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文 / 百合
那撕裂、掏空、疼痛、暈眩,以及怨恨……那空洞洞的遙遠的聲音;那個恍恍惚惚不知發生了什麼的感覺……
我記住了這樣的日子,今生今世,刻骨銘心!心裡,已經為它點上了白色的小蠟燭……
不知世上有多少女人像我這樣整年心裡都飄著雨雪,結著冰。可胸口的創痛依舊新鮮,血,汨汨流淌。可我無奈,我無法用它塗抹我的世界。我的面前是這樣灰暗。可是我多想,多想就這樣一下切開我的手腕,蘸著那般艷紅,為自己畫上一幅今生唯一想畫的圖畫:黑色的天空,白色透明的軀體,潑灑著鮮艷的晚霞般的血……那肯定是很美麗,很動人的。
苒青坐在桌前,淚水順著臉滴到紙上,斑斑點點。她每天都給達明寫信,她覺得自己的內心,就像夜裡海邊礁石上的草棵,一陣陣地被風捲過,被海浪侵襲過,她得不停地掙扎。她的功課,已經越來越跟不上了,她知道這樣下去,她非得被淘汰不可。若想保住資助,各科平均分數至少得B以上,可她有一科的期中考試已是不及格,那是在她從達明那兒回來的第二天。就是那次,她知道達明「結婚」了。可她顧不得這麼多了,她已失去了這麼多,她還怕什麼?她知道她沒有能力去爭取別的,她唯一能賭一賭的,就是達明。她是一個什麼都輸光了的賭徒,她沒有什麼再怕輸掉的。認識到這一點,她非常悲哀--她付出一切,彷彿就是為了失去一切。為了給自己一點點平衡,她把一切她所忍受的都歸罪於達明,儘管她知道,那是她性格的悲劇。她恨他,有時,她是那麼恨他,以致於想起他來,她會用所有的最惡毒的詞彙詛咒他,她會想像自己用什麼手段去報復他,在她的想像裡,她是不惜任何手段的。
外面的天漸漸暗下來了,窗外樹上新發的芽苞,在暮色中看去,只是一個個小小的黑點。樹林裡的溪流,遠遠地傳來「嘩嘩」的聲音。天是淡紫的青色,幾粒疏星已廖落於天幕。布朗夫婦和由美子都還沒回來,四周寂靜得能聽見夜慢慢降落。
中午,苒青的導師珍妮陳,那個美籍華裔教授又把她叫到辦公室,很不高興地告訴她說,繫上對苒青很不滿意,苒青平時幹的活不多,功課也不是很好,但念及這是苒青的第一年,系裡願意再給她一些時間。苒青一直低頭不語。「苒青,你有什麼打算?你倒是說話啊。」珍妮不耐煩地問:「你怎麼老是這種不在乎的樣子?」
我根本不在乎這些,從來沒在乎過。苒青想大叫,這些對我來說什麼都不是!
「我真看不慣你們中國學生這種樣子!這是在美國!不好好念,來幹什麼?你們光知道美國好,為什麼不知道美國的競爭很厲害?不想吃苦就呆在中國好了!」珍妮罵中國人時,就把自己當美國人;罵美國人時,就當中國人。她四十年前來美國,才十六歲,口袋裡只有二十美元,儘管她的繼父是香港有名的商人,但她說她就為爭得那口氣,決不要他一分錢。她聰明勤奮,硬是靠著獎學金讀完了大學和研究生,拿到了博士學位。
苒青也懶得理她。我和你不一樣,她心裡暗道。你可以不需要男人過一輩子,可以一輩子單身,我不行。我身邊必須有個男人,而且必須是個我愛愛我的男人。我為男人活著,沒有男人我生存不下去。我忍受不了孤單,也忍受不了寂寞,我忍受不了一個人的世界。我需要心的慰藉,也需要肌膚相親。「苒青,我在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珍妮提高了嗓門。她很胖,頭髮短短的象男人。苒青從未見過她穿裙子。有時,曉晴跟她嘀咕說懷疑珍妮是同性戀。
「聽到了。」苒青心不在焉地說。聽到和沒聽到又怎樣呢?她有些茫然地看著珍妮。
「苒青,你是不是很憂鬱?」珍妮問道。英文裡的憂鬱好像沒有中文裡的憂鬱「嚴重」,是被人們時常掛在嘴邊的。聽說,康奈爾大學有百分之七十的學生因為「憂鬱症」看過心理醫生。「你也許應該去看心理醫生。」
「我去過,沒有用。」
那次聽了安娜的建議後,儘管似信非信,苒青還是去了學校的診所,心想反正是免費的,就當做聊天兒好了。可那個中年的女心理醫生好像是弗羅伊德的忠實信徒,她讓苒青回答完十幾個問題,確定苒青真的有「憂鬱症」後,便開始不厭其煩地問苒青的童年。苒青自己也念過些心理學書,知道弗羅伊德那一套就是從人的童年時代,尋找人格形成的軌跡。一般說來,成年人的心態特點,是由其兒童時期所發生的某件或某些事所影響的。心理醫生問苒青的父母是否吵架,是否虐待過她,是否酗酒或吸毒,是否本身是憂鬱症患者。苒青覺得這些問題簡直是對父母的污辱,她很凜然地回答說:「我的父母很相愛。他們很愛我們。我是在一個幸福正常的家庭中長大。」她告訴心理醫生說聽父母講,她從小就多愁善感,而且經常生病。後來,她又看了太多的小說,從不看正經書,總把小說當生活,走不出自己的幻想。現在,她在一個陌生的國度,精神上特別寂寞,壓力也大,加上和達明之間的這場戀愛,她實在沒有辦法面對這樣的現實。有時,她痛苦得想死。但是,一想到那樣愛她的父母,她連死的勇氣都沒有。哪知,心理醫生一聽到她想死,馬上驚惶失措,拿起電話告訴精神病醫生說她有一個緊急病人。精神病醫生和心理醫生的區別是,精神病醫生可以開藥,而心理醫生只能「聽」和「勸」。聽說苒青有想死的念頭,精神病醫生讓苒青馬上去見她,連時間都不用約。精神病醫生也是個中年的女人,很和藹,像媽媽。苒青懷疑只有女人或不太聰明的男人去念心理或精神分析,因為這樣的職業不需要什麼大本事,能聽能說會道就行了。
「苒青,告訴我,你為什麼憂鬱?」
「我想家。我不喜歡這裡。我不愛我丈夫。我愛別人。」
「想家為什麼不回去呢?不喜歡這裡為什麼要呆在這裡呢?再說,你都二十六歲了,怎麼還會這麼想家呢?你是個成人,苒青,你不再是爹地和媽咪的小姑娘。你說你不愛你丈夫,離婚就是了,和你愛的人在一起。只做使你自己不痛苦的事。」你不明白的,你不懂,苒青在心裡說。美國的心理醫生怎能治得了中國人的心理病!既然人的心理受制於環境和文化,美國人怎能洞悉中國人的內心世界?從那開始,精神病醫生讓苒青堅持服用抗憂鬱藥「普若扎克」,並讓苒青每星期去和她見一次面。那藥也真的很管用,一段時間後,苒青發現自己很安靜,本來能使她流淚的事,像達明的信,或者給達明打電話,或給父母寫信,都不再使她流淚了。她不再絕望。可是,後來,她也為此疲倦了。每次去見醫生,她都要問苒青:「你過去的一個星期中感覺如何?有過死的念頭沒有?」讓苒青覺得若她沒有死的念頭真是對不起醫生的關心。再說,她也怕這種藥將給她帶來副作用。她怕自己由此變成一個沒有知覺沒有感覺的人。她寧可在大喜大悲中毀滅,也不願在麻木中生活。兩個月後,她告訴醫生說:「我感覺很好。我一點也沒有死的念頭了。我很樂觀。我想我再也不需要來見你,再也不需要吃藥了。」醫生也很高興,好像她把苒青從死亡線上挽救回來一樣:「祝賀你,苒青。我也希望從此不再見你。」
其實,死亡的念頭何曾離開過苒青。也許是在很早的時候,在沒有來這兒之前,在沒有和達明之間的一切之前,她就有這個念頭了。當然,它只是她面對不了現實時的一種逃脫,但她永遠也不會有勇氣和力量去死的,那只是一種幻想,一種誘惑。有時,苒青為它深深地著迷。「苒青,你這樣的精神狀態無法唸書的。你會被淘汰。」珍妮的語氣挺擔心。其實,儘管她脾氣不好,系裡的別的學生都不願跟她,她手下只有曉晴和苒青,但她各方面對她倆還是挺關心的。她念及曉晴和苒青不會做飯,也沒時間做,更捨不得出去吃,便經常帶她們倆去吃學校的食堂。康奈爾的食堂,質量是實在不錯的。都是自助餐,可以選擇的種類非常多,生熟葷素都很齊備。每次苒青和曉晴都是放開肚皮吃,也不擔心胃和體重。在外面吃這樣一餐,至少得十幾塊錢,一般學生是負擔不起的。
「無所謂的。」苒青歎口氣說。
「苒青,我很討厭你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怎麼可以無所謂?這是康奈爾,你知道多少人想進都進不來嗎?這是有名的『長春籐』學校!」
我知道的,苒青想。又能怎樣?念什麼學校我從來沒在乎過。我只希望感情上幸福。可我從來沒幸福過。不幸福我是什麼事都做不了的,什麼也不在乎的。愛情一直是我的支柱,沒有幸福的愛情我便沒有一切,儘管我知道我是多麼的因此而淺薄。
「苒青,你若是這種態度我無法幫你的。不然,若系裡決定對你要做什麼的話,我還可以幫你說一下。可你這樣讓我沒法說話。」珍妮的脾氣不好,人緣也就不怎麼樣了。她二十年前就做了副教授,至今還不是教授。每次都沒人提她,儘管她的教學和研究都做得很好。但是,儘管大家不喜歡她,卻都怕她,因為她誰都敢罵,什麼話都敢罵的。
「珍妮,謝謝你。不過,沒什麼的,沒必要為我去爭取什麼。我真的無所謂的。」「那你有什麼打算?」
「暫時還沒有。」
此時,苒青又在給達明寫信了。和他說話,不管是在電話上還是在紙上,都使苒青心碎,疼痛難挨。回憶起紐約四十二街「灰狗」站上那個小小的男孩所給她帶來的溫馨的感覺早已蕩然無存,每每起他來,只有怨和恨,有堵在胸口的吞不下吐不出的悲哀。他會要了我的命的!因為他,我竟然一無所有。她忘不了那天。是春節前的一天,她想去掉「它」,既然它已被決定了去掉的命運。她想去達明那兒,和他一起過春節。她不願再忍受那種不適,既然沒有理由再忍受下去。是曉晴送她去的,在那個灰濛濛飄著細雪的下午。從那以後,一到這樣的天氣,苒青就有被抽空的疼痛和眩暈。完了之後,曉晴把她送到灰狗站。好冷,苒青穿著一件十美元買來的舊呢大衣,內著白色的毛衣和墨綠裙子。就是在這種時候,她也希望見到達明時,她不會看起來太難看。
在車上的五個小時,她一直昏昏沉沉。車內和車外都是漆黑一片。她不知一切是否只是個夢。她欲哭無淚。
當達明把她從車門上攙下來時,她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她沒有看清達明的神色。
「達明,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在等地鐵時,她對閉著眼睛對他說。她的聲音彷彿從遙遠處傳來,連她自己都聽不清楚。痙攣的疼從小腹陣陣湧來。
那天晚上,她什麼也不說,只是哭。無聲地哭,她愧對於那沒有機會來到世上的「它」,更愧對於自己和自己的期盼。她哭了好久好久。淚水把半邊枕頭打得濕漉漉的。達明不得不趴在她身上,說:「苒青,難道只有這樣嗎?難道只有這樣我才能安慰得了你嗎?」
可是,只有哪樣的什麼才能安慰得了我的失去和苦痛!她在心裡拚命喊道。苒青的一切都被掏空了。這輩子,能填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