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皇帝 文 / 李敖
翁同-進了宮,把康有為的意見,偷偷告訴了皇帝。請皇帝注意這個三十八歲的青年改革家。這時正是甲午之戰的第二年,中國打了敗仗,割了台灣、賠了二萬萬兩銀子,皇帝在苦悶中。
皇帝從四歲登基以來,一直在皇太后威嚴的眼神下長大,二十多年來,沒有一天不感到背後那一對可怕的眼睛。小時候,他坐在皇帝寶座上,可是背後有簾子下垂,皇太后坐在簾子後面「垂簾聽政」,若隱若現之間,使朝臣聽她的,而不是聽皇帝的。那時候他年紀小,聽誰的,對他都一樣。他小得不能做皇帝,大他三十六歲的大姨媽,不,皇太后,主持一切。她入在簾子後面,可是命令一直在御座前面。每次上朝,他被抱上御座,兩隻靴子底就直直對準大臣的老臉,他們說的話,他全不懂,在無聊中,他只好做一項消遣,他們之中,誰在說話,他便靠住大椅背,把靴子並著對準誰,先使他自己看不見那張說話的老臉,然後靴尖互相抵住,把靴跟偷偷分開,再從靴跟的三角形空隙,去看那張說話的嘴。每一張嘴都不一樣,但每一口爛牙都一樣。他比較每一張嘴和牙,偷偷地笑。他不敢笑出聲來,大姨媽,不,皇太后就坐在身後。年紀小的時候,他常常聽到什麼「姨指」,後來才知道是皇太后的命令——「懿旨」;又常常聽到什麼「魚指」,後來才知道原來是他小皇帝自己的命令——「諭旨」。他慢慢分辨出「懿旨」是真的,而「諭旨」卻是假的。這些旨呀旨的,他本來都不懂,而是翁師傅教的。翁師傅在他六歲依制就學時就來上課了。記得上課第一堂就是學寫翁師傅的名字——「內閣學士翁同-」,好難寫啊!一個人的名字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口」字?他想到上朝時靴子縫間的一張張嘴,他笑起來。可是,翁師傅立刻警告他,做皇帝,要莊嚴,請皇上不要笑……
就這樣的,他在沒有笑容的宮廷裡長大,整天是別人向他磕頭,他再向皇太后磕頭。他夾在兩極之間,兩極之間只有他自己。整天面對的,是一層又一層的人牆與宮牆。人牆都是跪著的,是那麼矮;宮牆都是立著的,是那麼高。他沒有玩伴。要玩自己玩,可是旁邊總有「他們」在照拂、在偷看,最後玩得也不是自己,而彷彿在戲台上。在宮中的戲台前面,他陪皇太后聽戲,他現在自己玩,被他們看,又和在宮中聽戲有什麼不同?不同的是,他的觀眾比劉趕三還要少。
他真喜歡看劉趕三的戲,他記得十九歲結婚那年,皇太后說皇帝成人了,要把政權歸還給皇帝,撤掉了背後的簾子,實行「歸政」,他像個皇帝了。可是,在陪皇太后聽戲的時候,他還是得站在旁邊,必恭必敬。有一天,劉趕三在唱一出扮皇帝的戲,忽然在台上插科打渾,在同台的戲子笑他是假皇上的時候,他坐在那兒忽然說:「你別看我這個假皇上,我還有座位坐呢!」當時因為戲演得大家高興,劉趕三這一說,居然逗樂了皇太后。皇太后那天特另,高興,在台上台下、大家圍著討她歡喜的時候,她居然含笑,慢慢抬高她的食指,說:「那就給我們真皇上端把椅子吧!」從此以後,他才在聽戲時有了座位。
皇太后是他母親的姐姐,皇太后自己的小孩同治皇帝被皇太后折磨死了,所以把他這外甥找來充皇帝。在他剛出生不久,皇太后就問他母親:「有沒有打了什麼鎖?」他的母親的回話是:「啟稟皇太后,沒有。奴才們還沒有準備,只候皇太后開恩。」所謂的鎖,是掛在剛出生小孩脖子上的鎖片。中國人相信人命無常,為了要使小孩子平平安安長大,就用象徵性的鎖片鎖住他,使他不能從來的路上走回去。皇太后從俗送了金的鎖片給他,他當然做夢也想不到,這位送鎖片的大姨媽,竟是真正鎖住他一生的人!
皇太后的親生兒子同治皇帝死後,按照祖制,應該以晚一輩的做接班入,皇帝無嗣,該從近支晚輩裡選立皇太子。可是,皇太后不肯,因為這樣一來,她自己又高了一輩,變成太皇太后,再會「垂簾聽政」,就不成體統了。因此她不給兒子立嗣,反倒找來外甥充皇帝。當時有御史吳可讀以「尸諫」力爭,可是也沒有用。她的妹夫醇親王聽說自己兒子給派去做皇帝,知道上有成風凜凜的大姨媽,這皇帝可不好做,因此嚇昏了,他跪在大姨子面前又磕頭又大哭,可是卻挽不回這一局面。想到自己的兒子做了皇帝,這是一種殊榮;但一想到從此親情兩斷、骨肉生分,將來的父子關係變成了君臣關係,他又感到一種隱痛。登極大典開始之日,也就是四歲的小兒子永遠離家之時。那是一個夜晚,四歲的小男孩被叫醒,給抱進了鑾輿大轎,唯一他能見得到的熟面孔,是他的乳母,那還是皇太后特詔允許的。
乳母是富貴人家的特產。按照中國的習慣,生母十月懷胎,生下兒子,體力已衰,真正餵奶的工作,主要要靠更合適的專家來擔任,所謂專家,就是乳母。乳母大多來自農家,農家的女人接近自然、身體健康、性格淳厚,挑選乳母的條件是找到剛生小孩兩個月的、相貌端正又奶汁稠厚的為上選。選定以後,雙方約好,從此乳母不得回自己的家、不許看望自己的小孩,她每天要吃一碗不放鹽的時子,以利產奶,日子久了,她不再是女人,而是一條奶牛。很多農家的女人,為了救活自己的家人,甘心出來做乳母。常見的一個現象是,她養肥了別人的小孩,而自己的小孩,卻往往餓死了。一朝富貴人家的小孩長大,她自己得以回家探親的時候,常會發現,她自己的小孩。早已不在世上多年了。
當四歲的小男孩給抱進了鑾輿大轎的時候,乳母后退,鑽進了一肩小轎,隨在儀仗行列的最後,進了皇宮。她跟小皇帝相依為命,但是,小皇帝比她還好一點點——在大庭廣眾的朝見中,他的親人,夾雜在眾人之中,還可以偷著看到;但她的親人呢,卻永遠長在夢中!
皇宮被叫做紫禁城。中國習慣天帝住的天宮叫紫宮,紫是紫微,就是北極星,北極星位於中天,明亮而有群星環繞,象徵著帝王的君臨。紫禁城的格局,就是這樣建造起來的。太和殿雄踞中央,居高臨下;皇帝寢宮乾清宮、皇后寢宮坤寧宮,乾坤定位;東邊日精門、西邊月華門,日月分列;十二宮院,十二時辰。東西六宮後面的幾組宮閣,群星環繞。從天地乾坤到日月星辰,真命天子就這樣用宮殿襯托出來了。
紫禁城在白天時候,是瓊樓玉字、琉璃生光;但一到夕陽西下、暮色蒼茫之際,一層層恐怖氣氛,就襲人而來。那時候,進宮辦事的人都走了,寂靜的乾清宮裡就傳出太監們的淒厲呼聲:「搭閂,下錢糧,燈火小——心——」,隨著一個人的餘音,各個角落裡此起彼落的響起了值班太監的回聲。這種呼叫,使整個的紫禁城,從中央開始,隨著音波傳播出一陣陣鬼氣,令人毛骨悚然。
小皇帝剛入宮的時候,只有四歲。但毛骨悚然的感覺,卻是不分日夜的。在白天,他看到的總是那威風凜凜的大姨媽,不,「親爸爸」,她要他叫「親爸爸」,令他毛骨悚然;在晚上,他看到的卻是巍峨宮殿的陰影,服侍他的屍居餘氣、不男不女的太監,和四處的鬼影幢幢,令他毛骨悚然。他在恐懼中唯一的依靠,只有他的乳母,但是乳母並不準時時在旁邊,大多的時間,他還是孤獨無靠。直到他六歲的時候,翁同-師傅來教他讀書。他的境界,才開始在知識上有了發展。翁同-跟他的師生之情是深厚的。從翁同-那裡,他知道了自己、知道了中國,也知道了中國以外還有世界。人間有的,不只是那一座座皇宮,在皇宮以外,還有大地中國、大千世界。
熬到十九歲時候,皇太后形式上歸政給皇帝,但他這個皇帝,卻是空頭的,真正的大權,還操在皇太后手裡。皇太后雖然在北京城裡不再垂簾,但在北京城外的頤和園中,卻有一道天網,罩住了北京城。
皇帝十九歲獲得歸政以後,他看到的國事,是一個爛攤子。皇太后那時五十五歲,中國在她手下,已經三十年了。三十多年前,皇太后奪權成功,乃是因為英法聯軍殺進北京的外患而來,如今三十年下來,又來了甲午之戰新的外患,但是國家在皇太后無知又自私的統治下,更衰弱了。三十年前中國是被洋鬼子欺負,三十年後,竟連東洋鬼子都敢欺負起中國來了。隨著國家局勢的惡化、隨著自己年齡的長大,皇帝決心要翻過這座宮牆,真正做一個像樣的皇帝。記得他小時候,在紫禁城裡,他奔跑著,奔跑過一層又一層的宮牆,可是,不論他怎麼奔跑,也翻不過它們,他知道宮牆外面是他自己的國家——有一天,他自己將去治理的國家。如今他長大了,他真的要去治理了,可是宮牆還擋在那兒,不但有形的擋在那兒,並且無形的延伸到北京城外、伸展到城外高高在上的頤和園。那頤和園,他每個月都要去上五六次,去向皇太后請示與請安。雖然貴為皇上,但他不能直接進入皇太后的宮殿,他得跪在門外,等候傳見,還得偷偷和一般大臣一樣,送李總管他們紅包。才得快一點進去,否則先在門外跪上個半小時,也在意中。這是什麼皇帝啊!
偌大的宮廷、滿朝的文武,除了老師翁同-外,他沒有可以說貼心話的男人。他被歸政以後,外面傳說有皇太后的「後黨」與皇帝的「帝黨」之分,前者渾名「老母班」、後者諢名「小孩班」,但是,真正的「帝黨」黨首、「小孩班」班主,卻是孤家寡人!他何嘗有什麼黨派與班子,人人都是皇太后的耳目,連他的皇后都不例外,皇后不是那隆裕嗎?她正是皇太后的侄女!他的身邊簡直連說貼心話的女人都沒有,除了珍妃,珍妃是他心愛的女人。但是,這一心愛,卻適足構成了皇太后用來整皇帝的過門兒。皇太后要時常向皇帝展示她的威權,而展示的方法,卻是通過罰珍妃跪、下令李蓮英等動手打珍妃耳光,作為對皇帝的警告。有多少次,皇帝到景仁宮、到珍妃的房裡,只見珍妃掩面低位的時候,皇帝就心裡有數,知道今天又發生了。這一天,他坐在珍妃床邊,輕拍著她的背,他無法說什麼話,心疼、憐憫、憤怒、內疚、無奈……所有混雜的情緒一起湧來,淹沒了他。
有多少次,他從珍妃住的景仁宮那邊回來,帶著慰藉,卻也帶著惡夢。惡夢是夜以繼日的,那是一種強迫觀念,他白天揮之不去、晚上睡中驚醒。惡夢總是從大姨媽,不,皇太后開始,那是一張威嚴的、冷峻的、陰森的大臉,無聲的向他逼進、逼進,愈近愈大,大得使他連哭都不敢,他兩臂伸向左右,十指抓動著,像是去抓住一點奧援、一點溫暖,他彷彿左手抓到了一隻柔軟的手,他感到那是乳母的、乳母的手。但是,那隻手在滑落、滑落。最後,他再也抓不住了,他失去了乳母;另一方面,在恍惚之中,另一隻手在抓他,抓他的右手,那是一隻更柔軟的手,他感到那是珍妃的、珍妃的手。但是,他自己的右手卻那樣無力,無力援之以手。最後,珍妃手在滑落、滑落……驀然間,眼前的皇太后後退了、轉身了,漸漸遠去。但是,一些嘈雜的聲音,卻從遠處傳來,他好奇的趕過去,可怕的畫面展示在那兒:遠遠的,皇太后左右擁簇著,高高在上,坐在大轎上面,珍妃跪在地上,衣服被撕破,被李蓮英抓住頭髮,在掌摑,一邊打、一邊以太監的刺耳音調,在數:「一、二、三、四、五
皇帝衝了上去,他顧不得了,大叫:「住手!住手!」他抓住了李蓮英的肩膀,伸手就是一記耳光。李蓮英掙脫了他,彎腰撲向皇太后,跪下去,大喊:
「奴才為了老佛爺!奴才為了老佛爺!被皇上這樣下手打!」他一手捂著臉,假哭著。「這差使奴才幹不了了哇!幹不了了哇!」他連磕了五個響頭。「請老佛爺開恩哪!放奴才回老家吧!留奴才一條狗命吧……」
霍然間,皇太后暴怒了。
「皇上的膽子可真不小哪!連我的人都敢打嘴巴子了!打狗還得看看主人面子吧?你眼裡沒有李蓮英,還有我這老太婆嗎……」
「親爸爸!親爸爸!」皇上立刻跪了下去,「兒臣不敢。」
「好吧,」皇太后冷冷他說,「我們惹不起還躲不起,看這樣,我們就躲在頤和園,不敢到你們皇宮裡來了。不過,我告訴你——」皇太后兩眼一睜,威嚴四射。「咱們可是『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別以為你做了皇上,就可以討了小老婆忘了娘。有人能讓你當上皇帝,有人就能把你給拉下來,當什麼樣的皇帝,你就看著辦吧!」……
「你就看著辦吧!」「你就看著辦吧!」……皇太后那張威嚴的、冷峻的、陰森的大臉,又重新逼近了他,可是這回不是無聲的,他的左手沒有乳母、右手沒有珍妃。他左顧右盼,可是,乳母失蹤了、珍妃也倒下了……他驀然驚醒,坐了起來,滿頭大汗。屋裡的燭光在閃動著,只有一支燭光,燃燒自己,在陰森之中,帶給人間一點可憐的光明。
皇帝再也睡不著了,他看看洋人送給天朝的時鐘,時鐘正是兩點鐘。「也該起來了,」他喃喃自語,「今天還要上朝呢!多少官員,已經在路上了。」
祖宗的傳統是「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寅」。「寅」是清早三點到五點,但這三點到五點,是辦事辦公時間,不是起床上班時間,起床上班,還得更早。通常凌晨一點,住在南城外頭的漢人官員,就從家裡動身了。漢人官員除非皇帝特賞住宅,是不許住內城的,雖然光緒皇帝放鬆了祖宗的規矩,可是,官員住在內城的,還是有限。滿朝文武,都經過三個門,進入皇宮,王公貴戚走神武門;內務府人員走西華門;其餘滿漢官員走東華門。走這三個門,還有規矩,規矩本來是禁嚴的、本來是要搜查的,但是官員大多,搜不勝搜、查不勝查,日久玩生,乾脆免了。但有一個規矩沒免,那就是官員進城,守門的衛兵必須喊門,喊門就是喊「哦!」一聲,表示我知道你來了。這一聲「哦!」也因官大小而異。大官來,「哦!」的聲音長;小官來,「哦」的聲音短。有時候,衛兵愛困,乾脆在地上鋪上蓆子,在門洞內、躺在被窩裡頭喊「哦!」了。為什麼可以這樣?因為天氣太黑、燭光大暗、門洞又長。所以縱使天低皇帝近,照樣腐化胡來。上朝的人,在「哦!」聲中,打著小燈籠,一個個魚貫前進,從三個門前進到宮裡去。當然,年高德劭的大臣還是不同的,有時候,皇帝看他們走得太辛苦,特賜紫禁城內乘二人肩輿,叫做「穿朝轎」;或乘馬,叫做「穿朝馬」,但這種優待,也只是到隆宗門前為止。翁同-是皇上老師、也是年高德劭的大臣,也不能例外,這天,他在隆宗門前下了轎,滿懷心事的走進養心殿。
北京城從外城朝裡走,有三座大門,中間的是正陽門、左邊的是宣武門、右邊的是崇文門。進正陽門直往裡走,就是皇城的正門——天安門。由天安門再直往裡走,就是午門,午門是一,座成上邊包抄形狀的大建築,正面是一座大樓,兩邊是四座角樓。它的前面,空間很大,可容納兩萬人。明朝清朝的國家大典、常在這塊地方舉行。當然這塊地也別有他用。例如明朝的「廷杖」,皇帝發威,當場打大臣屁股,就在午門;又如清朝的「申飭」,皇帝發威,叫宦官做代表把大臣臭罵,也在午門。還有大臣們向皇上謝恩,一群人滿地下跪,也在午門。
進了午門,就是金水橋,過橋一直走,是太和門。太和門是人和殿的正門,進了這門,皇城內最偉大的建築出現了,就是外朝的正殿——大和殿。殿前面圍著三層龍墀丹陛,第一層二十一級,第二層第三層各九級,每層都圍有白石雕成的雲龍欄杆,曲折而上,再上面就是金碧輝煌的中國最大的木構大殿。殿基高二丈(約六公尺)、殿高十一丈(約三十三公尺),是用八十四根楠木大柱做骨架造成的。
太和殿因為是外朝的正殿,所以國家大典及元旦、冬至、萬壽等節日,都在這裡隆重舉行,這個殿,俗稱金鑾寶殿。它和後面的中和殿、保和殿,形成了三大殿,是外朝的政治中心。再往前走,就是乾清門。紫禁城的外朝與內廷之分就在這道門上。進了這門,就是內廷了。進乾清門往前直走,就是乾清宮,這是皇帝的寢宮。但是,皇帝日常真正的活動中心卻不在這裡,而在乾清宮前右側的養心殿。養心殿是皇帝日常辦公的所在,召見臣屬、舉行宴饗,都在這裡。這個殿有皇帝的小套房,在偌大陰寒的紫禁城裡面,是比較溫暖的所在。養心殿取自《孟子》「養心莫善於寡慾」的典故,但是,「寡慾」固然太難,「養心」自也不易,這處神經中樞,其實倒是最擾人的地方。
這天,皇帝在養心殿裡單獨召見了翁同。
翁同-概括的報告了中國已經面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請皇上從變的角度,盯衡大計。
「我們的國家、也不是不變啊,三十多年前,就開始了。」皇帝對翁同-說。「同治元年曾國藩就在安慶設立軍械所、李鴻章就在上海設立制炮局了,後來有上海的外國語言文字學館、南京的金陵兵工廠、上海的江南機器局、福州的船政局、天津的誡器局、大沽的新式炮台,乃至成立招商局,這些都是先朝同治時代的變啊。即以本朝而論,從本朝元年舉辦鐵甲兵船、在各省設立西學局開始,後來設立電報局、鐵路、礦務局、武備學堂、北洋海軍、漢陽兵工廠……直到今天……」
「皇上說得是。」翁同-答道。「我們的國家,三十多年來,的確已經開始變了,可是,我們變的,多是在船堅炮利方面『師夷之長』,想從這方面『師夷之長以制夷』。船堅炮利固是『夷之長』,但不是根本的,根本的長處是他們變法維新所帶來的政治進步,這才是真正的『夷之長』。而我們卻忽略了這些,沒有去學。結果,我們不但打不過真正的『夷』,甚至在真正『師夷之長』的日本變法維新以後,我們都打不過。這個教訓告訴了我們:我們只有變法維新,才能救中國。伏請皇上聖裁。」
皇帝坐在寶座上,右手拇指支著下巴,其他四指揉著臉,他沉思著。他已經二十五歲,身體雖不壯碩,但是青春擺在那裡、朝氣擺在那裡,從翁師傅的口裡,他對變法維新有了具體的概念。但是變法維新需要新人、需要幫手,找誰呢?翁師傅嗎?
「臣已經太老了!老的不止臣年已六十五歲,老的是臣只能看到時代,卻己跟不上時代。」翁同-力不從心的說。「不過,前一陣子臣向皇上提到的那個三十八歲青年人康有為,卻是一把好手。臣願大力保薦。康有為今年中進士第五名,表面看來,雖然不過是名優秀的進士,但這個進士卻不同於別的進士,他其實是進士中的進士,學問極好,人又熱情,能力也強。他做舉人時候,就著有《新學偽經考》等書,被兩廣總督李瀚章下令叫地方官『令其自行銷毀,以免物議』,可見他不是等閒之輩。今年割讓台灣等條款傳到北京,他又聯合各省舉人干兩百人上書請變法。目前又在京師開強學會,想開風氣。暢智識,袁世凱他們都參加了,張之洞他們都捐了錢,做得有聲有色。他們發現,在整個的北京城,竟買不到一份世界地圖,可見中國人的民智是多麼閉塞,連京師都如此、何況其他地方?一個民智如此閉塞的國家,是無法在世界上立足的。若說洋人們一定樂見中國不能立足:於世界,也不盡然。他們搞『強學會』,英國人李提摩太也來參加了。英國公使、美國公使也派人送去不少圖書。總之,一個進步的中國也是世界各國有識之士所樂見的,而這一切,都有賴於皇上聖裁。」
皇帝微微點頭,沒有說話。他緊咬著嘴角,向遠方望去。養心殿中,並沒有好的視野,好的視野,有賴於當國者的想像。養心殿西暖閣裡有一副對聯,忽然從他心中冒起,那是:
惟以一人治天下。
豈為天下奉一人。
作為皇帝,天下已經以一人奉他了,但是,天下已經瀕臨絕境,如何治天下,他感到責任愈來愈重了。
一八九五年過去了,一八九六年來了;一八九六年過去了,一八九七年來了;一八九七年過去了,一八九八年來了。
兩年的光陰過去了,光緒皇帝已經二十八歲了。他已經即位二十四年,他不想再等待了。他看了康有為上書的《日本變政記》、《俄皇大彼得變政記》,更加強了他要學日本皇帝、俄國皇帝的願望,從事變法維新,他決心不讓大清的江山斷送在他這皇帝手裡。
就在皇帝加緊進行變法維新的前夜,翁同-被罷黜了。這個在政海打滾四十年的老臣,被皇帝「開缺回籍,以示保全」了。這一天,正是翁同-的生日。他去上朝,忽然被擋在宮門口,不准他進去了,不一會兒,命令下來了。皇帝的無情命令,顯然是在西太后的壓力下發出的。皇帝朱諭宣佈的第二天,翁同-去辦離職手續,正趕上皇帝出來,翁同-恭送聖駕,在路邊磕頭。皇帝回頭看著、看著,沒有說一句話。是生離?是死別?師徒二人,心頭都有說不出的滋味。事實上,生離即是死別。二十四年的朝夕相聚、二十四年的師生之情,眼睜睜的告一尾聲。
六年以後,七十五歲的老師傅在軟禁中死於故里。這個人,他為變法維新搭了棧道,當別人走向前去,他變成了墊腳石。兩朝帝師也好、四朝元老也罷,一切的累積,只是使後繼者得以前進。他老了,他沒有力量去搞變法維新了。事實上,維新分子在歲月的侵蝕後,往往就是新一代維新分子眼中的保守分子。那咸豐皇帝的弟弟恭親王,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嗎?恭親王當年雄姿英發,不是不可一世的維新分子嗎?可是,當他老去,他卻變成了絆腳石,當翁同-安排皇帝召見康有為的時候,恭親王就力持反對。這一反對後四個月,六十六歲的恭親王死了,死後十八天,皇帝就召見康有為了。
召見康有為那天,也正是皇帝跟翁師傅生離死別的同一天,翁同-引薦康有為,自己不但做了墊腳石,並且招致西太后對他的忌恨。他默默承接了所有的忌恨、集中了所有的忌恨,犧牲了自己,把後繼者送上了檯面。召見康有為的地點是頤和園仁壽殿。春夏之際,皇帝常來頤和園聽政,所以臣子也就在北京西郊的道上,絡繹於途。通常是先出北京,在頤和園戶部公所過夜,第二天清早可以爭取時間。皇帝召見是何等大事,做臣子的,必須先預補一點朝儀和規矩,正在康有為要向人請教的時候,大頭胖子袁世凱派人來邀請了。他坐上派來的專車,直奔袁世凱的海澱別業。
「久違了,長素兄。」袁世凱迎在海澱別業門口。一邊迎康有力進入客廳,一面寒暄過後,表明了邀請之意,「今天約老兄來,是聽說明早皇上要召見老兄。因為這是首次,請老兄注意一些儀注。首先,老兄天沒亮就得到頤和園外朝房伺候。然後有人監引導,進宮門,到仁壽殿門,太監就退走了。這時老兄要特別注意那門檻,門檻有二尺高,門上掛有又寬又厚的大門簾,由裡面的人監掀起來,讓你進去。要特別注意,門簾起落,會特別快,老兄動作得跟得上,不小心就會一隻腳在門檻裡頭,一隻腳在門檻外面,也可能官帽被打到,打歪了,就是失儀。好在我己為老兄先打點過,請他們特別照顧。還有……」袁世凱站起來,從桌上拿起一包東西,「這是一雙『護膝蓋』,綁在膝蓋上,見皇上要下跪,跪久了容易麻,到時候站不起來,又是失儀。這些都是我們的經驗,特別奉致老兄。我要趕回北京有事,不能久陪了,晚上也不一定能趕回,已吩咐這邊總管照料一切,老兄盡可使喚。今天送老兄到頤和園後,明早他們會等在門口。晉見皇上後,他們再送老兄回北京。」
康有為表達了感謝之意。心想這袁慰庭真是老吏,他這麼細心、這麼圓到,真是不簡單。三年前辦強學會,他還捐了錢,跟他交情不深,但他在刀口上總是出現,幫人一把,這個人真不簡單。
頤和園的凌晨比北京多了不少寒意,大概那地方有山有湖,還有那無所不在的西太后。走到仁壽殿的時候,殿外己站了不少太監。康有為被安排在第三名召見。前兩名召見過後,天已微曙,輪到康有為進去,首先感到的是殿內一片漆黑,稍閉眼,再定神看,發現殿座雖大,在御案上,卻只有兩隻大蠟燭。御案下斜列拜墊,康有為走上前,跪了下去,脫帽花翎向上,靜聽問話。
一般召見時候,太監要先送上「綠頭簽」給皇上,簽上寫明被召見者的年齡、籍貫、出身、現官等履歷,以備省覽。可是,這回「綠頭簽」在旁,皇帝看都不看,表示皇帝對康有為已有相當的瞭解,雖然初次見面,並不陌生。
「朕很知道你,」皇帝輕輕他說,「翁同鉗A保薦你很多次了。今年正月初三,朕曾叫翁同-、李鴻章、榮祿、張蔭桓這些大臣在總署跟你談過一次話,你說的活,朕都知道了。那天榮祿說祖宗之法不能變,你說祖宗之法以治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不能守,又何有於祖宗之法,即如此地為外交署,亦非祖宗之法所有也……你那段話,說得不錯,他們報上來,大家為之動容。後來朕再看到你的上書,朕深覺不變法維新,朕將做亡國之君,因此決心走這條路。你呈上來的《日本變政記》、《俄皇大彼得變政記》,朕都仔細看過了。據你看來,我們中國搞變法維新,要多久,才能有點局面?」
「皇上明鑒。依卑臣看來,泰西講求三百年而治,日本施行三十年而強,我們中國國大人多,變法以後,三年當可自立。」康有為沉著地答著。
「三年?」皇帝想了一下,「全國上下好好幹三年,我相信三年一定可以有點局面了。你再說說看。」
「皇上既然高瞻遠矚,期以三年。三年前皇上早為之計,中國局面早就不同了……」
「朕當然知道。」皇帝特別用悲哀的眼神,望了一下簾外,「只是,掣肘的力量大多了。在這麼多的掣肘力量下,你說說看,該怎麼做?」
「皇上明鑒。依卑臣看來,真正的問題是大臣太守舊。他們為什麼守舊?因為制度害了他們。中國的人才政策是八股取士,學作八股文的,不看秦漢以後的書,不知道世界大勢,只要進考場會考試,就可以做上官、做上大官。這些人讀書而不明理,跟不上時代卻又毫不自知,所以只能誤國,不能救國。為今之道,根本上,要從廢除八股取士等錯誤的制度開始;而救急之術,要請皇上自下明詔,勿交部議,因為任何良法美意,一交大臣去商議,就全給毀了。大臣太守舊,不能推行變法維新怎麼辦?皇上可破格提用小臣,以小臣代大臣用,國家自然就有朝氣,局面很快就會煥然一新了。小臣只願為國家做事,不必加其官,但要委以事,不黜革大臣而耀升小臣,漸漸完成新舊交替,這樣子變法維新,掣時的力量就可以降到最低了。」
這次召見,時間很長,皇帝大概知道這種召見的情況也很難得、也不宜多,所以一談就談了兩小時。康有為告退後,皇帝頒發新職,名義是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上行走,這是相當於外交部的中級官員名義,官位不大,因為大官的任免,都要西太后說了算的,這樣由皇帝賞個小官,自可免得刺眼。但是,五天後就給了康有為一個「特權」——使他可以「專折奏事」,不必再經過其他大臣之手,就可直達天聽。——康有為從十年前第一次上書給皇帝起,一次又一次,費盡千辛萬苦,找盡大臣門路,都難以下情上達。可是十年下來,他終於建立了直達的渠道。他要說什麼、想說什麼、有什麼好意見,總算不必求人代遞、被人攔截了。而他傾訴的對象、條陳的對象,不是別人,而是高高在上的當今聖上。一種得君行道的快感,使康有為充滿了希望。現在,他四十一歲了,他甘願做一名小臣,在皇帝身旁為國獻策。召見以後,他又陸續呈送了他著的《日本變法考》、《波蘭分滅記》、《法國變政考》,加深皇帝從世界眼光來看中國的水平,這是一種橫向的努力;相對的,他寫《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則是一種縱向的努力。他用龐大的證據、深厚的學問,說明中國人信奉的孔子,其實正是主張改革的人,抓住孔子做擋箭牌,守舊分子要反對,也反對不來了。十年來,康有為在縱橫兩方面的努力,如今都到了最後考驗的關口,他感到無比的欣慰、興奮與自信。
皇帝在召見康有為後的第七天,就先下詔廢除了八股取士制度。接著,在康有為的籌劃下,小臣們一個個被重用了。召見以後不到三個月,皇帝下了命令,給四個小臣均著賞加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參預新政事宜。軍機章京是軍機處中四品官以下的官,相當於皇帝的機要秘書,軍機處的首領是軍機大臣,都是三品以上的官,都被西太后扣得緊緊的,皇帝無法說了算,只能自己任命四個章京來分軍機大臣的權,把他們特加卿的頭銜,點名參預新政,這種安排,是很費苦心的。四個章京中,小臣楊銳、小臣劉光第是張之洞的學生,小臣林旭是康有為的學生。他們三個人,都參加過康有為召開的保國會,很早便與康有為認識了。可是最後一位小臣,不但沒參加保國會、也沒參加強學會。就跟康有為的關係來說,是後起之秀。這個人籍貫湖南瀏陽,生在北京,三十三歲,身份是江蘇候補知府;他的父親是湖北巡撫,這位巡撫是翁同-朋友,翁同-見過老友此子,在日記中寫道:「……通洋務,高視闊步,世家子弟桀傲者也。」可見他的氣派。軍機章京在皇宮裡分成兩班,這個人分到與劉光第一班。第一天上班,他「桀做」地走進了內廷外面,御史問他、太監們問他,他一言不發,拿起毛筆,在紙上寫了三個大字——「譚嗣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