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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文 / 李英儒

    一

    第二天上午,他們到達了燕頭寨。肖部長和負責內線工作的二處處長都到外面去開會,接待他們的是擔負內勤工作的女同志。她很細心,因為他們是從內線來的,叫他們脫下都市衣服,換上拆洗乾淨的軍裝,親自領到後山坡那所獨立的客房,囑咐他們不要下山亂竄,好好休息,等候首長回來。

    下午,肖部長開會回來了,聽說客人是楊曉冬,立刻跑到山坡。見面時他緊攥住楊曉冬的兩隻手,一時說不出話來,徐徐出了幾口長氣,才說:「聽說你來了,特別高興,登山坡時,快走了幾步,這個討厭的心臟病不原諒人。……老戰友,你身體好嗎?不會太好,內線工作又艱苦又困難呀!」他說話的同時,朝韓燕來點頭示意,表明艱苦困難也包含了他在其內的。

    韓燕來在肖部長初進門時,看到他後面跟著警衛員,知道是位首長,當時心裡有些侷促不安。及至看到他同楊曉冬那樣談話,就減免了些拘束。當時這樣想:你們老戰友見面,暢談個夠吧,最好別理睬我。想不到肖部長一開口就捎帶上自己,躲也躲不過,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楊曉冬注意到他的神情,開朗地笑著說:「怎麼靦腆的像個姑娘啦!過來,我給你介紹介紹。這就是咱們在內線常說的『○九』,——敵軍工作部的肖部長。你不是老喊我叔叔嗎,跟他也叫叔叔好啦。」看到肖部長有些困惑,他解釋說:「我不是寫信告訴過你,這就是大老韓同志的兒子——韓燕來。」

    「呵呀!」肖部長上前,伸手勾住韓燕來的脖子,把他攬到眼前,仔細端詳著:「這就是……呵!差不離,濃眉大眼,滿臉忠厚氣,比起大老韓同志,嫩的一掐冒水呢,怪不得我覺著彷彿在哪見過面。是第一次進山?」

    韓燕來點頭說:「是!」

    「這段工作好嗎?」

    楊曉冬代替他作了肯定的回答。

    「是不是黨員?」

    「這次叫他跟來就是討論這個問題。」

    接著談話轉到韓燕來的家庭上。肖部長說,大老韓是工人階級優秀的兒子,是師範學校的打鍾工人,一九三○年入黨,肖部長作學校支部書記時,他當支部組織委員。就在那屆支部才正式培養楊曉冬作革命工作。大老韓整整當了十年打鐘的工友,師範學校鬧風潮受到軍警包圍時,大老韓擔任支部書記,為了掩護同學衝出軍警包圍,他貢獻了自己寶貴的生命,講到這裡,肖部長無限悔恨地說:「在『左』傾錯誤路線下,違反毛澤東同志的思想,搞可惡的盲動冒險。使得包括大老韓同志在內的很多優秀黨員和革命青年,白白的流血和喪命……」稍停了一下,肖部長轉換了情緒,滿懷信心地說:「共產主義是世界全人類的良心,是最大的無所不包的真理。中國在毛主席領導下,經過二十餘年的共產主義運動,信仰它和崇拜它的人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反動派就是用流血屠殺的手段,也制止不住共產黨這種如萬馬奔騰的發展趨勢。」他勉勵韓燕來要學習父親的優秀品質,要有後來居上的精神,才不愧充當革命先烈的後代。這些話,韓燕來在同楊曉冬初次見面的時候,也聽這樣說過,那時給他灌輸了一股革命熱情,現在肖部長再朝深處一講,他感到要檢查自己的實際行動了。韓燕來頻頻點頭,表示全部接受上級的意見。

    肖部長又說了幾句閒話,把警衛員找來說:「告訴伙房,包三個人的水餃,蘿蔔羊肉也可以,沒肉的話就吃素餡的。另外你去買點花生米,打一瓶棗兒槓子,搞好了,端到我屋裡去。」

    警衛員剛要走,收發來了,他說司令部來了電話,請肖部長馬上去開會。聽到這個消息,警衛員站著不動彈。肖部長說:「東西照樣準備,搞好送到這屋裡來。告訴秘書,把這一時期的文件搜集一下,立刻送給楊曉冬。」

    晚飯後,客房裡光線暗淡了。桌上點了一盞豆油燈,春風帶著山地特有的微溫氣息,帶著襲人的早花香味,帶著不知名的山禽斷續鳴聲,從撕破的窗孔裡吹送進來,吹的燈焰東倒西歪。楊曉冬怕燈被風吹滅,拿起條綠色軍氈堵住窗戶,這一來,不但擋住風,也隔絕了從窗外透來的各種音響。

    客房裡更寧靜了。楊曉冬臉上泛出幸福的表情,如獲至寶一樣地打開文件包。他先警惕自己:「進山的時間沒有多久,不要貪多嚼不爛!」然後自言自語說:「唔!這本是《開展大生產運動》。看不看?日本強盜和蔣介石一齊封鎖我們,給邊區物質生活上造成很大困難,克服困難就得開展大生產,這是邊區人民的主要任務。要看。《敵偽軍動態》,這是業務。要看。《降兵如毛,降將如潮》,拿出來參考參考。呵!《目前形勢問題》。在都市淨看偽報,哪能正確認識目前形勢。必須看。這本是黨的政策,十分重要,要看!這幾本是整風文件,毛主席親筆寫的,快挑出來,一定要看。」一包文件,他認為要看的至少有三十本。盯著高高的書疊,他自己嘲弄自己說:「這些東西都看一遍,至少也得兩個星期,上級是調你來住訓練班的?」他把中央指示和毛主席的報告先拿出來,打開一本開始閱讀。糟糕!這一個時期,他習慣了電燈,乍到油燈下看文件,感到油印字體密密麻麻,花裡胡梢的一片。他揉了揉眼,湊到燈前,一字一行地默讀著。看不到一頁,文字掌握住他的思想。思想一明,眼睛也亮了,書中每一句話都含著特殊的說服感動力量,從字裡行間跳躍起來。工夫不大,他忘記了時間的行進,忘記了所處的環境,忘記了他和同伴的存在,全部精神浸沉在文件思想的深淵裡。

    韓燕來坐在桌子對面,寫他個人的自傳,準備附在入黨志願書上。這一任務對他似乎是件不小的困難。他鋪平白紙,蘸好藍水,費了很長時間,潦草地寫出:父親是共產黨員,盡忠報國為黨犧牲。我是個工人,八歲唸書,高小沒畢業……「是嘛!我高小沒畢業就失學啦,哪會把自己寫成文章呀。」他一原諒自己,文思都從腦子裡溜走啦。幾次提筆試著寫父親死後他們全家去東北那段經歷,腦子不受他使喚,他也不願描繪那段顛沛流離伶仃孤苦的生活。因為刻下他的思想情緒裡充滿了對新環境的喜悅,對現實生活的快樂,對行將得到的政治生命的憧憬與追求。現在是他二十年來最幸福的時刻,他壓不住思潮的澎湃洶湧,他不能埋下頭來一筆一劃地寫文章。他想向楊叔叔求助。抬頭,看見楊叔叔的腦袋,隨著文字行列一低一揚的象只吞食桑葉的春蠶。他想起小燕春天養蠶,在群蠶頭頂撒一把新鮮桑葉,很快從綠葉中咬穿圓孔,露出白頭,白頭上下低揚,削食桑葉,那種景象就像楊叔叔現在讀書的樣子。使他更感有趣的是蠶吞桑葉沙沙作聲,楊叔叔讀文件時嘴裡也嘖嘖作響。他這樣幻想時,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對方,像第一次看到一個有趣味的陌生人。不知經過多長時間,驟然間他靈魂歸殼,臉騰紅了:「人家把腦袋埋在書本裡,你的心思飛到雲端裡,羞不羞?」他用筆桿點戳眉心,表示對自己的懲罰。這種動作,打擾了楊曉冬的安靜,他從書本上抬起頭來。

    韓燕來乘勢問:「楊叔叔!提綱上寫著思想轉變過程,我感覺到自己沒有多少思想,也沒有什麼轉變……」

    「這不合乎事實吧?想想看,從跟組織取上聯繫,心情上觀點上沒變化嗎?呵!你的眉心怎麼紅了一塊,是不是用腦過度啦,來,咱們到外面清涼清涼去。」

    門外是漫山坡,時間早已吹過熄燈號,更深夜靜,沉寂無聲。天空,月亮率領著群星在廣闊的晴空裡各就各位。楊曉冬他們慢步走到山頂。面向西望,西面群山列隊,嶂疊巒層,連綿起伏,一眼看不到邊。山頭上積著白雪,白雪外面籠罩了一層霧沼沼的灰雲。煙雲流動著掠過山巔,在星月交映下看去,活像無數條露著雪白脊背的潛水游龍,它們時隱時顯地在煙青色的浪濤裡游泳。

    東南面的山嶺,因靠近平原,地勢較為低矮。有些小的峰嶺好像站在他們的腳下,似乎跨過它們就可以踏到平原了。天空在這裡顏色更加清淡,月光更加潔淨,空氣流動的更加暢快。從那裡流來的空氣中夾雜著一股平原土壤的氣息和花草芬芳的味道。嗅到這股味道,兩人懷著眷戀鄉土的感情,不由地作起深呼吸來。山腳下面兩里遠的河川裡,有一道已經化凍的冰河,月光下,浮光耀金的河水,還在輕輕流動。仔細靜聽,可以聽到流水漫過石沙的泠泠響聲。面臨著這樣的美景良宵,他們彼此都不說話,彷彿一經開口,便會驚擾了大自然的肅穆和寧靜。

    乍從敵人盤據的地方出來,置身在安全又美麗的群山裡,楊曉冬一時感到自然無限美好,生存實在快樂。他坐在山頂,先看遠處,再看近處,最後乾脆閉了眼睛,什麼也不看,企圖使自己溶化在這幅壯麗而又廣闊的自然夜景裡。他給自己作了決定:要學老和尚在山頭打坐兩點鐘。可是坐了不到兩分鐘,他腦子裡閃出一個問題:解放區和敵占區比起來,這裡是天堂,那邊是地獄。地獄的同胞都在水深火熱之中呵!你的青春正熾,鬥志方強,你有權利這樣消磨時間嗎?想到時間,憶從前聽說過的成語:「生命最寶貴,而時間更寶貴。」「是呵!生命是由時間計算的呀!還不抓緊時間學習黨的政策文獻去!」他一躍而起,立刻招呼同伴說:「快回去!」

    同伴說:「這兒坐著很開心,咱們多休息休息。」

    「休息誠然是件好事,可惜咱們沒有這份權利。」他領先朝回走,沿著下山小徑,走回客房,才要繼續看書,發現桌上有個便條。

    曉冬:我已返部,如不十分疲倦,請來同榻,作徹夜談,出門南下,馬尾松旁邊,點煤油燈的屋子……

    五分鐘後,在發亮的窗戶紙上,露出兩個人影。起初是賓主對坐,一會兒改成並肩來回走動;移時,頭挨頭兩根紙煙接火;後來兩個影子帶著響聲一齊倒在床上。兩位老戰友的談話,跟他們的影子一樣,沒有什麼固定的形式。正談這個問題,為了一點小事,能扯到山南海北,經過很多插話才集中到一個問題上。又因為兩人經歷過共同的生活,談論什麼問題總是同過去作比較。比如,楊曉冬說著省城特務活動情形,肖峰就問:「比國民黨的花樣還多吧?說真的,國民黨特務們想的法子夠絕的啦;你記得嗎,我在北京的時候,特務象尾巴一樣,整天跟著,你躲出去,他不聲不響地打開你的房間,像塊腥油似的一連幾天蹲著等你,無恥極啦!」楊曉冬同樣有插話,他說:「老肖哇!咱們在學生時代,認為那個土山公園還不錯吧!年前我去了一趟,登在東南角亭子上,四下一望,總感得太小啦!」對方緊說:「是不是柏樹林前的那個亭子,那上邊還有乾隆皇帝遊歷時親筆題的匾額哩。」談到護送袁主任他們過路,楊曉冬說:「那是我第一次出城,走的小西門。你曉得嗎,直對咱們母校,開了個小西門,從城門到學校圍牆那段路覺得可遠啦!」肖部長問清了小西門的方向位置,兩人對這段距離遠近發生了爭論。楊曉冬說:「還會錯?想當年我爬過,這次又親自經歷過。」肖部長說:「你兩次都是心情沉重的時候,沒準頭,我有確實把握。你還記得不?『九一八』以後,國民黨市黨部那伙穿藍大褂的委員們,指揮警察,在城牆高頭張掛『攘外必先安內』的反動標語。那時節,我們組織了一撥同學,站在校牆外面,拿磚瓦投他們,把城牆頂上一個藍大褂的腦袋砸了個大包。你想想,這段距離能有好遠?……」

    就在這樣興致勃勃的對話裡,楊曉冬談完了他要談的問題。路上準備的那份匯報材料,安睡在衣兜裡,連動也沒動。

    輪到肖部長發表意見了。他坐起來,雙手抱住膝蓋,他的朋友用同樣的姿勢坐在對面。因為是後半夜了,兩人中間搭了一條薄棉被。肖峰暢談國際國內形勢和黨的當前政策;談到軍區黨委對展開敵偽軍工作的決議。在闡述這些內容的時候,他很巧妙地把楊曉冬提出的問題,逐個給了恰如其分的回答。

    時間太晚了,經過逐日累夜奔波勞累的楊曉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偶然歪倒床上,立刻發出鼾聲。肖峰的眼也發粘了,他想睡覺,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推了楊曉冬一把:「我考慮著還是把小高調出來,單留下老高同志。」他看到楊曉冬強睜開眼睛聽著,接著說:「是這樣,工作越進展,鬥爭越尖銳,我考慮那個年輕的後生,經不起大的風浪……另一方面,把他調出來,叫銀環掩護你,你們報上戶口搬到一塊去,這樣對工作對你們的生活都有好處,你要同意,組織上就出面提出這個問題……」

    「老肖哇!調小高說調小高嘛,幹麼牽連別的呢?」楊曉冬不願為個人生活的事給領導找麻煩。現在領導同志提出這樣問題的時候,他有些著急了。

    「你別急,向我說老實話,你對她有意沒意?」

    「你是上級,說話要掌握原則,吭?」

    「別給我扣大帽子,說說私生活就是不掌握原則嗎?別逃避,回答我的問題,——有意無意?」

    楊曉冬怎樣回答這個問題呢?銀環確實是個好姑娘,他從心裡喜歡她,但自己是她的直接領導,進入內線以來,對她幫助不大,工作上也沒搞出什麼成績,先貪這些私人事幹什麼。想到這裡,他說:「可以回答你,我對她無意,至少目前沒這種考慮。至於高自萍,我看他的思想作風,不適合留在內線,同意調他出來。」

    肖部長說:「高自萍肯定要調,我告訴二處在省城其他關係中,物色個政治條件好的代替他,一俟去人與高參議接上頭,就叫他出來。至於給你介紹這個姑娘,也不是捕風捉影。她兩次來信提到你,從字裡行間,我感到她有點心思。你別不好意思,你這個人,在戀愛上是頑固派,……」

    「老肖!看你,淨開玩笑,把我的嗓子都急干啦!」他翻身下床,從瓷壺裡倒了一杯涼開水,帶著響聲一口氣喝下去。再回床時,肖峰的呼吸早勻稱了。他想睡,躺下翻了幾個身,怎樣也睡不著,很多思緒擾亂著他。恍惚中,他又在公園河坡與母親會面了。母親要他回家過年,銀環也慫恿他去。他起初推辭,說路途上不安定,後來銀環答應跟他作伴回去,他見母親很歡喜,也就同意了。三個人商量著正要動身,忽然花園牆外有人嘿嘿發笑。抬頭一看,高自萍的腦袋從牆頭探出來。楊曉冬一急,睜開眼睛,哪裡有高自萍的腦袋,面對著的是那盞光度漸減的罩子燈。一陣心煩意亂,再也不能入睡,他輕輕下床,隨手捻燈,燈光小了,窗戶紙顯得亮悠悠的。他趴在玻璃窗前向外一看。呵!戶外星月收光,青山突兀,大地呈現看一片朦朧的青灰顏色。天就要亮了。

    二

    一個早晨,楊曉冬看了近兩萬字的文件,韓燕來也寫成自傳草稿。他們學習太專心注意了,勤務員打進飯來都沒察覺。

    九點鐘,女秘書領來一位年輕的通訊員。他舉止滿有禮貌,態度有點矜持,看光景像是從大機關來的。他拉著兩匹馬,一匹是四蹄踏雪的桃紅馬,一匹是黑鬃黑尾的銀白馬。女秘書指著通訊員說:「剛才肖部長打來電話,說軍區首長要同你們見面,這位同志是來接你們的。」

    韓燕來聽說去見軍區首長,顧慮挺多,他向楊曉冬說:「楊叔叔,你自己去吧,我留下看家,把自傳草稿抄抄。」

    楊曉冬說:「首長叫去,不去不好。」

    女秘書說:「還是去好,自傳我替你抄,這個機會可是難得的呀!」

    韓燕來沒什麼理由好講,偷眼看了看這兩匹高頭大馬,想叫楊曉冬和通訊員騎馬,自己步行跟著。通訊員根本沒考慮韓燕來會不會騎馬,把兩條韁繩一塊遞過來。楊曉冬看著桃紅馬呲牙裂嘴的,有幾分生性。他牽過它來,勒緊韁繩,認鏡竄身騎上去。韓燕來看著銀白馬,作難啦!是馬有幾分生性,要從山頂摔下去,怎麼得了呢?楊曉冬看懂他的心思,吩咐通訊員把馬拉下山坡,再扶他上去。通訊員微笑著服從了命令,並用很大力氣幫助韓燕來上了馬。韓燕來面紅耳赤,暗自抱怨馬說:「活該我在你手裡栽觔斗,我騎著你,比我拉著你還費勁。不信,把你打載裝車,死活我也拽你幾十里。」

    楊曉冬在馬上,熱心地給他介紹騎馬術,他的騎馬經驗是:韁繩持穩,兩腿夾緊,胸脯搶前,隨馬顫竄。韓燕來試著實踐這套理論,但理論和實踐一時無法結合。他習慣於用力蹬踩兩個馬鐙,但沒有一點作用。

    楊曉冬看到他的狼狽情形,故意逗他說:「燕來!你看那綠生生的麥苗,長得多肥實。」

    韓燕來頭不敢動,眼睛也不敢斜視。身子象根木樁子釘在馬上,但他嘴裡卻說:「嗯!肥實,是肥實。」

    橫在眼前的是一座小木板橋,韓燕來心裡嚇得直跳:「可別跌落到水裡去呀!咱會游泳不怕水深,只是弄成泥豬疥狗的,怎麼去見首長呢!」想勒住馬,越勒它越走得快,想喊那位通訊員,不好意思開口,看看橋臨近了,沒奈何,一手握韁繩,一手捉馬鬃,佝僂著腰伏在馬背上,驚心動魄地聽任白馬咚咚過橋,好容易熬得跨過橋去,才要鬆口氣,不料通訊員嫌他的馬走的特慢,猛朝馬屁股拍了一掌,白馬立刻撒開腳步,險些把他摔下來。

    韓燕來心中冒火:「這位同志,真不將就人。」抬頭見前面是一片黃沙地,心想:「摔個觔斗又怎的。」腦子一熱,他挺直身軀晃了晃韁繩,馬立刻跑起碎步,他按著馬的腳步大膽地晃悠著身子,這一來倒覺得鬆泛了。

    經過兩個村莊,進入一個大的黃土山環。漫山上下,長滿白皮松樹,傍依山坡,挖著幾十間窯洞,有的掛了白布窗簾,有的敞著洞口,敞洞口的活像山的眼睛。接近山坡時,他們下了馬,通訊員領他們進入一間窯洞。這個窯洞很寬敞,向陽處擺了三張新桌,十多把木凳,桌上放著報章雜誌,還有新舊小說。他們剛剛坐好,小勤務員端進洗臉水來。小勤務員年紀十四五歲,白淨臉,挺精神,棉軍裝穿髒了,外罩一套草綠色單軍裝。他等客人淨過手臉,從衣兜裡掏出一盒海燕牌的紙煙。楊曉冬原不愛吸煙,看到是邊區造的,他先接了一支說:「這是邊區的名牌,它的特點是含有大量的冰片香料,吸一支滿口清香,渾身涼爽。」韓燕來聽說有這樣大的好處,便也接了一支。勤務員從外面取來火繩給客人點煙,韓燕來一時覺得:窯洞具有普通房間嗅不到的溫暖氣息,陳設的新桌凳特別雅致,紙煙異香沁人肺腑,火繩敬發著蒿蓬野味,加上這位照顧周到、態度和藹的小勤務員,一切的一切,都顯示出這裡的生活格外新鮮有趣。

    十一點鐘,勤務員進來悄悄告訴說:「首長們來了!」他收拾了一下屋子,隨即掀起門簾向外招呼說:「三號首長同志,客人在這屋。」

    楊曉冬認識「三號」首長,他姓陳,兩年前他曾是平原軍區的司令員兼政委。那時節楊曉冬聽過他很多的報告。陳司令員上調軍區,擔任副司令員兼副政委的職務。這裡的司令員和政委都到延安去開會,全部軍政工作都放在他一個人的肩膀上。

    一眼看到陳司令員的時候,楊曉冬覺著他面容沒變,赤紅臉,聳鼻樑,灼灼有神的眼睛,走起路來腆胸脯挺身板,標準的軍人姿勢。只是頭髮有些花白,顯得比以前蒼老些了。楊曉冬敬禮後,上前與首長握手,陳副司令笑著問他說:「你改行婁!」楊曉冬笑著點了點頭。

    第二位進屋的是參謀長,細高身材,清瘦臉盤,一對見微知著顧盼迅速的眼睛,年紀比陳副司令小不多,也有四十歲左右。他是寧都暴動起義過來的,在紅軍時代已經是最有名氣的軍事參謀。再後邊是軍區政治部的副主任,山西人,細身材,中流個,戴一副近視眼鏡,文質彬彬的,頗有學者風度。最後面是肖部長和袁主任,兩人為了進門,互相禮讓,終於握手並肩走進來。

    韓燕來不曉得前面三位首長是什麼人,看到他們都走到肖部長的前面,估計是更高的首長。他聽楊曉冬講過:在共產黨內,高級領導幹部跟普通勞動人民一樣,很容易接近。可是,不知什麼原因,當看到陳副司令展示著開朗的面孔邁著昂闊的步伐走進時,他怯生生地站起來,想躲開又沒地方可躲,想打招呼又沒勇氣,頭半低半揚,心且慌且跳,手指頭不自覺地摸蹭著方桌稜角。

    「坐嘛!」陳副司令伸出右手讓客人。「坐!」回頭喊他身後一群領導幹部。肖部長到他跟前小聲嘟念了兩句什麼,他一面謙虛地點頭聽話,隨手拉過一把椅子讓肖部長坐下。韓燕來偷眼看到這個細小動作,他感到這是他熟悉的領導風度,是共產黨上下級間特有的同志關係。楊曉冬曾是這樣對待他。肖部長用同樣的態度對待了楊曉冬,而今陳副司令仍是謙遜和藹地對待他的部屬。

    陳副司令聽完肖部長的話,臉上泛出喜悅的表情,要客人們就近坐,楊曉冬緊挨副司令坐下,韓燕來只好坐在楊曉冬的下首。大家隨便談說了幾句之後,楊曉冬問陳副司令近來還打不打獵。這句話觸到他嗜好的癢處,他笑了,笑聲在窯洞裡震盪,笑聲又感染了大家,空氣比剛才更活躍了。

    參謀長像是介紹情況也像解答楊曉冬的發問,他說:「副司令的生活習慣,一點沒改,每天六小時睡眠,十小時工作,早晚兩遍太極拳,每週一次打獵。」

    戴近視眼鏡的副主任操著山西口音插話說:「你還拉掉一項,晚飯之後,拍出時間來,還得將一軍。」說著他從勤務員手裡拉過茶水。「小鬼,是你跟副司令下棋嗎?」勤務員點頭承認了。「勝敗如何呀?」勤務員小聲說:「差不太多。」見到副主任驚奇,小鬼幽默地補充說:「讓我車馬炮後,差不太多。」

    韓燕來看到小勤務員跟那些首長們談話,態度自然又有風趣,一時驅走了心頭的畏怯,不像剛才那樣侷促了。

    頭開飯前,肖部長要楊曉冬說說敵偽方面的情況。楊曉冬便將敵軍情況,敵偽上層人物情況以及敵偽之間、偽偽之間的矛盾情況,都扼要地講了講。不管講說什麼,陳副司令總是沉默靜聽,從不打斷講述人的談話。參謀長就不同,他掏出很小的本子,不停地記錄,幾次提出反面問題要楊曉冬解答,並對證了敵偽軍團長的姓名和他們的分佈情況。袁主任也記,只是記的簡單些。韓燕來擔心讓他講話,心裡直打鼓。

    開飯了,五個警衛員,每人端一盆菜。兩盆燒豬肉,一盆羊肉蘿蔔,一盆辣椒白菜,還有一盆雞蛋豆腐湯;小勤務員提的是饅頭和米飯。因為吃飯,談話轉到淪陷區的生活,肖部長問淪陷區的人們吃什麼穿什麼。楊曉冬叫韓燕來說。後者雖然擔心講話,對這個問題感到並不太難,他講:「城裡的生活可困難到家了。近幾個月配給的雜合面,根本就說不上是糧食啦。那是東北倉庫屯積了幾年的,因為發了霉,才運到華北來。這些像塵土一樣的東西,聞著腥酸,嚼著苦辣,不論熬粥還是蒸饃,總得捏著鼻子才能嚥下去。貧窮戶是這樣,中等戶也有難處。頭一條買不到燒的,走親訪友提著盒子,裡邊裝了幾斤煤球,這就是最好的禮物。」

    「鬼子兵的生活怎樣呵?」參謀長見他說的很具體,希望瞭解敵人部隊的生活情形。

    「這方面我說不好。」韓燕來有些抱歉似的。「光知道他們官兵之間是層層壓迫,我是聽長生說的。對,長生也是個拉三輪的受苦人。他親眼望見,鬼子出發回來,曹長給小隊長小心謹慎地脫皮鞋拔襪子。小隊長走了,曹長原封不動坐在小隊長的位置上,把腳一伸,喊聲『過來!』軍曹趕忙跑來替曹長照樣作他剛才作過的動作。軍曹也不賠本,他下邊還有士兵哩!最受苦的是新兵,他們經常挨打受罰,生活頂苦。有一次我拉一個新兵,離鬼子營門很遠他就下車,跟他要車錢,他沒有,最後掏出一袋老火車牌的牙粉頂了賬。」他發覺首長們聽他的話有興趣,膽量大了,東鱗西爪的,又講了許多。

    因為談話,這頓飯吃的時間很長。

    陳副司令最先放下碗筷,他微微斜睨了一下腕頭的手錶。這個動作被肖部長注意到了,他也看了看自己的表,時間是十二點半,距下午開會的時間還有一個鐘點。他知道陳副司令的時間觀念最強,午後也還需要休息,連忙放下碗筷,一面給陳副司令遞紙煙,一面說:「趁現在這個空兒,請首長對我們的內線工作給些指示。」看到陳副司令搖頭微笑,又看到他在思索什麼,便又說:「用幾分鐘的時間也好。」袁主任在旁邊也幫著要求。陳副司令又看了看表說:「現在敵情有新的變化,今天下午的會要提前開,我用簡短的時間提點意見。」

    他先向客人、後向在座同志用眼神打了招呼:

    「你們的工作,肖部長向我說了一下,我同意他提的那些具體意見。讓我談,隔靴搔癢說不大好,只能一般的說說。

    「爭取瓦解敵軍,是我們黨的重要政策和重要政治任務。我不否認這項工作有一定的技術性,但更重要的是政治上的爭取和瓦解。共產黨員靠真理吃飯,靠提高別人的思想認識去進行工作。在你們部門裡,有人忽視政治,單純追求技術,把主要精力放在什麼偵察術呀、化裝術呀、秘密聯絡法呀、十字路口倒穿鞋呀等等,不一而足。這樣搞下去會犯錯誤的。技術有重要性,但更重要的是政治,忽視政治的觀點,任何工作、任何時候都是錯誤的。」楊曉冬偷看肖部長一眼,對方立刻投來活躍的目光,意思是說:注意呀,這話咱們縱然談過,未提到這樣的原則高度呵!

    「敵我是個原則界限,絲毫不能含糊,我們要化敵為友,但這必須具備條件。比如昨天的敵人,今天放下武器變成俘虜,我們說這就具備了化敵為友的條件。故此我們有優待俘虜的政策,不放下武器,怎麼能談優待呢?對於還在敵對陣營執掌軍政實權的人,願意跟我們聯繫,可以,我們不光看他們的願望,還要看他們的行動,沒有實際有效的行動,就不能採取聽其言而信其行的右傾作法,一定要聽其言而觀其行。」

    楊曉冬聽了這段話,預感到陳副司令要談什麼了。果然,陳副司令接著招呼他:「曉冬同志!我聽說你還親自出馬,會見了漢奸頭子?」他是問話,可並不要楊曉冬回答,他自己先微笑了。楊曉冬十分注意首長這一笑,竭力集中智慧掌握這個微笑的意義,從而體會領導上對這一問題的評價。但那笑容一瞬即逝,他沒捉住什麼。

    「會見偽省長,有它的好處,宣傳了我們的政策,警告了他一番,還表明共產黨人深入龍潭虎穴的大無畏精神呢!」陳副司令又笑了,大家也跟著笑了。楊曉冬雖然也笑,臉有些發燒,他認為首長話裡有多種滋味,有甜的也有酸的。

    「對於敵偽上層人員的爭取和瓦解,仍是你們工作中的一個重要側面,無論直接間接,都對我們有一定的好處。不過,要防備他們搞鬼喲!這些傢伙們,跟國民黨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國民黨現在是『反共第一』,內線工作也要防止他們的反間計。

    「肖部長和你們研究,要爭取一個姓關的偽團長,我們看了一下材料,同意開展他的工作,爭取不能單純靠寫信,光教育也不行,要創造一些條件……

    「有些人能不能起義,對具體人要加以具體分析。你們看過《水滸》,這部書寫出很多典型人物,也回答了敵偽軍工作上提出的問題。看!英雄們是怎樣地上梁山呢?道路好不同呵!黑旋風李逵說去就去。林沖、宋江各自有其曲折,家大業大騾馬成群的盧俊義是最費周折的,吃敗仗當俘虜受到最優惠的待遇,但他不肯在梁山『落草』,直到丟了家產、跑了老婆、被官府綁赴刑場殺腦袋。所以俗話說『逼上梁山』,這個『逼』字有深邃的意義,適合辯證法。它是自願和強迫的統一,敵偽軍中的上層人物,包括姓關的在其內,不比盧俊義簡單些,沒有逼的成份,很難自動上梁山的。

    「你們的工作,把重點轉到敵人軍隊好些,既要長期著眼,也要配合當前的武裝鬥爭。為了加強這個地區的工作,叫袁主任今後同你們發生直接關係……

    「鑒於鬥爭形勢日趨尖銳,敵人今後的手段,必然更加毒辣,你們的活動更須謹慎,保存自己才能消滅敵人,這句話對內線工作更有意義,好!我說了一刻鐘,參謀長,主任,把你們的意見也說說!」他說完話,立刻挪了座位,便於旁人說話。

    參謀長和政治主任兩人互相盡讓,都說沒有可講的。後來參謀長說:「副司令的指示很重要很全面,我沒有什麼補充的。特別希望你們把工作重點轉到軍事方面,配合武裝鬥爭。今後在計算作戰力量的時候,一定把敵偽軍工作的力量打算進去。現在我來介紹一下。」他指向袁主任說:「這是新去第三軍分區的袁政委兼任地委書記,他們軍區三面包圍著你們工作的城市,按照司令員指示過的,今後你們可以直接發生聯繫,就近能解決的問題,不必遠跑軍區來。」

    袁主任笑著說明他同楊曉冬他們已是老戰友,上次合法過路就是由他們護送過來的。說著袁主任上前重新與兩位遠來客人握手。他說工作上的問題回頭再同肖部長商量。肖部長點頭呼應著袁政委的話。

    肖部長滿意今天這次重要的會見:首長給整個工作作了重要的指示,參謀長對敵偽軍工作付與了很高的評價,他的部下又匯報出很多生動有用的材料;他還請副主任作指示,副主任謝絕時,他便乘勢說了幾句收場的話。

    首長們走了,楊曉冬仔細思索著首長的指示,覺得陳副司令的談話,不只總結了他們的工作,而且總結了整個敵偽軍工作,並指出了今後的方向。他羨慕首長分析問題的卓越能力。自己也知道用腦子觀察問題分析問題,也能擺出這種或那種矛盾,所差的是抓不住關鍵,往往是這也有理那也有理,有時候揀了芝麻丟掉西瓜。首長們分析問題的最大特點是:站的高看的遠,能從錯綜複雜比一團亂線還要多的頭緒裡,伸手扯出一根筋來。真是「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呵!他想著,向夥伴說:「燕來呀!我每每有這樣感覺,不論聽首長作報告或是跟首長談一次工作,總有不同程度的啟發。你哩?」

    韓燕來從來沒經歷過這種場面,今天首長的接見是一生中的重大事件,他心滿意足的無法形容,便脫口回答說:「我覺著同首長們一塊坐一會兒,都是最難得的光榮和體面。」

    三

    回機關的路上,兩人繞道溫水泉洗了洗澡,到家後一休息都睡著了。朦朧之間,女秘書推醒楊曉冬,要他到辦公室接電話。

    楊曉冬剛拿起電話,聽到肖部長的急促聲音:「是曉冬嗎?我告訴你,現在有緊急情況,敵人分兵三路向我邊區進攻,其中平漢線敵人今天下午出動,估計明天可能進山。我們機關想在今晚轉移靠近司令部。你們的工作,我已同袁政委談好,他同意叫城郊武工隊和你聯絡。聽說你和武工隊很熟,必要時候你可以直接指揮他們。袁政委業已回前方了。你們趕快作準備吧!另外,關於韓燕來入黨的事,我已告訴支部要他們抓緊時間討論。不要等我了。就這樣吧,吭!」肖部長放下電話,楊曉冬估計敵情必是特別緊急,否則首腦機關哪能這樣緊張。他立刻回去叫醒韓燕來,告訴他所發生的一切。

    黃昏,太陽收去它撒在山頂上的微黃光線,水溝的邊沿結了一層薄冰,在發散著冷氣的沙河灘上,敵工部全體人員集合了。不到百人的隊伍,離離拉拉排了很遠,大家都知道到司令部駐地集合,沒有多少敵情觀念。雖說動員了輕裝,每個人背的份量還是很重。沒上載的馱驢,不顧飼養員的吆喝,探出嘴巴伸到河裡飲水,抬起蘸水的嘴頭,又大聲噴鼻子。勤務員瞧見炊事員背在山坡吸煙,他也興奮地用紅布遮住電筒打信號。管理員是這支部隊的指揮員,他氣咻咻地朝勤務員說:「你這小鬼是怎麼回事,剛才講的行軍紀律,沒挪屁股窩兒你就犯咧。你是軍人還是老百姓?」

    靠山崖的房子裡,光線早暗了。肖部長屋裡點著煤油燈,黨的會議正在進行。參加開會的有二處處長、女秘書,還有兩位科長級的支部委員。

    大家正在聽取介紹人楊曉冬發言的時候,肖部長回來了,他向兼任支部書記的二處處長說:「會議暫停一下,我和楊同志他們有緊要事情商量商量。」會議暫停了,肖部長也沒另找地方,當著大家的面對楊曉冬說:「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是想叫你們趕回去,現在敵情又有新的變化,平漢線方面的敵人,今天下午出發,業已封鎖了眺山口。這樣你們回去,確有很大危險。我考慮的結果,你們還是先跟軍區一塊轉移,看什麼時候有機會,再想辦法。」

    楊曉冬聽完話,立刻提出不同意見:「我們要跟著軍區打一趟游擊,把合法條件就丟完了。再說我們回去,多少能起點作用,沒什麼考慮的,開完會,我們就出發!」

    二處處長插言說:「跟著軍區轉游,確不是辦法;出山也實在危險,十成有八成跟敵人碰上。」

    楊曉冬堅持意見說:「就是碰上敵人也可鑽空子嘛!機槍掃射的火網裡還有空子哩!」

    「既是這樣,那你們先去五虎嶺找找袁政委,如有可能,你們就鑽出去!」肖部長說完又吩咐女秘書:「你去給他們準備東西,我來參加會議,好!接著進行吧!」

    楊曉冬說:「那我就繼續發言,除了剛才講的那些,我認為韓燕來這個同志對人對事,態度急躁生硬,缺乏涵養,看問題還有點片面。比方說,他跟同院一位姓苗的職員,從來很少說話,甚至根本不進人家的門。其實姓苗的是個好賴人,團結好了對我們工作有幫助。為什麼拒絕對工作有幫助的事呢?但他就不這樣幹。又如他對周伯伯不斷頂撞,話不投機就紅脖子脹筋的吵,沒有一點讓情。這些反映到工作上就很容易衝動冒險。這種例子在剛才說他刺殺龜山的時候已經談過了。……」

    女秘書拿著東西進來,又打斷楊曉冬的話。她把東西向楊曉冬作了交代,立刻爭取時間發言:「我看過韓同志寫的那份自傳,他去東北那段歷史,交代的不清楚,也沒人證明,我個人意見,需要調查調查!」

    肖部長聽了,當場問韓燕來去了多久?住在什麼地方?多大歲數去的?

    韓燕來生澀地機械地作了回答。

    肖部長說:「去東北是因為他父親犧牲了避難而去的,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這段歷史無須重新調查,由我負責任。」

    支部書記看了大家的表情之後,他說:「大家如沒有新的意見,叫申請入黨人表示意見吧!」

    韓燕來精神過於緊張,沒聽出是讓他說話。他的眼睛死盯著煤油燈,彷彿人們批評和討論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但他沒有絲毫的胡思亂想,他正集中了全部精神和智慧,用人類道德中最高的標準——共產主義者的尺子來衡量他二十年的過往生活;用興奮又惶恐的心情度過他生命中最嚴肅的時刻。

    當支部書記再次要他表示態度時,他吃驚地掃了大家一眼,拿袖子抹掉他頭上冒出的豆粒般的汗珠,結結巴巴地回答說:

    「我……我沒啥說的。我同……同意大家同志給我提的……只要吸收了我……」他本想當著大伙表示他的決心,可是,咽喉裡有一塊東西梗著,腦子嗡嗡直響,耳朵眼裡吱吱亂叫,上下嘴唇像有人給抹了鰾膠了。他真想掄起拳頭來捶自己一頓,正在對自己痛恨不已的時候,瞥見支部書記嘴唇動了動。周圍的人突然都舉起手來。他凝望著大家的手,凝望著大家對他流盼過來的熱情的祝賀臉色。他懂得全體舉手是通過了什麼,一時耳不蟬鳴,頭不嗡響,喉嚨裡那塊東西也立刻消化了。只是胸中非常激動,激動的如同波濤洶湧、萬馬奔騰,大家投來的笑容,他試想回答一笑,不知怎的一陣心酸,鼻孔發辣,他的熱淚奪眶而出了。

    會散了,支委們背上東西追趕已經出發的部隊。肖部長留下來,他捨不得離開楊曉冬。總想同他再多呆一會,能談點工作也好,談點生活也好,即使什麼都談不出來,在一塊多坐一會也覺著痛快。他的警衛員鑒於情況緊張,跟他懷著相反的心情,牽了他那匹馬在宿舍外面故意走來走去,馬蹄咚咚響,響聲擊著肖部長的心,使他越來越加心煩,終於立起身攥住楊曉冬的手,沒有什麼倫次地說:

    「本想多留你們幾天,這樣不湊巧……工作就是那樣啦,吭!要帶的東西都帶好,出根據地再換衣服。你已經受過吃不上飯的威脅了,可別丟掉那兩個黃戒指。時間這個東西真怪,有時候白白浪費掉,有時候它既不等人也不饒人-!不早啦,你們快上路吧,路上多加小心,回到省城加緊工作,配合邊區的反『掃蕩』,搞出點名堂來,我等候聽你們的喜訊!」

    楊曉冬堅持要肖部長先走,肖部長推辭不過,只好上馬先行。曉冬和燕來望著肖部長人馬繞過山坡,背影消逝在蒼茫暮色裡。起初還能聽到馬蹄聲,後來什麼都聽不清楚了。這所曾經囂鬧過的村莊,一時顯的格外沉寂,河灘清冷空曠,唯有遠處的流水聲音逐漸加大,似乎越流越有力量。……

    楊曉冬同韓燕來沿著河灘,踏著潮濕的沙地往回走,兩人都沉默不語,各人有各人的心事。

    楊曉冬別離根據地離開老戰友,一則有依依惜別的心情,更重要的是感到隨著形勢發展,黨對敵偽軍工作、對大城市和交通要道的工作更加注意了,黨交給他的任務和要求完成任務的時間也更加急迫了。為了報答黨的委託和信任,內線工作需要作出顯著的成績來。可是自己的成績在哪裡,八字還不見一撇呀!回去,必須衝過敵人封鎖立刻趕回去!一種爭取時間迎接戰鬥的情緒在他心裡衝擊著,促使他加快了腳步。

    韓燕來夢幻般的在根據地住了幾天。幾天的生活,在他的思想領域裡起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他感到自己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具有新的政治生命的人。有了這個新的生命,才覺得無愧於作革命父親的兒子,無愧於當楊曉冬同志的學生,這是莫大的榮譽,也是嚴肅的責任。想到責任,感到當個共產黨員不是容易事,想起剛才會上楊叔叔對他嚴肅的批評,同志們對他的要求和期待,首長們對他的信任和關懷,這一切的一切都使他有無限的留戀。滿想在這春風化雨的環境裡,多受一些教益,哪知道剛入黨後的一點鐘內,就要離開這塊令人陶醉的土地,離開這些繞世界也找不到的好人。他心裡一上一下,若得若失,看著楊叔叔那樣快的步伐,知道他急於要離開此地,他用不能自持的口吻說:

    「楊叔叔,你慢點走!」

    「怎麼啦?」楊曉冬回過頭來。

    「我心裡很亂,想在這兒靜坐一會兒。」說著他不管不顧地坐在近水邊的一塊大青石上。

    「你不舒服?」

    「不!……」

    「到底怎麼啦?」

    「我說不出來,總覺著離開這裡,心裡熱呼呼的。……」

    「同志呵!你的感情太重了。」楊曉冬的語氣挺溫和,批評少同情多。「你還年輕,今後,在鬥爭的烽火裡,在槍林彈雨裡,多鍛煉鍛煉,多鑽幾趟,跟敵人拚兩次刺刀,你的情感就踏實了。現在情況這樣緊張,能允許我們徘徊流連嗎?戰爭本身是無情的,我們要贏得時間,贏得今夜的勝利。」

    四

    從連亭寨到五虎嶺是半天的路程,楊曉冬他們只用了兩小時就趕到了。

    五虎嶺同他們來的時候變成兩個世界,村莊裡冷冷清清,居民們大部分躲到北山上,只剩下少數民兵,因為堅壁公家的東西偶爾閃亮一點燈火,居民聽說是找部隊的,就把他們領到駐在村莊東口的連部。連長姓董,高個子,黑臉膛,湖北口音,是個老軍伍,曾在馮玉祥部隊裡當過班長。為人很精細,他檢查了他們的證件,詳加盤問了一番,他說:「袁政委因為情況緊急,帶領分區機關部隊轉移了。臨走時留下一位石科長,大概是單為等你接頭的。」他派人請來石科長。石科長是軍分區政治部敵工科長,是個每逢打仗總要往前方跑的人。見到楊曉冬,他首先表示遺憾地說:「梁隊長昨天帶了幾十個人出山了,他們是深入敵區給敵人找點麻煩的。你們要早來一天作伴回去夠多好,現在要走的話,困難些,請董連長談談情況吧。」

    董連長說:「敵情變化太快,下午四點,敵人進入眺山,立時安了臨時據點。我連負責阻擊敵人,保護後方機關安全轉移,我們的一排已經前伸了五里地,看光景,也許明晨拂曉就要跟敵人打響了呢。」

    石科長說:「既是這樣,我看你們還是跟我找到袁政委,或是暫住幾天,或是另選路線送你們。」

    楊曉冬堅持要連夜趕回去。石科長看著留也留不住,同董連長商議了一下,派了個得力的通訊員,負責送到排裡去。

    排部,三十餘人,兩個班扼守著一面山坡,另一個尖兵班散開在清冷的河灘裡。楊曉冬他們看到這種情形,知道前面再沒自己的人了,忙把帶來的東西,從新又檢查了一下。分別把合法的衣服鞋襪打成兩個小包,每人負責一個。楊曉冬的繫在腰間,韓燕來的斜挎肩上,將通行證等東西統統交給通訊員帶回。排長見他們沒有任何武器,說:「這是把腦袋掖在腰裡的行軍哪!赤手空拳還行?」他從戰士身上摘下四顆手榴彈。「帶著吧!碰上敵人就管用。」

    楊曉冬和韓燕來每人分了兩顆手榴彈,謝過排長,他們出發了。

    離開自己的軍隊,心情上感到孤孤單單沒個依靠。在夜茫茫空漠漠的山路上摸索前進,兩人警惕性提的很高,時時刻刻覺著前面有敵人。有一點什麼聲響,兩人登時臥倒,仔細搜聽,遇到塊拱立起的岩石,也彷彿敵人蹲著打埋伏。這樣走走停停,約莫半個鐘頭只走了四五里路。

    楊曉冬對韓燕來說:「這樣速度走下去,到天亮也走不出山口,那就等於自己把自己送到老虎嘴裡。」

    韓燕來沒主意地說:「夜黑天,不小心點,怎麼辦呢?」

    楊曉冬說:「怎麼辦?不管三七二十一,打開手榴彈的保險蓋,快速行軍,爭取時間,碰上敵人就拚!」

    快速行軍,一陣走了八九里。兩人剛要喘口氣,忽然聽到前面有一種異樣的音響,音響時隱時顯,像是有人行動,又像是風吹動了什麼。極盡視力向前看,前面峽谷道路彎彎曲曲,這天夜裡又有陰雲,眼睛看不到較遠的地方,只好硬著頭皮前進。

    剛拐過一個山角,音響更大了,楊曉冬發現迎頭來了敵人的尖兵,與此同時,韓燕來也看到尖兵後面敵人的大隊。韓燕來驚慌了,比試著要扔手榴彈。楊曉冬急扯著他躲開正路,對他附耳說:「別莽撞。」他看了看面前漫山坡那條小路,小路與河灘道路平行,上下相距五六十米。他想:「不能打!打響了,距離這樣近,對面向外衝,脫開敵人尖兵,躲不開敵人的大隊。何況,我們的崗位是在內線,黨不是派我們來阻擊敵人的。」這時不打的念頭佔了上風。他拉著同伴低身奔向漫坡躲閃。躲了幾步,他回過頭來,看到敵人尖兵更近了,近的大致可以看清他們討厭的裝束和可憎的姿態,這時,楊曉冬的心情突然變了:「你們這些傢伙是來屠殺人民製造流血的呀!萬一被你們偷襲過去,分區的部隊,五虎嶺的婦孺……」他不能再想了。指著向山坡衝出去的路線,向韓燕來說了聲:「你快跑!」他自己衝著敵人猛跨兩步,憑高望下,用力打出第一顆手榴彈。這顆邊區工人巧手製成的手榴彈,音響是這般清脆,力量是這樣雄偉,它攜著復仇的怒吼,炸翻了敵人的尖兵,驚呆了敵人的大隊,並用它驚心動魄的聲音,沿著通向五虎嶺的山谷,悠悠地給邊區反「掃蕩」的軍民發出了第一聲警報。

    這股敵人,看來是富有戰鬥經驗的,他們經過片刻的驚慌混亂,斷定是八路軍的零星武裝,甚至是個別偵察人員,當即派兩個班來圍殲捕捉。

    楊曉冬發覺後邊有人趕來,腳步更加快了。山路再崎嶇,他也顧不上了,跑到同韓燕來並肩時急忙告訴他說:「一不要失聯絡,二別丟東西,萬一掉到澗溝時,最要緊的是保護住腦袋……」

    不管怎樣跌撞,不管發生什麼問題,他們都保持了很快的速度。起初是韓燕來跑在前面,實則他跑山路不如楊曉冬,楊曉冬感到超越他並能帶動他時,又把他拉下。但為了照顧夥伴,不肯把他拉下很遠。跑了相當遠的路程,忽然看清前面是通往桃花溝的坡嶺。楊曉冬心情喜悅了,感到跑出桃花溝去就是平原,到平原開闊地就好說了。正在這時,背後敵人突然連鳴三槍,楊曉冬估計敵人鳴槍必有原因,他想:以前敵人不打槍,必是想俘虜他們,現在鳴槍,也許是個什麼訊號。他跑著更加留神了,果然時間不大,從桃花溝擁出一股敵人迎頭攔住去路。他要等待韓燕來,勢必被迎面敵人捉住,不等,自己也沒法停留。恰在這時,滿佈陰雲的天空,劃出一道閃光。藉著閃光,看清右面不遠就是上遮桃樹、下有流水的深溝。跨過斷溝,可以爬到側面山坡,甩開前後敵人。跨越這樣寬而且深的山溝,在平常是件不可想像的事,現在楊曉冬顧不了這許多,他倒退幾步,憋足氣力,拿出當年急行跳遠的工夫,躍身竄出去。在身體騰空的一剎那,曾考慮有掉進溝的可能,這個閃電般的念頭還沒完,他帶著沉重的響聲撲到迎面山坡上。……

    韓燕來漫過山坡時,迎面的敵人已張開網兜等著捕捉他,回頭一望,身後的敵人又從山頂撲下來。他陷入前進無路後退無門的絕境了。在萬分緊急中,突然想起進山時節山猴子說的桃花溝村後那個石罅。石罅就在不遠的左側方,他緊跑一陣靠近水池,為了掩蔽目標,連爬帶滾到了石罅跟前,迅速鑽到瀑布遮障的石洞裡。下山坡的敵人懵頭懵腦地追逐前進了。韓燕來長出一口氣,心裡暫時安定了一點,把兩個手榴彈統交右手,左手揮掉臉上的汗珠,摸了摸肩上挎的小包,小包紋絲沒動。心想:還好!沒受什麼損失。半分鐘後,洞裡嗖嗖冷風吹著他發汗的身軀,十分不舒服。「這樣吹久了要生病哩,再說楊叔叔要是已經衝過溝去,他一定焦急火燎地等我,要是他發生了問題,我能夠在這裡偷安?不!不能停在這,我要衝,任你敵人堵成圍牆那麼多,任你刺刀擺成樹林那麼密,我也得沖。」

    他從石罅出去,爬著接近了村莊。村裡幾股敵人,搞的很亂,有的休息,有的整隊集合。燕來各處都沒找到楊曉冬的蹤跡,他突然轉念想:「你好糊塗,他那樣有戰鬥經驗的人,還會出問題。果真出了問題,手榴彈早打響啦。」他肯定楊曉冬已經橫越深溝,到對面山坡上去了。後悔自己喪失了時間,痛恨自己年輕倒跑的慢,腦子一熱,立刻挺身站起,不顧一切,衝到迎面一簇敵人跟前,用猝不及防的手段打出手榴彈。第一顆啞巴了,忽然想起是忘記拉弦。接著把第二顆投出去。這顆爆炸的聲音很大,敵人嚇的閃開一道胡同,他乘勢從人群裡向外竄,三步二步竄到桃花溝村沿的盤道上。盤道上正是追趕他們的那兩班敵人,他們正在四處搜尋失掉的目標,看到燕來,喜出望外,為了爭功,一個敵人迎面向他撲過來。韓燕來見他來勢太猛,迅速矮身,這個敵人掠過他的頭頂栽了個大觔斗。他站起來朝右側跑,剛跑幾步就被腳下的石頭絆倒了。這時身後一條大漢,飛快趕來,騎在他的身上,立刻掏出繩索捆他兩隻胳臂,乘大漢拱身掏繩子的時候,韓燕來從他襠裡縮回一條腿,用盡平生的力氣,朝大漢小腹踢了一腳,大漢疼痛難忍,倒退兩步,滾落到溝裡。韓燕來不顧任何危險,拚命跳溝。

    深溝被他躍過,敵人並未甩脫。不到一分鐘,敵人繞過斷溝,扇形散開尾追前來。韓燕來看到這種情形,不敢轉彎抹角,照直朝對面山坡上跑。山坡越上越陡,速度越來越慢,敵人越追越近。他心裡十分著急。咽喉發嗆,渾身無力,腳下怪石林立,荊棘橫生,每當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力氣。

    現在他已經不是什麼跑,說正確些,他是急走,走也沒有多大力氣。眼前有一片杏林,他真想鑽在杏林裡隱藏起來,回頭看了看,離他最近的敵人,只有十多米。藏怎麼行!他放棄了鑽樹林的念頭,跌跌撞撞繼續前進。見到他的狼狽情形,突然敵人說話了:「不要放槍,捉活的!他們共總兩個人,跑不了。」韓燕來這時才曉得追趕他們的是偽軍,回頭瞅了一下,敵人都戴的大沿帽。他暗想:這是治安軍,必是高大成帶著隊伍跟鬼子出來了。這個發見,給他減輕了些壓力,心情稍微鬆泛些。這一鬆弛,對他很不利,敵人更接近了。三個偽軍腦袋,露在他的腳下,距離至多有五六米。橫在他眼前的山坡更陡了,到處是嶙峋突兀的青石,每塊石頭至少都有齊胸高。他使出最大的氣力,又攀登上幾塊大青石。看看快到峰頂,有一塊七尺高的大岩石擋住他,他試著攀竄了兩次,都滑下來。第三次滑下時,三個敵人趕到了。他想扒塊石頭當武器,結果卻是連最小的石頭也紋絲搬它不動。這時,第一個上來的敵人要張臂摟住他,他雙手推胸把這個傢伙推滾下去,爭取了這點空子,他返身用盡最後氣力,攀登這塊大岩石。雙手剛攀住石頂,被第二個爬上來的偽軍抱住他的左腿。他用右腳一踢,偽軍拔掉他一隻鞋,滾下坡去,但他也被拖下了岩石。

    他背靠岩石,瞧著腳下那幾個跌倒再起的敵人,憤怒地喊:「誰敢上來,老子咬也咬死你們!」但敵人沒被嚇住,他們一齊爬上來。正在萬分危急的時候,猛聽得頭頂上有熟習的聲音:

    「快伸你的雙手!」

    「呵!天!是你……」

    「快上!」說話人用力把他拉上去。

    「爬下!」上邊人說著,一抖手腕投下一個黑忽忽帶柄的東西。接著在三個偽軍頭頂炸雷似的響了一聲,……

    兩分鐘後,在靜得可怕的山頂上,楊曉冬攙著韓燕來的胳臂無言地行進,來到一棵大杜梨樹下,聽得唰唰的聲音,才知道天在落雨了。兩人以樹當傘,並肩仰靠在樹根上。韓燕來用袖子抹掉臉上雨汗混合的水滴。眼睛細看,發見楊叔叔打著赤腳。他提醒似地說:「你丟了兩隻鞋,我丟了一隻,這樣走路困難,咱們包袱裡有鞋,換上快走吧。」

    楊曉冬否定了他的意見。站起身,從煙霧濛濛的群山裡,辨認出眺山,目測了方向距離,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指著東南那面很陡的山坡,斷然地說:「敵人肯定是被咱們甩開了,現在要爭取的是時間。戰勝時間的竅門在於速度,我們要打赤腳用最快的速度,在個把鐘頭內通過攔山的封鎖溝。」

    兩人雖然極度疲乏,為了擺脫死亡的威脅,為了爭取勝利的希望,各從生命裡呼喚出一股熱力,不顧荊棘刺身,尖石硌腳,跌跌撞撞地撲滾下山了。

    山坡底下,沒有道路,沒見村莊,他們置身在一條寬敞的河溝裡。河底鋪著鵝卵石,赤腳在石子上走路,有時癢得鑽心,有時硌得生疼。韓燕來實在想穿鞋,因楊叔叔不說話,他也不敢吱聲。正在尋思提一下,發見河坡上面有一群人迎面走來,他一扯楊曉冬的衣袖說:「敵人!」

    楊曉冬點頭說:「我已經看到了,仔細瞧瞧再說。」

    迎面這群人邁下河溝,他們的走路姿態不像敵人,像群老鄉。老鄉們深夜成群結隊的幹什麼呢?這些人越走越近,韓燕來實在沉不住氣,他正想撒腿跑,就聽見楊曉冬用低沉的聲音喊:「站住!口令!」

    迎面的人從一條黑線變成很多黑點,像颳風一樣爬上河坡跑了。這一跑說明不是敵人;既不是敵人,後悔不該把他們嚇跑。兩個人抬頭看天,天上不見星辰月亮,東南天空的雲彩有些發白,他們害怕天要發亮,決定追趕那伙逃散的人。追了一里多路,趕上兩個打著扁擔的老鄉。上前一問,原來是當地居民,被敵人抓夫挑東西,乘著黑夜行軍偷跑回來的;老鄉聽他們自稱是被抓的商民,看到他們的狼狽相,又同情,又憐憫,就領著他們從最平妥的地方跨過攔山封鎖溝。

    過溝不遠,找了個背靜角落。楊曉冬這才叫韓燕來解下包袱,各人換上新鞋新襪,裡邊穿好襯衣,淋濕的外衣早已被風吹乾,整平了縐折,檢點了財物證件,稍稍休息了一會,按照老鄉指引的大路,放平腳步前進。

    天色明亮時,到達了第二道封鎖溝口。這道溝口被鐵絲柵欄擋住,裡面有兩個偽軍把守,封鎖溝外面集結了一輛馬車,十幾個人。每人高舉身份證,多是要求去曹莊車站趕上午第一趟火車的。裡邊偽軍既不開門,也不看證件,口口聲聲說形勢緊張,必須等到十二點才開放行人。看意思是要敲大伙的竹槓。楊曉冬看這兩個傢伙窩窩囊囊的,估計沒多大手眼,同時他曉得這塊防地,是由高大成四團設防,四團是新由幾個外縣警備隊合編的,不太熟悉當地情況。根據這些條件,楊曉冬大大方方地走過去,說:

    「喂!你們這柵欄口開放時間,有點準頭沒有?」

    偽軍閃爍其詞說:「大概其,至早也得十一點左右。」

    「我們有要緊事情,必須馬上通行!」

    兩個偽軍怔了怔神,互相交換了一下猶疑的眼色。楊曉冬看出這個破綻,對著韓燕來說,實際是叫偽軍聽:

    「怎麼回事,這不是四團的防地嗎?他們為什麼節外生枝找麻煩,耽誤了公事算誰的?爬過溝去,到炮樓裡跟他們趙團長掛個電話。」

    一個偽軍聽完話,不自禁地回頭看了看他們的炮樓。另一個被楊曉冬的態度逼的沒了主意,把柵欄開了一個缺口,試想探出頭來說幾句道理。韓燕來乘勢喝斥他說:「把門開大點,我們後邊還有大車哪!」偽軍糊里糊塗地開大了柵欄口。

    大車上坐著一位少婦,懷抱三週歲左右的男孩,馭手年歲雖大,穿的倒也乾淨,像是父親送姑娘返婆家的模樣。為了表示感謝,通過卡口不遠,馭手三番五次請他們坐車,這樣,他們就乘車到了曹莊車站。要下車了,兩個乘客的腳痛的不能走路,甚至站立都很困難,馭手說是坐車坐麻了腿,捶捶腿、溜躂溜躂就好,馭手並代他們去購買車票了。

    經過掙扎,他們一瘸一拐地跟著這位年輕的母親踱到站台口。

    曹莊是小站,距省城三十里。站台口外約有二十幾位旅客,規規矩矩地排成一列,聽候檢查。檢查員身穿便衣臂系袖章,挨個先行搜身,後驗證件。這還可以忍受,最討厭的是經檢查後,須通過一個磚砌的高台。高台上面蹲著個喪門神般的日本鬼子,他橫端刺刀彈壓車站,監視著來往行人,每個旅客經過台前,都得向他彎腰鞠躬。不度過這一關不能進站。

    輪到楊曉冬他們排隊進站了,那位年輕的母親一手提包袱,一手拉孩子,小孩揪著屁股,瞪著恐怖的小眼睛望著日本鬼子,悄悄地說:「媽媽!怕!」

    媽媽強顏為笑地哄他說:「乖孩子,不許說怕。媽媽來時怎樣教你來著,好好給人家鞠躬吧!」

    楊曉冬聽了當母親的這幾句話,心裡難受的不是滋味。這幾句表面看來似乎是普普通通的話,實則它包含著無限的精神創傷。這是滿帶血淚的辛酸語言呵!他上前兩步,雙手抱起孩子,無限慈愛地低聲說:「娃娃呀娃娃,不要害怕,叔叔保護著你,你放心吧!等上一年兩年,他們就不在這裡站崗了。」

    年輕的媽媽回過頭來,泛著喜悅和感激的顏色,不曉得是感謝他關心孩子還是聽懂了他的話意。楊曉冬乘這個空子跟上她,同她並肩走過磚砌高台。因為抱著孩子,免除了鞠躬的手續。他回頭瞧了瞧夥伴,夥伴竟挺著身軀從鬼子身旁倔強地走過來。他為他這種冒險態度捏了一把汗,還好,鬼子兵也沒阻攔他。楊曉冬正想對他這種莽撞舉動批評幾句,韓燕來透著勝利的笑臉趕到跟前,說:「快上車吧!唔,你不滿意我呀。是呵!你在這方面是批評過我,可我這號人,把骨頭燒成灰,也不能向敵人低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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