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文 / 劉紹棠
又是一個中秋節!
金色的秋天,運河平原的田野是望不到邊的,原野伸展著,伸展著,一直跟碧藍碧藍的天空連在一起了,平原上的村落。一個個像是奔跑著似的,遠了,小了。
運河靜靜地流著,河水是透明的、清涼的,無數只運糧的帆船和小漁船行駛著,像是飄浮在河面上的白雲。
瓦藍瓦藍的天空,高高的,高高的,一群群發肥的季候鳥,向運河告別,劃過運河的河面,像一道紫色的閃電,飛向南方去了。
中午,區委會突然把劉景桂叫去了,春枝感到非常突然,她在辦公室一直等到深夜,但劉景桂仍然沒有口來,她只得回家了。
春枝剛剛躺下,就聽見院外有腳步聲跟說話聲。
「你就住在春枝家吧!明天清早咱們三人就趕緊開會。」
「恐怕春枝難免要鬧情緒哩!」
春枝聽出說話的像是俞山松跟劉景桂,便趕緊穿上衣裳走出來,從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她知道劉景桂已經走了,她拔開門閂,俞山松正要敲門,一見春枝,他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沒睡!」
「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俞山松撲哧笑了:「好伶俐的耳朵!」
春枝插上門,轉過身,問道:「區委會找景桂哥有什麼事呀?」
「一件重大的事。」
「啊!」春枝吸了口冷氣,「快告訴我。」
「你思想上要做戰鬥準備。」
春枝想到一定是跟破壞分子做鬥爭的問題了,她立刻沉靜下來,點點頭。
俞山松沉了沉,說道:「我們決定讓景桂同志到地委黨校去學習。」
「什麼?」春枝完全出乎意料,她驚訝地望著俞山松。
「造景桂去學習!」俞山松又重複了一次。
春枝不平地喊道:「為什麼讓他去,我更需要學習呢!」
「最需要的不是你,是景桂。」
「不!不是這樣。」春枝急赤白臉地說,「景桂哥黨齡長,鬥爭經驗多,比我勝過十倍呢!」
俞山松搖搖頭,「往後鬥爭一天比一天更尖銳更複雜,他是領導人,不趕快學習,怎麼能擺佈得開?所以必須讓他到地委黨校去學習一年。」
春枝焦急地問道:「他走了,社裡怎麼辦?」
俞山鬆緊緊攥住她的手,「沉重的擔子,就落在你的肩膀上了。」
春枝幾乎驚叫起來,「我怎麼行啊!」但她剛要出聲,就意識到不能這麼說,便趕緊摀住了嘴。
俞山松愛撫地、責備地說道:「害怕了嗎?」
春枝望著他,那眼光是嚴厲的,她輕輕搖搖頭,低低地說:「我知道自己比景桂哥差得多,可是我知道,有黨……」
俞山松貼近她身邊,撫摸著她,輕聲說:「別害怕,不鍛煉不行啊!明天景桂交代工作的時候,咱們要好好研究研究社內外跟黨內外的問題。你們社裡中農成份增多了,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就會更隱蔽更陰險,這就是說今後的鬥爭一天天更尖銳更複雜了。」
春枝低聲哺哺地說:「我知道,我不怕!」但是她哭了。
俞山松激情地捧起她的臉,那美麗的面孔混合著痛苦和期待,她閉上眼,俞山松低下頭,吻著她,他感到,春枝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慄。
第二天晚上,劉景桂就要啟程了,因為山楂村的十幾隻大船要連夜順流而下,把糧食運到縣城,劉景桂隨同坐船走。
臨行之前,劉景桂留戀不捨地到辦公室去了,辦公室裡,點著一盞小煤油燈,春枝正靜靜地研究剛剛送到的一份通知,是縣委會發下的工作總結提綱。
劉景桂無聲地站在她的背後,默默地望著她,許久,春技才發覺背後有一個影子,忙回過頭,看見是劉景桂,她淒苦地笑了笑。
「安下心去了嗎?」劉景桂笑著問道。
「心是安下去了。」春枝憂愁地說,「只是害怕自己太年輕,沒經驗,擔不起這份沉重的責任。」
「不!要有信心,黨把責任放在你的肩膀上,就是信任你。」劉景桂激動地說,「春枝!你是我介紹人黨的,幾年來,你在黨性上跟工作上進步得很快啊!只要按照縣委區委的指示,按照黨支部委員會的決定,依靠群眾去做,就不會出錯。」
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了,跟春枝親切地談起來。
突然,遠遠地許多人呼喚:「景桂哥,快走吧!要開船啦!」
在渡口,月光下站滿送行的人,俞山松跟劉景桂同大家-一握手,走上了船。春枝鼻頭酸了,但是她強力壓抑住胸膛內的激動,輕輕地對景桂說:「景桂哥,你要常來信啊!」
「我一定不會忘!你也別忘了,把通過的明年生產計劃寄給我一份。」
他們默默地、堅定地握了手。
春寶跳上船,景桂拉住他的手,囑咐道:「你的責任重了,要好好幫助春技工作。」
春寶低下頭,小聲說:「我怕不行……」
「怕困難?」
春寶一抬頭,望著他那嚴厲的但很慈愛的眼光,低低地,卻是非常堅定地回答:「景桂哥,我知道自己工作能力差得多,但是我不怕,有黨,有春枝做出的榜樣讓我學習,我不怕!你放心。」
劉景桂握住他的手,小弟弟的幼嫩的一雙手,緊緊地,緊緊地。
起錨了,船動了,春枝跟春寶跳下船。
十幾隻大船的桅燈一齊亮了,俞山松跟劉景桂站在桅桿下,雪白的桅燈照亮了運河灘,照見了運河的遠方。運河裡,響起一片行船的槳聲。
這是運河平原前進的腳步聲!
這是運河平原向社會主義前進的腳步聲!
1954年6月夏夜到1955年5月初夏清晨
潞河中學——儒林村——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