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抗辯(3) 文 / 約瑟夫·E·珀西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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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賓特洛甫曾出任「第三帝國」外交部長,預定將於3月26日,星期二,出庭為自己辯護。一個星期前,裡賓特洛甫的新律師馬丁-霍恩曾在上午十時許的上午中段休息時,把吉爾伯特上尉逼人困境。年輕的霍恩一頭黑髮漂亮地向後流,一到自命不凡的樣子,問吉爾伯特是否注意到近來他的當事人有何異常之處。霍恩說,毫無疑問,醫生知道裡賓特洛甫給軍事法庭寫過一封信,提出對他施以酷刑致死,以為納粹犯下的暴行抵罪。吉爾伯特說,是呵,他熟悉這封信。霍恩繼續說,很顯然,他的當事人神經決崩潰了。吉爾伯特嗅到一種神經錯亂似的抗辯的味道,藉故走掉了。
跟他的前任弗裡茲-索特一樣,霍恩發現裡莫特洛南確實令人惱火。霍恩抱怨說,他的當事人注意力不能長時間集中,在一下子扯到之前,不能從A轉到B。裡賓特洛甫在牢房裡不停地踱步,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文件中搜尋一份可能救他一命卻永遠找不到的文件。霍恩讓他玩一種測試神經錯亂的遊戲,因為他覺得他的當事人可能是個候選人。
在裡賓特洛甫開始出庭為自己辯護的前一天晚上,安德勒斯上校檢查過監獄區。他視察了裡賓特洛甫的牢房,但未曾駐足停留。牢房裡那種混亂和具烘烘的味兒使這個講究儀表的軍人感到厭惡。他只是問了一句裡賓特洛甫睡得怎樣。裡賓特洛甫好不容易才止住了顫抖,道:「當然,你們美國人的安眠藥比我們德國人的要好。」安德勒斯點頭表示同意,並繼續往前走。他同負責戰俘保健的醫生路德維希-弗魯克探討過裡其特洛甫的失眠症。安德勒斯擔心,要是裡賓特洛甫把安眠藥都存了起來,他可能要自殺。要是服了安眠藥,他在審判室裡就會昏昏欲睡的。上校害怕報紙L出現大字標題:狠毒的囚犯給拖上了紐倫堡被告席。弗魯克想出了一個辦法——讓他服用餐廳烘烤小蘇打壓制而成的安慰劑。這樣,裡賓特洛甫就睡得跟一隻小羊羔似的。
那天傍晚,裡賓特洛甫給帶到會客室,以便在第二天他的抗辯開始前同霍恩舉行最後一次會晤。當他們隔著鐵絲網相向而坐時,霍恩把一張紙條遞給看守檢查,而後從鐵絲網眼裡交給他的當事人。早些時候,裡賓特洛甫曾給戈林寫過一張便條,要他為自己作證。戈林參加了希特勒召開的關鍵的外交政策會議。裡賓特洛甫認為,帝國元帥可以證實,他身為外交部長總是竭力提出和平的外交方案。裡賓特洛甫一把抓過那封信。戈林在他的要求下畫了一條線,在線的底下寫道:「我只知道裡賓特洛甫主張戰爭。」
德雷克塞爾-斯普雷徹在飯店與哈倫-阿門上校用晚餐時,商討方略,為駁倒裡賓特洛甫的辯護作最後的準備。阿門喝了不少酒,不過對他的思維或好鬥勁兒卻無明顯影響。斯普雷徹不無驚訝地發現,自己與阿門共事。他通常的頂頭上司是阿門的對手羅伯特-斯托裡上校。
在傑克遜對赫爾曼-戈林進行的盤問結束後的晚上,斯普雷徹就即將審理的裡賓特洛甫的案子與首席檢察官進行了談話。後來他認為,自己將協助傑克遜為盤問裡賓特洛甫進行準備。他為辯駁一事做了一段時間的工作,發現傑克遜因頭痛感冒而痛苦不堪,性急暴躁。傑克遜通知斯普雷徹,阿門上校將處理對裡賓特洛甫的盤問工作。當傑克遜打斷他的談話時,斯普雷徹開始表示失望。他說,情況就是如此。斯普雷徹納悶,傑克遜為什麼要離開競技場。難道戈林的案子把他搞得那麼慘?
裡賓特洛甫違反獄規,在熄燈號後跳下床。監獄辦公室裡的一台收音機大聲播放著美國流行歌曲。看守們在操場旁邊的體育館裡打籃球,沒完沒了地大聲喧鬧。在牢房裡甚至聽得見籃球打在體育館地板上的撞擊聲。裡賓特洛甫朝他的看守大喊大叫,要他們停止大聲吵鬧。明天他將去受審以決定他的生死存亡。看守命令他住嘴,上床睡覺去。
裡賓特洛甫讓《得克薩斯之魂》攪得心煩意亂。對他來說,古典音樂總是莫大的慰藉。他想起他最心愛的小提琴曲《永遠催我奮進的同志》。他母親英年早逝後,這支歌曲給他以安慰。他的小提琴抑制了他的青春激情。當傳來最為可怕的戰爭消息時,他親手拉起這支曲子。但是,在加拿大廣表的原野上奏出了他最甜美的音符,那是他失去的天堂。
裡賓特洛甫青春年少時因迷戀一個女孩一直追到加拿大,他失去了這個女孩卻愛上了這個國家。當然,加拿大人或許有點粗俗。他是在英國學的英語,加拿大人老愛笑他說話的b-d。由」D音。他們總是捉弄他。每次要穿那件英式花呢夾克時,他總發現每個衣袋裡部塞滿了石子兒,到最後他只得把這件走了樣的衣服扔掉。他認為,這正是他們天真單純的幽默感呢。他留了下來,先後幹過幾樣工作——在蒙特利爾當銀行職員,在一家建築公司當製圖員,為紐約的一家報紙寫新聞稿。1914年一次大戰爆發。那時他已回到加拿大,打算在加拿大安身立命。他身上只有一個腎,本來可以輕易逃避兵役的。但祖國的吸引力證明是太大了。裡賓特洛甫回到德國參戰。
鮑裡斯-波列伏依側身俯在俄國大名鼎鼎的漫畫家鮑裡斯-葉西莫夫的肩上。波列伏依觀看著,為藝術家如此迅速地勾畫出裡賓特洛甫之魂而深為驚歎一一驚嚇而銳利的目光,寒酸破舊的衣裳,無望找到工作的失業的售貨員似的神情。「你把衣服做得太邋遢了。」波列伏依說。「別擔心,」葉西莫夫笑著回答,「等他們把他送上絞架時衣服就會拉平的。」
「他總是提醒我們,自己厄運當頭。」霍華德-史密斯說。「過去那些日子裡,他顯得滿英俊的,甚至很強壯。他會來到會客室,說幾句俏皮話,如:「先生們,我們無限的耐心就要耗盡了。一小時前,國防軍已越過俄國邊境。』那陣子我們實際上害怕裡賓特洛甫。」
勞倫斯法官要求保持法庭秩序。馬丁-霍恩傳入他的第一位證人,來自莫伊蘭的要人古斯塔夫-施騰格拉赫男爵。男爵頭已禿頂,儀表端莊,穿一身深灰色的西服,左胸前的衣袋裡插著一條手絹。裡賓特洛甫追隨希特勒時,男爵曾掌管外交部。在證人席上,對他的老上司來說,他起了如果說令人羞辱卻也有益的作用。他作證說,裡賓特洛甫曾不止一次告訴他,希特勒不需要外交部長。他裡賓特洛甫不過是元首的旅行秘書而已。
裡賓特洛甫的私人秘書瑪格雷特-布蘭剋夫人第二個出庭作證。霍恩問,她的上司對希特勒的態度怎樣?「裡賓特洛甫先生對元首總是表現出最大的欽敬和崇拜。」她回答,「贏得希特勒的信任是他一生的主要目標。在執行元首所規定的任務時,裡賓特洛甫先生完全不顧自己的利益。」檢察官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對助手耳語道:「難道他們沒有事先訊問過證人?」檢察官沒有要求盤問布蘭剋夫人。她口裡幾乎講不出更好的內容。
4月三日,裡賓特洛甫出庭作證。在霍恩進行直接訊問後,哈倫-阿門上校以他慣常的獵狗咬腳踝般的兇猛,對證人發起凌厲攻勢。然而,只有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才吸引住了觀眾,旁聽樓座裡擠滿了觀看他的人們。裡賓特洛甫在回答霍恩的直接訊問時辯解說,他對希特勒的侵略意圖是清白無邪的。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爵士說,他手裡有一份把捷克剩下來的獨立部分交給德國的文件,標的日期是1939年3月15日。「你是否同意,該文件是通過最難忍受的侵略威脅才從捷克斯洛伐克總統手裡獲得的?」檢察官問。「我不同意。」裡賓特洛甫回答。那麼,你還有什麼比你揚言將以排山倒海之勢揮師而來並同時轟炸布拉格能對國家元首施加更大的壓力呢?比如說,戰爭。』」裡賓特洛甫一本正經地答道。「戰爭!」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爵士以疑惑的呻吟聲重複道。「除了戰爭還能是什麼?」雅爾馬-沙赫特側身靠向站在被告席附近的吉爾伯特,小聲說道:「裡其特洛甫應該為其愚蠢而上絞架。沒有什麼比這更大的罪行了。」
裡賓特洛甫曾試圖弄個黨衛軍名譽將軍軍銜,並由希特勒親自授銜。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爵士看到過一份申請報告,表明在希特勒任命他擔任任何職位之前三年,裡賓特洛甫早已要求加入黨衛軍。而且,這些文件證實,他還申請參加負責管理集中營的「死亡之師」──────-骷髏師。「你是說你並不知道德國以龐大的規模繼續搞集中營?」「對此我一無所知。」裡賓特洛甫答道。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於是要求打開證人席後面那幅捲好的德國地圖,然後他開始讀出裡賓特洛甫的幾處宅邸的單子。他指著地圖說:「地圖上的這些紅點都是集中營。」裡賓特洛甫能看得出,他的五處宅第離這些集中營有多麼近嗎?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迅速掩上他的文件夾,結束了他的盤問。
第二天,裡賓特洛甫面對的是法國和俄國的盤問人。裡賓特洛甫先生對滅絕猶太人之事一無所知,可能嗎?法國檢察官埃德加-福雷是這麼開始盤問的。隨後,他宣讀了一份由希特勒的譯員保羅-施密特起草的備忘錄,記錄的是元首、裡賓特洛甫和匈牙利攝政者米克洛斯-霍爾蒂之間的一次會談。備忘錄援引希特勒的原話說,要求霍爾諾交出他的國家的所有猶太人。福雷從施密特的記述中宣讀了裡賓特洛甫的一段話:外交部長宣稱,猶太人要麼被滅絕,要麼給關進集中營,沒有別的選擇。」「你說過這話嗎?「福雷問。裡賓特洛甫吸嘴回答:「原話並非如此。」
輪到魯登科時,俄國人問裡賓特洛甫:「你認為攫取捷克是一種侵略行為嗎?」「我不這麼認為。」裡賓特洛甫答。「那波蘭呢?」「不是。」「丹麥呢?『「不是。」「挪威呢?」「不是。」一希臘呢?」「蘇聯呢?」「不是。」就這樣,裡其特洛甫給打發走了,回到被告人席。「作甚至引不起別人的興趣。」戈林這麼咕噥了一句。
比爾-傑克遜在司法大廈咖啡廳裡啜著咖啡,這時一名看守走上前來告訴他,一個女人想要見他。她自稱是裡賓特洛甫太太。比爾讓看守把她帶到辦公室來。
安納莉斯-馮-裡賓特洛甫高挑的個兒,舉止優雅,神情莊重。她解釋說來紐倫堡是想見見她丈夫,希望傑克遜先生能幫忙。比爾解釋說家屬不許探監,但他問除此之外說不定他還可以為她效勞。她說,是啊,這她知道,她希望有人轉告裡賓特洛甫,他應當立下遺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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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的一等兵比爾-格倫尼唱著歌兒進入監獄區。「有朝一日我的孫兒會問我:爺爺,戰爭期間你都幹了些什麼?我究竟告訴他們些什麼呢?我把牢房門兒打開又關上,打開又關上!」這部滑稽作品是另一個看守模仿(假如我長上了天使的翅膀)的調兒寫成的。格倫尼在結束這首抒情詩時淚兒滿面流;「噢,假如我肩上有上尉的幾槓,或者少校的幾片金葉兒,我要從這紐倫堡大牢飛走,飛走呵,永遠離開這囚房戶格倫尼解救出他的前任,開始用兩個小時限定時間看護威廉-凱特爾玩單人紙牌遊戲。
這很可能是紐倫堡最糟糕的活兒:其範圍使人麻木不仁且枯燥乏味,更兼以安德勒斯不停的施壓。幾乎所有打過仗的老兵都早已離開監獄管理人員的隊伍。格倫尼就是安德勒斯當時所征墓的一些人的一個典型,這些人是戰後新徵入伍的娃娃兵。上校親自向格倫尼和其他幾個新兵講授報告執勤情況。他們坐在一間屋子裡,嘻嘻哈哈地說笑話,椅子給弄得歪歪斜斜的,直到一名頭戴閃亮亮的鋼盔,拿著一根馬鞭,臉上長著一撮小鬍子的軍官出現在門口。陪同他的中尉大吼一聲「立正!」幾個新兵跳將起來,把椅子弄得嘩啦啦地響。幾乎沒有打個招呼,安德勒斯上校開始大聲地斷斷續續地訓話:「你絕不能把目光從囚徒移向他處,你絕不能讓床上的囚徒背朝著你,你絕不能讓囚徒之間相互交談。」對格倫尼來說,這些獄規聽起來有點牽強附會,而上校的行為給他的印象是做得太過分了。
許久以前,安德勒斯上校就放棄了要把保安部隊建設成一支精銳之旅的嘗試。正如最近的一批補充兵員到達後他在給友人的信中所寫的:「有的新兵完全是廢物,有些軍官甚至就不該應徵入伍。」不過,現在他至少明白了,儘管保安部隊缺員百分之二十,為什麼他提出的需要較多和較合格的人員的要求均遭拒絕。現任第三軍團司令的盧西恩-杜斯考特將軍總是截走了最優秀的新兵。安德勒斯寫道:「我得到的都是些他們不要的吳大糞!」他覺得內中的意蘊是不言而喻的:隨著美國人對俄國的態度轉趨強硬,對德國人的態度正在軟下來。給他補充弱劣兵員並不是偶然的。顯而易見,軍方的政策是把經受過戰火錘煉而可能有報復心的老兵調離德國,而代之以未曾經歷戰爭的美國大兵,而且他們跟德國人民挺合得來。安德勒斯在信的結尾寫道:「杜斯考特將軍不贊同這場審判。希望審判失敗。」在納粹空軍猛烈空襲倫敦期間,伯頓-安德勒斯恰好在那兒當軍事觀察員。他依然記得與清掃旅館房間的一個女服務員之間的那次談話。在敦克爾克之役中,她失去了丈夫和一個兒子,她的住房遭到轟炸。他親自去達豪參觀過。這一切,人們怎麼可以忘得這麼快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顯然,他嚴重依賴這些新兵,但他只不過奉上級之命而施壓於人。安德勒斯還被勒洛-沃森將軍匆匆召去,並因紐倫堡所發生的很難歸罪於他手下的人的每一起小偷、強姦婦女或打架鬥毆事件而受責備。上校寫信給他的堂兄克林特-安德勒斯將軍的鳴冤信在美軍駐歐洲戰區總部激起強烈反響。這位參謀長回信說,如果上校與沃森將軍合不來,或許他應要求被免職。安德勒斯覺得,要是那樣的話,就會不光彩地斷送他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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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安德勒斯上校有模範囚徒的話,此人便是毫無怨言的陸軍元帥凱特爾。然而,凱特爾的這種超然淡泊在他的本國同胞中並未贏得什麼信譽。戈林把他說成是「中士的思想,元帥之軀」。一次,吉爾伯特上尉建議凱特爾寫他的回憶錄。凱特爾反問,如此毅然決然地正視他的人生何益之有?他覺得這是一根未曾斷裂的痛苦之鏈;1940年,他的小女兒死於肺結核;他的一個兒子戰死在俄羅斯,兩個兒子失蹤;他的家毀於空襲;蒙朋友厚待,他的妻子苟延殘喘守活寡。到頭來,那個使他付出這一切犧牲、蒙受這一切羞辱的人卻報之以蔑視。希特勒在他最後的遺言中寫道,凱特爾和統帥部要對德國的失敗負責。
戰爭期間,凱特爾偶或也曾試圖撈到一鱗半爪的榮譽。他知道,國防軍情報部門的頭頭威廉-卡納裡斯將軍愛國心重,卻在「七-二O」陰謀策劃後的大報仇血案中死於非命,他是被處死的近五千人中的一個。凱特爾暗地裡送錢資助卡納裡斯的家人。但這仍很難贖其罪過。
審判之初,他的律師奧托-納爾特,一個五十九歲的務實主義者,力勸他坦白。納爾特說,即便法庭判明他有罪,他赤忱肝膽般的供認,會使法庭從輕量刑。凱特爾同意考慮他的意見,但他得先與戈林商量,在操場上他同戈林商量了一下。戈林說,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他們必須統一口徑。經過一個不眠之夜後,凱特爾對納爾特說了聲「不」——由於戈林反對,他不能供認。甚至在紐倫堡,他依然服從命令。
走狗、應聲蟲、馬屁精、懦夫、替罪羊、低能兒、傳令兵——所有這一切嘲笑他都忍受了。事到如今,這樣的人怎能指望重新得到別人的尊重呢?不容諱言,4月3日凱特爾闊步走向證人席開始答辯時仍然儀表堂堂,昂首挺胸。然而,他的外表風度看來只不過在嘲弄他的同僚們所知道的那個深藏於內心的膽小鬼。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急不可耐地等著盤問凱特爾,好像一頭撕咬獵物之前歇息著的獅子。
凱特爾的律師從被告席上站了起來。納爾特意在傚法戈林開的先例,詢問當事人問題,從而引導出全面而自我吹噓的回答,因為勞倫斯爵士似乎樂於讓被告暢所欲言。誰應當對德軍鐵蹄之下所犯下的罪行負責?納爾特問。凱特爾稍事思索,而後以堅定的口吻答道:「作為一名德國軍官,我認為我有義務回答我所做的一切。要把所犯之罪與命運之弦的捉弄完全分開總是不可能的……如果最高領導人拒絕承擔責任,那麼,前線人員,包括身在戰爭前線的軍官和土官,就不能被指控有罪。逃避罪責是錯誤的,也是不足取的。」被告席上的被告人挺胸而坐,法官們向前俯著身子。凱特爾口出此言殊非所料。
納爾特指出,凱特爾的名字出現在最令人反感的命令書上。律師問道:「對於你的答辯你有什麼意見月「我為這些命令所產生的一切後果負責,而且我還負有道義和法律的責任。」納爾特提出了一個觸及英國人恥辱感的問題,即凱特爾在轉發希特勒關於處死逃出薩甘監獄的英國皇家空軍飛行員的命令中所擔任的角色。凱特爾說,最初他試圖瞞住,不上報希特勒,因為他知道元首會圖謀報復的。但是希姆萊業已通知希特勒。此後,凱特爾反對元首槍殺越獄犯的決定,不過這使他成為希特勒出氣的對象。他解釋說,他的確至少說服了希特勒不要槍斃已被送回第三戰俘營的逃犯。他承認,他最後還是屈服於希特勒的處死逃犯的要求。
約德爾將軍坐在被告席最後一排,以一絲同情之心看著他的這位老戰友。那一天發生的一切依然歷歷在目。他知道,在這一問題上,凱特爾是不能同希特勒對著干的。同時他也知道,這樁暴行無論如何辯都無濟於事。事實上,在英國人1945年5月逮捕他們時,約德爾已告知凱特爾:「他們這是衝著第三戰俘營那樁事而來的。」
凱特爾的答辯已進入第四天。4月6日星期六,羅曼-魯登科率先盤問。魯登科對這一場面津津樂道。對這位蘇聯檢察官來說,凱特爾突如其來的聲望對於那些因那個人的命令而遭塗炭之苦的蘇聯人民乃是一種菲薄不濟的補償。他宣讀凱特爾發佈的R-98號文件,即「報復令」。根據該令,蘇聯游擊隊員每擊斃一名德軍,就要槍殺五十名蘇聯人質。魯登科援引凱特爾的話說:「人們必須牢記在心的乃是,在受侵入的諸國中,人的生命毫無價值。」他簽署過包含這段講話的命令沒有?魯登科問。凱特爾做了肯定的回答。魯登科又問,他是否認為這是一項正當的命令。凱特爾眉毛上掛滿了汗珠子。他解釋說,最初他要求槍殺五至十個人質,但希特勒把數目增加到五十個。魯登科接著宣讀同一份文件:「因此,授權和命令各部隊不受限制地採取任何措施,甚至包括對婦女兒童。」「任何措施」難道不包括謀殺在內嗎?「是的。」凱特爾承認道,聲音幾乎聽不見:「但不包括婦女兒童。」
戴維-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爵士站起來繼續盤問。他就羅伯特-保羅-埃文斯事件質問凱特爾。埃文斯是一個年僅二十歲的英國水兵,他把一個魚雷移置到挪威的一個峽灣裡,企圖炸沉德國軍艦「鐵比茲號」。「你曾告訴本庭,」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說,「你戎馬倥傯四十一年。在任何軍事傳統的名義之下,這個小伙子動用魚雷攻擊戰艦何錯之有?」難道這不是一個出色的勇敢行為嗎?「他沒有錯,」凱特爾同意,「我承認這是一次正確的、完全允許的攻擊。」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爵士指出,果然,羅伯特-保羅-埃文斯一被捕就沒有被當作勇敢的對手來對待。根據凱特爾發佈的「突擊隊命令」,埃文斯被槍斃了。「我想瞭解的是,」他繼續說,你身為陸軍元帥,處在布呂歇爾、格奈澤瑙及毛奇的地位上,怎能容忍所有這樣的年輕人遭到殺戮!」凱特爾說,他已經解釋過,如果說不是不正確的話,他沒有能在以前的證詞上頂住希特勒,他不能退而去改變這一切。但是,他認為:「我知道發生了這些事情,並知道由此產生的後果。」他說,他所贊同的大多數事情,都「有悖於我內心深處良知的聲音」。
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爵士抓住了這個詞組。「你能告訴本庭你所做的有悖於你內心深處良知的聲音的三件罪大惡極的事嗎?」這是致命的一刀,被告通常迴避自認有罪的那類問題。凱特爾非但不迴避,反倒從容而談。他兩眼平視前方,似乎在一面看不見的鏡子面前審視自己的面孔。他說,第一件是「那些指導東方戰爭方式的命令,這些命令違背了公認的戰爭慣例」。他稍事停頓,清了一下喉嚨。「五十名皇家空軍飛行員的問題。而且,最糟糕的是夜霧命令』……我個人認為,把個別人員秘密驅逐出境比判處死刑殘忍得多。」馬克斯韋爾一法伊夫未進一步提問。凱特爾的表情表明,他身上的沉重負擔終於給卸下來了。
當凱特爾回到被告席時,戈林倚著他的身子噓聲責問:「你為什麼不說盟國方面是怎麼對待我們的破壞者的?你這蠢驢!」凱特爾回到自己的座位。戈林說的是少數人的意見。被告席的人,法官和檢察官,都不約而同地得出了同樣的結論:離開證人席那個人要勝過進入證人席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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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中旬以來,特爾福德-泰勒就一直待在華盛頓,實際上擔任招募新兵的中士的工作。檢方自動停止對其案件提出證據後,其工作人員大批離去。五十來歲的羅伯特-斯托裡上校,離家多年,他打道回府了。傑克遜好不容易才留住了他手下的頭號人物,活潑的托馬斯-多德。多德天生健談,喜歡交際,頗重家室,每天給愛妻寫家書一封,也早就渴盼與妻兒團聚。傑克遜懇求他留下來。
特爾福德-泰勒也對自己的前途頗費思量。大家公認他才華過人,無疑是美方成員中最具才智的人物。研究泰勒的博比-哈迪發現泰勒在三十八歲的年齡,「太年輕,不能這麼聰明」。她認為,泰勒「有一條我所領教過的最犀利的思路。在你尚未解釋之時,他便能單刀直入,抓住你的論點的核心」。3月29日,傑克遜正式任命泰勒上校接任他,擔任首席檢察官。在主要的審判結束之後,對數以百計的集中營管理者、納粹「科學家」以及形形色色的劊子手進行後續審判。對於一個過去擔任政府的律師、其軍職主要局限於密碼工作的人來說,泰勒的上校軍銜已經夠耀眼的了。另外,如果他要繼續幹下去,眼睜睜地看著一些文職律師在紐倫堡掙著一萬美元的可觀的年薪,那他就需要更大的誘惑:在肩章上加一顆星。這樣,那年春天,特爾福德-泰勒耀升將軍。這件事使安德勒斯上校和沃森將軍暫時團結起來。沃森出身西點軍校,安德勒斯馳騁疆場近二十八年,他們對於一個穿著軍服的文職人員能贏得普通士兵終生追求的軍銜一事耿耿於懷。
新近擢升的將軍返回華盛頓。他在簽約招雇律師方面並不走運。現在已是和平時期,男人回到家裡,不急於再離開。泰勒報告傑克遜說,有一項徵募獎勵就會行之有效,如果允許帶家屬,他能說服律師們簽約應聘。
這年春天,軍方終於撤銷了不准帶配偶的禁令。弗朗西斯-比德爾立即把凱塞琳請來。4月間,凱塞琳與比德爾的主要助手赫伯特-韋克斯勒的妻子埃爾齊-韋克斯勒一起到達。比德爾離開他和帕克法官及其助手合住的黑伯爾施特拉斯附近的寓所,佔用了一套仍在最漂亮的住房之一的康拉蒂別墅。忙得不可開交的康拉蒂太太成了他的女管家。
凱塞琳-比德爾發現紐倫堡頗多譏諷之事。白天,她視察城市;入夜,她安撫著她感情受折磨的弗朗西斯,試圖捕捉他們奇特的生存。她坐在圖書館裡,鳥瞰著一片綠色的田野,揮筆寫下這首《被佔國度的情歌人》
比暴風雨襲擊後孤島孤兒還要冷寂,
四周滿是異域人的聲音和面孔,
異域人的麵包和土地,
心連。心我們相知相識。
愛心湧動在這座破碎的城市,
山塘窗閃爍著麗人情影。
樹葉下墳壺裡躺著的又是誰?
草床衾冷你就轉向我,
羽絨被兒飄蕩異草花香,
亞麻布兒又粗又冷。
不再是異域不再迷失。
你的胸膛永是我溫馨的家,
你要我把你摟抱把你摟抱。
比德爾夫婦搬到康拉蒂別墅,這使帕克法官的助手羅伯特-斯圖爾特少校更形孤獨。比德爾回到黑伯爾施特拉斯附近與斯圖爾特合住的房子以後,一直頗通心曲地慫恿他大膽地與塔尼亞-吉莉亞雷夫斯卡婭談戀愛。如今,塔尼亞無影無蹤。一夜之間,她乾脆消失了,在俄羅斯這個無底洞裡消失了。與她相交甚厚的研究員凱瑟琳-沃爾克去找「大飯店」的一位蘇聯軍官,要求瞭解她發生了什麼事。他說:「塔尼亞盧「是哪一個塔尼亞?我們有許多名叫塔尼亞的。」
一俟開始答辯,羅伯特-傑克遜就幾乎從法庭上消失了。但是,他的屬下告誡他說,法官們允許被告方提出一大堆不相關的文件,使審判陷入漫無止境的困境。因此,傑克遜於4月9日重返法庭,強烈批評法庭的上述隨意性。他爭辯說,這些文件中的絕大多數都毫無價值,完全是浪費本庭和翻譯的時間。傑克遜變得越來越尖酸刻薄,深信自己受到法官的惡意對待。傑弗裡-勞倫斯吹噓的「公正競賽」使法庭亂了序,他對屬下這麼說。或許那個人可以主持一場審判,但他似乎把握不住在這間斗室裡發生的一切的歷史意義。勞倫斯裁決這場道義競賽,就好像是一場鬥雞比賽,甚至更動規則給外國隊休息的機會。傑克遜對勞倫斯只是感到失望而已,而對弗朗西斯-比德爾則大發雷霆。此公曾一度與他交誼甚歡。如今,在眾目陵膝下法庭裡的一再拒絕,他看見的只是一個自我鼓吹的自負形象——此公在炫耀自己一口流利的法語的同時,還倣傚英國貴族,挎著一口小鬍子道:「唉,時局不安啊,時局不安!」
法庭剛宣佈休庭,弗朗西斯-比德爾就匆匆往家趕。他已歸心似箭,妻子在家裡等著他。但是,他的秘書報告說,傑克遜法官要求馬上見他和帕克。
傑弗裡-勞倫斯爵士總是否定他,傑克遜暴躁不安地說,雙手插進衣袋裡,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當他要求將答辯限於相關文件時,勞倫斯剛才又是這麼幹的。他充分認識到,比德爾像操縱木偶似地操縱勞倫斯。傑克遜問,比德爾明白他這是在幹什麼嗎?他使那些為這個傷痕纍纍的世界贏得正義而日夜奮戰的人們灰心喪氣。比德爾坐在辦公桌後,十個指尖擠在一起,五代家傳的良好教養使他顯得沉著冷靜。帕克也坐著,雙手交叉在肚子上,兩眼上翻越過他的眼鏡端詳著傑克遜,那張圓臉露出痛苦的表情。傑克遜繼續說下去。他早就說過,而且還會再說的。要是他和他手下的人還是接二連三地遭到壓制,而法官們置法律於頭頂之上偏向被告,那麼他還是打道回府吧。言罷,傑克遜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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