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文 / 王統照
大有想不到的與宋大傻會在這古舊的大廟中見面。他在意外的欣喜中忘了飢渴。徐利與大傻——這一對幼年時頑皮的孩子也有將近一年沒得見面了,於是他兩個人離開別的推夫吃飯休息的空屋子,到廟裡後面的大客堂中與大傻暢談。因為究竟是城裡下來辦公事的警隊長的勢力,他們也受著主持和尚的特別招待。
原來大傻是奉了大隊長的命令,為現在某軍敗退下來住在城中,下鄉到沒住兵的各大村催供給,草料,米,面,麥子,都在數。怕鄉下人不當事,帶了六匹馬巡去嚴催,限他們明天送到,他與馬巡跑了一天,想著趕到鎮上去宿,來不及,聽說鎮上也滿了住兵,就宿在這所大廟裡,預備不明天就回城銷差。
「這一來可有趣!咱被人家逼得要命,還不知道家裡人現在往那裡跑?大傻哥,你卻騎著大馬遊行自在地催人去!」徐利感慨著說。
「官差難自由。就是大隊長也不是冷冰做的心,過意不去,是過意不去!干差可還得干差!——縣長前天幾乎挨上這位軍長的耳刮子,那就不用提了。我出城的時候,噢!城裡真亂得夠瞧。誰家都住滿了兵大爺,被窩,衣服,用得著就順手拿來。借借用吧,說不了,他們說是為老百姓受的苦難,這點報酬還不給?……真也不是好玩的事,多冷的天,棉衣裳還不全,有幾個不是凍破皮的?……有什麼法!」大傻用馬鞭子打著自己的黃色裹腿,彷彿在替那些窮兵們辯護。
「大傻哥,這裡沒有老總們,我還是老稱呼,太熟了,別的說不來。」徐利精細他說:「你當了一年的小兵官,也該變變了,自然同鄉下人不一樣看法。可是不能怪你,本來是差不多的苦頭。上一回還是我同大有去送兵,——那一回幾乎送了命,——眼看著那些老總們造的那份罪,也不是人受的!這該怨誰?者百姓更不用提起,——不過你在城中比他們,比咱,都好得多呀!」
大傻將小黑臉摸了摸,右手的兩個指頭捏出一個響聲來道:「好嗎?兄弟!」
大有半躺在大木圈椅子裡看見他這樣滑稽態度,不禁笑道:「好宋隊長,你真會找樂!」
他在這大而暗的客堂中走了一個迴旋,回過臉對著坐在木凳上的徐利道:
「好是好,有的穿,冬夏兩套的軍衣;有的吃,一個月的餉總夠吃饅頭的。除此之外,若是干,還有撈摸,怎麼不好!——再一說,出去拿土匪嚇嚇鄉下人,都不是賠本的生意。對呀,利子,你也來幹幹,我給你補名字!」
他很鄭重地對著徐利的風土的臉上看。
「這可不能說著玩,我想想看。」徐利認真的答覆。
「哈哈!還得把老兄弟說轉了心,在這時候蹲著受人家的氣,——咱自家不會幹?……」他還有下文沒說得出,舊門簾動了動,廟裡和尚做的飯端進來。
這兩個用力趕道的農人那裡想到在這匆促的晚間還能有這樣的飯食!一盤炒菜,一碗炒雞蛋,還有一碟小菜,大壺的白干,與熱的高粱餅子,他們來不及再討論別的事,迅疾地吃喝起來。大傻已吃過飯,只陪他們喝酒。
空空的腸胃急於容納下這樣香甜的食物,誰也不說話,酒是大杯的一氣喝下,有多半是裝到大有的口裡去了。大傻只喝過半杯,叉著腰在地上走。過大的客堂中,一盞油燈僅僅照過木方桌前的東西,四壁仍然是十分黝黑。大傻用著走常步的法子踏著地上的陳舊的方磚,來回踱步。整齊的深灰色的棉軍衣,一雙半舊的皮鞋,武裝帶,一桿小小的手槍藏在皮匣之中,雖是細瘦的身材,卻顯見得比從前在鄉間地窖子中披著棉衣捉虱子是另一個人物了。
快要吃完飯的時候,大有還獨自喝著瓦壺中的殘酒。徐利的心思比大有活動得多,這一次眼看著舊日的同伴作了城裡的小隊長,又看他穿的整齊,想到自己的一切,不免不甚高興!在從前老人們都說大傻是到底不大成材的年輕人,有的還叫他做街滑子,現在能夠這樣的威勢,比起自己穿著有補綻的短襖,老笨布鞋,還得終日賣力氣,擔驚受罵,怎麼樣?在嚼著炒雞蛋的剎那中,這年輕聰明的農人頗覺著自己太難堪了!心裡老在打主意。大有見過這小隊長算兩次了,他從沒劫過羨慕他的心思,他只是佩服大傻的能幹與膽力!他的樸質的心中沒有一點慚愧!所以他這時喝著酒,除去懸念家中的情形之外,覺得頗為快樂!
大傻在他們中間雖然從前是憊懶的不叫人歡喜,然而他算最有心思的一個,對於大有與徐利的性格他都明白。他這時看著徐利細嚼著飯不作聲,他咳嗽了一聲道:
「我替你想來,你將來也得干咱這一行,只要有志氣,怕什麼,反正種不成地,逼著走這一步。你還用愁,不願意當小兵,找人想想法子!……」大傻露出得意的笑容。徐利簡直離開了木桌,鬆鬆腰帶道:
「先不用管我幹不幹,你真有什麼方法?」
「容易!就一口說得出?不用忙,非過年以後辦不到,你只是靜等。」
徐利把很長的下頦擦一擦道:
「你簡直像另換了一個人!說話也不像從前,吞吞吐吐,有什麼秘事值得這樣?」他覺得大傻是對他玩笑。
「不,老兄弟!——不是我變,你想想,我在地窖子裡的樣子能變到那裡去?可是話不到時候有不許說的情形,現在多麻煩,說你不懂,你又俏皮我是擺架子,全不對!常在城裡便明白與鄉下不同。」大傻真誠地說。
「我多少明白點,大傻哥的話,……話呀,……他究竟比咱明白得更多。」大有據著在城中的經驗,紅著臉對徐利慢慢地說。「這一說我直是怎麼不懂的鄉下老粗了!」年輕氣盛的徐利突然地質問。
大傻將軍帽摘下來,搔著光光的頭皮道:
「誰還不是鄉下老粗!咱是一樣的人,比人家的刁鑽古怪,誰夠份?大有不用提,是第一號的老實人。就是我,白瞪著眼在城裡鬼混,哼!不懂的事,使你糊塗的玩意,多啦!地道的鄉下老粗!說你也許不信,不老粗,就像小葵一樣那才精靈的夠數!……」「說來說去,還沒問問咱村子的闊大爺,小葵,一定又有什麼差事吧?」大有這時的精神很充足,他坐不慣大太師椅子,便從門後面拉過一個破蒲團來坐在上面。
「怎麼不說到他!陳老頭養著好兒子,老早打從上一次過大兵,他居然成了辦差處的要緊角,不唱大花面,卻也是正生的排面了。」「辦什麼差?就是兵差?」
「對呀!名目上辦兵差,什麼勾當辦不出。見縣長,上衙門,請客,下條子,終天吃喝,說官司,使黑錢,打幾百塊的麻將牌,包著姑娘,你想,這多樂!大洋錢不斷的往門上送。說一句,連房科,班役,誰不聽?老爺長,老爺短,簡直他的公館就是又一個縣衙門。利子,你再想想,像咱這道地老,鄉下粗,夠格不夠格?」
徐利也從木凳上跳下來。
「怪得陳老頭子一聽有人說小葵臉色便變成鐵膏。上一回鎮上的魏二還提過下南山收稅的事,——原來真有點威風呢!」
大傻吸著紙煙,將他的紅紅的小眼一擠道:
「怪,真怪!彷彿離了他不能辦事。想不到才幾年的小學生,有那份本領,壞也得有壞的力量!使錢還要會玩花槍。我常在城裡,有時也碰到他,那份和顏悅色的年輕人的臉面,不知道怎麼會幹出那些事來?」
他向暗暗的空中吐了一口白煙,接著又說:
「那份作為怪不得陳老頭從此擔上心事,究竟那老人家太有經歷了!他見過多少事,等著瞧吧!小葵看他橫行到多少時候,怕也有自作自受的那一天!」
「可也好,他是咱村子的人,鄉下有點難為事求求他,應該省許多事。」大有說。
「你淨想世上都是好善良人,他才是笑在臉上,冷在肚裡的哩。鄉下事,本村中的難為,干他鳥事!不使錢,不圖外快,他認得誰?連老太爺也不見得留二寸眼毛。有一次,我因為一個多月沒發餉,向他借三塊錢,沒有倒也罷了,借人家的錢原沒有一定要拿到手的。可是他送出五角小票來,說是送我買紙煙吸,……哈哈!……」大傻笑著說。
「五角錢,真的,送你?」徐利很有興味地追問。
「誰騙你?當打發叫化子的辦法,他還覺得是老爺的人情!是一個村子裡鄰居!……」
「真的,他成心玩人,沒有還不說是沒有,誰還能發賴!」大有憤憤地說。
他們暫時沒往下繼續談論,然而徐利與大有聽了,都覺得平日是非常和氣見人,——很有禮貌的小葵,雖然好使錢,卻想不到是這麼一個人。在想像中他們都能想得出大傻當時的情形。大傻將一支紙煙吸完,丟在地上,用皮鞋盡力踏著道:
「別論人家的是非了,他是他,我是我!本來就是不一樣的人,兩下裡怎麼也不對勁。可憐是我還不敢得罪他,見了面仍然是笑著臉說話。……」
「他還能夠給你掉差?」徐利問。
「怎麼?你以為他辦不到?豈但是掉差,他的本事大了,真把他得罪重,什麼法子他可以使。——如果不幹,不吃這份飯,馬上離開城圈,自然不管他,仍然想在那裡混著,你說要同他翻臉?……」
「這麼說來,還得吃虧?」大有點點頭道。
「知面不知心!小葵什麼心勁都有,要吃他的暗虧真容易!」
大傻在城裡當差一年,居然變得十分深沉了。不是從前毛包子的脾氣。生活的鍛煉,與多方面的接觸,他雖然還保持著那一份熱氣的心腸,卻不是一任情感的衝動,隨便說話舉動的鄉下人。因為他吃過一些精神上的苦頭,受過多少說不出的悶氣,把他歷練成一個心深而思慮長的,會辦事的能手。與徐利,大有比,便迥乎不同。他這時淡淡的答覆了大有的疑問,接著到油污的方桌上挑了挑豆油浸的燈芯道:
「淨談人家有什麼意思。橫豎是一條冰,一塊熱炭,弄來弄去,各人得走各人的路。不是站在一個地處,誰分出什麼高下?現在我想開了,老是在城裡吃餉也沒有出息,好在我是獨人,說不定早晚有機會向外跑,干吧!……」
徐利臉上微微顯出驚異的顏色來。
「還往外跑?能夠上那裡去?」
「說不準,——怎麼還混不出飯吃!多少知道一點現在的事,再不想當笨蟲一輩子,你們不知道,這一年來我也認得了許多字。」
「啊!記起來了,大傻哥準是拜了祝先生為老師。」
大傻望著一動一動的燈光笑道:
「猜的真對。小時候認得幾個字,還記得,在隊裡沒事的時候,就當學生。你別瞧不起祝先生,他比咱還年輕,說話倒合得來。他沒有那些學生的架子,他懂得很多很多的事,說起來沒有窮詞。不管他不是本處人,夠朋友!——我就從他那裡學會了許多事。」
「什麼事那麼多?」徐利問。
「說來你更得像聽天書一樣,急切明白不了。……」大傻顯見得不願意多談,徐利對於他這位老同伴歇歇螫螫的神氣也大不滿意,他心裡想:「真不差,你現在不同咱們站在一個地處了!架子自然會擺,咱還是回家向地裡討飯吃,誰巴結你這份隊長!」
他賭氣也不再問,從懷裡掏出短竹子小煙管吸著自己園地裡種的煙,悶著不說話。大傻知道他的言語不能使這位年輕的鄰居滿意,卻又沒有解釋的方法。不過一個年頭,自己知道的事與祝書記傳授給的好多新事,怎麼敢同這冒失小伙提起。從省城裡下的命令多嚴厲,看那樣書的人都得捉,不是玩笑,即使自己領領祝書記的教,還是得沒有人聽的時候。那些講主義的話與他說,不是吃木渣?並不是一天兩日講得清的,所以說話的吐吞也沒法子請他原諒。
大傻沉著地想這些事,大有卻是一無所覺的。他仍然是抱著簡單而苦悶的心牽記著家中的情形,沒有徐利的多心,也想不到大傻在城中另有一份見解。這些全是大有夢外的事,他一時理會不來。
夜已深了,這兩個費力氣的鄉間人再熬不住瞌睡,便倒在大木炕上。大傻似乎還要講什麼話,卻又說不出來,未後他只說了兩句:
「不定什麼時候再得見面?徐利,你到底有意思補個名字?」
「看著去,我也不很稀罕你那一身衣服!……」
大傻微笑了,他知道老同伴的脾氣,再也不說什麼。
第二天的絕早,這兩路上的人一同離開了大廟的暗影。宋隊長帶著馬巡走大道往城中交差,大有這群像是躲貓的老鼠,將車子全存在廟裡,謝了和尚的招待,分路從別道上回各人的村子去。
剛破晨的冬天的清肅,滿地上的冷霜,小河灣裡的薄冰,與微號的朔風,在這麼廣闊的大野中著上了幾個瑟縮的行人,恰是一幅很美的古畫。然而畫中人的苦痛遮蔽了他們對於自然清趣的鑒賞。冷冽的爭鬥,心頭上的辛辣,與未來命運的橫阻,使他們不但不會欣賞自然,也生不出憎惡的心思,只是冷漠的無情的淡視自然的變化,與他們的煩苦幾乎想不到有什麼關連。他們現在所感到的是曠野的空虛,與涼氣逼到腹中的冷顫!
走不出幾里路,同行的推夫漸漸的少了。不是一個村莊的人,都各自揀便道走去。後來到鎮上與陳家村去的只剩下五六個人。大有除去感到烈酒的虛渴之外,他情願看看這群新到的兵是什麼景象。有上一次的經驗,並不對他們害怕。至於家中的窮苦,又遇上這樣的橫禍,他現在想也不想,得過且過,是他病以前的念頭,現在連這麼無聊的意念也沒了。他以為非「打破沙鍋」不行,再不圖安衣足食好好過鄉下的生活!那個幻念現在在他簡單的心理上打得粉碎。徐利一路上老是忘不了昨日晚上大傻的口氣,神情,愈想愈不對勁。一會又覺得自己不爭氣,完全成了鄉下的老實孩子,受人家戲弄。他是多血質的人,想頭又活動點,又不明白宋大傻現在是有什麼心思,所以覺得是十分不服氣。雖然他答應自己補名字,那不過是對鄉下人誇嘴耍臉面的好聽話。
兩位人雖是各懷著異樣的想頭,而腳下卻是同一的迅速。他們踏著枯草根與土塊,越過一片野塘,穿行在河邊的樹林子裡,圖卻行道的利便,來不及按著次序走。繞了幾個圈子,當溫和的太陽吻著地面時,他們已經到了陳家村的木柵門外。
好容易進了村落,大有與徐利才明白他們各人家中昨夜的經過。
幸而只有一連從鎮上分到他們這邊來,自然人數並不足,只有五十多個槍械不全的兵士,然而也有一半的女人。像投宿客店一般的不客氣,隨便挑著屋子住。春天立的小學校,那只是五間新蓋的土房,只一盤火炕,住了一份男女。別的人誰也不願意到那大空屋子裡挨凍。於是這二百家的人家有多半是與這些突來的野客合住在一個家庭之中。陳莊長家的客屋成了連長的公館,徐利家中的人口多,幸而只住上兩位太太,一位是穿著妖艷的服裝,雖是小腳卻有綢子長袍,時時含著哈德門的紙煙,那一位卻是很老實的鄉下的姑娘。大有的三間堂屋裡有一個矮子兵帶著他的年紀很不相稱的妻,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變成了臨時的主人。大有的妻與聶子卻退到存草的牛棚裡去,幸而還有兩扇破木門。
大有披這些新聞鬧糊塗了,一進村子便遇見人同他說,他跑到家裡去看看,還好,他的主人是五十幾歲的老兵,連兵太太也是穿戴得同鄉下人一般的寒傖。顯見得他們不是原來的夫婦,女的比男人看去至少小二十歲。破青布包頭,粗布襖,一臉的風土,小孩子流著黃鼻涕,時時叫餓。那位兵爺並沒有槍械,絡腮鬍子,沒修刮,滿口說著好話,不像別的窮兵一個勁的凶橫。至於屋子中的存糧食物,毫沒有疑問,大家共有,臨時主人的空肚子不能讓它唱著飢餓的曲調。
大有問過幾句話,看看妻與兒子雖是睡在乾草堆裡,究竟比露宿好得多。他眼看著自己的人與老兵的狼狽情形差不多,都等於叫化子,他只能從厚厚的凍得發紫的嘴唇上含著苦笑。
的確,對於那樣年紀與那樣苦的老兵以及他的臨時組織成的眷口,大有什麼話也說不出。
然而全村中的人家卻不能夠都有大有家中的幸運。年輕的,帶槍械的兵士總起來有多半數。連同他們的女人,也一樣更不會和氣,不懂得作客的道理,占房子,搶食物之外,人家的衣服,較好的被窩,雞,鴨,豬,凡是弄得到的,該穿,該吃,絲毫不容許原主人的質問。隨便過活。這一來全村中成了沸亂的兩種集團:受災害的無力的農民,與在窮途不顧一切的兵客。雖然在槍托子皮帶之下,主人們只好事事退避。不過情形太紛亂了,大有各處看看,覺得這恰像要點上火線的爆發物一樣。
找陳老頭去,到處不見,據說昨夜在吳練長家開會,還沒回來。
這一晚上原是空空的地窖子裡卻塞滿了村中的男子。
自從春天奚二叔還在著的時候,地窖早已空閒起來。每年冬天,奚二叔約集幾個勤苦的鄰居在裡邊共同做那份手工,即使農人用不到這點點的收入,他們也不肯白白的消磨了冬天的長夜。何況燒炕用不到的高粱秸,——那是另一種的細桿的高粱秸,——既然由田地中收割下來,也不忍的損壞了。所以這多年的地窖每到冬晚便變成村子中的手工廠,也是大家的俱樂部。近幾年已經是勉強維持著他們的工作,可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因為雖然還沒有外來的東西能以代替鄉村間的需要,而人手卻聚攏不了幾個。除去按戶輪班,守夜巡更之外,也有年輕人,卻多數不願幹這樣出息少的工作。甚至年老人教教他們,也覺得這是迂拙的事。劈高粱秸,刮穰子,分條,編插成一領大蓆子,須四五個人幾晚上的工夫,賣價也不過一吊大錢,合起洋價來連兩角不夠。至於工作的興趣,年輕的農人當著這年頭那一個不是心裡亂騰騰的,怎麼能使他們平下心在黑焰的煤油燈下做這樣細密活計?摸摸紙牌,喝白乾,有的便到小鴉片煙店裡去消夜;不吸煙也不用化錢,可以聽到許多故事,比起這沉靜寂寞中的地窖寫意得多。所以奚二叔在以前就對著這樣情形發生過不少的感慨,他曾向陳莊長說過,要將地窖子填平,種果子樹。多年沒曾填塞過的地處,奚二叔雖然有此志願,卻終於沒實行。還是每到冬天在裡面編蓆子。工作人多少,他不計較,也不管一冬能編出幾領席來,他總認為這是他的冬天的職業,是從祖上傳下來的農民應分勤勞的好方法。及至他死去以後,大有輕易不到這裡來,成了存草的廠子。又是一年的冬天,大有也沒想到繼續他爹的志願,再編草蓆,村子裡年紀較大的人也被這一年的種種事鬧糊塗了,誰也不提起這件事。
然而這一回的意外事卻添了這冷靜的土窖中的熱鬧。
客兵們都找有火炕的屋子住,有現成的農民的被窩,用不到講客氣,誰願意到這裡邊來。
村中的男子逼得在家裡沒處安身,他們有的是母親,姊,妹,與兄弟們的女人,只是讓她們並居在一間,兩間,幾家鄰舍共同倒換出的小屋裡。男人自然無處容納。大有雖然對於住在自己家中的老兵還覺得安心,卻也不情願與老婆,孩子,擠在小牛棚的草堆裡過夜。因此村東頭的他家的地窖便恢復了奚二叔在時的情形。
差不多有幾十個男子都蹙眉歎氣的蹲在裡面,低低的談著話。一個題目,是怎麼度過年關前的日子?住處如何,他們還想不到。家中本來沒有多值錢的物品,也還能捨的丟掉,迫在目前的是糧粒的缺少!一年收成不過五成,人工,捐稅,吃,用,到這樣的窮冬已經得餓著一半的肚皮,才能混過年去。這一些天神的下降,只幾天便可以掃數清楚出來。雖說鎮上要從各村子中徵集麥,米,那裡來的及!平空中添上近千口白吃的客人,這簡直比夏天與土匪打架還難!
不用討論也不用預想,明明白白的困難情形,要逃荒也沒處走,又是多冷的冬天!這一地窖中的男子,——幾年來吃盡了苦頭的農民,誰也沒有主意。他們沒有槍械,又沒有有力量的援助,即使橫了心學學他們的客人的榜樣,也帶了妻子往別的地方當吃客,怎麼辦的到?與這些餓鬼相爭,明明不是對手,怕連村子都守不住。……
大有在地窖下口的土階旁,半躺在乾草上瞪著大眼看從上面墜下來的一條蜘蛛絲,有時飄到燈光的亮處,便看不見,又蕩過來,方看清沿著那極細極軟的絲上下來了一個土色的小蜘蛛,正好在他的臉上面爬動。一指尖便可將絲弄斷,使這小生物找不到它的舊窠。無聊的氣悶橫在胸間,他很想著破壞了在當前一切有阻礙的事物。他剛剛舉起右手,一個念頭又放下了。
不知是為什麼?他這樣心粗的人忽然憐憫這拖著自己腹內的生命絲出來在空虛中尋求食物的小東西。這麼枯冷黝黑的地方裡,它還沒蟄藏了它的活動的身體,不怕什麼,也不管有無可以給它充飢的食物,在這細柔的一條絲上仍然要努力尋求充實它的生命的東西!大有雖不會更精細地替它設想,與更淒涼地感到生活的悲慘,然而他覺得他不應用自己的手指毀壞了這小生物的希望,像是同自己一樣。他想不出所以然,卻把那份氣悶消停了不少。「怎麼,徐利子沒來?他家裡不是也盛不開?」不知誰忽然這麼說。
「他許是在家裡要替他大爺保駕?——他倒是個孝順孩子。」一位彎腰的老人說。
「不,我知道。」這是那癆病鬼蕭達子的聲口,「他自從天明回來一趟,就到鎮上去,午後我還同他打了一個照面,看他忙的滿頭汗,問他有什麼事,他說什麼什麼都完了,至少他大爺與那些老總們再混上兩天准出亂子。他說他非想辦法不行。到底不知他有什麼辦法。以後就沒看見。」
「誰都沒法子想,難道他就分外刁?」第一個說話的擲回一個冷問。
「人家有好親戚。」又一個說。
「你說的是那老師傅的表兄?大約利子要走這條路。本來冷家集不逢大道,那一家不是在那個村裡開著油坊?」
「准對。徐老師的脾氣,一定得搬。他,沒有飯吃還將就,他是眼裡放不下去這些老總們的!鬧急了,他會拼上老命!」彎腰的老人又說。
「唉!有好親戚的投親,好朋友的投友,都是路!苦了咱這無處投奔還是空著肚皮的人家!……」蕭達子哭喪著瘦癟的黃臉,蹲在牆角里咳嗽著歎息。
大有聽了這些話他躲開那飄動的蛛絲坐起來。接著蕭達子又道:
「我猜他準得把他大爺,女眷送出去,他得回來看家。」
他們正在猜測著,地窖子上面的木框中填乾草的門推開,跳下來一個人影。
「說著曹操,曹操就到。徐利,是你要搬家?」另外一個年輕人搶著問。
果然是徐利,面色紅紅的,像是喝過酒。他一步跳到土地的中央,彷彿像演說似的對大眾說:
「不能過了!這一來給個『甕走瓢飛』,非另打算不行!哭不中用,笑也不中用,——為的我大爺,沒法子,不把他送出去,他那個脾氣非幹不可!不是白送了老命?一天多沒得吃煙,躺在團屋子盡著哼,好歹我向他們告饒,說是病,可憐年老,才好容易沒攆他出來。不管怎麼樣,明天一早我得連家裡的女人們送到冷家集去。——知道大家是在這裡蹲。……」
他的神氣十分興奮,在大家是灰心喪氣的時候,他跳進來大聲說這些話,也不怕外面有人聽去。大有看著也很覺得詫異。
「少高興!——這是什麼時候,搬就搬,誰叫你有好親戚。別那麼吆天喝地地,——你知道老總們站了多少崗?」先前猜他要搬走的那一個農民說。
「高興!『火燒著眉毛,且顧眼下』!我徐利就是不怕硬,送了他們去,回來,我並不是躲開,倒要看看鬧到個什麼樣?——再一說,站崗,也還像樣?你們不知道只是木柵子大街兩頭有四個老大哥,難道還站到咱這地窖子來?他們的膽量更小,夜裡出村子去,要他們的命!不是為了後患,看那些傢伙,收拾了他們不費事!」
他喝過酒,話更多,這突來的遭遇使他十分激動。他不像別人只顧憂愁,思慮,像一群害餓的綿羊,愈在這樣的時候愈能見出他對於困難的爭鬥與強力反抗的性格。
他毫不在意地向大家高聲說著那些餓兵的舉動。他到鎮上,問裕慶店要錢時所見的種種情形,引動了這全地窖中人的注意。他們雖然恐怖,然而也願意有個勇敢的人給他們許多消息。
大有始終用寬大的黃板牙咬著黑紫的下嘴唇,沒說話,雖然是聽徐利的報告,他的眼睛卻沒離那一根飄來飄去的蜘蛛絲。這時他突然問道:
「你當天還趕回來?」
「我當天走黑路也要來!我不能把房子乾乾淨淨讓給這群餓鬼,——而且回來還得想法子!」
「小聲點說!我的太爺!怎麼還想法子?」蕭達子吸著短旱煙管說。
「耳刮子打到臉上,難道硬挨著揭臉皮不成!」徐利睜大了他那雙晶明的大眼。
蕭達子吐了吐舌頭,接連著咳嗽著搖頭。
「好徐太爺!大話少說點,夠用的了!」
「哈哈!放心,連累不了你這癆病鬼!」
「連累不連累說不上,你忘了頭年大有哥的事?」
「除非是他!……」徐利眼看著發呆的地窖的主人冷笑。
「怎麼樣,依著你?」大有把右手向前伸一伸。
「依著我?一年更不是一年,去年的黃歷現在看不的,依著我!……」他像頗機警地向四下裡望了望,話沒說下去。
「可是你以後別說『除非是他』的話了!」大有臉上也現出決斷鄭重的顏色來。
「靜一靜,聽!……」彎腰的老人向草門外指著,果然從遠處來了一陣馬蹄的蹴踏響聲,似是向村子裡來的。
接著有人站起來,一口氣將土牆上的煤油燈吹滅,都沒說什麼話。
黑暗中,大有將伸出去的手用力一揮,那條柔細的蛛絲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