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本章最好題為「考驗」 文 / 格拉寧
不一定把他當成一個如何如何的利他主義者。他雖然花費了很多時間在書信上,但書信也替他節約了時間。精裝成冊的書信副本同他的讀書札記並排擺在書架上——柳比歇夫經常從中攻得自己著作的題目。有時,幾乎把整封書館都搬進了著作中。時間統計法幫助他利用幾十年來積攢的全部浩瀚的材料。
在時間統計法的作用之下,儘管周圍有一些事件發生,他的生活仍能保持對科學家非常必要和非常有益的平穩性。時間統計法有節奏地,以拍節器那種無休止的方式,滴滴答答地計算著一年年,一月月,不讓人忘記時間在飛逝。
時間統計法為他創造了高度理智和健康的生活。它,他的時間統計法,使他如此繁忙,以致他很容易忽視很多日常飲食起居方面的不利條件。它使他輕鬆地、寬宏大度地去忍受人們所做的一些蠢事以及公務中的例行公事和雜亂無章,而不去同人慪氣。因此他心神安寧、神經健全。
他需要的東西極有限:有一個放書的地方和工作的地方,有一個寧靜安說的工作環境就夠了。當然,寧靜安謐這一個要求不算低。在我們的時代,寧靜安謐是奇貨。不過柳比歇夫需要的寧靜安謐是最簡樸的一種——只要寂靜和擺脫緊張任務就是了。他從不去追求寬敞的住宅、別墅、汽車、名畫和富麗堂皇的傢俱——也就是某些人夢寐以求的排場和愜意的生活,正是這些東西村成他們心目中的寧靜安謐的概念。
他經常有機會獲得這些舒適的條件,倒也不必特別費什麼勁。譬如說,也不必作什麼讓步。不時,有一些較高的學術方面的職務空缺。很可能,微微使點勁,他就可以晉陞。……但他不要這些東西。超過最低必需品限度的東西,他都不要。倒不是他故作清高,他就是不需要很多大家公認為必需的東西。他在學術界的一些同行們擁有豪華的住宅、成套的陳設、精緻的裝飾品,甚至他們那裡的每一個門把手都嘔盡了人們的心血。他要看到這一切,就肯定會驚訝地重複某位哲學家的一句話:「竟有這麼多我不需要的東西呀!」
這就是自由。他無拘無束。但他周圍的人,他的親人們卻由於他這種自由而感到苦惱。他周圍的人是普通人,他們不能滿足於他認為已經足夠了的那點子物質條件。他經常沒有空暇,他像童話中那個老在那兒磨呀、磨呀,不斷磨出鹽來的小石磨……沒完沒了地工作,這使他們很痛苦。
人們把他當作怪物。他也不拒絕這一稱呼。蘇格拉底也曾被人當作怪物,順便說說,這完全符合蘇格拉底性格的本質。柳比歇夫懂得,一旦獨樹一幟,就不可能很快得到人們的理解。無怪乎奧斯卡-王爾德說過:「當人們馬上同意我的意見時,我就覺得我的意見是不正確的。」
柳比歇夫不久前因其新奇而加以捍衛的真相,第二天已成為平凡無奇的了。科學的真相必須不斷更新。對他來說,科學是以懷疑始,以深信不疑終。哲學同樣也是如此。
他的生活並不能算是禁慾主義的。一切看起來都很平常。他從事體育鍛煉。他游泳、散步。他很想買一架新的打字機。他的需求是最一般的:稱之為家的那個地方,看起來樸素無華。只有親友們知道,在這種簡樸後面,多少機會——在莫斯科、在列寧格勒……工作的機會——被錯過了。
他意識到,這種種是為得到自由,為能夠保持獨立而必須付出的代價。糟糕的是,除了他本人,他最親近的人和心愛的人,也不得不同他一起支付這一代價。
此外,還有一些方面要他付出代價。他的時間統計法雖然蘊藏著巨大的潛在效率,但產量不高,也就是著作出版得並不多……
每次,他都需要作出抉擇。要麼,迎合科學雜誌、編輯部的要求:寫得不致引起抗議,不去招意別人,不去否定那些占統治地位的觀點。他尊重自己的對手,他並不想惹是生非,他只想爭論。但這並不意味著應當遷就迎合。如果要引起辯論,他就得採取一定的策略。反對大多數生物學家擁護的學說,一個人對付大量被公認為泰斗的人物,就要求耐心和明智的步驟。在某些地方退讓,在某些地方給予應有的回擊。……這裡倒沒有什麼不可告人之處。要知道他不僅提出一個新的公式,他還需要進行駁斥和否定,所以他應當善於說取別人接受他的見解。
要麼,不管別人,我行我素地發揮自己進化論的觀點。也不同對方爭執,保持自己的獨立性。更不去考慮自己的想法能否取勝,只考慮如何去論證自己的想法。始終不渝地忠於自己選擇的時間統計法,也就是遵循預定的計劃,一步一步地去做。寫作時,就好像沒有什麼人的激情和自尊心,根本不去注意這個院士關於羅-費歇是怎麼說的,那個院土又為什麼獲得了獎金……
他終於選擇了後一種方案。這個方案決非沒有一點問題的,因此他在出版方面遭到了種種刁難。有時甚至很多年默默無聞。
大家忘記了他。有人打折:他現在哪兒?還活著嗎?……「是呀,就是那個當初看起來挺有前途的柳比歇夫到哪兒去啦?」——「似乎在一個什麼小地方執教。」潦倒外省的教授不在少數:他們有一個時候做了點事,後來就毫無作為地消失了,有時在誰也不看的地方刊物和論文集上發表些文章。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站住腳跟的……
不能認為這種情況毫不使他感到痛苦。蟄居外省,對於一個科學家來說是一件危險而毫無指望的事。當代科學的發展日新月異,昨天的明星,今天已難於回想起來了。這不同於文學。文學家可以不同別人競爭,慢慢地寫,還可以寫好了,束之高閣,備而不用。固然在科學領域中也可以這麼做,然而非常危險——一切很快就過時了。在十七世紀凱普勒可以安慰自己說;「……我寫書是為了給人讀的,現在讀還是將來讀,不都一樣嗎?它可以等上幾百年,要知道,連上帝也等了六千年才等到了理解他工作意義的人。」
把寫出來的東西束之高閣是不愉快的。實際上在每次開始寫作時,他都苦於抉擇。似乎一切都已決定了,但魔鬼∼再來誘惑他。這些魔鬼都很聰明,都是合乎時代要求的。他們並不用裸體的蕩婦來引誘他,不在他面前咕嘟咕嘟地斟酒,嘩啦嘩啦地撥弄金幣。他們知道他們是在同什麼人打交道。長長的、油墨未干的書頁校樣簌簌作響,散發出好聞的油墨香味,精裝書光滑的書脊閃閃發光,上面壓出作者金光燦燦的姓名。書頁輕聲說道:「你本來可以做到的,你本來……」不是為了榮譽,絕對不是,只是為了事業的利益。
而每一次成功都能鞏固地位、聲望,這些反過來又使他成為編委會、學術委員會的委員、通訊院士,這些又使他能更自由地出版著作,宣傳自己的生物學思想,並支持自己年輕的擁護者。
是時候了,是時候了,再也不能這樣無所作為下去了……在我們的時代,難道還在私人書信中宣揚科學的真相嗎?這是中世紀幹的事!難道他真的期望後代對他的手稿發生興趣,指望時間不把他的著作貶得一錢不值?……
古代的人用祈禱來驅逐魔鬼。柳比歇夫緊緊捷住自己的時間統計法不放,時間統計法起著劃十字的作用。他的時間統計法能使人發現屬於未來的那一點點材料。這樣,他過去發表在外省刊物上的舊作總算沒有落到無聲無臭的下場。它們越來越經常地被人引用,終於有那麼一天,在國外轉載了,各地開始源源不絕地來索取單行本。大量的需求使他引以為榮。另一篇論文又是這樣。這就是指標。
人們突然發覺,這位高傲的人,這個苦行僧和利他主義者,原來也是有正常的功名心的。他不是愛好虛榮,而是有功名心。這兩者是迥然不同的。赫羅洛斯特拉特愛好虛榮,凱普勒有功名心。再說,柳比歇夫發現赫羅洛斯特拉特還不算是沽名釣譽者中最為突出的例子:
「……為了自己的『成就』(他燒掉了神廟,終於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名垂千古),他貢獻出自己的生命。大量沽名釣譽的人把自己的成就建立在巨大的、用人屍壘成的金字塔上,危害性要比他大得多。」
他不期待別人的讚揚,他學會了自己對自己作出公正的評價。時間統計法提供了客觀的指標,能說明他的情況。他在一九六三年驕傲地記下了二千零六小時三十分鐘的最高工作記錄!平均每天五小時二十九分鐘。而戰前,每天大約四小時四十分鐘t他清楚地瞭解這些數字的真正價值,他給自己規定了定額,他拿著秒錶監視著自己,他自己獎勵自己,自己懲罰自己。
……你是你自己最高的審判者;
你對自己勞動的估價會比任何人都嚴格,
你滿意自己的勞動嗎,苛求的藝術家?
他所進行的審判比任何其它的審判都要嚴格,因為他根據記載下來的事實進行審判,每次都仔細地進行調查。
在這樣的審判中,某些壞事突然變成了好事,惡言相向、仗勢欺人之徒竟變成了行善積德之人。
柳比歇夫驚歎道:「善哉!英明的長官,你斷送了我可能取得的光輝前程!」
至高的尺度不是我們所能理解,
是由創世主向達官貴人授意!
藏在這嘲諷的假面具下,他實際上對一切作如此安排也確實感到滿意。他不但善於利用時間的下腳料供自己做有益的事,而且還善於把命運給他下的絆子變成好事。不管他被派到哪裡,也不管他住在哪裡,他總是生活得問心無愧,總是極端緊張地生活。外省嗎?那更好,可以有更多時間工作和思索,那裡環境更安靜,在那裡身體更健康……在任何情況下,他都能找到好處。他既不妥協,也不期待恩賜——他的時間統計法本身就是提高人的積極性的一個號召。
有人有這樣的天性:他們所呆的地方,就是世界的中心,就是地軸轉動的地方。他們從事的工作,就是最為重要和最為必要的工作。
一天十足工作五個半小時。一年到頭,持之以恆!難道這還不算成就!這可不是那麼輕而易舉的!
……這是什麼?是對自己心滿意足嗎?是妄自尊大嗎?不,不,這是實現本人願望的一種幸福。一個實現自己願望並為自己的願望生活著的人,能給人們帶來最大的利益……由此產生了對自己——不是對別人,對別人我們都會,首先應當是對自己——的嚴格要求。在某種程度上,他寫的東西好像是為自己寫的,把寫的東西同自己進行對比。大部分名目繁多的論文都是為別人而寫。從事寫作是為了教導別人,而不是為了理解自己和在內心進行自我教育。我認識一些作家,他們從未從自己所寫的東西中作出任何針對自己的結論。他們堅持的東西,同他們本人沒有任何關係。唯一的一件事就是當他們的書遭到反對時,他們就趕緊去捍衛它。教育的是別人,要求別人去思考,號召別人去行善……作者在這種情況下無論如何也不願把自己的論斷用於自己身上,他認為自己有權把自己同別人區分開來。重要的是他的思想是有益的,他為自己思想的正確性負責,而不是為他的思想是否同自己的生活和諧一致負責。兩者相符或相背,這並不重要,誰也管不著,重要的是才華橫溢。有才華或是沒有才華——一切正是圍繞著這一點而轉動(最多也不過如此而已!)。至於這位才華橫溢的人自己信奉什麼,他本人的道德如何,他是否遵循自己所號召的一切去做——這是次要的。
暫時一切都還好說。
因為還沒有碰到那麼一個人,他對別人的要求和對自己的要求是完全一致的。等到有那麼一個人的時候,馬上就會感到和諧一致的優越性了。所以當我們在科學家、哲學家、作家、思想家和教導別人如何生活的人中間找到具有崇高道德品質的範例時,我們何等喜悅。俄國文化史上這樣優秀的人物特別多——有那個弗拉基米爾-維爾南茨基、有列夫-托爾斯泰、有弗拉基米爾-柯羅連科、有尼古拉、瓦維洛夫、有華西裡-蘇霍姆林斯基,有伊戈爾-塔姆……
我們懷著一種非常特殊的感情閱讀艾伯特。施維采爾的《文化和倫理》一書。施維采爾正是以自己畢生的功勳贏得了向我們心靈發出號召的權利。
對於有才華的人,我們總是在各方面加以寬宥。
亞-柳比歇夫是屬於不願利用人們對他們優待和寬容的那種富有才華的人。他的日記和他的書信,記載了他半個多世紀以來為形成自己的個性在精神方面所做的努力。
這樣的自我修養在許多人看來是沒有必要的,甚至令人憤慨。最容易的是認為首先應當是環境和社會作用於人,社會有責任培養人的個性,使個性臻於完善,對個性提出要求等等。
柳比歇夫卻不然,他自己對自己提出要求,自己監督自己,自己監視自己,自己向自己匯報。
是不是向自己匯報?僅僅向自己匯報嗎?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試圖弄明自主宰著柳比歇夫的那種感情。這種感情多半是感到天賦的生命是無價之寶;不僅生命只有一次,不可復得,而且生命中的每一天也同樣具有這種只有一次,不可復得的性質。
不管多麼奇怪,他的純理性競產生了熱情,由於他的條理性,生活的奇跡每天層出不窮,令人吃驚。他的時間統計法好似使這種神奇性不斷翻新,令人難於習慣。
大多數人不想試著超越自己可能性的極限;他們一輩子也不想試著瞭解他們能幹些什麼,不能幹些什麼。他們不知道,什麼是他們力不能及的。這種審慎穩妥在科學界是最可悲的。一個科學家按照自己的能力挑選任務,結果獲得了榮譽,聲名大噪。他不會犯錯誤。他的著作清單挑不出毛病,沒有人有過異議;他的工作始終是卓有成效的。他一旦著手一件工作,一定幹到底。但就在這張長長的著作清單後面,就是那張未寫的和未做的清單——就在這未寫的和未做的裡面,在未犯的錯誤中間,在迴避了的冒險甚至羞辱中間,可能就隱藏著真正偉大的發現。在這裡隱藏著自我發現,那是可以肯定的。活了一輩子,連自己——自己應當是你最親近和最熱愛的人——都不瞭解,真是遺憾……
在這個意義上,柳比歇夫檢驗了自己。他不是按照自己的能力去衡量任務,而是按照任務去衡量能力。他認為,有一種精神上的義務,要比保持心靈上的安全感好。
德漠克利特有句話:決定人的精神品質的,不是他的行為本身,而是他的意圖。過去我不瞭解這個想法,也沒有接受它。
柳比歇夫有很多事沒有來得及做——沒有搞出成果,但對我來說,主要的是他想做的事,他的意圖:他這個人精神上的吸引力正是來自他的意圖。
柳比歇夫通過他的時間統計法對自己進行了研究和試驗:試驗在寫、讀、聽、工作、思索各方面,他到底能幹多少?干多少?怎麼幹?他不讓自己負擔過重,力不勝任;他總是循著他能力的邊緣前進,他對自己能力的掂量愈來愈精確。這是一條永不停頓的自我認識的道路。他為什麼這樣做?是為了自我修養?是為了最大限度的自我獻身?還是為了大顯身手?
如果每個人都能知道自己能幹些什麼,那生活會變得多麼美好!因為每個人的能力都比他自己感覺到的大得多。他會變得比自己想像的更為勇敢;他會變得更堅韌、更有力,更能適應環境。在列寧格勒被圍的那一年的飢餓的冬天,人的心靈的奇跡,我們見得多了。正是心靈的奇跡,首先是心靈的奇跡,因為這些虛弱不湛、備嘗艱辛的肉體。以其心靈的堅毅和力量,令人驚歎不已。在理論上,連醫學都無法想像人的機體能吃那麼多的苦。人同鋼鐵一樣,同導體一樣,同混凝土一樣,有他容許的負荷極限。可是突然發現,這個極限是可以超越的,人可以不靠體力活著——體力已經用完,人已經精疲力盡,但人還是繼續活著,繼續活動,靠的不是醫學上所說的那種力氣,靠的是對祖國的熱愛,對敵人的滿腔仇恨。在圍困的時間裡,死並不令人吃驚——死是理所當然的——令人吃驚的是生命力:我們清除戰壕中的積雪,運送彈藥,作戰。
戰時的英雄主義自當例外;但在平時,不是也突然會有精神煥發、非比尋常的時刻嗎?力量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如泉湧至,頭腦變得敏銳了,想像力十分活躍……這種幸福的、如醉如癡的狀態,在作家稱之為靈感,在運動員名為頂峰狀態,在科學家則叫做開竅;這種情況每個人都有——有些人不常有,另一些人比較經常……人超越了自己。超越了他平常的能力和極限,這種情況是有可能發生的,重要的正是這一點。這麼說,這是可能的,而既然能有一次,那麼為什麼不能有兩次,不能每天都這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