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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在斯萬家那邊 第三卷 地名:那個姓氏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在我無眠之夜最常回憶的那些臥室當中,跟貢佈雷的臥室差別最大的要數巴爾貝克海濱大旅社那間了,這間屋的牆塗了瓷漆,就跟碧波粼粼的游泳池光滑的內壁一樣,容有純淨、天藍色、帶鹽味的空氣,而貢佈雷那幾間臥室則洋溢著帶有微塵、花粉、食品和虔誠味道的氣氛。負責裝飾旅社的那位巴伐利亞傢俱商讓各間房間的裝飾都有所不同,我住的那間沿著三面牆都有玻璃門矮書櫃,按照它們所處的位置不同,產生出設計者未曾料及的效果,反映出大海變幻無常的景色的一角,這就像是在牆上糊上一層海青色的壁紙,只不過被書櫃桃心木的門框分割成一片一片罷了。這樣,整個房間就像是當今「現代款式」住宅展覽會上展出的新型臥室,裝飾著據說是能使居住者賞心悅目的藝術品,上面表現的題材則以住處所在地點的性質而異。

    而跟這真正的巴爾貝克最迥然不同的莫過於我在暴風雨的日子裡常常嚮往的那個巴爾貝克了。在這樣的日子裡,風刮得那麼大,弗朗索瓦絲領我上香榭麗捨時總囑咐我別貼了牆根走,免得讓刮落下來的瓦塊砸著,還不勝感慨地談到報上所說的那些陸地遭災和海上翻船的消息。我倒極其希望能看到海上的風暴,倒不是因為這景象美,而是因為這是揭示大自然真實生命的時刻;或者可以這樣說,我心目中美的景像是我確知並非為了取悅於我而人為地安排的景象,而是必然的、不可改變的景象——例如景色之美,或者偉大的藝術作品之美。我所感到好奇的,我所熱切要認識的,都是我相信比我自己還要真實的東西,都是具有這樣一種優點的東西,能向我顯示某個偉大的天才的一點思想,顯示自然不假人手而自行展現出來的力量或美惠。正如留聲機唱片中孤立地播放出來的先妣美妙的嗓音並不足以減輕我們失去母親的痛苦一樣,用機械模仿出來的暴風雨也跟萬國博覽會上光彩奪目的噴泉一樣引不起我絲毫興趣。為使暴風雨絕對真實,我也要求這海岸是一條天然的海岸,不是哪個市政府臨時挖出來的一條土溝。大自然在我心中激起的種種情懷,使我覺得它跟人用機械創造的東西截然不同。大自然帶上的人工印記越少,它給我心的奔放留下越多的餘地。我可早就記住了巴爾貝克這個名字,勒格朗丹說這個海灘緊挨著「那以沉船頻繁而知名的喪葬海岸,一年當中倒有六個月籠罩著一層薄霧,翻騰著滾滾白浪。」

    他還說:「人們在那裡比在菲尼斯泰爾(那裡儘管現在旅館鱗次櫛比,依然未能改變大陸最古老的骨架)更能感覺到他們腳下就是法國大陸、歐洲大陸、古代世界大陸真正的邊緣。這是漁民的最後一個營地,他們跟創世以來世世代代的所有漁民一樣,面對海上的迷霧和黑夜的暗影這永恆的王國。

    有一天在貢佈雷,我在斯萬先生面前談起這巴爾貝克海灘,想從他嘴裡探聽一下這裡是不是看最強烈的暴風雨的最理想的地點,他答道:「巴爾貝克嗎,我是很熟悉的!巴爾貝克的教堂是十二三世紀建的,還是半羅曼式的,也許是諾曼底哥特式建築物最奇妙的樣品,可真是獨一無二!簡直像是波斯藝術。」直到這時為止,這個地區在我心目中彷彿只是屬於遙遠得無法追憶的遠古的大自然,跟那些偉大的地質現象的歷史同樣悠久,也跟地上的海洋和天上的大熊星座一樣置身於人類歷史之外——就連那些未開化的漁民也跟他們所捕的鯨一樣,對他們來說也無所謂中世紀不中世紀的問題。現在真像是喜從天降,忽然發現這個地區也走進了世紀的序列,經歷過羅曼時代,忽然得知哥特式的三葉草也曾在一定的時刻來裝點過這裡蠻荒的石塊,正如那雖然細小然而生命力旺盛的花草在春季來臨時穿透終年不化的積雪,星星點點地散佈在極地一樣。哥特式藝術幫助我們確定這些地方和這些人的年代,同樣這些地方和這些人也幫助我們確定哥特式藝術的年代。我試著在腦子裡想像這些漁民的生活,他們在中世紀聚居在這地獄海岸的一角,在死亡的懸崖腳下,又是怎樣小心翼翼地、出乎意料地嘗試著建立起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我原來一直以為,哥特式藝術只有在城市中才有,現在它離開了城市,在我心目中就更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了,我可以看它怎樣在特殊的條件下,在蠻荒的岩石上,萌芽生長,開出一朵尖尖的鐘樓之花。有人領我去看巴爾貝克最著名的雕像的複製品,有毛髮蓬鬆、塌算子的使徒,有門廳的聖母像,當我想到我有一天可以親眼看到它們聳立在那永恆的帶有鹹味的濃霧之間,我都高興得喘不過氣來了。從此,每到二月間風雨交加但天氣溫和之夜,狂風在我心中呼嘯,刮得它跟臥室的煙囪一樣猛烈地晃動,也把上巴爾貝克一遊的盤算注入我的心中,既要去看一看哥特式的建築,也要去體驗一下海上的風暴。

    我真想第二天就乘上一點二十二分那班其妙無比的火車;這班車的開行時刻,無論是在鐵路公司的公告牌上還是在巡迴旅行的廣告上讀到時,我的心總不禁怦怦直跳:我彷彿覺得它在下午的某一個確定的點上,開了一道美妙的槽,畫下了一個神秘的標誌,自這裡起,鐘點改了方向,儘管也還通向夜晚,通向明晨,然而已經不是在巴黎看到的夜晚或明晨,而是在列車通過而你可以自行選擇的若干城市中之一所看到的:列車在貝葉、古當斯、維特萊、蓋斯當貝、邦多松、巴爾貝克、朗尼翁、朗巴爾、貝諾岱、阿方橋、甘貝萊都是要停的,還要瀟灑地繼續前進,為我提供更多的地名,叫我不知如何選擇是好,因為我不能捨棄其中任何一個。然而甚至我都無法再等明天那班火車,如果父母親答應的話,我想匆匆穿上衣服,當晚離開巴黎,明日清晨當太陽在呼嘯的海面升起時就抵達巴爾貝克,我將在波斯風格的教堂裡躲避那海面飛濺的浪花。但隨著復活節假期日漸迫近,我父母親答應我可以在意大利北部度假,於是那一直佔據我整個心靈的暴風雨之夢,一心只想看浪濤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洶湧升騰,在那些陡峭粗糙如懸崖、鐘樓上有海鳥呼號的教堂旁邊直衝最荒漠的海岸的夢想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失去了它全部的魅力,因為它同起而代之的春之夢截然對立,只能起削弱它的作用;這是最絢麗多彩之春,不是依然還有寒霜砭人的貢佈雷的春天,而是將菲埃索爾1的草地佈滿百合花和銀蓮花,使佛羅倫薩得有象安吉利科修士2畫中那樣金光閃閃,光耀奪目的背景的春天。從這時起,我就覺得只有陽光、花香、色彩才有價值,景象的變換在我心中促成了願望的徹底的改變,而且這改變來得如此突然,就像在音樂中時常發生的情形一樣,也促成了我感情基調的徹底的變化。到了後來,只要天氣稍為有些變動,就會在我心中激起那樣的變化,用不著等到另一個季節的來臨。這是因為,時常在某個季節的某一天,我們覺得它是另一個季節迷了路的一天,它使我們生活在那個季節,立即想起並且渴望那個季節特有的樂趣,把我們正在做的夢打斷,把幸福日曆中某一章的一頁撕下,或者移前,或者挪後。不久,我們的舒適感或是我們的健康只能從這些自然現象中偶然取得微不足道的好處,直到有朝一日,科學能夠充分掌握這些現象,任意予以製造,把呼喚雨雪陽光的本領交到我們手裡,使它們免遭機運的監護,擺脫它的喜怒無常為止,同樣,大西洋與意大利之夢的出現也就不再完全取決於季節和天氣了。要使巴爾貝克、威尼斯、佛羅倫薩再現,我只消把它們的名字念上一遍,這些名字所代表的地方在我心中激起的願望就凝聚在這幾個音節之中。即使是在春天,只要在哪本書裡見到巴爾貝克這個名字,就足以喚起我去看暴風雨和諾曼底哥特藝術的願望;哪怕是個風雨交加的日子,佛羅倫薩或者威尼斯這個名字也會使我嚮往太陽、百合花、總督府或者百花聖母院——

    1菲埃索爾在佛羅倫薩近郊。

    2安吉利科修士(1387——1455):俗名古依多-第-彼埃特魯,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早期畫家。

    這些名字雖然從此永遠吸附了我對這些城市所設想的的形象,但這是經過改造了的形象,是依照它們自身的規律重現到我腦際的形象;這些名字美化了這些城市的形象,也使它跟這些諾曼底和托斯卡尼的城市的實際不相一致,而我想像中賦予的任意的歡快越是增長,來日我去旅行時的失望也越強烈。這些名字強化了我對地球上某些地方的概念,突出了它們各自的特殊性,從而使它們顯得更加真實。我那時不把這些城市、風景、歷史性建築物看成是從同一塊質料的畫布上在不同的位置裁剪下來、賞心悅目的程度有所不同的畫幅,我是把它們當中的每一個都看成是一個完全與眾不同的陌生的東西,我的心靈渴望著它,樂於從結識它之中得到益處。當這些城市、風景,歷史性建築物冠以名稱,冠以它們特有的名稱,就跟人各有其姓名時,它們又取得了更多的個性。文字為我們提供事物的明白而常見的小小的圖像,就像小學校牆上掛的掛圖,教給孩子什麼叫做木工的工作台,什麼叫做鳥,什麼叫做螞蟻窠,反正把同一類東西都設想成是一模一樣。而人名(還有城市的名稱,因為我們是習慣於把城市看成是跟人一樣各有不同,獨一無二的)為我們提供的圖像卻是含糊的,它根據名字本身,根據名字是響亮還是低沉,選出一種顏色,把這圖像普遍塗上,就像某些廣告一樣,全部塗上藍色或者全部塗上紅色,由於印刷條件的限制或是設計師的心血來潮,不但天空和大海是藍的或紅的,就連船隻、教堂、行人也是藍的或紅的。自從我讀了《巴馬修道院》以後,巴馬就成了我最想去的城市之一,我覺得它的名字緊密,光滑、顏色淡紫而甘美,如果有人對我說起我將在巴馬的某一所房子得到安置,那他就使我產生一種樂趣,認為我可以住進一所光滑、緊密、顏色淡紫而甘美的住所,它跟意大利任何城市的房子毫無關係,因為我只是借助於巴馬這個名字的密不通風的沉重音節,借助於我為它注入的司湯達式的甘美和紫羅蘭花的反光而把它設想出來的。而當我想到佛羅倫薩的時候,就彷彿是想到一座散發出神奇的香味,類似一個花冠的城市,因為它被稱之為百合花之城,而它的大教堂就叫做百花聖母院。至於巴爾貝克,它是這樣的名字中的一個,正如古老的諾曼底陶器還保留著製造它的陶土的顏色一樣,這些名字還體現著某種已經廢除了的習俗、某種封建權利、一些地方的歷史情況,還有某種曾構成一些古怪的音節的過時的讀音方式,我也毫不懷疑還能從在當我到達巴爾貝克時將為我斟上一杯牛奶咖啡,領我到教堂面前去看奔騰的大海的那位客棧主人嘴裡聽到;我要賦予他一副古代韻文故事中的人物那種喜歡爭論,以及莊嚴肅穆的古色古香的派頭。

    如果我身體日漸健壯,父母親即使不答應我上巴爾貝克住些日子,至少同意我登上我在想像中曾多次搭乘的一點二十二分那班火車去見識見識諾曼底或者布列塔尼的建築和景色的話,我就想在那最美的幾個城市下車;然而我無法將它們加以比較,無法挑選,正如在並非可以互換的人們中間無法選取一樣;譬如說吧,貝葉以它的尊貴的紅色花邊而顯得如此高聳,它的巔頂閃耀著它最後一個音節的古老的金光;維特萊末了那個閉音符給古老的玻璃窗鑲上了菱形的窗欞;悅目的朗巴爾,它那一片白中卻也包含著從蛋殼黃到珍珠灰的各種色調;古當斯這個諾曼底的大教堂,它那結尾的二合元音沉濁而發黃,頂上是一座奶油鐘樓;朗尼翁在村莊的寂靜之中卻也傳出在蒼蠅追隨下的馬車的聲響;蓋斯當貝和邦多松都是天真幼稚到可笑的地步,那是沿著這些富於詩意的河濱市鎮的路上散佈的白色羽毛和黃色鳥喙;貝諾岱,這個名字彷彿是剛用纜繩繫住,河水就要把它衝到水藻叢中;阿方橋,那是映照在運河碧綠的水中顫動著的一頂輕盈的女帽之翼的白中帶粉的騰飛;甘貝萊則是自從中世紀以來就緊緊地依著於那幾條小溪,在溪中汩汩作響,在跟化為銀灰色的鈍點的陽光透過玻璃窗上的蛛網映照出來的灰色圖形相似的背景上,把條條小溪似的珍珠連綴成串。

    這些形象之所以不會真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它們必然是十分簡單化了的;當然,我的想像力所嚮往,而我的感官只是很不完全地感知而且並未立刻感到樂趣的東西,我就把它打入名字的冷宮裡了;當然,因為我也曾在這冷宮裡積攢了夢想,所以那些名字現在就激勵著我的願望;然而那些名字也並不怎麼包羅萬象;我至多也只能裝進每個城市的兩三處主要的勝景,而這些勝景在那裡也只能單獨並列,缺乏中間的連繫;在巴爾貝克這個名字當中,就像從在海水浴場賣的那種鋼筆桿上的放大鏡中,我看到一座波斯風格的教堂周圍洶湧的海濤。但也許正因為這些形象是簡化了的,所以它們在我身上才能起那麼大的作用。有一年,當我的父親決定我們要上佛羅倫薩和威尼斯度復活節假時,由於在佛羅倫薩這個名字當中沒有地方裝下通常構成一個城市的那些東西,我就只好以我所設想的喬托的天才,通過春天的芳香,孕育出一個超自然的城市來。既然我們不能讓一個名字佔有太多的空間與時間,我們至多只能像喬托的某些畫中表現同一人物的先後兩個動作那樣——前一幅還躺在床上,後一幅則正準備跨上馬背——把佛羅倫薩這個名字分成兩間。在一間裡,在一個頂蓋之下,我觀賞一幅壁畫,那上面覆蓋著一塊晨曦之幕,灰——的、斜照而逐漸擴展;在另一間裡(當我想到一個名字時,我並不是想到一個不可企及的空想的事物,而是一個我行將投身其間的一個現實的環境,一個從未經歷過的生活,我在這個現實環境中完整無損而純淨無瑕的生活賦予最物質性的樂趣、最簡單的場景以原始人的藝術作品中的那種魅力),我快步邁過擺滿長壽花、水仙花和銀蓮花的老橋,好早早地吃上正在等著我的那頓有水果,有基安蒂紅葡萄酒的午餐。這就是我眼前所看到的(雖然我人還在巴黎),而並非真正在我身邊的東西。即使是從單純的現實主義的觀點來看,我們所嚮往的國家在任何時刻也都比我們實際所在的國家在我們的實際生活中佔有多得多的位置。顯然,當我更仔細地想一想,在我說出「上佛羅倫薩、巴馬、比薩、威尼斯去」這幾個字時我腦子裡到底想的是什麼,這時候我就會明白,我眼前看到的根本不是一個城市,而是跟我已知的一切是如此不同,也是如此甘美,就跟從來都是生活在冬季傍晚的某些人突然看到那從未見過的新異奇跡——春之晨一樣。那些固定不變的不真實的圖景充斥於我的夜晚,也充斥於我的白晝,使得這個時期的我的生活不同於以前那些時期(在一個只從外面看事物,也就是說什麼也看不到的旁觀者的眼中,那些時期可能與這個時期並無不同),這就好像在一部歌劇中,一個富有旋律性的動機引進了一點創新之處,只看腳本的人體會不到,而呆在劇場外面一個勁兒掏出表來看鐘點的人就更難以想像了。再說,就從單純數量的觀點來看,在我們的生活當中,日子也並不都是相等的。要度過一天,對像我這樣多少有點神經質的人,就跟汽車一樣,有著幾種不同的「排檔」。有些日子坎坷不平,艱難險阻,爬起來是無休無止,而有些日子則是緩坡坦途,可以唱著歌兒全速下降。在這個月裡,我把佛羅倫薩、威尼斯和比薩的形象當作一首歌曲那樣反覆吟詠而永不知滿足,這些形象在我心中激起的願望當中有著如此深刻的個人的東西,簡直可說是一種愛情,對人的愛情——我一直相信這些形象是跟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現實相符的,它們使我產生了早期基督徒在升入天堂的前夕所可能抱有的那種美妙的希望。由幻想創造出來而並未經感覺器官感知的東西,現在要用感覺器官去觀看、去觸摸(而且越是跟它們已知的東西不一樣,誘惑力就越大),這裡頭存在的矛盾,我也不去管它了;正是提醒我這些形象是現實的那些東西最強烈地點燃著我的願望,因為這彷彿是我的願望可以得到滿足的一個許諾。雖然我這種豪情是出之於要滿足藝術享受的願望,但就維持這個願望來說,旅遊指南卻比美學書籍起的作用更大,而火車時刻表甚至更有過之。當我想起,佛羅倫薩這個在我的想像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城市,如果在我心中把它跟我隔開的這段路程不能通行的話,我總可以「走陸路」繞個彎,拐一拐走到的,這時我就會心情激動。當然,當我賦予我就要看到的事物以重大的價值,反覆思想威尼斯是「喬爾喬涅1畫派的所在地,提香的故居,中世紀住宅建築最完善的博物館」時,我感到幸福。當我上街,由於天氣的關係(早春來了幾天後寒冬又忽然恢復,這在聖周時的貢佈雷是常有的事)而走得很快的時候,我感到更加幸福——我看到馬路兩旁的栗樹雖然沉浸在潮濕似水的寒氣之中,卻依然像毫不氣餒,穿上盛裝,準時赴宴的客人一樣,照樣開始用它們遭霜凍的嫩葉,裝點這肅殺的寒氣,雖然阻撓,然而無力遏制其生長的不可抗拒的青蔥翠綠,這時我想佛羅倫薩的老橋已經堆滿了風信子和銀蓮花,春天的太陽已經把威尼斯大運河的河水染成一片深藍,染成一片碧綠,當它衝上提香的畫作時,簡直可以跟畫上豐富的色彩比個高下。當我的父親一邊看氣壓計,為天氣之冷而興歎,一邊卻開始研究坐哪班車最好時,我真是抑制不住我歡樂的心情;我也知道,等到吃完午飯走進那染上煤灰的實驗室,走進那能使周圍的一切都變樣的魔室,第二天醒來時就可以到達那「以碧玉為牆,以綠寶石鋪地」的大理石和黃金之城了。這樣,它跟百合花之城就不再僅僅是我任意置之於我的想像力面前的虛構的圖景,而是存在於離開巴黎一段距離(要去的話就絕對必須邁過),存在於地球上某一定點而不是任何其他地點的了,總而言之,這兩個城市是確確實實真實的城市。當我的父親說「總之,你們在威尼斯可以從四月二十號呆到二十九號,然後在復活節的早晨就到佛羅倫薩」的時候,對我來說,這兩個城市就更加真實了;他這幾句話不僅使兩個城市從抽像的空間當中脫離了出來,而且也使它們從想像的時間當中脫離了出來,在想像的時間中我們不是一次僅僅安排一個旅行,而是把別的幾次旅行也同時安排在一起而並不以為怪,因為這些旅行僅僅是可能性而已——而且這想像的時間是完全可以再生的,你把它在這個城市裡度過了,還可以在另一個城市再度;他這幾句話也為這兩個城市安排了特定的日子,這些日子就是證明在這些日子中所做的事情的真實性的證明書,因為這些獨一無二的確定的日子用過以後就消失了,它們不再回來,你不能在那裡度過以後又到這裡再度;我感覺到,正是將近星期一洗衣店要把我濺了墨水的那件白背心洗了送回來的那一周,那兩個皇后城市從它們當時還不存在於其間的理想的時間中走了出來,以最激動人心的幾何學的方式把它們的圓屋頂和鐘樓載入我個人的歷史中去。然而我那時還只是在走向歡樂的頂點這條道路的途中;後來我終於到了這一點(直到那時,我才得到啟示,在那汩汩作響、被喬爾喬涅的壁畫映紅了的街道上,下一周,也就是復活節的前夕,在威尼斯散步的並不是我不顧別人再三提醒而依然還設想的那些「威風凜凜,像海洋那樣令人生畏,頭戴著閃耀著青銅光的盔甲,外披帶褶的血紅披風」的人們,而在別人借給我的那張聖馬克教堂的大照片上,攝影者照下來的頭戴圓頂帽,站在門廊前的那個小人兒可能就是我了),這時我只聽得父親對我說:「大運河上這會兒可能還冷,你無論如何別忘了把冬大衣和厚上衣裝進箱子。」聽了這話,我簡直是欣喜若狂了;我感到我突然穿進那些「彷彿是印度洋中的暗礁似的紫水晶石堆」之中,這是我直到那時一直以為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以遠遠超出我體力的動作,像剝一隻無用的甲殼一樣,驅去我臥室裡身邊的空氣,換上同等數量的威尼斯的空氣——那是我的想像力注入威尼斯這個名字當中的海上的空氣,是夢中的無法形容的特殊的空氣;這時我忽然感到像是靈魂出竅,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噁心,就像人們剛得了一陣劇烈的喉痛時那樣,家裡人不得不把我扶到床上,我燒得那麼厲害,大夫宣稱不僅現在不能讓我上佛羅倫薩和威尼斯去,而且即使我全好了,一年之內也不能打算外出旅行,也不能有任何激動——

    1喬爾喬涅(1477—1510):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威尼斯畫派最優秀的畫家之一。他的藝術對提香及後代畫家影響很大。

    唉!我還被絕對禁止上劇場去聽拉貝瑪的戲;這位被貝戈特認為是有天才的卓越的藝術家,當她讓我看到一些也許是既重要又美妙的東西時,原本是可以減輕我為沒有能去佛羅倫薩和威尼斯,又不能去巴爾貝克而痛苦的心情的。家裡只能退而求其次,讓我每天到香榭麗捨公園去,由一個人陪著,不讓我太累,這個人就是弗朗索瓦絲,她是在萊奧妮姨媽死了以後就一直侍候我們的。上香榭麗捨實在是我難以忍受的事情。只要貝戈特在他的哪部作品裡描寫過這個公園,我也許會產生結識它的願望,正如我總想認識在想像中早就已經有了一個「副本」的東西一樣。我的想像力使這東西保持溫暖,賦予它一個個性,我就想在現實中找到這個東西;可是在香榭麗捨這個公園裡,沒有一樣東西跟我的夢有任何聯繫。

    有一天1,正當我對木馬旁邊我們那老地方感到膩味的時候,弗朗索瓦絲帶我越過那些由賣麥芽糖的女商販等距相隔的座座堡壘構成的邊境線,到鄰近陌生的地區散步,那裡是一張張從未見過的臉,還有山羊拉的小車來來往往;她然後回去把那靠在一叢月桂樹上的椅子上的活計拿回來;在等待她的當口,我在那稀稀拉拉,剪得很短、又被太陽曬得枯黃的大草坪上走來走去,在這草坪的一端有一個池塘,塘邊是座雕像,這時在小徑那邊,有個小姑娘正在穿外套,把球拍裝進套子,以生硬的語調對正在噴泉的承水盤邊打羽毛球的另一個紅頭髮女孩說:「再見了,希爾貝特,我回去了,別忘了今天晚上我們吃了晚飯上你家去!」希爾貝特這個名字在我耳邊掠過,它並不僅僅是提到一個不在場的人物,而是直接稱呼講話的對方,因此更有力地提醒我它所指的那個人的存在;它就這樣在我耳邊掠過,可說是以隨著它的彈道曲線,隨著它逼近目標而逐漸增長的力量而行動著;——我感到,在它身上裝載著呼喚她的那個朋友(當然不是我)對她所呼喚的對象的認識和印象,裝載著當她念出這個名字時她對她們日常親密的交往,對她們彼此間的串門所見到的全部景象,至少是保留在記憶中的全部景象,而我由於不能企及而為之感到痛苦的這份陌生的生活,對這個幸福的姑娘來說卻是如此熟悉,如此可以操縱自如,她使我觸及這份生活的表面而無法深入其中,她以她那一聲叫喊把這份我所陌生的生活投進了寥廓的天空;——希爾貝特這個名字,精確地觸及了斯萬小姐的生活中的一些肉眼不能見的點滴,使它們所發出的香澤在空中飄蕩,其中也包括今晚晚餐以後在她家舉行的那個聚會的芬芳;——它也構成一片色彩斑斕的浮雲,今晚在孩子和女僕群中悠然飄過,就同那在普桑所畫的某個花園上空揚帆飛翔的雲一樣,跟歌劇中滿載駿馬和車輛的彩雲那樣反映出眾神生活的場面;——最後,它也在這塊亂蓬蓬的草地上,在她所站的位置(這既是凋零的草坪的一角,又是打羽毛球那金髮姑娘午後的一個時刻,她這時還在不停地發球,不停地接球,直到一個帽子上插著藍色翎毛的家庭女教師來叫她才住手)投上一道美妙無比的雞血石色的光帶,像一個映像那樣不可捉摸,像一塊地毯那樣覆蓋在地面,而我不禁無休無止地在這道光帶上拖著我那雙戀戀不捨,褻瀆神明的沉重的雙腳躑躅,直到弗朗索瓦絲對我嚷道:「得了,把您短大衣的扣子扣上,咱們顛兒吧,」這時我生平第一次不無惱怒地注意到她的語言是如此粗俗,唉!帽子上沒有藍翎毛嘛!——

    1那是在1895年,「我」十五歲時。

    她倒是會不會再到香榭麗捨來呢?第二天,她沒有來;可是後來那幾天,我都在那裡見到她了;我一直在她跟她的夥伴們玩的地方周圍轉悠,以至有一回,當她們玩捉俘虜遊戲缺一把手的時候,她就叫人問我是不是願意湊個數,從此以後,每當她在的時候,我就跟她一起玩了。但並不是每天都是如此;有時候她就來不了,或者是因為有課,有教理問答,或者是因為午後吃點心,總而言之,她的生活跟我的截然不同,只有那麼兩次,我才感覺到凝結在希爾貝特這個名字當中的她的生活如此痛苦地從我身畔掠過,一次是在貢佈雷的斜坡上,一次是在香榭麗捨的草坪上。在那些日子,她事先告訴夥伴們,她來不了;如果是因為學業的關係,她就說:「真討厭,我明天來不了,你們自己玩吧,」說的時候神色有點黯然,這倒使我多少得到一點慰藉;但與此相反,當她應邀去看一場日場演出而我有所不知而問她來不來玩的時候,她答道:「我想是來不了!我當然希望媽媽讓我上我朋友家去。」反正在這些日子,我事先知道見她不著,可有些時候,她媽媽臨時帶她上街買東西,到第二天她就會說:「對了,我跟我媽媽出去了,」彷彿這是一件極其自然的事情,不可能構成任何人的一件最大的痛苦。也有碰到天氣不好,那位老師怕下雨而不願把她帶到香榭麗捨來的。

    這麼一來,當天色不穩的時候,我打大清早就一個勁兒抬頭觀天,注意一切徵兆。如果對門那位太太在窗口戴上帽子,我就心想:「這位太太要出門了,所以這是個可以出門的天氣,希爾貝特會不會跟這位太太一樣行事呢?」可是天色逐漸陰沉下來,不過媽媽說只要有一絲陽光,天色還能轉亮,但多半還是會下雨的;如果下雨的話,那幹嗎上香榭麗捨去呢?所以,打吃過午飯,我那焦躁不安的雙眼就一直盯著那佈滿雲彩、不大可靠的天空。天色依然陰沉。窗外陽台上是一片灰色。忽然間,在一塊陰沉沉的石頭上,我雖然沒有見到稍微光亮一點的顏色,卻感覺到有一條搖曳不定的光線想要把它的光芒釋放出來,似乎在作出一番努力,要現出稍微光亮一點的顏色。再過一會兒,陽台成了一片蒼白,像晨間的水面那樣反射出萬道微光,映照在陽台的鐵柵欄上。一陣微風又把這條條光照吹散,石頭又變得陰暗起來;然而這萬道微光像已經被你馴養了似的又回來了;石頭在不知不覺之中重新開始發白,而正如在一首序曲中最後那些越來越強的漸強音,通過所有過渡的音符,把唯一的那個音符引到最強音的地位一樣,只見那塊石頭居然已經變成晴朗之日那成了定局、不可交易的燦爛金色,欄杆上鐵條投上的影子現出一片漆黑,倒像是一片隨心所欲不受約束的植被,輪廓勾勒得纖細入微,顯露出藝術家的一番匠心和滿意心情,而這些映照在陽光之湖上的寬闊而枝葉茂盛的光線是如此輪廓分明,如此柔軟平滑,又是如此幸福沉靜地棲息在那裡,彷彿它們知道自己就是寧靜和幸福的保證。

    這是信筆勾成的常春籐,這是短暫易逝的爬牆草!在許多人的心目中,是所有那些能攀緣牆壁或者裝點窗戶的草木當中最缺乏色彩,最令人淒然的一種;可對我而言,自從它在我們的陽台上出現的那一天,自從它暗示著希爾貝特也許已經到了香榭麗捨的那一天起,它就成了一切草木中最彌足珍貴的一種,而當我一到那裡,她就會對我說:「咱們先玩捉俘虜遊戲,您跟我在一邊;」但這暗示是脆弱的,會被一陣風刮走,同時也不與季節而與鐘點有關;這是這一天或拒絕或兌現的一個瞬即實現的幸福的諾言,而且是一個了不起的瞬即兌現的幸福,是愛情的幸福;它比附在石頭上的苔蘚更甜蜜更溫暖;它充滿生機,只要一道光線就可以催它出世,就可以開放出歡快的鮮花,哪怕這是在三九隆冬。

    後來,花草樹木都已凋零,裹著萬年老樹樹幹的好看的綠皮也都蒙上了一層雪花。每當雪雖然已經不下,但天氣還太陰沉,難以指望希爾貝特會出來的時候,我就施出計謀讓媽媽親口說出:「嗯,這會兒倒是晴了;你們也許可以出去試試,上香榭麗捨走上一遭。」在覆蓋著陽台的那塊雪毯上,剛露臉的太陽縫上了道道金線,現出暗淡的陰影。那在我們誰也沒有瞧見,也沒有見到任何玩罷即將回家的姑娘對我講一聲希爾貝特今天不來。平常那些道貌岸然可是特別怕冷的家庭女教師們坐的椅子都空無一人,只有草坪附近坐著一位上了年紀的太太,她是不管什麼天氣都來,永遠穿著同樣一種款式的衣服,挺講究然而顏色暗淡。如果權力操之我手的話,為了認識這位太太,我當時真會把我未來的一生中的一切最大的利益奉獻出來。因為希爾貝特每天都來跟她打招呼;她則向希爾貝特打聽「她親愛的母親」的消息;我彷彿覺得,如果我認識這位太太的話,我在希爾貝特心目中就會是另外一種人,是認識她父母的親友的人了。當她的孫男孫女在遠處玩的時候,她總是一心閱讀《論壇報》,把它稱之為「我的老論壇報」,還總以貴族的派頭說起城裡的警察或者租椅子的女人,說什麼「我那位當警察的老朋友」,什麼「那租椅子的跟我是老朋友」等等。

    弗朗索瓦絲老呆著不動就太冷了,所以我們就一直走到協和橋上去看上凍了的塞納河;每個人,包括孩子在內,都毫無懼色地接近,彷彿它是一條擱淺了的鯨魚,一籌莫展,誰都可以隨意把它剁成碎塊。我們又回到香榭麗捨;我在那些一動也不動的木馬跟雪白一片的草坪之間難過得要命,草坪四周小道上的積雪已經掃走,又組成了一個黑色的網,草坪上那個雕像指尖垂著一條冰凌,彷彿說明這就是她為什麼要把胳膊伸出來的原因。那位老太太已經把她的《論壇報》疊了起來,問經過身邊的保育員幾點鐘了,並一個勁兒說「您真好!」來向她道謝。她又請養路工人叫她的兒孫回來,說她感到冷了,還找補上一句:「您真是太好了,我真不好意思。」忽然間,天空裂了一道縫:在木偶戲劇場和馬戲場之間,在那變得好看的地平線上,我忽然看見那小姐那頂帽子上的藍色翎毛,這真是個難以置信的吉兆。希爾貝特已經飛快地朝我這個方向奔來,她戴了一頂裘皮的無邊軟帽,滿面紅光,由於天寒、來遲和急於要玩而興致勃勃;在跑到我身邊以前,她在冰上滑了一下,為了保持平衡,也許是因為覺得這姿勢優美,也許還是為了擺出一副溜冰運動員的架勢,她就那麼把雙臂向左右平伸,微笑著向前奔來,彷彿是要把我抱進她的懷中。「好啊!好啊!真是太妙了!我是另外一個時代的人,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要不然的話,我真要跟你那樣說這真是太棒了,太夠味了!」老太太高聲叫道,彷彿是代表香榭麗捨感謝希爾貝特不顧天寒地凍而來似的。「你跟我一樣,對咱們這親愛的香榭麗捨是忠貞不渝的,咱們兩個都是大無畏的勇士。我對香榭麗捨可說是一往情深。不怕你見笑,這雪哪,它叫我想起了白鼬皮來了。」說著,她當真哈哈大笑起來。

    這雪的景象代表著一股力量,足以使我無法見到希爾貝特,這些日子的第一天本會產生見不了面的愁苦,甚至會顯得是一個離別的日子,因為它改變了我們唯一的見面地點的面貌,甚至影響到它能不能充當這個地點,因為現在起了變化,什麼都籠罩在一個巨大的防塵罩底下了——然而這一天卻促使我的愛情向前進了一步,因為這彷彿是她第一次跟我分擔了憂患。那天我們這一夥中就只有我們兩個人,而像這樣跟她單獨相處,不僅是親密相處的開始,而且對她來說,冒著這樣的天氣前來彷彿完全就是為了我,這就跟有一天她本來要應邀參加午後一個約會,結果為了到香榭麗捨來和我見面而謝絕邀請同樣感人肺腑;我們的友情在這奄無生氣、孤寂、衰敗的周圍環境中依然生動活躍,我對它的生命力,對它的前途更加充滿了信心;當她把小雪球塞到我脖子裡去的時候,我親切地微笑了,覺得這既表明她喜歡在這披上冬裝,煥然一新的景區有我這樣一個旅伴,又表明她願在困境之中保持對我的忠貞。不多一會兒,她那些夥伴們就都跟猶豫不決的麻雀一樣,一個接著一個來了,在潔白的雪地上綴上幾個黑點。我們開始玩了起來,彷彿這一天開始時是如此淒慘,卻要在歡快中結束似的,當我在玩捉俘虜遊戲之前,走到我第一次聽到希爾貝特的名字那天用尖嗓門叫喊的那個姑娘跟前的時候,她對我說:「不,不,我們都知道,您是愛跟希爾貝特在一邊的,再說,她都已經在跟您打招呼了。」她果然在叫我上積滿白雪的草坪上她那一邊去;陽光燦爛。在草坪上照出萬道金光,像是古代金線錦緞中的金線一般,倒叫人想起了金線錦緞之營1來了——

    1金錢錦緞之營——1520年,法王弗朗索瓦一世與英王亨利第七在加來海峽某地聚會,擬簽訂盟約共同對付德意志皇帝查理第五。雙方爭奇鬥艷,用金錢錦緞將營地裝飾得金壁輝煌,而盟約卻未訂成。

    這一天開始時我曾如此憂心忡忡,結果卻成了我難得感到不太不幸的一天。

    我都已經認為從此再也不會有一天看不見希爾貝特的了(以至有一回,我外祖母沒有按時回來吃晚飯,我居然立即想道,如果她是被車壓死了,那我就不能上香榭麗捨去了;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你就不會對第二個人有什麼愛了),然而有時從頭天起,我雖然已如此焦急地等待,以至寧願為這一時刻犧牲一切,但一旦當我就在她身邊時,卻並不感到這是幸福的時刻;我自己也明白,因為在我的一生當中,我只在這樣的時刻身上才集中了熱切細微的關注,這樣的時刻本身是不會產生任何歡快的原子的。

    當我遠離希爾貝特的時候,我需要能看見她,因為老是在腦子裡想像她那副形象,想著想著就想不出來了,結果也就不能精確地知道我所愛的對象到底是什麼樣子。再說,她也從來沒有對我說過她愛我。恰恰相反,她倒時常說她更喜歡某些男孩,說我是個好夥伴,樂於跟我一起玩,但我太不專心,不把心思都放在遊戲上;而且她還時常對我作出明顯的冷淡的表示,動搖我的信念,使我難以相信我在她心中的地位跟別人有所不同,如果我這份信念出之於希爾貝特對我的愛,而不是象事實那樣出之於我對她的愛的話,那麼這個信念就會是十分堅強,因為它是隨我出之於內心的要求而不得不思念希爾貝特時的方式而異的。但我對她的感情,我自己還沒有向她傾訴過。當然,在我每一本練習本的每一頁上,我都寫滿了她的名字和她的住址,但當我看到我潦潦草草地勾畫而她並不因此而想起我的這些字行,它們使她在我周圍佔了這麼多顯而易見的地位而她並不因此而進一步介入我的生活,我不禁感到洩氣,因為這些字行所表示的並不是連看都看不見它們的希爾貝特,而是我自己的願望,因此它們在我心目中就顯得是純粹主觀的、不現實的、枯燥乏味的,產生不了成果的東西。最緊要的事情是希爾貝特跟我得見面,能夠互相傾吐衷腸——這份愛情直到那時可說是還沒有開場呢。當然,促使我如此急於要跟她會面的種種理由,對一個成熟的男人來說,就不會那麼迫切。到了後來,等到我們對樂趣的培養有了經驗,我們就滿足於想念一個女人(就像我想念希爾貝特一樣)這份樂趣,就不去操心這個形象是否符合實際,同時也就滿足於愛她的樂趣,而無需確信她是否愛你;我們還放棄向她承認我們對她的愛戀這樣一種樂趣,以便使她對我們的愛戀維持得更強烈——這是學日本園藝師的榜樣,他們為了培植一種好看的花,不惜犧牲好幾種別的花。當我愛希爾貝特那時節,我還以為愛情當真在我們身外客觀實際地存在著;以為只要讓我們盡量排除障礙,愛情就會在我們無力作任何變動的範圍內為我們提供幸福;我彷彿覺得,如果我自覺自願地用假裝的不動感情來代替承認愛情這種甘美,我就不僅會剝奪自己最最夢寐以求的那份歡愉,也可以以我自己的自由意志,製造一份虛假的、沒有價值的、與現實毫無關係的愛情,而我就會拒絕沿著它那條神秘的、命中注定的道路前進。

    但當我走到香榭麗捨,首先可以面對我的愛情,把這份愛情的非我所能控制而有其獨立生命的原因加以必要的修正時,當我真的站到希爾貝特-斯萬面前(這個希爾貝特-斯萬,昨天我那疲憊不堪的腦子,已經再也想不起她的形象,我一直指望在再見到她時使這形象變得新鮮起來;這個希爾貝特-斯萬,昨天我還同她一起玩來著呢,剛才我身上卻有個盲目的本能促使我把她認了出來,打個招呼,這就跟我們走路這個本能一樣,在我們還沒有去想以前就先邁一隻腳,再邁另一隻腳),這時我忽然覺得,她跟我夢中所見的那個對象完全不一樣。譬如說,昨天我腦子裡記住的是豐滿紅潤的面頰上的兩隻炯炯逼人的眼,現在希爾貝特固執地顯現出來的那副面目卻恰恰是我不曾想到的:一個尖尖長長的鼻子,再加面部的其他線條,構成了許多鮮明的特徵,在生物學中簡直可以用來與別的種屬有所區別,使她成了一個尖鼻子類型的小姑娘。正當我準備利用這求之不得的時刻,根據我來以前在腦子裡所準備、然而現在又不再見到的希爾貝特的形象,來幫我弄個一清二楚,使我在不在她身畔的漫長時刻中,能確信我所記得的的確就是她,能確信我像寫書那樣日積月累地積累起來的愛情的確是以她為對象的,恰恰在這個時刻,她向我扔過一個球來,正像一個唯心主義的哲學家,他的肉體考慮到外部世界的存在,可他的頭腦卻不相信外部世界這個現實一樣,剛才還沒有把她確認為何許人就跟她打起招呼來的這個「我」,現在又趕忙叫我把她扔過來的球接住(彷彿她是我來與之遊戲的遊伴,而不是來與之聚首的一顆姐妹般的心靈似的),這個「我」也使得我出於禮貌,跟她說上千百句雖然親切然而並無意義的話,但卻阻止我在她走開之前,或者保持沉默,利用這機會把對我來說是必不可少然而時常逃逸的她在我腦中的形象固定下來,或者對她講幾句話,使我們的愛情能取得有決定意義的進展,而這種進展我總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地不去積極爭取的。

    我們的愛情畢竟也取得一些進展。有一天,我們跟希爾貝特一起一直走到跟我們特別友好的那些女商販的木棚子跟前——斯萬先生就是在她那裡買香料蜜糖麵包的。為了衛生的緣故,這種麵包他每天吃得很多,因為他患有種族遺傳性的濕疹,又鬧便秘。希爾貝特笑著把兩個小男孩指給我看,這兩個孩子看著像是兒童讀物裡說到的調色專家和博物學家。其中之一不要紅顏色的麥芽糖,非要根紫的不可,另一個則雙眼含淚,拒絕女僕想給他買的那只李子,後來以感人的語調解釋道:「我所以挑中那一隻李子,是因為它上面有個蛀洞!」我花了一個蘇買了兩個彈球。我滿懷深情地瞧著放在一隻木缽子裡的兩顆瑪瑙球,閃閃發光,老老實實地監禁在缽子裡;我覺得它們非常寶貴,一則是它們象小姑娘那樣笑容可掬,滿頭金髮,二則它們每個都值五十生丁。希爾貝特家裡人給她的錢比我多得多,我希望她能把兩個全買下來,把它們從監禁之中解脫出來。這兩顆瑪瑙球既透明晶瑩,又像生命那樣朦朧不清,要問我哪一個更美,我實在不想貶一褒一。可是我還是指著跟她的頭髮同樣顏色的那一顆。希爾貝特把它拿了出來,看到上頭有道金色的紋,吻了一吻,把這囚徒贖了出來,然後馬上就把它交給了我,說:「拿著,它是您的了,給您,留作紀念吧。」

    又有一次,正當我一心想看拉貝瑪在一出名劇裡的演出時,我問她有沒有貝戈特談拉辛的那本小冊子,因為市面上買不著了。她要我把書的全名告訴她,我當晚就給她打了一份電報,把我那早就在練習本上畫過不知多少次的「希爾貝特-斯萬」這個名字寫在封套上。第二天,她就把她找到的那本書用淺紫色的緞帶扎上,用白蠟加封帶給了我。「您看,這正是您要的那本,」她說,一面從她的手籠裡把我給她的那份電報抽了出來。這封氣壓傳遞的函件昨天還不代表什麼東西,只不過是我寫的一張藍紙,可自從投遞員把它交給希爾貝特家的門房,有個僕人把它送進她的房間,就變成了這個無價之寶,成了她那天收到的一份氣壓傳遞的急件——那上面儘是郵局蓋上的圓圈,郵差用鉛筆添上的字跡,這些都是郵途完成的記號,是外部世界的印記,是象徵生命的紫羅蘭色的腰帶,它們是第一次來讚許、維持、提高、鼓舞我的夢想,我連自己所寫的稀稀拉拉,模模糊糊的字跡都辨認不出來了。

    有天她又對我說:「您哪,您儘管叫我希爾貝特好了,可我還是叫您的教名。不然就太彆扭了。」可有一段時間,她還是繼續用「您」稱呼我,當我提醒她的時候,她笑笑,然後編了一句像我們在學外語語法時除了練習用某個新詞以外別無任何其他目的的句子,用我的小名結尾。當我後來回想我當時的感受時,我還有這樣一個印象,彷彿我曾一度赤條條地被她銜在嘴裡,不再具有像她同學們那樣的社會身份,當她叫我的姓的時候,也不再具有我父母那樣的社會身份,而她的雙唇,當她有點像她的父親那樣,作出努力來把她所要強調的詞語加以重讀時,又彷彿是在剝去我的衣服,就如同剝去一隻水果的皮,只吃它的果肉一樣,而她的眼神,跟她的言語變得同樣更加親切,也就更直接地投上我身,並且隨之以一個微笑,以表明她的認真、樂趣,甚至是感激之情。

    然而就在那時,我也不能體會這些新的樂趣的價值。這些樂趣並不是由一個我所愛的女孩給愛著她的我的,而是一個跟我一起玩的女孩給那腦子裡對真正的希爾貝特毫無印象,也缺乏一顆能體會這幸福的價值的心(唯有這樣一顆心才能體會這份價值)的另一個我的。即使是當我回到了家裡,我也品嚐不出這些樂趣,因為我每天不得不把對希爾貝特作一番認真、沉靜、幸福的凝視的希望推到明天,也希望她終於能表白她對我的愛,把她迄今把這份愛隱藏起來的原因講個明白;也正是這種必要,使我把過去看得無足輕重,一心只向前看,把她對我的種種友好表示並不僅僅看作是一般的表示,而把它們看成是一層一層台階,使我可以步步升高,終於達到迄今還沒有遇上的幸福境界。

    她有時給我一些友好的表示,可有時也顯得並不樂意跟我見面,這叫我難過,而這種情況時常正是在我認為最能實現我的希望的那些日子發生。我確信希爾貝特要到香榭麗捨去,我感到一陣歡快,而且覺得它預示著一個巨大的幸福,當我一早走進客廳去親吻媽媽時,她早就整裝待發,漆黑的髮髻已經梳就,又白又胖的好看的雙手猶有肥皂的香澤,只見鋼琴上直挺挺地立著一個塵埃的光柱,又聽得窗外有手搖風琴演奏《閱兵歸來》這個曲子,我這才意識到就在昨晚,寒冬已經逝去,出人不意地迎來了燦爛的春天。當我們吃午餐的時候,住在我們對面的那位太太一開窗,就在霎那之間使得一道陽光從我椅子旁邊掠過,一步就橫掃整個飯廳,就在那兒開始午休,過了一會兒又回來繼續休息。在學校裡,當我上一點鐘那堂課時,太陽以它金色的光芒照上我的書桌,使我十分焦躁不安,因為它像是在邀請我去過節,而我在三點以前又無法應邀,得等到那時候,弗朗索瓦絲才能到校門口來接我,一起走過那染上金色陽光,行人熙來攘往的街道,向香榭麗捨走去;馬路兩旁的陽台,像是被太陽從牆上卸了下來,冒著熱氣,像金色的雲彩一樣在房屋前面飄蕩。唉!可在香榭麗捨,我沒有看到希爾貝特,她還沒有來到。我在這被看不見的太陽培育出來的草坪上坐著一動也不動,這太陽把各處的草尖都照得通紅,在草坪上棲息的鴿子像是由園丁的鎬頭髮掘到這聖潔的土地上的一座座古代雕像,我雙眼盯著地平線,隨時都在等待希爾貝特的身影隨著她的家庭女教師從那座雕像背後一起出現;那座雕像像是把她手上抱著的沐浴著陽光的孩子舉向前方,讓他接受太陽的祝福。《論壇報》的那位女讀者坐在她那扶手椅裡,還是在那老位置,她親切地向一個園丁招手,對他叫道:「多美好的天氣!」租椅子的女工走到她跟前收費,她做出千嬌百態,把那張十生丁的租金券塞進她手套的開口處,倒彷彿這是一束鮮花,為了顯示對贈與人的感激之情,要找一個最討對方喜歡的地方插上似的。當她找到了這個位置,她把腦袋晃了一圈,把圓筒形皮毛圍巾拽一拽,把露在手腕子那裡那張黃色紙片的一端讓她瞧一眼,臉上帶著一個女人指著她的胸口對小伙子說「你看,這是你送給我的玫瑰花!」時的那種微笑。

    我領著弗朗索瓦絲去迎希爾貝特,一直走到凱旋門,可沒有碰上她,我心想她準是不來了,就回到草坪那裡去,可忽然在木馬前面,那個尖嗓門的小女孩向我跑來:「快,快,希爾貝特已經來了一刻鐘,都就要走了。我們在等您玩捉俘虜呢。」原來剛才當我沿著香榭麗捨大街走的時候,希爾貝特從布瓦西——當格拉街來了,小姐趁這好天氣去為自己買點東西;而斯萬先生也來找他女兒來了。所以這就是我的不是了;我原不該遠離草坪的;誰也不確有把握地知道希爾貝特准從哪條道來,是早還是晚,這一等待使我覺得不僅整條香榭麗捨大街跟整個下午都使我更加激動——它們像是一長段時空,在其中的每一個點,每一個時刻,希爾貝特的形象都可能出現——而且希爾貝特這個形象本身也使我更加激動,因為在這形象背後,我感到隱藏著的那支箭之所以不是在兩點半而是在四點鐘擊中我心頭的道理;她今天不是戴著體育鍛煉時的貝雷帽,而是一頂出客的帽子;在大使劇院前面,而不是在兩個木偶劇場之間出現,我這就依稀看到在我不能跟隨希爾貝特時她干了點什麼事情,又是什麼事情使她不能不出門或者不能不呆在家裡,我這就跟她那時對我來說是陌生的那部分生活的奧秘有了一點接觸。當我按照那尖嗓門女孩的指示馬上開始我們的捉俘虜遊戲時,只見希爾貝特在我們面前是如此活躍莽撞,對那位讀《論壇報》的夫人(她對她說:「多好的太陽,簡直像是一團火」)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屈膝禮,帶著靦腆的笑臉跟她說話,那副拘謹的神氣使我看到跟在她父母家裡、在她父母的朋友身邊、在外出訪客、在我所不熟悉的她的那部分生活中的希爾貝特不一樣的一個小姑娘,而也正是我所不熟悉的她的那部分生活的奧妙使我感到心中如此激動。但她那部分生活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其中使我得到最深刻的印象的還是斯萬先生,他過了一會兒就來接他的女兒來了。希爾貝特住在她父母家裡,她在學習、遊戲、交朋友等方面都是聽他們話的,所以對我來說,斯萬先生和斯萬夫人身上有著一個難以企及的未知的事物,有著一種令人陰鬱的魅力,這在希爾貝特身上也是一樣,但他們比她更有過之,因為他們對她彷彿是全能的神,是她身上那種品質的根源所在。對我來說,凡是與他們有關的事情都是我經常關注的對象;斯萬先生當年在跟我父母交往的時候是我時常見面的,但並沒有引起我的好奇,現在在他到香榭麗捨來接希爾貝特的日子,我一看到他那頂灰色的帽子和那件披風式的短大衣時,心頭就不禁突突地跳將起來,直到平靜了下來,他那副容貌還像我們剛讀了關於他的一系列作品,他那些最細微的特點還在使我們激動不已的一個歷史人物那樣感動著我。當我在貢佈雷聽人說起他跟巴黎伯爵之間的交往時,我彷彿覺得那跟我毫無關係,現在在我眼裡卻成了了不起的東西,彷彿除他之外再也沒有誰跟奧爾良家族中的人相識的了;現在他混跡於在香榭麗捨熙來攘往的各色人等的濁流之中,觀察他們而並不要求他們對他另眼相看(他穿戴得那樣平常,誰也想不起要對他另眼看待),卻正是那些交往使得他如此超凡出眾。

    他對希爾貝特的夥伴們的問候彬彬有禮地還禮,即使對我也是如此,雖然他曾跟我家有過齟齬,不過看樣子他也並沒有把我認出來(這倒使我想起,他在鄉間可是經常跟我見面的;這我還記得起來,不過記憶已經模糊,因為自從我見到希爾貝特以後,在我心目中斯萬主要是她的父親,不再是貢佈雷的那個斯萬;現在我把他的名字所歸的類別跟當年它所納入的那個系列中所容的概念完全不同,而當我現在必須想起他的時候,再也用不著那個系列了,因為他已經成了另外一個人;然而我依然還是通過一條人為的、次要的、橫向的線把他跟我們家當年這位客人連繫起來;既然除了在我的愛情還能從中得到好處這樣一個範圍以外,任何事物都沒有什麼價值,當我回顧那些歲月時,我是帶著不能把它們一筆勾銷的羞愧和遺憾之情的;現在在香榭麗捨站在我面前的這個斯萬——幸好希爾貝特可能還沒有對他提起我姓甚名誰,當年在他眼裡我可時常是如此可笑,因為當媽媽跟他,還有爸爸和外祖父母一起在花園裡的桌子上喝咖啡的時候,我常打發人去請媽媽上樓到我臥室裡來互道晚安)。他對希爾貝特說,他可以讓她玩一盤,可以等她一刻鐘,然後就跟所有的人一樣在鐵椅子上坐下,用當年菲利浦七世經常緊握的那隻手掏出錢來付租金,我們就在草坪上玩將起來,把那長著彩虹色美麗身體的鴿子轟向天空(它們的身體呈心形,是鳥類王國中的百合花),讓它們棲息到安全的所在地,有的飛到大石缽上,低下頭來,嘴巴看不見了,表示這裡盛滿了餵它們的水果或者谷粒;有的棲上雕像的前額,倒像是某些古代作品中為了使那千篇一律的石頭的色調多少有點變化而添上的彩釉飾物,而當戴這飾物的是一個女神的時候,也就給這尊像添上一個特定的形容詞(就跟我們凡人都有不同的名字一樣),這就使它成了一個新的神祇。

    有這麼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的希望沒有實現,我這天再也沒有勇氣把我的失望心情對希爾貝特掩藏起來了。

    「我剛才正有許多話要問您呢,」我對她說,「我覺得今天這個日子對我們的友情有重要的意義,可您剛一到就要走了!

    明天想法子早點來,好讓我跟您說說。」

    她臉上容光煥發,高興得跳起來答道:

    「朋友,明天您可別指望了,我來不了!下午有午茶會;後天也來不了,我要上一個朋友家窗口去看狄奧多西國王駕到的行列,好看著呢;後天要去看《米歇爾-斯特羅戈夫》1,再過幾天就是聖誕跟年假了。可能家裡要把我帶到南方去,那可就太棒了!只不過要是上南方去,我就要少得到一棵聖誕樹;反正即使我呆在巴黎,我也不到這兒來了,我要跟媽媽串門去。再見了,爸爸在叫我了。」——

    1《米歇爾-斯特羅戈夫》是根據儒勒-凡爾納同名驚險小說改編的劇本。

    我跟弗朗索瓦絲從夕陽依然斜照的街道回家,然而卻像是在一個歡慶活動已經結束了的夜晚似的。我都邁不開雙腿了。

    「這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弗朗索瓦絲說,「今年天時不正,這個冬天太暖和。唉!上帝哪!到處都是鬧病的窮人,簡直是連天上也都亂了套。」

    我強壓哽咽,在心裡反覆琢磨剛才希爾貝特興高采烈地所說她好些日子來不了香榭麗捨那番話。然而只要當我一想到她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就有一股魅力充滿我的心房;還有在跟希爾貝特的關係當中,由於我心頭有這樣一份創痛,我是不可避免地佔有一個特殊的,也是唯一的地位(儘管是令人痛苦的),這地位跟那份魅力相結合,就在希爾貝特那份冷淡之中添上點羅曼蒂克的色彩,而在我的淚中也就出現了一絲微笑——這該是一個吻的怯生生的雛形吧。等到郵差送信的時刻到來時,這晚我跟每天晚上一樣心想:「我就要收到希爾貝特的信了,她會告訴我,她從來沒有中止對我的愛,她會向我解釋是為了什麼神秘的理由她才不得不直到此刻還把她對我的愛隱藏在心,裝出為不能見著我而高興,會向我解釋是為了什麼她才只扮演一個普通夥伴的角色的。」

    每天晚上我都樂於想像這樣一封來信,我在心裡默讀,每一句話都背得出來。突然間,我怔住了。我明白,如果我接到希爾貝特的信的話,那決不會是這樣一封,因為這封是我自己編出來的。從此以後,我就竭力不去想我希望她給我寫的那些字眼,生怕老是這麼念叨,結果恰恰把這些最彌足珍貴,最最盼望的詞語從可能實現的領域中排除出去。即使出之於極不可能的巧合,希爾貝特寫給我的信果然正好就像我自己編造的那樣,能從中看出是我的作品,那我得到的將是收到一件出之我手的東西的印象,就不是什麼真實的、新的、與我的主觀思想無關、跟我的意志無涉、真正是由愛情產生的東西了。

    此刻我在重讀一頁,雖不是希爾貝特寫給我的,卻至少得自她手,那是貝戈特所寫關於啟發拉辛的古老神話之美的那一頁,這本書一直跟那顆瑪瑙球一樣,擺在我手頭。我的朋友為我搜求這部書,我很受感動;每一個人都要找出他的激情之所以產生的理由,直至認為在他所愛的對象身上具有在文學作品或者談話中所說的那些值得人們愛的品質,同時通過模仿,把他所愛的對象身上的品質跟這些品質等同起來,使之成為他之所以有那份愛情的新的理由,儘管這些品質可能跟他不依賴他人教導而主動追求時所要求的品質截然相反,這就跟當年的斯萬對奧黛特之美的美學性質一樣。我呢,早在貢佈雷時就愛上了希爾貝特,那時因為我對她的生活一無所知,希望自己能夠投身進去,化入其中,把我那份自己已經感到毫不足道的生活捨棄,現在我則想,在我自己這個已經太熟悉,太不足道的生活當中,希爾貝特有朝一日可以來充當一個謙卑的僕人,成為我得心應手的助手,晚上可以幫我工作,看看我寫的小冊子裡有沒有錯誤,這該有無比的好處。至於貝戈特這位無比睿智,幾乎超凡入聖的長者,我本是由於他才在認識希爾貝特以前就愛上她的,現在卻是由於希爾貝特的緣故我才愛他本人。我以無比的樂趣讀他所寫的關於拉辛的篇頁,我也以同樣的樂趣瞧著她在把這本書送給我時那蓋有白蠟印記,系有淡紫色絲帶的包裝紙。我吻看瑪瑙球,這是我的朋友的心的最優秀的部分,是毫不輕浮十分忠貞的部分,同時雖然帶有希爾貝特的生活中的神秘魅力,卻一直呆在我的臥室裡,與我同床而臥。但這塊寶石之美,還有我樂於與之跟對希爾貝特的愛相連繫的貝戈特作品之美,在我彷彿覺得希爾貝特對我的愛已經幾乎化為烏有的此時此刻,這兩種美卻給它以凝聚之力,我發現這兩種美比那份愛情出現得還早,跟這份愛情毫無相似之處,它們的內容取決於希爾貝特認識我以前早就存在的那份天才,取決於那些礦物學的規律,如果希爾貝特不曾愛我,這本書,這塊石頭也不會是另外一種樣子,因此在這兩者中間沒有什麼會給我帶來任何幸福的信息。而我對希爾貝特的愛天天都在等待著第二天會得到希爾貝特的表白,每天晚上都把我在白天胡亂干的活計拆掉,而與此同時,在我心中暗處也有一個不相識的女工卻不願把我拆下的線扔掉,還要把它整理起來,全然無意取悅於我,也不為我的幸福著想,跟她幹別的活時完全背其道而行之。這個不相識的女工對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情毫不感興趣,也不首先就肯定我在被她愛著,卻把希爾貝特做過的我認為無法解釋的行動和已經得到我原諒了的她的過失都彙集起來。這樣一來,兩者就都具有了一定的意義。這樣一種新的想法彷彿表明,當我看到希爾貝特不上香榭麗捨,而去看什麼日場演出,或者跟她的家庭女教師去買什麼東西,準備出門去度新年假期的時候,我就不該說她是什麼輕浮或者是什麼老實聽話了。如果她愛我的話,她就既不會那麼輕浮,也不會那麼老實聽話,而當她不得不聽別人話的時候,那麼在我見不著她的那些日子裡,她心中應該同我一樣地感到失望。這樣一種新的想法還說明,既然我愛希爾貝特,我就應該懂得什麼叫愛;這新的想法促使我注意到我老在想要在她心目中抬高自己的身價,因此力圖說服母親為弗朗索瓦絲買一件雨衣和一頂帶藍翎毛的帽子,或者別再讓叫我害臊的這個女僕陪著上香榭麗捨(媽媽說我對弗朗索瓦絲不公道,說她是對我們家忠心耿耿的好人);這新的想法也促使我注意到,見到希爾貝特這個唯一的願望使得我早在她走以前幾個月就一心只想打聽她什麼時候離開巴黎,又上哪兒去,覺得如果她不在的話,那麼世上最引人入勝的地方也只能算是一個隱遁之所,而只要能在香榭麗捨見到她,那我就願意一輩子呆在巴黎;很清楚,我這個擔心和願望在希爾貝特的行動中是找不出來的。恰恰相反,她很喜歡她那家庭女教師,從來也不為我對這有什麼看法而操心。她覺得,如果是為了陪小姐去買東西而不到香榭麗捨來,那是很自然的,而要是為了陪她母親出去而不來,那更是愜意了。即使她同意我在同一地點和她度假,那麼要選定這個地點,她至少得尊重她父母的意見,得考慮到她同我說過的那種種遊樂,而決不會上我家裡有意把我送去的那個地方。當她有幾次對我說,她更喜歡另一個男朋友,或者她已經不像頭天那麼喜歡我,因為我粗心大意而叫她在遊戲時輸了一盤時,我就向她道歉,問她該怎麼辦才能重得她往日的歡心,使她喜歡我有過於任何別人;我希望她對我說她喜歡我本來就有過於別人;我懇求她說這句話,彷彿她可以隨她高興或者隨我高興,僅僅憑她根據我的行為是好是壞而說出來的幾句話,就能隨意變動她對我的感情似的。難道我那時不知道,我自己對她的感情不是既不取決於她的行為,也不取決於我的意志嗎?

    在我心中暗處的那位不相識的女工所建立起來的新秩序還告訴我們,如果我們希望迄今為止傷了我們心的某個人的所作所為並非出於真心,那麼它們就會射出一道我們的意願無法熄滅的光芒,我們應該通過這道光芒,而不是通過我們自己的意願去看看他明天的所作所為又將是怎樣。

    這些新的話語,我的愛情是聽到了的,這些話語使它信服,明天不會跟已逝的日子有什麼兩樣;希爾貝特對我的感情已經年深日久,不可能有所改變,只能是冷漠而已;至於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情,愛著的只是我這一方面。我的愛情答道:「是的,對這份友情已經無計可施,它是不會改變的。」這樣,明天一來(或者等個最近的節慶日子,等個週年紀念,或者是元旦,反正是與眾有所不同的一個日子,到那時時間會拋棄過去的遺產,拒絕接受它留下的淒楚,另起爐灶),到那時,我會要求希爾貝特拋棄我們的舊友情,奠定我們新的友情的基礎。

    我手頭總有一張巴黎街道圖,因為可以從中看到斯萬夫婦所住的那條街,所以我覺得它裝著一份財寶。出之於愛好,也出之於一種騎士式的忠誠,不管是談到什麼,我總要講出這條街的名字,以至我父親(他不像我母親和我外祖母那樣知道我在愛著一個人)問我:

    「你幹嗎老是說起這條街?它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因為緊挨著布洛尼林園,所以是個很宜人的住處,同樣的街道也能數出十來處呢。」

    也不管是談到什麼,我總要引我父母說出斯萬這個姓氏來;當然我馬上就在心裡默默地重複;不過我也需要聽到它那悅耳的鏗鏘聲,讓我聽聽這個樂音——單是默讀是不夠的。再說,斯萬這個姓氏雖然我早就知道,現在都像某些患喪失語言能力這種疾病的人對最常用的詞也感到新鮮一樣,對我也成了一個新詞。這詞老在我的腦際,可我的腦子對它老是習慣不了。我把這個詞加以分解,一個一個字母地拼讀,它的拼法對我簡直是個意外的發現。隨著它變得越來越熟悉,我也就覺得它越來越不那麼清白無瑕。我在聽到這個詞時所得的樂趣,我都心想它已經是如此有罪,彷彿別人已經猜透了我的心思,所以當我竭力把談話向這方向引的時候,他們就轉換話題。我一個勁兒轉到跟希爾貝特有關的話頭上來,老是重複那些話語——這些話在遠離她的地方說出來,她也聽不見,不過是些只能重複說明現狀而不能改變現狀的一無用處的話語——然而我彷彿覺得把希爾貝特身邊的事這麼折騰折騰,翻弄翻弄,也許可能從中得出點可喜的東西。我一再重複那位讀《論壇報》的老太太對她的誇獎(我向我父母暗示,她是一位大使夫人,甚至是位親王夫人),繼續說這位老太太是多麼美,多麼大方,多麼高貴,直到有一天我把從希爾貝特嘴裡聽到的她的名字說了出來——她叫布拉當太太。

    「哈!現在我明白了!」我母親尖叫起來,我感到自己臉上羞得發熱,「你外祖父聽了准要叫你小心又小心。你居然會覺得她長得美!她可長得實在難看,這輩子也沒好看過。她是個執達吏的遺孀。你大概不記得了,在你小時候,我費了多少心血才阻止她來看你接受體育鍛煉。我並不認識她,她可老是想跟我搭訕,假說是為了告訴我『你長得好看得簡直像個小美女。』這個女人從來都有那麼一股子交結朋友的癮;我一直這麼想,她要是當真認識斯萬太太,那她準是得了神經病了。因為這個女的雖然出身低微,可從來還沒做過什麼招人非議的事來。她就是一個勁兒要跟人拉關係。這個人長得難看,極其庸俗,而且愛惹事生非。」

    至於斯萬,為了要使我自己長得跟他相像,我成天都在桌子邊坐下,一個勁兒把鼻子拽長,一個勁兒揉眼睛。我父親說:「這孩子傻了,簡直討厭透頂了。」我簡直希望自己也跟斯萬那樣來個禿頂。我覺得他是如此不同凡響,有些我常交往的人居然也認識他,而且哪天都能碰巧碰上他,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有一次,母親正跟每天在吃晚飯時一樣講著她下午買了些什麼東西的時候,忽然講起:「對了,你們猜猜我在三區商店雨傘部碰見誰了?是斯萬!」她講的那些話本來對我是索然乏味,這下卻催開了一朵神秘的鮮花!真是叫人聽了既得到滿足,又感到傷心,斯萬今天下午怎麼會在那人群裡亮出他那神乎其神的身影去買一把雨傘!在那些同樣與我無關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當中,這一件事情在我心中激起了特殊的震動,我對希爾貝特的愛經常為之激盪。我父親說我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因為當大家在談狄奧多西二世國王此刻作為國賓和盟友在法國的訪問將產生的政治影響時,我連聽都不聽。但與此相反,我是多麼想知道當時斯萬是不是穿著他那件披風式的短大衣!

    「你們打招呼了嗎?」我問道。

    「那是當然,」母親答道,她彷彿擔心,如果她承認我們家對斯萬冷淡的話,別人就會想法從中調解,超過她所希望的程度,反正她是不想認識斯萬夫人的。「是他走上前來跟我打的招呼,我先沒有瞧見他。」

    「這麼說來,你們並沒有吵翻?」

    「吵翻?幹嘛要吵翻?」她尖刻地回答,倒彷彿是我懷疑了關於她和斯萬之間的和睦關係的神話,又試圖來「拉攏」似的。

    「他可能怪怨你不邀請他。」

    「誰也用不著邀請所有的人,他邀請我嗎?我不認識他的妻子。」

    「可從前在貢佈雷的時候,他是常來的。」

    「好吧!在貢佈雷的時候他來咱們家,在巴黎他有別的事兒要干,我也一樣。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壓根兒也不像是兩個吵翻了的人。我們在商店裡一起呆了一陣子,直等到店員把他買的東西打好包為止。他向我打聽你的消息,他說你跟他的女兒在一起玩……」母親這麼說著,原來斯萬心裡還有我呢,這真是個奇跡,叫我怎不驚奇,而且他瞭解的情況還相當全面,當我在香榭麗捨由於感情激動而在他面前哆嗦時,敢情他知道我姓什麼,知道我的母親是誰,而且除了知道我是他女兒遊玩的夥伴以外,還掌握我外祖父母的一些情況,知道他們的家庭,知道我們住在什麼地方,還曉得一些連我都可能不曉得的我們家當年生活的特點。不過我母親在三區商店雨傘部被斯萬瞧見,作為一個曾經與之有過共同的往事的人物出現在他面前,使得他迎上前來跟她打招呼的時候,她可並沒有覺得這次邂逅有什麼特殊的魅力。

    無論是我母親也好,還是我父親也好,彷彿都並不覺得提起希爾貝特的祖父,提起這位證券經紀人來有什麼特別的興趣。我的想像力卻從巴黎社交界中把某一個家庭單獨抽出來,把它奉為神聖,如同它曾把巴黎這座石頭城中的某所房子單獨抽出來,把它的大門刻上花紋,把它的窗戶彩繪裝飾得十分華麗一樣。不過這些裝飾,只有我才看得見。我的父母認為斯萬家住的那所房子跟林園區在同一時期蓋的別的那些房子都一樣,他們也覺得斯萬家跟別的許多股票經紀人家都一樣。他們對這個家庭的印象是好是壞,根據它在凡人共同的業績中參預了幾分,根本看不見它有什麼獨具一格的地方。即使他們發現了什麼長處,他們也會在別處看到同樣的,甚至猶勝一籌的優點。因此,當他們發現斯萬家的位置好時,就說另外還有一所房子位置更好,然而這所房子跟希爾貝特毫無關係,或者是屬於比她爺爺資金更雄厚的一些金融家的;萬一他們要是一時跟我意見一致,那準是誤會,立即就要糾正的。這是因為,我的父母不具備愛情賜給我的那種補充的、瞬時的感覺,所以發現不了希爾貝特周圍任何新的品質——這就跟顏色領域裡的紅外線一樣,在感情領域中也是屬於肉眼所不見的一種。

    在希爾貝特早就通知我她不會來香榭麗捨的那些日子,我就想辦法-個彎,走到離她所在的地方近一點的處所。有時我領著弗朗索瓦絲到斯萬家所住的房子那裡去朝聖。我讓她把她從那家庭女教師那裡聽來的關於斯萬夫人的話一而再,再而三地講給我聽。「看來她挺迷信的。哪天要是聽到貓頭鷹叫,或者牆裡有鐘錶的滴答聲,或者午夜看見一隻貓,或者是木器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那她是準不會外出旅行的。啊!她信教可虔誠了!」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是如此之深,當我在路上碰見她們家的老廚師頭牽著狗出來溜躂的時候,我也要帶著深情把他那部花白鬍鬚看上半天。弗朗索瓦絲說:

    「您倒是怎麼了?」

    然後我們就繼續往前走,直到他們家馬車出入的大門口,那裡有一個跟任何看門人都不一樣的看門的,他號衣上的飾帶都浸透著我在希爾貝特這個名字裡感到的那種令人憂鬱的魅力,他彷彿知道我天生就不配進入他奉命守衛的那份神秘的生活,而一樓的那些窗戶也彷彿有意識地關得嚴嚴實實的,在平紋細布的遮蓋下,比任何其他窗戶更不像希爾貝特的雙眼那樣炯炯有神。有時候,我們上環城馬路去,我就在迪福街口站著;據說在那裡時常可以看到斯萬先生上他的牙科大夫診所去;我的想像力把希爾貝特的父親看得跟人間的任何人是如此不同,他在現實世界中的出現也會帶來如此之多的神奇,以至在走到瑪德萊娜教堂之前,當我一想到我們已經離那條可能出乎意料地見到奇跡出現的街不遠,心裡早就突突直跳了。

    然而更多的時候,當我見不著希爾貝特時,由於我聽說斯萬夫人幾乎每天都沿著槐樹路,在布洛尼湖岸邊,還有在瑪格麗特王后小道上散步,我就讓弗朗索瓦絲領我上布洛尼林園去。在我心目中,這林園彷彿就是一座座這樣的動物園,各色草木無不具備,種種景色層出不窮,翻過小山就看到洞窟、草原、巉巖、河流、溝壑、小丘、沼澤。然而遊客也知道那都是為河馬、斑馬、鱷魚、俄羅斯兔、狗熊和蒼鷺所提供的嬉戲之所,所提供的合適的環境或者如畫的背景;至於布洛尼林園,也是十分複雜,集結著許多自成體系的小世界——緊接著象弗吉尼亞州那種栽有美洲橡樹這樣的紅色大樹的農場就是湖畔一片松林,或者是一片高聳的喬木,從中突然竄出一位行色匆匆的女子,穿著一身柔軟的裘皮衣服,兩隻眼睛炯炯有神——這是女人的花園;而槐樹路,就跟《埃涅阿斯紀》中的愛神木路一樣,為了她們就在兩旁只種了一種樹,這是一條著名的美人們散步的小徑。孩子們老遠看到巖頂就興高采烈,他們知道海獅就要在這裡跳進水裡去,同樣,早在走到槐樹路以前,清香四溢的槐花也就叫我老遠就感到馬上就要接近那無與倫比的既強大又柔弱的植物實體,後來我越走越近,看到了樹頂輕盈嬌柔的葉叢,優雅而多少有些輕佻,線條妖艷,質薄料精,在葉叢中掛著萬千白花,像是千百群振翅攢動的蜜蜂,還有這花的陰柔、閒逸而悅耳的名稱,都使得我的心怦怦直跳,然而這裡頭卻含有凡俗的因素,就像是那些華爾茲舞一樣,我們記住的不是舞蹈本身,而是入舞廳時接待員高聲叫出的漂亮的女賓的姓名。我聽說,我將在那小徑上看到一些打扮入時的美女,她們當中雖然有些還沒有出嫁,然而別人不提則已,一提就總是跟斯萬夫人一道提起,而且時常總是用她們的化名;她們如果換了什麼新的姓名,那也彷彿是用來隱匿真實身份的假名,別人談起她們來時是根本不用的,免得產生誤會。心想在女人漂亮不漂亮的問題上,美是受一些神秘的法則所支配的,她們對此早已心領神會,也有辦法來體現這美,所以我把她們的裝束和車馬的出現看作是一種啟示,此外還有萬千細節,我都寄予充分的信任,彷彿給這些轉瞬即逝、游移不定的東西注入一個靈魂,使它們取得一件藝術傑作的完整一致。不過我要看的還是斯萬夫人,我等著她走過來,心頭激動得彷彿她就是希爾貝特似的。本來嘛,希爾貝特的父母,就跟她身邊的一切一樣,都浸透著她的魅力,跟她一樣在我心頭激起一份情感,甚至還有點令人痛苦的不安的情緒(因為他們跟她的接觸是她生活中內在的部分,是我所無緣介入的),而且,讀者不久就會看到,我很快就明白,原來他們並不歡喜我跟她在一起玩,這就又添上了一份我們對那些能毫無限制地傷害我們的人們的那種敬畏之情。

    有時,我看到斯萬夫人穿一件普通呢子的波蘭式連衣裙,頭上戴一頂插著一支野雞毛的無邊小帽,胸口別一小束紫羅蘭,彷彿只是為了抄近路早些回家似的,匆匆忙忙地穿過槐樹路,而對坐在馬車上老遠認出了她的身影,向她打招呼而且心想誰也沒有她那麼帥的那些先生們擠擠眼睛。這時,我就把簡樸放在美學標準和社交條件的首位。然而有時我擺在首位的就不是簡樸而是排場了,譬如說,當弗朗索瓦絲已經累得不行,直嘀咕說她邁不開腿了,而我還是逼她拖著腳步再陪我走上一個小時,終於在通往太子妃門那條小道看到——這形象在我看來就代表著王家的尊榮,是君王的駕臨,是後來任何真正的王后都未能給我如此強烈印象的(因為我對她們的權力是有清楚的概念也有實際的體會的)——由兩匹精壯矯健,像貢斯當丹-居伊1筆下那樣的馬拉著,御者座上坐著一位穿著哥薩克騎兵那樣的皮衣的高大車伕,旁邊是一個像已故博登諾爾2的侍從那樣的青年侍者,我只見——說得更正確些,應該是我感到它的輪廓在我心頭刻上了一個清晰而惱人的烙印——一輛無與倫比的維多利亞式四輪敞篷馬車,車身比一般稍高,從最時新的豪華中又透出古雅的線條,車裡瀟灑地坐著斯萬夫人,她的頭發現在還是一片金黃,只有一綹灰的,束著一條狹窄的緞帶,戴的經常是紫羅蘭,從帶上垂下長長的面紗,手上打著一把淺紫色的遮陽傘,嘴邊掛著一個曖昧的微笑,我從中只看到王后那種仁慈,可也更加看到輕佻女子的撩撥,這是她輕盈優美地賜給跟她打招呼的人們的。這個微笑,對某些人是意味著:「我記得很清楚,真是太妙了!」對另一些人則是:「我何嘗不想啊?咱們兩個運氣太壞!」對還有一些人則是:「好吧,我跟著這行列再走一段,一會兒就出來。」就是在陌生人身邊過時,她嘴邊也掛著一個懶洋洋的微笑,彷彿是在等待哪個朋友或者想起哪個朋友;這絲微笑不禁令人讚歎:「她多美啊!」只對某一些人,她的微笑才是酸不溜丟、勉勉強強、畏畏縮縮、冷冷冰冰的,那意思是說:「好嗎,你這個壞包,我知道你的舌頭比毒蛇還毒,你那張臭嘴就是閉不住!可你以為我在乎嗎?」戈克蘭3跟一群聽他侃侃而談的朋友走過,以舞台上那種姿勢向坐在馬車上的人們揮手致意。可我一心想著斯萬夫人,我裝作沒有瞧見她,因為我知道一到射鴿場那邊,她就會叫車伕把車駛出行列,停下來好徒步走下小徑。在我感到有勇氣打她身邊走過的日子,我就拽著弗朗索瓦絲上那個方向走去。果然過一會兒就老遠看見斯萬夫人在行人小徑上向我們走來,她那淺紫色裙子長長的拖裾在身後拖著,那副衣裝打扮在老百姓心目中是只有王后才有而又是別的婦女所不穿戴的。她有時垂下眼簾看看她陽傘的傘柄,對路過的行人毫不在意,彷彿她唯一的大事和目的就是出來活動活動,全然不想到眾人都在看她,所有的腦袋都向她轉將過來。可有時當她回過頭來叫她那條獵兔狗時,她也不經意地向四周看上一眼——

    1貢斯當丹-居伊(1805——1892),法國畫家,作品中有多幅寫其戎馬生涯,代表作有《騎士》。

    2博登諾爾為巴爾扎克《加迪尼安親王夫人的秘密》中的人物。

    3戈克蘭(1841——1909)為法國著名演員,以扮演費加羅-莫裡哀劇中的僕人、羅斯丹《西哈諾-德-貝熱拉克》中的西哈諾而知名。

    即使是那些不認識她的人也都注意到她身上有點與眾不同,有點未免過分的地方,或者也許是由於一種心靈感應,就如同當拉貝瑪演得最精彩時就連最無知的觀眾席中也會掌聲雷動一樣,感到她該是一個名人。他們心裡納悶:「她是誰?」有時也會問問行人,也會努力記住她的服飾,好向消息靈通的朋友打聽個究竟。還有一些散步的人停下腳步,說道:

    「您知道她是誰?是斯萬夫人!您記不起來了?奧黛特-德-克雷西?」

    「奧黛特-德-克雷西?我剛才也在嘀咕呢,那雙多愁善感的眼睛……她現在可不是那麼太年輕了!我記得我是在麥克馬洪辭職那天1跟她睡覺的。」——

    1麥克馬洪(1808——1898)是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第二任總統,他本是君主派。1879年1月,當參眾兩院都由共和派控制時,麥克馬洪被迫於1月30日辭職。

    「奉勸您別再向她提起。她現在是斯萬夫人,她先生是賽馬俱樂部的,是威爾士親王的朋友。再說她還很漂亮呢。」

    「不錯,可您當年要認識她就好了,她那時那個美啊!她住在一所挺怪的小房子裡,滿是中國小擺設兒。我記得我們老是聽到街上報童的叫喊聲,後來她就催我起身了。」

    我也就沒有再聽那些往事,只感到她周圍全都是關於她的卓著名聲的竊竊私語。我的心焦躁地直跳,心想還得再過一會兒,所有這些人(很遺憾,他們當中還沒有一個被我認為會瞧不起我的黑白混血銀行家)才能看到這個他們一直未加注意的年輕人向這位以貌美、放蕩、風度而遐邇聞名的女人致敬——說真的,我並不認識她,不過我認為我有資格這樣做,因為我的父母認識她的丈夫而我又是她女兒的夥伴。我現在已經緊挨著斯萬夫人了,我脫下帽子,伸長胳膊,久久地鞠一大躬,弄得她都忍不住微微一笑。有些人也笑了起來。至於她呢,她從來沒有見我跟希爾貝特一起玩過,也不知道我姓甚名誰,在她心目中,我跟林園的看守、船夫、湖裡的鴨子一樣,是她在林園散步時的一個小角色,雖然見過但不知其姓名,所以也跟跑龍套的一樣沒有什麼個性。有些日子我在槐樹路上沒有見著她,卻在瑪格麗特王后路上碰到,那裡是那些希望單身獨處或者希望顯得是想單身獨處的女人的去處;她總是單獨呆不多一會兒,就有一個朋友來和她會合,他時常戴一頂灰色高頂禮帽,我不認識他,他跟她聊得很久,他們的兩輛馬車一直在他們身後慢慢跟著。

    布洛尼這個林子的這種複雜性使得它成了一個出於人手的產物,成了一個動物園或者神話中的園子:這種複雜性,我那年1在穿過林園到特裡亞農去的時候又體會到了;那是十一月初的一個早晨,在巴黎,蟄居室內,匆匆逝去中的秋色近在身畔而你未能一顧,這就難免勾起你對落葉的眷戀之情,甚至可說是一種狂熱,折騰得你難以入眠。在我那緊閉著的臥室裡,一個月以來我就一直想去觀賞,這落葉就經常在我的思想和我思維的對象之間出現,就跟有時當我們注視一個物體時在我們眼前跳躍的黃色斑點一樣在我眼前盤旋紛飛。那天早上,耳聽得不像前幾天那樣有雨聲了,眼看晴朗的天就跟幸福的秘密從緊閉的嘴巴中洩露出來一樣從關著的窗簾角邊向我微笑時,我感覺到,我就可以欣賞這些枯黃的葉子,在燦爛的陽光下的超凡的美了;當年在孩提時聽到狂風在壁爐裡呼嘯,可以強壓自己到海濱去觀賞的願望,而現在卻再也不能不去看看那些樹木,我這就走出家門,穿過布洛尼林園上特裡亞農去。這正是林園呈現出最豐富多采的面貌的時刻和季節,這不僅因為這是它被分割得最厲害的時候,而且因為那是以另一種方式分割的。即使在那些可以看到一片廣闊的空間的開闊地,面對著遠處那些有的還保留著夏日的樹葉,有的則已經禿光了的黑壓壓的樹群,也還可以看見兩行橙紅色的栗樹,彷彿這是在一幅剛開始落筆的畫上,畫家唯一上了油彩的部分,其餘部分都還沒有著色;這兩行樹把它們當中夾的那條道路伸向陽光燦爛之處,供日後添上的人物偶爾散步之用——

    1那是在1913年,離「我」在這裡見到希爾貝特那年(1895)已經十八個年頭了。

    再往遠去,有個地方所有的樹還都覆蓋著綠葉,只有一棵小樹,矮壯粗實,頂枝雖截卻堅強不屈,迎風搖曳著它那一頭難看的紅髮。還有的地方依然還是五月樹葉開始甦醒時那副模樣,有一棵白蘞的葉子簡直是神了,像一株在冬季開花的紅山楂一樣滿面笑容,打清早起就舒展怒放。這布洛尼林園一時看起來倒像是一個苗圃或者一個公園,為了什麼植物學的原因或者是準備過什麼節慶,在還沒有拔除的同一種樹木之間,剛栽上兩三種名貴的品種,枝葉怪誕,彷彿是要在它們周圍保留點間隙,疏通疏通空氣,多留一些光照。就這樣,這是布洛尼林園展現出種種特點,將最多的各不相同的部分組成一個復合的綜合體的季節。這也是這樣的一個時刻。在樹木還保留著葉子的那些地方,當早晨的陽光幾乎是水平地照射著的時候,這些樹木彷彿又變了一種質地,而再過幾個鐘頭,當薄暮來臨,陽光像一盞燈從遠處向樹叢投上一個人造的溫暖的反光,使樹巔的葉子又發出強光,樹木本身則像一支插著它那熊熊燃燒的巔頂的燃不著火的燭台時,這些樹木彷彿又變了一種質地。在有的地方,陽光厚得像一層磚,跟飾有藍色圖案的波斯黃瓷磚一樣,在空中胡亂塗抹在栗樹葉上;在有的地方,樹葉向天空伸出它們捲縮的金色的手指,陽光卻插到它們與天空之間,把它們分隔開來。在一棵纏著野葡萄籐的樹的半中間,陽光嫁接上並且催開了一大束紅花,太耀眼,不可能辨別得太清楚,多半是康乃馨的一種變種。林園的各部分,夏季是一片蒼翠,那麼厚實,那麼單調,現在各現本色了。從一些比較開闊的地方,幾乎可以看到通向所有各部分的道路,也可以說是每一個濃密的葉叢都像一面往日王室的方形紅旗一樣,標誌著通向各部分的道路。我彷彿在一幅彩色地圖上看出哪是阿姆農維爾,哪是加特朗草地、馬德里、賽馬場、布洛尼湖濱。不時出現一些無用的建築物,什麼一個假的山洞啦,挪開樹木騰出位置修的或者是在草地軟綿綿、綠油油的平台上修的什麼磨坊啦等等。可以感覺出來,林園並不僅僅是個林園,它還要適應與樹木的生長毫無關係的一些用途;我心裡感到的激奮也並不僅僅是由觀賞秋色而產生,還出之於別的什麼意念。這種愉快之源是我們的心雖然感覺得到卻不知其原由,也不領悟這是任何身外之物所不能促其產生的!就這樣,我以無法得到滿足的溫情注視著這些樹木,這種溫情邁過它們,在我不知不覺之中奔向這些樹木每天都要蔭庇幾個小時的那些漂亮的散步的女子。我向槐樹路走去。我穿過一些高大的喬木林,早晨的陽光將它們進行了新的區劃,修剪了它們的枝條,把各式各樣的樹幹結合在一起,編組成一個又一個的花束。陽光巧妙地把兩棵樹拉到一起,借助於它有力的光與影的大剪子,把每棵樹的樹幹和樹枝都剪去一半,然後把剩下的兩個一半編織在一起,或者構成一根暗影的柱子,兩邊都是陽光,或者構成一團鬼魂似的光,它那看著彆扭、顫動不定的輪廓四周鑲嵌著一團黑影。當一道陽光把那些最高的樹枝塗抹成金黃色時,它們就像是抹著一層閃閃發光的濕氣,刺破整個喬木林浸沉於其間濕漉漉、翠綠色的大氣圈,兀然聳立在空中。樹木繼續憑它們的生命活力活著,就在當它們光禿得沒有一張葉子的時候,這生命活力依然發出更加奪目的光輝——或者是在裹著它們的樹幹的綠色絨鞘之上,或者是在一直長到楊樹頂上、圓得跟米開朗琪羅那幅《創世紀》中的太陽和月亮一樣的槲寄生1的白色絨球之中。可是,既然這些樹木多年來可說是通過嫁接這種方式,跟那個女子有著共同的生活,它們就叫我想起了那個希臘神話中的山林仙女,想起那個行動矯健,面色紅潤的美麗的社交女子,當她走過的時候,它們以它們的樹枝覆蓋著她,使她也跟它們一樣,領略這季節的法力;這些樹木也叫我想起當我還年輕,還有所信仰的幸福歲月,那時我急切地來到這女性的美的傑作在這不知不覺地當了同謀者的葉叢之間一時展現出來的地方。然而,布洛尼林園的冷杉和槐樹(它們比我就要到特裡亞農去看的栗樹和丁香還要撩亂我心),它們叫我嚮往的美卻並不附著在我身外,並不附著在某一歷史時期的回憶,某些藝術作品之上,並不附著在門口堆放著金黃色的樹葉的愛神之廟之上。我到了湖邊,一直走到射鴿場。我心中的完美觀,那時我覺得它體現在一輛維多利亞式敞篷馬車的高度上,體現在那幾匹輕盈得像胡蜂那樣狂奔、雙眼象狄俄墨得斯用人肉餵養的凶狠的戰馬那樣充血的駿馬的精瘦上,而現在呢,我一心只想重新看到我曾經愛過的東西,這個念頭跟多年前驅使我到這同樣幾條路上來的念頭同樣強烈,我真想再一次親眼看一看斯萬夫人那魁梧的車伕,在那只有他巴掌那麼大、跟聖喬治一樣稚氣的小隨從的監視下,竭盡全力駕馭那幾匹振其鋼翅飛奔的駿馬。唉!如今只有那由留著小鬍子的司機駕駛的汽車了,站在他身旁的是高如鐵塔的跟班。我真想拿到眼前看看,現在女帽是否跟我記憶中那低矮得就跟一個花環那樣的帽子一樣迷人。現在女人戴的帽子都其大無比,頂上還裝飾著果子和花,還有各式各樣的小鳥。斯萬夫人當年穿了儼然像王后一般的袍子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希臘撒克遜式的緊身衣服,帶有希臘塔納格拉陶俑那種皺褶,有時還是執政內閣時期的款式,淺底子的花綢上面跟糊牆紙那樣綴著花朵。當年可能有幸跟斯萬夫人在瑪格麗特王后小道上散步的先生們頭上,現在再也看不見有戴灰色高頂禮帽或其他式樣的帽子的了。他們如今是光著腦袋上街。眼前這景象中的形形色色的新玩意兒,我簡直難以相信它們一個個都能站得住腳,都是一個統一的整體,甚至是否都有生命;它們支離破碎地在我眼前過去,純屬偶然,也無真實可言,它們身上也沒有我的眼睛能以像往日那樣去探索組合的任何美。女子都是平平常常,要說她們有什麼風度,我是極難置信的,她們的衣著我也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當我們心中的一個信念消失時,有一個東西卻還依然存在,而且越來越強烈,來掩蓋我們喪失了的賦予新事物以現實性這種能力——這個東西就是對舊事物的偶像崇拜式的依戀,彷彿神奇之感不生自我們之身而存於這些舊事物之中,彷彿我們今天的懷疑有其偶然的原因,那就是眾神都已死了——

    1槲寄生為常綠小灌木,莖和葉子中醫入藥。

    我心想:真是可怕!人們怎能覺得這些汽車跟當年的馬車一樣有氣派呢?我也許歲數已經太大了,我可看不慣這麼個世道,女人居然裹在都不是用衣料縫成的衣服裡。當年聚集在這優雅的紅葉叢底下的人現在都已煙消雲散,庸俗和愚蠢取代了它們一度蔭庇的精巧優美,再到這些樹底下來又有什麼意義?真是可怕!今天已不復有什麼風度可言,我只好以思念當年認識的那些女子聊以自慰了。現在這些人出神地看著那些帽子上頂著一個鳥籠子或者一個果園的怪物,他們又怎樣體會到斯萬夫人頭戴一頂普普通通的淺紫色帶褶帽或者僅僅筆直地插上一支蝴蝶花的小帽時是何等迷人呢?在冬日的早晨,我碰上斯萬夫人徒步行走,身穿水獺皮短大衣,頭戴一頂普普通通的貝雷帽,只插兩支山鶉毛,然而單憑她胸口那小束紫羅蘭就可以想見她家裡是溫暖如春——那花開得如此鮮艷如此碧綠,在這灰色的天空、凜冽的寒風、光禿的樹木當中,它有著這樣的魔力,就是僅僅把這季節和這天氣當作一個背景,而實際卻生活在人的環境之中。生活在這個女子的環境之中,跟那些在她客廳燃著的爐火旁邊、絲綢沙發前面的花盆和花壇當中透過緊閉的窗戶靜靜看著雪花紛紛落下的花兒具有同樣的魔力:我那時的情感,又怎能叫那幫人理解?再說,對我來說,光讓服飾恢復到當年那樣子還是不夠。一個回憶當中的各個部分是互相結合在一起的,而我們的記憶又保持這些部分在一個整體中的平衡,不容許我們有一絲剋扣,有一毫拋棄,所以我都真想能在這些婦女當中哪一位家裡度完這一天,面前一杯香茶,在漆著深色的牆壁的套間(就像是這篇故事的第一部分結束的次年斯萬夫人住的那一套一樣),牆上映照著橙色的火光,爐子裡是一片火紅,在那十一月的薄暮中閃爍著菊花玫瑰色和白色的光芒,而那時刻就跟我沒有能得到我所嚮往的那些樂趣的那會兒相像——這點我們會在後面看到的。然而現在,這樣的時刻雖然不會給我帶來什麼結果,我還是覺得它們本身就含有充分的魅力。我真想重新得到這樣的時刻,完全跟我在回憶中的一樣。唉!如今已經只有路易十六款式的房間了,四面都是點綴藍色繡球花釉面的白牆。再說,現在人們都要很晚才從外地回到巴黎來。如果我寫信給斯萬夫人,請她幫我來把我感到已經屬於遙遠的歲月、屬於已不容我追溯的年代的某些內容(這個願望本身已無法得到,就如我當年徒然追求的那個樂趣一樣無法得到)追補出來的話,她會從鄉間的別墅回信,說她要到二月才能回來,那時菊花早已凋謝了。此外,我也真希望依然還是當年那些女子,那些服飾使我感到興趣的女子,這是因為,在我還有所信仰的歲月,我的想像力曾把她們一一賦予個性,給她們每一個人都編上一篇傳奇。唉!在槐樹路,也就是《埃涅阿斯紀》中的愛神木路,我倒見到了幾位,老了,都只是她們當年風韻的可怕的影子了,她們在維吉爾的樹叢中徘徊躑躅,絕望地不知在搜尋些什麼。她們都早就離開了,我可還在向那空無一人的小道打聽。太陽隱藏起來了。大自然又開始統攝這個林園,把它說成是婦女樂園這種想法早已煙消雲散;人工堆砌的磨坊上是一片十足的灰——的天空;風吹皺了大湖,吹起了層層漣漪,倒像是一個真正的湖泊;大鳥迅捷飛越林園,倒像是飛越一個真正的樹林,一面發出尖叫,一面紛紛棲息在高大的橡樹之巔;這橡樹的樹冠真像高盧時期德落伊教祭司的花冠,而又以古希臘多多內祭司的權威,彷彿在宣告這已經另作他用的森林已經荒無人煙,這倒有助於我明白在現實之中去尋找記憶中的圖景是何等的矛盾,後者的魅力得之於回憶,得之於沒有通過感官的感受。我當年認識的現實今日已經不復存在。只要斯萬夫人不在同一時刻完全保持原有的模樣到來,整條林蔭大道就會是另一副模樣。我們曾經認識的地方現在只處於這樣一個小小的空間世界,我們只是為了方便起見,才給它們標出一個位置。它們只是構成我們當年生活的相鄰的諸印象中間的一個小薄片;對某個形象的回憶只不過是對某一片刻的遺憾之情;而房屋、道路、大街,唉!都跟歲月一樣易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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