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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愛情結晶品 文 / 秦瘦鷗

    六愛情結晶品

    秋海棠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便接到了一封從天津寄來的快信,雖然在他自己的心理上,這封信差不多已經是一封家信了,但不幸的是信遞到他手裡的當兒,他的畏友袁紹文恰巧就坐在他對面的一張沙發上,兩下的距離,最多不過四五步路,這就使他不能不暫時把這封信藏起,同時還竭力安定心神,不使自己的興奮的情緒透露出來。

    「快信是誰寄給你的?」紹文吸著一支捲煙,輕輕地這樣問,但並不是盤詰,只是親密的朋友中間所常有的一種關切。

    過去的幾年中,秋海棠對於他,委實從不曾說過半句謊話,現在幾乎使他手足無措了。

    「是……是玉昆寄來的。」好容易給他想出了一個掩飾來。

    紹文放下了手裡的報紙,微微一笑。

    「這個傢伙倒也硬氣得很!他自己因為打壞人,連累了你,便就此不來了;其實從小的老兄弟,有什麼生分的?」他偶爾望壁上的時鐘一看,便立刻站了起來。「快些,今兒三叔不是要我們去吃飯吧?現在已快十二點鐘了,我們要走就得走啦!」

    秋海棠的臉上不由突然紅了一半,他現在幾乎沒有勇氣再看見袁寶藩了。

    「你先請好不好?」他支吾著說,「停一會趙四還有一些事情要跟我商量商量……。可是最多再過半個鐘頭,我一定也到了。你先請一步吧!」

    紹文打衣架上取下了自己的呢帽,很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出秋海棠為什麼這樣神情恍惚起來,心裡似乎有什麼事放不下,便走前一步,透著極誠懇的態度說:

    「有什麼事不妨說出來,讓我聽聽,何苦一個人發悶?」

    他倒真是好意,但這件事秋海棠怎麼能對他說呢?而且他越是這樣問,越使秋海棠心裡覺得慌亂起來;要不是多年唱戲的經驗幫助他,幾乎無法再掩飾。

    「實在只是一些小事,七爺。」他像做戲一樣的勉強裝得鎮定起來,還故意低下頭去,拂去了衣角上的一些灰塵。

    「好,那末我就先走了!」紹文戴上了帽子,一路走一路向他說:「你能夠去最好,真的不能去也不妨,反正三叔也沒有什麼正事。」

    往常因為紹文在他家裡走動得很勤,所以彼此就不拘什麼客套了,紹文要走,他總是站起來點點頭就算了,今天他卻破例把他送到了門口,心裡似乎覺得十二萬分的對不起他,同時又惟恐他再退回來。

    這對於紹文當然是格外覺得很奇怪的,他在車子上不住的反覆思索著,不知道他這一個好朋友的態度,今天為什麼變得這樣突然反常起來?

    就在他一路狐疑莫決的時候,秋海棠已躲進了自己的臥室去,慌不迭的撕開了湘綺的來信,在一種興奮得幾乎就要暈過去的情緒下,開始一行一行的閱看了。

    「……你走了之後,我有整整一晝夜忘記了睡覺,忘記了吃飯。對於你,我當然可以毫無忌諱的說:最初我心裡的確是充滿了懊悔和怨恨的感覺,好像有許多人站在我的面前指著我痛罵,我險些真要相信自己已經犯了一樁大罪了!一個已有丈夫的女人,怎麼再能幹出這種事來呢?何況你還是一個伶人,一個唱旦角的伶人……!」

    看到這裡,秋海棠的臉是完全漲紅了,心裡也不由深深地懊悔前天晚上不該那樣的興奮,以致破壞了自己好幾年來的操守,和自己真心敬愛的一個女人的貞節。

    「也許她從此不肯再理我了!」他不由懷疑這一封信或者就是絕交信呢?

    但再看下一節,湘綺的語氣便完全不同了。

    「丈夫,然而我的丈夫是誰呢?袁寶藩,他只是我的殺母之仇,那裡可算是我的丈夫!不錯,他們有錢的人即使娶上三妻四妾,在他們想來,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我不能禁止他;可是他要娶小老婆,就該從那些不三不四的一般身份適稱的女人中間去找尋,不應該沾污一個清白人家的少女。何況根本又不是兩相情願,而是他用了極卑鄙無恥的手段,布成了一個騙局,使我們全家鑽進這個圈套的。所以我覺得我不但不是他的妻子,而且也不是他的小老婆,只是給他幽禁起來的一個囚犯!憑著這種種的理由,昨天深晚,我就毫不隱瞞的把我們的事告訴了……。」

    「呀!」秋海棠差一些嚇得失聲高喊起來。

    「……我母親的亡靈。我燃起了香,虔虔誠誠地在她靈座前默禱了幾十分鐘,現在我的心已完全安定了,而且我相信母親在地下一定也是覺得很安慰的……!」

    秋海棠的心也跟著安定了,他不由深深地鬆了一口氣,得意的微笑,也立刻浮到了他臉上來。

    「……從此以後,希望你能夠永遠當我像你家裡的人一樣,我自己也決心永遠愛你;只要有一個機會,我一定會想法子跳出姓袁的樊籠的……!」

    他情不自禁地把那幾頁信紙抱在胸前,當它們像一個人一樣的溫存著,好久才放下來再繼續閱看。

    「你的職業和環境都和別人不同,以後行動必須格外謹慎,像他那樣的一個人,是決不會把害人當做一件事的……。」

    湘綺這幾句忠告,實在並不是過慮,秋海棠自己也曾聽袁紹文說過,有一次,袁總辦手下有一個辦理文稿的人,私通了他家裡一個丫頭,在發現的一天,便被袁寶藩自己用手槍打死了。說起這個人的老子,還是跟老袁做事時候的把兄弟咧!

    但在當時,秋海棠卻並沒有連帶想到這一件事,因此也就沒有把湘綺這幾句話深印在腦海裡。

    一星期之後,他已經無法再使自己安坐在北京了,華樂園三天約定的戲唱完之後,他便告訴袁紹文和趙四等一班人說,劉玉華最近從南方回來,在香河家裡害病,有電報來要他去一次,所以不能不出門三四天。這一篇謊話別人聽了,倒果然很相信,只是無法瞞過榮奎;他想自己和三老闆是差不多永遠在一起的,這幾天工夫裡何嘗見過有電報給他呢?

    「這裡頭一定有文章!」當他把秋海棠送出大門的時候,便禁不住暗暗這樣想。

    秋海棠卻萬萬料不到這小子會如此生心,跨上火車,便巴不得立刻就到天津;然而火車究竟不是他造的,也不是為他一個人而開的,在規定的鐘點以前,他當然只有坐在車廂裡發悶的份兒。

    「忘記沒有向袁紹文打聽一下,不知道老袁幾時也想到天津去。」在悶坐的時候他才想起自己動身以前,竟沒有顧慮到這一點,可是再一想,心又放下了。第一,他以為老袁無論那一天從北京動身,湘綺那裡總應該有些消息;第二,他想自己只在糧米街走動,不到袁家去,彼此也就絕對不會撞見了。

    可是一見湘綺,他才知道自己所料的有些不對。

    「他的脾氣太古怪,每次來從不先通知我。」湘綺倒一直還住在糧米街的家裡,和七八天前一樣,因此秋海棠竟不需再費寫信約會的手續,便馬上見到了她;待秋海棠問起了袁寶藩的消息之後,她便皺緊著眉頭這樣說:「所以我第二封信上就勸你少上天津來,反正我們的心已永遠拴在一起,身子疏遠些有什麼關係呢……?」

    湘綺今天穿的還是一身很樸素的布衣,只是髮髻上插著一朵尚未全放的紫紅色的雛菊,似乎另外又添了一重風韻。

    「我自己實在沒有辦法,一顆心簡直從沒有回到北京去過。這短短的幾天,在我真像過了幾十年一樣。」秋海棠手裡捧著一杯那個啞丫頭才遞給他的清茶,目不稍瞬地看定著湘綺。

    湘綺不覺慢慢地垂下了頭去。

    「如果你真擔心他會來的話,我今晚便依舊回去吧!」秋海棠把右腳踏在戶限上,上身微俯,雙手捧定了那個茶杯,眼睛從湘綺的身上移到了外面的庭心裡去。

    這是第二進屋子和第三進屋子中間的一個小天井,裡面種著許多菊花,一頭小花貓正伏在遍曬著陽光的花台上睡覺。

    「這又何必呢?」湘綺也慢慢地站到了長窗邊來。「既然來了,讓我們忘記了一切,快快樂樂的過幾天吧!……誰也不知道這種日子能有多少呢……!」

    說到這一句話,湘綺和秋海棠不由同時苦笑了一笑。

    可是以下的兩天倒的確過得很快活,那個啞丫頭顯然也知道了他們的心事了,款待秋海棠幾乎比湘綺還要慇勤。第三天早上,秋海棠還在湘綺的臥室裡發現了一幅新繡的秋海棠,端端正正地掛在靠近鐵床那一邊的牆壁上,配著非常精緻的鏡框和彩須,使他感激得幾乎掉下眼淚來。

    「最難消受美人恩,」秋海棠隨手取過一支鉛筆來,在一張剛撕下的日曆的背後,縱橫上下的把這句詩寫了一二十遍,還沒有把筆放下。

    湘綺就在旁邊瞧著,不由側著頭撲哧一笑。

    「你的書大概看得很不少吧?」

    「噢……!」湘綺這一問,才把他的注意力從那紙片上移開了。「不錯,這……這都是袁紹文幾年來不斷鼓勵的力量。唉!……」說到這裡,一聲短短的感歎,便由不得他作主的發了出來。「所以,我們這件事對於他,委實多少有些說不過去。」

    「然而他本人原也是反對他叔父的!」湘綺很乾脆地說:「我雖不敢說他一定可以原諒我們,但這件事對於他,也只有很少的一些間接的關係,何致就說不過去呢?」

    「因為一向做事太謹慎了,現在稍微有一些不謹慎,心裡便不覺膽怯了許多。」秋海棠慢慢地把那支鉛筆放回了筆筒裡去,臉上透著很為難的神氣說。

    湘綺正斜坐在床沿上,半個身子靠定了床欄杆,雙手抱住膝蓋,仰起著臉,眼睛看在一行一行的甍磚上,大約默想了兩三分鐘。

    「膽怯有什麼用?」她並不向秋海棠看,只像自言自語的說:「像我們這種偷偷摸摸的樣子,那兒還談得上謹慎兩個字,簡直隨時隨地都可以給人家揭破;到那時候,別說你對袁紹文面上定然弄得大大說不過去,便是我們對於我們自己也何嘗說得過去呢?」

    秋海棠垂下了頭,幾乎給她說得毛骨悚然起來。

    「現在你又不能就和他辦交涉。」

    「話不是這樣說法!」湘綺的眼光,這才從上面的甍磚上移到了他的身上來。「方法也不是死的,反正你家裡並沒有什麼牽掛,我們要走是很容易的事。」

    「走到那裡去呢?」他想到自己每次無論上什麼地方去,街上總有人指指點點的在議論他,好像他臉上貼著名字一樣,因此不由不懷疑走到什麼地方才可以沒有人知道。

    「天津北京這種大地方當然是不能去的,而且這樣的繁華所在我根本也不歡喜,除了遠一點到南方去之外,近的鄉村也行,你難道沒有家鄉嗎?」

    「怎麼沒有!前年我媽死了,還是我送她的靈柩到家鄉去的,那就是滄州的東鄉,張開眼睛往四野裡瞧,差不多全是綠的東西。」提到家鄉,秋海棠的精神頓時就振作了不少。「光是田里種出來的蔬菜,現采現做,就要比大魚大肉好吃得多咧!」

    湘綺立刻從床上站了起來,顯然也很興奮的樣子。

    「滄州雖然太近一些,但既然是鄉下,想必還不致就會給他們找到的。只是袁紹文前年有沒有和你同到那邊去呢?」

    「沒有,因為我那邊根本沒有家了。」

    「那末還有什麼人呢?」

    「有一房叔父和幾個堂姊妹幾個堂兄弟,都是莊稼人,挺老實的。」秋海棠不斷的撫摩著自己的雙手,覺得這一雙手果然保持得很嫩了,細膩也並不輸如一般的婦女,但講起實用來,怎比得上他叔父他堂兄弟他堂姊妹那些人的粗糙得比毛竹還不如的手呢?「跟他們一塊兒過日子,興趣當然要比現在好得多,不過他們鄉下人膽子未免小些,如果知道了我們的事,一定是不敢收留我們的。」

    湘綺更向前走了幾步,衣角已碰到了靠秋海棠右首所按著的一張方桌子。

    「我的意思原不是這樣想,」她彎著四個指頭,輕輕地在那桌子上叩了三五下。「一個人想打主意教別人收留他,根本就不是什麼主意了!天下的事誰能依靠誰呢?所以我們這件事不做便罷,要做就得靠自己……!」

    秋海棠的嘴唇才微微一動,想插口進來,湘綺卻已繼續很有勁地說下去了。

    「你可以先把節下的錢寄一些回去,托你的叔父在附近代買幾畝田地,再蓋上幾間小平房,只說是每年夏天,準備要到鄉下去歇息一兩個月,這樣他們也就不會再多所猜疑了。一面你還好湊著這個機會,多給你叔父一些錢,使他心裡高興,將來同處一村多個照應總是好的。」

    「這個方法很好,過幾天就讓我自己下鄉去走一次。」秋海棠不住的點著腦袋說。

    湘綺不就說什麼,先把身子一轉,換了一個方向,改為背對著窗,臉對著那兩扇暢開著的小門。這幾天,門外已掛上布簾了,那是灰綠色的土布做的,兩層布的中間,還夾著一些薄棉,上下各釘兩條寸許闊的橫木,壓住了簾腳,不使它給風吹起來;式樣不但已經陳舊,便是布的顏色,也顯得很暗淡了。

    「你自己去實在不大好,」湘綺沉吟著說:「常常離開北京,你手下那些人要覺得奇怪了;可是突然把許多錢寄到鄉下去也不大妥當,最好還是你先寄二三十塊錢回去,請你叔父當盤費,讓他自己上你那兒來商量……。」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突然一陣登登的腳步響,那個啞丫頭已拉開門簾走了進來。

    「啊……啊……啊……」她堆著一臉很天真的笑,一進房便指手劃腳的向湘綺做起手勢來了,喉管裡還勉強發出一種咿咿呀呀的聲音。

    湘綺和她常在一起過日子,自己差不多也就成了啞叭,做手勢,看手勢,在她已比說話還容易了。

    「她說煤鋪子裡把兩籮煤送來了,叫我們到外面去看一看,把錢付給他們。」她笑著給茫無頭緒的秋海棠解釋。

    秋海棠也不由笑了,無論他怎樣聰明,也想不到那個啞丫頭所做的幾個手勢之中,竟會包含著這許多意義。

    「這樣說,她的做工簡直要比我們唱戲的還細膩咧!」他一面跟她們走出房去,一面這樣打趣著說。

    湘綺卻沒有聽見,她正和那小丫頭並著肩在前面走,一路互打手勢,一路穿過院子去;秋海棠便隨手在堂屋裡的餐桌上撿起了一份當天的天津商報來,捧在手裡,胡亂翻看著。

    「湘綺的計劃是對的,」可是他的腦神經顯然並沒有集中在報紙上。「不等回去,決定就寫一封信給叔父。」他的念頭開始很急劇地轉動起來。「寄三十塊錢下去,他老人家一定很高興了。……唱戲的飯本來就不是久遠之計,自己能夠在鄉下置一些家產,正是古人所謂未雨綢繆,再好沒有的事;何況還有這麼一個美秀溫文的好伴侶呢?……」

    報上的新聞,他雖沒有注意去看,但兩隻手卻仍不自覺地在動作著,一會兒就把兩張報紙翻到了最後一版。

    「……所怕的還是一旦事情鬧破,給老袁派人上滄州四鄉去一搜……!」他的第二個念頭才想得不到一半,便給那啞丫頭回進來打斷了。

    她的臉上還是堆著怪有趣的憨笑,先把他的衣角拉丁一下,然後又用右手向外面一指,接著又是雙手一陣亂搖。秋海棠還道是湘綺叫他,便放下報紙,打算就此走出去,不料那小丫頭的手搖得更厲害了,甚至連頭也跟著搖起來。

    「我可不懂啊!你這是什麼意思呢?」秋海棠忍著笑向她問。

    她卻還是先把手望外面指了一指,然後又連連的搖手,不過這一次又增加了一個手勢,那是把右手的一隻雞指豎起來,在他面前晃了幾下。秋海棠看了,雖然知道這是代表一的意思,然而一個什麼呢?一籮煤嗎,還是一個人啊?

    實際上倒的確是代表一個人,只是那個啞叭說不出來。湘綺因為外面才來了一個人,萬萬不能讓秋海棠和他撞見,便特意做手勢知會她的啞丫頭,叫她進來囑咐秋海棠不要走出去;偏是秋海棠不懂她的手勢,而同時這個丫頭的年齡又小,一時想不透其中的利害,她瞧秋海棠丟下了報紙反想跨出堂屋去找湘綺,雖然覺得他已錯會了自己的意思,但要伸手去拉住他,卻又害臊不願,並且她實在不知道秋海棠出去碰見了這一個人會發生什麼大關係,否則她當然是會竭力攔阻他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還是去問問你家小姐的爽快!」秋海棠真不耐和她再猜這種啞謎了,腳下一加勁,只幾步便越過了天井,反把那小丫頭丟在他的後面。

    還虧羅家第二進屋子是分著前後兩半的,中間有一排八扇屏門隔著,繞出屏門,才是那一間小小的廳堂和兩個廂屋;秋海棠的左腳才踏進前廳,還沒有把整個身子從廳後轉出去,便先自嚷著:

    「你要她告訴我什麼?她的手勢我……」

    話說到一半,他才發覺廳外的石階上,另有一個身材瘦削,穿一件灰布大褂的男人和湘綺在一起站著,而且臉龐正朝著裡面,只一看就知道是個熟人,便急急把底下的話嚥住,慌不迭的退進屏門後去,雖然他覺得自己的動作已經非常的敏捷,而且還有半扇屏門做掩蔽,似乎不致就給廳外那個人發覺,但方纔的兩句話實在說得太響了一些,那個人怎會不注意呢?

    他握著一顆上下劇烈跳動的心,呆怔怔地站在屏後的反軒裡,彷彿背脊上已給那一對尖利的三角眼狠狠地刺了一下。

    那啞丫頭瞧他依舊又退了回來,倒覺得很歡喜,還道他已領會了自己的意思,便向他微微一笑,獨自跨出前廳去了;可是她這一去隔不到兩三分鐘也又退回來了,臉上顯著異常懊惱的神氣。這次她也不再和秋海棠做什麼手勢了,便拉著他的衣袖,當他像瞎子一樣的一直拖進湘綺的臥室。

    「季兆雄是老袁的侍從,這裡當然是要來的,可惜我沒有想到這一層!不知道有沒有給他看見?」秋海棠在房裡來來回回的蹀躞著,一路不停的想。

    他先是歸怨那個啞叭的不會說話,後來再想想自己也有些太鹵莽,這裡的地方儘管藏得很巧,然而險也真險,一撞到袁家的人,便沒有一句話可以解釋。

    「萬一季兆雄已看出是我,立刻就向湘綺詢問,她將如何回答呢?」他擔憂湘綺已在外面受季兆雄的羞辱了。

    真不知道等候了多少工夫,湘綺才皺著眉頭走進來。

    「……你假使不那麼高聲叫喊,十九倒還不致給他瞧見!」湘綺的語氣裡,多少有一些抱怨他的成分。「後來我雖然忙著掩飾,他也很狡猾地假裝沒有瞧見一樣,但看了他那兩顆閃爍不定的烏珠,使我心裡就不由不害怕。」

    「那末我今晚就離開這裡好不好?」秋海棠無可奈何地說。

    湘綺卻來不及的搖頭。

    「我看他現在一定還在左近掩藏著,一出去倒反而給他瞧得清清楚楚。」季兆雄的陰險的性情,在過去的一年中,也已在湘綺的心上留下根深刻的印象了。「要走還是明天走,而且必須我自己先回英租界,故意找一些事把這個人絆住了,然後你才能打這裡動身。」

    湘綺這一番佈置倒的確不是多餘的,季兆雄方才雖只聽見了秋海棠的聲音,待他想注意,人已退進了屏後去,所看到的只是半個後影,一時當然不能認清。可是他看了湘綺的臉色,便估定中間必有隱情,他儘管並不忠於袁寶藩,卻決不肯放過這樣容易弄錢的機會,所以他從羅家出去之後,便一直在糧米街上打圈子,決心想揭破湘綺的秘密,湊此敲詐一番。當晚雖然候到九點多鐘還不見有人出來,他的心卻還不曾死,準備第二天早上再去守候;不防湘綺已料透了他的心意,清早八點鐘便回到了袁公館,就藉著他昨天所報告的那個廚子酗酒打架的事絆住了他,直到吃過午飯,估量秋海棠已搭上火車走了,才讓他自由。

    就憑這樣,他後來還特地又上糧米街去了兩次,竭力向羅家的鄰居打聽,多少也給他弄到了一些線索。

    一霎眼又是六七個月過去了,現在湘綺才碰到了一個真正困難的問題,那就是她腹中的一塊肉!按照受孕的日期推算,這個孩子無疑的就是她和秋海棠的愛情結晶品,可是近來的情形又有變化,使她一時不能就實行走的一法,儘管秋海棠已在滄州老家置下了田產房屋,也無法打破這一個困難。

    最使她為難的其實還是父親的依舊回來,和哥哥的突然相偕北返,改上西山去養病;因為最初她父親原說過不慣那種「姨丈人」的生活,打算利用從袁寶藩手裡所弄到的幾千塊錢,帶往杭州去,一面治理他兒子的肺病,一面就在南方找個落腳,不再重回天津。那知一到杭州,正碰上他妹丈丟掉了職業賦閒著,想上廣州去謀事,同時葛嶺療養院的費醫生——就是向來給湘綺的哥哥治病,而且已治得有了一些起色的那個醫生。——也因合同期滿,匆匆就要回德國去了,臨走時便把北京郊外西山上的一家醫院鄭重推薦給他們,因此羅家父子倆便反而一齊回到北京來,使湘綺平添兩重太累,再也不敢想到出走這一個念頭了。

    但留在袁家,即使袁寶藩心裡不起什麼疑心,自己又怎樣留得住?將來孩子下地之後,難道真的打算認老袁做爸爸嗎?

    可是腹部的高漲已不容她再遲疑了,沒奈何只得暫時讓袁寶藩沾一些便宜,故意裝得鄭重其事的把這個喜訊告訴了他,勉強使事態緩和下去。

    這在秋海棠的心頭上,自然更是一件不可開交的大事,他一方面要為湘綺擔憂,惟恐在她分娩之前,就會有人把這中間的真相告訴袁寶藩;一方面又不勝替自己焦急,深怕將來孩子落地之後,竟給袁寶藩領去,從此便和自己成為永不相識的路人。

    他的思想儘管並不頑固,年紀儘管很輕,什麼「宗嗣問題」「嗣續問題」的一類念頭,儘管還沒有鑽進他的腦神經來,但他總不能改變自己的個性!他是一個最歡喜孩子的人,全世界的孩子,在他心目中看來,沒有一個不是活潑可愛的小天使;何況這個未來的小天使,還是他和湘綺的愛情結晶品呢?要他甘心放棄他,實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當他受了好幾個前輩同行的迫促,老遠趕到外省去唱一次堂會戲的時候,預算距離湘綺臨盆的日子,已只差三四十天工夫了,孩子的問題,日夜在他心頭縈繫著,上了台,再也不用想打起精神唱戲,一出四五花洞,別人都拚命的冒上,他自己卻險些連詞兒都忘掉,幾乎不能下台。

    在外省住了五天,別人都興高采烈的往各處去亂跑,他卻統共只上市場地去了一次。

    臨走的一天早上,金大個子和榮奎等一干人全上街去買東西了,秋海棠卻獨自留在旅館裡,沒精打采的躺在床上出神;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候,才突然發覺屋子裡已進來了一個人。

    「這幾天我瞧你一直在上心事,倒忍不住要來見你一見了!」說話的就是趙玉昆,剃著光頭,敝著衣襟,說話很乾脆,行動又輕快,又沒有聲息;半年多不見,什麼都不曾改變,只是今天時候還早,臉上居然例外的找不到一絲醉容。

    「啊!是你?」這倒不是秋海棠所預料得到的,心裡頓時就高興了許多。

    「不是我是誰啊?」說著他照例又扮了一個鬼臉。

    「這樣說起來,這幾天堂會裡的那個草上飛,一定就是你了!」秋海棠立刻從床上蹦了起來,歡天喜地的拉著玉昆的手說:「你這個人也真古怪,打天津一走,居然闖到外省來了。這是什麼一會事啊?」

    「什麼一會事?告訴你吧!要吃飯!」玉昆瞧他一站起來,便自己躺了下去。「你要問我為什麼改了這個名字,那還不是和你把吳玉琴三個字改成秋海棠一個樣兒嗎?」

    「我瞧你倒還混得不差吧!」秋海棠也不和他客套,便自己拉過一張椅子來,靠著床沿坐了。

    「不差,至少沒有你那麼大的心事。」趙玉昆那兩顆靈活的眸子,盡在他臉上打盤旋。「喂!老三,有什麼事不妨說出來大家聽聽,說不定我這個不成材的哥哥,還能替你出些力氣呢!」

    這種心事怎樣能說出來呢?最初,秋海棠原是絕對不想告訴他的,但玉昆的口齒向來很伶俐,經不起他用了許多旁敲側擊的方法,秋海棠的心便有些活動了,而十幾年來相處得像親兄弟一樣的感情,也在無形中催促著他,使他經過了十多分鐘的躊躇之後,終於吞吞吐吐地把自己和湘綺的事,一起說了出來。

    「這個倒是很痛快的!」玉昆也興奮得大笑起來。「想不到你竟會替許多受過老袁欺凌的人出這麼一口惡氣……。」

    「輕一些好不好?老二。」秋海棠聽他像歡呼一樣的高喊著,便慌得來不及的站起來把房門掩上,一面向他連連的搖手。

    五昆卻反而笑得更響了。

    「哈哈!現在怎樣又膽小起來了?老實說,這件事要不是你自己告訴我,我真不會相信!」他把兩條腿架得高高地仰望著帳頂說,「可是這位女學生也真有勇氣,將來好歹讓我見一次面行不行?」

    秋海棠卻只能望他苦笑了一笑。

    「孩子的事你不用擔憂!」玉昆的瘦小的身軀,一經蜷縮起來之後,真像床上躺了一頭貓一樣。「只要她先向老袁撒一個嬌,說明不進醫院不生兒子,到那時候,做哥哥的就有辦法了!」

    「進醫院有什麼用呢?」秋海棠莫名其妙地問。

    玉昆可並不就給他說明,只重複的拍著自己的胸膛說:

    「只要她能進醫院,前三天先給我一個信,我就有本事把你的親骨血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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