我要向她證明沒有她我照樣可以活下去。再說,等我收到希爾貝特的信後,我能更輕易地忍受與她暫不見面之苦,因為只要我想見她便一定能見到。為了承受這故意設計的分離而不至過於痛苦,我的心必須擺脫可怕的疑慮,例如莫非我們從此絕交,莫非她與別人訂婚走了,被劫走了。接下來的幾天和新年那個星期十分相似,因為當時我不得不在沒有希爾貝特的情況下繼續生活。不過,當時我很清楚,那個星期一結束,她便會回到香榭麗捨大街,我便會像以前一樣見到她,另一方面,只要新年假不結束,我去香榭麗捨大街也沒有用。因此,在那個已經遙遠的、愁悶的星期中,我平靜地忍受憂愁,既無恐懼也不抱希望。但現在卻不然,這後一種感情,即希望,幾乎像恐懼一樣,使我痛苦得難以忍受。
當天晚上我沒有收到希爾貝特的信,我歸咎於她的疏忽和忙碌,深信第二天清晨的信件中肯定有她的來信。我每天都期待早上的信件,我的心在劇烈跳動,而當我收到的是別人的來信,而不是希爾貝特的來信時,我垂頭喪氣。有時我一封信也沒有,這倒不見得更糟,因為另一個女人對我的友好表示會使希爾貝特的冷漠更為無情。我接著便寄望於下午的信件。即使在郵局送信的鐘點以外,我也不出門,因為她很可能讓人送信來。終於,天色已晚,郵遞員或斯萬家的僕人都不會登門了,於是我便將平靜下來的希望轉寄於第二天上午。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我認為我的痛苦不會持久,我必須不斷地予以姑且說更新吧。悲傷依舊如前,但它不再像以前那樣一成不變地延長最初的激情,而是每日多次地重新開始,激情的更新如此頻繁,以至於它最後——它是純粹物質的、暫時的狀態——穩定在那裡,因此,前一期待所引起的惶惑還未平靜下來,第二次期待便已出現,我每天無時無刻不處在焦慮之中(忍受一個小時也非易事)。這次的痛苦,比起從前那個新年假日來,要嚴峻百倍,因為這一次我並非完完全全接受痛苦,而是時時盼望結束痛苦。
最後我畢竟接受了痛苦,我明白這是決定性的,我將永遠放棄希爾貝特,這也是為我的愛情著想,因為我決不願意她在回憶中仍然蔑視我。從此刻起,當她給我訂約會時,我甚至往往允諾,免得她認為我在為愛情賭氣,但到最後一刻鐘,我寫信對她說我不能赴約,並一再表示遺憾,彷彿我在和某位我不想見的人打交道。我覺得,這些一般用於泛泛之交的表示歉意的客套話,比起對所愛的女人佯裝的冷淡口氣來,更能使希爾貝特相信我的冷漠。我不用言詞,而用不斷重複的行動,便更好地說明我無意和她見面;等我真正做到這一點,她也許會重新對我感興趣。可惜,這是空想。不再和她見面以便重新喚起她和我見面的興趣,這種辦法等於永遠失去她,因為,首先,當這個興趣重新甦醒時,為了使它持久,我便不能立刻順從它,其次,到那時最嚴酷的時刻已成過去,因為我最需要她的是此時此刻。我真想警告她,很快,這種分離的痛苦將大大減弱,我將不會像此時此刻那樣,為了結束痛苦而想到投降、和解,重新和她相見。將來,等到希爾貝特恢復對我的興趣,而我也可以毫無危險地向她表達我的興趣時,這種興趣經不起如此漫長的分離的考驗,將不復存在。希爾貝特對我來說將成為可有可無的人。我很清楚這一點,但我沒法對她講。如果我告訴她長久不見面我不會再愛她,那麼她會以為我的目的僅僅是讓她趕快召喚我。在此期間,我總是挑希爾貝特不在家,她和女友外出不回家吃飯的日子去拜訪斯萬夫人(對我來說她又成為往日的她,當時我很少看見她女兒,少女不來香榭麗捨大街時,我便去槐樹大街散步),好讓希爾貝特明白,我之所以不見她,並非被別的事纏身,也並非身體欠佳,而是不願意見面,儘管我作了相反的表白。這種辦法使我比較順利地堅持了分離。既然我能聽見別人談到希爾貝特,她肯定也聽見人們談到我,而且她會明白我並不依戀她。像所有處於痛苦中的人一樣,我覺得自己的處境雖然不妙,但並不是最糟的,因為我可以隨意進出希爾貝特的家(雖然我決不會利用這項特權)。如果痛苦過於劇烈,我可以使它中止。所以我的痛苦每天都是暫時的,這樣說還不夠,每小時中有多少次(但此刻已無決裂的最初幾個星期裡那種令人窒息的、焦慮的期待——在我回到斯萬家以前),我對自己朗誦有一天希爾貝特將寄給我,或者親自送來的那封信!這個時時浮現在眼前的、想像的幸福,幫助我忍受了真正的幸福的毀滅。不管我們的女人猶如「失蹤者」,儘管我們知道再無任何希望,我們卻仍然期待,等待稍稍一點兒動靜,稍稍一點兒聲響。好比母親雖然明知作危險勘察的兒子已葬身大海,但仍時時想像他會奇跡般得救,而且即將身強體壯地走進門來。這種等待,根據回憶的強弱及器官的抗力,或者使母親在多年以後承認這個事實,逐漸將兒子遺忘並生活下去,或者使母親死去。另一方面,一想到我的悲傷有利於我的愛情,我便稍稍得到寬慰。我探望斯萬夫人而不和希爾貝特見面,這種訪問每次都是殘酷的,但是我感到它會改善希爾貝特對我的看法。
每次去看斯萬夫人以前,我總要打聽清楚她女兒是不是確實不在家,我這樣做不僅僅是因為我決心與她斷交,也因為我仍希望和解,這個希望重疊在斷交的意圖之上(希望和意圖很少是絕對的,至少並不總是絕對的,因為人的心靈有一條規律,它受突然湧現的不同回憶所左右,這規律即間斷性),並且使我意識不到這個意圖的殘酷性。我很清楚希望極為渺茫。我像一個窮人,如果他在啃乾麵包時心想等一會兒也許有位陌生人會將全部家財贈給他,那麼他就不會那麼傷心落淚了。為了使現實變得可以忍受,我們往往不得不在心中保留某個小小的荒唐念頭。因此,如果不和希爾貝特相遇,我的希望會更完好無損——雖然與此同時,我們的分離更成為現實。如果我在她母親家與她迎面相遇,我們也許交換幾句無法彌補的話,那會使決裂成為永恆,使我的希望破滅,另一方面,它所產生的新焦慮會喚醒我的愛情,使我難以聽天由命。
很久以前,早在我和她女兒決裂以前,斯萬夫人就曾對我說:「您來看希爾貝特,這很好,不過希望您有時也來看看我,但不要在我的舒弗萊裡日1來,客人很多,會使您厭煩,挑別的日子來,辰光稍晚我總在家。」因此,我的拜訪彷彿僅僅是滿足她很久以前表達的願望。我在時辰很晚、夜幕降臨、我父母即將吃晚飯時出門去斯萬夫人家,我知道在訪問中不會遇見希爾貝特,但我一心想的僅僅是她。那時的巴黎不像今天這樣燈火輝煌,即使市中心的馬路也無電燈,室內的電燈也少見,而在這個當時被認為偏僻的街區裡,底層或比底層略高的中二層(斯萬夫人通常接待客人的房間就在這裡)的客廳射出明亮的燈光照亮街道,使路人抬眼觀看。他自然將這燈光,將這燈光的明顯而隱晦的起因與大門口那幾輛華麗馬車聯繫起來。當他看到一輛馬車起動時,便頗有感觸地認為奧秘的起因發生了變化,其實只是車伕怕馬匹著涼,因此讓馬匹來回溜躂,這種走動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因為膠皮車輪靜寂無聲,它使馬蹄聲顯得更清脆、更鮮明——
1舒弗萊裡,奧芬巴赫輕歌劇中的主人公,此處指正式接待日。
在那些年代裡,不論在哪條街上,只要住房離人行道不是太高,從街上就能看見室內的「冬季花園」(如今只能在斯達爾1新年禮品叢書的凹板照片中見到),這種花園與如今路易十六式客廳的裝飾——極少鮮花,長頸水晶玻璃瓶中只插著單獨一枝玫瑰花或日本蝴蝶花,再多一枝也插不進——恰恰相反,它擁有大量的、當時流行一時的室內裝飾性植物,而且在安排上毫無講究,它體現的不是女主人如何冷靜地採用毫無生氣的裝飾,而是她如何熱切愛著活生生的植物。它更使人想到當時流行於公館中的便攜式微型花房。元月一日凌晨,人們將這種花房放在燈下——孩子們沒有耐心等到天亮——放在新年禮品中間,而它是最美的禮品,因為人們可以用它培育植物,從而忘記光禿禿的冬天。冬季花園不僅和這種花房相似,還和花房旁邊的那本精美書本上的花房圖畫相似,那幅畫也是新年禮物,但不是贈給孩子們,而是贈給書中女主人公莉莉小姐的,它使孩子們如此著迷,以至他們現在雖已老邁,但仍然認為那些幸運年代的冬天是最美好的季節。過路人踮起腳往往就能看見在這冬季花園的深處,在各式各樣的喬木的內側(從街上看進去,亮著燈的窗子彷彿是兒童花房——圖畫或實物——的玻璃罩),一位身著禮服、紐扣上插著一支梔子花或石竹花的男人,正站在一位坐著的女士面前,兩人的輪廓影影綽綽,如同一塊黃玉中的兩個凹雕,客廳充滿了茶炊——當時是新進口貨——的霧氣,這種茶炊霧氣今天仍然有,但人們習以為常,不再理會。斯萬夫人很重視這種「茶」,她認為對男人說「您每天晚一點來,我總在家,您來喝茶」這句話既新穎又有魅力,她暫時用英國口音,並伴之以溫柔甜蜜的微笑,因此對方十分認真,神情嚴肅地向她鞠躬,彷彿此事至關重要,奇異不凡,人們應該肅然起敬,決不可掉以輕心——
1斯達爾是法國文人及出版商(1814—1886)。
斯萬夫人客廳裡的鮮花不僅具有裝飾性,除了上述原因以外,還有一個與時代無關,僅與奧黛特舊日生活有關的原因。她曾經是交際花,大部分時間和情人在一起,也就是說在她家中,因此她要安排好自己的家。在體面女人家裡所看到的,並且被體面女人認為重要的東西,對交際花來說就更為重要。她每天的高峰時刻不是穿衣去給別人觀賞,而是脫衣和男人幽會。她無論穿便袍還是穿睡衣,都必須像出門打扮一樣風度翩翩。別的女人將珠寶炫耀於外,而她卻將它藏於內室。這種類型的生活,要求並且使人習慣於一種隱秘的、幾乎可以說是漫不經心的奢侈。斯萬夫人的這種奢侈也擴及花草。在她的安樂椅旁總有一個碩大的水晶玻璃盆,裡面全都是帕爾馬蝴蝶花或是花瓣散落在水中的雛菊花。花盆似乎向來訪者證明這是她所喜好的消遣——正如她喜歡獨自喝茶一樣,可惜被不速之客打斷了。這種消遣甚至比喝茶更親密,更神秘。因此,當來客看到展示在她身旁的鮮花時,會情不自禁地想向她道歉,彷彿他翻看了奧黛特尚未合上的書的標題,而標題會洩露她讀的是什麼,也就是說她此刻想的是什麼。何況鮮花比書籍更有生命。人們走進客廳拜訪她,發現她並非單獨一人而惶惑不安;人們和她一同回家,看到客廳並非空寂而惶惑不安。這些鮮花在客廳中佔有神秘的地位,它們與人所不知的女主人的生活密切相關。它們不是為來訪者準備的,而是彷彿被奧黛特遺忘在那裡。它們以前和現在都與奧黛特密談,因此,人們害怕打擾它們,同時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如稀釋水彩般的、淡紫色的帕爾馬蝴蝶花,徒勞地試圖窺見其中的奧妙。從十月底起,奧黛特盡量按時回家喝茶,當時它仍然稱作fiveoEclockter(五點鐘的茶),因為奧黛特聽說(並喜歡向別人重複)維爾迪蘭夫人辦沙龍正是為了告訴別人她這個鐘點一定在家。奧黛特也想辦一個沙龍,與維爾迪蘭沙龍同一類型,但是更自由,用她的話說,senzarigore1。因此,她彷彿是德-萊斯比納斯小姐,從小集團中的迪-德方2夫人那裡奪來最討人喜歡的男人,特別是斯萬,好另立門戶。按某種說法,在她的分裂活動和隱居生活中,斯萬一直追隨她,然而,儘管她能輕易地使不瞭解往事的新交相信她的話,她自己卻並不信服。然而,當我們喜歡某些角色時,我們一再在眾人面前扮演,又一再私下排練,因此想到的往往是它們虛幻的見證,而將真實幾乎遺忘殆盡。斯萬夫人整天在家時,穿著雙縐絲便袍,它如初雪一般潔白純淨,有時穿著百褶薄紗長袍,上面灑滿了粉色和白色的花瓣。今天,人們可能認為這身裝束與冬天不相稱,其實不然。這些輕盈的絲綢和柔和的色彩使她(那時的客廳掛有門簾,十分悶熱,描寫沙龍生活的小說家當時最高的褒詞便是「舒舒服服地墊得厚厚的」)像她身邊那些彷彿冬去春來裸露出肉紅色的玫瑰花一樣顯得嬌弱畏寒。地毯使腳步聲難以覺察,女主人又隱坐在客廳一角,毫不覺察你的到來,因此,當你來到她面前時,她仍在埋頭看書,這增加了浪漫性,增加了魅力——彷彿突然發現奧秘,至今我們記憶猶新。斯萬夫人穿的便袍當時已不時新,大概只有她還仍然穿著它們,因此彷彿是小說中的人物(只有亨利-格雷維3的小說中才見過這種便袍)。此刻是初冬,奧黛特客廳裡碩大的菊花萬紫千紅,這是斯萬從前未在她的寓所見過的。我讚賞它們——當我悶悶不樂地拜訪斯萬夫人時,我的失意使這位希爾貝特的母親具有濃厚的神秘詩意,因為她第二天會對女兒說:「你的朋友來看我了」——可能是由於那些菊花或是和路易十五式絲椅墊一樣呈淺粉色,或是和她的雙縐睡袍一樣雪白,或是和她的茶炊具一樣呈銅紅色,它們給客廳的佈置又加上一層裝飾,這層裝飾也同樣艷麗高雅,但卻具有生命,而且只能持續幾天。使我尤為感動的是,與十一月黃昏薄霧中的夕陽所放射的絢麗的紅色或深褐色相比,菊花的顏色並非轉瞬即逝,它持續的時聞更長。我看見陽光在空中暗淡下去,我跨進斯萬夫人家,發現陽光再現,轉移到菊花那火焰般的色彩上。這些菊花彷彿是高超的彩色畫家從瞬息萬變的大氣和陽光中獵取來裝點住宅的光彩一樣,它們敦促我拋開深沉的憂鬱,利用喝茶的這個小時去貪婪地享受十一月份短暫的樂趣(這樂趣閃爍在我身旁那親切而神秘的菊花光輝之中)。可惜,我所聽見的談話並不能使我達到這光輝,談話與光輝毫無共同之處。時光不早,但是斯萬夫人溫柔地對戈達爾夫人說:「啊不,還早呢,別瞧鐘,還不到時間,鍾也不准。您有什麼事要急著走呢?」同時又朝並未放下小皮夾的教授夫人遞去一小塊餡餅——
1意大利文:無拘束。
2德-萊斯比納斯,迪-德方都是十八世紀著名沙龍的女主人。
3亨利-格雷維,法國女小說家(1842—1902),作品情節曲折,以俄羅斯為背景。
「要從這裡出去可不容易。」邦當夫人對斯萬夫人說。這句話表達了戈達爾夫人的感想,她驚奇地大聲說:「可不是,我的小腦瓜裡也總是這麼想的。」她的話得到賽馬俱樂部先生們的贊成。當斯萬夫人將他們介紹給這位毫不可愛、平庸無奇的矮女人時,他們彷彿受寵若驚,一再致敬,而戈達爾夫人對奧黛特顯赫的朋友也十分謹慎,用她的話說,「嚴陣以待。」(她喜歡用高雅的字句來表述最簡單的事物)「您瞧瞧,連著三個禮拜三您都失約。」斯萬夫人對戈達爾夫人說。「可不是,奧黛特,有多少個世紀、多長的日子我們沒見面了。我這不是認罪了嗎?不過,您知道,」她用一種過分靦腆和含糊的神氣說(雖然是醫生的夫人,她談起風濕病或腎絞痛來也不直截了當),「我遇到不少小麻煩。各人都有難念的經嘛!我的男僕中出了一場風波,其實我並不比別的女人更看重權威,但是,我不得不辭退膳食總管,以示警戒,他也正想找一個更賺錢的工作。他這一走幾乎引起內閣全體辭職,連我的貼身侍女也不願意留下,那場面可以和荷馬媲美。不過,我終於掌穩了舵,這個教訓使我獲益匪淺。瞧,我用這些僕人們的瑣事來使您厭煩。您也知道,不得已進行人員調整,這是多麼傷腦筋的事。您那位漂亮女兒不在家?」她問道。「不,我那位漂亮女兒在女友家吃飯,」斯萬夫人回答,同時轉身對我說:「我以為她給您寫過信,讓您明天來看她哩。」接著又對教授夫人說:「您的嬰兒怎麼樣?」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斯萬夫人的話向我證明,只要我願意我就可以和希爾貝特見面,而這正是我前來尋找的安慰,正因為如此,我這段時期的訪問成為必不可少的。「沒有,我今晚給她寫幾個字。再說,希爾貝特和我再不能見面了。」我說話的語氣彷彿將這分離歸結為某個神秘原因,這樣一來,我可以保持愛情的幻想,我談到希爾貝特和她談到我時的溫柔口吻使這幻想不至於破滅。
「您知道她十分愛您。您明天真的不來?」斯萬夫人說。一陣喜悅突然使我飛了起來,我心裡想:「為什麼不來呢?既然是她母親親自請我?」但我立刻墮入憂愁之中。我擔心希爾貝特看到我時會認為我最近的冷淡是偽裝的,因此我寧願繼續不見面。在個別交談中,邦當夫人抱怨說她討厭政治家的夫人們,並且裝腔作勢地說所有的人都可厭和可笑,她為她丈夫的地位感到遺憾。
「這麼說,您可以一口氣接待五十位醫生夫人?」她對戈達爾夫人說,因為後者對誰都和藹可親,認真履行義務。「啊,您是有美德的人。我嘛,在部裡,當然我必須接待。哎!那些官太太,您知道,真沒辦法,我沒法不法不對她們伸舌頭。我的外甥女阿爾貝蒂娜也和我一樣。您不知道這小姑娘有多冒失。上星期我的接待日那天,來了一位財政部次長的夫人,她說她對烹調一竅不通。我那位外甥女露出最美妙的微笑回答說:『可是,夫人,您肯定知道烹調是怎麼回事,因為令尊大人刷過盤子。』」
「啊!我真喜歡這故事,妙極了!」斯萬夫人說,接著又向戈達爾夫人建議道:「醫生出診的日子,您至少能享受一下可愛的家,和花草書本及您喜歡的東西作伴吧。」
「就這樣,她直截了當地給了那位女士兩下,砰,砰,她可不含糊。事先一點風也不透,這個小壞蛋,像猴子一樣機靈。您是幸運者,您能克制自己,我特別羨慕那些善於掩飾思想的人。」
「我並不需要這樣做,夫人,我這人很隨和。」戈達爾夫人輕聲說,「首先,我沒有您這樣的特權地位,」她略略提高聲音。每當她在談話中塞進微妙的慇勤和靈巧的恭維,以博得好感並有益於丈夫的事業時,她總是這樣略略抬高聲音以增強效果的,「其次,我對教授是鞠躬盡瘁的。」
「不過,夫人,問題不在於願意不願意,而在於能夠不能夠。您大概不屬於神經質的人。而我,一看見國防部部長夫人裝模作樣,我就禁不住模仿她。我這脾氣真糟糕。」
「啊!對了,」戈達爾夫人說,「聽說她有抽搐的毛病。我丈夫還認識一位地位很高的人,當然,這些先生們私下議論起來……」
「對了,夫人,正像那位駝背的禮賓司司長。他每次來,不到五分鐘我必定要碰碰他的駝背。我丈夫說我會讓他丟了差事,有什麼辦法呢,讓他的部見鬼去吧!對,讓他的部見鬼去吧!我該把這句話印在信紙上作為座右銘。我這樣說一定使您聽著刺耳吧,您是位和氣的人,而我,我承認,我喜歡小小的惡作劇,不然生活就太單調了。」
她一個勁地談論丈夫的部,彷彿它曾是奧林匹斯似的。為了轉移話題,斯萬夫人轉身對戈達爾夫人說:
「您看上去真漂亮。是勒德弗商店做的?」
「不,您知道,我是羅德尼茲商店的信徒,再說,這是改的。」
「是嗎,挺有派頭!」
「您猜多少錢?……不,第一位數不對。」
「怎麼,這麼便宜,簡直是白給的。人家告訴我的比這要貴三倍。」
「人們就是這樣寫歷史的。」醫生的妻子回答說。接著她指著斯萬夫人送她的圍脖緞帶說道:「您瞧,奧黛特,您還認得嗎?」
門簾掀開了一半,伸進一個腦袋,他畢恭畢敬、彬彬有禮,戲謔地假裝唯恐打擾眾人,這是斯萬。「奧黛特,阿格裡讓特親王正在我的書房,他問能不能來看看你。我該怎樣回答他呢?」「我很樂意。」奧黛特顯然滿意地說,但臉色平靜。這很自然,因為她曾接待過高雅人士(即使在她當交際花的時期)。斯萬將這個批准令帶去給親王。如果不是在這個空隙裡維爾迪蘭夫人走了進來,他就要領著親王回到妻子身邊。
斯萬和奧黛特結婚時,曾要求她不再和那個小集團來往(他這樣做當然有許多理由,而且,即使沒有理由,他也會這樣做,因為忘恩負義是一條規律,它容不得例外,它更證明了這一點:所有牽線搭橋的中間人不是缺乏遠見就是毫無私心)。他只允許奧黛特和維爾迪蘭夫人每年互訪兩次。「女主人」的某些信徒十分氣憤,認為這未免太過分,為她鳴不平,因為多年以來,奧黛特,甚至斯萬,一直被她視為上賓。小集團中誠然有虛情假意的兄弟,他們不去維爾迪蘭夫人家,而是偷偷地赴奧黛特的約會,而且,萬一事情洩露,他們便借口說想見見貝戈特(儘管「女主人」說貝戈特不去斯萬家,又說他毫無才華可言,但她仍然想方設法——用她的話說——吸引他),但小集團中也有「過激分子」,他們對妥善的個別處理方式(它往往使當事人避免採取極端態度來對待某人)一竊不通,而是盼望維爾迪蘭夫人與奧黛特一刀兩斷(這個願望當然落空),使奧黛特從此再不能得意洋洋地笑著說:「自從分裂出來,我們很少去『女主人』家。我丈夫還是單身漢時,去她家比較容易,可是結婚以後就不那麼容易了……說老實話,斯萬先生受不了維爾迪蘭大媽,所以他也不願意我和她經常來往。而我呢,作為忠實的妻子……」斯萬陪同妻子出席維爾迪蘭家的晚會,但是當維爾迪蘭來看奧黛特時,他往往迴避。因此,如果「女主人」在座,他就讓阿格裡讓特親王一個人進去。奧黛特單獨將親王介紹給維爾迪蘭夫人,她不願意維爾迪蘭夫人在這裡聽見默默無聞的姓氏,而願意讓她看到許多陌生面孔,從而自認為置身於貴族名流之中。奧黛特的這番算計十分奏效,維爾迪蘭夫人當晚便帶著鄙夷的神氣對丈夫說:「她的朋友們真可愛,的確是反動勢力的精華!」
奧黛特對維爾迪蘭夫人也抱著相反的幻覺。這個沙龍當時並未具有後來的雛形,維爾迪蘭夫人甚至還不到孵化期——在此期間停止大聚會,因為新近贏得的、為數可觀的名流會被眾多無名小卒所淹沒,因此寧可等待,等到被吸引來的十位體面人物繁殖七十倍!如同奧黛特即將做的那樣,維爾迪蘭夫人也將「上流社會」作為目標,但她的進攻範圍仍然窄狹,而且與奧黛特的進攻區相距甚遠(奧黛特有可能達到同樣目標,有可能進行突破)因此,奧黛特對「女主人」所擬定的戰略計劃一無所知。當人們對奧黛特說維爾迪蘭夫人是趕時髦的女人時,奧黛特笑了起來,真心誠意地說:「恰恰相反。首先她不具備趕時髦的條件。她誰也不認識。其次,說句公道話,她覺得現在就很好。不,她喜歡的是星期三的聚會,愉快的談話。」她暗暗羨慕維爾迪蘭夫人作為「女主人」
所強調的藝術(奧黛特在這所傑出學校中也學到了這門藝術),那就是(對女主人而言),善於「聚集」,善於「組織」、「發揮」、「隱退」的藝術,充當「橋樑」的藝術,雖然這些藝術僅僅是為空虛塗上色彩,對空虛進行雕琢,確切地說是虛無的藝術。
斯萬夫人的女友們看到維爾迪蘭夫人來訪十分詫異,因為在她們的想像中,維爾迪蘭夫人與她高朋滿座(永遠是小集團)的客廳是無法分開的,而此刻她們驚奇地看到,在這位作為客人的「女主人」身上,在她那張安樂椅上,竟重現、凝聚、濃縮了整個小集團,她裹在一件和這間客廳牆上掛的白色皮毛同樣毛茸茸的-e皮大衣裡,彷彿是客廳中的客廳。膽怯的女客唯恐打擾主人,起身告辭,並且用複數人稱說:「奧黛特,我們先走了。」就彷彿人們在探視剛能行走的病人時採用複數人稱說話,以暗示別讓病人過度疲勞。人們羨慕戈達爾夫人,因為「女主人」稱呼她的名字。「我帶您一起走?」維爾迪蘭夫人問戈達爾夫人,她怎能忍受一位信徒不追隨她而獨自留下呢?「這位夫人已經好意要我坐她的車了。」戈達爾夫人回答,她不願意讓人以為她為了討好有名氣的人而將答應乘邦當夫人的三色標誌馬車一事忘在腦後:「我真謝謝你們這些朋友。你們要我乘你們的車,對我這個沒車伕的人來說,真是運氣。」「特別是,」「女主人」回答說(她不敢說得太多,因為她對邦當夫人略有瞭解,而且剛剛邀請她參加每星期三的聚會),「您住得離克雷西夫人那麼遠。啊,我的天,我永遠也不習慣說斯萬夫人。」對小集團這些才智平庸者來說,佯裝不習慣稱斯萬夫人,這也是一種玩笑。維爾迪蘭夫人又說:「我一向習慣於稱克雷西夫人,剛才差一點又說漏嘴。」其實她在對奧黛特說話時故意說錯,而決非差一點說漏嘴了。「奧黛特,您住的地方這樣偏辟,不害怕嗎?晚上回家我會提心吊膽的。再說,這裡又潮濕,對您丈夫的濕疹十分不利。總不致有耗子吧?」「沒有!多可怕呀!」「那就好,這是別人對我說的。我很高興這是謠傳,我這人特別害怕老鼠,都不敢來看您了。再見,親愛的,回頭見,您知道我多麼高興見到您。您不會擺弄菊花。」她一面往外走一面說,斯萬夫人起身送她。「這是日本菊花,您得照日本方式插花。」當「女主人」走了以後,戈達爾夫人大聲說:「我可不同意維爾迪蘭夫人的看法,雖然在一切問題上我都把她當作戒律和先知。奧黛特,只有您能找到這麼漂亮的菊花,用時新的說法,漂亮應用陽性形容詞。」斯萬夫人輕聲回答說:「親愛的維爾迪蘭夫人對別人的花有時不夠友好。」戈達爾夫人為了打斷對「女主人」的批評,便問道:「您去哪家花店?勒梅特爾?那天在勒梅特爾花店前有一株很大的粉色灌木,於是我便做了一件大蠢事。」但她不好意思說出那株灌木的精確價格,只是說:「不易上火」的教授也暴跳如雷,說她瞎花錢。「不,不,除了德巴克以外,我沒有固定的花店。」戈達爾夫人說:「我也一樣,不過我承認我偶爾對它不忠,去拉肖姆花店。」「哈!您拋棄德巴克花店而去拉肖姆花店,我可要去告密了。」奧黛特回答說,盡量顯得風趣,好引導談話。她在自己家中比在小集團中要輕鬆自如得多,她又笑著補充說:「再說,拉肖姆花店的價格驚人,未免太貴了,我覺得實在不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