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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美麗的訛詐 文 / 劉光榮

    四年一次的人民代表大會的換屆選舉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選舉工作一旦結束,緊接著就是政府的換屆選舉。體改委副主任黃磊正在緊張伏案工作,逐字審改題目為《加大力度實現兩個轉換》的文稿清樣,這是姚望岳在換屆後的第一次全體代表會議上所要作的《政府工作報告》中的一個部分;黃磊作為下屆政府副市長候選人的提名經過協調確定了下來,講改革成果,其實是給他這位候選人評功擺好,直接影響到人民代表是否會投他的票,因此,對這個報告黃磊特別看重。

    在許多人眼裡,人代會只是一個橡皮圖章,那是因為人們從千百年以來形成的人治觀念把行政權與立法權混淆而產生的視覺迭加影像重合,尤其在中國這樣一個有著悠久文化傳統的歷史古國,文化一代一代地傳統下來,後來的人在目不暇給之時偏偏又缺乏觀看立體電影時必備的特製雙焦距眼鏡,圖像的錯位效果就更加顯而易見了。

    黃磊是藍江市為數不多擁有雙焦距特製鏡的人,對市人大的立法權,黃磊副主任既不小視也用不著特別去恭維。體制改革的舉措大多以行政立法性質的文件形式下發到市裡的各個基層組織,而且按行政獨立的原則,經濟行政運行體制的變化屬於政府管理。作為一個政府官員,他的工作主要是對市長負責,對市委書記負責,他與市人大雖然沒有直接負責這樣一層特殊關係,但卻也用不著無事生非地去冒犯人代會裡的那些認識或不認識的委員,何況這些人手裡握著一個監督權,專門挑你的岔子,稍不留意,橡皮圖章也會砸得你焦頭爛額。去年,河西區建委李康主任因為傲慢地對待區市人大視察組的委員,視察組抓住區建委在審批建設項目中的一些違規行為,提出建議,要求區長免除李康的主任職務。經過多方做疏通工作,區市人大的大多數代表仍不罷休,為了避免事態的繼續擴大,李康後來被調出了河西。有了李康的教訓,原本就有謙虛謹慎口碑的黃磊,對來訪或有工作接觸的人大委員,總表現出一種通力合作的姿態以滿足他們的虛榮心,頗得委員們的好感。一些委員曾私下對他許諾,如果下一屆黃副主任成為副市長候選人而自己仍是人大委員,他一定投他一票。副市長實行差額選舉,對於每一位候選人來說,代表們手中的選票無疑具有決定意義。黃磊現在就到了接受這種特殊審判的時刻,他不能用,法律也不允許他用各種方法去賄賂每一個代表,他卻以修改好手中的這份文稿為契機,先後去拜訪了好幾位現在任職、今後可能還會繼續作委員的市人大年高德助的委員誠懇地徵求他們的意見,並把綜合了各方面的意見精神逐字逐句寫進了報告之中,使那些委員會副主任在審查報告時,都能感覺到是自己的意見幫助了這位年輕的部門領導者,對他產生一種特殊的感情。黃磊在心裡感謝在小縣城裡的那段秘書工作,在近5年的秘書工作期間,他積累了大量這類既無實際意義卻能收穫頗豐的感情投資經驗,同時也掌握了平衡各類人物關係的平衡技巧,現在他才能如此這般地得心應手去應付隨時可能出現的複雜關係。西湘市雖很小,卻是黃磊學習生存競爭法則的第一課堂,假如有機會,他一定會再去那座偏遠小城看一看。

    他正這樣信馬由韁地想入非非,桌上的電話鈴熱烈地呼叫起來。

    他拿起聽筒,裡面一片盲音,心想一定是哪位冒失鬼撥錯了號碼,搖搖頭,放下了。手還沒來得及從電話上挪開,鈴聲又歡快地響起來。

    電話裡依然沒有聲音,黃磊今天心情很好,他想與電話那端的人開個玩笑,故意良久不做聲,心裡說咱們比一比看到底誰的耐心最好。過了一會兒,電話裡傳來一個女人輕輕地吸泣聲,黃磊不由得吃了一驚。他想,這哭泣的女人要麼是把電話打錯了地方,要麼是受了什麼欺凌或刺激需要找有關部門申訴。

    體改委時常接到一些國營企業下崗女職工打來的電話,有些人向他們傾訴下崗後待業的生活艱辛,希望體改委能給她們單位的領導做做工作,隨便給她們安排一個什麼樣的就業崗位只要能拿一份工資養家餬口都行。也有那麼一些時候,你拿起電話就聽到刺耳的叫罵,罵體改委的這些人吃飽了農民生產的糧食、穿暖了工人製作的衣服,專門想些歪點子整工人農民,詛咒說應該把他們這批人抓起來千刀萬剮。接到這樣的電話,一些青年幹部沉不住氣,也會對著電話那端火氣熾盛的人回敬幾句「破壞改革」的大話嚇唬嚇唬,黃磊知道後,總會批評自己的手下態度粗暴,總要勸誡大家說,大家是政府的工作人員,一言一行都代表著政府的形象,在對待這種情緒激烈的下崗人員時,自己的情緒更需冷靜,態度要更溫和,只有這樣你才能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才不至於激化矛盾,才有利於保證整個社會的安定團結。被罵的人心裡不服,說咱們都是執行中央的指示,政府工作人員難道在下崗職工面前只能當灰孫子不成?黃磊會說,你沒餓過飯不知道肚子餓的滋味,改革必然會損害一些人的既得利益,別人失去了到手的好處,年紀一大把了還得重新四處求職找飯碗,罵幾句娘也可以理解的。近幾年出現這類事情的頻率越來越高,黃磊帶著幾個部門的人去了幾個大中型企業作了一次調查,發現一些待業人員家庭的困難景況遠遠低於社區的平均生活指標,成了社會生活秩序不穩定因素。回到市裡後,黃磊寫了一份專題報告。提出了內部消化和社會重新安置與保險救濟相結合的兩種解決問題的思路。市裡認為這是一件關係全局的大事,於是把這份調查報告寄到國家體改委,據說某位首長看了這份報告後格外重視,表揚藍江市為全國的改革摸索出了一套好辦法,批轉政策司與勞動部,會同有關部委協同制訂一個徹底的妥善的解決辦法,保證改革事業的順利進行。

    黃磊以為這哭泣的女人可能是一位剛剛下崗的女工,於是在電話裡安慰她,說你先不要著急,有什麼困難先去找原單位,市裡前一陣子剛發了個文,要求各單位必須想盡千方百計就地解決下崗職工的實際生活困難。電話裡的女人止住了哭泣,嗚嗚咽咽地說,咱的實際問題只有你這位大主任才能解決呢。黃磊終於聽出了電話裡那個聲音是誰,輕輕地說了聲「等等」,走過去關上門,然後再重新拿起話筒,笑著說,我真不敢想像這世界上有誰能那麼狠心讓你這麼漂亮的小姐受到委屈。被稱為漂亮小姐的女人在電話裡幽幽怨怨地說,這麼長的時間你連咱的面也不見一見,一定是又迷上了哪位絕代佳人。黃磊說這一陣子為了準備開人代會忙得連吃飯也顧不上來,等這陣子忙過了,咱們去藍島好好玩幾天。「漂亮小姐」癡癡地說,咱的車就停在你對面的電話亭外,你下來吧,咱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黃磊放下電話走到落地窗前,看見馬路對面的公用電話亭布停著一輛藍色的小車,這時從司機座的窗戶內伸出一顆女人的頭和一隻女人手,手裡拿著移動電話向他揮舞示意。

    離開與這漂亮小妞第一次身心交流已經一個多月了。這一個多月以來,除了準備姚望岳的報告就是頻頻會見各選區的政要人物,恨不能一天有48小時讓他支配,東方太陽機電公司重新送來的上市報告在文件櫃裡鎖了快一個月,史志鵬一連來了幾次電話請他過一下目,他也抽不出更多的時間去翻一翻。由於忙,黃磊幾乎忘記了那個溫馨的美輪美奐的胴體。現在,這美麗的小鴿子在樓下召喚著他,只要他走出這間房屋,要不了幾分鐘,那潔白柔滑的胴體就將重新躺在他的懷裡,任由他去蹂躪去愛撫去釋放被壓抑的情像。這女人曾經發誓要做他生命中的天使,可是,當他面對這位翩翩而至的小天使時,他猶豫了。

    這可是一個非常時刻,那些同樣企盼著副市長職務的政客,說不定這會兒正緊盯著自己,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將落入他那些競爭對手的眼中,平時人們一笑置之的生活小節問題,在這特殊時刻就會成為致人死地的重磅炸彈。早些年學哲學學政治經濟學,學到頭來卻連最起碼的政治鬥爭常識也不懂,說到底,政治鬥爭的根本還是對權力的追逐,只有權力才能把政治玩弄於股掌之中,失去了權力的保障,想鬥爭只能是一種奢談。黃磊的直覺提醒他,在這樣一個關係命運前途的關鍵時候,他必須處處倍加小心,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失,不僅會眼睜睜地看著到手的位置會功虧一簣被人搶走,甚至連現有的職務也可能隨之喪失。

    他拿起電話,告訴她這會兒正有人敲辦公室的大門,並讓她留下移動電話的號碼,說有合適的機會他會與她聯絡。漂亮小姐在電話裡無可奈何地講了自己的電話號碼,一再催促他要盡快與她聯繫,她要告訴他的好消息關係著她和他的終生幸福呢。黃磊掛斷電話,復又走到落地窗前,心緒複雜地看著電話亭前的小車極不情願地匯入流淌著的彩色河流之中。

    目送走小車遠去,黃磊沮喪地坐在窗前的沙發上。

    如果說現象是本質的外在顯露,那麼,人的一生,無論看上去多麼輝煌,其實都是在無奈的重重包圍中苦苦掙扎。千百年來,生存的壓迫逼使人類為了填飽肚皮溫暖軀體歡娛身心而分裂成若干相互傾軋的種族人群,一些擁有強力的人不僅捕人糧食牲畜奪人財昂立地,而且妻人之妻子人之子,把強壯的男人當牲畜,把衰弱的老人當早點,把原初的對太陽對乳房對生殖器的種種生命的禮讚,墮落成對野獸對武器對超人對財富的頂禮膜拜,同時也把他們自身置諸牲畜般的壯漢、衰弱的老人、被強作人妻或子的一旦強大的斧鉞之下。如果說人們發明宗教是為了達成對生命或者生活本源的共識,那麼,毫無疑義對個體生命價值認識最為深刻的當首推最先產生的佛教,而在與佛教生命修持頗有淵源因此而能復活的上帝之於耶穌眼裡,世俗社會的最高境界是無生命對生命之樹的最終審判,而與基督有著共同始祖亞伯拉罕的先知穆罕默德,在解構了人們最初的平等意識之後,一斧子把世界劈得支離破碎,重新粘合了一些生命對另一些生命進行褻瀆的最高道德準繩。當以個體為特徵的生命修持被以群體為對象的教義教規所取代,戰爭便以聖靈的名義開始了對生命本體的自然權利進行最野蠻的征服,生命由此遭到自然壓搾與生存傾覆的雙頭怪獸的吞嚙。宗教的墮落軌跡肯定是人類突破生存無奈的最初包圍圈,而後作繭自縛於自製的又一層無奈生存包圍的最典範的例證,同時也使人類最直觀的求生本能變得更加複雜化起來。

    沮喪的黃磊感到人的生活太無聊太辛苦,深深懷念在藍島療養的那些日子:廣闊的大海,藍色的椰林,黑閃電般的鷗燕,天人合一的靜泊。沒有功利爭奪的硝煙,沒有爾虞我詐的陷阱,到處是自然的和諧樂章,生命在無邊的和樂中得到昇華。

    想起藍島他就想起了那個闖入他生活之中的另一個非妻子的女人,這女人是上天送給他的一件傑作,是自然生命中的又一座藍島。

    優美的線條宛如起伏波動的山嶽,柔軟的腹部如同雪白的沙灘,圓潤的肚臍恰是靜謐的湖泊,這女人是伊甸園中的葡萄美酒,是教唆人偷吃禁果的蛇妖啊!從這個女人身上,他第一次體驗到了與女人做愛時心靈震顫的快感,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兩情相悅的人類經驗傳神火化的奇妙境界,第一次有一種願把自己的命運交與私奔而對犯罪不以為然的感覺,第一次、第一次……還有多少個第一次喲!

    他深陷在軟塌塌的沙發中,像被人抽掉了骨頭。

    秘書小陳拿著一迭文件推門進來,見黃主任耷拉著腦袋似睡非睡地躺在沙發上,看上去突然蒼老了許多,未來的副市長在這以前本來就像一架工作機器,這段日子緊要的工作又集中到了一塊兒,他就更忙更顧不上休息了。父親講要做一個稱職的好秘書,不僅要替首長準備好工作所需的材料,處理好交辦的事務工作,還要安排好首長的工作和休息時間。父親所講的前兩條,她都基本上做到了,黃副主任十分讚賞,半月前已提升她為主任秘書,對照第三條要求,她的工作還存在很大差距,雖然原因主要在她的這位頂頭上司,她沒能堅持讓首長服從作息時間安排,也有一定責任。看到黃副主任如此疲乏,小陳在心裡埋怨自己的失職,承認自己還算不上一個稱職的好秘書。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把文件悄悄地放在桌子上,然後關上窗簾,輕輕地掩上門退了出去。

    黃磊睜開眼睛看了看桌上堆放的新文件,一動也不動地繼續想著心事。

    「嘟——嘟——嘟——」,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黃磊茫然地瞧著電話。漂亮女人適才在電話裡告訴他說,她要告訴的事有關他和她的「終生幸福」。什麼叫做終生幸福?他與她到底是一種什麼關係?難道那女人要求與他永緒白頭?在他與她靈肉並融的那一刻,女人說他是一頭真正的雄獅,她需要和他這種雄獅一樣勇猛的男人做愛,沒有名分也一樣心滿意足,女人說,只要他覺得她能給他快樂,她會在任何時候把自己奉獻給她永遠的雄獅。才分開一個月多一點時間,女人就耐不住寂寞,就如此迫不及待,就要咄咄逼人,難怪孔聖人要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電話繼續響個不停,黃磊極不情願地起身拿起電話。電話裡傳來姚望岳的聲音,姚市長說,報告中一定要掌握好三條基本原則,把成績講夠、把任務講透、把幹勁鼓足,改好後送給他先過過目。說完這些工作,姚望岳又問他的身體狀況,他回答說「很好」,姚說,你這段時間要特別注意把身體搞好,不要再出什麼問題,這個任務比什麼都重要,報告的事讓下面的人去搞,你只要按剛才講的把住關就行。放下電話,黃磊坐不住了,市長顯然在暗示他,有人正拿他前段時間療養的事在大做文章呢。

    「無恥!」他在心裡咒罵著,對官場中的明爭暗鬥噤若寒蟬,同時更加深了對姚望岳和陳雷的感激之情。

    他拿起電話,撥動了一個號碼,電話裡響過一陣電流的「吱吱」聲後,傳來一個柔媚的女人的聲音。

    「我是太陽公司,請問您找誰?」

    「找您呀!」

    方琳琳從電話裡聽出是黃磊的聲音,心裡異常高興,她把車往旁邊一拐,停下來,然後故意蹙著雙眉,春風落紅般地說:「你的心情還好嗎?我可是度日如年呢!」

    「好,好亂!」

    「聽說你都要做副市長了,高興還來不及誰敢給你添亂子。」

    「你現在有什麼好消息要告訴我呢?」

    方琳琳看著倒車鏡中自己剛剛陰轉晴的表演,欣賞極了。她這時又學著電影裡女明星的樣兒,膩膩地說:「我把車停在國貿大廈八號車位,咱們不見不散。」

    黃磊正要說「忙」,卻聽到方琳琳關機的聲音,無奈地搖搖頭。

    怎麼今天的人都神經失常了呢,全都是說上半句話就擱下了,讓你去猜去想去心領神會去魂不守舍。去與不去,他現在急於要知道女人準備對他講些什麼,自然不能做出其他選擇,只有悄悄地與她見上一面,當然,與她見面的事讓什麼人都不知道最好。

    他無聲無息地下了樓,攔住一輛的士,一刻鐘後在大廈前的廣場上下了車。廣場上陽光十分充足,他覺得很不適應,取出一副深色太陽鏡,高屋建瓴地架在深度近視眼鏡上。這時,一輛藍色波羅乃慶游魚似的滑到他的身邊,他正準備躲開,忽然,車門從裡面打開來,露出方琳琳笑吟吟的漂亮的臉蛋。黃磊有些猶豫不決的樣兒,前後左右地張望了一遍,這才躬身鑽進車內,坐在方琳琳旁邊。波羅乃茨迅速地離開廣場,消失在不見首尾的長龍般的車流中。

    他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方琳琳卻一言不發,兩眼搜尋著行車線路,瞅著空檔超越擋在前頭的車輛。10分鐘後,波羅萬茨進入市郊,停在一片環境優美的公寓區中。直到這時,方琳琳才轉過身來,在他臉上飛快地吻了一下,湊在他耳邊說:「去看看我的新房。」

    穿過一條花徑,兩人來到一棟外牆貼著奶黃色牆磚的大樓內,方琳琳從坤包中取出一串鑰匙,打開底樓的一間房門,領著他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套二房,大約不少於70平方米,房屋剛剛進行完第二次裝修。客廳內,粉紅色花崗石地面潔淨如洗,牆面上煙娼生輝著蘭花圖案的凹面港產絲質牆紙,一盞五火頭的台灣產水晶罩鍍金吊燈渲染出富麗的典雅,供雲托月般地使紅木桌見光可鑒人,在同樣木質的一字櫃上,整齊地擺放著29寸進口原裝彩色電視機和一套「雷諾」組合音響;在飯廳與客廳的分斷處,矗立著一架色彩絢麗的「出水芙蓉」刻花玻璃屏風;小巧的酒櫃中,放著幾隻盛滿紫色液體的形狀奇特的酒瓶,在天花板投射下來的色光裡瀰漫著幻彩;左邊書房前的博古架上擺滿造形各異的工藝品,右邊臥室的門面上掛著一束日本式插花。整個房間散發著港台新貴的富有。

    「你需要喝點什麼?」方琳琳瀟灑地把黑亮的頭髮往後一甩,比香港小姐還更港式。

    「請給我來杯拿破侖加冰塊。」黃磊打了一個很歐化的框指,指著小酒櫃,貴族派頭百分之百合格。

    「你可要我破產哩!」方琳琳誇張起來更迷人,她說給你喝一小杯「人參三鞭酒」,那是咱家鄉的特產,專門為你準備著的。

    黃磊皺皺眉頭,故作不解地說:「什麼三邊四邊?難道你要我參加抗聯去抵抗日本鬼子?」

    方琳琳笑得很得意,詭橘地說,連名字都沒聽說過吧,可見其珍貴而神秘,你嘗一嘗,五分鐘之內便立竿見影。於是走進裡屋拿出一隻葫蘆狀的彩陶酒罐,用小刀啟開罐封,倒了一小杯送到黃磊跟前。黃磊見酒色呈深褐色,透著中藥的香腥味兒,用唇沾了一點,順了咂,薄甜醇綿濃淡適宜,果然算得上好酒,一仰脖子喝得乾乾淨淨。他把酒杯遞與方琳琳,意思讓她再給他一小杯,方琳琳接過酒杯笑而不語。這時,黃磊感到剛剛喝下去的那小杯藥酒像堆文火,在腹中綿綿不絕地燃燒起來。他說這酒果然性烈,比茅台還要勁足。

    方琳琳這才笑著告訴黃磊,在她東北老家,中年以上的人都飲這種酒,這種「人參三鞭酒」強身壯陽補血補氣,據說經常喝這種酒的人,即使在零下20多度的嚴寒裡狩獵也不會感到寒冷。黃磊故作傷感,說自己果然衰老到一塌糊塗的地步,要不,哪能喝下這種狩獵者自製的炸藥。方琳琳撒嬌撒癡地用小手摀住黃磊的嘴,說,誰說你老,人家見你整天沒命地工作,傷身傷腦,才從東北搞了一些藥材泡了這種酒給你補補身子的。黃磊覺得有股暖氣在丹田里慢慢地游動,渾身充滿了力量,要方琳琳再給他一小杯,說那樣能讓他精力更充沛。方琳琳又給了他一小杯,讓他慢慢地品咂,然後問他喝出了什麼味兒沒有。他側著頭想了想,說好像有點苦,大約是山參,有一點腥鹹,可能是鹿茸,還有一些成辣味,就不知道屬於什麼東西了。方琳琳把嘴湊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那是……話未說完,潔白的臉蛋已被烈火炙得通紅。見她這樣,黃磊心裡已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卻偏偏追著她問,要她把那個詞兒講出來。方琳琳憋紅了臉,吃吃地笑個不停,她跑到臥室門邊,說是雄鹿雄虎雄豹生兒育女的那些玩意兒,說完踅身躲進裡屋兀自吃吃地笑著。

    到了這時,黃磊已經烈火焚身般地感到焦灼難耐了。又過了一會兒,仍不見方琳琳出來,丹田之地的烈火卻越燒越旺,黃磊覺得渾身燥熱坐臥不寧。他站起身來,推開她臥室的房門,見方琳琳身上只保留著隱秘的三點,拿著一條透明的裙衫對著牆上的鏡子自顧自憐地試妝。

    他不知什麼時候已把自己從所有的遮羞布中剝離出來,像龍捲風般捲過去,把一尾嬌艷的美人魚在漩渦裡上上下下地拋擲著。

    當兩人大汗淋漓地從濡濕的床榻上起來、躺進寬大的浴缸中時,外面的世界已經燈火輝煌了。

    她輕輕地撫摩著他的腹溝,告訴他從藍島回來後她每月一次的信使至今還未到來,昨天去醫院看了大夫,女大夫替她檢查後告訴她懷孕了,並用試紙做了測試,說這孩子十之八、九是個男孩。他把手從她的腹部移開,怔怔地看著她,老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迅速擦乾身子,穿上衣服,走進客廳,軟塌塌地佝僂在紅木長椅上。

    黃磊結婚快20年了,就那麼一個女兒,今年秋季考入他曾經就讀的同一所大學。按照家鄉的習俗,只有女兒沒有兒子的家庭是一個不幸的家庭,更何況黃磊家兩代單傳,對他的家族來說,這就是更大的不幸了。現在,黃磊終於有了兒子,可是他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在內心裡甚至充滿了恐怖。兒子本來是他的家族夢寐以求的希望,從承嗣黃氏的血統這一點,他無論如何都應該讓他出世並把他扶養成人,可是,這個遲到的兒子無論在現在或者將來都是他事業前途上的延時炸彈,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讓他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因此,立志要出人頭地的他,最明智的選擇當然應該忍痛割愛讓他沒有出世就快速夭折。在承嗣與事業的天平上,他別無選擇只能選擇明哲保身。己之不保何及子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許多大人物尚且孤家寡人,黃磊復更何求!想到這裡,他總算尋找回了心靈的平衡。

    方琳琳穿好衣服走出來,心事重重地坐在他旁邊的單座木椅上,眼裡盈著淚。

    「你打算怎麼辦?」他問。

    「我喜歡孩子,我要讓他長大成人像他的父親一樣出人頭地。」她堅決地說。

    「我認為你必須找大夫把他做掉,這樣子大家都有更大的好處。」

    做慣了領導者的他要把自己的觀點灌輸進她的腦子裡去。

    「沒想到你也是這麼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可我卻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女人。」

    他說他決非是不負責任,他講目前他和她所處的環境不允許有這麼一個孩子出現,如果她照他說的那樣去辦,他會承擔起全部醫療和營養費用。

    女人一旦固執起來,十個再固執的男人也會望而卻步。她鄙夷地說,為了孩子,她才不怕讓人拖出去遊街示眾,不怕殺頭坐牢;為了孩子的父親,她可以領著孩子去東北的姥姥家,因為孩子和姥姥的生存,他應該給他們一筆足夠維持生存的撫育和贍養費用,她說為了黃氏家族的未來,他至少也必須一次性付給他們20萬元。

    他說他的全部積蓄就那麼五千來元,如果她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他會盡可能把這筆屬於他的私人財產贈送給她作為未來發生的全部費用。她說他們母子決不是乞丐,到時她會向法院討一個公道。

    他氣餒了。

    黃磊可以游刃有餘地對付任何一個對手,但對於這個看上去極其可愛而柔弱的女人,心裡卻毫無一點辦法。他在屋子裡不停地踱著圈子。

    良久,他停在她跟前,俯下身體,摟著她的脖子,說你不願看到你的兒子還未出生就永遠失去了他的父親吧?20萬會要了他的性命,如果她堅持她的主張,他就只有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方琳琳哭了,哭得很傷心,鐵石心腸的人聽了也會掉淚。

    他快要崩潰了。當黃磊覺得無路可走時,聽到方琳琳在耳邊說,如果你能給搞一張50輛進口小汽車的批文,自然有人負責咱母子倆的一切。黃磊在計委工作的時間不算短,知道那類批文實際上被有關領導把著關,不是局內人,誰也不清楚其中有多少彎彎繞,他講了弄批文的多種難處,末了搖著頭歎氣說,世人都說狠心的男人,其實女人比男人狠毒百倍呢。方琳琳惡狠狠地立起身來,指著他的鼻尖歇斯底里地叫喊道:「咱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不給本姑娘搞到那張批文或者10萬塊錢,咱就讓人拿著醫院的檢查報告,去紀委揭發你這個強姦未婚女青年的偽君子。」

    是怎樣離開方琳琳的公寓已經記不清楚了,回到家,黃磊把自己封閉在書房裡,躺在小鐵床上望著灰白的天花板發呆。

    他後悔認識這個女妖,無論是他被女妖所誘惑還是他誘惑了女妖,總之,與女妖的相逢一定是有人為他精心構織的陰謀。

    他像一隻在山林裡路路獨行的華南虎,當他離開茂密的熱帶雨林進入食物豐富的灌木林時,就已墜入了狩獵者為他掘下的陷阱了,現在,是狩獵者收穫的時候,他將如何去求得自保呢?

    他苦苦地思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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