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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卡提林納的三榻餐廳和范萊麗雅的密室 文 / 喬萬尼奧裡

    坐落在帕拉了山南坡的卡提林納的宅邸,在羅馬城裡並不能算是最高大闊氣的房子,半世紀以後,那幢房子與演說家荷爾頓西烏斯的樣子,一起變成了奧古斯都的財產的一部分。但是,就它的內部構造和陳設來說,卻比得上當時不論哪一個最有名的貴族的房子;尤其是卡提林納和他的朋友在第一支火炬燃著時躺在那兒舉行酒宴的三榻餐廳,那豪華的構造和陳設是全羅馬聞名的。

    六根提伏裡大理石的圓柱,把一個長方形的寬闊大廳分隔成兩部分。柱子上纏繞著常春籐與野玫瑰,它們在這—藝術為耽溺於淫慾與饕餮的人服務的地方,發出一陣陣田野裡才有的清香。

    沿著同樣地懸掛和點綴著芬芳花環的牆壁,矗立著一座座精緻的雕像,煥發出裸體美的光彩。地板是用珍貴的木料鑲嵌的,那上面有藝術家用極精美的技藝描繪的森林女神、半人半羊的牧神和小精靈們聚集在一起跳巴阿斯舞的情景;這位藝術家用他的幻想使跳輪舞的女神們毫不掩飾地顯出最誘人的姿態。

    在大廳的內部,那六根大理石柱的後面,放著一張用最稀罕珍貴的大理石製成的圓桌。桌子周圍放著三張又高又大的青銅腳的長榻。長榻上鋪著名貴的紫氈,氈子上放著好幾個鬆軟的墊子。天花板上吊著一架用金銀製成的精雕細刻的燭台。它用輝煌的燭光照亮了大廳,同時發出陣陣醉人的芳香,但是這種甜蜜的香氣,會使人感覺麻痺,神志昏迷。

    牆壁旁邊放著三架雕工精細的青銅食器櫥,上面儘是花環和葉子的花紋。在這些櫥裡放著各種形狀和大小不同的純銀食器。在食器櫥旁邊放著好幾條鋪紫氈的青銅長凳和十二座埃塞俄比亞黑人的青銅雕像。每一座用珍貴的項圈和寶石裝飾起來的雕像,都擎著一個純銀的燭台,把這間本來已很光亮的大廳照耀得更加燦爛輝煌。

    卡提林納和他的客人們,正用肘彎靠著鬆軟的紫色墊子斜躺在長榻上。這兒有:古裡奧,盧齊烏斯-畢斯季亞——一個熱情的青年,後來做了護民官;凱烏斯-安東尼——一個年青的貴族,也是一個冷漠、頹唐、負債纍纍的人,他本來是羅馬紀元六百九十一年的卡提林納陰謀的同情者,但由於他在那年和西塞祿一同做了執政官,反而變成了西塞祿的幫手。就在那一年,他在西塞祿有力的幫助下,消滅了他過去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卡提林納的變亂。這兒還有盧齊烏斯-卡裡普爾尼馬斯-畢索-采索尼烏斯——一個荒淫無恥的貴族,同時也是一個負債纍纍無力自撥的人,雖然他在羅馬紀元六百九十一年沒有能夠拯救卡提林納的命,但命運之神卻使他在羅馬紀元六百九十六年為他的朋友復仇;那一年畢索做了執政官,因此他竭盡所有的力量放逐了西塞祿。畢索是一個粗野、無禮、放蕩不羈、性好漁色而且沒有受過什麼教育的人。和畢索一起躺在第二張放在大廳正中而且被認為是榮譽席的長榻上的,是一個二十歲光景的青年;他那女人也似的俊秀面龐是搽過胭脂的,他的頭髮是捲過而且灑過香水的,眼睛下面還塗過黑暈;但他臉頰上的皮已經鬆弛了,他的聲音也由於飲酒過度變得嘶啞不堪了。這就是阿烏魯斯-迦比尼烏斯-尼坡特,卡提林納的知心朋友。他在羅馬紀元六百九十六年和畢索一起努力合作,終於放逐了西塞祿。主人請迦比尼馬斯躺到榮譽榻的「執政官座位」上:他躺在靠近三榻餐廳大門右面的那一頭,所以他被認為是這次宴會的主客。

    在迦比尼烏斯的旁邊,在第三張長榻上,躺著一位縱慾與揮霍的本領不亞於別人的年青貴族。他叫做倫杜魯斯-考爾涅裡烏斯-蘇勒,是一個勇武有力的人。羅馬紀元六百九十一年,他在獄中被當時的執政官西塞祿下令絞死。這件事發生於卡提林納陰謀發動政變之前,因為倫杜魯斯-考爾涅裡烏斯-蘇勒在這密謀中進行了最積極的活動。

    躺在倫杜魯斯-蘇勒身邊的是凱烏斯-考爾涅裡烏斯-采吉齊烏斯,他是一位急躁、大膽的青年。他也夢想著參與政變攫取羅馬的國家政權,施行新的改革。凱烏斯-維萊斯是躺在這張長榻上的最後一個人。他是一個殘暴、貪婪而具野心勃勃的貴族,他不久前在卡爾波手下做了大法官,接著升任高盧總督,最後升任為西西里督。他在西西里總督任內,是以掠奪居民財富的貪婪行為著名的。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三榻餐廳的座位上已躺滿了客人,而且聚集在這兒的這批人,絕對不是羅馬最高貴的公民,也完全不是為了什麼崇高的功績和事業來到這兒的。

    所有被邀請來的客人,都穿著用極薄的白麻布製成的餐袍,頭上戴著用長春籐、月桂或者玫槐花編成的花冠。卡提林納用來款待客人的豐盛晚餐快要吃完了。在這九位貴族之間充滿了愉快的氣氛。戲謔、調笑、碰杯的聲音和自然的談吐,充分地證明了卡提林納的廚子的高超手藝,尤其是他的敬酒奴隸的殷切的服侍功夫。

    在餐桌旁侍侯的奴隸們,一律穿著淡藍色的短衣,站在榮譽榻的對面,準備不論哪一個客人一示意,就立刻去滿足他的需要。

    在餐廳的角落上坐著一批吹奮人、戲子和舞女。他們穿著很短的短衣,身上裝飾著花朵,他們在音樂聲中不時地跳著淫蕩的舞,使這一快樂的宴會更加熱鬧。

    「給我斟一杯法烈倫酒,」元老古裡奧用他那由於飲酒過度變得嘶啞的聲音喊道,一面把手中的銀杯伸向離他最近的一個敬酒奴隸。「斟一杯法烈淪酒。我要讚揚卡提林納的慷慨豪爽的精神……上克拉蘇這可惡的守財奴和他的全部財產統統滾到泰爾泰爾去吧。」

    「現在你就要看到古裡奧這酒鬼結結巴巴地引證賓達的詩句了。這可不是一件使人愉快的玩意兒,盧齊烏斯-畢斯季亞告訴他旁邊的卡提林納說。

    「如果他的記性不錯,那倒還好。也許他已經把他的記性在一小時之前浸到酒杯裡去了,」卡提林納答道。

    「克拉蘇,克拉蘇!……」這就是我的夢魘,他是一個我永遠想到的人,也是一個我做夢也會看到的人!……」凱烏斯-維萊斯歎了口氣說。

    「可憐的維萊斯!克拉蘇那數不清的財產竟叫你睡不著覺了,」阿烏魯斯-迦比危烏斯凝視著他身旁的人,惡毒地說,接著伸出雪白的手,理了理他那灑過香水的鬈曲鬢髮。

    「難道人人平等的日子還沒有到來嗎?」維萊斯喊道。

    「我不明白,當格拉古兄弟這兩個白癡和德魯蘇斯這傻瓜準備把土地分給平民,在城裡引起暴動的時候,他們在想些什麼!」凱烏斯-安東尼說。「無論如何,他們壓根兒就沒有想到貧窮的貴族。可是還有誰,還有誰比我們更窮呢?這些貪得無饜的放債鬼,吞光了我們從土地上得來的收入。他們在徵收債款利息的借口之下,還債的日期還沒有到,就把我們的收入統統扣下了……」

    「真的,還有誰比我們更窮!由於這被鐵面無私的元老和萬能的法律所造成的、聞所未聞的吝嗇世界,我們美好的青春不得不在貧窮中消磨掙盡,我們只好永遠處在強烈的願望不能實現的痛苦之中。」盧齊烏斯-畢斯季亞痙攣地握緊了那個喝乾了的酒杯,咬牙切齒地說。

    「還有誰比我們更窮?我們生為貴族只是給人家取笑罷了!說我們有什麼威權那只是加在我們身上的嘲弄,說我們能獲得平民的尊敬那風是對我們取笑罷了,」倫杜魯斯-蘇勒悲憤地說。

    「披寬袍的窮漢——我們就是這樣的人!」

    「穿紫衣的乞丐!」

    「我們是不幸的窮光蛋……在羅馬豐富的節宴中是沒有我們的席位的!」

    「殺死那批放債鬼和錢莊老闆!」

    「讓十二銅表法滾蛋吧!……」

    「還有那些大法官的法令!……」

    「讓元老政權滾到艾列勃斯去吧!……」

    「讓神王朱庇特把他那萬能的雷火放出來,把元老院燒為灰燼吧!」

    「只是得借你們事先警告我一下,免得我在那時候上元老院去,」喝醉了的古裡奧瞪著眼睛,顯出一副疾呆的神情結結巴巴地說。

    這—出人意料但又意味深長的醉漢的話,引起了哄堂大笑,卡提林納和客人們那令人厭倦的、對不幸的訴說和詛咒,就這麼結束了。

    這時候,一個奴隸進了三榻餐廳。他走近主人的身邊,附著他的耳朵低聲說了幾句話。

    「啊,我對地獄中所有的神起誓!」卡提林納高興地大聲喊道。「終於來了!快領他進來,讓他的朋友和他起到這兒來。」

    那個奴隸鞠了一躬,他正準備出去時卡提林納叫住他說:

    「你們要好好款待他們。給他們洗腳,擦上香油,給他們穿上餐袍,戴上花冠。」

    奴隸又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於是,卡提林納對他的管家說:

    「艾帕福爾,馬上給我吩咐下去,叫人把餐桌上剩下來的東西拿掉,放兩條凳子在『執政官榻位』的對面,我等候著兩位客人。叫這些戲子、樂師和所有的奴隸統統離開大廳,把一切重新佈置一下,以便我們長談,並且再舉行一次歡樂而又痛決的酒宴。」

    當管家艾帕福爾把主人的命令傳達下去,那些戲子、樂師和奴隸們離開大廳時,客人們一方面喝著銀杯中泛著泡沫的五十年前的法烈倫陳酒,一方面卻懷著明顯的好奇心,焦急地等待著主人所說的那兩位客人。一會兒,僕人就把他們引進了大廳,他們穿著白色的餐袍,頭上戴著玫瑰花冠。

    這就是斯巴達克思和克利克薩斯。

    「願神保佑這一家的主人和他的高貴客人,」斯巴達克思說。

    「我向你們致敬,」克利克薩斯說。

    「最勇敢的斯巴達克思,光榮和榮譽歸於你和你的朋友!」卡提林納站起來歡迎角鬥士,並且回答道。

    他拉著斯巴達克思的手,把他拉到他躺過的那張長榻上去。他叫克利克薩斯坐在榮譽榻對面的凳子上,自己則在他的旁邊坐了下來。

    「斯巴達克思,今天晚上你幹嗎不到我家來,跟我這些高貴而又可敬的青年一起吃晚飯呢?」卡提林納指著自己的那批客人對斯巴達克思說。

    「哪是不願意?是不能來呀,卡提林納。我不是預先通知過你……我相信你的門房一聲會把我托他轉達給你的話傳達到的。」

    「是的,你叫他轉達的不能上我這兒來吃晚飯的話,我已經聽到了。」

    「但是你卻不知道我不能來的原因,這是因為我對他是否審慎沒有把握,所以我不能把這—點也托你的門房轉達……我必須到一家角鬥士們常常在那兒聚集的小酒店裡去,跟某些人碰頭。我碰到的那些人,在不幸的角鬥士中間都是威望很高的。」

    「原來如此。」那時候,盧齊烏斯-畢斯季亞插嘴說,在他的口氣裡含有嘲弄的成份。「我們也是角鬥士,我們正在考慮自己的解放,談論著自己的權利,而且準備拿起短劍來保衛這些權利呢!……」

    斯巴達克思的臉突然漲紅了,他用拳頭在桌子上敲,同時驟然站起來喊道:

    「是的,當然,我對朱庇特所有的雷火起誓!……但願……」但他突然停止自己的叫喊,改變了口氣,也改變了語句和神態,接著說:「但那只有在偉大的神的意志和你們強大的貴族的同意之下,我們這些被壓迫的人才能為了自由拿起武器。」

    「這個角鬥士的聲音可真不小!真像公牛叫!」昏昏欲睡的古裡奧,一會兒把他的完頭歪到右肩,一會兒又歪到左肩,嘟嘟噥噥地說。

    「這副高傲的樣子恐伯只有幸福的獨裁者盧齊烏斯-考爾涅裡馬斯-蘇拉才有,」凱烏斯-安東尼接著說。

    卡提林納知道這些嘲諷的攻擊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就命令奴隸重給客人們斟上法烈倫酒,接著站起來說:

    「高貴的羅馬貴族們,具有偉大的靈魂,理應盡量享受自由、權力、時富和種種幸福,但卻被無情的命運之神剝奪了的貴族們,道德和勇氣為我所深知的貴族們,我的忠實而又正直的朋友們,現在我要把一個剛毅而又勇敢的人介紹給你們,那就是釋放角鬥士斯巴達克思。他的體力和堅毅精神,簡直不應當屬於色雷斯人,而是應當屬於羅馬的公民和貴族的。他在我們的軍團中作戰時表現了非凡的勇毅,由於這—點,他獲得了公民桂冠而且被提升為十夫長……」

    「但這並不妨礙他,只要有方便的機會就從我們的軍隊中逃出去,」盧齊烏斯-畢斯季亞打斷了卡提林納的話說。

    「那又有什麼關係?」卡提林納更加神采煥發地大聲說。「當我們的軍隊去攻打他的祖國,他為了去保衛自己的故鄉,自己的親人和自己的灶神而離開了我們,難道你們可以把這樣的罪名加在他身上嗎?如果你們做了米特裡達梯斯蘭的俘虜被編入他的軍隊,當羅馬的鷹一出現,你們中間還有誰不認為,拋棄可憎的野蠻人的戰旗回到祖國同胞的戰旗下來,是應盡的義務呢?」

    卡提林納的話引起了一陣讚歎的哄響。他在他的聽眾所表示的同情的激勵下繼續說:

    「我,你們,以及羅馬全城的人,看到這個剛毅無畏的角鬥士都曾對他讚揚不止,他在鬥技場上所表現的功績豈止是一個角鬥士的,那簡直是一個果敢、剛毅的勇士才有的。而且這位品質高於他的地位和厄運的男士,——他和我們一樣是奴隸,也與我們一樣是被壓迫者——己經全心全意地干了好幾年既困難又危險的崇高事業:他在角鬥士中間進行秘密活動,用神聖的誓言把他們團結起來,他打算在某一天發動他們起義,反對這一為了娛樂觀眾而驅使他們在角鬥場上可恥地死亡的暴虐政府。他是結奴隸們自由,使他們回到祖國。」

    卡提林納沉默了,但過了一會兒接著說:

    「難道你們各位和我所想望的不正是這一點,而且不是早就在那麼想了嗎?角鬥士們需要什麼?只是自由!我們需要什麼?還不是同樣地反對這寡頭政治,同樣地打算起義嗎?自從共和國彼這批胡作妄為的少數人統治以來,世界上所有的國王、總督、民族和國家的貢稅,都付給了他們,而且只付給他們;共和國其餘的高貴而又正直的公民們——不論是貴族和平民——卻都變成了敗類中的敗類,變成了不幸的的、被壓迫的、卑微而又下賤的人了。」

    年青的貴族們都感到一陣陣激動的戰慄。他們的眼睛裡閃爍著憎恨、憤怒和渴望復仇的火花。

    卡提林納繼續說:

    「我們的家庭是貧困的,我們負了一身份,我們目前的情況是悲慘的,但是我們的將來還要糟糕。除了可憐的苟且偷安的生活之外,我們還會剩下什麼呢?難道現在還不是我們覺醒的時侯嗎?」

    「讓我們醒醒吧!」古裡奧突然用沙啞的聲音說,他在昏迷中聽著卡提林納的活,卻不清楚它真正的意思,就努力揉著眼睛想聽懂它。

    雖然這批參與密謀的人被卡提林納的話吸住了,但一聽到古裡奧這句愚蠢的昏話,誰也禁不住大笑起來。

    「滾到米諾斯王那兒去,讓他去審查一下你的功績吧。你這討厭的稻草人,酒鬼!」卡提林納握緊了拳頭,對這個不幸的醉漢大聲詛咒道。

    「閉嘴,睡吧,你這沒出息的東西!」畢斯季亞叫道,他把古裡奧狠狠地推了一下,這酒鬼就在榻上直挺挺地躺下來了。

    卡提林納慢慢地喝了幾口法烈倫酒,稍稍停了一會兒,接著說:

    「那麼,英勇有為的青年們,我今天請你們到這兒來就是希望大家在一起商量一下;為了我們事業的利益,是不是需要跟斯巴達克思和他的角鬥士們聯合起來。如果我們決定向那些把最高政權、國庫和強大的軍隊掌握在手中的貴族和元老們進攻,那靠我們自已的力量是決不能獲得勝利的。我們必須從那些能夠堅決要求自己的權利、能夠實現這些要求、而且能夠為自己的恥辱復仇的人們那兒找到幫助。窮人反對富人、奴隸反對奴隸主以及被壓迫者反對壓迫者的戰爭,必須成為我們的事業。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不能把角鬥士們吸引到我們這邊來,使他們接受我們的領導控制,而且使他們變成我們手下的許多羅馬軍團的兵士呢?不然,你們如果能用相反的理由說服我,我們可以把我們的起義計劃延遲到有利的時機。」

    亂紛紛的抱怨聲伴隨著卡提林納的演說發了出來——很顯然,大部分貴族對他的主張覺得很不滿意。斯巴達克思激動地聽完了卡提林納的話,並且仔細地觀察了這批青年貴族的反應。然後用極其平靜的聲調說道,雖然他的臉色已經蒼白了:

    「啊,卡提林納,我所尊重而且崇敬的高貴的人啊。我是為了滿足你的要求才上這兒來的,但是我根本不指望你能說服這幾位高貴的貴族。雖然你真誠地相信你所說的話,但是在你心靈的深處,對這—點連你自己也是完全沒有信心的。請你和你高貴的客人們允許我坦白地吐露真情,我要把我心坎裡的話統統告訴你們。由於豪門貴族的統治,你們這些自由的、出身高貴的公民被人家從管理國家大事的機構中排斥了出來,而且被剝奪了財富和權力。這一家門貴族階級,對人民是敵視的,對勇敢的、想進行新的改革的人也是敵視的;他們的政權,使近百年來的羅馬充滿了悲慘的內戰和變亂,而現在,他們比以往任何時期更交集中地掌握了全部政權,他們可以任意地統治和支配你們。但是對你們來說,用武力舉行政變的目的就是推翻目前的元老院,用別的對人民更公平也是更有遠見地把財富和權利加以平均分配的法律來代替現行的法律,用另一批從你們中間或者你們的朋友中間選出來的人組成新的元老院。對你們來說,對目前當政的人們來說也一樣,住在阿爾卑斯山以北或者住在海外的人民永遠是野蠻人;你們還是希望他們跟過去一樣,仍舊處在你們的統治之下,仍舊成為你們的附庸;為了顯出你們貴族的身份,你們希望你們的宅邸裡充滿奴隸,在鬥技場上,和目前一樣,不斷地舉行你們最心愛的表演——角鬥士們的流血角鬥。當你們在明天獲得了勝利而且掌握政權以後,角鬥士們的角鬥就將成為調劑你們繁重政務的娛樂和休息。你們只希望這—點,對你們來說,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由你們自己來代替目前的執政者。

    「但是我們這些不幸的角鬥士們所關心的卻完全是另—回事。我們這些被一切人輕視的『賤人』被剝奪了自由、被剝奪了祖國、為了娛樂別人而被迫互相殺戮的人一定要獲得完全的、充分的自由。我們要奪回我們的祖國,我們的家!因此,我們起義的自標不僅要反對目前的執政者,而且要反對代替他們的人,不管他們叫做蘇拉或者卡提林納,采吉齊烏斯或者龐培,倫杜魯斯或者克拉蘇。但從另一方面來說,我們這些角鬥士是不是有希望用我們自己的力量,單獨發動武裝起義來推翻強大的羅馬的統治呢?……不,獲勝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說。我們所計劃的事業是毫無希望的。我曾經一度懷有這樣的希望,那就是你,卡提林納,以及你的朋友們將會成為我們可靠的領袖,我以為你們這些擁有執政官稱號的人和貴族,會成為我們角鬥士軍團的司令官,而且會給這些軍團放上你們的名字和你們的頭銜,我曾經成功地用我自己這些希望所引起的熱情鼓勵過我不幸的同伴。但是現在我明白了,啊,卡提林納,經過你我之間的好幾次長談,我明白你們的教養所形成的種種偏見,使你們不可能成為我們的領袖,我深深地相信那長久地縈繞在我心坎深處連做夢也想到的希望已經破滅了……從現在起,我不得不懷著無限痛苦的心情徹底放棄這些希望,猶如放棄不可想像的荒唐念頭一般。除了荒唐兩字之外,我們的起義難道還能有別的意義嗎?即使我們能夠聚集五千甚至一萬個角鬥士那又有什麼結果呢?不論是我或者和我相同的人,能夠有什麼樣的威望呢?不論是我甚至比我更強的人能起什麼影響呢?要不了十來天,我們的軍團就會被消滅得乾乾淨淨的。二十年前,也是這麼幾千個角鬥士,他們在勇敢的羅馬騎士米諾梯烏斯,或者維梯烏斯的領導之下,在加普亞起義的結果就是如此。雖然有出身高貴、具有勇敢剛毅品質的人領導他們,最後還是被將軍盧古魯斯的軍隊打垮了……」

    斯巴達克思的這—席話,在這批一向把他看作卑鄙的野蠻人的貴客中所產主的印象,是難以形容的。某一些人為色雷斯人的雄辯所震驚,另一些人被他高貴的心靈所感動,第三部分人則被他那深遠的政治見解所折服,但同時所有的人對斯巴達克思尊敬羅馬的態度感到滿意。這位釋放角鬥士巧妙地迎合了這批貴族的自尊心,因此他們都紛紛讚揚勇敢的色雷斯人;所有的人——特別是盧齊烏斯-畢斯季亞——都向他表示,願意做他的保護人和朋友。

    他們提出來的問題討論了很久,這說明了他們中間存在著很大的分歧。結果他們決定把計劃中的政變延擱一下;他們準備等待時間之神對他們提出有利的轉機,福爾金娜幸運女神賜給他們這一勇敢的事業以良好的機會。

    斯巴達克思向卡提林納和他的朋友們表示,他自己以及相信和尊敬他的為數不多的角鬥士們都願意為貴族們效勞——色雷斯人好像是無意之中說出來似的,老是暗暗強調著「為數不多」這幾個字。斯巴達克思和克利克薩斯飲乾了在全體客人之間巡迴的友誼之杯以後,就和別的客人一樣,從自己的花冠上面採下幾片玫瑰花瓣丟到杯子裡去。接著,兩個角鬥士就站起來向府邸的主人及他的客人們告辭。他們不管這些貴族怎麼慇勤邀請他們去參加那準備在另一個大廳中的酒宴,他們還是斷然拒絕了。這一對角鬥士終於離開了貴族的宅邸。

    斯巴達克思到了街上就和克利克薩斯一齊向蘇拉的府邸走去。他們還沒有走上四步,克利克薩斯便開口問道:

    「我希望你給我解釋一下……」

    「為了赫克裡斯你給我閉嘴吧!」斯巴達克思低聲打斷了他的問話。「這一切以後你自會知道的。」

    他們默默地走了三百多步。於是斯巴達克思打破了沉寂的局面,轉向高盧人低聲說:

    「那面的人太多了,而且這些青年貴族並不是全都站在我們這一邊的,也不是都具有理性的,我們不能信任他們。你聽著:對他們來說,我們的密謀從此以後再也不存在了,它已經像—場荒唐的夢也似的消散了。你現在到阿克齊思的角鬥學校裡去,改變我們接頭的切口和握手時的暗號。現在我們的切口已經不是『光明和自由』而是『堅持和勝利』;我們的暗號也不再是三下短促的握手,而是用右手的食指在對方右手的掌心裡輕輕點三下。」

    於是斯巴達克思就握著克利克薩斯的右手,用食指在他的掌心裡輕輕點了三下,說:

    「就這樣,你明白了嗎?」

    「明白了,」克利克薩斯回答。

    「那麼你現在就走,不要浪費時間。讓每一個小組長警告自己手下的五個角鬥士,說我們的密謀險些兒被人家揭露了。對每二個向我們用舊的切口和暗號聯絡的人,應當這樣回答他,說起義已經毫無希望,進行荒唐的冒險是完全沒有意義的。明天一早我們在朱理烏斯-拉倍齊烏斯的角鬥學校裡碰頭。」

    斯巴達克思跟克利克薩斯握過手,就迅速地向蘇拉的府邸走去。他很快地到達那兒,敲了門。門丁給他開了門,把他領到一個分配給密爾查住的小房間裡,那是范萊麗雅那幢住宅中許多房間中的一間。

    密爾查已經博得了她的女主人的寵愛,她已經擔任了她跟前一個重要的職務——范萊麗雅的梳妝侍女。密爾查為她的哥哥非常擔優。斯巴一達克思剛進房間,姑娘就向他撲了過來,她用兩手勻住她哥哥的脖子,跟他亂吻。

    當這陣暴風雨似的友愛的感情平息以後,容光煥發的密爾查非常高興地告訴斯巴達克思:如果不是她主人的命令,她決不敢在這樣晚的時候叫他到兒來。范萊麗雅常常跟密爾查長久地談論斯巴達克思,不斷地問她關於斯巴達克思的種種事情,而且對他的命運,表示了一般貴夫人對釋放角鬥士和角鬥士所不常有的特別溫暖的同情。范萊麗雅知道了斯巴達克思還沒有獲得工作的職位,就命令密爾查在當天晚上叫他到這兒來,準備叫他管理那所蘇拉不久前在庫瑪的別墅中建立的角鬥學校。

    斯巴達克思由於歡喜和激動,神情起了很大的變化;他聽著密爾查說話,他的臉一會兒變得慘白,一會兒變得鮮紅。毫無疑問。他頭腦中正洶湧著一種奇怪的念頭。接著,他用力搖一搖頭,好家要把這些念頭從腦子裡驅逐出去。

    「可是,我如果答應管理那所小小的角鬥學校,范萊麗雅是不是會要求我重新賣身為奴隸還是仍舊讓我做一個自由人呢?」最後,他詢問他的妹妹。

    「關於這一點,她對我什麼也沒有說,」密爾查回答。「可是她是這麼歡喜你,毫無疑問她會讓你繼續做一個自由人。」

    「這麼說,范萊麗雅是位非常善良的夫人?」

    「是啊,是啊,她不但十分善良而且非常美麗……」

    「啊,這麼說她是個非常仁慈的好人了!」

    「她的確非常喜歡你,不是嗎?」

    「喜歡我?……非常?……可是我對她只有尊敬和崇拜的感情。對這樣的一位貴夫人,任何人處在我的地位只能懷有這樣的感情。」

    「那麼……就索性讓你知道吧……只是我要求你別對任何人說……她不許我把這一點告訴你……聽著,不朽的神無疑地也應當使你產生這樣的一種感情!這就是你必須對范萊麗雅感恩——你得明白,你的自由正是她在鬥技場上說服了蘇拉賜給你的!」

    「什麼,你說什麼?這是真的嗎?」斯巴達克思問道,激動得渾身發抖,他的臉色也變得蒼白了。」

    「千真萬確!只是我要再一次告訴你,你切不可露出你知道這事情的神色來。」

    斯巴達克思好似在想什麼心事。過了一會兒密爾查對他說:

    「現在我必須進去報告范萊麗雅,說是你來了。在她允許以後,我再來領你到她那兒去。」

    象蝴蝶一般輕盈的密爾查,溜進一道小門不見了。斯巴達克思陷在沉思之中,沒有注意到妹妹的離開。

    這位釋放角鬥士第一次看見范萊麗雅,是在一個半月之前;當他到蘇拉的宅邸來探望妹妹時,曾經在拱廊下碰到過出來乘轎子的范萊麗雅。

    她那雪白的臉龐、又黑又大的眼睛以及漆黑的頭髮,使斯巴達克思產生了極其強烈的印象。他覺得她身上有—股奇異的、難以理解的、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當時他心中立刻騰起了一種火熱的慾望:對於這位跟密妮爾瓦一般優雅、跟朱諾—般高貴和跟維納斯一般具有誘惑力的女人,他幻想著即使能吻一吻她那長袍的袍角也好。

    而范萊麗雅呢,雖然那崇高的、蘇拉夫人的尊貴身份使她不得不對斯巴達克思那樣卑賤的人採取—種矜持的態度,但無論如何,正如我們所知道的,當她一看到斯巴達克思,就立刻產生了和斯巴達克思初次看到她時所產主的,同樣的震撼心靈的感情。

    在開始時,可憐的色雷斯人努力想把這種對他說來是新的感情,從自己的心坎中驅除出去;理智暗暗告訴他,愛范萊麗雅是絕頂荒唐的念頭,因為在他們中間橫著不可克眼的重重障礙。但是對於這個女人的想念,卻一次又—次、堅執而又頑固地在他腦中湧現,不斷從種種掛慮和事情中間鑽出來攫住他的心靈;它每一分鐘都要回到他的頭腦中來,使他激動不安,到後來,這種想念變得愈來愈強烈,終於攫住了他的全部身心。有時候,甚至會發展到這樣的地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會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所吸引,來到蘇拉府邸的拱廊的柱子後面,在那兒等待范萊麗雅的出現。他曾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偷看過她好幾次,他每一次都發覺她比上一次更美,他對她的想念也一天比天更強烈了。他崇拜她,熱烈地愛她,把她奉為他心目中的女神。這種感情,他對任何人甚至對他自己也是不能解釋的。

    范萊麗雅只看見過斯巴達克思一次。一剎那間,色雷斯人似乎覺得她親切而又溫柔地看了他一眼,他甚至覺得她的眼睛裡發出了愛戀的光芒。但他立刻拋棄了這種想法。他認為這是瘋子的念頭,這是由狂熱的幻想所產生的紀象和錯覺。因為他明白:這一類的想法將會使他發狂。

    這就是這位可憐的角鬥士心裡所想的一切,因此不難明白,密爾查的話會使他產生什麼樣的印象。

    「我在這兒,在蘇拉的府邸裡,」可憐的人想。「我跟這個女人之間相隔只不過幾步路……不,這不是女人,是女神,為了她,我準備奉獻我的生命、名譽和鮮血。我在這兒,但很快地我就要靠近她,也許可以單獨跟她在一起。我將聽到她的聲音,很切近地看到她的臉龐。她的眼睛,她的微笑……」他還從來沒有看到過范萊麗雅的微笑,但是他覺得她的微笑是奇妙的,好像春天的天空—般,反映著她那尊嚴而又高貴的女神一般的品性。只要再等上一會兒,他所不敢想像甚至在夢中也見不到的無限的幸福就要降臨了……他怎麼了?也許,他已經成了那變幻無常的白日夢或者是熱戀者的狂想的俘虜了吧?也許,他已經發瘋了吧?還是,已經不幸地失卻自己的理性了呢?

    他想到這兒不禁哆嗦了一下,恐懼地向四面看了一會兒,睜大了眼睛,開始驚惶失措地找尋自己的妹妹……俱她已經不在房間裡了。他用手按著額角,好像要住太陽穴上血管的急劇跳動,驅散那好似籠住了他整個頭腦的迷霧似的,他用好容易才聽得出的聲音喃喃地說:

    「啊,偉大的神啊,把我從瘋狂中救出來吧!」

    他又向四面看了一會兒,這才漸漸地恢復了神志,明白自己處在什麼地方。

    這是他妹妹的小房間。房角里放著一張狹窄的床,靠壁放著兩條金漆本凳。再過去些是一架青銅鑲嵌的木櫃,上面放著一盞蜥蠍狀的、塗綠釉的陶土油燈,而點著的燈草就像是從這只綠蜥蜴的嘴裡伸出來的一條火舌。抖動的火焰驅散了房中的黑暗。

    但是,幾乎陷入昏迷狀態的斯巴達克思還是轉著同樣的念頭,他以為這—切仍舊是夢境,而且自己已經發了瘋。於是他走近那個木櫃,伸出左手把食指放到油燈的火焰中去,直到被灼痛才真正清醒過來,而且竭力用理智逐漸克制了自己的激動。

    當密爾查進來叫他,準備把他領到范萊麗雅的密室中去時,他在外表上已經顯得相當平靜而且非常高興,雖然他覺得他的心正在那兒猛烈地跳動。密爾查發覺他的臉色蒼白,就關切地問道:

    「斯巴達克思哥哥,你怎麼了?你感到不舒服嗎?」

    「不,不,恰巧相反,我從來沒有感到像今天這麼好!」釋放角鬥士一面跟著他的妹妹走,一面說。

    他們走下—道小樓梯(在羅馬人的住宅裡,奴隸通常是住在樓上的),接著就向范萊麗雅在等候他的密室走去。

    所謂羅馬貴婦人的密室,就是指她們單獨讀書或者接待親密的女友進行知心談話的房間。按照現在的說法,我們可以把它叫做機密的房間,自然羅,這樣的房間是和女主人的住室連在—起的。

    范萊麗雅的密室在她的冬宅裡(在羅馬貴族的府邸中,通常按照四季分成四宅)。這是一個小巧舒適的房間。好多鐵皮製成的管子,巧妙地隱藏在東方工匠織的華麗帷幕的皺襞後面,散發出令人愉快的溫暖。外面的天氣愈冷,裡面就愈使人感到舒服。四壁掛著四幅美麗的天藍色綢幕,它們那瑰奇的皺襞和鋸齒形的邊緣,幾乎從天花板上一直垂到地上。綢幕上罩了一層好像雲霧一般的白紗,那上面綴著無數新鮮的玫瑰花,它們芬芳的香氣充滿了整個房間。

    一個有三個燈頭的純金雕成的吊燈,從天花板上掛下來,它的形狀像一朵巨大的帶有葉子的玫瑰花——那是一位希臘名師的驚人傑作。那盞吊燈發出一陣陣混雜著燈油味的阿拉伯香料的氣味,而且射出淡藍色的柔和的光輝,但燈光只驅散了密室中的一部分黑暗。

    在這個一切按照東方風尚陳設的房間裡。除了一張單背的長榻之外,就沒有什麼別的大型傢俱。榻上放著好幾個柔軟的鴨絨枕頭,外面套著鑲有淡藍色花邊的白綾枕套。榻旁放著兩隻套著同樣的白綾套子的小凳和一個還不到四掌高的純銀小衣櫃。在衣櫃的四格抽屜上面,極其精巧地雕出了蘇拉的四次大勝利的戰爭情景。

    在銀櫃子上面放著一隻水晶缸,缸上有凸出的,鮮艷的紫色花紋。這是有名的阿萊季納工匠的傑作。缸裡盛著煮熱了的甜美的果汁,其中的一部分已經斟在旁邊的一隻瓷林裡了。這只杯子是蘇拉送給范萊麗雅的結婚禮物,它本身就相當於一整個寶庫,它的價值在三千萬或者四千萬塞斯太爾司以上。這樣的壞子在當時是一件罕有的寶物,是大家極其推崇的。

    在這個幽靜、舒適、芳香的角落裡,到了晚上,身披極薄的白綾無袖長袍,腰繫淡藍色絲帶的美女范萊麗雅,就在這兒的長榻上睡覺。在幽暗的燈光下,她那比得上奧林比斯山女神的雙肩,宛若象牙雕成的豐滿臂膀,以及被她漫不經心地披散下來的波浪般的黑髮掩映著的、半裸的、潔白的胸脯,顯得優美極了。她用肘彎支著枕頭,她那纖小得像孩子一般的雪白的手托著她的頭。

    她半閉著眼睛,臉色顯得極其寧靜,好似已經睡著了;但事上,她卻正沉浸在自己的想念中,而且這些想念顯然非常甜蜜;她處在恍恍惚惚的狀態中,連那被密爾查領進密室,出現在她眼前的斯巴達克思也沒有注意到。當密爾查輕輕地開門進來又立刻走出房間,並且在外面關上門的時候,范菜麗雅甚至連動也沒有動一下。

    斯巴達克思的臉變得比巴羅斯島的大理石還要白。他那烈火一般燃燒著的眼光盯住了這位美女。他果果地站在那兒,懷著崇敬的心情欣賞著她。他的心中激起了一陣陣難以描述的、從來沒有經歷過的猛烈騷動。

    幾秒鐘的時間過去了。如果范萊麗雅不是處在忘記周圍一切的恍惚狀態中,她一定可以清楚地聽到這位釋放角鬥士的暴風雨一般急驟的呼吸。突然,她驚醒過來,好像有人在叫喚她而且低聲告訴她:斯巴達克思已經來了。她微微坐起,把她那一下子佈滿了紅暈的美麗的臉轉向色雷斯人,接著深深地吸了口氣,用親切的聲音問道:

    「啊……你來了嗎?」

    斯巴達克思一聽到這聲音,他所有的血似乎都湧到臉上了。他向范萊麗雅跨了一步,就好像準備說什麼話似地張開了嘴巴,但結果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但願神靈保佑你,勇敢的斯巴達克思!」范萊麗雅首先使自己安定下來,露出殷切的笑容說。「那……那麼……坐下吧,」接著她又指著凳子添上一句。

    這—次斯巴達克思才略微鎮定下來,但是他還是用微弱的、顫抖的聲音回答她道:

    「神對我的保佑,已大大地超過我所應得的了,神聖的范萊麗雅。他們賜給我凡人所能得到的最大恩惠:他們把你的庇護賜給了我。」

    「你不僅勇敢,」范萊麗雅回答,她的兩眼閃耀著喜悅的光輝。「而且受過很好的教育。」

    於是,她突然用希臘話問道:

    「在你被俘之前,據說你是你祖國人民的領袖之一,那是真的嗎!」

    「是的,」斯巴達克思也用希臘話回答,他說的話即使不像雅典人那麼優美,至少也跟亞歷山大裡亞人說的一般文雅,「我是羅多帕山色雷斯人中最強大部族的一個族長。我有過許多房子,成群的羊和中以及肥沃的牧場。那時候,我很富裕,很有權力而且非常幸福。請相信我,神聖的范萊麗雅,我熱愛人民,我很公正。虔誠而且仁慈……」

    他突然停頓了一下,接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用極其激動的顫抖的聲音說:

    「那時候,我並不是『野蠻人』,也不是受人蔑視的不幸的角鬥士!」

    范萊麗雅不禁憐惜斯巴達克思起來,她的心裡騰起了一種善良的感情,於是,她抬起閃閃放光的兩眼,懷著壓抑不住的柔情說:

    「你的可愛的密爾查常常跟我談起你的一切,我早已知道你具有非凡的勇毅精神。現在我跟你談了話就更加明白了:你絕對不是一個永遠被人蔑視的人,就你的智慧,你的教養以及你的鳳度來說,不但根本不像一個野蠻人,卻像一個希臘人。」

    斯巴達克思對這些溫柔的話所產生的印象簡直是難以形容的。他的眼睛頓時潤濕了,他用斷斷續續的聲音答道:

    「啊,願你幸福……謝謝你同情我的好意,一切女人中最最仁慈的女人啊!……願偉大的神……在所有人中間特別寵愛你……像你這樣的人是應該得到這樣寵愛的……願他們使你成為世界上一切凡人中間最最幸福的人!」

    范萊麗雅已經不能克制自己的激動了,她那含情脈脈的兩眼以及使她那雪白的胸脯起伏不停的急促而又劇烈的呼吸,都證明了這一點。

    斯巴達克思自己也把持不住了;他覺得他已經被魔法迷住了,他已經落到他腦中所產生的幻象的陷阱中了,但同時他又全心全意地甘願向這美妙的夢景和幸福的幻象降服。他用充滿了溫馴和崇敬之感的狂喜眼光注視著范萊麗雅:他貪婪地傾聽著她那悅耳的聲音,好像傾聽從太陽神阿波羅的豎琴上發出來的和諧的音樂一般。他用狂熱的、激情的、顯然充滿了說不出的愛之喜悅的眼光注視著她,但是他卻不能也不敢相信范萊麗雅眼光中反映的一切;他覺得那只是幻覺,只是他自己狂熱的想像的產物。但無論如何。他自己那充滿了愛情的、象火山熔岩—般熾烈、象太陽光一般閃耀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范萊麗雅那對奇妙的眼睛;現在這對眼睛,對他來說已經成為他生活的全部意義,他的全部感情、全部思想已經統統屬於她一個人了。

    在斯巴達克思的話說完了以後,緊接著來的就是一陣寂靜,可以聽見的只是斯巴達克思和范萊麗雅的呼吸聲,在不知不覺之間,他們產生了同樣的念頭和同樣的感情,那使他們的靈魂感到戰慄,他們兩個都覺得昏亂到了極點。

    范萊麗雅首先突破了這一危險的沉默,她對斯巴達克思說:

    「現在你已完全自由了。你是不是願意去管理一個包括六十個奴隸的角鬥學校?蘇拉準備把他們訓練成為角鬥士,他已經決定把那個學校設立在庫瑪的別墅裡。」

    「只要你願意,我什麼都可以去做,因為我是你的奴隸,我的一切都屬於你,」斯巴達克思用無限溫柔而且忠誠的眼光望著范萊麗雅說。

    范榮麗雅默默地對他注視了好久,然後站了起來。她好像被恐懼的心理折磨著,在房間裡來來去去地踱了好幾次。接著,她突然在這位釋放角鬥士面前停下來,仍舊默默地注視著他的眼睛,然後用極輕的聲音問道:

    「斯巴達克思,請你老實告訴我:我幾天以前,你躲在我房子前面拱廊的圓柱後幹什麼呀?」

    斯巴達克思的秘密已經不再成為他獨自的秘密了。大概,范萊麗雅正在她的心底深處嘲笑這個膽大包天的角鬥士,他竟敢偷看羅馬最美麗最高貴的女人。

    斯巴達克思蒼白的臉頓時變得好像火燒一般,他低下頭,什麼也沒有回答。雖然他努力想抬起眼睛望著范萊麗雅而且跟她說話,結果還是被羞恥的感覺壓倒了。

    這時侯,他對自已不應得的可恥地位感到傷心;他從心底裡詛咒可憎而又強大的羅馬及其侵略戰爭;他咬緊了牙齒,他由於屈辱、悲哀和憤怒顫抖了一下。

    范萊麗雅不知道斯巴達克思為什麼默不作聲,就向他走近一步,用好容易才聽得出而且比以前更溫柔的聲音問道:

    「告訴我……你在那兒幹什麼?」

    斯巴達克思連頭也不抬,一下子跪在范萊麗雅的面前,低聲說:

    「饒恕我,饒恕我吧!命令你的奴隸監督用皮鞭抽我好了……把我送到塞斯太爾司廣場的十字架上去吧。這是我應得的刑罰!」

    「你怎麼了?起來!……」范萊麗雅握住了斯巴達克思的手,想把他拉起來。

    「我對你起誓!我崇拜你,好像崇拜維納斯和朱諾一般!」

    「啊!」范萊麗雅高興地叫道。「原來你是為了看我才來的嗎?」

    「為了向你致敬來的。饒恕我,饒恕我吧!……」

    「起來,斯巴達克思,我的高貴的心啊!」范萊麗雅用激動得發抖的聲音說,同時緊緊地握住了色雷斯人的手。

    「不,不,你的腳下。這就是我的地方,聖潔的范菜麗雅呀!」

    接著,斯巴達克思拉住她的袍角,熱烈地縱情地吻著。

    「起來,起來,這兒不是你的地方,」范萊麗雅渾身顫抖著說。

    斯巴達克思一面熱烈地吻著范萊麗雅的手,一面站了起來,接著,他用充滿了愛情的眼光注視著她,好像夢囈一般,用極輕的、好容易才聽得出來的聲音不斷地重複道:

    「啊,美妙的……美妙的……美妙的范萊麗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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