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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文 / 李英儒

    一

    高大成從山地回來,第二天到北京醫院看望多田。多田因為重傷未癒,醫生不允許多說話,便把「肅正思想」的任務委託給高大成,要他和顧問部很好聯繫,並鼓勵他把范大昌、藍毛等重要助手使用好,務必完成清除「偽裝分子」的工作。

    高大成受到這樣賞識,先是受寵若驚,然後心花怒放。他想:如果乘此機會幹出點名堂來,兵權勢力、金錢地位,都會浮著順水向他漂來。於是離開醫院後就馬上叫田副官掛回了長途電話,約定同一時間,召開兩個會議。

    剛下火車,登上軍用汽車,顧不上回公館,他就直接奔宴樂園——他所安排的會場。路上他問田副官:

    「小田!開會的事,你通知好啦?」

    「沒錯兒!我在長途電話上,都給副官長講清啦!」

    「那個會呢?」

    「更沒問題,范主任親自接的電話,他說準時在宴樂園等著。」

    高大成心急感到汽車慢,訓斥司機說:「軋死人又不叫你償命!再開快點!」小田懂得高大成的脾氣,心裡比司機還急,他親自幫助司機撥動指揮線,選擇近路,轉彎抹角繞到宴樂園的後門。

    聽到汽車聲,范大昌、副官長他們搶先出來,迎接高大成到休息室。稍事寒暄,范大昌他們先問首席顧問的傷勢,高大成說,雖沒生命危險,短期卻不能治癒,北京若醫治不好,顧問還打算回國去。接著高大成問他們知不知道開會的事,范大昌說接到長途電話之前,顧問部已有通知了,因此來到高司令這裡請示工作。范大昌會灌米湯,高大成又吃捧,正談的投機,田副官進來說:「酒筵擺好,人已經到齊了。」高大成拉著范大昌、藍毛等一起出來聚餐。

    中廳裡,圍著圓桌坐滿偽治安軍連長以上的軍官,桌面擺滿了酒菜。高大成為首走進中廳時,高擰子團長自動喊了「立正」的口令,高大成把手一揮說:「自己家裡,別來這一套。」一面叫大伙坐下,順便同湧到跟前的營團長們握手,握過手的有的被他笑罵兩句,有的挨他一拳,握到關團長手的時候,他攥的更緊,還小聲安慰了幾句。而後走到主席桌前,伸手拉過把皮椅,翹起右腳踏上去,同時睜大真假兩隻眼睛。

    他向大家講話了:

    「我們這次協助大日本皇軍,深入山區討伐,蒙諸位袍澤,身先士卒,浴血苦戰,獲得赫赫戰果……」他念著副官長起草的這篇文縐縐的講話稿,覺得很不適合口味,便賭氣扔掉它,信口開河地表達自己的心意了:

    「……現在,我告訴你們一個真理,跟著大樹得乘涼,跟著太陽得沾光,你們大伙跟上我,至少是一群禿子跟上月亮。

    「怎麼-,高大成不是凡夫俗子無名之輩,是高山頂上的燈,海水裡栽的花……」他的唾沫星子四下飛濺,證明他的興趣來了,跟他相處久了的偽軍官都知道高大成興趣來時,一定要誇耀自己的經歷。他們猜的果然不差,高大成果然精神煥發地賣弄起來了:

    「老子生在河北霸州,十三歲走黑道,十五歲拉竿,躺在墨松林的樹杈上睡覺,蹲在縣政府的大堂口拉屎,十八歲到天津當『混混』,吃雜巴地。第一次闖牌子,碰到的對手叫雙頭母老虎,這娘們兒,腦門上長了個拳頭大的疙瘩,說真個的,平常人不用說惹她,看到她那副凶象也嚇的伸舌頭,我去會她是在冬天,我走進去,二話不說,躺在她的睡鋪上,四肢攤開,我喊:『拿紙煙來!這裡有個雙頭母老虎嗎?高老爺今天要騎騎她!』紙煙拿來了,母老虎使眼色不叫旁人遞火柴,我說『來個火』,母老虎伸手從火爐子裡抓出一個紅紅的煤球。我一看,哈!來啦!把褲腿挽起,拍著大腿肉肥的地方說:『相好的,你先放到這兒,我休息休息再吸煙!』她把眼一瞪,照樣作了。屋子靜,誰也不吭氣,煤球燒的肉絲絲響,像用刀子剜的一樣痛,堅持了一分鐘,煤球由紅變白啦。我說:『再來一個放上。』傭人們都沉不住氣了。趕上前來都給我說好聽的。就這樣,我把母老虎暫時趕跑了。」為了證明他不說誑話,把叉在凳上的大腿褲腳挽起,讓大家看那塊傷疤。

    「母老虎並不服輸,她背後還有許多杈桿子咧。第三天搬來她的老師和十多個打手,不問青紅皂白,對我一頓苦打,打的渾身沒一塊好肉,就在這次,左眼珠子被打流了。有人勸我走,有人要送我住醫院,我一概拒絕,叫夥計們抬我到門口,等母老虎他們來接收。門口擺了兩口明亮的大鍘刀,母老虎率人來了。我躺在一把鍘刀口裡,另一鍘刀同時打開,我大聲喊:『來來來!誰敢不叫姓高的吃這塊地盤,躺進來,一塊鍘掉兩個腦袋。』對方嚇懵了,就這樣,獨眼龍高大成成了一霸。……

    「弟兄們!你們聽明白啦?有姓高的這個靠山,什麼都不用怕,什麼都能辦到,天上的星星都能摘下來當電燈泡使喚,閻王爺都不敢惹咱們,只要你們抱著姓高的腰,一切大事由我承擔。比方說關團長出了個漏子,日本人不讓他帶兵啦,我當司令的拿腦袋保著他,團長照舊是團長,帶兵還是帶兵。在治安軍這個圈圈裡,姓高的說了就算。不拘什麼事,只要你們小禿子長虱子明擺在頭上,我高大成肚子裡不敢說撐船,可也不算小氣,信不信,喂!三團長哪!」

    高擰子立起來,大聲喊「有!」

    「就是他,我的侄子。在蒙古邊沿上,那時候還跟王英、李守信勾手。這小子,想拆我的台,帶著四十匹馬,跑到國民黨孫殿英孫大麻子的部下去啦。走了不久,來信說:叔叔!四十匹馬人家只給了個連長,混不下去啦。我說:小子呀,早知今日,多帶點不好嗎?實在混不出名堂就回-來嘛。他聽我的話,回來啦,到這裡三年,兩槓三花上校團長扛上啦!我沒說假話吧?」他說著向高擰子看了一眼,後者紅著臉點頭憨笑。偽軍官們聽著這件事有風趣,擠眉弄眼,會場氣氛活躍了。

    高大成看到他的話收到預期效果,精神更加振奮,聲音更昂揚了。「這就是說,姓高的走江湖講義氣,為朋友兩肋插刀。這就是說,姓高的良心沒被狗吃掉,它長在這兒啦!」他把胸脯拍的咚咚響。大家全部精神,被他吸引住,就見他忽然面孔嚴肅了。

    「弟兄們,我告訴你們一件大事。現在,日本人要『肅正思想』『檢舉偽裝分子』,首席顧問把我找到北京,親自把這件大事委託給我,要我一個肩膀背軍事,一個肩膀背政治,我既高興,也很惶恐。治安軍弟兄們,我剛才講過,我是講交情義氣的;交情義氣要兩面講,大家要捧我,咱們有福同享,有禍同當,誰不想幹,拔鍋卷席辭職回家,姓高的厚禮奉送;要是既不肯走,又不老實,私通『匪黨』,吃裡扒外,給我眼裡插棒槌,獨角龍只有一隻眼,它是不能容下一粒砂子,這就是我今天要說的中心意思。喂!副官長、小田!大家都斟滿了嗎?為討伐勝利,為本司令手下不出偽裝分子,為我們即將到來的軍事任務,來!幹他娘的一杯!」

    中廳觥籌交錯、猜拳行令的時候,關團長問同席的軍官最近有什麼軍事任務。高擰子在旁偷偷告訴他說:「你還不知道,眼看要麥秋了,上峰的意見,要咱們準備一次大規模的搶糧。」高擰子正說這次的搶糧計劃,被高大成趕來碰杯,把話打斷了。

    經過幾次碰杯,高大成簡單吃了些東西,詭稱喝酒太多,叫副官長和幾個團長照顧筵席,他跟范大昌他們退到休息室,研究「肅正思想」的第二個會議。

    高大成加油加醋地傳達了多田的意見,鼓勵范大昌和藍毛,讓他們提出問題。

    藍毛看了范大昌一眼,搶先講了一個線索:

    一周前,藍毛根據情報,探知共產黨的地方幹部,在千里堤區開群眾大會。他們帶了一連偽軍,夜間出發,拂曉包圍了千里堤口的村莊。豈知地方幹部開完會當晚就轉移了。他們撲了空,就挨家挨戶實行搜查,在姓何的地主家裡,發現了有從北京來的一封信。經過藍毛秘密調查,得知地主何老頭認了個姓孟的乾女兒,她在八路軍縣政府教育科工作,是幾個月前從北京學校出來的,她認個地主幹爹,不但為了生活上沾點便宜,還通過這裡與北京的老家聯繫,沒想到頭一封信就落在特務藍毛之手。藍毛通過這封信,控制了姓何的,從他的口中知道:姓孟的是由地下黨送出省城的,出城之前,曾在迎賓旅館住了很多日子,經過土山公園東面靠背椅上接頭,出城第一夜在古家莊住宿,房東太太的兒子就在省城作隱蔽活動。藍毛最後很逞能地說:「姓何的地主完全被咱們掌握住啦,他表示,只要能保住生命財產,情願把乾女兒獻出來!」

    高大成問:「去迎賓旅館搜查了沒有?」

    藍毛說:「搜是搜了,時過境遷頂什麼用,無非叫經理出點血,花錢請請客。」

    高大成問:「沒在公園搞偵查?」

    藍毛說:「派人蹲了兩天,在長椅上捉了三個拿萬壽山牌手杖的嫌疑……」

    高大成說:「那不錯呀!過堂了沒有?」

    藍毛說:「別提了,我提審一看,都是彎腰駝背的老頭子。」

    「真他娘的晦氣……」高大成不耐煩了。

    范大昌覺著藍毛淨說些沒油沒鹽的話,他趕忙插口說:「這個線索很重要,要緊的是先把那個女八路抓住,通過她再搞共產黨的地下組織。」

    高大成一拍大腿說:「你們早該這麼辦!」

    范大昌諂媚地說:「這種大事,總得先請示高司令,才好動手。」

    高大成說:「不要這麼文縐縐的,今後遇到這種問題,先斬後奏。還有旁的問題嗎?」

    范大昌想了想說:「關於一般人員的思想調查,我們正同警察局研究,需要逮捕的,再請示你。倒有這樣一件事,我是道聽途說得來的。春節前後,在吳省長私邸裡……」他感到這是重要機密,站起來湊到高大成跟前咬耳朵,高大成越聽獨眼越發亮,最後他猛朝范大昌肩頭擊了一拳。「老范,你真行,這才是我最關心的事,你下全力搞。一定給我把貓面老狐狸的尾巴抓住!」

    二

    關敬陶赴罷宴會,一刻也不停留,急急忙忙朝家走。他覺得離家日期太多了,一旦獲得自由,他不再擔心個人,倒擔心起妻子的命運來了,他怕在被審期間妻子受到牽連或是受外界的欺辱,也很可能她為他的事情愁的臥病床頭呢。他懷著不祥的思緒走過木板橋,到家門口,抽開門上的插銷便推門進去,沒顧得關門,便一直走到內屋。他急忙打開門簾,發見小陶安坐在家裡。這時他的心情驟然又起了變化,把疼妻子的心情變成憐惜自己,覺著自己渾身是委屈。原來準備講的話一句也不想說,炕桌上為他擺的喜愛的食物連看也不看,一頭紮到自己的臥鋪上。

    小陶輕步走到丈夫跟前,慢慢安慰他:「你的事情,高司令派人給我說了,能夠官復原職,這太好啦。其實,只要有你這個人在,咱們就算燒高香啦!你不是聚餐去了嗎,我知道每逢聚餐你總吃不飽,我給你蒸好瓜餡包子,買的五香臘腸,還有你愛唱的鮮魚湯。」

    關敬陶沉默著,彷彿沒聽見她講的這些話。

    小陶見話語打不動丈夫,知道他心裡十分沉重。他對她雖然無話不說,但遇到特殊的問題,男人多是望著房梁不語,有時候是從沉默中把問題無形地解決了。每逢這種情況,小陶總是起一種消化劑的作用,不是揉捏就是撫摩。今天又處於這種情況,小陶便不再說話,伸出兩隻纖細的小手,先從他頭、胸、腹部移到腿腳,最後扒下襪子,連每個腳趾頭都捏到了。經過很長時間,發見丈夫胸腔高起呼出一口長氣,她知道是說話的時候了。

    「消消氣吧!咱們的事,多虧人家高司令呢!」

    關敬陶聽了這句話,睜大疑問的眼睛,像注視一位陌生的女人一樣,要不是剛才她給他煞了氣,他真想搶白她說:「高大成為我打算嗎,他這樣作是為了把打司令部的責任,推到省長兼警備司令的頭上。越輕辦我,越顯得責任在對方。他叫我當團長,表面上是拉攏我,更重要的是怕日本軍方派來新的團長,對他更加不利。這一切都為他個人打算。他對我放心嗎?一點也不。會上他耍那套流氓手段,明明是朝我耳朵裡送。」這些話他一句也未出口,呆呆地看著妻子塗了脂粉的臉蛋。脂粉較往日塗的厚,但也掩飾不住她那消瘦的臉頰。他知道他在牢獄的日子裡,她也過著度日如年的生活。他同情她了,無言地攬過她來,用力握住她的手,牽腸掛肺地歎了一口氣。

    小陶勸他說:「別憂傷吧,中國江山大著哩,人生的道路長著哩!……」她悸動了一下,驟然住口了。想起這兩句話是三天以前那位從共產區來的年輕姑娘說的。她悸動的原因是,她想起那位姑娘說今天還要到她家來,因為丈夫出來高興,把這件事忘記了。要是她真的來了,怎麼辦呢?

    關敬陶發現了她的表情,便追問原因,她把那位姑娘向她說的話都告訴丈夫了。最後她說:「姑娘講的很多,主要意思是說,你在這邊幹事沒出路,應該攜槍帶人投奔到八路軍方面去。」

    「可怕!可怕極啦!」關敬陶覺著自己剛從虎口逃出來,還沒鬆一口氣,家裡竟發生了這樣意外的事情,他真是談虎色變了。

    「這些話是可怕呀,這個人入情入理沒啥可怕的,說真的,像咱們這樣冷門冷戶的家庭,少親無故的,我整天關在家裡,還愛見有這麼個人呢!」

    「別說這些糊塗話,告訴我,你怎麼回答的?」

    「有什麼好回答的呢!我說:姑娘,你倒是一片好心,可別提念這種事,不用說他今天還吃著官司,就按平常,關團長也是騎在老虎背上,身不由己呀!」

    「騎在老虎背上,身不由己。」關敬陶喃喃重複著她這兩句話。「嗯!你說的對,你說的對呀!」他覺著這是正確的回話,也恰如其分地說出他的真實處境。想到處境,那些被俘、被釋、被訊、被押的一切往事都湧到眼前了。他痛苦地沉思著,小陶困惑地沉默著。正在這個時候,聽見院外有叩門的聲音。

    小陶機警地說:「聽得出來,這種叩門,就是她來啦,怎麼辦?」

    關敬陶一陣慌張後果斷地說:「我躲開,你會見她,三言兩語,把她支出去算啦,可別給我惹是非。咦!糟糕,我進家忘了插門,她進院來啦!」

    夫婦倆慌手忙腳地收拾桌上的食物,整理屋內的東西。她催丈夫迅速躲開。幸而客人很懂禮貌,她站在院中未肯直接進屋。小陶一面整理頭髮,平整衣服,擦掉不知什麼時候流出來的眼淚,又回顧了自己的腰身腳下,才慌慌張張地迎接出去。

    當妻子走到院中的時候,關敬陶忽然想:「她能對付這樣重大的事情嗎?要是對答錯了豈不更糟糕。她不行,必須親自出頭,免得今後常來麻煩。」他又作了新的決定。

    院中,小陶早已鎮靜了,用慇勤好客的口吻招呼客人,客人微笑著作了回答。兩人腳步輕輕地邁進外間屋。

    「家裡有人嗎?」客人發問時,停住了腳步。

    「就是我一個人,裡邊請吧!」女主人說著,放心地撩起自家的門簾。門簾啟處,突然發現丈夫站在內室中央,她駭了一跳,當時精神失措,舉止狼狽,胳膊顫抖,幾乎想放下門簾把丈夫和客人隔絕開。

    關敬陶第一次見到銀環時,精神緊張了一下,真想上前握手,旋即發覺自己認錯了人,忙著招呼讓座。

    女主人想著爭取主動,為他們作一介紹,怎奈心不由己,無論如何扭轉不過這股尷尬勁兒來。銀環本來一貫靦腆,怕遇生人場面。唯從姐姐的不幸事件後,她的膽量和勇氣增加了,到這裡來時又作了種種思想準備;關敬陶的驚疑,小陶的尷尬,都給她助長了力量。她挺身走進去,很大方地向著關敬陶說:

    「如果我猜的不錯,我想,你是關先生。」

    「你算猜對啦!」女主人這時找到說話的機會,順便為他們互相介紹,夾雜著說了不少天氣冷熱、時間早晚的話。還特意拿出煙茶水果,彷彿不論客人或是她的丈夫都需要她親自招待,顯然她的企圖,是在竭力沖淡這間屋子裡驟然緊張起來的空氣。

    「是從外邊來,還是由城裡來?」關敬陶隨便動問一句,意在打破他自己保持的沉默。

    「這些事等一會再談。」銀環輕輕躲開了他的問話。「既見到關團長,我想說說我的來意。……」

    「你的來意,」關敬陶對她這種單刀直入的談話不滿意,也不同意她稱呼他關團長,就打斷了她的話頭:「我的太太已經對我說啦。咱們說痛快話,你們希望我的,我不敢作,也不能作,甚至連想也沒想過。」

    「是的呀!他哪敢想這種事情呢!」陶小桃打著幫腔。

    「我這家,不是安全地方,你今後還是少來為妙。」

    「是的呀!我們家裡也並不安全呀!」丈夫每說一句,小陶附和一句,半點也不超出丈夫談話的範圍。

    「關團長,你有這樣說話的自由,你還有把我交給敵人獻功的權利。恩將仇報的事,在你們這邊是不少見的。只要你把自己的諾言忘得乾淨就行。」

    「我明白,你說的,『恩將仇報』是什麼意思,我是受過貴方的優待,不會報之以仇的。可軍權是高大成的,又被日本人嚴加控制,我不過掛個空名混碗飯吃罷了。如果貴方認為我這樣作不好,我準備辭職當老百姓去。」

    「怎麼作都由你,我是來給你送點消息。八里莊給你飲水的女同志,你們在監獄裡又見過面,她為了掩護你,自身受了很多痛苦,最後她和多田拚命,一連遭了五槍,你現在官復原職當團長,她留下個五歲沒娘的孩子。關團長、關太太,我是好心好意來見你們,你們對我這種無理態度,咱們也就沒有共同的語言啦!再會!」銀環說完,站起來告辭要走。「請你稍等一下!」關敬陶激動了。「讓我把話說透婁。那位大姐在獄中的幫助,我永誌不忘;日本人殺死她這樣手無寸鐵的好人,我非常痛恨;說良心話,就是沒有貴方的影響,我對日本人和高大成也是痛恨的。」興許,當著女同志容易輕易表示態度,守口如瓶的關敬陶也說出他不輕易說的話,但他馬上又表示:「但是像我這樣的人,在這種社會呆久了,也只能在這裡混。我掏良心說,對共產黨沒有什麼感情,你們那邊的生活習慣,我也服不了。至於談到仁義道德,談到交情義氣,我自信還不是寡廉鮮恥忘恩負義的人。我冒昧問一下,你同那位犧牲的大姐是……」

    「我們是一母同胞的姊妹!」銀環很直率地承認了。「好!那就更好啦!其實,當你進門的時候,我就猜思過。小陶!你遞給我黑皮包。」他接過皮包,從裡面掏出一張淡青色的紙條。「這是一張千元的支票,請你代為轉達,我要實踐我的諾言。」

    「關團長你錯啦,我拚著生命危險趕到你的家來,是為的錢嗎?錢,在革命者的眼裡,不是重要的東西,請你們想想:良心、鮮血、生命,是錢能夠買到的?」銀環很生氣很激動,她的眼睛也濕潤了。

    「我知道你是會拒絕的,我希望咱們先拋開雙方的政治立場,承認我和令姐曾一度共過患難。作為一個難友的資格,我願對她遺留下的孩子表示一點心意……」關敬陶憶起特刑室的種種慘狀,心中蕩漾起感傷情緒,雖然話語是憐憫人,實際還是抒發自己的哀思。

    「你就答應收下吧!就當為他免災贖罪,他在監牢裡,受了多少苦情呵!」因為丈夫難過,勾出妻子的愁腸,關太太的熱淚奪眶而出了。

    銀環雖然心慈面軟,這一遭她可沒示弱。她鄙視他們夫妻這種自憐自私的感情。她想:你家一個男子大漢坐幾天牢就蠍蝥般的哭鼻子抹淚,人家犧牲的同志又當如何呢?她毅然地告辭說:

    「友情我們可以保持,金錢我不能收下,我剛才說的話,你要認真考慮考慮。好,我走啦!」

    「你是到城外去?」

    「嗯!」銀環覺得關敬陶話出有因,點頭肯定著。

    「要是奔東南鄉,千萬注意,最短期間,可能不安定!

    ……」

    「是怎麼回事情呢?」

    「我說不好,可能是出發搶購糧食。」關敬陶吞吞吐吐地終於把高擰子告訴他的消息透露出來。

    銀環聽了再次停下來,向關敬陶說:「糧食是農民的命根子,農民辛苦一年丟了糧食比刀割還痛苦。」她希望關敬陶能想辦法制止搶糧食,至少他的團不作禍害群眾的事。

    關敬陶表示:她對他的要求是幻想,他說:「我是人家棋手掌心裡一個小卒,叫我頂到哪裡就到哪裡!」說著,他擺出了送客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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