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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在斯萬家那邊 第二卷 斯萬之戀(3)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即使他無法知道她上哪兒去了,這也足以使他心中的焦慮平靜下來;對這種焦慮,奧黛特的在場,在她身邊的溫馨之感是唯一的特效藥(這種特效藥久而久之加重了病痛,然而至少暫時可以鎮一鎮痛);只要奧黛特同意他呆在她家裡等她回來,也就夠了;在這寧靜的等待的時刻裡,另外一些由於某種魅力、某種魔法而在他心目中顯得與眾不同的時刻會來與之交融在一起。可是她卻不同意,他只好回自己家去,在路上強制自己考慮種種方案,不去想奧黛特,甚至在寬衣的時候也在咀嚼著歡快的想法;他滿懷明天能看到什麼傑作的希望上了床熄了燈;可是一等他為了準備睡覺而中止對自己感情的控制(這種自我控制早已習慣成自然,連他自己也意識不到了),他就感到身上一陣寒戰,不由得哽咽起來。他也不想問個為什麼,擦擦眼睛,含笑對自己說:「敢情好,我都得了神經病了!」然後他還是不禁懷著極度的厭倦想到明天還得重新開始設法打聽奧黛特到底幹了些什麼,設法運用一切影響,力求跟她見面。這種無休無止、毫無變化、毫無結果的活動,對他來說是一種如此嚴酷的必需,以至有一天,當他看到腹部長了一個腫塊的時候,他都為這也許是個致命的腫瘤而高興萬分,心想從此就可以不必再做任何事情,聽憑這疾病的支配,成為它手中玩弄的對象一直到那為時已經不遠的末日。在這個時期,他雖然沒有明確承認,卻時常但願死期早臨,而這與其是為了擺脫這深刻的痛苦,倒不如說是為了擺脫他所作的努力的單調乏味。

    然而他還是希望能活到他不再愛她的時候,那時她就沒有任何理由向他撒謊,他也就終於可以知道那天他在下午去看她的時候,她是否正和福什維爾睡覺。時常在一連幾天當中,對她愛著另外一個男人的懷疑使他不再向自己提出那跟福什維爾有關的這個問題,把這問題幾乎看得是無關緊要,這就像是老毛病呈現出新的形式,彷彿使得我們暫時擺脫了舊的病狀。甚至也有些日子,他不為任何懷疑所苦,自以為已經痊癒,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他又在同一部位感到同樣的痛苦,而這種感覺在頭天白天彷彿已經在各種不同的印象的急流中沖淡了。其實這個痛苦的位置並沒有轉移,正是這個劇烈的痛苦把斯萬弄醒了。

    每天縈繞在他腦際的這些如此重大的事情(他見多識廣,知道那些事情無非是尋歡作樂罷了),奧黛特卻從不提供任何情況,他也不能經久不息地老在想像,想著想看腦子也就空轉了;這時他用手指揉揉疲乏的眼瞼,就好像是擦擦夾鼻眼鏡的鏡片一樣,然後徹底停止思想。在這一片茫茫之上卻不時浮現出一些事情,隱隱約約地通過奧黛特而與她的一些遠親或者昔日的朋友有關,這些人她時常提起,說是由於接待他們而不能見他的;在斯萬心目中,這些人似乎構成奧黛特的生活的固定的、不可或缺的框架。由於她不時對他說起「我跟我的女友上跑馬場的日子」時的特殊聲調,所以當他有病,他想到「奧黛特也許會到我家來」時,忽然想起那天正好就是那個日子,他就心想:「啊!不行,這就不必請她來了,我怎麼早沒有想到,今天是她跟女友上跑馬場的日子。還是等待時機提點能辦得到的事情吧;提出一些不能被接受,肯定要遭回絕的事情,會有什麼好處?」落到奧黛特頭上而斯萬不得不依從的那個上跑馬場去的義務,在他看來不僅是不可抗拒,而且它的必要性彷彿使得所有跟它直接間接有關的事情都成為合情合理又合法的了。如果有人在街上跟奧黛特打了招呼,引起他的妒意;如果她回答這個人的問題時把這位陌生人跟她對他常談的兩三樣重要義務連繫起來,譬如她說:「這位先生那天跟陪我上跑馬場的那個朋友坐在同一個包廂」時,這個解釋就消除了斯萬的懷疑,認為奧黛特那位女友除了奧黛特以外還邀了別的客人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卻從來也沒想這些客人是怎麼樣的人,而且即使想了也是想不出來的。啊!他是多麼想認識把奧黛特帶到跑馬場去的那位女友,多麼希望她也能把他帶去!他是多麼願意把他所有的親友來換一個能常見著奧黛特的人,哪怕她是一個修指甲的也好,是個店員也好!他願為她們花費比為王后們還要多的錢。她們身上也體現了奧黛特的一部分生活,難道這不正是對他的痛苦的鎮痛劑嗎?要是能在那些由於興趣一致或者由於同樣純樸的天性而跟奧黛特保持友好往來的小人物家中愉快地度日,那該多好!他是多麼希望能從此搬到奧黛特從不帶他去的那所雖然骯髒然而值得羨慕的房子的六樓長住,他情願在那裡假裝是那個歇手不幹的小女裁縫的情人,從此每天都能接待奧黛特來訪!在這些平民區裡,生活雖然簡樸貧困,然而甘美、寧靜而幸福,他真願意永遠住下去!

    還有時候,她在碰到斯萬以後又有一個他所不認識的男人向她走來,這時他可以在奧黛特的臉上看到那天他去看她而福什維爾也在場時她臉上那種愁容。不過這種情況是罕見的,因為在不管有什麼事情要做也不管旁人的閒言碎語而跟他會面的日子裡,奧黛特主導的情緒是自信和泰然自若:想當年她剛認識他的時候,無論是在他身邊還是不在他身邊而給他寫信的時候,她總是那麼怯生生的(「我的朋友,我的手抖得這麼厲害,連字都寫不了了」——她至少是這樣說的,而且這種感情總有一點是真的,才有誇大的基礎)。那時候她是喜歡斯萬的。我們顫抖,不是為了自己,就是為了所愛的人。當我們的幸福不再掌握在他們手裡的時候,我們對他們就能泰然處之,就能從容自如,就能無所畏懼。當她現在跟他說話,給他寫信的時候,他就不再用那些製造他是屬於她的那種幻想的字眼,不再在談到他的時候拚命找機會用「我的」等字樣,例如什麼「您是我的一切,這是我們的友誼的香水,我把它留下」諸如此類的話;她也不再跟他談起什麼前途,談起什麼死亡,說得好像他們不但同命運,還將要同生死似的。想當年,他無論說什麼,她總是讚賞地答道:「您,您這個人就是跟常人不一樣嘛」;她瞧著他那稍微有點禿頂的長腦袋(那些知道斯萬的成就的人們心想:「要說漂亮,他算不上漂亮,可是要說帥,你瞧他那頭髮,那單片眼鏡,那微笑!」),急於要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而不是力求當上他的情婦,她說:「我要是能知道這腦袋瓜裡想的是什麼,那該多好!」現在啊,不管斯萬說什麼,她答話時總有時帶點氣惱,有時則顯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啊,你這個人總是跟別人不一樣!」現在她瞧著他那操心操得稍現蒼老的臉(現在所有的人都是讀了說明書才發現一部交響音樂作品的主旨,知道孩子的父母是何許人才發現他哪些地方像他父母,憑著這麼一點本領,說「要說丑,他並不算醜,可他就是那麼可笑,你瞧他那單片眼鏡,那頭髮,那微笑!」憑著他們的想像,僅僅隔了幾個月時間,就畫出了一條分界線,一邊是情人的面貌,一邊是王八的嘴臉),說:「這腦袋瓜裡想的是什麼,我要是能以改變,叫它合情合理,那該多好!」

    斯萬依然還是相信他所希望的事情是會實現的,奧黛特對他的舉止雖然也引起他的懷疑,但他還是熱切地對她說:

    「如果你這麼想,你就能辦得到。」

    他試圖向她解釋,除她以外的別的女人都求之不得地獻身於安慰他,控制他,督促他這個崇高的使命,而應該指出,在她們手裡,這個崇高的使命對他來說只不過是對他的自由的既不慎重又難以忍受的冒犯。他心想:「要是她不多少有點愛我的話,她是不會存改造我的願望的。要改造我,她就必須跟我有更多的往來。」就這樣,他就把她對他的責備看成是對他感興趣,也許還是愛他的表現;的確,她現在對他的責備越來越少了,以至他都只好把她不讓他幹這幹那看成是這樣的表現。有一天,她對他說她不喜歡他的馬車伕,說他挑撥斯萬找她的岔,至少他在執行斯萬的命令時不夠嚴格,不夠恭敬。她感覺到他希望從她嘴裡聽到「下回別讓他送你上我家了」這樣的話,正如他希望受她一吻一樣。那天她情緒好,所以終於對他說了;他很感動。到了晚上,當他同德-夏呂斯聊天的時候(在他面前談她可以毫無顧忌,而他即使是跟不認識她的人所談的話,也都或多或少地與她有關),他對他說:

    「我想她還是愛我的;她對我那麼好,對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不會漠不關心的。」

    如果當他跟一個要在半道下車的朋友一起登上他的馬車時,那位朋友說:「怎麼回事?怎麼不是洛雷丹諾駕車?」斯萬在回答的時候又是高興,又有點慘然:

    「嗨!乖乖!跟你說吧,當我上拉彼魯茲街的時候,我是不讓洛雷丹諾駕車的。奧黛特不喜歡我帶洛雷丹諾去,她覺得他跟我不般配。唉!女人嘛,你有什麼辦法?我知道她會很不高興的。好吧!我就只好帶雷米了,要不然可就好看了!」

    奧黛特現在對斯萬這種漠不關心、冷冷冰冰,甚至急躁易怒的態度,斯萬自然感到痛苦;然而他並不知道他痛苦到什麼程度,因為奧黛特對他冷淡是一天一天,一步一步發展起來的,他只是在把她今天是怎樣跟她開始又是怎樣加以對比時才能測出這變化是何等之深。而這變化就是他那日日夜夜在折磨著他的深刻而隱密的創傷;當他一感到他的思想就要觸及這個創傷時,他就趕緊把它扭轉方向,免得過分痛苦。他只能泛泛地說「從前有個時期奧黛特是比現在更愛我的」,可是他從來想不出那個時候的一個具體圖景。在他的工作室裡有一個五斗櫃,他盡量不去看它,出出進進寧可拐一個彎,因為在一隻抽屜裡藏著他第一次送她回家時她送給他的那支菊花,還有寫著「您為什麼不連您的心也丟在這裡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是不會讓您收回去的」,以及「不管是在白天還是晚上幾點鐘,只要您需要我,隨時給我打個招呼,我就奉陪」這些字樣的信,同樣,在他心裡也有一個地方是他不讓他的思想接近的,在必要時就來一大段拐彎抹角的道理來避免他的思想經過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就是對往日幸福日子的回憶。

    可是有天晚上,當他到上流社會中去的時候,他這個煞費苦心的謹慎卻破產了。

    那是在聖德費爾特侯爵夫人家中,是那一年她請人去聽將在她舉辦的義演上出場的音樂家演奏的一系列音樂會的最後一次。斯萬本想以前各次全都去參加的,卻一直下不了決心,直到穿衣準備去參加最後那次時,正好夏呂斯男爵來訪,男爵說如果他陪他前往能使他不至過分厭倦,過分悶悶不樂的話,就願意陪他上侯爵夫人家去一遭。斯萬卻說:

    「跟您在一起,我多麼高興,您是想像不出來的。然而最使我高興的還是您能上奧黛特家去一趟。您知道,您對她是能產生崇高的影響的。我想她今晚在上那位歇業的女裁縫家去以前是不會外出的,而您要是能陪她去,她是會高興的。無論如何,您在這以前會在她家找著她,想法讓她高興,好好說服她。您要是能為明天安排點她喜歡的活動,咱們三個人一起參加,那就太好了。同時也設法探一探口風,看今年夏天能幹點什麼,看她有什麼想法,想不想咱們三個人一起乘船旅行一番什麼的。至於今晚嗎,我不指望能見到她;如果她要我去,或者您能找到什麼借口,您就打發人上聖德費爾特侯爵夫人家給我送個信,如果過了十二點,那就送到我家。

    謝謝您為我費心,您知道我是多麼愛您。」

    男爵答應在把斯萬送到聖德費爾特府門口以後就去看奧黛特。到了侯爵夫人的家,斯萬心想有夏呂斯在拉貝魯茲街陪著奧黛特,也就放心了,而對一切與奧黛特無關的東西,特別是對上流社會社交生活中的那些東西則索然乏味,還帶著點兒憂傷,這倒使得這些東西具有了我們不再孜孜以求的事物,在它們本來面目下出現時的魅力。一下車,迎面就是女主人要在喜慶之日給客人看到的她們家生活概貌的第一場景,在這裡,她們竭力保持服裝與佈景的原樣,斯萬看到巴爾扎克筆下的「老虎」1的後裔們,這些穿著制服的侍者,這些通常跟隨主人外出散步的跟班,一個個穿靴戴帽,有的呆在公館門前的大街上,有的呆在馬廄跟前,就像排列在花圃門口的花匠一樣,倒也挺有意思。他一向喜歡把活人跟博物館裡的肖像相比,現在這種比較更加經常,而且隨時隨地都在進行了:現在他已經脫離上流社會生活,這上流社會生活在他心頭就彷彿成了一系列的組畫。當他過去混跡上流社會時,他穿著大氅走進門廳,脫去大氅穿著燕尾服出去,從來也不知道在這裡發生什麼事情,在這裡呆的兩分鐘時間裡腦子裡或者還想著剛離開的那個晚會,或者想的是馬上就要進去參加的那個慶典,今天則是第一次注意到那一群東零西散,服裝華麗而無所事事,專門坐在板凳或衣櫃上打盹兒的侍從怎樣被他這位姍姍來遲的客人驚醒,挺起他們高貴的獵兔狗般敏捷的身軀,站立起來,把他團團圍住——

    1王政復辟時期,站在馬車座位後面專司開閉車門的年輕侍從。

    其中有一個長相特別凶狠,很像文藝復興時期某些畫有酷刑的場面當中的執刑人,他毫不容情地向斯萬走來,接住他的衣物。他的眼神雖似鋼鐵般堅硬無情,棉紗手套卻是那樣柔和,當他走近斯萬的時候,他彷彿是對斯萬其人表現出蔑視而對他的禮帽則頗為尊敬。他小心翼翼地把禮帽接住,動作準確細緻,優雅動人。他然後把禮帽遞給他的一個下手,這是一個新手,靦腆膽怯,兩眼滴溜溜的,射出憤怒的光焰,像剛被關進籠子的野獸那樣惴惴不安。

    幾步之外,一個穿著號衣的彪形大漢站在那兒出神,像尊塑像那樣無所事事,動也不動,彷彿是曼坦那1最嘈雜喧鬧的畫幅當中那個純粹是點綴用的武士一樣,正當別人衝向前去,在他身旁忙於廝殺的時候,他卻倚在盾牌上若有所思;這個大漢超脫於在斯萬身邊忙忙碌碌的那群夥伴之外,彷彿他對這個場景不感興趣,只是以他凶狠的藍眼睛漫不經心地瞧著,似乎那是「無辜嬰兒的屠殺」或者「聖雅各的殉難」2似的。他倒彷彿當真屬於那個已經消失了的家族,那個也許僅僅在聖芝諾教堂祭壇後部裝飾屏上以及埃爾米塔尼教堂壁畫上(斯萬是在那裡跟這個家族接觸的,這個家族還在那裡沉思)才存在的家族;這個由古代雕像與大師3的巴杜亞模特兒或者丟勒筆下的撒克遜人相結合的產物的家族。他那棕紅色的頭髮天然是捲曲的,抹著潤滑油而粘在一起,那髮髻捲得雄渾有力,就像曼圖亞那位畫家4不斷研究的希臘雕像上的髮髻一樣;希臘雕刻在創始時雖只處理人像,卻也善於從人的簡單的線條中提煉出豐富多采的形式,彷彿從整個生物界中都有所借取,就說是那一頭頭髮吧,它那平緩的起伏,髮髻尖尖的角,髮辮上冠冕式裝飾三層重迭排列就既像是一團海藻,一窩鴿子,又像是一片風信子花,也像是盤成一團的蛇——

    1曼坦那(1431——1506),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巴杜亞派畫家。

    2《無辜嬰兒的屠殺》指以殘暴著稱的猶太國王希律(前39——前4在位)對無辜嬰兒的屠殺。雅各是耶穌十二使徒之一,被希律之孫希律亞基帕一世殺死於耶路撒冷。

    3指曼坦那。

    4指曼坦那。曼圖亞為意大利北部城市,公爵府飾有曼坦那的壁畫。

    還有一些僕役,也都是身材魁梧,站在那宏偉壯觀的台階石級上,像大理石雕像那樣一動也不動,純粹起著裝飾的作用,把這台階點綴得簡直跟公爵府的「巨人台階」一般;斯萬走上這台階,心想奧黛特還從來沒有涉足此間,不禁有些憂傷。啊!與此相反,要是他能登上那歇業的小女裁縫那昏暗的發出難聞的氣味,一不小心就會摔倒的樓梯,他又該多麼高興!他要是能在奧黛特去她那小閣樓的日子同去消磨晚間的時刻,他都樂於付出比歌劇院包廂一星期還多的錢;即使是奧黛特不去的日子,他也可以跟經常和她見面的人們談起她,和他們生活在一起;這些人由於經常和她見面,他認為他們身上藏有關於他的情婦的生活當中的更真實、更難以取得、更神秘不可測的東西。在這歇業的女裁縫這個惡臭但值得羨慕的樓梯上,由於另外沒有一條專供僕役或者送貨者用的樓梯,所以每到晚上,家家門口的擦鞋墊上都擺著一隻髒的空奶罐,在斯萬此刻登上的這個華麗而可惡的台階上,在左右兩側不同的高度上,在門房的窗戶或者套房的入口,在牆上形成的每一個凹處則都站著一個門房,或者是管家,或者是帳房,分別代表著他們經管的府內業務,同時也是向來客表示敬意(他們也都是些體面的人物,每星期都有一部分時間在他們自己的產業上過著多少獨立的生活,像小業主那樣在家吃飯,有朝一日也許會到一個知名的醫生或者實業家那裡去服務),他們兢兢業業地謹守人們在讓他們穿上這輝煌的號衣以前給他們的種種教導,這號衣他們也是難得穿上身,穿著也並不太舒服;他們站立在各自的門洞的拱廊底下,穿得鮮艷奪目,卻多少帶點市民的憨厚勁兒,彷彿是神龕裡的聖像似的;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瑞士衛兵,打扮得跟教堂侍衛一樣,在每一位來客走過他跟前時用手杖在地面上敲打一下。斯萬在一個臉色蒼白,像戈雅1畫中的聖器室管理人或者劇中公證文書謄寫人那樣,腦後用緞帶紮著一條小辮的僕役陪伴下走到台階頂上,到了一張辦公桌跟前,那裡有幾個當差的象公證人那樣,端坐在登記簿前,見斯萬來到就站起身來,把他的名字登下。他這就穿過一個小前廳。有些人把某些房間專門為擺某一件藝術品而佈置起來,就用這件藝術品來命名,故意弄得空空蕩蕩,不擺任何別的東西,而這個小前廳就是這樣一間屋子,在進口處就像本韋努多-切利尼2雕塑的一尊無比珍貴的武裝衛士塑像一樣,站著一個年輕的僕役,上身微向前傾,在紅色的襯領中伸出一張更加紅潤的臉蛋,彷彿赫然燒著一團熾熱、靦腆和熱忱的火焰;他以強烈、警覺、發狂的目光穿透那掛在演奏音樂的客廳門口的奧比松掛毯,彷彿是以軍人的沉著或不可思議的誠心——這是警覺的象徵、期待的化身、暴亂的紀念——象哨兵那樣從炮樓頂上監視著敵人出現或者象天使那樣在大教堂頂上等待著最後審判時刻的來臨。現在斯萬隻消邁進舉行音樂會的大廳了,有個身背鑰匙串鏈子的掌門官彎腰為他把門打開,彷彿是將城門的鑰匙呈獻給他似的。但斯萬這時想的卻是他可能去的那所房子(假如奧黛特許可的話),而擦鞋墊上空奶罐這個形象使他突然感到一陣噁心——

    1戈雅(1746——1928),西班牙畫家,對歐洲十九世紀繪畫有深刻影響。

    2本韋努多-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

    邁過了那條掛毯,僕人的場面讓位於客人的場面,斯萬很快就發覺男賓都很醜陋。男性面貌之丑,他是知之已久了,可是自從他發現男人的相貌的基礎在於五官線條的獨立自主性(僅受美學關係的調節)以後,男性面貌之丑對他來說又成了新鮮事物了——在這以前男人的相貌對他來說本是用來辨認某一個人的符號,而這個人或則代表一系列值得追求的歡樂,或則代表應予驅避的煩惱,或則代表應該還報的禮數。斯萬在他身邊的人們身上,現在再也找不出一樣東西不具有一定的個性了,就算是許多人都戴的單片眼鏡吧,在他心目中過去至多只是表明他們戴單片眼鏡罷了,現在也已經不再是人所共有的習慣而都各有特徵了。也許是因為他現在只把正在入口處聊天的弗羅貝維爾將軍和佈雷奧代侯爵看成是一幅畫當中的兩個人物,而他們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對他來說卻是把他介紹進賽馬俱樂部,在幾次決鬥中幫過他忙的有用的朋友,所以將軍那單片眼鏡,那像一片彈片那樣嵌在他那庸俗、帶著傷疤、洋洋得意的臉上,那象希臘神話中的獨眼巨人的那只獨眼那樣在前額中央獨樹一幟的單片眼鏡,現在在他眼裡卻成了一個嚇人的傷疤,受這樣的傷固然是光榮,在別人面前顯示出來卻不大體面;至於德-佈雷奧代先生,為了參加社交活動,增加節日氣氛,除了戴上珍珠色手套、高級黑禮帽,白領帶以外,也戴上一副單片眼鏡來替代平常的夾鼻眼鏡(斯萬自己也是這麼做的);象顯微鏡下的一張切片那樣緊貼在鏡片背面的是他那其小無比的眼睛,眼裡射出親切的目光,不時流露出微笑,對天花板之高,晚會的歡樂氣氛,節日的安排和清涼飲料的質量表示滿意。

    「啊!原來是您哪!真是半輩子沒有見著了。」對斯萬說這話的是將軍,他看到斯萬愁眉苦臉,以為他也許是生了一場重病才離開了社交界,便找補上一句:「您現在氣色不錯嘛!」這時候德-佈雷奧代先生則問一個剛把單片眼鏡(這是他唯一用作心理觀察和無情分析的工具)戴上眼角的專寫社交生活的小說家:「怎麼?您老兄到這裡有何貴幹?」這位小說家煞有介事,故作玄虛地答道:

    「我在觀察哪!」他的小舌音發得很重。

    福雷斯代爾侯爵的單片眼鏡很小,鏡片沒有邊框,像不知從何而來,又不知是何質地的一塊多餘的軟骨一樣嵌在眼皮裡,弄得眼睛不停地、痛苦地抽搐,給侯爵臉上平添了幾分帶有陰鬱色彩的細膩感情,使得婦女們深信他一旦失戀了是會感到非常痛苦的。德-聖岡代先生那副單片眼鏡則跟土星一樣,周圍有個很大的環,它是那張臉的重心所在,整個臉隨時都圍繞它而調正,那個微微翕動的紅鼻子,還有那張好挖苦人的厚嘴唇的嘴巴總是竭力以它們做出的怪模樣來配合那玻璃鏡片射出的機智的光芒;這副單片眼鏡也引起那些輕佻的趕時髦的女郎的遐想,夢想從他那裡得到矯揉造作的獻媚和溫文爾雅的逸樂;而那位大鯉魚腦袋和鼓包眼睛的德-巴朗西先生戴著他那副單片眼鏡在人群中慢慢地走來走去,時不時地鬆開他那下巴骨,彷彿是為了確定行進的方向似的;他那副模樣就像是臉上只帶著他那玻璃大魚缸任意的,也許是象徵性的,用於窺一斑而知全豹的一片玻璃——斯萬十分欣賞喬托在帕多瓦一個教堂畫的《罪惡》和《德行》這些畫,他這就想起了「不義」身邊那支綠葉蔥蔥的枝條,它象徵著隱藏著他的巢穴的那些森林。

    在德-聖德費爾特夫人的懇求下,斯萬走向前去,為欣賞由長笛演奏的《俄耳甫斯》1中的一個曲子而在一個角落坐了下來,眼前只有兩位年紀已經不算很輕的夫人並坐在一起,一位是康布爾梅侯爵夫人,一位是弗朗克多子爵夫人,她們是表姊妹,時常手提提包,在她們的女兒的陪伴下在晚會上像在火車站那樣你找我,我找你,直到她們用扇子和手絹指著兩個相連的空位置時才安靜下來:德-康布爾梅夫人跟別人來往不多,很高興能有德-弗朗克多夫人作伴,後者卻很有名望,當著她那些漂亮朋友的面陪一位跟她曾一起度過童年的默默無聞的夫人,自以為這事兒做得很有風度,很獨出心裁;斯萬皺起眉頭冷眼瞧著她們兩位聽長笛獨奏後面那段鋼琴插曲(李斯特的《聖法蘭西斯跟鳥兒說話》),看那位名手令人為之眩目的指法:德-弗朗克多夫人是心急如焚,兩眼射出發狂的光芒,彷彿鋼琴家手指飛奔的那些琴鍵都是一架架高聳的鞦韆,一失足就能墜入八十米深的深淵,她同時向她的鄰座投去驚訝懷疑的目光,彷彿在說:「能演奏到這等地步,簡直是難以置信」;德-康布爾梅夫人擺出一副受過良好音樂教育的架式,腦袋跟節拍器的擺那樣在打著拍子,從一個肩頭晃到另一個肩頭,擺動得那麼大那麼快(兩眼則投出那不再去追究所受的痛苦也不想去加以控制,只滿足於說一聲「這又有什麼辦法」的受苦受難的人的茫然的目光),隨時都牽動她上衣皺邊上的鑽石,也叫她不得不經常去擺正插在頭髮上的黑葡萄串,但並不因此而中斷它越來越快的擺動。在德-弗朗克多夫人身旁,稍前一些的是加拉東侯爵夫人,她成天念念不忘的是她跟蓋爾芒特家族的親族關係,這為她的沙龍以及她個人大為增色,卻也多少使她有點丟臉,因為這個家族中最顯赫的人都多少有點迴避她,這也許是由於她為人有點討厭,也許是由於她名聲不是太好,也許是由於她出於地位較低的一支,也許是根本沒有任何理由。當她跟她不相識的人在一起的時候,譬如此刻在德-弗朗克多夫人身邊的時候,她就苦於不能把她跟蓋爾芒特家族的親族關係用明白無誤的詞句標榜出來,就像東正教教堂的拼花圖案上用直行的文字寫在聖者身旁注出他們所說的話語一樣。她此刻想的是,自從她表妹洛姆親王夫人結婚六年以來,還從沒有邀請過她,也沒有來看望過她。想到這裡,她滿腔怒火,卻也不無自豪之感,這是因為,如果有人奇怪怎麼在洛姆親王夫人家見不著她,她就可以說那是為了避免在那裡碰上瑪蒂爾德公主2,而萬一碰上了,那可是她那極端正統主義的家庭所決不能原諒的;這樣一來,她也終於把這當作是她不上她表妹家去的理由了。她可也記得,她自己曾多次問過洛姆親王夫人,她怎樣才能跟她見面,然而到底得到了什麼答覆,印象已經模糊,只是常常嘀咕:「再怎麼說,這第一步總不該由我邁出,我比她大二十歲呢,」以此來沖淡這令人羞辱的回憶。靠了這內心獨白的力量,她傲慢地把雙肩往後一甩,簡直使它們脫離了她的胸部,她的腦袋也幾乎跟肩膀齊平了,不禁叫人想起餐桌上插在驕傲的山雞上那只帶羽毛的雞頭。倒不是說她苗條得像只山雞,她可是生來矮胖粗壯,大有男子氣概;不過多年所受的凌辱卻使她的脊樑挺直了起來,就好像是不幸長在崖邊的樹木為了保持平衡而向後往斜裡生長一樣。為了安慰自己不能跟蓋爾芒特家族中其他人處於平等地位,她只得經常念叨,她之所以不常去看他們,那是由於她那毫不妥協的原則性和自豪感,久而久之,這種想法居然塑造了她的體態,使她產生了一定的儀容,平民百姓把它看成是上等人家的特徵,有時也在俱樂部那些先生們昏花的老眼裡激起一霎那的慾念。誰要是把德-加拉東夫人的談話加以分析,把每一個詞語出現的頻率統計出來,從而找出破譯密碼的關鍵,那就會發現即使是最常用的詞語,出現的次數也不會多於「在蓋爾芒特堂兄弟家」、「在蓋爾芒特姑媽家」,「埃爾賽阿爾-德-蓋爾芒特的健康」、「蓋爾芒特表妹的浴盆」這些詞語。當人們跟她談起一個知名人士時,她總答道,她個人並不同他相識,然而在她蓋爾芒特姑媽家卻碰到過上千次,而且在回答的時候語調是那麼平淡,聲音是那麼沉重,顯然表明她個人之所以並不同他相識,還是出之於那些根深蒂固不可動搖的原則;她那向後拱的雙肩依靠的就是這些原則,就彷彿體操教練為了鍛煉你的胸廓而讓你依靠平衡木一樣——

    1德國歌劇作曲家格魯克(1714——1787)作。

    2瑪蒂爾德公主(1820——1904):熱羅姆-波拿巴親王之女,她家的沙龍在第二帝國時期頗為知名。

    大家原本沒有料到會在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見到洛姆親王夫人的,那天她可當真來了。她原是屈尊光臨的,為了表示她並不想在客廳中顯擺自己的門第,她是側著身子進來的,其實面前既沒有人群擋道,也沒有任何人要她讓路;她故意呆在客廳盡頭,擺出一副適得其所的神氣,彷彿是一個沒有通知劇院當局而微服親自在劇院門口排隊買票的國王似的;為了不突出她在場,不招引眾人的視線,她一個勁兒低頭觀察地毯上或她自己裙子上的圖案,站立在她認為是最不顯眼的地方(她清楚地知道,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只要一瞥見她,一聲歡呼,就會把她從那裡拉將出去),就在她所不認識的德-康布爾梅夫人身旁。她觀賞這位愛好音樂的鄰座表演的啞劇,但並不去模仿她。這並不是說,洛姆親王夫人這回撥冗來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呆上五分鐘,就不願意盡可能表現得和藹可親,使她對主人的這番恩惠顯得加倍地可貴。不過她生來就討厭她所謂的「浮誇」,堅持不做出與她生活於其間的那個小圈子的「派頭」不相適應的舉動,雖然這些舉動對她也不免產生誘惑,因為在與新環境(哪怕它比自己所在的環境低微)接觸時,即使是最自信的人們也會產生一種模仿心理(同羞怯有點相近)。她首先心想,這樂曲也許跟她迄今為止所聽的音樂不是一個路子,是否有必要手舞足蹈,又想如果不手舞足蹈是否表示自己不懂得這音樂,對女主人是否有失禮儀:結果她只好採取折衷辦法來表達她這些相互矛盾的思想感情,一會兒一面以不動聲色的好奇盯著她那狂熱的鄰座,一面扶扶肩帶,摸摸她那金黃色頭髮上鑲有鑽石的珊瑚或者琺琅小球(這使她的髮型顯得既樸素又好看),一會兒用她的扇子打打拍子,但為了顯示她不受樂曲的支配,並不按著節拍來打。鋼琴家彈完了李斯特的一個曲子,又轉入肖邦的一支序曲,這時德-康布爾梅夫人朝德-弗朗克多夫人投去溫情的微笑,它既載著對往日歲月的回憶,也顯示出行家滿意的心情。她在年輕時就學會怎樣撫愛肖邦那些婉轉曲折,特別長大的樂句,它們是如此自由、柔和,如此易於感受;它們在開始時總在尋覓試探,力圖逸出出發時的方向,在遠離人們以為它們將到達之處,卻總是在奇想的歧途上徘徊良久才更堅定地回來擊中你的心坎——這回來的路程是事先精密地籌劃了的,就像是一隻水晶杯子,一響起來就不由你不發出一聲驚歎。

    她生活在一個交遊極窄的外省家庭裡,幾乎從不參加舞會,沉醉於莊園的孤寂生活之中,把所有那些想像中的舞伴的舞步或者放慢或者加速,像扒拉花瓣那樣把他們挨個兒撥弄,暫時離開舞會到湖畔松林中去傾聽狂風呼嘯,突然看到有一個身材修長,嗓音既悅耳卻又古怪又走調,戴了一副白手套的小伙子向她走來,跟人們夢想中這人世間的情人不大一樣。可是今天呢,這種音樂的美已經過時,失去了鮮艷的色彩。幾年來已經不再博得行家的重視,已經失去了原有的名聲,原有的魅力,即使是口味平庸的聽眾從中得到的樂趣也平平常常,不屑一談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回過頭來偷看一眼。她知道她年輕的兒媳婦(她對她的婆家倒是滿懷敬意的,但她既懂和聲又認識希臘字母,在精神方面的事物上有她自己的看法)是看不起肖邦的,聽到肖邦的音樂就頭痛。她是個瓦格納迷,這會兒跟一幫同她年紀相仿的人坐在遠處,這下德-康布爾梅夫人擺脫了她的監視,可以盡情陶醉在她甘美的印象之中了。洛姆親王夫人也有同樣的感受。她雖然沒有音樂的稟賦,可在十五年前也曾跟聖日耳曼區的一位鋼琴教師學過,這位天才婦女到了老年,生活貧困,在七十之年重操舊業,教她從前的學生的女兒和孫女兒輩。她現在已經不在世了。可她的方法,她那美妙的琴聲有時還在她的學生的指上重現,甚至還在那些早已平庸不足道,放棄了音樂,幾乎連鋼琴蓋都早就不再打開的學生的指上重現。因此,洛姆夫人還能恰如其分地搖頭晃腦,能正確欣賞鋼琴家所演奏的那首她都能背得出來的序曲。開頭那個樂句的最後半段都在她嘴上油然哼出來了。她喃喃自語:「真是美妙極了,」這「美妙」兩字是帶著這樣深摯的感情,她都感到自己的雙唇神秘地在翕動,同時也不由自主地在視線中注入了茫然的感傷色彩。德-加拉東夫人這會兒卻暗自嘀咕,碰見洛姆親王夫人的機會是如此難得,真是叫人惱火,因為她真想在親王夫人跟她打招呼的時候不予理睬,用這樣的辦法來教訓教訓她。她不知道她這位表妹這會兒就在這裡。德-弗朗克多夫人一點頭,使她看到了親王夫人。她立即奔到她的跟前,也顧不得對別人的打擾了;她想保持那副高傲冷淡的神氣,好提醒大家,無論是誰,要是在她家裡有可能面對面碰上瑪蒂爾德公主的話,她是不願意同這樣的人打交道的,再說就歲數而言,她跟她也不是同一代人;不過她也想沖淡這副高傲而有保留的神氣,說幾句話來表明她來找她是事出有因,同時迫使親王夫人不得不講幾句話;因此,德-加拉東夫人一到她表妹跟前,就繃著臉,無可奈何地伸出一隻手問她:「你丈夫怎麼樣?」那語調充滿了擔心,倒彷彿親王得了什麼重病似的。親王夫人以她特有的方式哈哈大笑,這一笑既是為了讓別人知道她在譏笑某人,又是為了把她面部的線條都集中到她那生動活潑的嘴唇和炯炯有神的眼睛周圍,從而使自己顯得更美。她答道:

    「再好也沒有了!」

    說罷又笑了起來。這時德-加拉東夫人挺起上身,板起臉,彷彿還在為親王的健康狀況擔憂,對她表妹說:

    「奧麗阿娜(這時德-洛姆夫人以驚訝和含笑的神色瞧著一個看不見的第三者,彷彿是要請他證明,她可從來沒有許可德-加拉東夫人直呼其名),我很希望你明晚能上我家小坐片刻,聽一聽莫扎特的五重奏,有單簧管。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好像不是在提出一次邀請,而是要對方幫個忙,要聽聽親王夫人對五重奏的意見,彷彿是她的新廚娘創造出一道新菜,很希望聽到美食家的意見似的。

    「我知道這首五重奏,我可以把我的意見馬上告訴你:我是喜歡它的!」

    「嗯,我丈夫身體不怎麼好,他的肝……要是他能見著你,他會是非常高興的,」德-加拉東夫人接著說,現在是用愛德這個道理來將親王夫人的軍,要她在晚會上露面。

    親王夫人不喜歡對人說她不願意上他們家去。她每天總是給人寫信表示歉意,說她怎麼因故不能出席他們的晚會(其實是不想去),什麼婆婆突然來家啦,小叔有所邀請啦,要上歌劇院啦,要去郊遊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她這就讓許多人聽了心裡高興,以為她跟他們是願意交往的,而她之所以不能應邀參加都是因為親王府臨時有事衝突,而把這樣的事來跟他們舉辦的晚會相提並論,實在是很給他們的面子的。親王夫人出自蓋爾芒特家族那個才氣橫溢的小集團,頭腦機敏,談吐不凡,情感高尚——這種精神可以上溯至梅裡美,最後表現於梅拉克和阿萊維1的戲劇之中;親王夫人甚至把這種精神運用於社交關係之中,移之於禮儀之間,使之盡量明確實在,接近於實際。她決不會費許多唇舌對一個家庭主婦說她是多麼想參加她家的晚會;她認為跟她談些能否左右她前往的瑣碎小事更加親切——

    1梅拉克(1831——1897),法國劇作家;阿萊維為其合作者。

    「你聽我說,」她對德-加拉東夫人說,「明兒晚上我可得上一個朋友家去,把這日子定下可費了事了。她要是領我們去看戲,那我就怎麼想去你家也去不成了;如果我們在她家呆著,我知道除了我們就沒有旁人,我倒可以向她告辭。」

    「對了,你看見你的朋友斯萬先生沒有?」

    「沒有,可愛的夏爾哪,我都不知道他這會兒在這裡,我得想辦法讓他見到我才是。」

    「說來也真怪,他怎麼會到聖德費爾特婆娘家來,」德-加拉東夫人說,「我知道他可是個聰明人(其實她的意思是說「他可是個耍弄陰謀詭計的人」),這可也擋不住他這個猶太人踩進兩個大主教的妹妹和嫂子的大門!」

    「說句不嫌丟醜的話,我並不覺得這是什麼令人震驚的事情。」洛姆親王夫人說。

    「我也知道他已經改了宗,連她的父母和祖父母也都已經改了宗。不過據說改了宗的人比沒有改宗的人還要依戀他們原來的宗教,說那不過是虛晃一槍,不知道是否當真?」

    「這問題我可不瞭解。」

    鋼琴家要演奏肖邦的兩支曲子,彈完前奏曲以後馬上就開始彈一首波洛涅茲舞曲。不過自從德-加拉東夫人告訴她表妹,此刻斯萬也在場以後,哪怕是肖邦起死回生,親自來彈奏他的全部作品,洛姆親王夫人也不會聽它半句的。人類分成兩撥,一撥只對他們不認識的人感興趣,而在另一撥人身上,這種興趣只對他們認識的人才有。親王夫人屬於後一撥。跟聖日耳曼區的許多婦女一樣,她無論到什麼地方,只要她那小圈子裡有誰也在場,雖然對他沒有什麼特別的話要說,卻也能把她的注意力全部佔據,其餘的一切她就全然不顧了。從那時起,親王夫人一心存著能被斯萬看到的希望,一個勁兒左顧右盼(就像是一隻被馴養的小白鼠,馴養員拿一塊糖一會兒伸向它的鼻子,一會兒又往後縮回),臉上是萬千默契的線條,可就是跟肖邦的波洛涅茲舞曲傳達的感情沒有任何關係;她的臉總是探向斯萬所在那個方向,如果斯萬挪個地方,她也就隨之挪動她那懷有深情的微笑。

    「奧麗阿娜,你可別生氣,」德-加拉東太太這個人時常為了圖一時的痛快,說上幾句不中聽的話,寧可犧牲她在社交界裡輝煌的前途,犧牲她有朝一日在社交圈子裡出出風頭的希望。這時她說:「有人說斯萬先生這號人在家裡是接待不得的,是不是這樣?」

    「這你比誰都更清楚,」洛姆親王夫人答道,「你不是邀請過他五十回,他連一回也沒上你家去過嗎?」

    在離開這位受了侮辱的表姐時,她又哈哈大笑,激起了那些聽音樂的人們的反感,卻引起了德-聖德費爾特夫人的注意。她出於禮貌,坐在鋼琴旁邊,直到那時才瞥見了親王夫人。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原本以為她還在蓋爾芒特照料她那生病的小叔子呢,現在見她來了,自然分外高興。

    「怎麼?親王夫人,您來了?」

    「對了,我剛才坐在一個犄角里,聽了不少好東西。」

    「怎麼,您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

    「對了,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可我覺得才只一會兒,只是因為沒有看見您才覺著慢。」

    德-聖德費爾特夫人想把她的扶手椅讓給親王夫人,夫人說:

    「不必,不必!幹嘛要換呢?我坐哪兒都挺好的。」

    為了表現她貴婦人的樸實,她故意找了把沒有靠背的小凳子:

    「得了,這張軟墊凳子就好極了,坐在上面我可以把上身挺直。啊!天哪,我在這裡嘰嘰喳喳的,人家都要噓我了。」

    這時鋼琴家正加快速度,他那音樂激情正處於高潮之中,一個僕人正端著一方盤的清涼飲料遞給客人,茶匙丁當直響,德-聖德費爾特夫人跟每次晚會一樣,揮手叫他走開,他可老瞧不見她的手勢。有個新娘子,遵從年輕女子不應該面有厭煩之色的教導,老是高高興興地面帶笑容,兩隻眼睛直在尋找女主人,好用她的眼神來向她表達感激之情,感謝她在舉辦這樣的盛典時還想起了她。她雖然比德-弗朗克多夫人要鎮靜一些,但在欣賞樂曲的時候也不是毫無不安的心情;不過她所擔心的不是鋼琴家本人,而是那架鋼琴,它頂上擺著一支蠟燭,每當彈到最強音時燭火都會跳動起來,即使不至於會把燈罩燒著,至少會在紅木琴台上留下幾點蠟淚。到了最後,她忍不住了,登上琴台那兩級台階,快步向前把那蠟台的托盤撤走。但她的雙手剛碰到托盤,樂曲最後一個和弦就響了起來,一曲告終,鋼琴家站起身來。再怎麼說,這位年輕婦女的大膽的首創精神,她跟鋼琴家短時間內在台上的同時出現,在在座者的心中普遍產生了良好的印象。

    「親王夫人,您瞧見這位婦女了嗎?」德-弗羅貝維爾將軍問洛姆親王夫人。他是過來跟親王夫人打招呼的,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剛走開一會兒:「真希罕!莫非她也是藝術家?」

    「不,她是康布爾梅家的新媳婦,」親王夫人隨便這麼一說,馬上又找補一句:「我這是重複我聽來的話,她究竟是誰,我一點概念也沒有,我背後有人說他們是德-聖德費爾特夫人鄉下的街坊,不過我不信真有誰認識他們。他們多半是『鄉下佬』!再說,我不知道您是不是經常出入於這個了不起的社交場所,我可對這些了不起的人們姓甚名誰毫無概念。您想他們在參加德-聖德費爾特夫人的晚會以外的時間幹些什麼呢?她多半是靠了這些音樂家,這些舒服的椅子,還有可口的飲料才把他們吸引來的。應該承認,這些『貝盧瓦家的客人』1倒是挺不錯的。她居然當真有這股勇氣每星期都出錢把這些湊熱鬧的租到家裡來。真是不可思議!」——

    1貝盧瓦是專門出租椅子的商人。

    「嗯,康布爾梅可是個響噹噹的姓氏,又古老,」將軍這麼說。

    「說它古老,我不反對,」親王夫人冷冰冰地答道,「不過這名字讀起來不和諧。」她把「和諧」兩字讀得特別重,彷彿是帶了引號的,這又是蓋爾芒特這個小圈子裡的人說話的矯揉造作的一種表現。

    「您這話當真?她可是美得可以入畫,」將軍說,他的視線一刻也不離開德-康布爾梅夫人,「您不這麼認為嗎,親王夫人?」

    「她太愛出頭露面,我覺得像她這麼年輕的人,這就不太好了;我想她還不是我的同齡人,」洛姆夫人答道(這最後一句話,同樣也可以出之於加拉東和蓋爾芒特之口)。

    親王夫人看到德-弗羅貝維爾先生還在目不轉睛地瞧著德-康布爾梅夫人,半是出於對這位夫人的惡意,半是出於要對將軍表示慇勤,說道:「這對她丈夫可是不太好了!我很遺憾,並不認識她,否則我就可以把她介紹給您,看來您是被她迷上了。」其實她要是當真認識這位青年婦女,她是不會這麼幹的,「現在我不得不跟您道別了,今天是我的一個朋友的生日,我得去祝賀她,」她說這話時的語調既樸素又真實,表明她就要去參加的這個社交集會既是一個令人生厭的儀式,又不能不去,而她的光臨是會令人感動的。「再說,我得去接巴贊,我到這兒來的時候,他去看他的朋友去了。我想您是認識他們的,他們的姓跟一座橋的名稱一樣,叫耶拿。」

    「耶拿,這首先是一次勝利的戰役的名稱,親王夫人,」將軍說,「我是個老兵,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些,」他一面說,一面把單片眼鏡摘下來擦一下,就像是給傷口換塊紗布似的。這時親王夫人本能地扭過頭去說「帝國時期封的貴族嘛,那當然是另外一回事,不過他們這夥人倒都是好樣兒的,他們當年打起仗來都是英雄。」

    「我對英雄是滿懷敬意的,」親王夫人說,那口氣裡多少有點諷意,「我所以沒有跟巴贊一起上那位耶拿親王夫人家去,根本不是因為我瞧不起他們,完完全全因為我不認識他們。巴贊認識他們,非常喜歡他們。不,不,並不像您所想的那樣,這裡頭並沒有什麼愛情問題,我沒有什麼可反對的!再說,真要是有那樣的事,我反對又有什麼用?」她無可奈何地找補上這一句。誰都知道,自從洛姆親王娶了他那秀色可餐的表妹,打第二天起就不斷地對她不忠。「話又說回來了,這並不是那麼回事,他們都是他老早就認識的人,對他很有好處,我也覺得這是件好事。我先來跟您講講他們的房子……

    您想想,他們的傢俱全都是帝國時期的式樣!」

    「親王夫人,這是自然的羅,這是他們祖父母傳下來的。」

    「我也不是不知道,可這也擋不住這些傢俱樣子醜陋。一個人家裡可能沒有好看的東西,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至少不應該有滑稽可笑的東西。不瞞您說,我還從來沒見過比那種可怕的式樣更做作,更土氣的東西呢,那五斗櫃上居然裝飾著澡盆那麼大的天鵝頭呢!」

    「不過我想他們家裡也有些好東西,譬如有一張精工鑲嵌的桌子,有個什麼條約就是在那張桌子上簽字的。」

    「啊!他們家是有些有歷史意義的東西,這我承認。可是這些東西並不美……而是可怕!我自己也有些這樣的東西,是巴贊從蒙代斯吉烏家繼承來的。所不同的是,這些東西我們都收藏在蓋爾芒特家裡的頂樓上,誰也瞧不見。得了,得了,問題不在這裡。假如我認識他們的話,我是會跟巴贊一起奔他們家去看他們,看他們家的獅身人面像,看他們家的銅器的,可我不認識他們!我從小就被教導說,上不認識的人家去是不禮貌的(她講到這裡的時候裝出一副孩子氣)。我是一向遵從這個教導的。哪有正派人讓一個不相識的女人進他們家的?我要去了,豈不是要吃閉門羹嗎?」

    這當然是種假設,講到這裡,她微微一笑,她那藍眼睛盯著將軍,這時帶著夢幻般溫柔的表情,就使得那微笑更美更俏了。

    「啊!親王夫人,您明明知道,您要去了,他們是會喜出望外的……」

    「是嗎?那是為什麼?」她急忙問道,這也許是為了不顯出她明明知道這是因為她是法國最高貴的貴婦人之一,也許是因為這話出之於將軍之口而高興,「那是為什麼?您怎麼知道?他們也許會把這看成是再討厭也不過的事情呢。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不過就我來說,跟我認識的人打交道都已經叫我煩透了,要是叫我跟我不認識的人打交道,哪怕是跟英雄好漢,我都要瘋了。再說,除了像您這樣早就認識的老朋友以外,我不知道英雄氣概在社交界能起多大作用。請客吃飯有時都已經煩人了,如果還要伸出胳臂來邀斯巴達克1入席,那就……我也決不會邀請費森謝特裡克斯來當第十四位2。我想我可以請他來參加人數眾多的晚會,可我又不組織這樣的活動……」——

    1古代羅馬奴隸起義領袖。

    2費森謝特裡克斯,古代高盧將軍,政治家,率領高盧人抵禦凱撒。在西方,十三是個不祥的數字,碰到一桌十三人時,臨時邀一人入席湊數。

    「啊!親王夫人,您這位蓋爾芒特家人可真是貨真價實。

    蓋爾芒特家人的風趣,您身上可是充分體現出來了!」

    「大家都說蓋爾芒特家人的風趣,我真不明白那是為什麼。難道您還認識別的有風趣的蓋爾芒特家人嗎?」說到這裡的時候她哈哈大笑,眼睛鼻子都擠到一塊堆兒來體現她的高興勁兒,雙眼炯炯有神,射出只有讚美她的風趣或美貌的言語(哪怕出自親王夫人自己之口)才能激起的愉快的光芒。

    「噯!斯萬象是在那裡跟您的康布爾梅打招呼呢;喏,他在聖德費爾特婆娘身邊,您瞧不見!您可以請他把您介紹給她。得快著點兒,他要走了。」

    「您有沒有瞧見他那臉色是多麼難看?」將軍說。

    「可憐的夏爾!啊!他終於來了,我都以為他不願意見我的面呢!」

    斯萬非常喜歡洛姆親王夫人,看到她就想起跟貢佈雷相鄰的蓋爾芒特,想起他如此熱愛,而只是為了不願離開奧黛特才不再回去的那片土地。他善於使用半是藝術性,半是情場用的語言來取悅於親王夫人,當他一時返回他久違的社交圈子時,自然不免要應用一番:

    「啊!」他話是對德-聖德費爾特夫人說的,可又是說給洛姆夫人聽的,「原來可愛的親王夫人在這裡!諸位,她是專程從蓋爾芒特來聽李斯特的《聖法蘭西斯跟鳥兒說話》的,時間倉促,她只能跟美麗的山雀一樣,隨便撿幾個李子,撿幾個山楂插到頭上就來了;現在還有幾滴露珠,一點白霜,冷得公爵夫人直呻吟呢。真漂亮,親愛的親王夫人。」

    「怎麼?親王夫人是專程從蓋爾芒特來的?真是太棒了!我真抱歉,我原來還不知道呢。」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天真地叫道。她對斯萬的風趣話是不大習慣的。當他仔細看親王夫人的頭飾時她又說:「倒是真的,這是模仿……該怎麼說呢?不像是栗子,這想法真是妙極了!可親王夫人是怎麼知道我的節目表的呢?音樂家們連我都沒有告訴呢。」

    當斯萬在一個慣常用情場的言語交談的婦女身邊時,他是常講一些連上流社會中的許多人都不懂得的微妙的話的。他不屑於跟德-聖德費爾特夫人解釋,說他是用隱喻說話的。至於親王夫人呢,她都哈哈笑開了,因為斯萬的風趣在她那個圈子裡是深受讚賞的,也因為每當聽到讚美她的話時,她總覺得這話是無比的優美,也總是令人忍俊不禁。

    「好極了!夏爾,我這些小山楂果子合您的心意,我真高興!您幹嗎跟那位康布爾梅人打招呼,莫非您也是她在鄉間的街坊?」

    德-聖德費爾特夫人見到親王夫人很樂意跟斯萬聊天,就走開了。

    「您自己不也是嗎,親王夫人?」

    「我?莫非這些人到處都有鄉間別墅?我倒真想能跟他們一樣!」

    「他們不是康布爾梅人,那時在康布爾梅的是她的親戚;她娘家姓勒格朗丹,常到康布爾梅去。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您自己還是康布爾梅伯爵夫人,教務會還欠您一筆租金呢?」

    「我不知道教務會欠我什麼,可我知道本堂神甫每年向我借一百法郎,這筆錢我以後是不想再借出了。再說,這些康布爾梅人的名字也真能嚇人一跳,結尾倒是乾脆,可是並不高明!」她笑著說。

    「開頭也並不更高明些,」斯萬答道。

    「敢情這是兩個縮略詞拼起來的!」

    「這準是一個怒氣衝天卻又講體面的人創造出來的,他不敢把第一個詞說完。」

    「可既然他不能自己把第二個詞說出來,他又何不把第一個詞說完,一了百了呢?咱們這是在大發雅興,開起玩笑來了,親愛的夏爾——不過現在老見不著您,真夠傷腦筋的,」她以溫存的語調找補一句:「我是多麼喜歡跟您聊聊天。您想想,我都沒法子讓弗羅貝維爾這笨蛋明白康布爾梅這個名字為什麼能嚇人一跳。生活這個東西也真是可怕。只有看到您的時候,我才不感到厭煩。」

    這當然不是真話。不過斯萬跟親王夫人對小事情的看法是一致的,結果連說話的方式甚至讀音都非常相似,要不然正是這個相似導致他們看法的一致。這種相似倒並不太引人注目,因為他們兩個人的聲調迥然不同。不過只要你能在想像中把斯萬的話語裡他那洪亮的嗓音跟話語從中吐出的兩撇小鬍子去掉,你就可以發現這些語句、音調的這些變化,全都是蓋爾芒特那小圈子那一套。可在大事情上,斯萬跟親王夫人就毫無共同之處了。不過自從斯萬如此消沉,隨時總感到就要哭出聲來以後,他總像一個殺人兇犯需要把他犯的罪行訴說出來一樣,需要把他自己的苦楚傾吐一番。聽到親王夫人說到生活這個東西也真是可怕時,他感到得到一點安慰,彷彿親王夫人跟他說起了奧黛特似的。

    「對啊!生活這個東西真是可怕。咱們得時常見見面,親愛的朋友。跟您在一起,好就好在您不是個嘻嘻哈哈的人。咱們可以一起度過一個愉快的晚間。」

    「那是當然,您為什麼不到蓋爾芒特來呢,我婆婆會高興得要死的!這地方景色不美,不過我敢說這地方並不令人不快,我討厭『風景如畫』的地方。」

    「這我相信,你們那地方好極了,」斯萬答道,「此刻對我來說都已經太美,太熱鬧了,反正這是一個使人幸福的地方。這也許是因為我在那裡生活過,所以連那裡的一草一木都能跟我說得上話。當微風拂面,麥穗蕩漾的時候,我就感覺到有人要來,將要收到什麼消息;還有河邊那些小房子……我該是多麼不幸,如果……」

    「哦!親愛的夏爾,留點兒神,那凶神惡煞朗比榮婆娘瞧見我了,快把我擋住,告訴我她家發生了什麼事,我都搞糊塗了,是她把女兒嫁出去了,還是給她的情夫找了個妻子,我鬧不清了;也許是把她的女兒嫁給了她的情夫?啊!我記起來了,是她被她那親王丈夫休了……您裝著給我講話,省得這位貝雷妮絲1來請我去吃飯。再說,我也得走了。您聽我說,親愛的夏爾,這回總算見著您了,您就不能跟我一起上帕爾馬公主家去?她會是多麼高興,再說巴贊也要跟我在她家碰頭的。要不是梅梅帶來點您的消息……您想想,我現在根本就見不著您!——

    1猶太希律王族的公主,與狄度熱烈相愛,狄度曾欲娶之為妻,但在即羅馬帝位後,因羅馬人的反對被迫將她遣走。拉辛作有同名悲劇,高乃依則作為英雄喜劇《狄度與貝雷妮絲》。

    斯萬沒有答應;他早就告訴德-夏呂斯先生,他一離開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就直接回家去,他不想為了上帕爾馬公主家去就看不到他一直在期待著的,由僕人送去或者留在門房裡等待著他的那張便條。那天晚上洛姆夫人對她的丈夫說:「可憐的斯萬哪,他還是那麼親切可愛,不過著樣子挺倒霉的。您過幾天會看到他的,他答應最近上咱家來吃飯。一個那麼聰明的男人,為了那樣一種女人而苦惱,我覺得真是荒唐。那女人一點兒意思也沒有,有人說她是笨蛋。」說這種話,得有未墮入情網中人的那種清醒才行,這樣的人認為一個有才智的人只能為值得為之憔悴的人才憔悴;要是有人為霍亂菌這樣渺小的東西而甘願染上霍亂,豈不是咄咄怪事!

    斯萬想走,可正在終於可以脫身的時候,弗羅貝維爾將軍卻請他把德-康布爾梅夫人介紹給他,他這就不得不跟他回到客廳去找她。

    「我說啊,斯萬,我寧願安安穩穩在家裡當這個女人的丈夫,也不願被野蠻人宰了,您說呢?」

    「被野蠻人宰了」這幾個字刺痛了斯萬的心;他馬上就感到需要繼續和將軍談一談:

    「是啊,很多人就是這樣結束了自己的一生的。譬如說,您肯定知道,那位由迪蒙-德-烏維爾1把他的骨灰帶回來的那位航海家拉貝魯茲(斯萬講到這裡的時候感到很幸福,彷彿他是在說起奧黛特)。他是個好樣兒的,我對他很感興趣。」說到這裡他都有點傷感了——

    1迪蒙-德-烏維爾(1790——1842):法國航海家。

    「啊!沒有錯。拉貝魯茲誰不知道?有條街都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將軍說。

    「您認識拉貝魯茲街上的人?」斯萬興奮地問。

    「我就認得德-尚利福夫人,她是那位好樣兒的肖斯比埃爾的妹妹。她有天舉辦了一個戲劇晚會,挺好的。她的沙龍今後會是很出色的,您瞧吧!」

    「啊!她住在拉貝魯茲街!這條街挺討人喜歡的,挺美,挺冷清。」

    「不,您大概有些時候不去了;現在不冷清了,那個區到處都在蓋房子。」

    斯萬最後把德-弗羅貝維爾先生介紹給年輕的德-康布爾梅夫人,這是她首次聽到將軍的大名,她匆匆擺出一個愉快和驚訝的微笑——這是對一個從來沒有聽說起過的人的微笑;她新婚不久,對這家的朋友還不認識,別人領到她面前的每一個人,她都以為是家裡的朋友,心想要是能裝出自從她嫁到這家以後就常聽人說起他的話,那就顯得很得體,所以就不無猶豫地伸出手來,這猶豫既說明她在克服她早就學會了的含蓄,也說明那由於戰勝了這猶豫而發自內心的友好情誼。就這樣,她的公婆(她依然認為他們是法國最顯赫的貴人)說她是個天使:他們特別要顯示他們之所以挑中她做他們的兒媳婦,正是由於他們看中了她的人品,而不是她家巨大的家財。

    「一眼就可以看出您有音樂的天賦,夫人,」將軍對她說,不露痕跡地提起剛才蠟台托盤那檔子事。

    音樂會繼續進行,斯萬知道他在這個新節目沒有結束以前是脫不了身的。跟這些人一起被囚禁在這間屋裡,他感到痛苦,他們的愚蠢和可笑刺痛著他的心,更何況他們不知道他在愛著一個人,而且即使知道,也不會感到興趣,只能是笑他幼稚,惋惜他做出這等傻事;他們把他的那份愛情表現為只為他一個人存在的主觀狀態,缺乏任何外在的東西向他證明這是一個客觀存在;他特別感到痛苦的是,他的奧黛特決不可能來到,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東西對她都一概陌生,她完全不能涉足的這個地方,而他還要持續流放下去,以至於樂器的聲音簡直要使他叫喊起來。

    突然間。奧黛特彷彿進來了;看到她的出現,他簡直肝腸寸斷,不由得把手摀住心口。原來小提琴奏出了高音,連綿繚繞,彷彿若有所待,這等待在繼續下去,懷著已經瞥見它等待的對象從遠處走將過來的激奮維繫著那高亢的樂音,同時作出最大的努力持續到它的到達,在自身消失以前接待它的光臨,竭盡全部餘力為它敞開大路,讓它過來,就好像我們用雙手撐著一扇大門,阻止它自行關閉似的。斯萬還沒有來得及明白過來,還沒有來得及對自己說「這是凡德伊的奏鳴曲中那小樂句,別聽了」這句話時,直到那晚之前還得以掩埋在他心靈深處的對往昔奧黛特還愛著他的那些日子的回憶,卻上了突然射出的一道光芒的當,以為愛情的季節已經回來,在他的心中又甦醒過來,振翅飛翔,向他縱情高唱已被忘卻的幸福之歌,全然不憐憫他當前的不幸。

    過去他也常說「在我幸福的時日」、「在我得到她的愛的時日」,這些都是抽像的詞語,說的時候也不感到特別難受,因為他腦際並沒有在其中注入什麼與過去有關的事物,只有一些虛妄的片斷,並不保存什麼實在的東西,而這一次重新找到的卻是把失去的幸福中那特殊的、易於消失的精髓永遠固定下來的一切東西;一切又都在他眼前重現:她扔進他的馬車並被他舉到嘴唇邊的那朵菊花的雪白的捲曲的花瓣,上面寫著「在給您寫這信時我的手顫抖得多麼厲害」的印有凸起的「金屋」兩字的信紙,以及當她以懇求的口吻向他說:「我想不用再等多久您就會打發人來找我的吧」時那緊蹙的雙眉;他又聞到在洛雷丹諾去給他找那個小女工前理髮師為他理發時,燙髮鉗發出的氣味。那年春天暴雨來得如此頻繁,他在月色下坐在他那四輪敞篷馬車裡冷得直哆嗦地回家;心理的習慣、季節的印象、皮膚的反應,這些東西構成一張大網,在一連好幾個星期當中把他的整個身子都罩上了。在那時,他嘗到那些除了愛情別無他事的人們的種種樂趣,肉慾的追求也得以滿足。他曾以為他可以永遠如此,將來無需領略其中的痛苦;現在奧黛特的魅力跟那個像一個模糊的光暈那樣籠罩著他的可怕的恐懼相比,已經微不足道了,而這光暈就是不能每時每刻都知道她在幹些什麼,不能隨時隨地佔有她的那種焦躁不安。唉!他想起了她高叫「我隨時都可以同您見面,我什麼時候都是有空的!」時的那種語調,然而現在她卻什麼時候都沒有空了!她對他的生活的興趣和好奇,對答應她介入他的生活這種熱切的願望(他當時卻怕它會引起可厭的打擾)也不復存在了!當初她必須苦苦哀求,他才答應讓她領到維爾迪蘭家去:當初他每月只讓她上他家去一次,而她總得反覆強調她夢寐以求的兩人天天見面這個習慣將給她帶來何等的快樂(而他卻認為那是枯燥乏味的苦差使)之後,他才勉強答應她的要求,後來她卻對這種習慣感到厭惡,徹底擺脫了,可他卻已經把它看成是無法遏制的痛苦的需要。他記得當他第三次見到她時,她曾一再問道:「為什麼不讓我更經常地來看您?」他當時慇勤有禮地笑著答道:「我是怕來日徒然自苦呀!」唉!現在呢?她倒還是有時從飯店或者旅館用帶銜的信紙寫封信來;可這些銜頭上的一個個字都像火一樣燒他的心。「這是在符耶蒙旅館寫的?她上那兒去幹什麼?跟誰去的?幹了些什麼?」他想起了意大利人大街正在一盞盞熄滅的煤氣街燈,那時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希望,竟在那幾乎是神乎其神的夜裡,在影影綽綽的人影中把她找著了(那天夜裡,他幾乎沒有問如果去找她,又如果把她找著的話,是否會引起她的不快;他心裡是那麼確有把握,當她看見他,跟他一起回去時,她準會感到最大的快樂),而現在這個夜晚確實已經屬於一個神秘的世界,它的大門已經全都關上,他再也無法重新進去了。斯萬現在一動也不動地面對這重溫的幸福,只見有一個不幸的人引起他的憐憫之心(因為他沒有馬上把他辨認出來),為了免得別人看見「他倆」熱淚盈眶,便把頭低了下去。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等他明白過來以後,他那憐憫之心也就隨之消失,然而他妒忌她曾經愛過的另一個自己,妒忌他過去時常認為(然而心裡也並不過分難過)「她也許在愛著」的那些人們,因為他心中關於愛的空泛的概念(其實其中並沒有愛情)已經由充滿著愛情的菊花的花瓣和「金屋」餐廳信紙上的箋頭取而代之了。他的痛苦之情愈來愈強烈,他抬手擦一擦前額,把單片眼鏡摘下,擦拭擦拭鏡片。毫無疑問,如果他這會兒能看到他自己的話,他會把他剛才像是摘下一個討厭的念頭那樣摘下的單片眼鏡,像是擦拭掉煩惱那樣用手絹擦拭那蒙上水氣的鏡片的單片眼鏡,補充到他剛才——加以區別的那一系列單片眼鏡行列中去的。

    在小提琴聲中——你如果看不到樂器的話,你就不能把所聽到的聲音跟樂器的形象聯繫起來,而手器的形象是能改變樂器的音色的——有著跟次女低音一樣的聲音,使人產生有一位女歌唱家來參加這個音樂會的幻覺。你抬起眼來,卻只見到那精緻得跟中國珠寶盒一樣的琴身,而且有時還能聽到美人鳥迷人的歌聲;有時也似乎聽到被俘獲的精靈在這中了魔法的顫抖的寶盒中,就像一個淹沒在聖水缸裡的魔鬼的掙扎聲;有時又彷彿有一個神乎其神的純潔的生靈在空中飄蕩,展現它那看不見的啟示。

    與其說樂師們在演奏那個樂句,倒不如說他們在舉行為召喚這個樂句出現所需的儀式,在誦念為使它出現並使它的奇跡得以延續一些時間所需的咒語;斯萬現在不再能看到它,除非它屬於一個紫外線的世界,他在離它越來越近時卻一時失明,只感到這一變化使他的精神為之一爽;他現在感到這個樂句出現在他面前,像是他的愛情的保護神和知情人,為了能在大庭廣眾之中走到他的跟前,把他拉到一邊跟他絮語,而用這有聲的外形把自己喬裝打扮起來。當這樂句從他身邊飄然而過,輕盈、安神,像鮮花的清香那樣悄悄私語,傾心相訴,他仔細啼聽每一個字,直惋惜話語如此迅速地飛逝,不由自主地用嘴唇去親吻那和諧的,正在消逝的形體。他現在已經不再有遭流放的孤獨之感了,因為樂句在跟他說話,悄悄地談到了奧黛特。因為他現在不再像過去那樣以為這樂句不認識奧黛特和他了。它曾如此經常地目睹過他倆在一起時的歡樂情景!不錯,它也時常提醒他這種歡樂的不實在,會稍縱即逝,甚至就在那時,他也在樂句的微笑中,在它清澈的促人醒悟的聲調中窺出了痛苦的苗頭,而他今天從中覓得的卻幾乎是高高興興的聽天由命的甘美。當年這樂句曾跟他談起過悲傷的事,他自己雖未被波及,只見到樂句帶著微笑把它們在它曲折湍急的激流中沖瀉而下,而現在這些悲傷的事卻是他親自嘗過的了,而且沒有希望得以擺脫。這樂句彷彿也像當年說到他的幸福時一樣,對他說:「這有什麼關係?這算不了什麼。」斯萬心裡第一次浮現對這位凡德伊,對這位本身多半也曾嘗過苦澀滋味的,從不相識的崇高的兄長的憐憫與柔情;他度過了怎樣的一生?他是從怎樣的痛苦中汲取了神般的力量,汲取了無窮的威力來創作的?當這小樂句對他談起他的痛苦的虛妄時,斯萬體味到這箴言的甘美,但就在片刻以前,當他從把他的愛情看作是無關緊要的閒事的那些不相干的人的臉上窺出這種意思的時候,他卻覺得這條箴言難以容忍。那是因為那個小樂句,與此相反,不管它對心靈的這些狀態的短暫易逝表示了什麼見解,它從中所看到的卻跟這些人不一樣,並不是沒有實際生活那麼嚴肅的東西,相反卻是遠遠高出於生活的東西,是唯一值得表現的東西。這個小樂句試圖模仿,試圖再創造的是內心哀傷的魅力,而且要再現這種魅力的精髓;除了親身感受這種魅力的人之外,任何別人都認為它是不能傳達,也是毫無價值的;這個小樂句卻把它的精髓抓住了,把它化為可以看見的東西。它使得它的聽眾只要多少有點音樂細胞,承認這種魅力的價值,嘗到它的神奇的甘美,然而日後在他們身畔看到的每一個特定的愛情當中,他們卻又看不到這種魅力了。當然,這小樂句把這種魅力編組起來的形式是不能化為邏輯的推理的。但一年多以來,對音樂的愛好向他揭示了他心靈中的許多寶貴財富,至少在一段時間之內在他身上生根發芽,斯萬從此就把音樂的主旨看成是真實的思想,是另一個世界、另一種類型的思想,蒙著黑影、不為人所知、智力所不能窺透的思想,然而這些思想依然是完全可以相互區別,各有不同的價值與意義。

    自從他在維爾迪蘭家那次晚會上請人把那樂句再奏一遍以後,他竭力想弄清這樂句是怎樣像一股清香、一次摟抱那樣迷惑他,纏繞他的,他終於意識到那個收縮了的、冷冰冰的甘美之感得之於組成這樂句的那五個間距很小而其中兩個又不斷重複的音符;可事實上他不知道,他這番推理並不是從這小樂句本身得來,而是得之於在首次聽到那個奏鳴曲的晚會上認識維爾迪蘭夫婦以前,由於懶得動腦筋而用來解釋他所探索的音樂這個神秘實體的簡單的標準。他也知道,在他回憶之中的鋼琴的樂聲就越發歪曲他觀察與音樂有關的事物的觀點,而且展現在音樂家面前的天地並不是僅有七個音符的可憐的鍵盤,而是一個無限寬廣的鍵盤,幾乎還完全未為人所知,只是星星點點地散佈著千千萬萬表現溫柔、激情、勇氣和安謐的琴鍵,中間被層層從未被我們探索過的黑暗所阻隔;這些琴鍵彼此之間有天地之別,只為少數偉大的藝術家所發現,他們在我們心靈深處喚醒了跟他們發現的主題相應的情感,告訴我們,在我們原以為空無一物的心靈這個未被探索,令人望而生畏的黑暗中卻蘊藏著何等豐富多彩的寶藏而未為我們所知。凡德伊就是這樣的音樂家中的一個。他那個小樂句雖然為我們的理性設置了一層薄膜,但我們還是可以感到它如此充實、如此明確的內容,它又給這內容以如此新鮮、如此獨特的力量,使得聽眾把樂句和憑智力獲得的思想一視同仁地保存在心中。斯萬每次想到這個樂句,就彷彿是想到了愛情觀和幸福觀,馬上就能從中體會到它的特點,就如同一想起《克萊芙公主》和《勒內》1這兩個標題就知道它們的特點一樣。即使在他不想到這個小樂句時,它也跟一些無可替代的概念(例如光、聲、凹、凸、肉慾這些概念)處於同等地位,潛伏在他的心靈之中,而我們的內心世界之所以如此多彩多姿,絢麗斑斕,正是由於這些豐富的精神財富。假如我們一命歸天,我們也許就將失去這些財富,它們也許會自行消失。但只要我們活著,我們就不可能不認識它們,正如我們不可能不認識一個具體的物體一樣,也正如當我們的房間裡點上了燈,雖然屋裡的物體都變了樣,對黑暗的回憶也已不復存在,我們卻不可能懷疑燈光的存在一樣。就這樣,凡德伊的這個樂句,正如《特裡斯坦》2的某個主題(它為我們表現了心靈的感受)一樣,也歌頌死亡,也體現了相當動人的人生景象。這個樂句的命運,日後是要跟我們的心靈的現實聯繫在一起的,它是我們心靈的最特殊,又最各不相同的裝飾物之一。也許只有虛無才是真實的東西,而我們的夢幻並不存在,然而那時我們就會感到,那些與我們的夢幻相關連而存在的樂句和概念也就不復存在了。我們終究會死去,但是我們手上有這些神奇的俘虜作人質,他們將在我們生存的機會喪失時繼續存在下去。有了他們,死也就不會那麼淒傷,不會那麼不光彩了,甚至不會那麼太肯定了——

    1《克萊芙公主》作者是法國十七世紀女作家拉法耶特夫人,被認為是法國第一部心理小說傑作。《勒內》則是十九世紀法國浪漫主義作家夏多布里昂的作品。

    2全名為《特裡斯坦與依索爾德》,是十九世紀德國作曲家瓦格納所作歌劇,歌頌死亡和黑暗,充滿叔本華的悲觀主義色彩。

    斯萬相信那個樂句的確存在著,他沒有錯,當然,從這個觀點來看,它是人間的東西,然而它卻屬於一種超自然的創造物的世界;我們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創造物,但當有某位探險家探索這不可見的世界,捕捉到一個這樣的創造物,從他進入的這個神奇世界中帶到我們這個塵寰的上空閃耀出片刻的光焰,我們看到時是會欣喜若狂的。凡德伊用他那個小樂句所做的就是這樣一件工作。斯萬感到,作曲家只是以他的樂器把它揭露出來,使它成為清晰可見,以他如此輕柔、如此審慎、如此細膩、如此穩健的手忠實描繪出它的輪廓,使得音響隨時變幻,有時變得模糊黯淡以表現一個幽影,而當它必須勾勒奔放的輪廓時又重新活躍歡騰起來。斯萬相信那個樂句確實存在,這有事實可以證明:如果凡德伊看見那個樂句,把它的形式描繪出來的能力較差,而竭力在一些地方憑他臆想添上幾筆來掩飾他觀察的不到和技巧的欠缺,那麼,任何一個耳朵稍為靈敏一點的音樂愛好者就會發現他的騙局。

    樂句消失了。斯萬知道,它還將在最後一個樂章的結尾出現,其間要隔著很長一段樂曲,而維爾迪蘭夫人家中那個鋼琴家老是把這一段跳過。這一段裡有一些美妙的思想,斯萬在第一次聽時未能辨認出來而現在卻發現了,彷彿這些思想在他記憶的衣帽間中突然把掩蓋著它的新穎之處的外衣脫掉了似的。斯萬聽著那分散的主題組成樂句,正如三段論法中的前提演繹為必然的結論,他親眼目睹這樂句的生成。他心想:「噢!凡德伊的大膽敢情跟拉瓦錫1和安培2一樣,都是得之於天才的啟發!他試驗並發現了掌握著那未為我們所知的力量的規律,把他信賴不移但永不能見的無形的巨車,駛過從未探測過的地域,奔向那唯一可能的目標!」斯萬在最後一段開始時聽到的鋼琴與小提琴之間的對話是多麼美啊!雖然摒棄了人間的詞語,卻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讓幻想主宰一切,恰恰相反,這裡卻排除了幻想;從來也沒有像這裡這樣更迫切需要對答的語言,然而問題從來也沒有像這裡這樣提得如此貼切,回答也從來沒有像這裡這樣明確。首先是鋼琴獨自哀怨,像一隻被伴侶遺棄的鳥兒;提琴聽到了,像是從鄰近的一株樹上應答。這猶如世界初創的時刻,大地上還只有它們兩個,也可以說這猶如是根據造物主的邏輯所創造,對其餘的一切都關上大門,永遠是只有它們倆的世界——這奏鳴曲的世界。鋼琴緊接著又為那個看不見的、呻吟著的生靈傾訴哀怨,可那生靈到底是什麼?是一隻鳥?是那小樂句還是不完整的靈魂?還是一個仙女?那叫喊聲來得是如此突然,提琴手得趕緊抓起琴弓來迎接。真是一隻神奇的鳥兒!提琴手像是想遮住它,馴服它,抓住它。它已經深入到他的心靈,由它召喚的那個小樂句已經使得提琴手那當真著了魔的身體象通靈者一樣顫動起來。斯萬知道這小樂句就要再次向他傾訴了。而這時他自己早已分裂成為兩人,以至在等待他即將面臨這樂句的時刻到來時,不禁哽咽起來,就像我們在讀到一行美妙的詩句或者聽到一個傷心的消息時那樣——而且並不是當我們隻身獨處的時候,而是彷彿在把這詩句或這消息告訴給我們的朋友們的時候,在他們身上,我們看到我們自己成了一個情緒能影響他們的第二者。樂句又重新出現了,但這次是高懸空中而且一動也不動地僅僅持續了片刻,立即又消逝了。它延續的時間是如此短暫,斯萬的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它還像一個完整充實的虹色水泡那樣懸著。又像一道彩虹,光澤逐漸減弱黯淡,然後又升騰起來,在最後歸於消失以前,大放前所未見的異彩:它原先還只露出兩種色彩,現在又添上稜鏡折射出的所有絢麗多彩的琴弦,奏出動人的曲調。斯萬不敢動彈,他也希望別人也都像他那樣安安靜靜,彷彿稍有動靜就會破壞這隨時都會消失的美妙脆弱的、神乎其神的幻景。說真的,誰也不想開口。那一個不在場的人(也許是一位死者,因為斯萬不知道凡德伊是否還在人世)的美妙得難以言傳的話語,在這些祭司們的頭上迴盪,足以吸引住在場的三百人的注意,把這個召喚陰魂的樂台化為舉行神奇儀式的莊嚴的祭壇。就這樣,當樂句終於結束,只剩下裊裊餘音在隨後取而代之的旋律中迴盪時,斯萬先還為那愚蠢得出了名的蒙特裡安德伯爵夫人在奏鳴曲還沒有完全終止時就俯過身來對他講說她的感想而惱火,後來卻禁不住微微一笑,也許是為在她的話語中發現了她自己所未曾體會到的更深的含義而高興。伯爵夫人對演奏者的高超演技讚歎不已,衝著斯萬嚷道:「真是奇怪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神的……」她怕把話說得太絕,又找補了一句:「只有招魂時用的靈動台才是例外!」——

    1拉瓦錫(1743——1794):法國化學家,建立了化學命名法,發現氧在燃燒中的作用,提出物質守恆定律。

    2安培(1775——1836):法國物理學家、數學家,電動力學的創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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