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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部 圖裡·吉裡亞諾 1943年 第15章 文 / 馬裡奧·普佐

    即便在西西里,這塊男人們用西班牙人屠殺公牛的殘忍方式狂熱地互相殘殺的土地上,科萊昂居民的謀殺狂也激起了普遍的恐懼。為一棵橄欖樹的爭吵引起對立家庭的相互滅絕。鄰居們也可以在公有的河裡為爭奪一定數量的水而互相殘殺,一個男人可以因愛而死——那就是說,如果他太無禮地看待一個女人。即使頭腦冷靜的「聯友幫」也屈從於這種瘋狂。在科萊昂,不同派別之間展開的殊死之戰一直持續到唐-克羅斯使他們言歸於好為止。

    就在這個鎮裡,斯蒂芬-安東裡尼獲得了「魔鬼兄弟」的綽號。

    唐-克羅斯把斯蒂芬-安東裡尼從科萊昂召回,傳達旨意。他必須加入吉裡亞諾的匪幫,並贏得他們的信任。在唐-克羅斯給他未來行動計劃的命令之前,他必須與他們呆在一起。同時他必須送回有關吉裡亞諾的真實軍事力量及帕薩坦波和特拉譜瓦的忠誠情況的諸類情報。皮西奧塔的忠誠無可挑剔,剩下要做的僅僅是估價這位青年人的弱點,機會一出現,安東裡尼將殺死吉裡亞諾。

    安東裡尼並不懼怕這位了不起的吉裡亞諾,因為他是紅頭髮。在意大利紅頭髮的人非常少。斯蒂芬-安東裡尼暗暗地相信他已取消了善的準則,正如一個賭徒相信他的方法從不會輸一樣,斯蒂芬-安東裡尼相信他自己非常狡猾,絕不會被蒙騙。

    他選了兩個年輕的實習殺手和他一起進山。他們還沒有被接納進黑手黨,但卻希望得到那個榮譽。他們進了山裡,到了吉裡亞諾背著包和短筒獵槍經常出沒的地方,果然被度西奧塔帶領的流動巡邏隊捉住。

    皮西奧塔表情淡然地聽著斯蒂芬-安東裡尼的講述。安東裡尼告訴他,由於謀殺了一名科萊昂社會黨的鼓動家,武裝警察和保安警察正在追捕他。這是千真萬確的,安東裡尼並沒提到警察和武裝警察追捕他只是為了審問。由於唐-克羅斯的影響,於是有一種比嚴厲審訊較為仁慈的審問。安東裡尼還告訴皮西奧塔跟著他的這兩個實習殺手是這場謀殺中的同謀並也在警察的追捕中,這也是事實。但當斯蒂芬-安東裡尼在講述故事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一陣不安,皮西奧塔在聽的時候流露出一種遇見了過去的熟人或對此人已經瞭解甚多的神情。

    安東裡尼說他進山的目的是希望加入吉裡亞諾的隊伍,緊接著他打出了他的王牌。他有吉裡亞諾父親批准的標記。他,斯蒂芬-安東裡尼,是美國偉大的唐-維托-科萊昂的堂兄弟。皮西奧塔點點頭,安東裡尼繼續說下去。唐-維托-科萊昂出生在科萊昂一個叫安東裡尼的家裡,他父親被殺害,自小被追殺,他逃到美國後,成為偉大的教父。他返回西西里,向殺死他父親的兇手報了仇。斯蒂芬-安東裡尼是實習殺手中的一員。此後,他遇見了吉裡亞諾的父親,他正在長島唐的新邸做瓦匠。他們成了朋友。安東裡尼進山之前,他在蒙特萊普停留了一陣,接受了老薩爾瓦托爾-吉裡亞諾的祝福。

    皮西奧塔在他講述時,陷入了沉思。他不信任這個人,他的紅頭髮和一張兇手的臉。況且皮西奧塔並不喜歡和紅頭髮在一起的兩個實習殺手的神情。正因為如此,他用西西里人的稱呼招呼他。

    皮西奧塔對他說:「我帶你去見吉裡亞諾,在他與你講話之前,把你短筒獵槍背在肩膀上。沒有允許,不要取下。」

    斯蒂芬-安東裡尼嘴咧得大大地笑著,並相當和藹地說:「但我認出了你,阿斯帕紐,我信任你。取下我的短筒獵槍,你的人也同樣將我的實習殺手的槍取下。我確信在我們與吉裡亞諾說過話之後,他會將槍還給我們的。」

    皮西奧塔說:「我們又不是馱東西的牲口為你拿槍。還是自己帶著吧。」他帶路在山叢中穿行,到了吉裡亞諾的隱匿處,它坐落在眺望蒙特萊普的懸崖邊。

    隊伍中的五十多人散佈在懸崖四周,擦槍和修理裝備,吉裡亞諾正坐在桌旁用望遠鏡觀察。

    皮西奧塔把新成員帶上來之前,告訴吉裡亞諾全部情況,然後說道:「圖裡,他似乎有些『發霉』。」「發霉」是西西里俚語,意為告密者。

    吉裡亞諾問:「你認為曾見過他?」

    「或許聽說過他,」皮西奧塔說,「他對我有點熟,紅頭髮的人太少,我應該記得他。」

    吉裡亞諾平靜地說:「你從拉-維尼拉那兒聽說過他。她稱他紅頭髮,她不知道他叫安東裡尼,她也跟我談過他。他加入了她丈夫的隊伍,一個月之後,她丈夫遭到伏擊,被武裝警察殺害。拉-維尼拉也不信任他,她說他詭計多端。」

    西爾維斯特羅來到他們跟前,「不要相信那個紅頭髮的人,我見過他在巴勒莫司令部裡秘密會晤武裝警察的指揮官。」

    吉裡亞諾說:「下山去蒙特萊普,帶我父親到這兒來,在此期間,看守好他們。」

    皮西奧塔打發特拉諾瓦去接吉裡亞諾的父親,然後走向那三個人,他們正坐在地上。他彎下腰撿起斯蒂芬-安東裡尼的武器。他手下的人像群狼圍住被捕食的動物一樣包圍著這三個人。「現在我解除你照看武器的任務,你不介意吧?」皮西奧塔笑著問。斯蒂芬-安東裡尼看起來驚了一下,他的臉痛苦地扭曲著,然後聳了聳肩。皮西奧塔把獵槍扔給了他手下的一個人。

    他等了一會兒,確信他的人已做好準備,然後伸手去取安東裡尼的兩個實習殺手的獵槍。其中一人,與其說出於惡意,不如說出於害怕,推開皮西奧塔,用手按住獵槍。緊接著,像蛇快速地吐出舌頭一樣,一把小刀出現在皮西奧塔的手中。他的身體朝前一衝,小刀割斷了那個實習殺手的喉管,鮮血如泉湧一般噴入山上的清新空氣,那個實習殺手頹然倒向他一邊。皮西奧塔騎坐在他身上,傾身向下,又快速一擊,結束了任務。然後連踢了幾腳,使屍體滾進了溝裡。

    吉裡亞諾手下的另一些人一躍而起,端起了槍。安東裡尼坐在地上,雙手舉到了空中,懇求地環顧四周。但另外一個實習殺手猛地衝向他的武器,企圖取回它。帕薩坦波站在他身後,盡情地咧嘴笑著,把槍膛裡的子彈全部射進了這個人的頭裡。槍聲在山谷裡迴響。帕薩坦波握著槍,大家都木然,安東裡尼害怕得渾身顫抖,臉色蒼白。接著,吉裡亞諾平靜的聲音從懸崖邊傳來,「丟掉屍體,在我父親到來之前,把紅頭髮捆在樹上。」

    屍體用竹網裹住,被抬到一深深的裂縫處拋了進去,隨後滾下去一些石頭,按照古老的迷信,這樣才能阻止惡臭的上升。這是帕薩坦波的任務。埋葬屍體之前,他要掠去他們身上的財物。吉裡亞諾總是極力克制對帕薩坦波的厭惡。再多的合乎道理的勸說也不能把這畜牲變成騎士。

    黃昏之後,幾乎過了七個小時。吉裡亞諾的父親終於被帶到了營地。斯蒂芬-安東裡尼被從樹上鬆了綁,帶進了點著煤油燈的山洞裡。吉裡亞諾的父親看到安東裡尼的情形時,很生氣。

    「這個人是我的朋友,」他對兒子說,「我們在美國一起為教父工作過。我對他說過他能夠來加入你們一夥,而且會受到很好的待遇。」

    他和安東裡尼握了握手說:「我很抱歉,我兒子肯定誤解了你,或聽了一些有關你的閒話。」他停頓了一會兒,感到煩惱。他哀傷地看著他的老朋友充滿了恐懼。因為安東裡尼幾乎不能站立。

    安東裡尼確信他會被殺死。那就是他能夠猜測的一切。由於等待子彈射人,肌肉緊張,他感到後頸疼痛,為此他幾乎要哭出來。由於自己的輕率,低估了吉裡亞諾。他的兩個實習殺手迅速地被結果,使他大為震驚。

    老吉裡亞諾意識到,他朋友受到的死亡威脅源於他的兒子。他對他的兒子說:「圖裡,我怎樣經常要求你為我做一些事的?如果你與這人合不來,就寬恕他讓他去吧。在美國時,他對我很好。當你行施洗禮時,他還送你一件禮物,我信任他並保持著這份親密的友誼。」

    吉裡亞諾說:「既然你已認同他,他會受到貴賓一樣的對待。如果他仍然願意作為我的成員的話,我們會歡迎他的。」

    吉裡亞諾的父親騎著馬被送回了蒙特萊普,這樣他能在自己的床上睡覺。他走了以後,吉裡亞諾獨自與斯蒂芬-安東裡尼交談。

    「我知道關於你和坎特萊裡亞的事,」吉裡亞諾說,「你加入坎特萊裡亞的隊伍時,你是唐-克羅斯的間諜。一個月以後坎特萊裡亞死了。他的寡婦還記得你。從她所告訴我的事中,可以斷定所要發生的事對我來說並不難。我們西西里人是很善於把叛變之謎聯繫在一起。亡命之徒的匪幫正逐漸消失。當局變得令人吃驚的明智。我在山上這塊領地整天都在考慮這個問題,我想巴勒莫當局以前從未像今天這樣聰明。後來,我瞭解到羅馬的司法部長與唐-克羅斯狼狽為奸。我們知道唐-克羅斯比你和我都更精明,所以後來正是唐-克羅斯為羅馬清除這些土匪。接著,我已考慮到不久就輪到唐-克羅斯的間諜來拜訪我了。我等啊,等啊!我也很驚奇唐為什麼要花費這麼長時間。因為,雖然都不願出風頭,我還是最大的懸賞對象。今天我在望遠鏡裡看到你們三人,我想:『哈,又是紅頭髮。我將高興地見到他。』但是我還是要殺了你。我不願使我父親煩惱。因此你的屍體將不復存在。」

    斯蒂芬-安東裡尼在憤怒中一時忘記了害怕。「你竟欺騙你自己的父親?」他大叫道,「你自稱是西西里人的兒子。」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那麼殺了我,直接下地獄去吧。」

    皮西奧塔、特拉諾瓦和帕薩坦波也很驚訝,過去他們也曾驚訝過許多次。吉裡亞諾,他非常令人尊敬,自持信守諾言,為每個人總是伸張正義,竟然會突然改變,幹些在他們看來似乎卑鄙可恥的事情。這並非他們反對他殺安東裡尼。他可以殺一百、一千個安東裡尼,而他卻違背了對他父親許下的諾言。在他們看來,欺騙他的父親是不可饒恕的。只有西爾維斯特羅下士似乎瞭解其中原委。他說:「不能因為他父親心腸軟,而危及我們大家的生命。」

    吉裡亞諾用很平靜的語調對安東裡尼說:「同上帝言歸於好。」說著與帕薩坦波打了個手勢。「你還有五分鐘時問。」

    安東裡尼的紅頭髮似乎在整個頭上豎立起來。他發瘋似地說:「殺我之前先告訴修道院長曼弗雷迪。」

    吉裡亞諾驚愕地盯著他看,這個紅頭髮的人滔滔不絕地講下去:「你曾經對修道院院長說過你欠他的情,他可以要求你做任何事。」吉裡亞諾清楚地記得他的諾言,這個人怎麼會知道的呢?

    安東裡尼繼續說:「我們到他那兒去,他會懇求你不殺我。」

    皮西奧塔輕蔑地說:「圖裡,又要花費一天的時間派使者去取回他的答覆。難道修道院院長會比你父親對你的影響更大嗎?」

    吉裡亞諾再次使他們驚訝。「捆上他的雙臂、腳上拴條繩子,讓他能走不能跑。給我準備十名保鏢,我要親自帶他到修道院。如果修道院院長不為他的生命求情,他就可以做最後的懺悔。我處死他,把他的屍體留給修道士們去埋葬。」

    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吉裡亞諾和他那一行人到了修道院門口,修道士們正準備去地裡勞動。圖裡-吉裡亞諾看著他們,嘴上露出了笑容。兩年前他和這些教士們一起下田,穿著他那件棕色的斗篷,頭上戴著壓皺的美國黑呢帽,他記得他這一身打扮是如何使他們開心的。誰會想到後來他會變得這般殘忍呢?過去那些和平時期在地裡勞動的懷舊之情油然而生。

    修道院院長親自到大門口迎接他們。當囚犯走向前時,這位穿黑色長袍的高個子猶豫了一下,然後展開他的雙臂,斯蒂芬-安東裡尼衝過去擁抱這個老人,吻著他的雙頰說:「父親,這些人要殺我,只有你能救我。」

    修道院院長點點頭。他向吉裡亞諾伸出雙臂,他走上前擁抱了他。現在吉裡亞諾一切都明白了。「父親」一詞上的特殊音調不是一個人用來稱呼他的神父,而是作為一個兒子用來稱呼他的父親。

    修道院院長說:「我要你保住他的性命,就像對我施恩惠一樣。」

    吉裡亞諾取下了安東裡尼胳膊和腳上的繩索,「他屬於你了。」圖裡-吉裡亞諾說。

    安東裡尼衰弱地倒在了地上。恐懼從他的身體中驟然而去,使他變得虛弱。修道院院長用他那瘦弱的身體支撐著他。他對吉裡亞諾說:「到我的餐室來,你的人可以吃一頓,我們三人在那兒可以談談我們必須做些什麼。」他轉向安東裡尼說:「親愛的兒子,你還沒有脫離危險。唐-克羅斯知道這些後,他會怎麼想呢?我們必須一起商議一下,否則你必死無疑。」

    修道院院長有自己的小咖啡屋,三個人舒適地坐著。乳酪和麵包送到了兩人的面前。

    修道院院長轉過臉對著吉裡亞諾淒慘地一笑。「我許多罪惡中的一件是我年輕時就成了這個人的父親。哎!沒有人知道一個教區神父在西西里的誘惑力,我也抵禦不了這些。這件醜聞被掩蓋了起來,他母親嫁給一個叫安東裡尼的人。花費了大量的錢我才在這個教堂裡得以提升。但是命運的嘲弄是沒有人能夠預言的。我兒子漸漸長大成人,成了殺人犯。所以,這是我所忍受的苦難,當然我自己還有許多要受懲罰的罪惡。」

    院長轉向安東裡尼時音調都變了。他說:「兒子,好好聽我說:這是我給了你第二次生命,明白你的第一次忠誠,現在應忠誠於吉裡亞諾。你不能再回到唐那兒去了,他會親自問你,圖裡為什麼殺了其他兩人而保留了你的性命?他猜到你的叛變,也就是你的死期到了。你必須要做的就是向唐供認一切並要求留在吉裡亞諾的隊伍裡。這樣你也可以給他提供一些情報並且在『聯友幫』和吉裡亞諾的隊伍之間起個橋樑作用。我親自到後那兒去告訴他這些有利條件。我還要告訴他,你將忠實於吉裡亞諾,但決不會對他不利。他認為你將背叛這位留你一條命的人。但是我要告訴你,如果你對吉裡亞諾不忠,我會永遠把你打人地獄,你在墳墓裡都要忍受你父親對你的詛咒。」

    他又親自對吉裡亞諾說了一遍。「親愛的圖裡-吉裡亞諾,我要你幫我第二個忙。收留我兒子吧,他會為你戰鬥,執行你的命令,我發誓他會忠於你的。」

    吉裡亞諾仔細考慮了這個問題,他相信他能夠用時間來獲取安東裡尼的感情。他知道這個人的父親即修道院院長的忠誠,所以叛變的可能性很小,而且能夠防範。斯蒂芬-安東裡尼在作戰行動中可以成為有價值的小頭目,但作為唐-克羅斯帝國情報的來源那將會更有價值。

    吉裡亞諾問:「那麼你要告訴唐-克羅斯什麼呢?」

    修道院院長停了一會說:「我將對唐說,在那兒,我有影響力。然後我們將拭目以待。那麼你願意接納我的兒子嗎?」

    「願意,我對你發誓,」吉裡亞諾說,「但是如果他背叛我,你的祈禱不可能在他往地獄的路上立即抓住他。」

    斯蒂芬-安東裡尼過去一直生活在這麼一個沒有信任感的世界裡,這也許就是多年來他的臉為什麼形成了一個殺人犯的面具的原因。他知道,在未來的日子裡,他就像一個蕩鞦韆的能手,始終在死亡線上蕩來蕩去,根本沒有安全的選擇。能夠安慰他的是吉裡亞諾個人流露出的仁慈精神救了他,但他沒任何幻想。圖裡-吉裡亞諾是唯一使他害怕的人。

    從那天起,斯蒂芬-安東裡尼成了吉裡亞諾隊伍中的成員。在以後的幾年裡由於他的殘忍和對宗教的虔誠而聞名,以至於獲得了個「魔鬼兄弟」的綽號,在整個西西里都很出名。虔誠來自於每星期天他都去做彌撒這一事實。他通常去維拉巴鎮上,本傑米諾神父是那兒的教士。在懺悔室,他向神父述說一些吉裡亞諾匪幫的秘密,然後被傳到唐-克羅斯那兒。但是,這些都是吉裡亞諾命令他去述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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