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刀王五 文 / 李敖
梁啟超回到上海,已是一八九八年的春天。這一年是光緒二十四年戊戌年,過去多少年的經營,都在這一年快速有了結果。先是四月二十八口光緒皇帝召見了康有為;十六天後,五月十五日,皇帝又召見了梁啟超,賞給梁啟超六品官頭銜,要他辦理印書局事務。這是一次很奇怪的召見,按照朝廷定例,一定要四品官以上,才有資格被皇上召見,皇上是不召見小臣的。那時候梁啟超只有二十六歲,不但不是小臣,根本是一介布衣,由皇上召見布衣,這在清朝開國以來,都是罕見的事。
罕見的還不止此。七月間,譚嗣同也被召見了。七月二十日,發表了四個軍機章京,軍機章京像是唐朝參知政事的官,官位不算大,但接近皇帝,有近乎宰相的實際權力,光緒皇帝認為康有為名氣太大,怕刺西太后的眼,所以把康有為安排在皇宮外面,雙方通過四章京,保持聯絡。於是,在退朝以後、在下班歸來,在南海會館、在例陽會館,就多了大家聚會的足跡。
不過,聚會對譚嗣同說來,不是很單純的。康有為、梁啟超、乃至其他三位章京——楊銳、劉光第、林旭等人,他們都純粹是知識分子,就是一般所說的書生,他們的交遊範圍,是狹窄的,但是譚嗣同卻不然。他的交遊,除了和他一樣的書生以外,還包括五湖四海的各行各業人物,也就是書生眼中的下層階級。譚嗣同小時候讀左大沖的詩,讀到「何世無奇才,遺之在草澤」,非常欣賞。他相信「草澤」之中,必有「奇才」存在,一如孔子相信十室之內必有忠信一樣。而這種「奇才」,在書生中,反倒不容易找到,黃仲則的詩說「仗義每多屠狗輩」,就是這種觀點。譚嗣同要結交五湖四海中的豪傑之士做朋友,為的是他相信救中國,光憑書生講空話寫文章是不夠的,還得伴之以行動,而這種崇尚行動的人,卻只有從下層階級去找,尤其是下層階級的幫會人物。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洪門」人物。「洪門」是明末遺民反抗清朝的秘密組織。它的遠源來自台灣。當年鄭成功義不帝清,退守台灣後,他和部下獻血為盟,宣誓大家結為兄弟,從事反清復明的大業。他開山立堂——開金台山、立明遠堂,成立了「漢留」,表示是滿族統治下不屈服的漢族的遺留。再派出了五員大將,潛入大陸,就成為「洪門的前五祖」,以福建九連山少林寺為大本營。為了向台灣溯源,譚嗣同說動了他二哥譚嗣襄去台灣,追蹤鄭成功「漢留」的足跡。可是二哥追蹤的結果,卻很洩氣,他寫信告訴譚嗣同,台灣已經不是鄭成功時代的台灣了,台灣變了,變得只見流氓不見大俠了,要找大俠,還得從大陸去找。於是,譚嗣同決定在中原的下層階級裡去找同志,就這樣的,他認識了王五。
王五是北京人,他本姓白,八歲時就成了孤兒.他和弟弟沿街討飯,討到了北京順興鏢局,鏢局的王掌櫃看他長得相貌不凡,就收留了他,認為養子,改姓王。十一年後,王掌櫃死了,他就繼承了鏢局。由於他行俠仗義、為人直爽、武功又高,就被人叫做「大刀王五」,他的本名,是王正誼。
鏢局是一門奇怪的行業。幹這行的人,被達官貴人大商巨賈請來做保鏢,保護人身或押運貨物上路,直到目的地為止。這種業務,叫做「走鏢」。干「走鏢」,或走「水路鏢」、或走「陸路鏢」,都要冒不少風險,風險就是路上的強盜,一般叫做賊。
開鏢局的不能見賊就打,那樣代價太高,打不勝打。相反的,不但不是打,而是和談。遇到有賊攔路,鏢局的頭兒總是近上前去,一臉堆笑,抱拳拱手,向賊行禮,招呼說:「當家的辛苦!」那做賊的,也得識相,能放一馬就得放。也會回答:「掌櫃的辛苦!」接著賊會問鏢局的名字:「哪家的?」保鏢的就會報上字號。於是,就開始用「春點」談,「春點」,就是黑話。
「春點」的範圍包括江湖上的師承與幫派,如扯上遠祖或同門關係,大家都一師所傳,就好說了。給賊面子,承認賊給方便,是賞飯給鏢局。然後就有這樣的對話:
「穿的誰家的衣?」賊問。
「穿的朋友的衣。」保鏢答。
「吃的誰家的飯?」賊問。
「吃的朋友的飯。」保鏢答。這是真話,因為保鏢的,正是吃的是賊的飯——沒有賊這一行,誰還要找保鏢呢?賊正是衣食父母啊!
一陣「春點」拉下來,賊把路讓開,表示放行了。臨走保鏢還得客氣一番。說:
「當家的,多謝『借路』。你有什麼帶的,我去那邊,幾天就回來。」
「沒有帶的。」賊也客氣。「掌櫃的,你辛苦了。」
賊不托帶東西,但賊會進城來玩。玩的時候,也會找上鏢局,鏢局一定會保護他們,不讓官方捉到。要是給捉到,招牌就砸了。以後上路,江湖絕不好走了。
大刀王五的鏢局,雖然是北京城裡八個鏢局中的一個,但是,由於王五的名氣大,所以,在「走鏢」時候,只要一亮出王五的堂號,四方綠林,無不買賬。正因為王五跟賊的關係好,所以,有些麻煩,也就惹到頭上。有一次,一連發生了幾十件劫案,被搶劫的,又多是貪官污吏,引起刑部的震驚,下令叫濮文暹太守去抓。濮太守派了官兵幾百人去宣武門外王五家抓人,可是王五以二十人拒捕,官兵不敢強進宅內,相持到晚上,官兵暫退,王五也穿著兵士制服,混在其戶脫走。第二天,王五忽然到濮大守那兒自首。濮太守奇怪:
「抓你你拒捕,不抓你你自首,怎麼回事?」
王五說:「你來硬的,我就硬幹;你既撤兵,我就投案。」
濮太守說:「我知道你早已洗手不幹強盜的事,但你總要幫我破破案,幾十個案一齊來,豈不給做官的好看!」
王五說:「大人的忙我一定幫,問題是你大人要贓還是要人?要贓,我可幫忙追回;要人,只好拿我去頂罪。」
濮大守決定但求追贓而已。就這樣的,問題解決了。
後來,王五感於濮太守是清官是好官,沒有栽誣他是匪類,在濮太守下台去河南的時候,還派人送了他一程。
王五外號」京師大俠」,這是人們讚美他的俠氣。另一方面,他的武功也是第一流的,大刀只是他武功的一面而已,他還精於劍術,在跟他學劍的學生裡,有一個湖南人,就是譚嗣同。
譚嗣同是外號「通臂猿」的胡七介紹認識王五的。他稱玉五為「五爺」、胡七叫「七哥」,王五、胡七叫譚嗣同做「三哥」。王五的哥兒們一律跟著叫「三哥」。譚嗣同是這些人中唯一的知識分子,但他毫不以此自驕,反倒跟這些粗人相偕,稱兄道弟。大家都知道三哥書讀得好,有學問,並且肯教他們,沒有架子。大家樂意跟三哥接近,聽三哥談古論今。大家知道三哥的老太爺是做官的,三哥是官少爺,三哥不會幹他們那一行,各幹各的。但是,大家是哥兒們,大家肝膽相照,就這樣的,大家交上朋友,並跟王五和胡六拜了把兄弟,轉眼十年了。
十年間,王五和哥兒們有好多次跟譚嗣同談到幫會的事,他們很明顯表達出他們反對滿洲人的傳統。但是,一碰到滿洲人這個問題,譚嗣同好像就有點不願多說。不過,他也不掃他們的興,也不說他們不是,笑著看他們叫罵。大概是態度不明朗,哥兒們頭腦簡單,就以為三哥也是反對滿洲人的。
大家做朋友,做到了第十年,一八九八年到了。譚嗣同應召進宮見光緒皇帝,並在軍機處做了四章京之一,消息傳遍了北京城,也傳到了鏢局。
「他去見了皇上!」「他去見了皇上!」六個字,像空氣中釘進六顆釘子,王五他們呆住了。他們互相看著,都不說話。有人沮喪地低了頭。
「譚嗣同背叛了我們!」胡七突然斬釘截鐵。「沒有,譚嗣同沒有背叛你們!」一個堅定的口音響在門口,站在那裡的,正是譚嗣同。
「三哥啊!」王五大叫了起來,他突然站起來,滿臉通紅。「三哥,你去見他幹什麼!我們是什麼立場?他們是什麼立場?我們和他們之間,有什麼好談的?我們和他們之間,沒有好談的!要有,就是他們擦我們,我們擦他們!」王五的右掌做成刀狀,來回各做一個砍頭的姿式。「三哥啊,你是有大學問的,不像咱們哥兒們是老粗,你比我們讀書明理,你說說看,你為什麼去見滿洲人,要幹這種事,你叫我們怎麼辦?怎麼對待你?」
「這就是我不先告訴你們的原因,我不能使你們為難、使你們精神上先有負擔。我若先告訴了你們,你們一定不同意我去。我去以前,結果是好是壞我也沒把握,所以,我寧願先去試試看,如果結果不好,那就是我一個人判斷的錯,不牽連五爺和各位。如果先告訴了你們,你們一定不同意我去,如果去了結果好,你們就擋住了這個結果,豈不我又陷你們於判斷錯誤?所以,我決定還是不先告訴你們。我……」
「你!你!你他媽胡說!」胡七陡的站起來,撩起了袖子,大家也部站起來。王五把左手手心向下,從左胸前向外劃過,暗示不要輕舉妄動。譚嗣同坐在方桌的一邊不動,神色安詳他說:「五爺、各位,你們總該先聽我把話說完。說完了,大家好合好散,也落個明白!」
「他媽的你去見了滿洲人,並且一見還見的是滿洲頭子,你背叛了我們,你還有什麼話好說完!我們這樣看得起你,原來你背叛了我們!」胡七吼叫。
「七哥……」譚嗣同開口。
「你別叫我七哥!七哥是你叫的!我們的交情,今天就是完了!你別叫我七哥!」
「好吧,我不叫,我只是請問你,我……」
「我不要聽你我、我、我,我們拜了把子,今天就要同你拔香頭;我們發誓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記住,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胡七一邊吼著,一邊越過方桌,直朝譚嗣同撲過來,大家也一擁而上。茶杯滾到地上。
「住-手!」王五的洪亮喊聲,使人人都立刻縮了回去。譚嗣同安詳地坐在那裡,鼻孔流下血,茶水濺滿了一身。他任鼻血一滴滴淌下,擦都不擦。他穩定得像一尊佛像,不是金剛怒目,而是菩薩低眉。
王五突然翻開了小褂,掏出了腰間的匕首,明晃晃的,大家望著他,可是譚嗣同若無其事。王五把自己白色小褂最後一個鈕扣解開,左手拉起了衣角,用匕首朝小褂割去,割下一塊方形的布,收起匕首,把布鋪在左掌上,朝譚嗣同鼻子捂上去,他右手按住譚嗣同的肩,說:「到床上仰著躺一下。」
王五扶譚嗣同躺在床上,叫人拿兩條濕手中來給他,親手用一條擦掉臉上的血跡,另一條折好,放在額頭上。他伸手拉開了被,為譚嗣同蓋上。然後打個出去的手勢,他卻不先走,讓大家先出去,然後輕關上門。
大家在房外草地上,蹲著,蹲著。王五不開腔,他京出旱煙袋,裝上煙絲,從火石包裡掏出黃棉,放在煙上,用打火石打燃黃棉,一口接一口吸著。大家跟進,也點上煙,胡七不抽煙,他蹲在那裡,用一根樹枝,在地上用力畫著叉子,畫了又描上,愈描愈深,嘴角隨著畫線在扭動。
「大哥,」胡七忍不住開口了,「我真不明白,以譚三哥這樣的人,為什麼背叛我們?」
王五吸著旱煙,沒有看胡七,眼只望著天,冷冷他說:
「他沒有背叛我們,他如背叛了,他就不來了。」
胡七想了一下,恍然若有所悟:
「說得也是,他若背叛了,他該明白再來不就是送死嗎?他還不明白我們不會饒他嗎?他上次還告訴我們,湖南馬福益那一幫前一陣子四當家的犯了則,兄弟們決議是叫他從山頂跳下去,最後兄弟們送他上山,他一邊走,一邊還照顧送他的大哥,說:『大哥小心走,山路太滑。』馬福益是三哥的同鄉,又是朋友,三哥難道不知道幫裡的規矩?我不信。」
「也許他不認為他犯了規矩吧?所以他敢回來。」有人說。
「犯規也好、不犯規也罷,問題是他如果背叛了,他回來幹嘛?他總得有個目的啊?」又有人說。
「目的就是拉咱們一起跟他下海,一起做滿洲人的奴才,他自己一個人做還不夠!」胡七把樹枝一丟,大聲說。
王五望著天,含著煙,並沒有抽。終於轉過頭來:
「不要瞎猜了。三哥一定有他的原因,這原因不是你們能猜得透的,也不是我王五猜得透的。他學問太大,我們是粗人,我們不清楚。只清楚譚嗣同絕不是背叛朋友的人,我敢以這顆腦袋擔保,我王五活了幾十年,五湖四海,閱人無數,就沒把人看走眼過,我就不相信譚嗣同有問題!譚嗣同有問題,不要他從山上跳,我先跳!不但先跳,並且挖下我眼睛後再跳!」
「我們當然相信大哥,相信大哥不會看走了眼。」胡七心平氣和他說,「我剛才動手,也說不出為什麼,大概三哥不告訴我們,不讓我們這些粗人明白,所以氣起來了。」
王五白了他一眼:「不對吧,他是要告訴我們的,他好像說了。你們總該先聽我把話說完』的話,還說了『好合好散,也落個明白』。可是你沒聽進去,就動了手了。」
大家望著王五,低下頭,胡七也低下頭。低了一下,又抬起頭,望著王五:
「這可怎麼辦?大哥你說怎麼辦?」
「還是要先聽聽他的。」王五說著,站起身來。大家也都站起來,一起走進屋去。
他們再進房裡的時候,譚嗣同已經起來了,正在洗臉。那臉盆是搪瓷的,可是已很破舊!原來的盆底已爛了,是用洋鐵皮新焊接的。焊工在北方叫鋸碗的,他們把打破的碗接在一起,把破片和原底兩邊外緣鑽上釘孔,再用馬蹄形銅扣扣入釘孔,最後塗上白色膠合劑,就變成了整補過的新碗。鋸碗的同時可用白鐵皮焊壺底、焊臉盆底、焊水桶底……他們是廢物利用的高手、是家庭日用器材的修補人。工業時代的人們、有錢的人們,腦中很少有修補的觀念,可是農業時代的窮困中國人,他們卻把任何可以報廢的東西都不報廢,他們珍惜舊的、愛護舊的、對舊的發生感情,他們寧肯釘釘補補,也很難汰舊換新。這種情形,變成了一種定律、一種習慣,最後變成了目的本身。所以,最後問題不再是有沒有能力換新的問題,而是根本就先排除換新,一切都先維持舊的為天經地義,不能維持則以修補舊的為天經地義。所以,中國人的家裡,有著大多大多十幾年、幾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用品,父以傳子、子以傳孫,相沿不替。農業時代的窮困,形成了中國人的惜舊觀念,從一套制度到一個臉盆,都無例外。
譚嗣同搽臉的時候,王五走過來:
「你流了不少的血。他們太莽撞了。」
譚嗣同苦笑了一下。從水缸裡舀出兩勺清水,洗著血紅的手中。
「讓他們洗吧,別洗了。」王五說。
「沒關係,還是自己洗吧,有機會能洗自己的血,也不錯。有一天——」他突然若有所思,抬頭,停了一下,又低下來,「血會流得更多,自己要洗,也洗不成了。」
「弟兄們太莽撞,三哥不要介意。」王五說。
「怎麼會。」譚嗣同說,「也要怪我自己。我一直沒好好使大家明白這回事。」
「那就大家好好談個清楚。十多年來,大家跟三哥拜把子,沒人不敬佩三哥。但是,對滿洲人的立場,大家一向分明。如今三哥這樣做,未免傷了弟兄們的感情。我們幫會的人,對滿洲人是絕不諒解的。現在,既然事情鬧開了,大家就弄個清楚。」王五說。
「也好。」譚嗣同說著,把手朝下按示意大家坐下來。
「三哥記得嗎?」王五首先開口,「康熙年問,東北的西魯國老毛子擾亂中國,滿洲人平不下來,因為需要能夠一邊游泳一邊作戰的,才能跟西魯人打,東北人游泳是不行的,一邊游泳一邊作戰更別提了。那時候有人向康熙皇帝提議,何不徵用平台灣以後移到北京住的這些閩南人,他們都是鄭成功系的海盜世家,用他們來打西魯老毛子豈不以毒攻毒,於是就成為定案,去打西魯老毛子。」
「你這麼一說,我彷彿記起來了。」譚嗣同摸著頭,「那個仗,不是說福建莆田九連山少林寺一百二十八個和尚幫忙打的嗎?」
「三哥真是大學問家,一點也不錯。當時康熙皇帝徵用這些閩南人,因為是海盜世家,所以平台灣後康熙不要他們再在台灣住,免生後患,就都被強逼著移民到北方來。這回為了打西魯老毛子,徵用他們,有五百人可用,他們不高興干,、這時候從福建趕來一百二十八個少林寺和尚,大家用閩南話商量,少林寺的和尚勸他們說:滿洲人是我們的敵人,抄了我們老家,這個仇,非報不可,這是個機會,滿洲人這回有求於我們,打外國人,我們不妨跟他們合一次作,一來是不管滿洲人怎麼壞,究竟是同中國人,究竟這個仗是打外國人,對外作戰總比對內作戰重要;二來是如果仗打贏,滿洲人欠我們情,至少對我們有好印象,高壓的政策會改緩和,我們可以保持實力,徐圖大舉。於是這些閩南人都願意了,在康熙二十四年,跟西魯老毛子打了一次水仗,打法是中國人每人頭上頂了一個大牌子……」
「我打個岔,那個牌子是籐子做的。」
「啊,可奇了!三哥怎麼知道?真奇!」
「打贏了西魯老毛子以後,滿洲人印了一部書,叫《平定羅剎方略》,裡頭提到過『福建籐牌兵』,就是指這些閩南人。」譚嗣同補充說。
「對了,我們書看得太少,你們有學問就是有學問,真行!真行!」
「但我不知道籐牌兵怎麼打的。」
「籐牌兵是在江裡游泳,用籐牌做盾,衝到西魯老毛子船邊,鑿漏者毛子的船,老毛子搞不清怎麼來了這種怪打法,把他們叫做『大帽韃子』。他們真倒霉,自己在台灣多少年想殺韃子,結果竟被別人叫做韃子。」
「後來呢,後來不說又有火燒少林寺的事!」
「仗打贏了,滿洲人說大家有功,要行賞。和尚們不接受,表面上是說我們是出家人,不受人間榮華;骨子裡是根本不承認你滿洲人有賞的資格。等和尚回少林寺後,不久,滿洲人就去派兵火燒,一百二十八個和尚,僅逃出五個,其餘的都死了。逃出的五個,找到明朝崇幀皇帝的孫子朱洪竹,大家同盟結義,結義時候天上有紅光,紅光的紅與朱洪竹的洪聲音一樣,大家都說是天意,就開始了洪門會,那五個和尚,就是洪門的前五祖。前五祖剛由少林寺逃出來的時候,曾在沙灣口地方折下樹枝發誓:
天之長,
地之久。
縱歷千萬年。
亦誓報此仇!
所以洪門的主義就是報仇,反清復明,跟滿洲人幹到底。後來在武昌地方打了敗仗,朱洪竹失蹤,大家只好化整為零,徐圖發展,最後留下一首詩作為日後聯絡憑證:
五人分開一首詩,
身上洪英無人知,
此事傳與眾兄弟,
後來相會團圓時。
於是各開山堂,秘密發展下去。發展成為『三合會』、『夭地會』、『三點會』、『哥老會』、『清水會』、『匕首會』、『雙刀會』……愈分愈遠,誰也搞不清了。三哥是大學問家,應該比我們更清楚。」
「話不是這麼說,洪門一直是秘密的,所以簡直沒有任何寫下來的材料,一切都憑口傳,難免傳走了樣。我所知道的,也極有限,但從官方的一些材料裡反過來看,有時候可以正好跟口傳的配合上,像剛才五爺說的籐牌兵,就是一個例子。」
「三哥說得是。」
「又比如說《大清律例》中有說福建人有歃血訂盟焚表結義的,要以造反罪處分,為什麼看得這麼嚴重?就是為了對付洪門。滿洲人注意洪門,搞不清洪門宣傳,除嘴巴你傳我我傳你以外,一定得有寫下來的才方便,一直扯了一百五六十年。才在咸豐年間發現了一本書,不是別的,就是《三國誌演義》。《三國誌演義》的特色是提倡恢復漢室,桃園三結義,大家拜把子,可成大事,忠義干秋。所以咸豐皇帝查禁《三國誌演義》。」
「哦,原來是這個緣故。洪門以後的事,太複雜了,簡直搞不清楚。只知道成立洪門是為了反清復明,可是後來發現很多兄弟又跟清朝合作,大家搞不清怎麼回事,要反他,怎麼又跟他合作?合作、合作,洪門前五祖不就是合作上了大當,兔死狗烹,惹來火燒少林寺,怎麼還合作?三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說來話長,得先從滿洲人種說起,才能說明白。」譚嗣同先喝了一口水,「世界人類種族有三大類:黃種的蒙古利亞種、白種的高加索種、黑種的尼革羅種。中國人是黃種,其中又分了漢滿蒙等大族。在大族中,漢族一直是中國土地上的老大,幾千年歷史中,中國土地上完全被其他種族統治的時期,只是十三世紀蒙族元朝,和十七世紀到今天的滿族,加在一起,只有三百四十多年。蒙族人長得比較矮,眼珠黑,鬍子少,但蒙族的祖先成吉思汗那一支,卻灰眼珠,長得高,又有長鬍子,可能混有滿族的血液。十三世紀蒙族佔據中國後,它把滿族排名第三,叫滿族做漢人,把漢族排名第四,叫南人;十六世紀滿族佔據中國,它同樣把蒙族排在漢族之前,跟蒙族通婚,給蒙族和尚蓋喇嘛廟,不許漢族種蒙族的地,也不許跟蒙族通婚,並且規定漢族在蒙族地方做生意,有一定居留期間。滿族的用意很明顯,他要聯合蒙族,抵制漢族。
「滿族為什麼防範漢族?因為漢族在中國做老大太久了,根大深了,人大多了,文化又高,不能不約束它的影響力和同化力。滿族南下的時候,自中國東北越過萬里長城,正象徵了漢族的失敗——萬里長城擋不住漢族以外的種族了。當時守長城的漢族總司令是愛情至上的吳三桂將軍,聽說首都北京被流寇攻進,皇帝上吊死了,他按兵不動;但接著聽說在北京等他的情人陳圓圓小姐也被搶走了,他就不再忍耐,於是他跟敵對的滿族拉手,借滿族的兵,去救他的陳圓圓。
「這一後果是可想而知的,滿族進了北京,不再走了。他用最隆重的喪禮來為明朝的殉國皇帝發喪,同時把孤零零陪這個皇帝同死的一個太監,陪葬在這三十五歲就自殺了的皇帝身旁,他們又消滅了攻進北京的流寇,然後在北京出現了滿族皇帝。
「滿族對漢族說:『殺了我們皇帝的,是我們的仇人流寇;殺了我們仇人流寇的,是我們的皇帝。』這是一種巧妙的代換,把漢族的皇帝的底片,跟滿族的皇帝的底片重折衝洗,『皇帝』這個名詞沒有變、這個象徵沒有變,但是照片上的相貌,卻不同了。
「滿族決定用一些具體而明顯的方法來使漢族屈從,於是從頭做起,先改變漢族的髮型。用你肯不肯改髮型,一望而知你肯不肯就範。漢族舊有的髮型是留長頭髮,但是滿族卻是留辮子,留到今天,我們儘管恨滿族,可是還是得跟著留辮子。
「不過,滿族雖然被漢族所恨,漢族說滿族是異族、是夷狄其實這是不對的。因為大家都是中國人。古代中國小,中原地區只是河南、山西這些地方,那時大家以為除了這地方的人,其他都是異族,其實都是老祖宗們的瞎扯淡!並且異族的範疇和定義,也因扯淡的扯法不同而一改再改。在當年陝西周朝的眼光中,山東殷朝之後的孔夫子,就是道道地地的異族;可是曾幾何時,殷周不分了,變成了一家子人了;而周朝的晚期,山東幫和陝西幫,又把湖北幫看成異族,所謂荊楚之地,乃蠻貉之區,於是屈原又變成了異族;可是又曾幾何時,湖北人也擠到山東、陝西人的屈股底下,也不是異族了;於是又手拉手起來,向南發展,把四川、貴州人看成異族,所謂『夜郎自大』等挖苦話,就是罵西南人的。
「這些說不盡的有趣的夷狄標準的變化,使我們可用它的觀點,來重新檢討中國的民族歷史。中國民族從遠古以來,就處處顯示出『夷夏不能防』的混同痕跡。第一次混同的終點是秦朝,秦朝時候已完全同化了東夷和南蠻中的荊吳,以及百越、西戎、北狄的一部分;第二次混同是漢至兩晉南北朝,這是一次更大的混同,匈奴、氏、羌、東胡、南蠻、西南夷等等,紛紛大量跟中土人士交配,而生下大量大量的雜種;第三次混同是隋唐到元朝,從突厥、契丹、女真,直到蒙古,中國又增加了一次新的民族混同的紀錄;第四次是明朝以後,直到今天滿漢通婚,又一批新的雜種出來了。正因為這種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的混同,日子久了,我們常常忘了我們漢族中的胡人成分。我們忘了唐大宗的母親是外國人,也忘了明成祖的母親是外國人,其實,唐朝啦、明朝啦,他們皇親國戚的血統,早就是雜種了。於是,一個很可笑的矛盾便發生了。這個矛盾是:明成祖的後人,明朝成祖以後的皇帝們,他們的血裡,豈不明顯的有夷狄因子嗎?有了這種因子,明末孤臣史可法也好、張煌言也罷、乃至顧炎武的母親也行,他們的挺身殉節,所標榜的理由,就未免有點遺憾。明末殉節諸烈士,他們殉節的理由不外是『不事胡人』,但是他們忘了,他們忠心耿耿所侍奉的『當今聖上』,就是一個廣義定義下的『胡人』!
「豈止是『當今聖上』,就便是殉節諸烈士自己,他們也無人敢保證他們是『萬世一系』的『黃帝子孫』,也無人敢保證他們的祖先在五胡亂華那類多次混同時候未被『騷擾』,而在他們的血裡面,絕對清潔一一沒有胡騷味!
「所以,嚴格說來,我們老祖宗流傳下來的那種夷狄觀念,是根本就弄錯了的,到今天誰是中國人,可難說了。回溯中國五千年的歷史,回溯到五千年前,回溯來回溯去,若是回溯的範圍只限於河南、山西等地方,而置其他中原以外的地方於不問,或一律以夷狄視之,這種做法,不是看小中國和中國民族,又是什麼呢?當時住在河南、山西等地的,固然是中國民族,但是在這些中原地區以外的,又何嘗不是中國民族呢?這些在中原人士眼中是東夷的、是荊吳的、是百越的、是東胡的、是肅慎的、是匈奴的、是突厥的、是蒙古的、是氏羌的、是吐著的。是苗謠的、是羅羅緬甸的、是-撣的、乃至西域系統的白種中國人、三國的黝歙短人、唐朝的崑崙奴等黑種中國人,又何嘗不統統是中國民族呢?從這種角度來看——從這種科學的、博大的角度來看,我們不得不說,中國民族的歷史,打來打去,還不脫是同族相殘的歷史,這種歷史中所謂的『東逐東夷』也好、『西伐匈奴』也罷,乃至南征北討,『多事四夷』.趕來殺去,所趕殺的對象,竟不是真的什麼『洋鬼子』,而是道道地地的中國人!我們讀古文『弔古戰場文』,必然會記得那描寫所謂『秦漢武功』的句子,那些『秦起長城,競海為關,荼毒生靈,萬里朱殷』的悲慘和『漢擊匈奴,雖得陰山,枕骸遍野,功不補患』的結算,如今我們思念起來,感想又是什麼呢?我們不得不認定,從『中華民族的始祖』——黃帝以下,所謂『秦皇漢武』也好、『唐宗宋祖』也罷,他們的許許多多豐功偉業——尤其是號稱打擊異族統一中夏的豐功偉業,統統值得我們懷疑!五千年的中華史上,除了五十八年前鴉片戰爭英國鬼子首先打進我們的家門以外,一八四0年以前,黃帝紀元西元前二六七四年以後,漫長的四千五百一十四年裡,壓很兒就沒有什麼所謂異族!更沒有什麼真正的夷狄——他們都是中國人!
「由此可知,所謂什麼我中原你夷狄之分、我漢族你滿族之別,都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大家都搞錯了,搞得度量很狹窄,不像男子漢,男子漢哪有這樣小小氣氣的整天把自己同胞當成外國人的?
「至於說到幫會、說到幫會的反清復明,其實也不是那麼理直氣壯的。以其中三合會為例,三合會的起源,是始於康熙時代少林寺的和尚被殺,當時是反抗官吏,而不是反抗滿族;又如哥老會,哥老會反清反得更晚,它的成立已是乾隆當政的時代了,並且它的擴張,還在同治以後,主要的擴張原因還是一部分湘軍被遣失業,覺得替滿族效忠效得寒心,才憤而反清的。所以幫會的反清復明,並不如一般人所想像的那麼純粹。至於三合會、哥老會以外,流傳到中國各地的反清復明,其實也是很有限的,反清復明到今天,清朝天下已經兩百五十多年了,明朝亡了兩百五十多年都沒給復回來,誰還好意思再說反清復明?誰還有臉面再說反清復明?又有什麼必要還說什麼反清復明?
「並且,復明、復明,復了明又怎樣?明值得一復嗎?懂歷史的人,一比較,就知道清朝政治比明朝像樣得多,清朝的皇帝,除了西太后外,都比明朝的皇帝好,制度也好。試看明朝太監當政,清朝的太監只是弄點小錢小權而已。至多只是李蓮英這種貨色,又算什麼,比起明朝,全不夠看。明末李自成進北京,宮中的太監就有七萬人,連在外面的高達十萬人。每個太監平均有四個家奴,算起來就是四十萬。用來非法控制天下,這成什麼世界!清朝的太監哪有這種場面!明朝上朝的時候,五百名武夫就排列在奉天門下,說是要糾儀,一指出有哪個官員失儀了,立刻抓下帽子,剝開衣服,痛打一頓。現在清朝的午門,至多只是皇上叫太監『奉旨申斥』罵一兩個官員的地方,但在明朝,就是當眾脫褲子打屁股的地方,有的還先罰跪。有一次一百零七名官員一起罰跪五天,然後一律打屁股,每人分到三十廷杖。像這類羞辱臣下,被當場打死或打得終生殘廢的,數也數不清,有的還說奉有聖旨,打到家門來的;有的還打到別的衙門去的……像這樣子胡鬧的、黑暗的明朝政治,清朝是沒有的。滿洲人的天下也黑暗,但是天下烏鴉,絕不一般黑,五十步和百步,對受害的老百姓而言,還是不同的。因此,我們除非有辦法驅逐黑烏鴉,否則的話,如果有不那麼黑的、有可能變白一點的,我們還是不要失掉機會。這樣才對老百姓真的好。
「今天的皇上雖是滿洲人,但卻是個好人,是個想有一番大作為的好皇帝,他既然有心在西太后選出的爛攤子上變法圖強,既然找到我們漢人頭上,我們應該幫助他。這種幫助。是對大家都好的。你們哥兒們人人留著辮子,口口聲聲地反對滿洲人,從前輩的哥兒們起算,反了兩百五十多年了,還反不出成績來,可見此路不通,大家方向都搞錯了。今天我話就說到這裡,各位兄弟願意平心靜氣地想想,想通這番道理,你們自然還把我譚嗣同當兄弟;如果想不通,或想通了仍認為你們對,你們可以說服我,說服我我辭去這軍機章京不幹,跟你們去三刀六眼的幹。怎麼樣?」
說著,譚嗣同站了起來、氣雄萬夫地站了起來。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他,全屋是一片死寂。王五的旱煙早都熄火了。他盯著譚嗣同,緩慢地點著頭。他挺著腰桿,魁梧的上身,隨著點頭而前後搖動。弟兄們的眼睛,從譚嗣同身上轉到王五身上,他們沒有意見,大哥的意見就是他們的意見,他們要等大哥一句話。最後,王五開口了:
「三哥,我們是粗人,我們不知道那些麻煩的大道理。我們只知道你是我們哥兒們,你贊成的我們就贊成、你反對的我們就反對、你要推翻的我們就推翻。反過來說,欺負你的就是欺負我們,惹了你的就是惹了我們.砍了你的我們就還他三刀。我們心連著心,一條線,水來水裡去、火來火裡去,全沒話說。三哥,你是有大學問的,我們不懂,但我們信你,你是我們的燈、我們的神,我們信你總沒錯,我們懂就懂,不懂就不懂。信你就是。但這次……這……這……次,好像總有點不對勁,不對勁。」
「五爺,有什麼不對勁,你儘管說,咱們哥兒們,有什麼話都不能悶在肚子裡,五爺,你儘管說。」
「咳,到底怎麼不對勁,我也說不大出來,只是……只是覺得……咳……覺得有點不對勁,覺得有點不那麼順。」
「你是說——你是說我不該跟康有為去?」
「那……那倒也不是,康有為天大學問,哪裡會錯。但我們總覺得……只是覺得,康有為走跟滿洲人合作的路,這條路,到底行得通不通?是不是真成了『與虎謀皮』了?康有為天大學問,我們不懂,我們只是擔心有天大學問的人除非不犯錯,要犯就一定是大錯,大得收不了攤,要人頭落地。康有為天大學問,我們根本沾不上邊,所以全靠三哥判斷、三哥做主,三哥瞭解康有為,三哥知道康有為對還是不對,是不是犯了大錯。」
「五爺的意思,我懂。」譚嗣同說。
「還是老話,我們是粗人,我們只信三哥。」王五說。
「我們信三哥。」大家眾口一聲。
「三哥信康有為,我們也只好跟著信。」王五說。
「如我沒猜錯,五爺你們對信康有為有點勉強。」譚嗣同說。
「話倒不是這麼說,我們根本不知道康有為對還是不對,如果不對,為什麼不對,我們根本說不上來。」王五頓了一下,「如果犯了大錯,錯在哪兒,我們也根本說不上來。剛才說了半天,說的不是大道理,而是我們的感覺,感覺有點不對勁、不那麼順。三哥,我們跟你完全不同,你是書裡出來的,我們是血裡出來的,我們從小就在道上混,三刀六眼,整天過著玩命的日子,但玩了這麼多年,居然還沒把命玩掉,原因也有一點:哥兒們的照應、自己的武藝、祖上的積德、佛爺的保佑、再加上大家的運氣……都是原因,這些原因以外,還有一個,說出來也不怕三哥笑,就是事前的那種感覺。那種感覺到底是什麼,一點也說不上來,但真的,真的有那麼一點。那種感覺不是每次都有,但有時候它真的有,弄得你別彆扭扭的,心神有點不安,直到換一換、變一變,才覺得順。這麼多年來,有幾次,直到事後回想,才發現幸虧在緊要關頭那麼換一換、變一變,才死裡逃了生。這話說來有點玄,但的確有這麼一種感覺,好像又不能不信。」
「五爺,我跟康有為的事,五爺有這種感覺?」
「好像有一點。三哥你會笑我?」
「五爺這種感覺,我一點也不笑你,並且可以告訴你,我也有這種預感。但是,我們沒有選擇。不瞞五爺和各位說,我來北方,結交你們這些英雄好漢;我在南方,也結交五湖四海、其中有不少我湖南家鄉的人物,這些人物中,有一位叫黃軫——草頭黃、珍貴的珍字左邊去掉斜玉旁換成車馬炮的車字。他比我小八歲,今年二十五。這人文的考上秀才,出身湖南嶽麓書院;武的能空手奪白刃,南拳北腿,幾個人近不了他的身。他為人行俠仗義,跟哥老會關係極深。像黃軫這種哥兒們.他們相信要救中國,路只有一條,就是革命,只有趕走滿洲人,中國才有救。跟滿洲人合作,是絕對不行的。他們那種擔心『與虎謀皮』的心理,比五爺還強烈。我這次北上,他們特別為我餞行,也特別勸我小心,甚至勸我不要應滿洲皇帝之召,而跟他們一起搞革命。坦白說,如果不是受了康有為影響,如果不是碰到光緒皇帝,我很可能走上革命的路。但是,變法維新的道理,康有為已寫得那麼頭頭是道,令人心服;而對變法維新的誠意,光緒皇帝又表現得那麼求才若渴,令人感動。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也許可以用得君行道的方法救中國,無須人頭落地,革命總要人頭落地的,流誰的血都是中國人的血,總是不好的。我把這番意思講給黃軫他們聽,他們也無法不承認這的確是一個機會,不過『與虎謀皮』,成功的希望很低。我呢,也相信困難重重,希望不高,我心裡也正如五爺所預感的,不覺得順。但是,既然機會是千載難逢的,也只好把握住,要試一試。如果成功了,成績歸大家;如果失敗了,犧牲歸自己。我今天來通知五爺和各位,並不是拉大家一起跟我下水,只是告訴大家:我譚嗣同不論做老百姓還是做官,都沒有變,都是你們的兄弟。各位兄弟如瞭解我、今天就是來通知;各位兄弟如不諒解我,今天就是來道別。也許有一天,在看不到想不到的地方、在看不到想不到的時候,我們再會相聚,或者化為泥土,大家相聚,不論怎麼樣,我們一旦是哥兒們,永遠是哥兒們。我們此去是成是敗,全不可知,知道的是如果失敗,我將永遠不再回來。保重了,各位弟兄。」譚嗣同向大家拱手為禮,然後向前一步撲身下跪,「五爺,請受我一拜。」又轉向胡七,「七哥,也受我一拜。」……
王五、胡七都爭著扶起譚嗣同來。譚嗣同轉身退去,大家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