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權與術 文 / 劉光榮
查慕蓉見到剛從京西市飛回亞東駐藍江市商務辦事處的副總經理歐陽逢春一臉倦色,人也像瘦了一大圈,心裡十分難過。
遭到何懷志的拒絕後,歐陽逢春決定飛回京西市,要求緊急召開董事會重新討論收購C。C。M汽車裝配線的決定。
在公司董事長辦公室,汪昕乍見歐陽副總經理從南方回來,心想一定是為了收購C。C。M的事。公司討論這件事時,汪昕原準備讓歐陽也參加,助理婁躍明說歐陽這傢伙少年得志目中無人,通知他回來,準會讓他給攪渾水。汪昕想,其實董事會討論只是走一走過場,上級的指示,有沒有意見都得一絲不苟去執行,不過,真有人在會上跳出來唱黑臉,拿著經營自主權這根雞毛當令箭,他拍著胸膛打下的包票說不准就給擱下來凍結起來了。宋時輪老頭子去年把上面的意見頂了回去,引起了許多部門的不滿,如果汪昕這一次又辦不好這件事,不僅無法向上面交差,而且也對不起女兒在大洋彼岸的經濟擔保人。婁躍明知道汪昕在想什麼,於是說,現在南方的事兒正在風口浪尖上,歐陽副總經理抽身回來開會,一旦那兒出了什麼差地,誰也無法挽回損失。汪昕聽出了婁助理話中的意思,在心裡稱讚婁躍明的確腦袋瓜子裡安了軸承,稍一轉動就化解了他幾天來一直哽噎在心中的疑團。於是,汪聽召集在家的董事開了一個會,大講特講收購C。C。M汽車總裝線的戰略意義,並引用有關領導的原話來銓釋,說這一壯舉無疑會在國際上提高亞東公司的知名度,增加亞東與福特公司的談判破碼。收購計劃通過後,他指示裝備處長與C。C。M公司聯繫,並與C。C。M達成了書面協議,準備在明日的公司董事會上拍板定案。歐陽逢春突然襲擊似的闖進了他的辦公室,汪聽的心臟猛不丁地一陣緊縮,臉上卻依然滿面春光,讚口不絕地稱讚商務辦事處這次為公司立下了第一大功勞。
歐陽逢春雙手接過汪聽董事長給他徹的茶,放在茶几上,簡略地匯報了他這次去南方的情況,庚即問起C。C。M汽車總裝線的事。
汪聽說你回來得正好,明日正要開會研究這件事。他還告訴自己這位精明但卻固執的副手,收購的計劃已得到有關方面的審查批准,董事會集體研究了好幾次,方才最後把這件事定下來,明天的會議只不過是一種例行公事。
「既然協議還要經過明日的會議正式批准,咱們總不能瞪著雙大眼去跳巖?」
「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如果你還要堅持重新研究,不僅會得罪批准方案的有關領導,而且會影響董事會的內部團結,一旦把上下左右的關係弄僵了,對個人對公司的發展都沒有好處。」
歐陽委婉地向汪聽訴起苦來。亞東公司收購C。C。M的破舊總裝線的消息傳到了藍江市,前陣子剛剛恢復起來的信譽又一落千丈。
一些人打電話到辦事處,大罵公司的頭頭是一些蛀蟲,還有一些人竟然找上門來,揚言要聯合全國的股東去京西市興師問罪。歐陽說,如果真是那樣,就一定會影響全社會的安定團結,並讓亞東公司在全國丟臉。汪聽不以為然,作為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他代表國家行使控股權,當他投下手中的那一票,股東大會的命運就被決定了。
歐陽見汪聽不為所動,窺透了他心中所想,繼續說,從理論上來說,董事長作為企業法人代表掌握著公司的命運,不過,公司的決策並不是單靠投票能解決好的,也不能依靠行政手段來解決問題,還必須考慮到大多數股東利害攸關時的心理承受能力,這樣才不至於鬧出什麼亂子。
「你有什麼話到會上去講吧,執行上級的指示,難免不被人咒罵。」
汪昕把話打住,然後關切地說:「你還沒回家吧?小馮這段時間臉色很不好,你帶她去醫院作一次全面檢查,有什麼病也好及時治療。」
馮媛媛在公司搞標準化工作,歐陽逢春不停地在南北兩地穿梭奔忙,兒子秋秋讀小學二年級正是淘氣的年齡,馮媛媛忙完公司的工作又得忙家裡的事。這段時間,公司正在按照國際規範重新整理各項標準,準備迎接上級考核部門的檢查,標準化室加班加點忙得不亦樂乎,馮媛媛只感覺到累,什麼病也沒有。
當馮媛媛拖著疲憊的身子下班回到家裡時,見丈夫正在廚房裡忙碌。她放下手中的提包,走過去,說,你知道這段時間公司裡在議論什麼?許多人都在那裡罵娘,罵公司當官的該挨槍子兒崩;有人說,要是再來個什麼大革命,非把這些傢伙連根剷除不可。歐陽見妻子臉色蒼白,問她是不是病了,馮媛媛因丈夫代人受過在公司裡抬不起頭,窩了一肚子氣卻無處發洩,見丈夫支支吾吾的樣兒,氣便不打一處來,賭氣地說,病不病關你什麼事?你們多積一點德,咱們就心滿意足了。
歐陽皺了皺眉頭。
見丈夫自顧著在廚房裡忙碌,馮媛媛想到丈夫原本對此事一無所知,大老遠回來沒顧上休息就在家裡忙上了,自己不但不領情卻反而給他一頓不明不白的發洩,讓他裡裡外外難作人,想想心裡又多了一絲歉疚。馮媛媛拿起毛巾替歐陽擦去頭上的汗珠,挽起袖管,一邊摘菜,一邊輕輕地說:「你知道嗎?據說汪苗苗的經濟擔保人是C。C。M的一個董事呢!」
「C。C。M的董事!聽誰說的?」
「公司許多人都這樣講。」
「別人怎麼講我們管不了,捕風捉影的事你可不能去摻合。」
又過了一會,馮媛媛自言自語地說:「無風不起浪。這碼事,明明是睜著眼跳崖,汪昕那麼精明,為什麼會同意呢?」
汪昕的確是位精明過人的人。作為學汽車製造的汪昕,十年前雖然只是公司汽車修理廠的一個普通工程師,因為公司各種牌子的大大小小的汽車都需要在汽修廠維護保養,汪昕是科班出身,因此與公司的各位領導都有著良好的關係。那時,公司的總工程師剛剛退休,好幾位副總工都在利用各種關係爭取自己去填補真空;也正因為這些原因,讓誰來擔任全公司的技術總監的事,讓老總們傷透了腦筋,開了好幾次會也沒能最終明確下來。就在這時,公司體改委收到了一封厚厚的建議信,建議公司利用汽修廠的現有技術搞汽車組裝,並在信尾附了一份詳細的論證報告。這時,部裡和公司都想在鋼鐵深加工方面做做文章,以拓寬鋼鐵企業的生存空間,汽車修造自然也是文章的題中之義,公司領導正準備組織一個班子進行分項目論證,收到這樣一份感人至深的建議後,公司體改委馬上翻印後送給公司各位領導參閱。頭頭們看到汪昕的建議信後,十分高興,宋時輪總經理為此專門去汽修廠,召見這位主任工程師,並找了汽修廠廠長和一些班組長座談。公司考慮到國家經濟建設的高潮正在很快形成,汽車工業的生產能力有限,於是決定搞汽車組裝。搞組裝自然不同於搞修理,公司必須有一個能在技術上進行統一協調的工程技術主管,既然總工程師一職還空著,不如讓這位樂於埋頭拉車的中年知識分子來擔任,也平衡了糾纏在這件事情上的許多矛盾。於是,汪昕破格成為亞東公司的總工程師兼汽車組裝廠廠長。前幾年,不少鋼鐵企業由於結構調整舉步維艱發不出工資,亞東的組裝車雖然還存在一些技術問題,卻為公司贏得了工資按時發放的好名聲。汪昕在第一次調整班子時被任命為公司的副總經理,才把總工一職,讓給他推薦的一位與其同時進入公司的學冶金的副總工程師接任,自己仍主管著汽車組裝。兩年前,C。C。M公司來開放後的中國考察,相中了亞東公司,提出用他們的總裝線與亞東合作;宋時輪徵求汪昕的意見,汪昕告訴他,C。C。M在得克薩斯州的汽車總裝線早已陳舊過時,如果他們真有合作的意願,就必須拿出近幾年的最新技術。對汪昕的建議,C。C。M的代表不敢表態,請示遠在大洋彼岸的董事局後,借口說白宮不能批准,悻悻地離開了亞東。
無風不起浪!馮媛媛一語驚醒夢中人。歐陽逢春的心在悲哀地流著淚。
如果說汪昕當年力主否定那套破舊的生產線是要一心一意趕上世界汽車工業潮流,那麼,當他在獲得公司的最高權力僅僅一年多的時間裡就變成了一個力主收購破爛的決定者。這其中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呢?如此巨大變化,是否在證明這條融匯了若干代人經驗的醒世箴言何其警世驚魂?
歐陽逢春如果要向何懷志他們證明亞東公司的剛正無私,那麼他就必須制止這場收購鬧劇的幕後交易,就必須揭穿這裡面隱藏著的那些秘密。可是,證據呢?推理代替不了事實,他需要收集證據。
汪聽說明天就要作出最終結論,留給他的只有十多個小時了,要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取得最可靠的證據,除非出現上帝降臨那樣的奇跡。
歐陽逢春心裡怦然一動,他要在沒有證據的前提下背水一戰。
幾十年來,人們經歷了過多的政治運動,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變得十分微妙,公開的轉人秘密,無神論變成有神論,是非美醜錯位,使許多人培養出打小報告的惡習。現代中國的某些官員,從某個角度來看仍只是傳統意義的中國官員,他們謹小慎微卻又敏感多疑,對任何風吹草動都懷著一種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扭曲心態。
對於某些小報告,他們明明知道純係子虛烏有,然而在公開討論的會議上,他們誰也不會站出來予以主動駁斥,而是表現出一種特別的謹慎,仍會一如既往地派出一批又一批的工作人員以各種名義累月經年地進行公開或秘密的調查。這時,各種流言怪獸般不脛而走,被打小報告者焦頭爛額孤立無援,唯恐舉手投足間又引來更多的懷疑,因而顯得無所適從,即使後來證明小報告的內容的確屬於空穴來風,結果仍會是「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因此,被打小報告者常被置於無法憤怒也無從憤怒的尷尬境地,客觀上助長了這種歪風邪氣的形成。而一些本來就心術不正的人,無權時百般鑽營,一旦大權在握,便四處安插耳目教唆告密,對惡習的氾濫更是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傳統的教育使人們缺少當公開的反對派的勇氣。無論小報告的內容是真是假,總願以一種匿名的形式出現,更使告密的內容增添了一層神秘的色彩。要在層層設防的無數的真真假假中區分出誰是真正的美猴王,你非得具備西天如來佛那種洞天徹地的本領不可。可惜人世間沒有如來,而太多庸庸碌碌的裁判。無論皮球是否直奔空門,裁判的哨聲一響,疾飛的皮球就一定得在空中暫停下來,等待庸人或名人的調查裁決。傳統的官員不懂幽默,民間的幽默大師偏偏不甘寂寞,於是不失時機幽它一默,戲稱「一張郵票查半年」的行為是「豆瓣的旅行」。
無論歐陽對這種黑色幽默是何種態度,他都必須黑色一次。
歐陽逢春從初涉人世時,因家庭屢遭人暗箭中傷而對專打小報告的告密者深惡痛絕。入世的時間長了,他漸漸明白,對告密的人也應一分為二:對那些無權且心術不壞偏偏又害怕弄權者百般報復的弱小者的匿名式揭露,他戲稱之為匿名的忠誠,對他們的那種尷尬處境,在心裡產生出深深的同情。然而,歐陽對這些人的同情,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只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他自己從不以為這種辦法值得人們去效仿。記得與父親議論這事時,他就這樣講;父親批評他沒能進入劇本規定角色,對人世間的事看得過於純潔,並告誡他,如果以此作為信條,將來一定會吃不了兜著走。父親說古時候有個趙括很能夠紙上談兵,連他能征慣戰著過兵書的父親也講不過他,當他統帥部隊禦敵對陣時,卻被白起一個小小的計謀取走了腦袋;而另一個統帥諸葛亮,則是以智慧高人一籌為後世之人讚口不絕,曹魏五路大軍攻擊蜀漢,憑著他對世界的洞幽燭微,竟然不費一兵一卒便粉碎了敵人的重兵合圍。兒子說這不是戰爭而只是正義「
與邪惡的政治鬥爭,父親輕蔑地笑了笑,似乎在說,什麼叫政治鬥爭,只有到了需要鬥爭的那一天你才自然會明白。
數千年來,生活在東方大陸的人們認為他們的存在不僅是上天的恩賜,而且還是被稱為吳天之子的帝王的賜予。「普天之下,莫非王立。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都是帝王們的財產,作為帝王們財產的人民,在漚歌上蒼時更多地是漚歌主宰著他們命運的統治者。上天畢竟離他們太遠,而統治者隨時可能剝奪他們的生存權利。河水推動著沙粒鋪成了柔美的沙灘,千萬年後,人們以為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兒;板塊運動造成了高山平原海洋湖泊,億萬年來,人們總以為地球就這麼永恆的壯麗。帝王們雖然早已成為歷史,可是,書寫歷史的人卻並未把帝王們的陰霆驅逐乾淨。官大一級壓死人,許多時候,真理只是權力的女奴,不知有多少人僅僅只是講述了真理,而成為權杖下的悲壯的犧牲品啊!
歐陽逢春不想成為又一個趙括。耿介一生的父親說過,如果政治鬥爭是陰謀與陰謀的較量,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挽起那張陰謀的弓箭。
可是,那是一張多麼沉重的弓箭啊!
他現在終於明白了,即使你手中舉起的旗幟書寫著正義與真理,你仍然需要得到人們施捨於你的憐憫來拯救自己的靈魂。
他於是不得不承認,經他精心的預謀並將付諸實施的行動,有一點兒的卑鄙與下作。
那張弓需要許多人挽動才能射落天狼。他只有一雙手臂,他還需要另一些手臂的合作。
坐在餐桌旁,一邊給妻兒拈他們喜愛吃的菜餚,一邊關心著兒子秋秋近段時間的學習成績,一邊讓無數雙各種各樣的手臂在他大腦屏幕上森林般樹立著。那是一些被爐火烤成古銅色的粗壯的胳膊,那是一些如粉雕玉琢般圓潤的胳膊,那是一些佈滿滄桑的古樹一樣的手臂,那是一些陽光噴薄的青春的手臂……手臂,手臂喲!哪一雙手臂才是自己所期望的能與之結成鏈環的忠誠的手臂呢?終於,歐陽逢春發現了那些藏匿於密林中的形形色色的盟友,有些是忠實的,可以一同慷慨赴義;有些是暫時的,結盟只是一種相互利用;有些是模糊的,而這些色彩斑駁的手臂正好成為掩護進攻的雨霧。看清了這些手臂,對付另一種陰謀所必須的軍隊構成了十面埋伏。
吃罷晚飯,歐陽逢春借口說去公司處理一點事兒離開了家,然後,藉著黃昏的蒲瞑,悄悄地離開了公司生活區,登上一輛東行的公共汽車,消失在漸行漸遠的公路上。
汪昕看罷晚間新聞後又在陽台上練了一會兒鶴翔樁,然後沖了一個熱水澡正準備睡覺,突然電話「嘟嘟嘟」的響了起來。
汪昕的妻子走過去,拿起電話聽了聽,連忙用一隻手摀住送話器,扭過頭去告訴汪昕,是部長打來的。汪昕趕緊從床上支起身來,接過話筒,親熱地說:「我是汪昕,感謝部長的關心和愛護……」
「聽說苗苗都出國了!」部長前幾年曾在亞東公司蹲過點,對公司頭頭們的家庭都很熟悉,那時汪昕在公司當總工程師,苗苗讀中學。部長去汪昕家徵詢對公司改革的意見時,看見苗苗長得很像自己的小女兒,心裡便喜歡上了她,便逗著她要給自己做女兒,苗苗也挺乖覺,高高興興給部長三鞠躬,成了部長名義上的乾女兒。
「苗苗本來打算來看望您的,聽說您考察還未回國,就去了美國洛杉磯入學。」
「公費還是自費?」
「自費。」
部長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久久沒有回聲,汪昕心裡一陣陣緊張起來。
大約過了十來秒鐘,汪昕才聽到部長傳來的語重心長的吩咐。
「C。C。M的事不要操之過急,這事一定要經過公司董事會充分討論,並多報幾個方案,讓市裡的主管部門選擇批准,這件事影響很大,尤其要注意造成負面影響。」
聽到部長這樣說,汪昕不禁頭上冒出一陣陣冷汗。
他想,一定有人把南南出國與C。C。M的事連在一起向上打了小報告,不然部長決不會在這時打電話給自己打「招呼」,還故意提出什麼負面影響的問題;汪昕本不願意把苗苗出國留學與C。C。M公司連在一塊兒,苗苗考上自費留學生後,山姆大叔要苗苗提供在美留學期間的經濟擔保人。那時正好有一位美籍華人王先生來中國大陸旅行,經市長的秘書介紹,那位華人願意提供擔保。苗苗辦好簽證正要離開京西市時,給她提供擔保的王先生又來到京西市,向汪昕提出使他很為難、曾經被汪昕否定過的用C。C。M舊汽車總裝線與亞東公司合作計劃,他告訴王先生C。C。M的那套設備太陳舊,在國際汽車行業早就屬於淘汰對象。王先生十分遺憾地告訴他,如果不能與C。C。M合作,他只能取消擔保,請苗苗小姐另找擔保人。
那位秘書哥兒打來電話詢問苗苗出國的事兒,汪昕請他另想想辦法,秘書講都什麼時候了,即使換擔保人也已經來不及。秘書哥兒說,苗苗考上自費很不容易,千萬不能耽誤了小丫頭的前途。汪昕說別人卡著脖子他只能等死。秘書哥兒笑了,說沒那麼嚴重吧,合作的辦法可多,不搞合作生產,可以採取收購的辦法的。還說,日本人不是在美國收購了不少公司麼,乾脆亞東把C。C。M的那條總裝線收購下來,也讓咱中國公司直接打入美國市場,去瓜分山姆大叔的天下。汪聽擔心這種明明吃虧的事上面不會批准。秘書哥兒講,市裡早有心讓亞東去那兒搞兼併,一直沒有瞅準目標,不如你們亞東搞份報告上來,市裡領導的工作,哥兒們幫你們去做。考慮到女兒的未來,既然有了大秘書的包票,汪昕才鐵下心來,讓婁躍明給市裡起草了收購C。C。M汽車總裝線的報告。報告送上去的第二天,市裡領導就來到亞東公司聽取他們的詳細匯報,這位負責同志首先肯定了亞東公司敢於兼併外國企業的大方向,並殷切希望亞東在企業內部改革各方面帶好頭,創造出更多的新經驗。末了,這位負責人援引一位大人物的話說,改革是前無古人的事,亞東今後要膽子更大一些、步子更快一些。有了市領導的這次視察,一貫謹小慎微的汪聽一改往日的作風,滿嘴的豪言壯語。公司在家的幾位老總在第一把手的熱情感染下,幾經權衡,雖然心存疑慮,仍然最終在收購C。CM汽車總裝線的方案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若沒有這一系列成功的排練,汪昕哪怕再有多大的膽量,也不敢獨自一人在這件事上,像許多企業的董事長那樣天馬行空自作主張獨斷獨行。事情已告大半成功,只待明日在公司董事會上例行公事地散散步溜躂溜躂,不想卻有人把這事兒捅到上邊。汪昕氣不打一處來,在心裡罵道:「狗娘養的!小報告打到老頭子的頭上去了,查出來看如何拾掇了你。」
罵歸罵,對於部長意味深長的「招呼」,汪昕無法進行分辯,也不能進行分辯,要真鬧出什麼亂子,看樣兒苗苗的乾爹也無法拯救自己。他只得諾諾連聲地說著一長串「一定照辦」「感謝關懷」的話兒,腦子裡卻思忖著明天的董事會如何開才好。
放下電話,汪昕又連著往外撥打了幾個電話,忙完,一看表已經是凌晨一點多鐘,他這才放心地回到了席夢思上。
歐陽逢春回到藍江市時,雖然依然心事重重的樣兒,氣色看上去卻好了許多。查慕蓉問起收購C。CM汽車總裝線的事,他告訴她,由於有關方面的干預,汪昕同意等待進一步論證並報有關部門審查後再做定論,收購一事暫時拖了下來。查慕蓉想了想,說這事看來一時還沒個完,這麼明顯的決策錯誤都不能堅決推翻,說不準他們背後真有什麼人物支持呢!果真如此的話,你這個副總經理說不定哪天就會玩完。歐陽狡詐地笑了笑,說,放心吧,查小姐,咱可不會拿著雞蛋往石頭上碰呢;當反對派,亞東可多的是人,還輪不著你我二人去湊數的。查慕蓉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玩政治這∼套,你歐陽副總經理可比不上那些人,即使你不拋頭露面,他們也會認為你是黑後台的。歐陽逢春看了看面前這位漂亮的女副主任,不由得不為她政治鬥爭的早熟和敏感而由衷歎息。
官場的政治鬥爭,永遠被層層迷霧籠罩著,不身臨其境,你就永遠不知道這其中包含了多少種意思。許多時候,即使你身在官場,也會霧失樓台迷卻津渡,糊里糊塗就成了別人鬥爭的犧牲品。這些年政治鬥爭的風風雨雨,造就了一批人大紅大紫,同時也鑄成了這些人的身敗名裂;其實,無論他們紅也罷黑也罷,全是別人掌中的玩物,根本由不得他們自己。
查慕蓉的憂慮歐陽早已想到,為了防止與那些人發生直接衝突,他不得不以曲求直,在迂迴作戰時,也沒忘記把自己捎帶進去痛罵一番。如此天衣無縫的自編自導,把宋時輪這樣的老頭子都蒙蔽了,因此,那天老總經理宋時輪來公司雷霆大作時,他也不比汪昕少被老頭子批評;汪昕還對老頭子解釋說,小歐昨天回來後他才把這件事告訴給他的。歐陽逢春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進行政治鬥爭的天才,經過這一個回合的表演,他才發現,走出學校的短短幾年,他已經不再是昔日那個充滿理想純情的雄心壯志的天不怕他不怕的南川市歐陽法官家的小兒子了。
聽查慕蓉這樣講,歐陽逢春感覺到一股溫暖的泉水正漫過自己。
他感激這個未婚女性對自己的關心,在那瞬間甚至產生出希望向她傾述一切的慾望。當他看著查慕蓉藏在鏡片後面的那雙大眼正要講出自己所導演的那出鬧劇時,猛然間發現有兩粒火星正在那裡鬧著星火燎原。他連忙站起來,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放進來無數的清風和清風帶來的隱隱濤聲。
「嘟一嘟一嘟一嘟一」,電話響起來了。是妻子馮媛媛打來的。她問他為什麼不給她去電話,同時告訴他,剛才晚間新聞播放了一架飛機在白雲壩機場滑出了跑道;聽不到他的消息,可把她和孩子嚇壞了。送話器傳出的聲音很大,馮媛援一定很激動。歐陽逢春瞟了瞟查慕蓉,見一地哀婉在她的眸子裡氾濫著。他別過臉去,溫言款語地安慰耽於聯想並被想像嚇壞了的妻子。好一會兒妻子的情緒才平靜下來,歐陽逢春給妻子道過再見後,送話器內又傳來兒子秋秋稚嫩的聲音,他又與秋秋說了一陣子話,剛把話筒放下,電話又「嘟嘟嘟」地響了起來。
這一次是司馬文笙打來的,司馬要找查慕蓉主任。歐陽把話筒遞給查慕蓉,轉身去了洗手間。
當歐陽逢春從洗手間出來時,查慕蓉平靜地告訴他,司馬文笙和何懷志請她和歐陽副總經理去「明園」小酌,說黃副市長想跟大家在一起聊一聊。
提起何懷志,歐陽就想起了那次醫院裡的談話。那是一次對他所信奉的道德觀念的一次刻骨銘心的羞辱,他是永遠不會忘記的。陽光集團總裁何懷志,已不再是過去的那位只知做學問的光電專家,而是一個慣於拉大旗作虎皮的人。他把這個世界看得一無是處,以為只要有了金錢,就可以收買到世界上他所需要的任何東西,包括功名利祿天理良心法律道德小人君子;他目空一切,以為「世人皆醉我獨醒」,只有他才是復活的基督,才能拯救這個世界。越是自以為是的人,歐陽逢春認為越是無藥可救。
歐陽自以為與何懷志決不屬於同一個道德營壘中的人。道不同,不相為謀,更何況那是在與虎謀皮呢。
「從現在起,今後不要在我面前再提陽光公司何懷志,與他們打交道的事,按規定職責權力範圍應由查主任你負主要責任。」
「我……」查慕蓉不知道歐陽哪根神經出了毛病,故意把簡單的事情搞複雜。
「目前,是你而不是我。」
歐陽逢春用手勢止住查慕蓉繼續講下去,說完這句話,轉身欲向門外走去。
身後傳來女主任幽幽的歎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一個人太固執了總會給一群人惹出麻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