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一個少女的自白:其實我不快樂

媽媽是個不合時宜的人 文 / 劉藝

    我的媽媽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她有著廣泛的群眾基礎,但常常不討有些領導的喜歡,當然,也有的領導很喜歡她。我想我的性格中的一些不合群,反向思維的東西,恐怕就來自於她,儘管我們沒有討論過,但我能感覺到。

    可惜的是,我只學了一些表面的東西——反叛,至於為什麼反,只是憑著直覺,反了以後怎麼辦,不知道,我常常吃自己釀下的苦果。

    「理性的女人可敬,感性的女人可愛,將感性和理性相結合的女人可親。」

    我媽媽算不上是一個將理性和感性相結合的女人,所以,有時候她可敬,有時候她又可愛,還有的時候,她又令人可憎。在寫父母的過程中,我反覆咀嚼他們,也反思自己,我想,這將對我的今後發展有好處。

    媽媽說一不二,家裡的事她一個人說了算,我和爸爸的話只做參考。生活和工作中,她認定的事,九條牛也拉不回來。這給她帶來兩種不同的評價,有的人說她可愛,是個正直、原則性強的人,也有的人恨她,恨得牙癢,令她的生活道路坎坷不平。

    在我的文章裡,我不想就她的具體事情來寫,那樣會涉及很多的人和事,我只寫對我有極大影響的幾件事。

    一、老是和潮流別著勁的女人

    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小學四年級,那時全國評出來10個「十佳少年」讓我們學習。有9個小朋友都是做了很長時間的好人好事的,只有一個小女孩的事比較簡單,她是與闖進家裡的壞人作鬥爭。材料介紹說,當壞人闖進家後,這小女孩乘壞人不備,從二樓陽台上往下跳,跳下去後沒找到大人,她又從樓梯返回家去抓壞人,勇敢地保衛家庭財產等等。看完這條,我就產生了聯想。我想,連續做幾年好人好事很難,而且還不知道能不能被人家發現,也許就白做了。只有這個小女孩的事好學。於是,我對媽媽說,我要向她學習,我也要保衛家庭財產。那時我們家住四樓,媽媽一聽,就生氣了,她嚴肅地對我說:「不准學也不准跳樓!孩子,假如遇到這個情況,你能跑就盡量地跑走,跑得越遠越好。假如當時跑不走,也不要反抗,然後再伺機跑走。」

    我問:「那壞人把我們家東西偷光怎麼辦?」

    「不要了,你的生命遠比家裡的財產寶貴。」媽媽不僅告誡了我,還打電話到有關部門投訴,說媒體誤導無知兒童。

    緊接著學校裡又開始學賴寧,賴寧是一個救火英雄,全國的少年兒童都在學,可是媽媽就是不讓我學,老師佈置我們寫學賴寧的文章她也不准我寫,也不讓我參加學賴寧的演講比賽。

    我急了,說:「老師說,我們是學賴寧的精神。」

    媽媽輕蔑地說:「沒有救火行動哪來的精神?」

    「賴寧學習好,還幫助老奶奶。」我把老師的話重複給她聽。

    「你學習不好嗎?你沒有做過好人好事嗎?為什麼大家不學你呢?因為太普通了,每個人都能做到。只有他救火了,並且獻出了生命,才是你們所沒有的,才是值得你們學習的。但是,救火是成人的事,即使是那座山被燒光了,也不能把兒童的生命賠進去。」

    她甚至對有些見義勇為都有看法,她說:「讓赤手空拳的市民去與武裝到牙齒的歹徒搏鬥,那不是毫無意義的犧牲嗎?那要警察幹什麼呢?見義勇為要具體問題具體對待,不能一味地提倡。」

    還有一次,有一個先進事跡宣講團來學校巡迴演講。內中有一個醫生介紹自己的事跡說,在年三十的晚上她主動值班,讓科裡的護士與男友約會,結果因為她不在家,她的孩子發燒沒有及時治療,成了肺炎。

    媽媽在家裡大罵這個女人,說她是個沽名釣譽的小人,在課堂上,她也抨擊這個女人,媽媽還寫了文章登在一個婦女雜誌上,說:一個女人連自己孩子的生命都不愛,還有什麼資格奢談「愛心」?

    這樣看來,好像媽媽很冷血很沒有責任感的樣子,其實也不盡然。

    粉碎「四人幫」後,媽媽參加了「平反昭雪」的工作,據她說,到86年之前,她有很長的時間就是調查、瞭解,寫平反材料,還寫悼詞、開追悼會——給「反右」和「文革」中死了的人。這些我都沒有印象,只有一件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個教外國文學的老教授,剛解放時就是行政15級。經過幾次運動,級別一降再降。後來儘管平反了,也只是給他恢復了原級別。好像是90年代初吧,他得了絕症,惟一的孩子在外地,他的太太整天哭泣,說老頭子有一個願望,想住一下高幹病房。在中國這個等級森嚴的國度,又在那個年代,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換句話說,是一件拿錢都辦不到的事,為了滿足老教授的心願,媽媽到處找人,到處求助,最後找到已經畢業的一個學生,他的父親是省老幹部保健委員會的,找他批了條子,老教授終於住進了高幹病房。老教授死時,他的孩子還沒回來,他的太太悲痛欲絕,身邊沒有一個親屬。正在那時,媽媽趕到了醫院,老教授死後,他身上的衣服都是媽媽穿的。這件事我之所以記得那麼清楚,是因為這之後有一天老教授的太太從外地回來,為感謝媽媽送給媽媽一小包沒有包裝袋、用報紙包的甜甜的點心,晚上回家媽媽拿給我吃,告訴我,這是新產品,叫「薩琪瑪」。

    為死人(不是自己的親屬)穿衣服這件事我思考過很多回,我就想不知道我能否做到,我想了半天,我想我可能做不到,大概很多人都做不到。

    如此說來,媽媽也是有愛心和責任感的。

    二、安於現狀、不思進取的女人

    年輕時的媽媽心高氣傲、目空一切,那個年代的各種榮譽她都擁有過,什麼「學毛著積極分子」啦、「五好戰士」啦、「知青標兵」啦等等。

    可是自從有了爸爸和我,媽媽就不思進取了。除了勤勤懇懇地完成本職工作以外,她的所有的時間都留給我和爸爸了。而爸爸呢,除了不會做家務,其餘的都會。喝酒、抽煙(現在不抽了)、下圍棋、拉二胡、拉小提琴,還有就是沒完沒了的寫作。

    粉碎「四人幫」以後,百廢待興,很多人都從大學裡調出去了。

    可是,生活相對媽媽來說,如同頭頂上的這一片天空,滿佈著耀眼如星的希望,伸出手來卻是遙不可及。

    有一個從大學裡調到外貿的叔叔,經常來家鼓動媽媽,說:改革開放,外貿局一分十幾個公司,缺人缺得不得了,上面要我挑頭組建一個進出口公司,你過來,保證你在短期內房子也有,票子也有,位子也有。

    當時,我還抱在媽媽的懷裡,爸爸是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大男孩,他自己都需要別人來照顧,他怎麼來照顧我呢?媽媽如果出去闖蕩,整天要出差,勢必要傷到我。媽媽權衡再三,放棄了,安心地在校園裡上班下班。如今,二十年多年過去,當年邀媽媽出去的叔叔現在已經是一個很高位的官員了。許多年後,她講到這件事,言語中竟然也沒有遺憾。她說:適合他的,不見得適合我。

    同樣的事在80年代末又上演了一次。當時前蘇聯政局動盪不安,國家要派許多觀察員去前蘇聯。媽媽曾經是學俄語的,她當年的班主任就找到她,讓她來「蘇聯問題研究所」,擔當去蘇聯的文學觀察員,媽媽這一次是真動心了,她就跑到校黨委要求請調工作。89年我正好上小學一年級,很頑皮的,不想做作業,整天就想著玩、玩。媽媽就凶我、打我的屁股,爸爸不讓打,說媽媽是粗暴的教育,要由他來管我。你想,爸爸怎麼能管我呢,他管自己都管不過來呢。幾天的作業一不交,爸爸也沒招了,權力又回歸媽媽,由此也斷了媽媽去蘇聯的念頭。

    多少年後我分析了媽媽的當時心態,其實這是她潛意識裡不思進取、安於現狀的一個托詞。總以為別人離不開她,其實是她離不開我們。

    那時候,爸爸媽媽住一間房子,我住另一間房子,夜裡,我想上廁所,可我不敢起來,我怕鬼,又不敢說,我就那樣憋著。與別的很多小朋友相反,他們生怕家裡多一個孩子於他少了一份寵愛,而我則常常纏著媽媽,讓她再給我生一個弟弟或妹妹。長大了,我仍然怕鬼,仍然有這個顧慮。媽媽就對我說,這個世界最可怕的不是鬼,是人,只有人才能幹出「鬼」事來。

    所以,她不希望爸爸當官,這是她不思進取的又一個表現。在這個官本位的年代,沒有哪個女人不希望自己的丈夫當官的,可是,她就不希望。她老是對爸爸說:你不適合,你還是埋頭做你的學問吧。爸爸中學時代有幾個野心勃勃、處心積慮想往上爬的朋友,媽媽一個都不喜歡,她不讓爸爸和他們交往。時至今日,那幾個人都當了頭目,整天在那裡「彈鋼琴」,用他們的話說就是今天挑撥挑撥這個,明天撥弄撥弄那個,以此來鞏固自己的地位。

    她也不要我走仕途之路,從小就不讓我當幹部,儘管我一直在當。上高中時,要填一個表,表上要寫上你在初中做過什麼職務,她讓我把這一欄空著。到了上大學,我說要競選班幹部,她來電話不同意。結果我告訴她我已當上了班長,她卻說:「不想當士兵的兵不是好兵。」完全跟人家說反了,人家都說「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兵」。直到如今,我才明白了,一個人如果連一個普通老百姓都做不好,又怎麼能當官呢?有一個貪官在懺悔自己的罪行時說:職務高了後,忘記了黨的培養,忘記了自己的職責,把自己混同與一個普通老百姓。好像老百姓是最壞的人,老百姓能幹那些壞事似的。這樣的人就是沒有當好老百姓的人。

    「當官要有當官的素質,我們家的人都太感情用事,不能當官,儘管我們有能力。」這是媽媽說的。

    媽媽當年那個中文系副主任是全系教職工無記名投票選的,按照她的行事方式和她的性格,不會有人白白地送她一個官的。

    三、讓我不敢模仿的女人

    我現在已經坐在大學的課堂裡讀書,自習之餘寫點小文章。寫到這裡,我忍不住停下來掏出手機來給媽媽打個電話。

    媽媽來信說:父母都很想你,你的爸爸,對你不苟言笑的爸爸,不是個感情外露的人。他對你的想念是浸透在骨子裡的想念。經常在夜裡,想你的時候,他會一個人跑到你住的房間裡站一會,看看小時候給你買的棋譜,還有聞聞你留下的衣服。

    長大至今,我好像沒有試過被人這樣關注過。在我的記憶裡,父母對我的要求鋪天蓋地,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想念一個人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呢?離開了父母,我覺得一下子解放了。天是藍的,地是寬的,我的時間全部由我來支配!媽媽再不能對我指手畫腳,他們再也干涉不到我。我不想他們,我要享受生活,我的時間都不夠用,哪有時間想他們!媽媽國慶節送我到廣州來,晚上打算不回深圳,在招待所住下來陪我兩天,我一聽,頭都大了。我說:你趕快走吧,你在這裡影響我。其實晚上我已和幾個朋友約好,包一個房唱卡拉OK,要讓她知道了,她能同意嗎?

    後來媽媽在黃昏的時候就走了,據說,那天火車站的人特別多,媽媽好不容易擠上車,位子卻被兩個香港的青年男女佔了,他們不讓,媽媽是站到深圳的。本來是一個小時的路程,由於晚點、由於人多,媽媽用了五個小時才到家。

    沒有人說過成長是個什麼概念,沒有一個過來人能給你一個完整的標準答案,因為就像每個人的指紋是不同的,每個人的基因也不同,每個人的經歷怎麼能相同呢?摸爬滾跌!我

    的成長充滿了艱辛,特別是我的童年,不愉快也許很多,卻讓我今天漸漸變得堅強和獨立起來。

    曾經參加一個辯論會,題目是「秋天美麗還是春天美麗」。當時,我抽的是春天一方的維護者。辯論中對方偷換了概念,說收穫比播種喜悅,所以秋天比春天更加充滿了絢麗的喜悅。

    那一刻很奇怪,我竟然想到了我的媽媽。我想她應該是一個期盼秋天也就是期盼收穫的人吧?她一直拚命地工作,給大學生上課、管系裡的工作、還管大學生的思想工作。好像每年她都要搞大學生的分配,她總是在做思想工作,讓這個學生服從分配,讓那個學生服從分配。政策一遍一遍地講,道理一遍一遍地說。白天在辦公室還不夠,晚上就把工作帶到了家裡。媽媽不停地給有關部門打電話推薦學生,讓他們多接受一些人。家裡的客廳坐滿學生,媽媽坐在書房裡一個一個地叫進來談話,有些國家的政策我都能背下來了,不知道那些大學生怎麼就記不住?有一次講得時間太長了,媽媽的嘴巴都抽筋(這件事已經成了我們家的經典,爸爸要是哪天什麼事說不過媽媽了,就說:別說了,再說就抽筋了。)了。還有一次正值畢業分配,媽媽的腎炎犯了,住在校醫院,醫院給她安排了一個單人間。結果校醫院住院部的走廊上就擠滿了大學生——都在排隊進媽媽的病房談話呢!媽媽的主治醫生氣憤極了,打電話到系裡去,讓系裡派一個「警衛」來。

    媽媽是立春那天生的,她好像格外的勤奮和努力,對自己的要求近似於苛刻。可是,秋天離她並不近,有些人根本不努力,很快就得到了提升。

    讓媽媽聊以自慰的是,許多大學生都很尊敬她。就是在深圳,也有不少是她當年的學生,媽媽一有什麼事,他們都會過來幫忙。當然也有媽媽極力幫助過的、得志以後反過來耀武揚威的人,對此,媽媽一點也不在意,她說,這也是一種人性的展示啊。

    那天辯論會上,我站起來說了下面一段話,我說:我讚美春天,是因為春天充滿了生機,當我播下了種子的同時也就播下了希望。在期盼和揮灑汗水的喜悅中我的種子和我一起成長!所以,我喜歡春天。而秋天,儘管是收穫的季節,但也是蕭瑟的,沒有什麼比離別更加可以令人傷心的事了。

    我的一番話迎來經久不息的掌聲。

    媽媽信中說:「父母在該讀書時下放,在該成家立業時讀書,中年得女,父母對你抱有無限的希望。」我知道父母的苦心,他們的青春年華都丟失在廣闊天地裡了。他們只有我一個孩子,他們把自己的全部理想也寄托在我的身上。但我卻無法遵守,甚至從小在骨子裡就打上了反叛的痕跡,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所有的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就沒法子照著做。

    媽媽的路我是不想走的,即使她是一個高尚的人,但她活得太累。她的心裡有爸爸、有我、有朋友、有工作,惟獨沒有她自己。她像一隻母雞一樣呵護著我和爸爸,沒有給我跟爸爸更多機會去瞭解家庭生活,所有的家務事或者其他關於家庭的事情她都代為操勞。這麼多年一路過來,現在發現我和爸爸離開她根本沒法生活。我認為這是不理智的行為,或許媽媽根本就希望我和爸爸都離不開她才對。她的這種近似於自虐的方式我不敢模仿,也不願意學。

    但是今時今日,在某種意義上,媽媽已經是一個更年期的女人,向老年邁進了,你如何能讓她幾十年養成的脾氣、習慣改掉呢?所以也不必斤斤計較,畢竟大家在一起生活這麼多年都習慣了。只要一家人是相愛的,遇到問題總能把問題解決掉,這就是最令人欣慰的。

    媽媽一輩子素面朝天,她對自己的容貌有充分的自信,而且她總是強調人的精神面貌。今年母親節,我送給媽媽一管loreal的唇膏。唇膏是肉色帶閃粉的,媽媽不太喜歡帶閃粉的東西,但是因為是女兒送的,她的心裡還是很高興的,和爸爸上街的時候她還是搽了。不久前,她還到深圳一間機構去針灸,調節自己的身體,她還和爸爸一道去美發廳開了金卡,有了自己的髮型師。最近,她又和爸爸到一家康體中心去咨詢,打算加入他們的會員俱樂部,要進行健身運動呢。

    我想,媽媽到了50歲開始「想得開」了——向好的方向轉變,人越過越年青了。我不管別人怎麼看我的媽媽,她的生存方式我也不敢苟同,但在我的眼裡,她是好人。我也相信,這個世界上好人都會有好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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