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薩哈夫 文 / 閭丘露薇
誰也沒有想到，包括薩哈夫自己，他會成為這場戰爭當中，比薩達姆和布什還要出名的人物。
我第一次看到薩哈夫，是我們第一次到巴格達。開戰的第四天，也是我們到達巴格達的第一天晚上，伊拉克副總理阿齊茲在巴勒斯坦酒店的宴會大廳舉行記者會，這是他在戰爭當中惟一的一次公開露面，當時主持這場記者會的就是新聞部長薩哈夫。
當時，我還不知道他是誰，只是覺得這個人很有風度，而且英文非常好，雖然有口音。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伊拉克的高級官員，結果發現，他們都非常西化，回答問題簡單明瞭，不迴避任何問題，理直氣壯，一點沒有躲躲閃閃。
第二天，出席新聞部的例行記者會——每天伊拉克的新聞部長都會在他的辦公大樓回答記者的問題——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那個很有風度的人就是薩哈夫。和頭天晚上看到的一樣，他穿著一套軍服，個子不高，但是走路非常挺拔。每次回答問題，他都不需要用太多的時間來考慮，而且他堅持，先回答用英文提出的問題。有不確切知道答案的問題，比如記者問他開戰至今，到底有多少平民死傷，他說他答不上來，因為他的手上沒有全國的統計數據，不過他說他會盡快收集信息，結果第二天，他真的給了大家平民的死傷統計數字。
這天，他非常興奮。他說，一架美軍的阿帕奇飛機，讓一個伊拉克的老農民用鳥槍打了下來，美國的飛行員成了俘虜。當天的伊拉克電視台也播出了這個場面，一個伊拉克的老農民拿著一支槍站在美軍的阿帕奇前面。薩哈夫應該沒有說假話，只是我懷疑農民的鳥槍能不能夠把美軍的直升飛機擊落，我猜想可能飛機飛得特別低，或者是出現了機械故障，不然的話，不可能被擊落的飛機那麼完整，一點損壞都沒有。不過不管怎樣，對於當地的巴格達人來說，看到農民單槍匹馬擊落了美軍直升機，確實是讓他們非常振奮的消息。
每天都要看到薩哈夫一次，因為每天他都要舉行記者會。除了特別優待國外的記者，特別是非阿拉伯語的記者提問之外，對於女記者，他也相當照顧：只要是女記者，只要舉手，他一定會點。
戰爭期間，也就是薩達姆統治時期，新聞採訪的限制很多。首先每個記者都要到伊拉克新聞局登記，然後由政府分配一名翻譯，而這個翻譯，除了幫助記者解決語言上的困難，更多的則是記錄記者每天在幹什麼。在巴格達不能夠隨意進行採訪，比如我們要採訪被美軍轟炸過的地方，在醫院裡面受傷的平民，都只能等候新聞局的統一安排，坐著他們的大巴士，到指定的地方訪問。
隨著美軍的轟炸一天比一天猛烈，就在我們進入巴格達的第三天，巴格達市內的一個平民住宅區遭到了轟炸，造成十五人的死亡。薩哈夫在記者會上相當憤怒，他希望記者能夠到現場去看看平民的慘況。有外國記者趁機投訴，為什麼記者的採訪處處受到限制。薩哈夫就說，好吧，從現在開始，你們願意到哪裡採訪就到哪裡。一開始我還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但是當天，我們到被炸的平民區，到醫院進行採訪就都來去自由，沒有任何的阻礙。
我想，薩哈夫非常瞭解傳媒，也知道國際傳媒在這個時刻，對於伊拉克的重要性。每天薩哈夫的記者會都有幾乎所有大的國際媒體，不管是英文的CNN、BBC，還是阿拉伯語的半島電視台現場直播，他做的工作和美軍、英軍的發言人一樣，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場，為不同的政府服務，向世人通報戰況。
就在開戰的第七天，美軍連續轟炸了伊拉克電視台三次，使得電視台的運作停止了大約十個小時。我還記得那天的記者會從往日的上午改到了下午。薩哈夫拿著美軍轟炸電視台的導彈殘骸，指責美國說，轟炸新聞機構，目的是為了不讓世界，不讓伊拉克人聽到伊拉克自己的聲音。
後來，我也撤離了巴格達，每天我只能在電視機前看到薩哈夫。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電視上的薩哈夫總是以一貫的自信和尖銳的語言來攻擊他的美國敵人。就在我離開巴格達的第二天，美軍轟炸了新聞部，當天記者會的背景，就從薩達姆的頭像換成了世界地圖。記者會的地點也開始打游擊。從新聞部的辦公大樓，到巴勒斯坦酒店裡，在美軍攻佔薩達姆國際機場的那天，薩哈夫乾脆站在了巴勒斯坦酒店的門口，對記者說，沒有一個美軍進入巴格達，我們會用自己的方法來教訓他們。不過，這個時候的薩哈夫，已經沒有了先前的那種冷靜：在鏡頭面前，他所表露出來的是一種亢奮，他正在盡自己的能力為這個國家做最後的努力的亢奮。
很快，隨著薩達姆雕像的倒塌，薩哈夫也消失了。關於他的傳說很多，有的說他到了敘利亞，有的說他到了阿爾及利亞，也有伊朗的小報說，他自殺了。不過，在我第二次離開巴格達的時候，我看到一篇報道說，薩哈夫正在通過葡萄牙的記者和美軍聯繫，希望能夠接受他的投誠。
我的一個西方朋友不久前和我聊起薩哈夫，他說，薩哈夫看上去相當邪惡。我想，這是因為他對於伊拉克這個國家有著不很全面的看法，從而引發他對薩哈夫的偏見。我只覺得他是一個恪守職責的官員，一個非常出色地完成了他的工作的伊拉克人。和在巴格達採訪的同行聊起薩哈夫，他們中的大部分有著和我一樣的印象，不過和伊拉克人談起這個人，不同的人感覺並不相同。對於在北京的伊拉克的外交官來說，薩哈夫是他眼中的英雄，但是對於巴格達的一些平民來說，薩哈夫則是一個給他們製造幻象，但是最終卻讓他們的希望破滅的人。
這場戰爭，伊拉克輸得有點不明不白，但是在整個戰爭的過程當中，伊拉克的新聞宣傳策略卻是相當清晰出色。首先是薩哈夫這個人，給了國際社會鮮明的印象，獲得了大眾的認可，甚至是喜愛。在他的主持和安排下，伊拉克非常重視在國際社會上有影響力的媒體，特別是英國和美國的大媒體，有效地利用了傳媒的力量。
戰爭不單單局限於兵火相接的戰場。在信息發達的今天，如何利用媒體塑造有利於自己的輿論，建立民眾的信心也是戰爭中極為重要的一環。對於我們這些人，每天看著伊拉克電視台不停地播放歌頌薩達姆的歌舞片，還有民眾高呼反美口號的場面總有點不以為然，但是對於伊拉克民眾來說，在戰爭的時候，這些正是振奮和鼓勵他們的強心劑。就好像薩哈夫，每天站在那裡，只要他站在鏡頭前面，人們就會覺得，薩達姆政府依然存在，不管他講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布什曾經說，每天最吸引他的，就是看看薩哈夫又在說什麼驚人的話語。美國人說，被通緝的伊拉克官員裡面沒有薩哈夫，因為他只是一個小丑。在我看來，這些言論都帶著大美國主義的情緒。誠然，薩哈夫對於美國追尋薩達姆和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沒有多大的幫助，但是他忠於自己的國家，忠於自己的職責，理應受到別人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