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素雲伴舞銀屏得祭 姚老歸來木蘭南遷 文 / 林語堂
下一個月,六月,木蘭染患痢疾,差一點兒一病不起。她現在進入了生活裡最傷心的階段。過去的兩個月,耗費了她的元氣,消化不良,比從前瘦多了。阿滿的死,在她心靈上留下了深深的創傷。幾乎一年還沒有恢復愉快的心情。
家裡人也全都改變了。只有一個人沒有改變,那就是曼娘。其實,曼娘也老了一點兒,可是在木蘭眼裡,曼娘始終是木蘭從小就崇拜的那麼美那麼心腸好的曼娘。曼娘的養子阿-現在已經大學畢業,在天津海關做事。阿-敬愛曼娘,就猶如對自己的生身之母一樣。他也學到母親那高尚精細的態度,和同時代的其他青年大不相同。
北京恐怖聲中,經亞逃走了。立夫被捕之後,他恐怕自己遇到麻煩,情形較為安定之後才返回北京。愛蓮和丈夫在一起,不在家中,不過沒離開北京,有時回家探望一下兒,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她給妹妹麗蓮物色到一個丈夫,也是個西醫,所以桂姐的兩個姑爺都是西醫。桂姐的頭髮已經發灰,人也發福了;但是看見兩個女兒婚姻很美滿,自己無憂無慮,若說她做了祖母,看來還不像呢。她不願各處去,這是她享福的時候了,因為她年輕的時候兒很辛苦,她現在還興致勃勃談往事,年輕一代聽來覺得很有趣。可是她和曾太太比起來,曾太太在晚年顯得更好看。曾太太年來多病,但是臉上依然清秀而精明,一看就知道年輕時很美。她倆之間,有這樣不同:曾太太還描眉擦粉,但自曾先生去世之後,桂姐就不再化妝了。
除去曾太太尚在之外,曾先生和木蘭的母親去世,木蘭的父親離家修道,木蘭覺得自己責任重大。阿非已經成年,他可以照顧自己和寶芬。他夫婦自英國回來之後,完全是現代時新派,生下的嬰兒也由一個受過現代教育的護士看護。
因為北京還是動盪不安,在軍閥壓力之下,立夫也許還有二度被捕的危險,所以他接受勸告,暑假中離京赴滬。在北方,奉系張作霖的勢力日形擴大。
立夫究竟要做什麼,頗難決定。國民革命軍已經自廣東開始北伐。黛雲、陳三、環兒,已經到南方參加國民黨的工作,他們參加的黨的工作是很重要的。莫愁堅持立夫必須放棄政治活動,專心從事學術研究。她想限制立夫,不讓他參加國民革命軍的北伐,這實在不容易,不過她成功了。有時候兒,莫愁的決心硬如鐵石,她絲毫不考慮別人的觀點,只堅持自己的想法,即使招惹不快,也在所不惜。她已經做了最後決定,硬是不許丈夫涉身政治,決定就是決定,不能動搖。立夫的家要搬到南方去,這也大致成了定案。
木蘭躺在床上,思索自己,思索和自己親近的人——就是蓀亞和剩下的兩個孩子。孩子還小,婆婆年老多病,全家的重擔在她身上。她想離開,但是辦不到。
蓀亞對她態度冷漠,是為了什麼,她知道得很清楚。她晚上單獨到監獄裡去看立夫,隱瞞著沒告訴他;立夫怕引起了誤會,也沒把這件事告訴妻子。但是立夫獲釋之後,那天晚上吃飯時,人人向木蘭敬酒,恭維她在營救立夫這件事情上她的功勞,這時,蓀亞才聽說木蘭把珠串拆散去作打點之用。蓀亞明白,珍珠,從錢的觀點上看,木蘭是認為無所謂的,即便是她嫁妝中很稀有的珍珠,也是無足輕重的。木蘭和立夫是朋友,他自然知道,自然她沒有不去營救的理由,但是立夫監禁期間她分明有點兒激動過甚,太有點兒失常,關心也太過分。蓀亞和木蘭還是尋常一樣和美,只是彼此之間,總是有點兒什麼沒有說出口的事情。
再者,蓀亞開始越來越注意錢,自己也開始從事一些小營業。古玩店的利潤很大,他對股票投資也越發有興趣。現在他正是三十五歲左右的年紀,性格上發展出獨斷自得的態度。青春時代的輕鬆愉快的心情,輕視金錢地位那樣詩人逸士的胸懷已然消失。在他精神上的這種變化,多少表露在他的臉色上,這就頗使木蘭難過。她很怕這種卑俗現實的態度的渣滓,會存在丈夫的靈魂裡。
木蘭病時,曼娘來探視,第一次發現他們夫婦吵嘴。
木蘭說:「我還是願意離開北京。」
蓀亞說了一句:「你為什麼老是安定不下來?」
「阿滿一死,我就告訴過你我要立刻離開北京。」
蓀亞說:「你知道立夫就要搬走了。」木蘭飲泣不言。曼娘插嘴說:「她現在身體這麼軟弱,你要對她溫柔一點兒才是。」
木蘭抬起頭來,看看丈夫,彷彿懇求般的說:「蓀亞,你應當記得幾年之前,我們說過放棄這種富家豪宅的生活方式,到鄉間過一種草木小民的淳樸生活。我說我願意做飯,自己洗衣裳,有你在我身邊就好。我只需要過平安日子,我能不能過平安日子呢?」
丈夫回答說:「咱們怎麼辦得到呢?媽還在,已經年老,怎麼能放下不管呢?我哥哥和曼娘怎麼辦呢?這都是你的情緒不穩。」
木蘭說:「蓀亞,我原以為你會懂得我的心。」她的病使她的聲音非常的柔和,非常的低。
看見妻子生病,又這樣懇求他,蓀亞說:「好吧。我答應你。可是母親年歲這麼大,不能離開不管哪。」
木蘭很謙順的說:「蓀亞,你只要肯答應,我一定等。」曼娘說:「蓀亞,我做大嫂的,說幾句話你別介意。你是個瞎子。你是天下最有福氣的人,但是你自己並不知道。有這麼個太太,願過一個簡單的小戶人家的生活,願為你做飯,洗衣裳,教育孩子——這是平常人能得到的福氣嗎?你好像並沒有把這個看得多麼珍貴難得。你不瞭解女人。你也不瞭解遇到阿滿這件事受打擊多麼大。」
蓀亞現在彷彿受到了感動,心也軟了,轉過去對妻子說:
「妹妹,你要原諒我。」
曼娘又對木蘭說:「蓀亞說的話,也有道理。從孝道上說,我覺得媽媽還在,你們撂下她也不應當。」
等木蘭恢復到可以出去的時候兒,阿非和寶芬在北京飯店請了一次客。這次請客有雙重目的。阿非看見姐姐非常傷心,人又消瘦,存心讓她散散心,所以這次請客是慶祝姐姐的康復。第二是,立夫由上海回來度假,不久就要和母親、妻子搬家到南方的蘇州去住。在蘇州他們有一家茶莊,而且在蘇州立夫已經租到很好的一棟房子。因為經亞也已經回來,於是邀了曾家全家。曾家來的人有曾太太、桂姐、曼娘、曼娘的母親,阿-、蓀亞、經亞、暗香、素同、愛蓮、麗蓮、麗蓮的丈夫北京協和醫學院的王大衛醫師。在姚家和孔家這邊兒,有馮舅爺、馮舅媽,紅玉的兩個弟弟、阿非、寶芬、珊瑚、立夫、莫愁、博雅。這真是個家庭大聚會。只有傅增湘先生和傅太太算外人。
他們在北京飯店吃飯,飯後要跳舞。在那麼多人之中,只有七個人能跳舞,男人裡就是經亞、阿非、素同、王大衛醫師;在女人裡只有寶芬、愛蓮、麗蓮。其餘的人只能做壁上觀。愛蓮和麗蓮,現在嫁給了西醫,生活在說英文的環境,都起了英文名字。
這是曼娘第一次在洋飯店裡吃飯,也是第一次看見摩登人物跳舞。倘若她公公曾文璞先生還在世,她就不會去了,現在曾先生已然作古,她倒很想看一下兒跳舞。在她看來,那完全不遵守古禮了。但是她現在是個中年的婦人,她以為,同時曾太太也以為,她過了受青春誘惑的危險時期了。
因為在外國飯店裡,阿非、寶芬又是摩登人物,已經摩登得夫婦分桌坐。洋人的這種風俗習慣極其荒唐,簡直不可饒恕,恐怕其原因,是洋人特別重視男女戀愛和鬧風流韻事的緣故。木蘭感到驚異,但是阿非說:「在這種洋地方兒,我們若不笑,誰會笑?」再者,他們坐的是一個長條兒桌子,若想像坐中國圓桌那麼自由談話,就辦不到。向鄰座的女人說話,而不是自己的太太,也的確夠怪的。王大衛和少數幾個男人,則真正和鄰座的女人談起來,別的男人則並沒說話。別的女人也都不說話,而靜靜的坐著,眼睛盡量往別桌上的女人那裡望,或是和自己鄰座男人一旁的女人說話,這樣一來,當然並不舒服。
立夫和傅先生坐在一頭兒,靠著寶芬,木蘭和莫愁坐在另一頭兒,挨著阿非。曾太太和傅太太坐在中間,正對面。蓀亞坐在他母親和曼娘之間。暗香對著曼娘坐,是靠近阿非坐的那一頭兒。桂姐和她女婿王大衛挨著坐。
木蘭還是軟弱蒼白,雖然全桌氣氛輕鬆愉快,她說話不多。她點著一支紙煙,但是並不愛抽。蓀亞想和曼娘說話,但是她很緊張,怕犯錯兒失禮,所以對蓀亞的說話沒有多少回答,他只好向對面他母親和傅太太說話。
這時候兒,中國女人忽然不穿褂子裙子了,改穿旗袍兒。木蘭和莫愁自然也穿著入時。莫愁穿著一件白色的旗袍兒,但是很寬大,因為她懷著孩子,已經七、八個月。木蘭的旗袍兒是桃紅色,用三條兒黑辮子滾的邊兒,使她的身段完全改觀,她丈夫看著也大感新奇。因為穿褂子裙子時,她身體的輪廓在腰以下就被褂子的下端遮住,現在穿上旗袍兒,她那身段兒的自然之美完全顯露出來了。
幾個極端摩登的女人,已經開始只穿奶罩,露了胸部。曼娘是向木蘭借了一件衣裳在今天宴會上穿,所以她看起來和平常她自己就大為不同。她不住的看那幾個穿時髦兒晚禮服的女人,她吃一口東西,很快斜過去看那幾個女人,又趕緊羞得低下頭,然後又抬頭看。趕巧有一個金髮碧眼的高個子的洋女人,穿著閃亮的夜禮服,在他們的桌子前走過。她看見正前面兩尺外,一個完全的赤背。那時她剛用叉子從肉上剷起一小口東西往嘴邊送,她的叉子從手裡掉下去,嗆啷一聲掉在盤子上,她發出了老鼠般的一聲尖叫,倒吸了一口氣。那個洋女人轉身看了看她。曼娘向來怕見洋人,用小鹿的眼睛似的目光,很害怕的向上望。
在用餐時,有幾對已經開始跳舞。傅太太和曼娘坐的正是斜對面,看見曼娘的嘴唇因激動與驚奇而顫動。然後她又把眼睛低下去看自己前面的菜,彷彿即便望一望那跳舞的人也是違背道德的。吃飯之後,王大衛和素同剛開始去跳時,曼娘才認為她看一看並不算不正當了。麗蓮身材苗條,跳得很好看。她回到桌子上來時,臉上發紅,她看見曼娘瞅著她微笑。
阿非來請寶芬去跳,寶芬的座位暫時空了,立夫向蓀亞招手,讓他過去坐。剛才立夫和傅增湘先生說遷到南方去的計劃。今天他到北京飯店見到蓀亞時,覺得蓀亞對他冷冰冰的。這是他第二次注意到這種情形,因為第一次他從監獄回來遇見時,他也注意到蓀亞對他變了。但是現在他要走了,這次請客也主要是請他,他們遇見時,蓀亞應當對他說幾句話。見老朋友對自己冷淡,或是多年不見之後看見老同學,自己非常熱誠,而發現對方卻無絲毫親熱表現,再沒有別的事使他傷心如此之甚的了。又像看見一片美景,使人心神振奮,而同游者卻木然無動於中。不過在自然風景方面,玩賞的人還可以自得其樂。在友情方面,則以相互感應為基礎,否則便無友誼可言,對方若無反應,則猶如美景消失,又如同兒童看見玩具破碎了一樣。所以立夫一看寶芬的座位空出來,他就招手叫蓀亞過來和他以及傅先生一同談話。蓀亞過來坐下,和他們倆閒談,一如往常,立夫心裡才覺得舒服一點兒。木蘭的眼睛一邊看跳舞,一邊不斷往這邊望。
寶芬舞罷回來,一看座位上有人,她就坐在蓀亞的座位上。過了一會兒,經亞過來請她和他共舞。那天晚上,她穿著打扮,十分漂亮,又是到場的女人中最年輕的,經亞新近和國外回來的留學生時常過從,他今天穿的是西服,他修長的身材以及巧妙的步法,引導著寶芬翩翩而舞,寶芬看來真是艷光四射。
在舞池裡,中國人,外國人,年老的,年少的,雜沓共舞。好多歐洲人和身材苗條而稍為矮小的中國女人跳。說來也怪,好多舊式尊孔的官吏和銀行家,並不反對跳舞,倒是喜愛跳舞。兩個中國老年紳士,穿著長袍在裡面跳,特別引人注目。其中一個身體圓而短,腳上穿著中國的平底鞋,僅僅在地板上轉圈兒走而已。他是走呢?還是舞呢?簡直沒有分別,只是一隻胳膊伸出來,另一隻胳膊圍繞在女人的腰上而已。
經亞靠近這位老年紳士時,他一瞥見了那個女舞伴,渾身震驚了一下子,原來那是素雲,他離婚的妻子!但是素雲改變了很多。他倆分手不過七年。素雲顯然是沒有看見經亞,轉眼她又消失在人群中了。
寶芬注意到經亞突然一停,問他:「怎麼回事?」
經亞又恢復了舞步之後低聲說:「是她!」
「誰?」
「我的前妻素雲。」
寶芬以前還沒見過素雲,現在想仔細看一眼。經亞說離開舞池,但是寶芬說:「為什麼?你怕她?」
他說:「不是,不好意思。」
他倆於是又接著跳,寶芬叫他跳近那個圓胖老紳士身邊去。她算把素雲的臉瞥了一眼,走近的時候兒,她看見素雲戴了好多鑽石,穿的是非常貴的衣裳。縱然如此,她的表情卻顯得有一種飢餓不滿足的神情,因為面露怏怏不樂之色,臉上乾枯失潤,是永遠不能再幸福快樂的憔悴。眼睛周圍有深的皺紋,兩頰不紅潤。縱然眼睛上不失尖銳的光芒,表情的抑鬱寡歡,使塗上唇膏的一點朱紅,顯得多麼不相配!
他們越來越近,素雲看見了離婚的丈夫。她的眼光突然閃亮。那只是一剎那。彼此沒有打招呼的必要。她以敵對的眼光看了看經亞那極為美麗的時髦舞伴。寶芬向她回看了一眼,看見她胸膛上那巨大的鑽石飾針,和她臉上那不自然的微笑,那當然是無法動人的,令人覺得那樣的笑容和她的臉無法配合。
寶芬向經亞低聲說:「微笑!笑出聲來!盡量顯出快樂的樣子。」
但是後來看不見素雲了。他們回到桌子上去,告訴別人這件驚人的消息。
曾太太說:「你沒看錯吧?」
經亞說:「當然是她。以前的太太我還不認得!她和那個穿長袍兒的胖老頭兒跳舞呢。」
這話傳到全桌,片刻之後,每個人都伸著脖子往舞池裡看。
木蘭問:「那個胖老頭兒是誰?」
沒人知道。阿非問茶房。茶房說:「那是吳將軍。」
阿非說:「吳佩孚不跳舞。」
「不是吳佩孚將軍。這是奉軍裡的吳俊升將軍。他們已經來到北京。現在住在北京飯店。」
木蘭問:「和他跳舞的那個女人是誰?」
「那是他第五、第六,也許是第七個姘頭。誰知道究竟是第幾個?」
「她和吳將軍住在一塊兒嗎?」
「不是。吳將軍和他的三號兒半住在一起。那個女人住在隔壁房間。」
木蘭、莫愁、暗香,都傾耳細聽。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三號兒半是他最喜歡的姨太太。她現在坐在那一頭呢。
她非常時髦兒,非常好看。」
阿非問:「為什麼她叫三號兒半呢?」
「噢,她應當是四姨太太。不過,她雖然公開和吳將軍住,她又是別人的姨太太。他們三個人常在一塊兒吃飯。」
木蘭問:「三號兒半也跳舞嗎?」
茶房回答說:「跳。」
「為什麼今天晚上沒有跳呢?」
「我怎麼知道?」
雖然寶芬、愛蓮、麗蓮又跳了幾次,是打算走近一點兒看看他倆,素雲再沒和那個胖老頭兒跳舞。
過了半點鐘,他們看見吳將軍從遠處的角兒上立起來,走出屋去,隨後跟著素雲和另一個女人,他們都看出來是鶯鶯。
素雲往外走時,回頭往這邊兒看,似乎是看見了他們。
那三個人走後,他們用不著那麼低聲細語了,他們剛才說話就彷彿對方會聽得見一樣。莫愁叫阿非從茶房嘴裡多打聽點兒吳將軍和那個女人的情形。茶房走過來,很願意告訴他們。他走去問了問別的茶房,回來告訴他們說,吳將軍三天以前才來到北京的。三號兒半和他同住,三號兒半不是別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鶯鶯,鶯鶯同時是一位牛某人的姨太太,但是已經獻給吳將軍了,而這個鶯鶯的丈夫,正是吳將軍的心腹。那個瘦一點兒的女人不是別人,就是牛某人的妹妹。那個茶房最後說:「您想姓牛的在吳將軍手下做事,那地位還不穩嗎?全是一家人。」
阿非問:「他們來北京幹什麼?」
茶房回答說:「還不是玩樂?他們販賣大煙也賺足了。他們在天津的鴉片公司,在天津也算第一流的,在日本租界裡。他們錢太多了,在天津有幾家大飯店,在那幾家飯店裡,客人可以抽大煙,有日本人和吳將軍保護。我一個朋友的哥哥在天津一家飯店做事,什麼事都知道。我給您說個笑話兒。每一個姨太太,將軍都給她們買了一輛汽車,每一輛汽車都可以用來運『白面兒』(海洛因)。女人來來回回帶那種東西最方便。她們都有個簡單的執照號碼兒。警察背得過,所以她們非常安全。三號兒半的號碼兒是三○三。一天,有人在後頭加上了一個符號兒,成了3031A2,正好是三號兒半。天津人人拿這個當笑話兒說。那個瘦女人叫白面皇后。您記住我這句話。那種黑心錢,來得容易,去得容易。她沒有好結果。
不過我跟您說的話,可千萬別跟外人說。」
阿非賞給他一塊錢的一張票子,微微一笑,讓他走了。這一群人直待到十一點鐘才回家。
不但莫愁堅持她丈夫當專心致力於學術研究,甚至木蘭也同意他不要再從事政治活動,因為他天性不適於政治生活。立夫在這幾個人包圍之下,他算屈服了,並且在民國十七年早秋,莫愁新生的孩子才一個月大,他們南遷到蘇州。在蘇州城外河邊上一棟獨立的房子中,立夫和圖書儀器共度時光。
不過他讀書的時間多,做實驗的時間少。
在那個河道橋樑縱橫的古老城市之中,立夫坐擁書城,潛心攻讀。再沒有別的地方比蘇州更適於研究學問了。蘇州的居民對傳統的生活,瑣談閒事,吃小吃兒,十分滿足,他們制定了一條法律,不許汽車進入城門。當地的父老,在一年之後,甚至於反對使蘇州做江蘇的省城,讓鎮江去享受那份榮譽,因為做了省城就會有軍隊駐紮,而附近必有戰事的危險。蘇州的居民但願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不願與聞天下事。
在那個古老安寧的城市中那樣恬靜的角落裡,也許人以為會平靜無事。但是立夫發憤治學,卻常感急躁。可以這樣說明,他對木蘭叫他研究的甲骨文極有興趣。研究這種古代的圖形符號,辨認尚未經別人辨認出來的圖形,觀察比較字的變體,追究這些字轉變進化成孔夫子時代的形狀,的確是時時有真純的喜悅。這項研究工作也非常重要,因為甲骨文代表中國字最早的形狀,能時常有助於中國字的歷史和宗教風俗的解釋,也會引起文字和宗教風俗等學說的修正。沒有一個古文字學家會在這方面最新的鑽研落了伍,還夠得上稱為現代的。立夫研究的結果,有不少獨特精闢的看法。
這門學問方面的嚴肅,並不是直接使他有時會狂喜會易怒的原因。對他來說,古文字學的研究是一種特殊感情的懺悔,是逃避別種感情的方法而已。首先,國民革命軍正在北伐。陳三,環兒,黛雲,正在革命軍中工作,由於黨內青年一代的工作人員在軍隊未到之時,就先去宣傳,獲得民心傾向革命,唾棄軍閥,革命軍正在逐城攻取,勢如破竹。環兒由前線寄信回家,總要一個月才到,信上有幾個不同的發信地址,因為正在繼續北進。數月之內,革命軍已然克復了幾省,克復了漢口。上海、蘇州還在老軍閥孫傳芳控制之下,立夫勢須十分謹慎,因為凡是同情國民黨的很容易遭受逮捕。在上海,老百姓手裡有國民黨的傳單就會被捕,其實那傳單是街上陌生人散發的。立夫每逢收到環兒的信,就細心看信封,看是否經過人檢查,或是文句經過人竄改。信裡越是熱心描述國民黨的勝利,一路之上同志間的友愛快樂,立夫就越發不能安心。
另外,並不是有意,而是自然而然的,他眼前老是有木蘭的影子,一直使他不安。他一直感覺到木蘭是在等待他那甲骨文著作的完成。在這種偉大的熱情的力量之下,他是決心要寫出一部最深入、最富有權威性的甲骨文著作。古人稱之為「決堤改流」,現代人稱之為「昇華」作用。第一年,木蘭寫給妹妹的信裡,最後附有向立夫致意,後來在她信裡這種問候逐漸減少。立夫常讓莫愁在給木蘭的信上代他致意。木蘭看那些信的問候,似乎沒覺得是出自立夫的意思。木蘭的話常在他耳邊出現:「即便是積年累月,也要寫出甲骨文方面最好最卓越的著作。」他想把木蘭的話和聲音從他頭腦裡用手掠開,正如木蘭在杉木洞中用手掠開前額上的一綹頭髮一樣,剛一掠開,又被樹林的微風吹過來,並且帶有陣陣杉木的香味。
木蘭的這幾句話是立夫還沒離開北京之時說的。莫愁和立夫去看木蘭,蓀亞沒有在家。莫愁有一個習慣,就是在出外老早之前,就整理東西,因此會有一天空閒的快樂。木蘭提議在他們離去之前,要到他們以前從未去過的一個地方去看看。
木蘭說:「還有什麼地方兒比什剎海好呢?」
什剎海是木蘭和立夫多少年前去看洪水的地方。那一次莫愁在家沒有去,是在家給立夫燙衣裳,他們那時都還沒有訂婚。於是一同去那個老地方,進入那個老飯莊子會賢堂,坐在那個老走廊下。趕巧也是同樣的月份。遠處還看得見鼓樓和北海的小白塔。
他們說的話並無任何重要性,只是感觸良多。木蘭一向把和立夫度過的剎那,全都深記在心。她回想當年初來此地,正好二十年以前,她父親和紅玉都在。她父親今在何方?他已經一去七年,父親若還健在,三年以後就要返回北京了。她想到紅玉的跳水自殺,又在悲傷的心情之下和妹妹談起來,她眼裡有眼淚。莫愁以為木蘭這樣多愁善感,太不適宜。木蘭也提到自己有南遷之意,但因婆婆年老多病,實在難以成行。
這時大家都談到立夫到南方之後的治學計劃,木蘭這時對立夫說出了寫那部巨著的話。
立夫對木蘭用戲劇式的努力使他從監獄裡獲得釋放,他也只用普通道謝的客套話表示謝意而已。但是後來他思索那冒險的含義,他的感受很深。他想起了木蘭和她單獨在監獄的夜晚木蘭所說的話,那是在去見王司令官之前。木蘭說:「我會不惜更大的犧牲救你的命。」萬一王司令若像那奉軍司令之對付高教授太太,那該怎麼辦?木蘭會不會犧牲了她的貞潔救他的命呢?木蘭,他知道,一向不受習俗的思想的拘束,也許她會不惜一切!這個問題自然不能問,只好藏在自己心裡。他記憶中那偉大的愛情的考驗,他無法擺脫,那愛情變了形,成了他感情的動力,傾注在學術研究上。
立夫和木蘭都對莫愁很忠實。在他工作時,每逢木蘭的眼睛和聲音在他心裡出現,他就有一種犯罪的感覺。在人的心靈隱蔽的深處,社會上的批評是達不到的。
莫愁也感覺到這種情形,但是她處理得非常得體,以致不會有流言蜚語發生,使丈夫和姐姐不會受到傷害。她從來沒露出嫉妒的感覺。木蘭幾年前在她訂婚前說過:「妹妹,你比我有福。」這話的意思,她現在明白了。但是她對姐姐和丈夫知之極深,信之極堅,所以每逢她接到木蘭的信,她就告訴立夫木蘭的近況。姐妹兩人經常通信,但是莫愁比木蘭寫信要多一些。
在北京,木蘭和丈夫,兩個孩子,比以前過的日子更為平靜。一向忠心耿耿的錦兒和她丈夫還照舊伺候他們。阿通已經上學,現在上學平安無事,因為三月的屠殺之後,一切學生遊行完全停頓。狗肉將軍張宗昌正在當權,學校的老師和做父母的,誰也不願冒險惹事。
木蘭抱著半聽天由命的想法,也在半滿足的心情之下,安定下來過一段平靜的日子。毫無疑問,她並不快樂。她心裡現在也認清了把年老多病的婆婆留在北京不管,既於理不應當,事實上又不可能。北京已經對她失去了可愛的魅力,但是她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庭院,對她還是一樣的熟悉親切。一次,她向蓀亞承認,倘若她在南方重新建立個家而離開他們,心裡也是很難過的。
既然探監那件事情已成過去,木蘭也同意繼續暫住在北方,蓀亞對她也一如往常。她對丈夫也還算滿意,只是他把錢看得太重,她把這種態度稱之為「俗」。蓀亞脾氣極好,不管遇到什麼事情,他緊張一下兒也就過去。實際上,跟這樣丈夫相處才更容易。蓀亞的個性是圓的,立夫的則是方的。蓀亞實際,客觀,無雄心大志,愛妻子,對孩子溫和,大部分家庭的事情由妻子作主,立夫在這方面自認為是應合時代潮流。可是他的心情愉快,並不平衡,他談純粹的理論,有時候兒他把工作看得比家還重要。蓀亞常陪同妻子去買東西,對妻子買的東西也喜歡看看,立夫則絕對不這樣。莫愁深知丈夫的性格,因此完全適應他。丈夫激動時,她持之以穩靜;丈夫情緒軟弱柔順之時,她才堅持己見。這並不是說木蘭在丈夫方面問題比莫愁小。以後自然可以看得出來。立夫雖然任性急躁,他給莫愁的問題倒不複雜,只是讓莫愁必須費心提防他以寫文章招禍而已。
現在木蘭開始對自己的肉體發生了奇特的愛。她晚上洗澡時,總是欣賞自己的玉臂玉腿。她愛多用西洋的面霜和香水,多用西洋精美的香皂。她心中頗以自己的青春美麗而自負,同時又深恨駐顏乏術,美貌無常。她現在依然年輕,略小的骨架使她看來嬌小玲瓏。她那一頭秀髮,一絲沒有稀少,她也像時髦兒的女人一樣,不再隱藏乳峰的豐滿,也開始戴用奶罩兒。錦兒給她從一個乳母那兒,每天早晨早飯前和晚上睡覺前,各弄來一小碗人奶給她飲用,據說這樣能保持肉皮兒細嫩。
但是她知道身體的美不能永遠保持,並且有時覺得自己軟弱而愚蠢,由於有一個肉體,自己受役於衝動,受役於情感。她救了立夫的命,雖然由於自己顯得不顧一切,因而惹人猜疑,但她並不後悔。她知道自己是感情用事,也許是愚蠢,也許同時又是英雄行徑,但是她覺得自己仍然是個軟弱的女人。她的感情越強烈,越覺得自己軟弱。立夫若不是自己的妹夫,她會和他形成什麼關係呢?她越想自己是個有生有死的凡人,越羨慕那些半透明沒有感情的小玉石動物的不朽。因為自己的肉體既給自己快樂,又給自己痛苦,她就盡情貪求快樂,抵消痛苦,追求快樂的感受。所以她有時候對蓀亞很熱情。但是她的縱情於色慾還有想像的一面,她苦於無法描寫。
只有錦兒知道她對立夫的感情,和她對自己肉體百般的調養珍惜,錦兒知道這一切秘密。
曼娘現在又搬回靜心齋,妯娌三個人住得更近,成個三角形,曼娘的院子在後,木蘭和暗香的院子在前。自從曾先生去世之後,僕人們已經解雇了不少。有的庭院沒有人住,屋裡擺的盆花兒已經減少,空地上的一片花園兒,擺在那兒任其自然生長。僕人少,宴會也少,也安靜了許多,木蘭反倒更歡喜。曾太太身上的隱痛加劇,健康也大不如往常,但是看見三個兒媳婦和兩個兒子在她身邊和睦相處,心裡很高興。她總是偏向著木蘭,木蘭對婆婆的感情,似乎比對生身之母的感情還深。
在婆婆病中,曼娘全副精神伺候她,暗香有一度管理家事。但是她還不能發號施令,因為她過去曾經一度和幾個年歲較大的僕人地位一樣。所以在她的情形上說,能服從者必能領導,這話並不對。對兩個妯娌,她甚至不能堅持自己的主張,常常最後說:「還是你們對。」
經亞覺得她脾氣特別柔順,也最容易討她歡心;她覺得經亞特別慷慨,對她又特別體貼。她很快樂,又生了一個孩子,是女孩兒,她已經請老父親一同居住,住的地方就在她那院子和木蘭的院子之間,就是那位山東泰安時期的家庭教師方老先生原來住的,不過這位老師早已去世。因為水利局的經費已然用光,機構解散,所以經亞現在暫時賦閒,在政府時常改變之下,他和一般吃官家飯的人是同一命運。但是因為對商業特別審慎,他把錢投入有海關收入為保證的公債,所以往往可獲厚利。
曾太太身上的隱痛更行加劇,她現在有兩個西醫女婿,所以找素同和王大衛來看病。他倆懷疑是癌症,在住院期間,試過幾種治法,蓀亞和經亞天天去探望,三個兒媳婦輪流陪伴。她對人生的態度是這樣,住醫院如同在家一樣,她總是盡量壓住呻吟,大痛則小聲呻吟,小痛則隱忍不呻吟。守在病床邊最多的,是木蘭;但是暗香哭得最多,因為她從經亞嘴裡聽說他媽的病是不治之症,只是時間上拖多久而已。有一次,看見暗香哭,曾太太說:「哭什麼?我周圍是兩個好兒子,三個好兒媳婦,兩個女婿,七八個孫子。」
一天,孩子們都在,她對他們說:「我活不了多久了,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我比一般人過的日子好,活得快樂。給兒子娶媳婦,我也挑選得不錯。只有素雲給我添煩惱不少,不過那已成過去。家裡的房子是你父親做侍郎時買的,現在跟咱們的生活和收入,也不相稱了。咱們用不著住這麼大房子。把正院子租出去,你們若能有個小點兒的房子,就索性賣了吧。你父親留給我差不多兩萬塊錢現款,還在銀行裡。給我辦喪事,用的不要超過兩千塊。拿五百給雪花,因為她伺候了我一輩子。咱們現在不能再留她了,幫著她找個好事情做,或是幫助她做個小生意。叫別的僕人走時,也都要給他們點錢,三十、四十的都行。這事由木蘭做主。你們知道,厚道的人有福。把我埋在泰安,和你父親在一塊兒。桂姐,你不用愁,兩個女婿會照顧你。」
她的兩隻含淚的老眼,以親愛的眼光看著圍繞在床邊的孩子們。幾天之後,是民國十七年三月十一,她去世了,年五十九歲,嘴唇上還露出美而恬靜的微笑。
回家安葬現在是辦不到,因為山東過去幾年在張宗昌的糟踏之下已經毀爛了,鄉間土匪遍地,上有荒唐浪蕩的省長,自然下有貪污腐敗的縣官兒。好人也不肯來,也不能來在瞎字不識的軍閥之下做事。但是現在真正不能移靈歸葬的理由,是膠濟鐵路正在日本海軍佔領之下。
在華盛頓會議上,日本被迫將山東交還中國。現在國民革命軍已然把長江流域控制鞏固,又繼續北伐。先頭部隊在四月到達泰安,數日之後,即把省城佔領。張宗昌和奉軍退守德州。日本海軍存心阻擋革命軍的前進,以保護日本人的生命安全為借口,遂登陸山東並佔據膠濟路。日本有兩次轟炸曾家的故鄉,他們最凶的轟炸那一次,在濟南,中國人三千六百五十二人喪生,據官方財產損失估計,為兩千六百萬元。並且有九百一十八名國民黨員被捕,並予監禁,日本海陸軍把革命軍政治部的外交官蔡公時挖眼,割鼻,割耳之後,把他和他辦公處的同僚一齊謀害。這是濟南慘案,日本違反了九國公約,美國提議調解,為日本所拒絕。
在日本這件野蠻凶殘的行動之後,緊接在六月四日,日本人又在南滿鐵路皇姑屯日本軍崗哨警戒的地方,以電線觸發鐵道交插處的地雷,炸死奉軍軍閥張作霖,同車幾個東北將軍也一齊喪命。吳將軍也在內。
日本這些非法行動引起中國全國憤怒的火焰和抵制日貨的運動,蔡公時的遺孀是領導人物。這項慘案的協商拖延甚久。直到所有日本軍隊撤走,秩序恢復之後,曾太太的靈柩才運返故鄉泰安,葬於曾先生之旁。那是次年的春天。曾家在泰安的住宅,倖免於難。但是那種凶殘暴行,喚醒了木蘭潛在的政治傾向和新的反日仇恨。甚至曼娘和暗香,過去做夢也沒夢到對日本有什麼好感惡感,現在也開始痛恨日本人了。
春天,北京已經進入國民黨的治下。奉系少帥張學良,痛心於父親之被日本謀殺,不顧日軍多次的威脅,毅然歸順中央。狗肉將軍則逃往東北日本的港口大連,安福系諸政客也都宦囊豐滿,全逃往此處。中國至此,至少是名義上,在國民黨之下全國統一了,建都在南京,北京改名為北平。
木蘭想南遷杭州的老問題又提出來。先要處理了北平的房子。他們已經貼出房帖招租,要租出正院兒。北平現在騰出很多房子,因為好多政府機關人員都要南下。但是,一天,一個新官員來打聽房子,並且說若是適宜,他預備買下來。他只出四千銀元,但也算難得的機會,於是曾家兄弟決定接受,自己再租個小房子住。
桂姐要去和女兒愛蓮一起住,木蘭說她那一陣子預備遷往南方,但是因為靜宜園還有一半空著,曼娘和經亞家可以搬進去住,他們名義上付一點兒租錢也就算了。這會使王府花園再出現歡樂的氣氛,這樣也比租出去好。
這個想法大家同意。阿非仍然住在自省堂。珊瑚住莫愁以前住的院子,因為再往裡面姚太太的院子,現在由寶芬的父母住著。沒人願住紅玉的院子,因為大家都嫌不吉祥。暗香和丈夫帶著孩子搬進暗香齋。這時暗香歡喜的歎了口氣說:「一切似乎都是天命。我過去一直覺得我要搬到暗香齋來住。」
王府花園的僕人大部分是新的了,因為寶芬有好多旗人親戚沒有事情,她就把花園內的各種事情分派給他們做。
博雅現在已經二十歲,非常嚴肅沉穩。雖然他仍叫珊瑚伯母,其實珊瑚像他的母親一樣。他現在認為自己是姚家的長孫。一天他決定把母親銀屏的靈牌移進忠敏堂。他從父親體仁給母親照的好多照片裡,選出一張放大,供在忠敏堂正中父親相片一旁。他吩咐在供桌上要不斷點巨大的紅蠟燭,他自己時常進去拜祭。他對當年遭受虐待的母親的孝敬之心,和對祖母的仇恨,是同時存在心裡。他只覺得祖母是一個滿臉皺紋瘋狂的啞巴老婆子,他也只見過很少幾次。聽見人說他母親的鬼把祖母弄啞的,他就真相信他母親的靈魂曾經出現過。
祖母在時,銀屏的忌日都要祭祀,一則是安撫亡魂,一則希望使姚太太恢復說話的能力。現在是二十年的忌日,博雅也正好是二十歲,他想要舉行一個大典禮。他這種孝思,全家無不贊成,於是大事籌備。請和尚唸經,宰羊獻祭。晚上設有宴席,下午六點鐘光景,點上了蠟燭,和尚敲著木魚和鍾鈸高聲誦唸經文。
住在花園的兩家人都去行禮,華太太是銀屏的好友,也請來參加。只有桂姐和女兒沒到。博雅跪在父母的靈位前面磕頭流淚。祖母的相片也擺在桌上,博雅大不願意,由於阿非堅持,才勉強沒有撤走。所以在體仁和銀屏的相片的高處,掛的是他祖父母的相片。因為姚先生已經離家十年,音訊杳然,所以把他的相片也供在那裡,藉以表示孝思。
和尚們正在念金剛經,寶芬的女兒從外面跑進來,向母親喊說:「一個老和尚進來了,他瞪著好亮的眼睛看我。」寶芬說:「幹嘛這麼大驚小怪的,他也不過是唸經的和尚罷了。」
孩子說:「不對,他看來好怪。我問他是誰,他不理我。」
「他進來了嗎?」
「我看見他進到自省堂去了。僕人們想攔住他,他睜大了眼睛看看他們,還照舊往前走。媽,他的白鬍子好長,眼眉又白又濃——好像個老壽星。」
現在,大家正聚集在大廳的蠟燭光中行禮祭祀,那個老和尚走進來,靜靜的站著。和尚們忙著唸經,也沒人注意他進來。念完經,為首的和尚走向前來,準備到院裡去燒紙,有幾個人跟隨著他到院裡去。在屋裡的人這才發現這位老和尚。他走到供桌前,背向他們,合掌為禮,口中唸唸有詞。家人都畢恭畢敬站著,等著他作法事,但是不知道他要如何。老和尚慢慢轉過身來,面對大家,藹然微笑說:「我回來了。」
在他沒轉過身來時,木蘭已經覺得有點兒激動,因為從背面看她認為她能認出父親的頭,心裡已經有一半兒相信也許是父親。一看他那臉,長長的白鬍子,濃白的眉毛,光亮炯炯的眼睛,大家都倒吸了一口氣。
木蘭跑過去說:「噢,是爸爸!」
寶芬說:「是祖父!」
阿非和珊瑚跟著木蘭跑過去,蓀亞和經亞也過去擠在老和尚的周圍。博雅聽見裡面的歡叫聲,還有別人也在外面看著燒紙,一齊跑進去。
姚老先生嘴在白鬍子後面微笑,問候大家好,但是他的目光溫和之中而有疏遠冷淡之意。
木蘭,珊瑚,阿非,都流下了眼淚。曼娘和暗香躊躕退縮,不敢向前。博雅到跟前時,姚老先生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說:「這是我孫子,長得這麼大了!」寶芬把兩個女兒介紹給姚老先生,兩個小孩子望著這個怪樣子的祖父時,不由得害怕顫抖。馮舅爺過去和姐夫說話,是兩個老人的別後重逢。紅玉的兩個弟弟,現在都成年了,流露著納悶兒的眼光看這位伯父。
一眼看見華太太站在遠處,姚老先生走過去,以精力充沛的聲音說:「您好吧?今兒大家都在這兒!」然後轉身問:
「立夫和莫愁呢?」
木蘭回答說:「他們在南方呢。」
「他們好吧?」
木蘭說:「他們很好。爸爸,您身體還是這麼硬朗!這些年您都在哪兒了?」
木蘭再三追問時,他說:「我在妙峰山住了一年。我怕你們找到我,我到山西五台山又住了一年。然後又去游到陝西華山,在山上住了三年。然後到四川峨眉山……」
還沒等父親說完,木蘭情不自禁插嘴說:「爸爸,為什麼不帶我去呀?」
姚老先生安安靜靜的說:「我甚至還到了立夫的老家那個村子,傅先生傅太太在那兒,我險些被他們認出來……我往南到天台,到普陀。」
木蘭熱情激盪,不勝羨慕之至,她說:「您若當初讓我知道,我一定跟著您去了。」
父親回答說:「你怎麼可以去?你們年輕人要坐船坐轎。我上華山要爬一萬尺高,我到四川峨眉山是來回步行的。」寶芬的二女兒問:「爺爺,您到普陀島,是不是在水上走過去的?」
姚老先生說:「也許是在水上走過去的,也許不是。」他話說得那麼嚴肅,臉上那麼脫俗,小女孩兒真覺得祖父是個神仙聖徒。
姚老先生從容微笑說:「在華山我從一隻老虎前面經過,我望了望它,它望了望我,它偷偷溜走了。我告訴你們,孩子,我這旅行,一半是遊山玩水觀賞風景,一半是自我求解脫。這兩個目的是不可分的。也許你們不明白。自我解脫的基礎在於身體的鍛煉,人必須無錢無憂慮,隨時死就死。這樣你才能像個死而復生的人一樣雲遊四方。你要把每一天,每一剎那都當做蒼天賜予的,你必須感謝上蒼。你身上不帶錢,則盜賊不近身。但是你不能這樣子旅行,那就必須把身體鍛煉好——你的手,你的腳,最重要是你的胃。必須能夠找到什麼吃什麼,或者能挨餓,不吃東西。必須室內室外都可以睡覺,不管什麼天氣都能忍受。你若沒有這麼一個身體,就不能旅行。」
大家問:「到哪兒找東西吃呢?」
「我在路上向人家乞討,村裡的人對老人很慈善。我能躺在硬石頭上過夜。到了廟裡,人家總是給我飯食住處,因為我身上帶有五台山正式蓋有印章的法牒。我隨身帶著藥,到廟裡就送給廟裡一部分。在四川的樹林子裡,我看見長在老樹樁子上的銀耳,我們藥鋪賣銀耳賺了好多錢,就是那種東西。」
老爺回來的消息全家都知道了。僕人們,舊的,新的,都來看這位長者。寶芬的父母也來看他,恭維他是「高僧轉世」。他的臉上皺紋很深,面如風吹雨打中的紅銅色。他雖然是七十二歲,但是步履輕快,聲音洪亮而微帶柔和,目光則神彩照人,一如往昔。他說曾經在黑暗中鍛煉目光,所以在夜間走山路,毫無困難。
那天晚上雖然是銀屏的忌辰,全家宴飯歡樂,為前所未有。姚老先生仍然身著道袍,坐在席上吃魚吃雞,彷彿並沒有出家。
寶芬的父親說:「您到底是不是已經得道了?」姚老先生回答說:「不是。我一路之上,只是一個乞丐。有時連青菜也沒得吃。那時候兒有人給我雞吃,我就得吃雞。
這有什麼關係?」
等老方丈進來,他認得出姚老先生,他說:「大哥,我不知道您就是王府花園的主人哪!十天之前您不是在我們西山的廟裡住過嗎?」
姚老先生說:「不錯,是啊,多謝您的厚待。我聽說他們請您來做佛事,所以我一直等到今天。」大家這才明白為什麼他正好在這個時候兒回來。馮舅爺想把茶葉和藥材生意的情形告訴他,但是他不願聽生意方面的事,又轉身去看他的孫子。
寶芬的五歲小女孩兒,又聰明又淘氣,指著屋裡姚老先生的像片兒說:「你不是我爺爺,那個人才是我爺爺。你是個神仙。」
寶芬忙解釋說:「你爺爺十年前出外去了,現在才回來。」
他們告訴了立夫的被捕監禁和釋放,以及他怎麼樣才搬到南方去的經過,也是為了安全的緣故。他們提起立夫被控告的理由,一件就是他在山頂上把他妹妹嫁給陳三的事,姚老先生說他喜歡這件婚事。
木蘭給莫愁打電報,第二天收到了回電,說她和丈夫不久就返回北平看父親。木蘭和蓀亞正計劃搬到杭州去。他們的東西有的已經裝了箱子,現在正住在花園裡一個較為破舊的院子裡。木蘭現在又遇到問題,就是老父剛回來,她不久就要南遷,簡直猶如生離死別一樣。她對父親又敬又愛,現在實不忍心離去。倘若父親願意,她很高興在父親晚年能夠伺候父親。所以她去見父親長談。她說:「爸爸,我們要到杭州去住。您記得我丟了的時候兒媽做的夢嗎?我是扶著您老年過橋的人。您需要一個安靜的家,那也正是我們的心願。這兒太亂。並且,杭州是您的老家。杭州也有好廟。您若願意,咱們可以在靈隱寺附近買棟房子。在那兒過一段安靜隱居的生活,是再好沒有的了。」
父親當然願意和兒子一起住。但是木蘭說:「莫愁妹妹也在南方。古語說:『一個女婿半個兒』,兩個女婿不就是一個兒子嗎?」
阿非當然不願意父親到南方去。父親問他:「你為什麼也不到南方去呢?」
但是阿非說不能去,因為寶芬的父母和他住在一起,除去店舖的事情之外,他還在幫助岳父在禁毒協會的公務。
姚老先生答應和木蘭到南方去,但是說在南方的房子弄妥當之前,他先住在北平靜宜國家中。他打電報給莫愁,讓她在南方等著,因為他不久就到南方去看她。但是莫愁要一個人從南方回北平來,因為她急於要見父親,木蘭等著莫愁一齊南返。
莫愁一個禮拜之後到的。姐妹倆分別了將近三年,見面非常歡喜,姚老先生問了好多關於立夫的事。但是木蘭只問了一句:「他走道兒還瘸嗎?」莫愁簡單的回答說:「還有點兒瘸。」
所有親戚家的女人都很喜歡莫愁,好多人請她吃飯,為她接風,有些家請客有兩個用意,一是為莫愁接風,一是為木蘭送行。在臨走的那天晚上,曼娘最後請他們。阿-也在座。他在吃飯時說禁毒的工作不容易,因為走私毒品的人有日本人,也有韓國人,都受日本領事保護。他也提到素雲的事,素雲在日本租界經營很多的業務,所以有「白面兒皇后」之稱。曼娘也痛罵日本人,木蘭深感意外。後來才明白。
木蘭、曼娘和暗香兩個妯娌分手之時,非常難過。然後南遷杭州,重建新家。他們先和莫愁到蘇州。木蘭快樂而激動,因為她夢想已久的簡單淳樸田園式的生活,就快實現了,而且她向都市生活的奢侈和富有的社會,也永遠告別了。她卻不知道這個田園生活的美夢卻含有她前所未經的辛酸。
在蘇州,他們停下來到莫愁家探視。立夫和孩子們到火車站迎接。蓀亞和立夫很親熱。立夫雖走起路來還有點兒瘸,一定要幫著蓀亞把行李提到馬車上去。木蘭看見立夫比在北京時面色蒼白,立夫看見木蘭和以前一樣活潑愉快,只是在蘇州人眼裡看來,穿著打扮得太講究了。立夫只穿著一件布大褂兒,布鞋,戴著眼鏡,看來就像個學者。他說自從來到蘇州,他一直沒穿過西服。
他們雇了一條船,可以輕鬆自如的到城西莫愁的家。在河上乘舟而行,木蘭和孩子都感到新奇,十分高興。過了好多半圓形的橋,河面展寬,岸上越發顯出田園風光,莫愁的家就在這一帶的岸上。
立夫的母親和妹妹在後門兒等著他們呢。環兒現在回來和母親住,丈夫陳三在軍隊裡做上尉軍官。蓀亞和木蘭把行李一直托運到杭州,只帶了幾件小口袋,打算住一夜。
木蘭極想看看立夫的書房,還沒有吃麵,就要到書房去看。蘇州的房子裡院子很多,因此立夫用一整個院子做書房。屋裡陳設稀疏,光線很好。在靠牆的長案上有一尊兩尺高的西藏佛像。在書架上,還是他生物學的舊書,好多中國舊書,都有很好的布套。封底的書名,都是陳三工楷寫的,有的字不夠工整,那是性急的人寫的,當然是立夫自己。他從事古文字學研究,自然與金石學發生了關聯。蓀亞看到幾本書,書名是《西清古鑒》,《金石錄》,另有一堆古物的拓片兒。在一個有抽屜的書櫥裡,有立夫自己搜集到的甲骨。在西藏佛爺的一旁,放著一塊巨大的骨頭,上面刻著字,顯然是巨獸的肩甲骨。靠近北窗,那窗子正對著他妻子的庭院,有一塊未經油漆的舊木板,就是他的書桌,桌子前頭有一把棕色光亮的籐椅子。
木蘭問:「你就坐在這兒做事?」
立夫點頭兒說:「是。」
她認出來一個粗脖子的玻璃瓶子,裡頭放著煙頭兒煙灰,那是在北京立夫實驗室裡的舊東西,因為這個煙缸子可以由外面清清楚楚看到裡頭煙灰堆積的情形,令人心裡很暢快,也因為在這樣煙缸子裡煙灰不會亂飛,莫愁很喜愛。立夫有一次說這個想法很別緻,而且不費一文錢。
木蘭問:「你的稿子呢?我沒看見。」
立夫回答說:「都放在抽屜裡了。」
現在莫愁來叫他倆去吃麵。而今正是春天,面是春雞肉白面。木蘭把湯裡的白肉蘸了點兒醬油吃下去,立刻就覺得蘇州生活滿合乎自己的習慣。
立夫很得意的說:「吃雞,蘇州第一;做雞湯,我母親第一。」
莫愁說:「男人在家吃得好,寵著,慣著,立夫第一。」
他們又接著談論立夫的治學,何時可以把書寫好。立夫說:「這本書很大,印起來,也不得了,而且,除去我太太之外,真不知道有誰會看。出版之後,恐怕三年也賣不了兩百部。」
木蘭問:「就因為這個你才慢下來嗎?」
立夫說:「也不是。還有幾點我不很清楚,還要研究。就是最難最有興趣的那些字之中,還有幾個問題。你知道這會推翻經書上的文句的。在大學上,有『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根據甲骨文,應當是:『兄名新,祖名新,父名新。』孔子的弟子把甲骨文念錯了。這一定是他們老師教錯的。在孔夫子的時候兒,甲骨文已經一千多年了。」環兒開玩笑說:「你的著作裡若有好多這種說法,人家要說你是共產黨了。」
立夫用很挖苦的口吻說:「應當有一種共產黨語言學,另一種民主語言學,法西斯語言學。」那時候兒,民主主義,法西斯主義,共產主義,在讀書人嘴上漸漸成為口頭禪了。
環兒,可以說思想本來左傾,現在有點兒厭惡那種激進思想,往往出語諷刺挖苦。國民革命把軍閥政府推翻之後,國共分裂,國民政府開始剿共,國民黨成了右派,青年人成了左派,共產思想則轉入地下活動。木蘭聽說在政府剿共期間,黛雲一度坐監,後來被釋出獄,現在藏在上海公共租界,沒有舉行結婚典禮,和一個叫羅曼的男人志同道合,二人同居。那時左派作家中有不少人起的名字,好像是從歐洲人名譯成的中文,好像這樣才夠革命。羅曼、巴金就是此類。
那天晚上,他們雇了蘇州河上一個有房間的大船,在月光之下,大家宴敘。這些船以前是官人用的,或是舉子往北京去趕考時在運糧河上用的,現在主要往太湖遊玩時才乘坐,有時也充做水上飯館之用,因為船上的廚師多以精於烹調出名。這種船使木蘭和蓀亞想起了逃拳亂時的那段日子。月亮升起得很早,船划行出去,不是往繁華的萬年橋,而是往鄉間去,河道漸寬,岸上陸地寬闊,在月光之下,一片恬靜。一個船娘會吹簫。飯後,木蘭只想要月光,令人把一切燈光完全滅去。然後由船內移到船頭上坐,女人坐著,立夫躺在光亮的甲板上,兩隻腳高高放在欄杆上。木蘭因為是生平第一次欣賞到江南之美,深信舉家南遷之得策。蘇州周圍地區沒有一點兒北平的富麗堂皇之美。但是空氣濕潤,鄉間的風光有誘人的溫柔,蘇州的女人之美,據說與當地的水軟氣潤大有關係。蘇州方言的水汪汪兒的柔弱的味道,也正跟當地的河渠縱橫水稻盈野相符合。這種吳儂軟語出諸青春的蘇州船娘之口,使木蘭聽了簡直著迷。莫愁的孩子,尤其是最幼小的,也學會了蘇州話。在這幾個孩子之中,木蘭很喜愛的是最大的那一個,就是肖夫。肖夫今年十四歲,立夫說他已經能認八千個字,因為父親是用一種新方法教他的,用的是合乎科學的偏旁分類法。
夜漸深,人真正浸潤在朦朧的月色和柔美的語音中。木蘭漸漸輕鬆下來,先是用一個肘斜支著身子躺著,最後平躺在甲板上,身旁是她的孩子,孩子再過去躺的是立夫。不過莫愁因為蓀亞在,為一個禮字,還仍然坐著。
螢火蟲自岸上飛來,落在他們身上。一個在木蘭伸出的胳膊上爬。莫愁伸手打下去。木蘭喊說:「你一定打死它了。
你打得那麼重!」
木蘭坐起來,看看那個受傷的螢火蟲,已經滾在甲板上。
轉眼之間,那光亮消失了。
木蘭很難過地喊:「你打死它了!」
莫愁回答說:「那有什麼關係?只是個螢火蟲兒罷了。」
木蘭說:「但是多麼美呀!」
立夫說:「她常那麼弄死昆蟲。」
莫愁不服說:「一個蟲子又有什麼關係?」
木蘭很傷心的說:「妹妹,你的確不應當。它也是一條生命。」
這件小事算過去了,但是木蘭還難過了幾分鐘,沒再躺下去。立夫開始說飛螢和火螢的分別,還有那種光的神秘,那種沒有熱的光,科學家還不能製造。由螢火蟲他又說到電鰻,電鰻能發電電死敵對的動物,孩子們坐著聽得出神。他們大約十一點才回到家裡,小孩子已經睡著。第二天,蓀亞和木蘭向立夫家告別,往杭州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