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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部 克羅斯·德利納 克萊裡庫齊奧家族 第06章 文 / 馬裡奧·普佐

    克羅斯剛滿21歲時,皮皮-德利納就迫不及待地想讓他繼承父業。男人一生中最關鍵的一點是他必須謀求生計,這是所有人的共識。他必須掙錢吃飯,頭上有屋頂遮風蔽雨,身上有衣服御寒保暖,還得撫養孩子。要想成功地做到這些而不用承受不必要的痛苦,他手中得攥有一定的權力。克羅斯必須取代自己在克萊裡庫齊奧家族中的地位,道理就同白天後面是黑夜一樣。但要做到這一步,克羅斯得顯出英雄本色。

    克羅斯在家族裡的名聲很好。當丹特告訴他,皮皮是個「鐵鎯頭」時,克羅斯的回答讓唐-多米尼科欣喜若狂,至今仍津津樂道。「我不知道這事。你也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你從哪兒搞來這頂不倫不類的帽子?」回答得多巧妙,唐欣喜地嚷道。這麼年輕,卻這麼謹慎,這麼機敏,真給他父親長面子。我們應該給這個孩子鍛煉的機會。所有這些都被告知了皮皮,皮皮明白時機已經成熟了。

    皮皮著手培養克羅斯。他派遣克羅斯四處去收取債務,這活想幹好很不容易,還得動武。皮皮向克羅斯細述了家族的歷史,傳授給他採取行動的各種方式。沒有什麼特別複雜的東西,皮皮著重強調這一點。但是,如果你不得不來複雜的,就必須事先進行周密的策劃。簡單的方法再簡單不過了。先封鎖一小塊區域,把你的目標堵在裡面。接著便進行盯梢,然後駕車撞死他,或雇殺手殺死他,再封鎖交通,防止有人追蹤,完事後躲藏起來一段時間,免得立即受到審訊。這是簡單的方式。要來點複雜的也可以。你可以任意地發揮想像,但必須有周密的計劃做保障。只在不得已時再玩複雜的。

    皮皮還把一些暗語告訴了克羅斯。「吃聖餐」暗指讓受害者的屍體無處可尋。這就得玩複雜的。「堅信禮」暗指屍體被發現。這屬於簡單的行動。

    皮皮又把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的歷史向克羅斯做了簡要介紹。與聖迪奧家族的大火並,樹立了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的統治地位。皮皮隻字未提自己在那場火並中扮演的角色,對那場火並的前因後果實際上也是輕描淡寫,很少談到細節問題。他更多的是稱讚喬治、文森特和佩蒂。但他極盡溢美之辭的卻是唐-多米尼科的遠見卓識。

    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經營的買賣很多,最大的一宗是賭博。這個家族控制著全美各種各樣的賭場和其他非法的賭博業。它對美國本地土生土長的賭博娛樂業也有微妙的影響,並且左右著體育賭博。體育賭博只在內華達一個州是合法的,在美國的其他地區均屬非法經營。它擁有生產吃角子老虎機的工廠,並參與製造骰子和紙牌,給經營賭博的酒店提供瓷器、銀器和洗衣服務。賭博業宛如這個地下帝國的璀璨明珠,為使之在全美各州實現合法化,克萊裡庫齊奧家族大規模地組織公關活動,重點放在體育賭博這方面——研究表明,這種賭博能帶來豐厚的利潤。

    讓聯邦法律承認賭博合法,這一直是克萊裡庫齊奧家族孜孜以求的目標,如同亞瑟王和他的騎士們苦苦尋覓的聖盃。不光是賭場和抽獎,還包括體育賭博:棒球、橄欖球、籃球以及其他所有的體育項目。在美國,人們對體育運動有一種宗教般的狂熱,一旦賭博被宣佈為合法,這種狂熱就會轉移到賭博業,由此帶來的利潤可想而知。

    喬治的公司經營著幾家州立的摸獎機構,他就預計可以得到的利潤做了一筆細帳。整個美國投入橄欖球超級杯賽的賭注至少有20億美元,大多數都是非法的。在拉斯維加斯體育賭博的登記簿上,僅合法賭注就可超過5,000美元。世界職業棒球錦標賽,視比賽的場數而定,下的賭注共計約有10億美元。籃球比賽下的賭注要少得多,但籃球隊之間進行的許多奪標決賽也會吸引10億美元的賭注,這還沒有把每個賽季的一般性賭注計算在內。

    一旦被宣佈為合法,所有的利潤輕易就可增加一倍或兩倍,只須增設特別的摸獎遊戲和組合下賭的方式;而在每年的橄欖球超級杯賽上,賭博的利潤可以增至10倍,甚至有可能一天淨獲利10億美元。總的算來,體育賭博的利潤可達1,000億美元,最絕妙的好處還在於,這種經營沒有任何的生產環節,唯一要做的只是銷售和管理。對於克萊裡庫齊奧家族來說,僅這一項經營就可以撈到多麼巨大的一筆財富——最起碼每年50億美元。

    何況,克萊裡庫齊奧家族擁有這方面的行家裡手,在政界也有關係,還具有控制大部分市場的實力。喬治畫了圖表,標示出根據大型體育比賽可以設立的花樣繁多的獎項。體育賭博宛如強勁的磁石,將從美國人民這座龐大的金礦裡掏出大量的財富。

    因此說來,賭博是一項風險低、有無限發展前途的經營。為致力於賭博業的合法化,克萊裡庫齊奧家族將不惜耗費巨資,甚至甘願冒著巨大的風險。

    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的致富之源還有毒品交易,但只參與上層幾個環節,畢竟風險太大。克萊裡庫齊奧家族控制著歐洲的毒品加工,向走私販提供政治和法律方面的保護,同時也從事洗錢的行當。這些行為在法律上無漏可尋,卻給家族帶來了巨額的財富。他們把撈獲的「黑錢」分散地存入一連串的歐洲銀行和美國本土的幾家銀行。面對這種迂迴的戰術,司法系統也無能為力。

    儘管如此,皮皮話鋒一轉,謹慎地補充說,有時候不得不承擔一定的風險,有時候不得不心狠手辣一些。一到這種時候,家族的人就會表現出萬分的謹慎和極端的殘忍。這時,你就該用行動去贏得目前這樣的舒適生活,你就該顯露你的真本事,去掙得一日三餐。

    21歲生日之後不久,克羅斯便開始接受考驗。

    克萊裡庫齊奧家族最寶貴的政治財富之一就是內華達州州長沃爾特-韋文。韋文50歲剛出頭,高挑的個子,精瘦的身材,頭上總是戴著牛仔帽,身上卻穿著剪裁合體的西裝。他長相英俊,儘管早就結了婚,卻非常貪圖女色。他也喜歡美酒佳餚,喜歡參加體育賭博,還非常熱衷於下賭場。他從不暴露這些癖好,也從不冒險搞點浪漫的風流韻事,以免傷害公眾對他的感情。於是,他一方面極力維持虔誠、堅定的傳統家庭觀念的信仰者這一政界和個人形象,另一方面卻不得不依賴艾爾弗雷德-格羅內韋爾特和華廈大酒店來滿足他的私慾。

    格羅內韋爾特很早便發現了韋文的政治天賦,並且一直給韋文提供幕後的財政支持,幫助他往上爬。在韋文當上內華達州州長之後,想過一個悠閒自在的週末,格羅內韋爾特便給他提供了一座豪華別墅。

    這些豪華別墅是格羅內韋爾特最偉大的發明……

    當拉斯維加斯還只是西部牛仔們聚賭的小城鎮時,格羅內韋爾特就來到了這裡。他深入鑽研了賭博和賭客的情況,那勁頭就如一位天才科學家,在研究進化過程中起過重要作用的昆蟲。為什麼並不缺錢的富人們不惜把時間浪費在賭博贏錢上?這個謎團似乎沒有人能夠解開。格羅內韋爾特認定他們這樣做是為了掩蓋其他的惡習,或許是表現他們想征服命運的渴望,但更重要的是為了顯示他們比同類具有一種優越性。由此,格羅內韋爾特得出結論:當他們賭博時,應該以天神的待遇來招待他們。他們就得像天神一樣地賭博,或者像住在凡爾賽宮的法蘭西國王一樣地賭博。

    因此,格羅內韋爾特花費1億美元,在華廈大酒店的地盤上建起了七座奢侈之極的豪華別墅和一座特殊的豪華賭場(以他一貫的深謀遠慮,他早就買下了遠遠超過華廈大酒店所需的地盤)。這些別墅宛如小型的宮殿,每座分成六個單元,而不是套間,可供六對夫婦居住。別墅的裝修極盡豪華之能事:手編地毯、大理石地面、金質浴室、絢爛的牆紙;餐廳和廚房由酒店配給工作人員。起居室裡安裝了最先進的視聽裝置,就像是一座劇院。酒吧間裡貯滿了最上等的葡萄酒和烈性酒,還有一盒非法購買的哈瓦那雪茄。每座別墅都配有露天游泳池和室內漩水浴缸。所有這些賭客們都可免費享用。

    這些別墅所處的特別保安地域裡,有一個名叫珍珠的橢圓形小型賭場,是玩大賭的賭客們私下聚賭的地方,在這裡,巴卡拉紙牌的最小賭注是1,000美元。這個賭場的籌碼也很特別:標價最低的是100美元的黑色籌碼;500美元的籌碼是純白色的,飾有金線;1,000美元的籌碼是藍色的,飾有金色條紋;而那特別設計的10,000美元的籌碼表層鍍金,中間鑲有一顆貨真價實的鑽石。不過,為了迎合太太們的喜好,輪盤賭台上可以把100美元的籌碼兌換成五美元的籌碼。

    令人驚異的是,這些富翁富婆竟然心甘情願地上鉤。格羅內韋爾特盤算,所有這些免費享受奢侈的食宿待遇的賭客每週得花費酒店5萬美元。不過這項消費在稅單上會註銷。另外,在做帳時,酒店的每樣花銷都已經抬高。核算表明(格羅內韋爾特另有一套帳目),每座別墅每週平均獲利100萬美元。專門為別墅的住客和其他重要的住客服務的高檔餐廳也可以通過稅金減免而贏利。帳單上寫著四人一頓晚餐花費1,000美元,但由於這是免費提供給住客的,就可以作為招待費而從稅金中獲得數目相當的減免。把勞務費計算在內,酒店提供的一頓飯實際上只花費100美元,與虛報的花銷之間的差價就成了利潤。

    因而,在格羅內韋爾特看來,七座別墅宛如七頂王冠,他只把它們戴在一定的賭客頭上,這些賭客在住宿的兩天或三天之內甘願冒著下100萬美元賭注的風險。他們是贏是輸無關緊要,只要他們下那麼大的賭注就行。他們必須迅速付清買籌碼欠下的錢,否則就會被貶去住到酒店的套房裡,這裡雖然也稱得舒適豪華,卻無法與別墅相提並論。

    還不僅如此。在這些別墅裡,各界知名人士可以把情婦或男友帶來一同享樂,他們盡情狂賭,外人也不會知道。奇怪的是,許多商界巨頭,許多身價上億的男人,他們都有自己的妻子或情婦,卻依舊寂寞難耐。他們渴望有無憂無慮的女性作伴,渴望被滿懷同情的女人愛撫。對於這些男人,格羅內韋爾特總能向他們居住的別墅送來鍾情的女伴。

    沃爾特-韋文州長就是這樣的男人。他也是唯一可以住在別墅裡,但不必遵照格羅內韋爾特的規矩下注100萬美元的人。他賭博很有節制,而且是用格羅內韋爾特私下給他的錢賭。如果他欠帳超過一定的數目,他的帳單便擱置起來,從他以後贏的錢中扣除。

    韋文來大酒店是為了休息放鬆,在大酒店的球場上打打高爾夫球,品嚐一些美酒,和格羅內韋爾特送來的美女嬉戲做樂。

    格羅內韋爾特對韋文州長的這種優待很有些年頭了。20年裡,格羅內韋爾特沒有要求過太大的回報,只是向韋文州長闡述自己的觀點,爭取通過對拉斯維加斯的賭博業有利的立法。大多數情況下,格羅內韋爾特的觀點都被州長接受,如果不能接受,韋文州長就會向他詳細分析使他不能接受的政治現狀。同時,州長還會提供一種寶貴的幫助,就是把格羅內韋爾特介紹給一些有一定影響力的法官和政界人士,大把的鈔票往往可以影響他們。

    格羅內韋爾特的內心還隱藏著一個希望,有朝一日沃爾特-韋文州長能克服重重困難成為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到那時,格羅內韋爾特得到的好處將不勝枚舉。

    但是命運總是捉弄心智最高明的人,這一點格羅內韋爾特也不得不承認。最不起眼的人往往成為最強大的人的災星。此次格羅內韋爾特的災星是一個25歲的年輕人,韋文州長18歲的大女兒的情人。

    韋文州長的妻子是一位聰明漂亮的女士,儘管她與州長合作得很好,但是她所持的政治觀點比她丈夫的更合理、更開明。他們夫婦共育有3個孩子,這個家庭是韋文州長一筆巨大的政治財富。大女兒馬爾西正就讀於伯克利大學,這是她本人和母親的選擇,但州長並不贊同。

    脫離了家裡那種壓抑的政治氛圍,馬爾西對伯克利大學自由的環境,對其政治上的左傾,對新潮音樂的熱忱擁護,以及吸毒帶來的頓悟,心醉神迷。「有其父必有其女」,馬爾西從不掩飾自己對性的渴望。年輕人這種天真的心態和崇尚公平競爭的天性,促使馬爾西對窮人、工人階級和受苦受難的少數人充滿了同情。她同時也愛上了藝術的純潔高貴。自然而然地。她常與同學中的詩人和音樂家廝混在一起。更在情理之中的是,幾次隨意的見面之後,馬爾西愛上了一個同學,他寫劇本,玩吉他,而且一文不名。

    他名叫西奧-塔托希,非常符台女大學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形象。他有著黝黑的皮膚和英俊的五官,來自底特律一個篤信天主教的汽車工人家庭,總是學著詩人押韻的方式發誓說,寧可整天吊兒郎當,也不把汽車工人當。儘管這樣說,他平時還是得攬點零活掙夠學費。他對自己很苛刻,但不無慰藉的是,他很有才華。

    馬爾西和西奧形影不離地相處了兩年。馬爾西把西奧帶到州長的府邸裡,和她的家人見面;西奧並不懼怕她的父親,這讓馬爾西高興不已。後來,當他們倆待在這座州長宅邸裡屬於他們自己的臥室時,西奧告訴馬爾西,她的父親是個典型的騙子。

    可能西奧已經覺察到州長夫婦用恩賜的態度對待他。儘管私下抱怨這對戀人太不般配,州長和他的妻子仍然決定支持女兒的選擇,所以對西奧表現得很友好、很客氣,甚至有點過分。州長夫人並不憂心忡忡,她清楚,隨著女兒的成熟,西奧的魅力會逐漸消失。州長心裡卻不太踏實,但他盡量顯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即使考慮到他的政客身份,這種表現也是不同尋常的。就其政治綱領而言,州長畢竟是工人階級的鬥士,而他的夫人是個受過教育、思想開明的女士。同西奧的戀愛只可能增長馬爾西的生活閱歷。馬爾西和西奧已經同居,並且計劃在畢業之後結婚,西奧將撰寫並且演出自己的劇本,而馬爾西將成為西奧的靈感女神,同時做講授大學的教師。

    很穩妥的安排。這些年輕人似乎沒有完全被毒品所麻醉,他們的性關係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州長甚至不無愜意地想,即使最壞的可能成為現實,馬爾西和西奧的婚姻也會給他帶來政治上的收益;這向公眾表明,儘管州長本人出身於白人特權階層,擁有大筆的財富和較高的文化修養,但他們非常民主地接受了一個藍領出身的女婿。

    對於這麼一件平庸的事,所有的人都想通了。州長夫婦只有暗暗希望西奧不是個讓人十分討厭的人。

    但是年輕人總是很任性。大學的最後一年裡,馬爾西又愛上了一位同學,他家境富裕,在社會地位上比西奧更能讓她的父母接受。但是馬爾西仍然想和西奧保持朋友關係。周旋於兩個情人之間而不會被人指責為不貞,馬爾西覺得又興奮又刺激。在她天真純潔的心裡,她覺得這種經歷讓她與眾不同。

    西奧的反應卻出人意料。他不像一個激進的伯克利大學學生那樣寬容大度,卻更像一個自詡為騎士的波蘭人。儘管他富有詩人和音樂家放蕩不羈的氣質,儘管女權主義教授曾諄諄教誨過,儘管伯克利大學學生崇尚性自由的原則,西奧仍舊妒忌得發狂。

    西奧生性怪僻、喜怒無常,不過這是這個年輕人魅力的一部分。言談中,他常常流露出一種極左的思想,認為為爭取一個自由的社會炸死100個無辜的人不過是很小的代價。但是馬爾西清楚,西奧永遠做不出那種事。有一次,在兩個星期的度假之後,他們回到自己的公寓,發現床上有一窩生下不久的老鼠崽子。西奧沒有傷害這些小東西,而是直接把它們放到大街上。馬爾西覺得他的舉動很親切,很溫馨。

    但是,西奧發現馬爾西另有一個情人時,就狠狠地打了她一記耳光。打完之後,西奧禁不住熱淚盈眶,懇求馬爾西寬恕他的行為。馬爾西自然是原諒了他。馬爾西依然覺得與西奧做愛令她興奮異常,尤其是現在西奧已經知道了她的不忠行為,她倒越發有恃無恐了。但是,西奧的脾氣越來越暴躁,經常與馬爾西大吵大鬧,這樣的生活實在沒有絲毫樂趣,馬爾西便從公寓搬了出去。

    馬爾西的另一個情人離去了。她又有了好幾起羅曼史。但是她和西奧始終沒有一刀兩斷,他們偶爾睡在一起。馬爾西打算去東部,到名牌大學讀碩士,西奧搬到洛杉磯,繼續寫戲劇,再找點寫電影劇本的活計。他的一個音樂短劇由一家戲劇小團體演出了三場,他邀請馬爾西一同去觀看。

    馬爾西乘飛機到洛杉磯去看西奧的短劇。演出糟糕透頂,半數的觀眾中途退了場。那晚馬爾西待在西奧的公寓裡安慰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誰也說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凌晨某個時間,西奧把馬爾西捅死了,刀子扎穿了馬爾西的雙眼。然後西奧朝自己的肚子上紮了一刀,又報了警。警察及時趕到,救下了他的命,但是馬爾西已經停止了呼吸。

    毫無疑問,在加利福尼亞州法庭舉行的審判成了爆炸性新聞。內華達州州長的女兒被一個藍領出身的詩人謀殺,這個詩人當了她3年的情人,後來被一腳蹬掉。

    被告律師莫莉-弗蘭德斯非常善於為「情殺」做辯護,但這是她經手的最後一件刑事案件,以後她專門處理娛樂業的法律糾紛。她的辯護技巧是廣為人知的。證人被一個個地帶進法庭,證明馬爾西至少有6個情人,而西奧卻一直相信他和馬爾西會結婚。馬爾西家境富裕,社會地位很高,對感情卻朝三暮四;她把感情真摯的藍領劇作家甩了,導致他精神崩潰。弗蘭德斯代表被告請求法庭考慮「一時的精神失常」這一因素。最值得玩味的一句辯護詞(由克勞迪婭-德利納為莫莉所寫)是「他自始至終無法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如果唐-克萊裡庫齊奧聽到這句話,肯定會氣得七竅生煙。

    在審判過程中,西奧看上去的確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的父母,兩個虔誠的天主教徒,說服了加利福尼亞教會的權威人士出面說話,證實西奧已經拋棄了追求享樂的生活方式,下定決心要鑽研神學,成為一名神父。被告方面還反覆強調一點,西奧事後曾試圖自殺,顯而易見他是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這就證明他捅死馬爾西是精神一時錯亂所致,彷彿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必然的聯繫。所有這些都被莫莉-弗蘭德斯在振振有辭地辯護時百般強調。她說,西奧的愚蠢行為是由那個道德敗壞的女人所引發,她鄙視他的藍領背景,踐踏了他的感情,如果他能免受懲罰,將為社會做出巨大的貢獻。受害人不過是一個作風散漫,養尊處優的姑娘,現在已經不幸地死了。

    莫莉-弗蘭德斯非常喜歡加利福尼亞的陪審團。他們智商高,又受過良好的教育,懂得精神創傷的微妙含意,而且由於長期接受戲劇、電影、音樂、文學等水準較高的文化熏陶,他們很容易產生共鳴。一旦弗蘭德斯用情理和言語打動了他們,結果是不用懷疑的。西奧由於一時的精神失常而被判為無罪。有人立即請西奧簽約,出演由他的經歷改編的系列短劇,演的不是男主角,而是一個自己寫歌自己唱的小角色,這個小角色把整個故事情節串了起來。對於一起現代悲劇而言,這個結局實在是皆大歡喜。

    但是,這件事卻給姑娘的父親沃爾特-韋文州長帶來了災難性的打擊。艾爾弗雷德-格羅內韋爾特眼看自己20年的心血就要付諸東流,韋文州長在別墅裡私下告訴格羅內韋爾特,他將不會爭取連任。掌握那麼大的權力又有什麼意義?一個窮酸的狗雜種照樣可以捅死自己的女兒,幾乎剁下了她的頭,卻依舊逍遙法外,活得自由自在。更不可容忍的是,自己無比鍾愛的掌上明珠竟然被報紙和電視報導描述成活該倒霉的蠢貨。

    生活中的悲劇性事件有的斷難彌補,對韋文州長來說這無疑是其中之一。他沒日沒夜地待在華廈大酒店裡,卻不再是以前那個快樂的模樣。他對那些歌舞女演員,或是投擲骰子根本提不起興趣。他一個勁地喝酒,打高爾夫球。這一點讓格羅內韋爾特倍感頭疼。

    格羅內韋爾特非常同情州長的遭遇。即使出於私心,你也不可能栽培一個人長達20年卻對他不抱任何感情。但是問題在於,一旦遠離政界,沃爾特-韋文州長就不再是一筆大財富,從長遠來看也不會有任何利用價值。他只不過是個借酒澆愁、一蹶不振的男人。州長賭博時也是心煩意亂,格羅內韋爾特手裡握有他欠下的29萬美元的帳單。現在到了把州長請出別墅的時候了。格羅內韋爾特自然會把州長安排在酒店的豪華套間裡,但這無異於一種貶斥;採取行動之前,他決定最後再做一次努力,使州長重振雄風。

    一天上午,格羅內韋爾特說服州長同他一起打高爾夫球。他同時還請來了皮皮-德利納和皮皮的兒子克羅斯打雙打。州長一直很欣賞皮皮那種不加修飾的機智,而有克羅斯這樣長相英俊、彬彬有禮的年輕人陪伴在側,他的長輩們自然很歡喜。打完高爾夫球後,他們四個人一同到州長住的別墅裡吃一頓晚午餐。

    韋文消瘦了許多,對自己的外表似乎也毫不在意。他穿著污漬斑斑的運動套裝,戴著印有「華廈大酒店」字樣的棒球帽。他沒有刮鬍鬚。他不住地微笑,但不是政客常有的那種笑容,而是一種自慚形穢的鬼臉。格羅內韋爾特注意到他的牙齒發黃。他喝得醉醺醺的。

    格羅內韋爾特決定採取果斷的行動。他說:「州長,你辜負了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乃至全內華達州的人民。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誰說我不能這樣下去了,」沃爾特-韋文說,「讓內華達州的人民見鬼去吧。誰會在乎?」

    格羅內韋爾特說:「我會。我關心你。我會把錢湊足,你必須在下屆選舉時競選參議員。」

    「我他媽憑什麼要參加競選?」州長說,「在這個狗日的國家裡這沒有任何意義。我是偉大的內華達州的一州之長,那個小無賴殺了我的女兒卻照樣逍遙法外。我沒有任何辦法。人們取笑我那死去的孩子,卻為兇手祈禱祝福。你知道我在祈禱什麼嗎?我祈禱一顆原子彈把這個狗日的國家炸成廢墟,尤其不能放過加利福尼亞州。」

    皮皮和克羅斯一直保持緘默。州長的滿腔仇恨使他倆有點震驚。他們兩個心裡都明白,格羅內韋爾特說那些話是有目的的。

    「你必須把這些事情置之腦後,」格羅內韋爾特說,「不要聽任這起悲劇毀了你的生活。」他這番勸說連聖賢都會被觸怒。

    州長摘下棒球帽,甩到屋子的那一端,又從吧櫃裡給自己倒了杯威士忌。

    「我忘不掉,」州長說,「我躺在床上,整個晚上都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總是幻想著親手把那小狗雜種的眼球挖了出來。我要把他用火點著,我要剁掉他的手和腳。但我要讓他剩一口氣,再一次一次地這樣折磨他。」他醉意朦朧地衝著其他的人笑,踉蹌著幾乎要跌倒,他那一口黃牙清晰可見,嘴裡散發的臭味多遠都聞得到。

    這時,韋文的醉意似乎減輕了一些,他的聲音平靜多了,幾乎用聊天的口氣說:「你們知道他是怎麼捅死我女兒的嗎?他扎穿了她的兩個眼睛。法官不敢讓陪審團看那些現場的照片。他存有偏見。但是我,她的父親,可以看到這些照片。就這樣,西奧那小子得以逍遙法外,瞧他臉上那得意洋洋的傻笑。他扎穿了我女兒的眼睛,而他自己每天起床,依舊能看到光芒萬丈的太陽。哦,我希望我能把他們都殺了——法官、陪審員、律師,統統殺掉。」他又往杯子裡倒滿了酒,氣急敗壞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嘴裡嘟噥著瘋言瘋語。

    「我不想出去,說那些連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除非那小雜種死了。他坐在我家的餐桌旁,儘管我和我的妻子都不喜歡他,但我們還是把他當人一樣地招待。我們一個勁地把他往好的方面想。千萬不要把任何人往好的方面想。我們讓他進到我們的家裡,讓他和我們的女兒共睡一床,而他卻一直都在嘲笑我們。他心裡在說:『誰在乎你是州長?誰在乎你有錢有勢?誰在乎你們是文明人,是遵紀守法的人?只要我喜歡,我隨時會殺死你們的女兒,你們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就要殺殺你們的傲氣。我操你的女兒,再把她殺了,這不關我屁事,我自由了。』」韋文身子搖晃了一下,克羅斯趕忙過去扶住他。州長的視線越過克羅斯,射向那高高的用牆紙裝飾的天花板,上面畫滿了粉紅色的天使和身著白袍的聖人。「我要他死,」州長說著,聲淚俱下,「我要他死。」

    格羅內韋爾特平靜地說:「韋文,一切都會過去的,得有點耐心。報名參加參議員的競選吧。你一生中最好的日子還在後頭,你還能大有作為。」

    韋文搖晃著掙脫了克羅斯的攙扶,非常冷靜地對格羅內韋爾特說:「你不明白嗎?我不再相信積善行德。我不能把我的真實感受透露給任何人,甚至包括我的妻子。我內心滿腔仇恨。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件事。廣大的選民瞧不起我,他們把我當成一個愚蠢的弱者,一個坐視自己女兒被人謀殺,卻無法讓兇手得到懲罰的男人。誰願意把整個內華達州的福祉交由這樣的男人掌管呢?」他冷笑數聲。「那個小雜種比我更容易當選。」他頓了一會,又說,「艾爾弗雷德,忘了這事吧。我不會再競選任何職位的。」

    格羅內韋爾特細心地打量著韋文。他領會到了韋文話裡的意思,皮皮和克羅斯卻沒有聽出來。悲痛欲絕的心情常常導致精神上的脆弱,但是格羅內韋爾特決定冒冒險。他說:「沃爾特,如果兇手得到懲罰了,你願不願意競選參議員?你願不願意重新振作起來?」

    州長似乎沒聽懂。他瞥了一眼皮皮和克羅斯,然後直盯著格羅內韋爾特。格羅內韋爾特對皮皮和克羅斯說:「到我的辦公室裡等我。」

    皮皮和克羅斯馬上離開了。只剩下格羅內韋爾特和韋文州長。格羅內韋爾特神情莊重地說:「沃爾特,這是我們頭一次必須直截了當地說話。我們交往了20年,你什麼時候發現我莽撞行事了?就說句話吧。不會傳出去的。如果那男孩死了,你願不願意參加競選?」

    州長走到吧櫃旁,倒上一杯威士忌。但他沒有喝。他微笑著說:「我一參加完那男孩的葬禮,表示我的寬容大度之後,就立刻登記參加競選。我的選民會對我的做法表示歡迎的。」

    格羅內韋爾特鬆了口氣。交易做成了。如釋重負之後,他忍不住隨著性子教訓起州長來。「首先,去看看牙科醫生,」他對州長說,「你得把你那些臭氣熏天的牙齒弄乾淨。」

    皮皮和克羅斯在格羅內韋爾特的頂層辦公套房裡等著他回來。他把他們領到他住的地方,可以更加舒舒服服地坐著,然後把他和州長的談話告訴了他們。

    「州長沒事吧?」皮皮問。

    「州長並不像他裝出來的醉得那麼神志不清,」格羅內韋爾特說,「他向我透露了他的意思,卻沒有把他自己真正地牽連進去。」

    「今晚我乘飛機到東部去,」皮皮說,「這必須徵得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的同意。」

    「告訴他們我覺得州長是個官運亨通的人,」格羅內韋爾特說,「他會坐上總統寶座的,他是個價值連城的朋友。」

    「喬治和唐會明白的,」皮皮說,「我只須把所有的情況向他們匯報,徵得他們的同意即可。」

    格羅內韋爾特看了看克羅斯,笑了,然後轉過身來,溫和地對皮皮說:「皮皮,我覺得克羅斯參與家族內部事務的時機成熟了。他應該和你一起飛到東部去。」

    但是,喬治-克萊裡庫齊奧決定親自來西部的拉斯維加斯會見他們。他想聽格羅內韋爾特親自向他匯報,而格羅內韋爾特已經有10年沒有旅行過了。

    儘管喬治不是一個重要賭客,他和他的保鏢仍被安排住在一座別墅裡。格羅內韋爾特深知什麼時候該破例。他曾經拒絕把別墅安排給權傾四野的政客和財金大亨,好萊塢的著名影星,和自己共享過床第之歡的漂亮女人,以及與自己關係密切的朋友,甚至包括皮皮-德利納。但是他讓喬治-克萊裡庫齊奧住進一座別墅,儘管他知道喬治崇尚簡樸的生活,並不贊同過分的奢侈和鋪張。每一絲尊敬的表示都會被算上,累積起來;而每一個小小的疏漏,無論多麼不起眼,將來總有一天會被記起來。

    他們在喬治的別墅裡會面,有格羅內韋爾特、皮皮和喬治……格羅內韋爾特把情況做了說明。「州長是我們家族一筆非同小可的財富,」他說,「如果他振作起來,就可能會飛黃騰達。先是參議員,再當總統。事情果真如此的話,你們就有機會使體育賭博在全國實現合法化。那將給家族帶來幾十億的財富,而且這些財富都不是黑錢,而是正當收入。我認為這件事我們必須做。」

    正當財富的價值遠遠超過非法財富。但喬治有個了不起的優點,就是從不一經慫恿就輕率地做出決定。「州長知道你是我們的人嗎?」

    「我不敢肯定,」格羅內韋爾特說,「不過他肯定聽過一些傳聞。何況他並不是個傻子。我曾幫過他一些忙,他知道光靠我一個人是做不了那些事的。他非常聰明。他只不過說,如果那孩子死了,他將競選參議員。他沒有要求我做任何事。他的演技很出色,即使在精神垮掉的時候,他也不像佯裝的那樣醉得一塌糊塗。我覺得他仔細掂量過這件事。他很誠懇,不過也有點虛張聲勢。他不知如何去報仇,但是他覺得我能幫他。他心裡很痛苦,但是他仍在算計。」他頓了一會,「如果我們幫他辦成了事,他將競選參議員,將為我們服務。」

    喬治不安地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小心地避開立在基座上的塑像和用帷幄圍住的「極可適意」游水浴缸,浴缸的大理石似乎正透過帷幔,閃著光芒。他問格羅內韋爾特:「你已經向他許諾了?」

    「是的,」格羅內韋爾特說,「我得說服他。我必須給他一個肯定的答覆,讓他覺得自己說的話還是有一定影響力的。讓他覺得他仍舊有能力讓一些事情發生,這樣一來,權勢對他又會充滿了吸引力。」

    喬治歎了口氣。「我討厭走這一步。」他說。

    皮皮笑了。喬治竟這樣信口胡說。他曾參與血洗聖迪奧家族,其手段的凶殘毒辣曾讓唐老頭為之自豪不已。

    「我認為我們需要皮皮來巧妙籌劃,」格羅內韋爾特說,「而且我還認為該讓他的兒子克羅斯參與家族的事務了。」

    喬治看著皮皮。「你覺得克羅斯已經準備就緒了嗎?」他問。

    皮皮說:「他一直養尊處優,現在也該他自己養活自己了。」

    「不過他願意幹這事嗎?」喬治問,「這第一步邁得可不小。」

    「我會和他談的,」皮皮說,「他會願意幹的。」

    喬治轉過身來,看著格羅內韋爾特。「我們為州長做這事,如果事後他忘了我們怎麼辦?我們冒著這麼大的風險,結果卻什麼也沒撈著。這個人是內華達的一州之長,自己的女兒被人謀殺,他就躺倒不幹。他沒有任何膽識和氣魄。」

    「他採取了行動,就是找我幫忙,」格羅內韋爾特說,「你得瞭解州長韋文這類人。能找我幫忙,他非得鼓足勇氣不可。」

    「他會聽我們的話嗎?」喬治問。

    「我們留著他干重大的事,」格羅內韋爾特說,「我跟他合作了20年。我敢擔保如果我們方法得當,他肯定會為我們辦事的。他是個識時務的人,非常精明。」

    喬治說:「皮皮,那事得做得像意外事故。全國都會轟動的。我們得防止州長的政敵或報紙以及那狗日的電視報導對他進行含沙射影的攻擊。」

    格羅內韋爾特說:「對,這很重要,州長不能受到半點的牽連。」

    喬治說:「這活可能太棘手,讓克羅斯以此來顯顯身手,也著實太難為他了。」

    「不,這非常適合他。」皮皮說。其他人就不再多言。皮皮是這個領域的權威。許多類似的行動,尤其是血洗聖迪奧家族的行動,都無可辯駁地證實了這一點。他曾不只一次地對克萊裡庫齊奧家族說:「這是我去冒險,要是出了差錯,完全是我自己的過失,不關別人什麼事。」

    喬治雙手一拍。「好吧,這事就這麼定了。艾爾弗雷德,有沒有興趣明天上午打一局高爾夫球?明晚我到洛杉磯談筆生意,後天我回東部去。皮皮,你需要聚居區有誰幫忙,告訴我一聲,還有克羅斯是否參加這次行動。」

    聽到這話,皮皮明白如果克羅斯拒絕參加的話,他永遠不可能進入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的內部核心。

    打高爾夫球是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皮皮這一代人樂此不疲的運動,老唐不無惡意地開玩笑說,這是老闆們玩的遊戲。那天下午,皮皮和克羅斯在華廈大酒店的高爾夫球場打球。他倆沒有駕駛電瓶車,皮皮想要徒步行走,他喜歡綠色草坪靜謐的氛圍。

    第九洞過去不遠,有一個樹林,樹下放著一條長凳。皮皮和克羅斯在長凳上坐了下來。

    「我不可能長生不老,」皮皮說,「所以你必須自食其力。收款公司是個贏利大戶,但經營起來頗費心機。你得和克萊裡庫齊奧家族關係特別牢固才行。」皮皮曾讓克羅斯接受過鍛煉,曾派他處理過一些棘手的收款任務,要完成這些任務,克羅斯不得不訴諸於武力和暴虐的手段,皮皮也讓兒子瞭解家族的一些閒言碎語。克羅斯心中有數。皮皮一直都在靜候適當的時機,尋找合適的對象,這個對象不會勾起克羅斯的同情心。

    克羅斯平靜地說:「我明白。」

    皮皮說:「殺害州長女兒的那個傢伙。一個草包、無賴,竟然逍遙法外。那是不公正的。」

    克羅斯覺得父親的這種心理攻勢很好笑。「而且,州長是我們的朋友。」他說。

    「說得對,」皮皮說,「克羅斯,你可以拒絕,記住這一點。但是我希望你能幫我完成我必須干的這件事。」

    克羅斯低下頭,盯著那起伏的草坪,球洞上方插著的小旗在沙漠無風的空氣中一動不動,遠處層疊的山巒像盤旋的銀鏈,天空反射著色彩斑斕的亮光,那是他目力之外的街道兩旁商店、大酒店的霓虹燈在閃耀。克羅斯明白自己的生活將有所改變,心中頓感害怕。「如果我不喜歡做這種事,總是可以去格羅內韋爾特手下工作吧!」他說。不過,他把他的手在父親的肩上放了一會,暗示父親他是在開玩笑。

    皮皮朝克羅斯咧嘴一笑。「這次的事就是給格羅內韋爾特干的。你看見過他跟州長在一起。我們會讓他如願以償的。格羅內韋爾特必須徵得喬治的同意,而我也表態說你將幫我完成任務。」

    克羅斯望見遠處的一個草坪上,兩男兩女的身影在沙漠的日光下,如同卡通人物一般地閃閃發亮。「我必須顯顯身手。」他對父親說。他心裡清楚自己必須接受這次的任務,否則他眼下的生活就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他熱愛目前的生活,為父親幹活,待在華廈大酒店裡,聆聽格羅內韋爾特的教導,還有漂亮的歌舞女郎、伸手即來的錢財和無所不能的感覺。一旦完成這次任務,他就永遠擺脫了普通人的命運。

    「我將全盤籌劃,」皮皮說,「自始至終我都待在你身邊。不會有危險的。但是必須由你開槍打死他。」

    克羅斯從長凳上站起身來。他看見七座別墅上空懸掛的旗幟正隨風飄揚,但是高爾夫球場上仍舊不見一絲微風。在他年輕的生命裡,克羅斯頭一次感受到了即將失去一個世界的痛心。「我和你一起幹。」他說。

    接下來的三個星期裡,皮皮向克羅斯灌輸了不少的東西。皮皮解釋說他們正在等監視小組匯報西奧的情況,他的行蹤,他的習性以及他的近照。同時,一個紐約聚居區的六人行動小組正潛入西奧居住的洛杉磯。整個行動計劃將視監視小組匯報的情況而定。接著,皮皮將原則性問題向克羅斯作了交待。

    「這是一樁生意,」他說,「你盡量籌劃得周密細緻,防止發生損失。任何人都能把一個人殺害,問題是不要被抓住。這確實是造孽。但是千萬不要憐憫受牽連的任何人。通用汽車公司的頭頭解雇了5,000人,這是做生意的需要。他無法不毀掉他們的生活,他只能這樣做。香煙殘害了成千上萬的人,可是你有什麼辦法?人們喜歡抽煙,你就不能勒令利潤幾十億美元的企業停產。槍支的使用也存在同樣的情況:人人手中都有槍,人們互相殘殺,但是製造和出售槍支能賺10億美元,你沒有辦法禁止。你有什麼辦法呢?人人都得有條生路,這是頭等的大事。古往今來一直如此。不相信這點的話,你一輩子的麻煩就大了。」

    克萊裡庫齊奧家族具有嚴明的紀律,皮皮告訴克羅斯。「你必須徵得他們的同意。你絕對不可以因為別人往你鞋上吐痰就亂殺人。你必須得到家族的支持,只有他們才能讓你免受監獄之苦。」

    克羅斯靜靜地聽著。他只問了一個問題:「喬治要求現場看起來像意外事故,對吧?這怎麼才能辦到呢?」

    皮皮笑了。「不要讓任何人告訴你行動的方式。讓他們見鬼去吧。他們只須把他們最大的期望告訴我。我按我認為最好的方式行事。最好的方式就是最簡單的方式。非常、非常地簡單。如果你得玩點複雜的,就得神乎其神。」

    收到監視報告後,皮皮讓克羅斯仔細研究所有的材料。其中有西奧本人的照片,他的小車的照片上可以看出車牌號,還有一張西奧駕車從布倫特伍德到奧克斯納德去看望女友的路線圖。克羅斯問他的父親:「他竟然還能交女朋友?」

    「你不瞭解女人,」皮皮說,「如果她們喜歡你,你甚至可以在洗滌槽裡小便。如果她們不喜歡你,即使你把她們尊為英國女王,她們也不會把你當回事。」

    皮皮乘坐飛機去洛杉磯,建立起他的行動小組。兩天後他回來時告訴克羅斯:「明晚行動。」

    第二天,為了躲避沙漠的酷熱,天還未亮,皮皮和克羅斯便驅車從拉斯維加斯到洛杉磯去。穿過沙漠時,皮皮提醒克羅斯要放鬆些。太陽正從東方冉冉升起,放射出萬丈光芒,晨曦中的沙漠彷彿熔化成了一條流金的大河,浪花拍打著遠處岸上的內華達山脈。看著這自然界的美景,克羅斯不由得心生焦灼。他想馬上完成這次任務。

    他們來到克萊裡庫齊奧家族建在太平洋峭壁上的一座房子,從布朗克斯聚居區來的六人小組正在等候他們。車道上停著一輛偷來的小車,小車被重新漆過,安上了假的車牌號。房子裡還放有無從知道來源的槍支,準備在這次行動中使用。

    房子的奢侈豪華使克羅斯大為驚訝。在這裡能眺望到高速公路那端美麗如畫的太平洋,另外,這裡還有一個室外游泳池和曬日光浴的陽台,共有六間臥室。那些人和皮皮似乎很熟悉。但是,他們和克羅斯之間沒有被相互介紹。

    行動在午夜正式開始,在這之前還須打發掉11個小時的時光。那些人並不理會放在那兒的大屏幕電視機,都穿著泳褲在陽台上玩起了紙牌。皮皮微笑著對克羅斯說:「該死,我居然忘了這裡有游泳池。」

    「沒關係,」克羅斯說,「我們可以穿著褲衩游泳。」這所房子地處偏僻,有參天大樹遮擋,四周還有樹籬環繞。

    「我們可以光著屁股游,」皮皮說,「除了直升機上的人,誰也不會看到,而那些人緊盯不放的是在各自的馬利布別墅外邊曬日光浴的女人。」

    他倆一起游泳,曬日光浴,消磨了幾個小時,隨後吃了一頓由六人小組中的一個人掌勺做的飯菜。菜有兩道,一道是牛排,在日光浴陽台的烤架上燒烤而成,另一道是芝麻菜萵苣沙拉。那六個人喝紅葡萄酒佐餐,克羅斯只喝了杯蘇打水。他注意到他們吃喝起來很有節制。

    飯後,皮皮帶著克羅斯,開著偷來的小車去偵察情況。他們的目的地是一家西式的餐館和咖啡店,沿太平洋沿岸公路開車走較長的距離才能到,他們在那裡可以找到西奧。監視報告表明,每個星期三的晚上,西奧開車回奧克斯納德的家時,總習慣於午夜時分在太平洋公路餐館稍做停留,喝點咖啡,吃點熏火腿和雞蛋,凌晨1點再重新上路。這天晚上,由兩人組成的監視小組跟蹤西奧,西奧一上路,他們就打電話向皮皮匯報。

    回到房子後,皮皮又把行動計劃向六人小組的成員佈置了一遍。這六個人將分乘三輛小車。一輛車為他們做先導,另一輛斷後,還有一輛停在餐館的停車場裡,做應急之用。

    克羅斯和皮皮坐在日光浴陽台上,等著監視小組來電話。車道上停著五輛車,全是黑色,月光下活像五隻大臭蟲。從聚居區來的六個人繼續玩著紙牌,用硬幣做賭註:5分、1角和2角5分的。11點30分,電話鈴終於響了;西奧正在從布倫特伍德到餐館的路上。那六個人鑽進三輛車,開到預先指定的位置上去。皮皮和克羅斯鑽進那輛偷來的車,等了一刻鐘才出發。克羅斯上衣口袋裡揣著一隻小手槍,沒有裝銷音器,但開槍時這種手槍只發出輕微而尖利的啪的一聲;皮皮帶了一枝槍聲很大的格洛克手槍。自從他唯一一次因涉嫌謀殺被逮捕以來,皮皮就不曾用過銷音器。

    車由皮皮駕駛。行動計劃安排得周密細緻。行動小組的成員不許進入餐館。偵探會向僱員詢問所有顧客的情況。監視小組已經匯報了西奧的穿著打扮,他開的小汽車及車牌號。幸運的是,西奧的車是火一樣的紅顏色,是一輛便宜的福特車,在這個梅塞德斯和波斯切斯轎車比比皆是的地方,很容易就能辨認出來。

    皮皮和克羅斯到達餐館的停車場時,他們看到西奧的車已經停在那裡了。皮皮把自己的車挨著西奧的車停下。然後他關了車燈,熄了發動機,靜靜地坐在黑暗中。他們的視線越過太平洋沿岸公路,看到晶光閃閃的洋面上散著一條一條的金鏈,原來是月光在作怪。他們注意到行動小組的一輛車已經停在了停車場的另一端。他們心中有數,另外兩輛車一定已經停在了公路的某個地方,隨時準備攔截任何追蹤的車輛,解決任何可能發生的問題,護送他們安全返回那所房子。

    克羅斯看了看表。12點30分。他們還得等—刻鐘。突然,皮皮拍了一下克羅斯的肩膀。「他提前出來了,」他說,「開始行動!」

    克羅斯看到一個人影從餐館裡冒了起來,映現在大門口的燈光裡。讓克羅斯驚訝的是,這個人長著一副孩子般的身材,矮小瘦弱,臉色蒼白,面容清瘦,頭髮鬈曲,亂蓬蓬地堆在頭上。西奧整個看起來不堪一擊,根本不像是謀害人命的兇手。

    接下來的事出乎皮皮和克羅斯的意料。西奧沒有走到他的車子那裡去,他一邊躲閃著來往的車輛,一邊穿過太平洋沿岸公路。到了公路的那一端,西奧又繼續往公共海灘溜躂,一直走到海灘的盡頭,腳下碧波蕩漾。他站在那裡,凝神望著大洋,遙遠的海天一線的地方懸掛著金黃的月亮。過了一會,他轉身往回走,穿過公路進入停車場。海浪淹到他的腳了,那雙時髦的靴子上沾著一大片水。

    克羅斯緩緩地跨出小車。西奧幾乎與他撞了個滿懷。克羅斯讓西奧走過去,很有禮貌地微笑著等他上了車。西奧一坐到車裡,克羅斯就拔出了槍。西奧正準備開動點火裝置,車窗是搖下來的,他察覺到克羅斯的影子,不由得抬眼往外看。就在這一刻,克羅斯開了槍,他和西奧正好四目相對。子彈打進西奧的臉龐時,他僵住了,鮮血立刻流滿了整張臉,他的兩眼直勾勾地瞪著。克羅斯拉開西奧的車門,朝西奧的頭部又開了兩槍。血流如注,濺到了克羅斯臉上。緊接著,他又把一袋毒品扔到西奧的車裡,砰的一聲關上了車門。克羅斯剛一開槍,皮皮就啟動了發動機。這時,皮皮打開車門,克羅斯跳了進去。按計劃克羅斯沒有扔掉手槍。那會使這起事件看起來像是有預謀的兇殺,而不是毒品交易者的內訌。

    皮皮把車開出了停車場,給他和克羅斯做掩護的那輛車跟在後面。兩輛打頭的車也已就位,5分鐘後他們來到了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的那所房子。10分鐘後,皮皮和克羅斯已經坐到了皮皮的車裡,往拉斯維加斯駛去。行動小組將處理掉偷來的車和那把手槍。他們開過那座餐館時,那裡還沒有任何警察活動的跡象。西奧的屍體顯然還沒有被發現。皮皮打開車裡的收音機,聽著新聞。也沒有任何有關的報道。「無可挑剔,」皮皮說,「計劃得當,事情就會做得完美無缺。」

    他們到達拉斯維加斯的時候,太陽正在升起,周圍的沙漠成了一片濛濛的紅色的海洋。克羅斯永遠也忘不了這次長途驅車的經歷,穿過沙漠,穿過黑暗,穿過無垠的月光,然後就看見了初升的太陽,過了一會,又看見了拉斯維加斯街道兩旁閃爍的霓虹燈,如同燈塔,昭示著安全,昭示著從噩夢中醒來。拉斯維加斯從來就沒有黑暗的夜晚。

    差不多在這個時刻,西奧的屍體被發現了,在慘白的晨曦中他的臉看上去極端可怕。宣傳媒體的報道都緊緊圍繞西奧攜有價值50萬美元的可卡因這一事實。顯而易見,這是一樁由毒品交易引發的兇殺案。州長沒有任何嫌疑。

    從這一事件中,克羅斯領悟到了許多東西。他栽贓於西奧的毒品只值1萬美元,但是警察當局聲稱其價值高達50萬。州長向西奧的家人表示慰問,因此被大加誇讚。一個星期後,這樁兇殺案就從媒體宣傳中銷聲匿跡了。

    皮皮和克羅斯被召往東部,去面見喬治。喬治稱讚他們兩個這次行動幹得機智,幹得漂亮,但隻字未提應該把兇殺做成意外事故。通過這次會晤,克羅斯意識到,克萊裡庫齊奧家族已經給予他家族鐵鎯頭的禮遇。最重要的證據就是,克羅斯從克萊裡庫齊奧家族在拉斯維加斯賭場的合法和非法收入中得到一份提成。這就表明,克羅斯現在是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的正式成員,將奉命執行特殊的任務,並按任務的風險程度獲得一定的獎勵。

    格羅內韋爾特也得到了報償。沃爾特-韋文當選參議員之後,來到華廈大酒店度週末。格羅內韋爾特安排他住在一座別墅裡,並親自前去祝賀他選舉獲勝。

    韋文參議員已經恢復了往日的狀態。他又開始賭博、贏錢,又開始跟華廈大酒店的歌舞女郎一起吃便飯。他似乎已經徹底振作了精神,對先前的那場危機只提過一次。他告訴格羅內韋爾特:「艾爾弗雷德,我欠你一張空白支票。」

    格羅內韋爾特微笑著說:「誰也難以做到把空白支票揣在腰包裡,不過我還是得謝謝你。」

    格羅內韋爾特並不需要參議員用支票還債。他想和參議員維持一種持久的友誼,永遠也不會終結。

    隨後的五年裡,克羅斯成了賭博業的行家裡手,經營附帶賭場的酒店也頗有一手。他當上了格羅內韋爾特的助手,但主要的工作仍是協助父親皮皮,不僅經營將歸屬他名下的收款公司,而且還成了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的二號鐵鎯頭。

    25歲時,克羅斯成了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的小鎯頭。讓他覺得奇怪的是,他對自己的工作沒有任何熱忱。他的目標都是不認識的陌生人。他們就像一堆軟肉,包在脆弱的皮囊裡,裡層的骨架輪廓突兀,像他小時候隨父親一起獵獲的野獸。他也擔心會出事,但只是在腦海裡想想而已,並沒有多少實實在在的憂慮。在他生活較為平靜的時候,偶爾在清晨醒來,會感到隱隱的心悸,彷彿剛做過一個可怕的噩夢。他有時情緒低落,便會想起妹妹和母親,想起小時候一幕幕的情景,想起家庭破裂後他去看望母親和妹妹的經過。

    他記起了母親的臉頰,暖融融的,皮膚像緞子一般,透明得他覺得自己能聽到血液流動的聲音,不過血是在血管裡流動,非常安全。但是在他的睡夢裡,皮膚卻總是碎成粉末,鮮血流過可怕的裂縫,形成了紅色的瀑布。

    這又勾起了其他的往事。母親用冷冰冰的嘴唇吻他,雙臂只是禮貌地摟抱他一下。她從來不像對克勞迪婭那樣拉著他的手。每次他去看望她,離開她家時總覺得透不過氣來,胸口彷彿被撞傷了,火辣辣地疼。他從不覺得現在失去了她,只覺得過去失去了她。

    他想起妹妹克勞迪婭時,卻沒有這種失落的感覺。他們共同擁有一個過去,現在,克勞迪婭仍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儘管比重不是很大。他想起他們喜歡在冬天互相對打。他們把拳頭藏在大衣口袋裡,然後揮向對方。一場佯攻。一切都很正常,克羅斯心想,只是他偶爾會想念母親和妹妹。但他覺得跟著父親,跟著克萊裡庫齊奧家族,還是很快活的。

    25歲這年,克羅斯作為家族的鐵鎯頭,參與了他的最後一次行動。目標是一個他從小就很熟悉的人。

    聯邦調查局一次大規模的偵破行動,抓去了許多有頭銜的頭領,有些是名副其實的老闆,全國各地都有。其中之一就是弗吉尼奧,東部沿海地區最大家族的頭目。

    弗吉尼奧-巴拉佐受封為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的頭領已有20多年,一直盡職盡責地為克萊裡庫齊奧家族效力。作為回報,克萊裡庫齊奧家族使他發了財:在他遭逮捕時,他的家產已經超過5,000萬美元。他和他的家人生活得十分舒適富足。但是,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弗吉尼奧-巴拉佐竟然忘恩負義,背叛了一手扶持他,使他擁有今日名位的人。他違背了保密禁規,該禁規禁止向當局透露任何信息。

    他被起訴的罪狀之一是謀殺,但是害怕坐牢還不足以使他變節;何況紐約州的法律沒有死刑,而且,無論他的刑期有多麼漫長,克萊裡庫齊奧家族定能在10年後使他重獲自由,他們甚至還會確保讓他這10年過得輕鬆自在。他也知道各種對策。在法庭上,證人將為他做偽證,陪審員會受到賄賂。甚至在他服刑幾年之後,仍會有人準備新材料上訴,提呈新證據,證實他原本是無辜的。這事有一個著名的先例,一位手下人服刑5年之後,克萊裡庫齊奧採取了這種措施。那個人被釋放出獄,政府因他「誤」坐監獄,付給他超過100萬美元的賠償。

    不,巴拉佐並不害怕坐牢。讓他變節的真正原因是,聯邦政府根據國會為打擊犯罪分子而通過的「被敲詐者操縱及腐敗組織」法案,威脅要沒收他的全部財產。巴拉佐不能忍受他和孩子將失去安在新澤西的富麗堂皇的家,位於佛羅里達的豪華公寓以及位於肯塔基的馬場,這個馬場已經飼養出了三匹在肯塔基賽馬會上落選的馬。就因為臭名昭著的「被敲詐者操縱及腐敗組織」法案允許政府沒收刑事犯的家產,股票、債券,還有那些古董小汽車都可能被沒收。唐-克萊裡庫齊奧曾為這個「被敲詐者操縱及腐敗組織」法案火冒三丈,但是他只說了一句話:「富人們會為炮製了這個法案而後悔的,總有一天,政府會根據這個法案逮捕整個華爾街的人。」

    出於遠見而不是運氣,在過去的幾年裡,克萊裡庫齊奧家族慢慢地疏遠了他們的老朋友巴拉佐。他太愛張揚,這不符合克萊裡庫齊奧家族一貫的傳統。《紐約時報》刊登過一篇有關他搜集古董汽車的報道,弗吉尼奧-巴拉佐頭上戴著一頂雅致的鴨舌帽,坐在一輛1935年出產的羅爾斯-羅伊斯小汽車裡,手裡握著方向盤。電視轉播肯塔基賽馬會,弗吉尼奧-巴拉佐出現在屏幕上,手裡握著馬鞭,侃侃而談這項皇家運動的引人入勝之處。那時他的身份是一位有錢的地毯進口商。克萊裡庫齊奧家族覺得他這樣做太過分了,漸漸對他產生了戒心。

    就在弗吉尼奧-巴拉佐和聯邦政府的地區檢察官討價還價的當兒,是他的律師向克萊裡庫齊奧家族報告了這個消息。處於半退隱狀態的唐立即從兒子喬治手裡收回大權。這樣的情況必須由西西里的老手來處理。

    緊接著召開了家族會議。到場的人有唐-克萊裡庫齊奧,他的三個兒子——喬治、文森特和佩蒂,還有皮皮-德利納。巴拉佐的行為確實會對家族體製造成損害,不過只有基層的組織會損失慘重。這個叛徒能夠提供有價值的情況,但缺乏法律認可的證據。喬治建議,最壞的可能一旦發生,他們總可以把總部移到別的國家去,但是唐惱怒地否定了他的建議。除了美國,他們能到什麼地方立足?美國給予他們萬貫家財,它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對富裕的公民實行保護。唐經常引用這句話:「寧可放過一千,不可錯殺一個,」隨後又加一句:「這是個多麼美麗的國度!」問題在於安逸的生活導致人的意志薄弱。在西西里,巴拉佐根本沒有膽量背叛變節,想也不敢想違反保密禁規。他的親生兒子會親手殺了他。

    「我年紀大了,不適宜住到外國去,」唐說,「我不會讓一個叛徒把我趕出家門。」

    弗吉尼奧-巴拉佐的問題似乎是小事一樁,卻是一種症候,會影響其他的人。像他這樣的人還有不少,他們不再恪守曾經幫助他們富裕強大的那些老規矩。克萊裡庫齊奧家族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一個老闆,芝加哥的一個,還有坦帕的一個,都喜歡炫耀自己的財富,讓全世界人來瞻仰。然後一旦被抓住,這些人千方百計想逃脫懲罰,殊不知災禍全由自己的粗心大意所造成。他們逃脫懲罰的方式就是違反保密禁規,背叛自己的弟兄。這種毒瘤必須徹底根除。這是唐的意見。不過,他現在想聽聽別人的意見;畢竟,他老了,可能還有別的解決方法。

    喬治就發生的事做了簡要說明。巴拉佐正在和政府的檢察官討價還價。他情願去蹲監獄,只要政府許諾不對他實施「被敲詐者操縱及腐敗組織」法案中的有關條款,只要他的妻子和孩子繼續享有他的財富。當然,他也力爭不去坐牢,如果那樣的話,他得出庭作證,指控他所背叛的人。他和他的妻子將受「證人保護計劃」的庇護,改換身份度過餘生。他還將整整容。而他的孩子也將過著富足體面的生活。這就是達成的交易。

    不管巴拉住有多少缺點和錯誤,他們一致認為他是個溺愛孩子的父親。他的三個孩子都受到良好的教育。一個兒子即將從哈佛大學商學院畢業,女兒西爾在紐約第五大道經營一家高級化妝品商店,還有一個兒子做計算機工作,為航空航天計劃服務。他們應該有這樣的好運。他們是真正的美國人,生活在美國夢裡。

    「那麼,」唐說,「我們給弗吉尼奧捎個信,讓他心裡有個數。他可以背叛任何人。把他們送到監獄裡或者扔到海底去。但是,如果他膽敢說克萊裡庫齊奧家族一個字,他的孩子就完蛋了。」

    皮皮-德利納說:「威脅似乎再也嚇不住人了。」

    「這威脅直接出自我的口,」唐-多米尼科說,「他會相信的。對他本人不要做出任何承諾。他會明白的。」

    文森特說話了。「一旦他被置於『保護計劃』之下,我們根本不可能接近他。」

    唐問皮皮-德利納:「你呢,我的『鐵鎯頭』,你怎樣看這個問題?」

    皮皮-德利納聳了聳肩。「在他出庭作證之後,他們將把他置於『保護計劃』之下,那時我們肯定能接近他。不過,這事會招致極大的轟動和公眾的關注。值得嗎?那又能改變什麼呢?」

    唐說:「公眾的關注和輿論的轟動,正是這事值得一試的地方。我們將向全世界傳達我們的信息。事實上,這事一旦要干了,就得幹得很出色。」

    喬治說:「聽其自然吧。隨便巴拉佐說什麼,都不可能對我們造成滅頂之災,爸,你的辦法有點只顧眼前。」

    唐沉思片刻。「你說得不錯。但是什麼事有個長久的解決方法?生活中到處都是不確定的因素和臨時的解決方法。你是不是對懲治巴拉佐能否殺一儆百表示懷疑?也許可以起到這種效果,也許不行。肯定會嚇住一些人。沒有懲罰,上帝也不可能締造出一個世界來。我將親自和巴拉佐的律師談談。他會明白我的意思,並會傳達我的信息。巴拉佐肯定會相信我的話。」他頓了一會.又歎了口氣,「審判結束之後,我們著手做這事。」

    「那他的妻子呢?」喬治問。

    「她是個好女人,」唐說,「但是她的個性太美國化了。我們不能聽任一個悲痛欲絕的寡婦到處申訴她的痛苦,透露一些秘密。」

    佩蒂第一次開口說話。「弗吉尼奧的孩子怎麼辦?」佩蒂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殺人狂。

    「如果沒有必要,我們不會大開殺戒。我們不是魔鬼,」唐-多米尼科說,「何況巴拉佐從不對他的孩子談論自己的事。希望整個世界都相信他是個騎手。就讓他到海底去騎他的馬吧。」大家都沉默不語。然後,唐不無傷感地說:「放過那些孩子吧。我們生活的國家裡,畢竟沒有子報父仇的傳統。」

    第二天,弗吉尼奧-巴拉佐從他的律師那裡得知了唐的信息。這些信息的表達,用語很花哨。唐和巴拉佐的律師當面交談的時候,唐表達了他的願望,希望老朋友弗吉尼奧-巴拉佐只保留了對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的美好印象,克萊裡庫齊奧家族時時都會維護不幸的朋友的利益。唐又告訴律師,巴拉佐不必擔心他的孩子會遭到任何危險,即使紐約第五大道也是安全的,而且唐將親自擔保他們會平安無事。他,唐,很清楚巴拉佐非常愛護自己的孩子;他也知道監獄、電椅、地獄裡的魔鬼,都不可能嚇怕他那勇敢的朋友,唯一擔憂的是子女會受到傷害。「告訴他,」唐對律師說,「我,我本人,唐-多米尼科-克萊裡庫齊奧擔保不會有任何不幸降臨到他們身上。」

    律師把唐的話一字一句地告訴了他的委託人,巴拉佐回答如下:「告訴我的朋友,同我父親在西西里一同長大的最親愛的朋友,我以無限感激的心情信賴他的擔保。告訴他,我對克萊裡庫齊奧家族所有的人只有最美好的記憶,這些記憶太深刻了,我決不會提到他們。我親吻他的手。」

    緊接著,巴拉佐當著律師的面唱了起來:「特拉——拉——拉……」「我想我們最好把證詞再仔細查看一遍,」他又說道,「我們不願牽連好朋友……」

    「好的。」律師說。事後他向唐做了匯報。

    一切都按計劃順利進行。弗吉尼奧-巴拉佐違背保密禁規,出庭做證,把無數的下屬送進了監獄,甚至牽連上了紐約市的一個副市長。但對克萊裡庫齊奧家族隻字未提。完事後,巴拉佐夫婦銷聲匿跡,被「證人保護計劃」看護起來了。

    報紙和電視報導洋溢著興高采烈的氣氛,不可一世的黑手黨組織被搗毀了。成百上千的照片和電視的跟蹤報導,記錄下了囚犯們被趕進大牢的情景。有關巴拉佐的報導佔據了《每日新聞》的中心頁:黑手黨大頭目落網,還附有照片,上面有他和他的古董小汽車,他的參加肯塔基賽馬會的馬匹,他的令人咋舌的倫敦時裝。真是窮奢極欲的生活。

    唐指派皮皮查找巴拉佐夫婦,並加以懲處。唐說:「這事要做得能引起同樣大的轟動效應。我們不能讓他們忘了弗吉尼奧。」但這項差事花了鐵鎯頭一年多的時間才得以完成。

    克羅斯記得巴拉佐,他是一個快活、慷慨的人,給克羅斯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克羅斯隨皮皮前往巴拉佐家裡吃過飯,因為巴拉佐夫人做得一手意大利式的好菜,尤其是那道用大蒜和芳草做調料,花椰菜和通心粉一起炒的菜,克羅斯至今仍念念不忘。克羅斯從小就和巴拉佐家的孩子們一起玩耍,十幾歲時,甚至喜歡上了他家的女兒西爾。那個美妙的星期天之後,西爾在大學裡一直給他寫信。趁現在單獨和皮皮待在一起,克羅斯說:「我不願意做這事。」

    他的父親看著他,不無傷感地笑了。「克羅斯,這種事時有發生,你得習慣才好。不然的話,你是沒法立足的。」

    克羅斯搖了搖頭。「我不能做這事。」

    皮皮歎了口氣。「好吧,我會告訴他們,你只參與行動的籌劃。讓他們把丹特派來做具體的工作。」

    皮皮開始了徹底的調查。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用巨額賄賂突破了「證人保護計劃」的防線。

    巴拉佐夫婦倆更換了身份證、出生證、社會保險號碼、結婚證等證件,臉部也整了容,改變了原來的模樣,使他們看上去足足年輕了10歲。因此他們覺得可以高枕無憂了。但是,他們沒有充分地意識到,身材、姿勢、嗓音仍使他們不難被人認出來。

    一個人的老習慣是很難改的。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弗吉尼奧-巴拉佐和妻子一起駕車去離他們的新家不遠的南達科他的小鎮,準備進一家當地政府特許的小賭場去賭博。在回去的路上,在皮-德利納和丹特-克萊裡庫齊奧帶著六個人,攔住了他們。丹特在扣動手槍扳機之前,禁不住違反事先的安排,向這對夫婦洩露了自己的身份。

    沒有任何藏匿屍體的舉動。沒有拿走任何值錢的物品ˍ人們斷定這是由報復引起的兇殺,是向公眾傳遞了一個信息。報紙和電視的輿論宣傳充斥著義憤填膺的言辭。當局許諾要對兇手繩之以法。事實上,這起兇殺激起的公憤似乎足以危及整個克萊裡庫齊奧王國。

    皮皮被迫在西西里躲藏了兩年。丹特成了家族的頭號鐵鎯頭。克羅斯被任命為克萊裡庫齊奧家族西部地區的老闆。他拒絕參加謀殺巴拉佐夫婦的舉動已經記錄在案。他沒有當一名鐵鎯頭的氣質。

    皮皮退隱西西里兩年的前夕,唐-克萊裡庫齊奧和兒子喬治最後一次會見了他,為他餞行。

    「我必須為我兒子向你們道歉,」皮皮說,「克羅斯還年輕,免不了會多情善感。他的確非常喜歡巴拉佐一家人。」

    「我們也喜歡弗吉尼奧,」唐說,「他是我最喜歡的人了。」

    「那為什麼要殺了他?」喬治問,「這事招來這麼大的麻煩,簡直有點不值得。」

    唐-克萊裡庫齊奧嚴厲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規矩,你就無法生活。一旦大權在握,你就必須用它來嚴明法紀。巴拉佐犯了個嚴重的錯誤。皮皮明白這一點,不是嗎,皮皮?」

    「我當然明白,唐-多米尼科,」皮皮說,「不過您和我都屬於老派人。我們的孩子們理解不了。」他頓了一下,接著說,「我想感謝您,讓克羅斯在我走後擔任西部老闆。他不會讓您失望的。」

    「這點我很清楚,」唐說,「我對他的信任不亞於對你的信任。他頭腦靈活,心腸軟,這只不過是年輕人的通病。時間長了就好了。」

    一個丈夫在布朗克斯聚居區當差的女人為他們烹飪了晚餐,並且一直在旁侍候。她忘了給唐準備一碗磨碎的巴馬乾酪,皮皮走進廚房取來了磨碎機,把碗放到唐的面前。皮皮小心翼翼地把乾酪磨碎,盛在碗裡,然後看著唐把手中的大銀勺子插進那個發黃的小山丘,舀了一勺放進嘴裡,又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家釀的烈性葡萄酒。這是個有膽有識的人,皮皮心想。80多歲了仍能對一個罪人宣判死刑,仍能吃這些純度很高的乾酪,喝這種烈性葡萄酒。皮皮隨意問了一句:「羅絲-瑪麗在家嗎?我想和她告個別。」

    「她那該死的瘋癲又發作了,」喬治說,「她把自己鎖在屋子裡,感謝上帝,不然我們就吃不成這頓晚餐了。」

    「唉,」皮皮說,「我一直以為她會慢慢好轉的。」

    「她想得太多,」唐說,「她太愛她兒子丹特。她拒絕接受這個事實:世界就是現在的世界,你就是現在的你。」

    喬治流利地問道:「皮皮,這次對付巴拉佐的行動之後,你覺得丹特怎麼樣?他是不是很有膽量?」

    皮皮聳聳肩,不說話。唐不滿地哼了一聲,目光犀利地盯著他。「你有什麼話儘管直說,」唐說,「喬治是他的舅舅,我是他的外公。我們血脈相連,可以互相評價。」

    皮皮放下刀叉,凝視著唐和喬治。他略帶遺憾地說:「丹特有張血淋淋的嘴。」

    在他們的世界裡,這是一句行話,暗指某人在執行任務時殘忍暴虐,暴露出獸性的一面。在克萊裡庫齊奧家族裡,這種行為是絕對禁止的。

    喬治身子後仰,靠著椅背上,說:「我的上帝。」聽到這句褻瀆神靈的話,唐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隨著又朝皮皮揮揮手,示意他繼續往下說。唐似乎不感到意外。

    「他是個不錯的學生,」皮皮說,「個性很適宜,而且身強力壯,行動敏捷,頭腦靈活。但是他卻以殺人為樂。他和巴拉佐夫婦糾纏的時間太長。在打死那女人之前,他和他們交談了10分鐘,然後又過了5分鐘,才開槍打死巴拉佐。我不贊成這種作法,但更重要的是,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出紕漏,每一分鐘都十分重要。做其他的事時,他的手段也很殘忍,完全沒有必要。就像是回到了過去的年代,用肉鉤子把人吊死被認為是聰明之舉。我不想再細說了。」

    喬治惱火地說:「這是因為這個蠢貨外甥個子矮。他是個該死的侏儒。還戴著那些該死的帽子。他到底從哪兒搞來的?」

    唐幽默地說:「這得去問黑人。黑人從哪兒搞來的,他就從哪兒搞來的。我在西西里長大時,人人都戴很滑稽的帽子。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呢?誰又管它是怎麼回事呢?現在,你不要胡說八道了。我也戴過滑稽的帽子。這可能是遺傳的。從他小時候起,他媽媽不停地向他頭腦裡灌輸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媽媽應該再嫁的。寡婦如同蜘蛛,吐的絲太多。」

    喬治急切地說:「不過,他做事很出色。」

    「比克羅斯強,」皮皮也懂得圓滑地說話,「不過有時候,我覺得他的瘋勁趕得上他的母親。」他頓了一下,「有時候我甚至被他嚇壞了。」

    唐又吃了一口乾酪,喝了一口葡萄酒。「喬治,」他說,「管教管教你的外甥,幫他改正錯誤。不然的話,家族所有的人都會跟著倒霉的。但是,不要讓他知道,這是我的意思。他年紀大小,我年紀太大,影響不了他。」

    皮皮和喬治都清楚這話裡有假,但是如果唐要躲在幕後,肯定有他的道理。此刻,他們聽到頭頂上有腳步聲,有人下樓來了。羅絲-瑪麗走進了餐廳。

    看到她的瘋病正在發作,三個男人不由得有點恐慌。她的頭髮亂蓬蓬的,臉上化的妝很古怪,身上穿的衣服皺巴巴的。更嚴重的是,她的嘴張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很機械地擺動著身體和手,表達她要說的話。她的姿態令人生畏,卻生動傳神,勝過用語言表達。她恨他們,她要他們去死,她要他們的靈魂永遠受到地獄之火的煎熬。他們吃飯會噎住,喝酒會瞎眼,和妻子同床會掉陰莖。然後,她端起喬治和皮皮的盤子,在地上摔得粉碎。

    這些都是許可的,但是,幾年前她第一次發作的時候,她把唐的盤子摔得粉碎,唐命人把她抓了起來,鎖在她自己的屋子裡,然後把她打發到一家特別護理中心住了三個月。即便這會兒,唐的反應也是迅速給乾酪碗蓋上蓋子,因為她不停地吐唾沫。突然,羅絲-瑪麗停了下來,變得十分安靜。她對皮皮說:「我來和你告別。我希望你死在西西里。」

    皮皮對羅絲-瑪麗產生了極度的憐憫。他站起身來,把她抱在自己的懷裡。她沒有掙扎。皮皮吻了吻羅絲-瑪麗的臉頰:「我寧願死在西西里,也不願回來看到你這個樣子。」她掙脫他的懷抱,跑上樓去。

    「非常感人,」喬治不無譏諷地說,「不過,你用不著每個月都這樣縱容她。」他說這話有點不懷好意,但是大家都清楚,羅絲-瑪麗早就過了更年期,發病的頻率一個月不只一次。

    唐對他女兒的發病似乎最是無動於衷。「她會好轉的,或許她會死的,」他說,「如果都不會,我就把她送走。」

    緊接著他又對皮皮說:「我會通知你幾時從西西里回來。好好休息,我們一天比一天老了。不過得留意著點,為聚居區招募一些新人。這很重要。我們必須招一些可靠的、不會出賣我們的人,這些人恪守保密禁規,不像生在這個國家的流氓無賴們,想過舒適的日子,卻不願付出任何代價。」

    第二天,皮皮已經出發去西西里了,丹特被召到誇格大宅度週末。第一天喬治讓丹特一直陪著羅絲-瑪麗。看到他們彼此依戀的情景,實在令人感動,和母親在一起,丹特像完全換了個人似的。他不再戴怪模怪樣的帽子,總是陪母親繞著宅子散步,或者出去吃飯。他對母親慇勤侍奉,像一個18世紀的法國騎士。母親突然歇斯底里地痛哭流涕時,他總是把她抱在懷裡,她的病因而也不會發作起來。他和母親常常絮絮低語,很是親密。

    吃晚餐時,丹特幫著羅絲-瑪麗擺好桌子,幫著磨碎唐的乾酪,總是在廚房裡陪著她。羅絲-瑪麗為丹特做他最喜歡吃的菜,有花椰菜炒雞翅,還有烤羊肉加鹹豬肉和大蒜。

    喬治總是對唐和丹特的親密關係感到驚訝。丹特對唐照顧周到,先把雞翅和花椰菜一勺一勺地舀到唐的盤子裡,又把舀巴馬乾酪的大銀勺擦了又擦。丹特調侃著老頭子:「外公,如果你換一副新牙,我們就不用給您磨乾酪了。現在的牙醫醫術高明,能把鋼條植進您的下巴。簡直是個奇跡。」

    唐的回答也帶著調侃的味道:「我想要我的牙齒隨我一同去見上帝,何況,我太老了,經不起什麼奇跡了。上帝沒有必要在我這個老古董身上浪費一個奇跡吧?」

    羅絲-瑪麗為著兒子的緣故精心打扮了一番,顯露出幾分年輕時的美貌。看到父親和兒子如此親密,她似乎很高興。她一貫憂心忡忡的神情不見了。

    喬治也感到心滿意足。令他欣慰的是,妹妹心情很愉快。她不再使人大傷腦筋,烹飪手藝也好多了。她不再用責怪的眼神瞪著他,她的瘋病一時半會也不會發作。

    唐和羅絲-瑪麗都上床休息之後,喬治把丹特帶到私室裡。這間屋子沒有電話機,沒有電視機,跟其他的房間沒有任何的聯絡設備。它還有一扇厚重的門。屋裡擺著兩張黑色的真皮長沙發,還有一些裝有飾釘的黑色真皮椅子。另外還有一個放威士忌的酒櫃和一個小酒吧,裡面放著小冰箱和一個擺放玻璃杯的架子。吧檯上放著一盒哈瓦那雪茄。還有,這間屋子沒有窗戶,像個小山洞。

    丹特的臉上,總是流露出他這個年齡層次的人不該有的狡黠有趣的神情,讓喬治覺得心裡很不安。丹特的眼睛總是閃著過分狡黠的亮光,喬治也不喜歡丹特的五短身材。

    喬治調了兩杯酒,給自己點了支哈瓦那雪茄。「感謝上帝,在你母親身邊你沒有戴那些古怪的帽子,」他說,「你為什麼戴那種帽子呢?」

    「我喜歡,」丹特說,「也為了吸引你、佩蒂舅舅和文森特舅舅的注意。」他頓了頓,又調皮地咧著嘴一笑,「戴上它們,我顯得個子高一些。」此話不假,喬治心想,戴上帽子,他看上去英俊多了。他那雪貂似的臉龐一經帽子襯托,顯得特別耐看,一摘下帽子,整個五官看起來怪怪的,很不和諧。

    「外出執行任務時你不應該戴那些帽子,」喬治說,「那樣你很容易被別人認出來。」

    「死人說不了話,」丹特說,「執行任務時,我把所有的目擊者都殺掉。」

    「外甥,不要強辭奪理了,」喬治說,「你那樣做並不高明,冒的風險很大。家族不希望擔風險。還有一件事,有傳言說你有一張血淋淋的嘴。」

    丹特頭一次發火了。轉瞬間,他又變得惡狠狠的。他放下酒杯,問:「外公知道這事嗎?這話是不是他說的?」

    「唐不知道這事,」喬治撒謊道,他是個編謊的專家,「我不會告訴他的。他最疼你,這事會讓他傷心的。不過我得告訴你,執行任務時不要再戴那些帽子,嘴也不要沾得鮮血淋漓的。現在你是家族的頭號鐵鎯頭,卻把工作當成尋歡作樂。那樣太危險,違背了家族立下的規矩。」

    丹特似乎充耳不聞喬治的話。他正想著什麼,笑容又浮上了嘴角。「肯定是皮皮告訴你的。」他溫和地說。

    「沒錯,」喬治回答很乾脆,「皮皮最在行。我們讓你跟著他,就是想讓你學到正確的工作方法。你知道他為什麼最在行嗎?因為他心腸好,從不把殺人當作取樂的方式。」

    丹待再也忍不住了。他爆發出一陣大笑,先是滾到沙發上,又滾到地板上。喬治目光陰冷地注視著丹特,心想他瘋癲的程度趕得上他母親。丹特終於站起身來,猛喝了一口酒,非常開心地說:「你是說我心腸不好。」

    「對,」喬治說,「儘管你是我的外甥,但我清楚你是什麼貨色。你和兩個人吵架,沒有徵得家族的同意就把他們殺了。唐不會懲罰你的,他甚至不會責罵你。接下來你和一個歌舞女郎鬼混,一年後,把她也殺了。是因為你一時性子上來了。你讓她也『吃聖餐』,她的屍體不會被警方發現。你自以為是個聰明的小無賴,但是家族掌握的證據足夠證明你有罪,儘管你永遠不可能被送上法庭。」

    丹特安靜下來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心裡在暗暗盤算。「這些唐都知道嗎?」

    「知道,」喬治說,「不過,你仍是他最疼愛的外孫。他說不要追究了,還說你年齡還小,你慢慢會學好的。我不想讓他知道你有著一張血淋淋的嘴,他年事已高。你是他的外孫,你母親是他的女兒,這事會傷透他的心。」

    丹特又笑了起來。「唐有一顆善良的心。皮皮-德利納有一顆善良的心,克羅斯有一顆膽小如鼠的心,我母親有一顆破碎不堪的心。我卻連心都沒有?你呢,喬治舅舅?你有心嗎?」

    「我當然有,」喬治說,「我仍在容忍你。」

    「那麼,唯一只有我,沒有一顆該死的心了?」丹特說,「我愛母親,也愛外公,他們倆卻互相憎恨。我越長大,外公對我的愛就越減少一些。你,文尼和佩蒂根本不喜歡我,雖然我們之間有血緣關係。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些事嗎?不過,我仍舊愛你們所有的人,即使你覺得我比不上那該死的皮皮-德利納。你以為,我連該死的腦袋也沒有長嗎?」

    這番衝動的話把喬治驚呆了。說的都是實情,他不由得警覺起來。「你誤會唐了,他還同以往一樣地疼愛你。佩蒂、文森特和我也是這樣。我們難道沒有把你當自家人對待嗎?當然,唐是有點疏遠,但他是個老人。至於我,只不過是提醒你注意自身安全。你幹的事危險性很大,不得不小心謹慎一些。你不能把個人感情牽扯進去。那會帶來滅頂之災的。」

    「文尼和佩蒂知道這些事嗎?」丹特問。

    「不知道。」喬治說。又是一句謊話。文森特跟喬治談起過丹特。佩蒂沒有談過,但佩蒂生來就嗜殺成性。即便是他,也不太喜歡同丹特待在一起。

    「對我的幹事方式還有什麼別的意見?」丹特問。

    「沒有了,」喬治說,「不要為這事耿耿於懷。我是以舅舅的名義給你提些建議。但是,我得憑我在家族裡的身份再說你幾句。沒有徵得家族的同意,以後不要隨隨便便地讓人『吃聖餐』或行『堅信禮』。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丹特說,「不過我還是家族的頭號鐵鎯頭,對不對?」

    「皮皮休假回來之前,你一直都是,」喬治說,「還得看你的表現。」

    「我會按你的意思做,少拿我的工作尋開心,」丹特說,「行了吧?」他親熱地拍拍喬治的肩膀。

    「好,」喬治說,「明晚帶你母親出去吃飯吧。好好陪陪她。你外公會很高興你那樣做的。」

    「沒問題。」丹特說。

    「文森特在東漢普頓附近有一家飯店,」喬治說,「你可以把你母親帶到那裡去。」

    丹特突然問道:「她的病情是不是惡化了?」

    喬治聳聳肩。「她忘不了過去。她應該忘掉過去的事,可她死抱住不放。唐常說:『世界就是現在的世界,你就是現在的你。』這是他的口頭禪。但是她不願意面對現實。」他疼愛地擁抱了丹特,「好了,就當我們沒有談過這些。我向來不喜歡教訓人。」彷彿他不是唐特意派來勸說丹特的。

    星期一早晨,丹特走後,喬治把整個談話向唐做了匯報。唐歎了口氣。「他過去是個多麼可愛的小男孩。他怎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喬治有一個難得的優點。只要他願意,他總是心裡想什麼,嘴上說什麼,對他的父親——了不起的唐也不例外。「他和他母親談得太多。他的血緣裡遺傳了邪惡的因素。」說完,他們兩人沉默良久。

    「皮皮回來之後,你的外孫怎麼辦?」喬治問。

    「不管怎麼樣,我認為皮皮該退下來了,」唐說,「丹特得有機會出人頭地,他畢竟是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的人。皮皮到西部給做老闆的兒子當顧問吧。必要的話,他可以當丹特的指導。沒有人比他更在行了。同聖迪奧家族的火並就是明證。不過他應該安度晚年了。」

    喬治用譏諷的口吻嘟噥了一句:「名譽鐵鎯頭。」但是唐假裝沒有領會喬治的玩笑。

    唐皺了皺眉,對喬治說:「你很快就要接我的班了。時刻牢記,你的重任在於使克萊裡庫開奧家族有朝一日融入合法社會,世代繁榮下去。無論這個選擇有多艱難。」

    說完,他們各自走了。直到兩年之後,巴拉佐謀殺案被官僚主義的迷霧所掩蓋,皮皮才從西西里回來。這團迷霧是克萊裡庫齊奧家族一手營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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