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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天使.信 文 / 理查德·保羅·伊文斯

    記不清那個怪夢是從何時開始的,在夢中,我見到了天使。

    不過,我首先應該澄清一點,儘管我想像中的天使並不像繪畫中那樣長著羽翼,手握豎琴,然而,我還是相信這世上真的有天使存在。假如說,天使一定要長翅膀、拿豎琴的話,那麼惡魔就一定會頭上長角、手持鋼叉嘍。這種老套想法真是荒謬。在我看來,天使的翅膀只是一種象徵——上帝使者的象徵,僅此而已。不過奇怪的是,儘管我一直對天使抱有這種

    態度,我夢境中的那個天使的確是舒展著雙翼,從天而降。更奇怪的是,我居然沒有對此感到驚奇。實際上,真正讓我驚奇的是,這夢境反覆縈繞,每次都以奇怪的情形結束。

    夢中,我置身曠野,柔美的音樂如山澗般潺潺流淌,抬眼望去,一位天使正舒展羽翼,緩緩降落人間。我凝視著天使聖潔的面龐,而她則虔誠地凝望蒼穹。正在此時,就在我們只有一臂之遙時,天使忽然變成了石頭!

    剛搬進來的時候,這景像就開始反覆出現在我的夢中。早晨醒來,我已經忘記大半,然而最近,夢卻越來越清晰逼真了。而今夜,這夢無比真切,我看得見色彩,聽得見聲音,每個細節都歷歷在目,每個遐思都充滿真實的幻境。

    我突然驚醒,希望這清醒可以趕走夢中那奇怪的感覺,但是我錯了。今夜,那夢中的樂曲居然在現實中響起。搖籃曲一般柔美,清脆。夢中的樂曲不知來自何方,而今夜這現實中的曲調,卻明明從這房子的某處傳出。

    我坐起身,側耳傾聽,眼睛努力在黑暗中搜索。

    不行,一定要探個究竟。

    我從松木床頭櫃中摸出手電筒,披上睡袍,循著音樂傳來的方向走去。我摸索著穿過門廳,簡娜正在她的小房間裡酣睡,彷彿根本沒有聽到這叮咚的樂聲。我繼續慢慢前行,來到門廳的盡頭,音樂就是從這裡傳出來的,從那扇通往閣樓的門後。

    抓住門把手,我緩緩打開那扇門,手電筒的點點幽光照亮樓梯,留下長長的嚇人的陰影。我定了定神,爬上樓梯,來到那個小房間。除了音樂聲外,房間裡一片死寂。手電筒的光芒照亮了房間的角落,忽然,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搖籃!那個搖籃被人動過!起先蓋在上面落滿灰塵的單子被人拿掉了,皺巴巴地堆在地上。我趕緊上前查看,結果很快發現了音樂的來源。

    音樂正是從我和巴裡早先發現的那個聖誕盒子中傳出來的。搬家那天見過的這個盒子,我怎麼也沒想到居然還是個八音盒。

    我環視房間,確定沒有人跟來,我接著把手電筒固定在房梁的一角,這樣整個屋子裡就有了光亮。我拿起盒子仔細琢磨,想找到能關掉音樂的機關,盒子還是那麼灰濛濛、沉甸甸的,和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樣子毫無二致。可是不管我怎麼找,也找不到任何彈簧或鑰匙之類的東西。這盒子就是個普普通通、毫無機巧的木頭玩意兒。於是,我只好解開銀鎖扣,慢慢掀開盒蓋兒。這時,音樂聲嘎然而止。

    奇怪,我拿過手電,往盒子裡一照,發現裡面躺著幾份羊皮紙寫成的文件,便好奇地拿起一頁來讀。原來這份文件是一封手寫的信,上面的字跡十分漂亮,一看就知道出自受過良好教育人士之手。由於年深月久,紙質已微微泛黃,彷彿輕彈即碎。我把手電湊近一點,只見上面寫道:

    1914年12月6日

    我親愛的——

    讀到這裡,我停住了。要知道,我一向不喜歡窺探他人的隱私,更無興趣偷看私人信件。可是這一次,我卻忍不住要繼續讀下去。這封信和那優美的音樂簡直就像海市蜃樓一樣讓我急於探清究竟,我簡直急切到了想都沒想,就一口氣將信讀完:

    沒有你,今年的聖誕格外冷清,連雪花都彷彿凍住了。壁爐裡的火苗很溫暖,可我卻感覺不到,因為這溫暖讓我更懷念你的陪伴。我愛你。我的愛,我是那麼愛你——

    讀完,我不禁陷入沉思:這信是寫給誰的?為什麼要裝進這個盒子裡?難道這封信出自瑪麗之手?可信上的日期?她丈夫是在那之後二十年才辭世的。如果不是寫給她的亡夫的,那麼「我的愛」又指的是誰呢?

    我把信放回原處,合上蓋子,音樂沒有再度響起。可是,直到出了閣樓,重又躺在床上,信上的內容仍然像那音樂一樣,在我的腦海裡久久縈繞,揮之不去。那個聖誕盒子為什麼會突然開始演奏音樂?而且它又是如何演奏的呢?帶著這兩個問題,我輾轉反側,一宿無眠。

    第二天清早,我迫不及待地把頭天晚上的怪事講給凱麗聽,問她是否也聽到了什麼聲音。沒想到她卻毫無知覺。

    「難道你昨天什麼都沒聽到?比如說音樂?」

    「沒有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睡著就人事不知啦。」

    我搖搖頭,一臉的不可思議。「那就怪了。」

    「怪什麼怪啊,不就是一隻八音盒嘛。」

    「才不那麼簡單呢。」我慌忙解釋,「原理上講不像八音盒。八音盒不是打開的時候才響嗎?這個可怪,一打開它就不響了。更怪的是我找不到裡面的任何機關。」

    「有沒有想過也許是你的天使讓它響的?」凱麗一本正經地說,其實我知道她是在嘲諷我,不過還是裝出一副毛骨悚然地樣子。「哦,真的,親愛的,我撞鬼了。」

    玩笑開到這裡,我抬眼一看表,該出門了。「親愛的,不和你說了,來不及了,今天咱們店開張。」說著,套上大衣就想出門,結果卻被凱麗一把攔住。「你難道不親親閨女就走嗎?」現在是她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了。見此情形,我趕緊奔到簡娜的房間裡。小姑娘正拿著兒童剪刀剪紙,看見我跑過來,就嚷著:

    「爸爸,爸爸,幫我剪這個!」

    「寶貝兒,現在不成,爸爸要遲到了。」

    小姑娘嘴角一耷拉,滿臉失望。

    我趕緊說,「晚上回家我給你剪,啊,乖。」然後就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簡娜顯然有些生氣,只是靜靜地坐著,也沒有回親我。

    「寶貝兒,我真的得走了,晚上見。」我衝出房間,拿上差點忘帶的凱麗給我準備的午餐,穿過霧氣濛濛、泥濘不堪的街道,向店舖的方向走去。

    每一天,當冬日特有的冰藍天空抹上縷縷朝霞時,瑪麗就會出現在樓下的小客廳裡。她坐在一張又精美又鬆軟的土耳其扶手椅上,腳舒服地伸在壁爐前取暖,膝上放著她執意保留的第三本聖經。瑪麗的這個晨讀儀式由來已久了,不過她居然還能記起具體的開始日期。用瑪麗自己的話說,凱麗後來告訴我,這是她的「晨間精神漫步」儀式。

    到了聖誕快來臨的時候,瑪麗總會細細地讀關於聖誕的福音書。這天,她正專心閱讀的時候,客廳裡卻來了個小小的不速之客。

    「早上好啊,小簡娜。」

    簡娜站在門口,身上還穿著紅色的法蘭絨睡衣。她四處瞧瞧,然後徑直向瑪麗跑去,瑪麗一把把她摟在懷裡。

    「你在讀什麼呀?」簡娜好奇地問。

    「我在讀聖誕故事。」

    簡娜聽到故事兩個字眼睛裡頓時放出光芒。她爬上瑪麗膝頭,努力地在那本大書裡尋找聖誕老人和拉雪橇的馴鹿。

    「怎麼沒有畫兒呢?聖誕老人呢?」

    瑪麗微微一笑說,「這個聖誕故事很特別哦,知道嗎?這是第一個聖誕故事,是關於聖嬰的,就是小時候的基督耶穌。」

    聽到這兒,簡娜笑了,我們已經和她講過耶穌的故事。

    「瑪麗?」

    「怎麼啦?小寶貝兒?」

    「過聖誕的時候,爸爸也會在家嗎?」

    「當然了,幹嘛這麼問呢?」瑪麗用手輕輕梳理著簡娜的頭髮,親了一下她的額頭,「想爸爸了?」

    「嗯,因為他總不在家。」簡娜答道。

    「爸爸在工作的地方啊,開一家新店要干很多很多活,還需要很多時間。」

    「那工作的地方比家裡好嗎?」簡娜抬頭悶悶不樂地問。

    「當然不是,這世上沒有比家裡更好的地方了!」

    「那為什麼爸爸不願意待在家裡呢?」

    這話讓瑪麗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想了一會兒,她接著說,「我想,是因為有時候我們會忘記了家吧。」說著,她把簡娜更緊地摟在懷裡。

    隨著聖誕節的臨近,生意越來越紅火,收入也隨之增加了。不過,賺錢的代價是,我不得不起早貪黑地加倍努力工作。由於我經常早出晚歸,凱麗總是到樓下的書房和瑪麗一起吃晚飯,飯後她們會圍坐在壁爐邊品嚐薄荷茶,之後凱麗就到廚房收拾碗碟,而瑪麗也時常幫

    忙。如果我在家,這時則會在書房裡處理白天的賬目。

    這一晚,窗外下著綿綿細雪,房間裡被劈啪做響的爐火烤得暖烘烘的。簡娜已經睡了,凱麗在收拾餐桌,我留在書房裡,看最新一季的腰帶和條紋領帶的搭配目錄。瑪麗也在房間裡,仍然坐在她喝茶時常坐的那張古董椅上。平時她通常會去幫凱麗拾掇,要麼就喝完茶在椅子上睡一小覺,直到我們叫醒她並把她送回房間就寢。

    但今晚瑪麗卻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玫瑰木書櫥前,從上面拿出一本書,撣掉灰塵,把它遞給我,說:「這是一本很好的聖誕故事,給簡娜讀讀吧。」我從她手中接過書,見上面寫著:《天天都是聖誕節》,威廉姆斯-迪恩-洛威爾著。

    「謝謝,我會讀給她聽的。」我沖瑪麗一笑,放下書,繼續看我的服裝目錄。

    瑪麗沒動,仍然盯著我。

    「幹嘛不現在就讀給她聽呢?」她的語氣中有一種和年齡不相符的熱切。我只好放下目錄,又拿起那本書翻了一下,然後抬頭望著瑪麗,而她也滿懷期待地看著我。

    「好吧,我這就給她讀。」

    我從桌邊站起身,走向簡娜的房間,邊走邊想:這本舊書有這麼重要嗎?難道比我要趕的定單還重要?簡娜靜靜地躺在黑暗中。

    「睡著了嗎?寶貝兒?」

    「爸爸,今天你忘記幫我掖被子了。」

    「我這不是來幫你掖了嗎?要聽故事嗎?」我邊說邊打開燈。

    「什麼故事啊?」

    「瑪麗給了我一本書。」

    「噢,瑪麗奶奶總有許多好故事。」

    「哦?那這個也準定好聽!瑪麗奶奶經常給你講故事嗎?」我哄著簡娜。

    「每天都講。」

    我坐在床邊打開那本書。書已經相當老舊了,打開時書脊甚至都裂開了一點。我清了清嗓子,開始大聲朗讀:

    「每個星期的六早晨,在吃早飯之前,小女孩兒總會到她爸爸的書房去,要求爸爸給她講個故事。可是那天早晨他太忙了,就問女兒今天可不可以不講,小女孩兒不答應——」

    講到這裡,簡娜插嘴道,「你就像那個爸爸,總是那麼忙。」我衝她擠了擠眼睛,「好,我像,我像,繼續講嗎?」

    「嗯。」簡娜點點頭。

    我又讀起來。

    「爸爸開始講故事了,他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小豬——還沒說完,小女孩就用手摀住他的嘴,不讓他再講下去,因為她已經聽過這個小豬的故事很多回了,都聽膩了。爸爸問,那你要聽什麼故事呢?小女孩兒答道,感恩節已經過了,聖誕就快來了。我要聽聖誕故事。爸爸反駁道,聖誕故事我也講過好多遍了,不比小豬少。小女孩兒就撒嬌,那不一樣,聖誕故事更好玩兒——」

    故事裡的小女孩兒執意要聽故事,可是我還沒講完,小簡娜就已經呼呼睡去了,小臉兒上還掛著滿足的微笑。我把被子給她蓋好,在床邊跪下,然後在她的小臉蛋兒上親了親,就走回書房準備繼續工作。

    書房中華麗的窗簾已經拉下,凱麗和瑪麗在壁爐微弱的火光前沉靜地聊著什麼。瑪麗的聲音中帶著撫慰,見我進來,她說道:

    「凱麗剛剛問了我一個特別有意思的問題,她問我最喜歡聖誕節的哪一點?」我在桌邊坐下,側耳傾聽。

    瑪麗繼續說道,「其實我喜歡關於聖誕的一切。不過要說最喜歡的話,我想我應該最喜歡聖誕節的聲音。對,就是聲音。街角聖誕老人搖響的鈴聲,留聲機裡放的聖誕老歌,唱詩班裡孩子們甜美的歌聲,街頭人群的喧鬧聲,包裝紙購物袋的脆響,還有來自陌生人的聖誕祝福。哦,當然,還有聖誕故事。狄更斯講的,還有其他人講的聖誕故事。所有這一切——」她略一停頓,彷彿是為了強調,「我都喜歡。甚至這老房子裡的聲音,在聖誕節的時候也顯得大不相同了,而畫裡面的那些維多利亞時代的老婦人,好像也有了靈魂。」

    我一言不發,完全沉浸在瑪麗的歡樂中。

    瑪麗掃視了一下房間,幽幽地說,「現在,沒人會再蓋這樣的房子了,你發現了嗎?這房子的正門還是雙層的呢?」

    我和凱麗點點頭表示贊同。

    「過去,那時候連電話都沒有——」瑪麗眨著眼睛,「我真是老了,人越老越愛想以前的事,你們瞧,我連這些都記得。」

    聽到這裡,我們只好微笑,心裡卻有些酸楚。

    瑪麗接著說道,「那會兒啊,人們要是想讓人登門拜訪,就會讓雙層門的外層敞開著,就像是個邀請的信號。要是外層門關得緊緊的話,就證明這家的主人不想被人打攪。每年過聖誕節,這裡的每家每戶都把外門敞開,」邊說著,瑪麗臉上現出神往的樣子。「今天誰要是這麼就會顯得很傻吧?你想,這麼開著門,大廳裡該多冷啊。」

    說到這裡,她看了看我,彷彿意識到什麼。「瞧我都說到哪兒去了!裡克,你最喜歡聖誕節的什麼地方?」

    我瞅了瞅凱麗,調皮地說,「我最喜歡吃好吃的。」凱麗白了我一眼。

    「哈哈,我在開玩笑。我想,我最喜歡聖誕節的味道。不光是美味佳餚,還有其他一切東西的氣味。我記得有一次在上小學的時候,我們把一整棵丁香樹上摘的花塞進橘子裡做聖誕樹的裝飾,整整香了一個聖誕節。我現在還能聞到那香味兒呢。還有香蠟燭的味道,奶油可可的味道。還有我和哥哥滑一天雪回來的臭皮靴味兒,哈哈。聖誕的味道就是童年的味道啊。」

    說到這裡,整個房間都靜悄悄的,彷彿每個人都陷入了對童年聖誕時光的追思當中,而瑪麗更是若有所思地點著頭,好像我說到她心裡去了。

    時間到了12月6日,再過十幾天就是聖誕夜了。我去上班之後,凱麗又開始了一天的忙碌。她把早餐盤子泡在洗碗槽裡,然後就準備下樓和瑪麗喝茶聊天。她來到瑪麗每天晨讀的小書房,瑪麗卻不在那裡。椅子上放著那本她經常讀的聖經。儘管我們都見過它,但是卻都沒有機會仔細看看這本書。現在,這本聖經正攤開在椅墊上,剛好翻到〈約翰福音〉那一章。凱麗輕輕托著書脊將這本大書捧在手中,這本書比其他兩本聖經年代更久遠,上面的哥特式字體優雅異常,只是有點模糊,彷彿被什麼東西弄濕過。凱麗用手一摸,書頁居然是濕的,再仔細一看,上面全都是圓圓的小水印,一看就知道,那是淚痕。凱麗又小心地翻過幾頁,鑲著金邊的書頁幾乎每頁都遍佈淚痕,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眼淚了,滴在上面,書頁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皺皺巴巴的。但是,凱麗剛開始看到的那一頁上面的淚痕還是濕的,明明是有人剛剛留下的。

    凱麗放下聖經,來到門廊上,平時掛在花紋掛衣鉤上瑪麗出門時才穿的厚羊毛大衣不見了。內門虛掩著,外門下方,雪已經在大理石地板上融化成了泥漿。瑪麗準是早已出門離去。凱麗慌了,因為瑪麗從來不會在中午前出門,就算是要出門,她也會早早地上樓通知凱麗。凱麗在惶惑中上了樓,45分鐘後,前門響了,有人回來了。凱麗奔下樓,發現瑪麗正站在門廊裡,身體因為寒冷而微微顫抖著。

    「瑪麗,你去哪兒了?你看上去好冷!」凱麗驚呼。

    瑪麗看著她,眼睛又紅又腫。「我沒事,別擔心。」說完,瑪麗沒再說話,消失在走廊盡頭。

    吃完便餐,瑪麗再次披起大衣要出門,凱麗在門口攔住她。

    瑪麗說,「我得再出去一趟,可能會很晚才回來。」

    「那還回來吃晚飯嗎?」凱麗關切地問。

    瑪麗沒有回答,她怔怔地看了凱麗一會兒,轉身走入寒冷的冬日中。

    那晚瑪麗直到八點半才回到家。凱麗已經急得不行,因為她從沒見瑪麗做出過這麼怪異的舉動,於是每隔幾分鐘就從陽台窗戶向外望一下,看看瑪麗回來沒有。我下班回到家後,凱麗馬上把事情原委一字不差地告訴了我,我也一下子焦急起來,盼著瑪麗早點回來。

    瑪麗終於回來了。如果說早上出門時的瑪麗有些魂不守舍,那此時的她卻異常地氣定神閒,彷彿已經對什麼事都泰然處之了。

    她單獨吃了晚飯,之後,邀請我們一起喝茶。

    放下茶杯,瑪麗開腔了。「我想,我今天的舉動你們一定覺得很奇怪。為此我感到很抱

    歉。實際上,今天我去看了醫生,因為最近一直頭疼發暈。」說到這裡她停下來,沉默了好長時間,我立刻感覺到有什麼壞事情發生了。

    「醫生說,我腦子里長了個瘤子。很大的一個瘤子,長的不是地方,不能動手術。」瑪麗的語氣十分平靜,眼睛卻怔怔地望著我們,彷彿要把我們看穿了。「他們對我的病似乎已無計可施。我給倫敦的哥哥發了電報。我想你們應該知道這件事。」

    凱麗走過去,輕輕地擁抱住瑪麗。我也走過去,擁抱住她們兩個。在沉默中我們三個人緊緊相擁,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又能說什麼呢?只有默默地相擁。

    當生活給人帶來不可承受的痛時,人的第一反應就是拒絕承認那痛已成事實。那天之後日子還像往常一樣波瀾不驚,以至我們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一種妄想,好像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瑪麗也會很快康復。不幸的是,每當我們這麼以為的時候,瑪麗就又會頭痛欲裂,於是現實就像這十二月的寒風一樣,一巴掌將我們從夢中摑醒。瑪麗的舉動也越來越奇怪,我只要一陷入工作,她就十分不滿,而且越來越多地對我橫加干涉。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那晚,瑪麗問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裡克,你想過沒有,這世上的第一件聖誕禮物是什麼?」

    她的問題打斷了我對工作的專注,我抬起頭答道:「不知道,我還真的沒想過。也許是金幣?乳香?要麼就是沒藥?要是這麼看的話,準是金幣。」話一出口,我就覺察出了瑪麗的不滿,於是趕忙說,「要是查問英王詹姆斯能回答你的問題,我週日就去查。」我希望這樣的回答能讓瑪麗滿意,不再問下去。但是,回答顯然不對。

    「別開玩笑,這很重要,」瑪麗正色地說道。「人們必須瞭解第一件聖誕禮物的重要性!」

    「是的,瑪麗,沒錯,但這並不是當下最重要的事。」

    「不對!」她立刻反駁道,「你跟本就不知道現在什麼是最重要的。」說完,她猛地一轉身,出了房間。

    我呆呆地坐著,簡直搞不清楚這通爭執是怎麼發生的,沒心思再繼續工作。我只好把賬本收起來,爬上樓梯來到臥室,把瑪麗問我的問題講給凱麗聽。

    凱麗睡眼惺忪地問,「什麼?第一件聖誕禮物?是腦筋急轉彎嗎?」

    「我想不是。她問我而我不知道,她就生氣了。」

    「但願她別問我。」凱麗嘟囔著要翻身睡去。

    我思考著這個問題,漸漸地睡意朦朧,進入了夢鄉。那天晚上,天使再度來到我的夢中。

    第二天,吃早餐的時候,我又和凱麗討論起頭天晚上和瑪麗的爭執。

    「我覺得是那該死的病讓她胡思亂想的。」我猜測。

    「怎麼可能呢?」凱麗不同意。

    「我是說她的思考能力,她開始不能正常思維了!」我解釋道。

    「瞎說!瑪麗才沒發瘋呢!」凱麗很嚴肅,「她和你我一樣思維清晰!」

    「我可不敢苟同!」我也嚴肅起來。

    「你知道什麼,我可是天天都和她在一起。」

    「那她昨晚為什麼會那樣?問那麼奇怪的問題?」

    「我想她是想告訴你些什麼意義,具體的我不清楚,不過肯定有事兒。」凱麗邊說邊到櫥櫃裡拿了瓶蜂蜜來。「瑪麗是我見過的最熱心腸、最開朗的人,只不過——」凱麗頓了頓,「你有沒有覺得她對我們有所保留?」

    「有所保留?保留什麼?」

    「保留一些悲傷的往事,而且肯定是很慘烈的事情,那種能打垮你整個人、改變你一生的事情。」

    「我都不知道你在講些什麼!」

    凱麗聽了這話,眼眶有點濕潤,「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但我跟你說,肯定有事兒。你翻過她放在小書房裡的那本聖經嗎?」

    我搖搖頭。

    「知道嗎?那聖經的書頁上全是淚痕。」凱麗說完,回過頭去不再說話,彷彿在整理散亂的思緒。接著她又說,「我早覺得她讓我們住進來是有原因的。裡克,她真的有事情要告訴你,可你總是聽不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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