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文 / 德堡·切爾
保羅堅持要用他的樣品盒交換她的行李箱,當他們一齊爬上斜坡時,維多利亞才體會到她從來無法憑自己的力量搬那個行李箱。她時常走這條小徑,可是它似乎從來沒有那樣又陡又長。她猜想是因為懷孕才使她累垮了。她的雙臂兩腿都好像綁上了千斤重擔,所以走起路來很費力,攜帶重物根本就不必談了。她應當把行李箱留下來,以後派人來拿,不過這樣一來她的父親更有理由對她感到厭煩。
她應當事先打電話說她回家了,派個人去接她搭的長途巴士。但是她急著盡快離開舊金山,結果變得膽怯,跑去尋找湯姆而沒有回家去。她也害怕一聽到家人電話中的聲音,她可能就崩潰了,而在沒有適當準備之前就向家人承認整個齷齪的故事。
如果她能先找到母親,只對她傾訴,求她去使父親諒解,那麼就好了。她還記得有件事似乎才發生在一個星期以前,那就是她一位朋友的姐姐碧妲很丟人,被神不知鬼不覺的送到洛杉磯叔叔嬸嬸家裡去過日子。
「她不如死了的好。」亞伯多-艾拉岡這樣說過。可是維多利亞的母樣因為同情那可憐的女孩與她的家人痛苦,緊緊地擁著維多利亞,好像要擋開這種事落在維多利亞身上的可能性。
即使在當時,維多利亞才不過十歲大,她就想不論碧妲犯了什麼罪,她都不應當被趕出家門。她的洋娃娃像她一樣,對碧妲的頑劣天性感到好奇。她曾和洋娃娃吐露心事,說她認為她的老爸錯了,她的老媽才是對的。等到她將消息湊齊到足以滿足她的好奇心時,她的洋娃娃早就收藏到閣樓供她自己的女兒們以後去玩了,而碧妲也嫁給了洛杉磯一位富有的外國郎。碧妲的兒子長得不像她,也不像她老公,不過似乎不再有人在意,至少碧妲的父親長輩不在意。她的爺爺奶奶還引以為榮地向山谷中的每個人炫耀他們的孫子。
維多利亞安慰自己,像那樣的故事都有個快樂的結尾,若是她與保羅能夠表現出色得令人信服,那就更加如此,她的父親也會接受勸說,認為他們是對佳偶。的確,他對於她嫁一個人,而他只知此人名姓以及是個糖果推銷員的事實,他仍舊會大發雷霆。他對她差勁的選擇只有在保羅「拋棄」她時才能獲得證實。山谷裡一定會出現關於她的流言。但是至少她的寶寶永遠不會被人叫做雜種,而她也可能不必承受她父親的雷霆之怒。
她側看了一下保羅,他因為拿兩件行李,被壓得腰都彎了;不過他們開始一路行來,他沒有吭過一聲。「如果你改變心意的話,我可以瞭解。」她說,突然害怕他會改變主意。
「讓我解釋一下我自己的事吧!」他說,差點被石頭絆倒跌上一跤。「自從我是個小孩子以來,我就說話算話。不行的話便去死。等一下,我需要換一口氣。」他突然停下來,喘著氣,七手八腳地把兩件行李放在地上。
「很可怕嗎?作戰的時候?」她說,她太害羞,不好意思問他真正使她有興趣的私人問題。
他將雙臂伸舉過頭,活動一下肩頭肌肉。然後他說,「打起來之前很可怕。一旦開始射擊,你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但是在打起來之前……秘訣是把你的心放在別的事情上。有些傢伙會睡覺,有的傢伙把自己知道的每首歌唱了又唱……」
他頭一側不再看她,而且沉默下來,好像他正在聆聽那些歌聲。
她想像他藏在法國或意大利某地的散兵坑裡,槍瞄準著看不到的敵人,設法不去注意降臨來的槍林彈雨、血肉橫飛的景象。
「你那個時候幹什麼?」她問道。
「我在腦海中寫信給我的老婆。」他彎身繫鞋帶,抓了一把小石子。「然後……後來……我會把它們寫下來。有一次我們困在戰壕中像是有三十個鐘頭……我寫了一封長達十五頁的信。」
他將手臂拉向後方,像投手丘上的投手一樣,投擲小石子,一顆又一顆,向路旁高高的草叢擲去。
「寫的都是有關戰爭的事?」
「有關我返家後我喜歡怎麼樣的生活。十分完好的小屋子,孩子們同狗在院子裡奔跑,一項大工程。」
他的描述完全與她心目中的生活相合。它包括她自己想擁有而湯姆最不想要的每樣東西。「布爾喬亞的夢想。」他把她為他倆共創前途的想法加上了標籤。
他第一次用這種字眼時,她就點點頭,好像她瞭解似的,稍後她還去查字典。這個字眼是法文,意思是中產階級,因此俗不可耐。湯姆自稱是個叛逆人士;他稱自己為波西米亞人。她認為她能夠改造他。
「你描寫你的生活長達十五頁?」她問道,心裡嫉妒那個女人運氣真好能收到那樣長的信。
「不對。那只佔前面兩頁。」
「其餘的十三頁呢?」
「我就一直談我是多麼的愛她。」
他聳聳肩,好像繼續談下去難為情。她點頭鼓勵,她的眼光告訴他,她想聽他說每件事。
「談我回家時,多麼想抱著她,盯著她看由日出到日落,永永遠遠。你知道,就是像那樣的玩意。它不是詩文,但是——」他聳聳肩。
「對,就是如此,」她打斷了他的話,也對他的誠實動心。
「她一定珍惜每個字。」
「沒錯,每個字。」他三言兩語。
他的老婆多少使他失望。她可以聽出他聲音中的悲痛,而她不知道他的老婆做了什麼事而讓他煩惱。或者他曾請他老婆把信留下來給他看,她卻犯錯將它們都丟了。她想知道有關他的事太多太多,不論他是否返鄉一如他所描述的那樣,或者他是否找到了那個有院子的房子。算她倒楣,她碰到的是湯姆而不是像保羅這樣的人。保羅人品好,行為端莊,他想要的東西跟她想要的完全一樣。湯姆一個鼓勵的眼神便抵得上這一切,而她被迷住了。
湯姆是個鼠輩,也是騙子,發誓說愛她一直到天荒地老,這段愛情還未到九月底便吹了!而所有那些他為她寫的鬼詩,例如「月光下給維多利亞」,以及「汝美麗勝過太陽……」她在高中時寫的詩也比他寫的強。可憐的是她竟然相信他的謊言,把她自己弄得像個白癡。
「你真是好心為我做這種事。」她說,邊望著保羅在用力打理他們的行李。
「還有嬰兒,我是在為你們兩個人效勞。」
「那麼我們兩個人都謝謝你。」她說,首次展開微笑。她念過湯姆所留的信以來還一直不曾笑過。
他回她一笑,她的心花小小一開。她躊躇了一下,不想讓他看到她受到他好意的感動。她會輕輕鬆鬆愛上一個像保羅一樣的男人。但是他已經結婚,而她又懷了孕,此時此刻她別無辦法,只有祈禱她的父親不會看穿他們編織的脆弱騙局。
保羅走到了山頂,發現納帕谷的心臟地帶躺在他的下方,像一塊華麗的波斯地毯般展開,他快樂得要叫出來。山丘重重疊疊,受到落日餘暉的照射,一片紅、一片金。順著山勢的是一望無際、嫩綠的葡萄樹,樹上果實纍纍,紫色葡萄飽滿欲裂。葡萄園一直延伸到他目光所及的遠方,僅僅被一群建築物遮斷了,其中主要的建築是幢西班牙式的莊園,在它的前方還聳立著一棵巨大的橡樹。
空氣中因為葡萄的芬芳而有著清淡的香味,使他感到如癡如醉。他覺得他好像-息在天堂的邊緣;他無法想像能容許用任何邪惡、不懷好意的字眼來擾亂這個山谷牧歌一般的平靜。
他站著不語,沉浸在美景中而心滿意足,對四周環境的壯麗歎為觀止。他想要把這景致存入記憶,記住世上居然有如此非同尋常的地方。他來自一個平淡無奇、沉悶單調的農村。納帕景色會引發一位糖果推銷員心靈深處的詩情。維多利亞上前到他身邊站住。「我們稱它為努貝斯(LasNubes),」她輕柔地說,「在西班牙文中,它的意思是雲鄉。」
「真美。」他說,心中有股慾望想要將她擁入懷裡。她的朱唇吻起來一定十分柔軟。她的呼吸像空氣,聞起來有濃郁葡萄的芬芳。他歎了口氣,深知他永遠不能夠如願。
「對。」她悲傷地說,他心中以為她與他有同樣的慾望。
緊要關頭的魔咒已經破了。此刻應該是突破古堡城牆去捍衛他的公主的名節挺身而戰的時候了。在他還是小孩時所讀到的幾則童話中,壞人通常都是心地不良的繼母。維多利亞並沒有提起任何繼母。可是從她的描述中,她的父親聽起來相當令人恐懼,可以扮演壞國王的角色,他因為女兒吻了青蛙,青蛙並沒有變成王子,結果他要砍掉女兒的頭。
他轉身看著她,心裡把她當成他的老婆。貝蒂的面孔在他眼前一閃,他聽到她在背誦阿米斯特可笑的句子,模仿他好像是打電話,裝模作樣的腔調。與你相愛的人離別,四年算是很長了。她變得太多,她幾乎不像他留在後方的女孩。他不知道她幫他是否有同樣的想法。
他記起了她在他們結婚那天的模樣,她穿上特別為在市政廳舉行婚禮的新禮服,真是俏麗動人。婚禮後,他們搭乘纜車到唐人街去進午餐,可是貝蒂忙著欣賞把玩嶄新的結婚戒指,幾乎沒有吃上一口她面前放著的雜碎。她也給了他一枚結婚戒指。貝蒂說,摩登的情侶都流行兩人都戴結婚戒指舉行婚禮。
這提醒他,維多利亞若是要合情合理扮演他的老婆,她可少了點重要東西。運氣不錯,他正好有件東西可以幫助他們扮演一對佳偶。
「如果我們要使這件事做對……」他說。他打開樣品盒,拿出一顆用厚的金箔所做圈子包住的巧克力。「結婚高級糖果。六月左右最好賣。」
他笑一笑,將金箔圈子套在她纖纖的無名指上。她的臉頰羞得泛起一片淺紅。他想像他跪了下來,求她嫁給他。他想像她答應他,樂意做他的老婆。他覺得因為極度的浪漫……落日芬芳的空氣、美麗的維多利亞公主的緣故而自己已經醉醺醺的。
一聲霰彈槍的脆響將他的綺思震得粉碎。挑起了他戰鬥磨練出來的求生本能。他雙手護頭找掩護而撲倒地上。
又一聲槍響,這次比頭一次還要近一點,打破了寂靜而引起山鳴谷應。她抬頭看見維多利亞仍然站著,完全暴露在那個使用槍彈橫掃鄉野的狂人槍下。他一躍成了半蹲,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拖到身邊最近的葡萄樹下躲避。
他伏在她身上,豎起耳朵注意槍彈射來的方向。她奮力掙開身子,而他用指掩唇警告她不要出聲。維多利亞杏眼圓睜像兩個碟子,映出了她的驚惶。
一片沉寂——他的經驗教他不可以信賴的那種鬼裡鬼氣的沉寂。然後他聽到了他一直等待著的聲音,一個人沿著小徑走,有韻律的腳步聲。那個人深信他已經將他的獵物困在一處,而根本不在乎暴露他自己的身形。
保羅左瞄右看,設法安排一條逃亡之途。他們身後是空曠、毫無遮掩的泥路。在他們前方,小徑陡斜向下通往葡萄園。腳步聲愈來愈響,愈來愈近。他一雙赤手是他唯一的武器,與一個持霰彈槍的人簡直不能相抗。如果真的拼起來,他可以迎戰射手,而讓維多利亞逃生。
他的身子繃得緊緊的像圈繩子,隨時準備攻擊。
在他的前方出現了一雙腳,還穿著靴子。霰彈槍槍管指著的地方距離他的臉還不及六寸。
秘訣是拖延時間。
「我們沒有武裝,不要開槍。」保羅盡量保持冷靜,大聲地說。
他讓自己跪倒,雙手高舉,非常緩慢而又從容不迫地站起來,以免使追殺他的人吃驚。面對面,他看到一個四十七八歲的男人,深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隆鼻,還有一抹濃密、修剪整劑的鬍子。他一手提著霰彈槍,另一隻手提著剛射殺的一對雉雞。
在他能阻止她之前,維多利亞已經爬起來,拍拍她洋裝前面的泥土。「哈囉,爸。」她緊張兮兮地叫著。
「維多利亞嗎?」那個男人的嘴往下一撇,他的眼由他女兒身上掃到那個手護著頭的陌生人身上,有些疑心與不屑。
「這是誰?」他追問著,說起話來語言很重。
她在為兩人介紹時聲音發抖。「亞伯多-艾拉岡,我的父親。保羅-沙頓,我的丈夫。」
她的雙腿黏在地上,好像是她的謊言重得使他們抬不起來。
保羅放下雙臂,伸手同亞伯多握手。「很高興見到你,先生。」他說。
亞伯多冷冰冰地瞪著保羅,舉起槍來瞄準保羅的胸膛。保羅屏住呼吸並且祈禱。維多利亞說過會因家門蒙羞而殺掉她。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她為什麼把那種威脅看得那般嚴重。
似乎好幾個鐘頭過去了,實際上則不到一分鐘,終於亞伯多放下了槍。他向地上吐口痰,好像是看不起他的新女婿。
然後,動動拇指,他示意他們隨他一起回到屋子去。
他們走下山丘,再沿著貫穿葡萄園的小徑走,一路上都沒說話。維多利亞覺得恐懼似乎像寒冰附體,使她顫抖得很厲害,幾乎拿不穩史家糖果樣品盒。保羅堅毅地陪在她身邊,是她唯一感到的安慰。她不敢對他講話,甚至不敢看他,因為她害怕她的父親可能用槍瞄準保羅,像他瞄準雉雞一樣的彈無虛發。
她抓著樣品盒緊靠胸前,心裡重新回味著當保羅撲到她身上時,保羅的心在她耳邊撲通撲通跳動的聲音。當時她確信他們沒有任何危險,她的父親或祖父時常在山裡面獵較小的獵物,那幾發槍大概是他們射的。但是她覺得保羅願意為救她而犧牲性命,捲入這一場大戲:身穿鮮明鎧甲,像亞瑟王圓桌武士中的高文爵士,拯救苦難中的少女。她在中古文學的課堂中就讀過圓桌武士的故事。
無論如何,現在擱在她父親肩頭上的雉雞,渾身是血,脖子擺來擺去,形象更加生動,已經取代了英國文學中英雄們的形象。她看到雉雞在她父親寬背上面左甩右甩,她的胃又開始作怪,愈來愈不舒服。她無法忍受看到它們的慘狀,可是她又似乎沒法子收回她的目光,只見它們的舌頭由它們的嘴中垂下來,真是噁心。她狠狠吞了一口氣,設法不看一滴滴的血從它們的傷口流下來,彷彿是有禍事要發生的惡兆。
「瑪麗!」亞伯多大吼著,他一刻也不停,邁著大步咚咚地走進房子。
維多利亞絕望地望了保羅一眼。
「不會有事的,」他靜靜地讓她安心。
不過安靜不下來,因為亞伯多像旋風一樣轉過身來,對他揮動著槍管。
「像鬼一樣的不會有事!」他咆哮著。「我一定不准有這種事!我要去見主教本人把此事解決!」
「我們並不是在教堂結的婚,」維多利亞神經兮兮低聲說著。她的話更加激怒了亞伯多。他深陷的眼睛因為盛怒而鼓了起來,有一下子很可怕,他看起來準備赤手空拳撲到兩人身上。
「瑪麗!」他大吼大叫。他的聲音由莊園低矮石頭天花板上彈開,造成回音穿過了通往內室的走廊。
「quepasa(什麼事)亞伯多?」瑪麗-艾拉岡由廚房衝了出來,雙手在圍裙上擦試。
她是她女兒年紀較長的翻版,棕眼靈活,舉止優雅,儼然是一位養尊處優長大的婦女。她已年屆四十二歲,依然風姿綽約,帶著一種不必用語言來表達的溫暖。
「cueleselproblea(出了什麼問題)?」她說。她說話語調平靜,似乎對她丈夫發脾氣習以為常。然後,她看到了女兒,便伸開雙手。「維多利亞!」
維多利亞啜泣著跑進母親的懷抱。她將頭埋在母親的肩上,在那兒找到了她在壁爐架上發現湯姆信件時刻起便一直渴望得到的安慰。
「問題在這兒!」亞伯多瞪著他的老婆,似乎該責備的人是她。他用霰彈槍指著保羅,保羅小心翼翼地將槍管推著朝地。
「你就是這樣教育長大的嗎?」亞伯多對著維多利亞大吼。
「辜負你的父母?」
維多利亞緊抓著她的母親,好像一個躲在母親裙子後面的小女孩。「我沒有辜負任何人,」她膽怯地為自己辯護。
「你到底在說什麼呀?」瑪麗追問著亞伯多。她輕輕地把女兒推開,端詳女兒的臉。維多利亞再度流淚,俯伏到她母親的肩頭。
「那外國郎!我在說那個外國郎!」
維多利亞聽到她父親用言語在貶抑她介紹是她丈夫的那個人,便畏畏縮縮。對,保羅是個美國人,但是她也是,只有像她父親那樣思想封閉的人,才會認為保羅缺乏墨西哥貴族血統等於是犯了刑案。「他名叫保羅,爸!」她大膽地說。
亞伯多還沒有機會回應,桂黛-艾拉岡已進入大廳,要查查這一場騷動的原因。
「Hijita,linda(小可愛)!」她喊著,她看到可愛的孫女真是喜不自勝。
「Abuelita(奶奶)!」維多利亞擁抱著祖母。她已經七十三歲了,是一家之主,血統純正的墨裔印第安人,可以追溯她的系譜到四千年前。
維多利亞還沒有來得及介紹保羅,她的父親已經開始為她的行為教訓她的母親瑪麗。「一個女孩子就應該待在這裡,家裡面,而不應該單獨在那個城裡做些上帝才知道的事!」他大發雷霆。
這句話是句耳熟能詳的老話,家人在維多利亞絕食得到亞伯多允許去讀大學之前,大家都時常聽到。瑪麗與桂黛交換了一下迷惑的眼光。她們以為這個問題老掉牙了。那麼現在為什麼要在一個來家作客的陌生人面前提出來呢?「我在那兒上學!我做的就是這件事!」維多利亞哭著,並且因為知道她已經違反了父親的訓誡,感到羞愧。她扣著手放在小腹上,無意識地保護著尚未出生的嬰兒,免得被亞伯多的憤怒傷到。他已經走得太靠近快要知道真相了。她還沒有準備妥當要承認她已經懷孕了。
「有沒有人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瑪麗有些焦急重複問了一句。
「你的女兒已經結婚了!」亞伯多的語調中混合著恐怖與責備。他預期過最壞的事,而維多利亞完成的比他直接預言的還要過火。一定得有人負責,而兩個最好的候選人——他的老婆與母親——正好站在他面前。
瑪麗受到太大震驚說不出話來,但是桂黛立刻填補上空檔。「Felicidades,guerida(新婚快樂,心肝)!」她說,並且全心全意地吻維多利亞的臉頰,向她道喜。
「老媽!」亞伯多粗聲粗氣地反對他母親反應得過於熱心。
憤怒。愛。痛恨。恐懼。歡樂。
艾拉岡家的幾個成員,把帶著情感的箭矢很快地、滿用力地對他們彼此亂射,弄得保羅目不暇接,幾乎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好像被人拋進了感情的密林濃霧之中,似乎與他在場無關卻又有關。
他一直保持沉默,認定這吵吵鬧鬧純粹是件家務事,儘管不論怎麼說,他總算是維多利亞的丈夫。或許他們正在等待他為她仗義執言。但是他覺得自己已經迷失了,在他們當中格格不入。他是個闖入者,甚至當他們忍受英語,他也不會說他們的言語。
他還在設法決定自己應當扮演何等角色時,一位年紀大的人逛進了屋子。這人看起來也有七十多歲,滿頭白髮,身體強壯,穿著工作服與沾泥的靴子,好像他是由葡萄園來的。「爺爺!」維多利亞向他跑去,擁抱在一起。「請你叫他不要講啦!」
維多利亞的祖父對著桂黛把他的掃帚眉一揚,她聳聳肩。
她差不多與他一樣都教人神秘難測。
亞伯多先瞪他的老婆,然後輪流瞪他母親與父親。「對極了,哄哄她!你們這一幫子人!」他氣得脫口而出。「可是我現在告訴你們,只要我有一口氣在,這碼子事就不能一直是這個樣子。」他舉起右手像是發誓,然後高聲說,「我當著上帝的面起誓!」
「亞伯多!」他的老婆大喊,她也被他的怒氣嚇住了。
維多利亞的自製像搖搖晃晃的堤防,一股幾乎壓抑不住的眼淚終於破堤而出,她尖叫著,「你太不公平!」接著她衝出房間,甚至沒有掉頭看保羅一眼。瑪麗與桂黛也匆匆跟在她後面趕出去,只剩下保羅與維多利亞的父親與祖父共處一室。
亞伯多怒視著佩卓大爺。「怪我?」他怒氣沖沖。「我不公平?我回到家來告訴我的家人,說我有辱他們的信任?」他用手指戳著胸口,一一數他自己的優點。「我是那個回到家來當他們的面強調我娶了這個……這個……的人。」
他轉過身怒視著保羅。「你幹些什麼事?」
保羅立刻決定,使亞伯多相信他就是維多利亞老公這個瞞天大謊的唯一辦法,便是說出其他一切事情的真相。他舉起他的史家糖果樣品盒。「巧克力,」他說。「我推銷巧克力。」
亞伯多凝視著他,好像他已經是個定了罪的殺人犯。「不對,」亞伯多說,聽起來像是受到了打擊。
被亞伯多的反應弄糊塗了,保羅點點頭。沒錯,他是推銷巧克力的。為了證明所說,他打開樣品盒,讓亞伯多看到排得整整齊齊、一顆顆包好的巧克力。
亞伯多不信地搖搖頭。「你是一家之主,」他咆哮著。「說話呀。」
保羅準備著應付天大禍事,而威風凜凜的佩卓大爺靜而有威,渾身散發著力量與莊嚴,走了過來檢視那盒巧克力。接下來他堅定的眼光離開了巧克力,與保羅不知所措的目光相接。他伸出了左手說,「我叫做佩卓-艾拉岡。歡迎來到寒舍。」
佩卓大爺表現出來的支持,一時之間使保羅的精神為之一振。他本來以為別人對他的意圖與前途會有更多的叫囂、指責,以及軍中那種盤問。他深為感激佩卓大爺的好意,因為他希望在維多利亞仍將與她的父親一戰的時候,佩卓大爺在這戰役中充當她的盟友。
「謝謝您,」他說,並且抓緊了佩卓大爺已經結繭而很肌肉的手。
「我可不可以?」佩卓大爺指著那盒巧克力。
「啊,當然當然,」他說,再度一驚。「請便。」
佩卓大爺邊仔細打量樣品盒,邊高興地微笑著。他走上前去挑選,遲遲疑疑,先選了第二顆巧克力,結果又改變了主意,最後終於挑了盒中一顆包裝得最俗麗的、裹著櫻桃心的深色巧克力。他很快地拆開包裝紙,把糖丟入嘴中,津津有味地品嚐其中美味。
保羅不知道該怎樣表現。當然,他鬆了一口氣,但是也被佩卓大爺不理會他的兒子的憤怒弄糊塗了。
在另一方面,亞伯多十分清楚他對佩卓大爺大大方方接納他女兒帶回家中的陌生人,他亞伯多本人有何感受。他不想與保羅或他的鬼巧克力,或他的父親好客的表現,扯上任何關係。他的女兒已經辜負了他,他的母親與老婆已經頂撞過他。而他的父親羞辱了他。他被氣得無法以言語形容,而怒沖沖地走出屋子,並砰地將門關上,只留下保羅與佩卓大爺倆自行熱絡熱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