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文 / 李英儒
一
銀環下一點回到醫院。按照常規,值大夜班的人,白天應該全休,由於日本鬼子加緊「冬防」,從這個醫院抽了不少醫務人員,這樣即使值了大夜班,白天還得加班加點。銀環在一至三點加班的這一段時間,像肝臟上紮了草,什麼工作也幹不下去。眼前出現了很多幻景:一會兒看到首長們通過敵人的層層封鎖,安步邁上山坡;一會兒又見鬼子攔住韓燕來他們的大車嚴加盤問;恍惚間覺得楊曉冬迷失了道路,又似乎聽到小燕在醫院門口喊叫她。
「不行!一定要鬧個水落石出,不然的話,把人急也急死啦!」她一邊想著,一邊抬頭看時鐘快到下三點,急忙收拾了一下,想直赴西關看個究竟。這當兒,傳達室來電話說有人找她。她估計是小燕送消息來了,三步當作兩步,慌忙外出,快到大門口,和從門房出來的高自萍撞了個滿懷。
「是你?」她出乎意外的。
「是我呀!」剛撂電話銀環就出來,高自萍很興奮。
「呵!……」
「怎麼?」高自萍感到勁頭不對,他神經質地反問說:「你有旁的事?」
「沒什麼,我想到西關去一趟。」
「我跟你作伴去好嗎?」
銀環不願把首長過路的事讓他知道,含糊著答應了一句。小高看出她心中有事,也不便直問,賴著臉跟著,雙方在不同心情下,都懶得開口,默默無言地走出唐林街。
看看到了西城,銀環沉不住氣了,她說:「小高同志!有什麼問題你就談談吧。」
高自萍聽懂她的意思,認為是她背著他去談什麼黨內的秘密問題,心裡很不高興,想搶白她幾句,又怕引起麻煩。壓住心頭的火氣,跟她走出西城門,到了護城河的青石橋(今天早晨與楊曉冬接頭的地方)。銀環停住了腳步,憑著欄杆凝望著那條罩著白雪的冰河。
「這裡呆著多冷呀!」他試探著問她。
「冷是冷,還清靜。」
「那邊的飯館,熱氣騰騰的,咱們去吃小館好不好?」
「我一點不餓。」
「是不是嫌我那天晚上同你發態度。可你不該隨便領人到我家去呀!」
「這不是對我的態度問題,是你對領導同志的態度問題。」
「你說的是那個姓楊的呀,他太估低人啦。我叔叔搞的那個關係,夠多重要,偏叫我幹什麼送往迎來的小事。這個賬太好算啦,捉住一個打鐵的頂多少小爐匠。」
「楊同志的思想水平、領導能力都很強。我們應該好好跟他學習,服從他的領導。」
「他能力強我信,可是,對敵鬥爭是大事,不比三個銅板買個燒餅那麼容易。」
銀環聽了他的話,更替過路的首長們擔心。
小高見銀環不吱聲,就調皮地說:「五九、六九凍爛石頭,你在這兒呆著為的挨凍嗎?」
銀環聽他話中有刺,沒作聲。
「我可沒這麼大的火力,再站一會就凍僵啦!」
「你要怕凍,就先走吧!」
「我早看出你是要攆我,好!我不礙你的眼。」小高氣洶洶地離開青石橋,朝西關街道走,他心裡滿指望銀環把他呼喚回來,走了十多步回頭一看,銀環早已憑倚欄杆面朝正北了。他想:「我繞北面冰河回去,你在橋上,我在橋下,看你理我不理我。」於是他反轉身步入冰河裡面,估計她在橋上準能看到他,故意板著臉低頭踏冰過河。不料剛剛走至河身,冰凌猛然作響,沿著他的腳下裂開一道大縫,忽幽忽幽的聲音隨著裂紋響到很遠的地方。驟然聽得音響,高自萍頭髮根子發乍,眼睛緊閉,本來想喊,因驚嚇過度沒喊叫出來。好容易盼得響聲停了,他想原路回去,又怕被人譏笑,便硬著頭皮,擦著小步,提心吊膽地踏著冰凌走過去。看看要邁上河坡了,他情不自禁地朝橋上回顧。橋上早已不見銀環的影子,原來銀環在他步入冰河的時候早獨自走開了。小高看不見銀環,心中更加氣憤,漫不經心地邁上河坡,哪知河坡都是暗凌,上面僅被風吹罩了一層浮土,他腳下擦滑,身體失掉平衡,接連跌了幾跤,勉強爬上河岸,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惱火,罵罵咧咧地返回城裡去。
銀環到了西關的中卡口,根本沒見到楊曉冬他們的蹤影,等了一會,心裡感到煩亂,又轉到北卡口。北卡口柵欄已經落鎖了,偽警察仍在那裡像墩門貂似的站著。她退回來,路過邢家茶館,明知那裡沒有希望,總忍不住到裡邊去看看。邢大嬸對她十分客氣,一再給她端茶倒水,還張羅著給她做飯。銀環沒有心情吃飯,喝了一杯茶辭別著要走,邢大嬸送出她來,再三叮囑:「什麼時候清閒嘍,到我家住幾天。」銀環告別了邢大嬸,從新返回車站。站台上下,除了穿著藍布坎肩的裝卸工人背運麻袋,四下冷清清的很少來往行人,她正在徘徊的時候,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一回頭,發見是小燕。
兩人點了點頭,彼此都瞭解對方的意圖,彼此都反映出失望的神色。兩人並肩走了一會,銀環說:「小燕!辦事要一竿子扎到底,咱們作伴到西馬莊去一趟好嗎?」小燕說:「我離開家的時間不小了,說不定他們也許回家啦!」銀環聽著有理,兩人又趕回西下窪。
小燕領銀環到家,看見自家的房門開著,高興地向屋裡跑。撩開門簾,發現是周伯伯坐在矮凳上,一束一束地擇理韭菜根。周伯伯對小燕的莽撞舉動實在生氣,剛要罵她瞎馬撞槽,看到她身後跟著一位姑娘,從神色舉止上看,是位有身份的人,便捺住了火性,只用抱怨的口吻說:「燕子呀!別學你哥哥,整天在外瘋跑,眼看要過年了,什麼事兒都得張羅張羅呀。」
要在往常,小燕會同意老人的意見。現在,這些話她聽不入耳,當著銀環的面,又不好說什麼。她掃了掃炕席,讓銀環先坐下。
北屋裡苗太太看見小燕家來了女客人,也趕過來了。苗太太平常在男人跟前一般的不多說話,遇到年輕的姑娘媳婦,就變成饒舌的人了。她先問客人姓甚名誰,幹什麼職業。聽小燕說她是楊曉冬的朋友,就編法兒跟銀環開玩笑,並惡作劇地問銀環什麼時候搬到他們院裡來住。銀環越聽越紅臉,原想向她打問打問楊曉冬的情況,這一來倒不好開口啦。
周伯伯聽著苗太太的話不入耳,拾掇起韭菜根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過頭來說:
「你楊叔叔不回來,可燕來也不照面,苗先生中午回來說證明書的事,他已同戶籍科的朋友說好,只要從聯保所裡填一張登記表,貼好本人像片,用抽梁換柱的方法,不出三天,就辦妥當啦。這是多麼重大的事,偏偏遲延著,等著來了查戶口的,看倒血霉。」
銀環聽了周伯伯的話,起身告辭出來,在大門口外,低聲囑咐小燕:幾時楊曉冬回來立刻給她送信,關於取證明書的事,叫小燕轉告楊曉冬,一定抓緊弄到手。
離開西下窪,銀環踱到廣場,想走又捨不得走,總願意多等一會碰到他們回來,不知不覺地已經圍繞廣場轉了一周。在一個地方站久了怕引起別人懷疑,向東一拐,漫步走進紅關帝廟。廟裡點著長明燈,住持僧人正在燃香長跪。一縷藍煙掠著那尊赤面烏須的神像騰空升起,銀環盯著匍匐在地虔誠稽首的和尚,覺著有些可笑。你的禱告頂用嗎?你是未卜先知嗎?你能知道我現在是什麼心情?她捺不住自己望眼欲穿的心情,匆匆退出山門,放眼眺望,四處沒有楊曉冬他們的蹤影。寥寥的幾個過路行人,貼著廣場無聲地走過;疲倦歸來的烏鴉早已停止聒噪,閉住眼睛靜憩在枯樹枝頭;沒有暖意的冬日太陽,看看要落到城牆下面;大地上刮著陣陣的冷風。
銀環沒精打采地一步步下著石階,想到楊曉冬他們還沒回來,心裡蕩起不安的波浪。
一九三九年冬天,銀環高小畢業後失學了。趁著寒假,去瞧姐姐,在那裡認識了千里堤的區委書記。他們喜歡這位態度端莊、心地溫和的女孩子。因為她是金環的胞妹,又有點文化程度,便給她一些油印的小冊子讀,還不斷給她講些抗日救國的道理。對解放區的人和事,她覺得都新鮮,遇到的共產黨員和革命幹部,覺得可親可愛。原打算下鄉一兩天就回去,不料這裡的吸力太大,竟使她在姐姐家度過了整個的寒假。臨了,這位家境貧寒、童年喪母、寡言寡笑的姑娘,竟向姐姐提出放棄讀書參加抗日工作的要求。經過地方黨委考慮,同意她參加工作,決定由公家拿錢供她回省城唸書,這樣她讀中學了。上中學的兩年,按照上級指示,不斷帶進些傳單宣傳品,也向外帶些敵偽出版的書報雜誌。一九四一年暑假,她又到根據地來學習,這次她認識了肖部長。他介紹她入黨後,就讓她轉到護士學校讀書,並告訴區委今後不要再叫她攜帶宣傳品,也不要再同她發生橫的工作關係,使她更加群眾化合法化。直到她畢業派赴醫院工作的時候,肖部長才決定她作高自萍叔侄的地下交通,直接傳達外線對他們叔侄二人佈置的工作任務。
她抱著如饑思食如渴思飲的心情,接受了黨交給的任務。她以革命的階級友愛和女同志特有的熱情對待了高自萍;覺得他是這個環境裡唯一志同道合的知己。起初,高自萍對待工作還努力,對她也還好。時間長了,高自萍常常顯示自己地位高文化深,動不動擺出領導身份,有時對她簡直是下命令。他不允許銀環到他家裡去,也不允許她和他的叔父發生直接關係。她只能被動地等待他的電話或是他直接到醫院裡來。他來時也很少談論工作,多是邀她看戲看電影-公園吃小館子。每當銀環表示拒絕,他總是拿出轄制她的態度,說這是為了合法,為了工作,並舉例說明為了搞地下工作,年輕男女完全可以裝成夫婦。銀環的鬥爭性不夠強,對小高有幾分懼怕,又照顧到同志的團結,因而雖然不斷給他提些意見,對方總是振振有詞地巧言爭辯。她不敢也不願同他決裂;可是滿肚子不愉快。每次同高自萍看電影或是-公園之後,她感到的是空虛無聊,覺得這樣的處境和工作,實在意味不大,覺得生活裡似乎沒有理想,沒有願望,沒有鼓舞前進的力量。她十分懷念根據地,想回到根據地醫院裡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後來,她把內線情況和個人的意願統統寫信告訴肖部長。肖部長指示她在政治上好好幫助高自萍,並說在適當時機一定選派得力的領導幹部。果然黨把楊曉冬派進來了,銀環第一次接觸他,便鮮明地感到這位新來的領導同志,對革命忠誠,對同志熱愛,對自己的得失毫不計較;有了這樣的領導,感到有了依靠,彷彿她是一隻小雛雞,正懷著惶恐心情害怕鷂子和毒蛇的時候,楊曉冬象只保護她的老母雞進入都市了。
銀環每次接觸過楊曉冬之後,思想上總是感到充實提高,精神也感到興奮愉快,再沒有以前那些寂寞空虛的感覺。她想:領導幹部實在重要,有了好的領導,消極的變成積極,愚昧的變得聰明,怯懦的變成勇敢。人是能轉變的,像高自萍這樣聰明而又有才華的青年,如果能虛心接受楊曉冬同志的領導,他會轉變好的,會給黨和人民作出貢獻的。可是楊同志剛剛開始工作,便親自出馬,真要是一去不回來,這就……想起原來的工作狀況,想起下午高自萍在青石橋那股蠻勁,她的心裡投入一個暗影,不敢想下去了。
風冷,天黑,銀環無法等了,帶著暗淡和失望的情緒,她回到醫院宿舍。時間已過七點,宿舍黑洞洞的,小葉也不在。她扳開燈,發現床頭上有一張小葉寫的字條,言說接到外邊來的電話,說銀環的父親偶得急症,她們替她值夜班,要她星夜趕回家去。
二
一刻鐘後,銀環出了南門。為了爭取時間,她抄小道走。天陰著,嗚兒嗚兒的刮著西北風。她心急趕路,對準方向,乘著順風,走一陣跑一陣,工夫不大,感到週身汗漬漬的。行至村邊,她停住腳步,想聽聽動靜,結果任何音響也聽不到,一切音籟都被狂吼的西北風吞噬了。東北角一里遠的地方,敵人盤據的營房頂上,露著時睜時閉象魔鬼眼睛似的電燈。挺出房頂的幾個煙囪,不斷氣地噴吐黑煙,黑煙剛一冒出,即被狂風吹散,邊冒邊吹,似乎那裡是個專門散佈渾濁與黑暗的所在。
銀環悄悄走進村莊,無論天色怎樣暗淡,她能一眼瞧見自家那兩間土坯房。土房門窗朝南,門口掛著擋風御寒的谷草簾。風吹簾響的聲音,有一種淒涼的味道,只有窗戶紙上映出的那一片紅潤潤的燈光,才給人一種有生氣的感覺。瞧見燈光,銀環知道是那盞俗名「黑小子」的煤油燈。她猜想:「父親一定是守著孤燈呻吟,也許他老人家還沒吃飯,他多麼盼望女兒回來呵!」
她急速地掀起門簾,三步當兩步走。正想撲到老人身上,喊叫聲爸爸。一種完全陌生的景象,使她驚呆了,她瞪圓兩隻黑黑的大眼,幾乎疑惑自己走錯了門,甚至想退出去。因為,炕上並沒有臥病的爸爸。代替他盤膝坐在炕頭的,是一位頭髮花白、衣服潔淨、神態純樸但又是農村走親打扮的老太太。從面部輪廓上看,彷彿在哪裡見過面,一時又想不起來。
「老太太!你是……」
「姑娘!讓我先問你,你可是叫銀環?」
老太太流露的感情和語氣是誠懇又率直的,銀環大膽地點了點頭,同時不斷上下打量客人,想從她身上預先推測出一些什麼。
老太太迅速地出溜下炕來,湊到銀環跟前,壓低聲音說:「我是肖部長指派來給你們送信的。在這裡等了好久啦,你父親說天黑風大,怕你來時膽小,他到發電廠大路上接你去啦。
沒碰上?」她說著朝窗外著了看,表示很關心。
「老太太,你說的是什麼呀?我怎麼聽不懂。」銀環故作驚訝。她不輕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姑娘!別多心哪!冰天雪地,爬溝過界,我捨死忘生地趕到這兒,還會有差錯兒?罷呀!私憑文書官憑印,你往外瞧著點,我掏給你點東西看。」
銀環按照她的要求注視外面動靜的時候,就見她撩起棉上衣,翻開褲腰,用力撕開一塊縫好的補釘,掏出一丸指頭般大的用美濃紙迭成的信箋。收信人是「10」,署名是「09」。銀環知道這兩個代號是表示肖部長給楊曉冬的。她代替楊曉冬打開信,發見信是平原區黨委敵工部寫來的,說從北京出來一批青年學生,其中四人中途失掉聯繫,現住城內迎賓旅館,要設法從速把他們送到根據地,遲誤時期,可能被敵人發覺,那就直接影響到北京的內線工作,後面寫著注意事項。銀環看過信,說:「你的任務完成了,回頭我一准把信交上去。」說著收藏好信件,請客人到炕上坐,一面動手點火燒水,一面試探著敘家常。
「老人家,你常到城裡來嗎?」
「不價!莊稼人,除圍著鄉莊子轉轉,沒見過大世面。」
「在區,還是在村裡搞工作?」
「我哪會搞工作!」老太太謙虛地微笑後,話兒密了。「家住在邊沿區,除非夜間才有咱們的人活動,白天淨受鬼子漢奸的轄制,啥事也不好辦,啥話也不敢說,這次,姓肖的派人找到我,說外邊人手不方便,要我幫助送封信。起初,我覺得自己有年歲的人了,拙嘴笨腮,又沒心計兒。他們都說:『兒子搞地下工作,媽媽當聯絡,最好掩護。』還說蘇聯的什麼書上也有媽媽同兒子一塊鬧革命的故事。其實,咱們這土裡土氣滿腦袋高粱花子的人,還敢比古!不過話又說回來,孩子有膽量,敢在敵人槍尖底下挺著胸脯搞工作,當娘的還能縮脖子打退堂鼓?再說俺娘倆上次見面,兒子要求我給他捎書傳信的時候,我也答應過。」看到銀環對她的話滿有興趣,心裡感到喜悅,盡量地講開了。「姑娘,頭來之前,我睡不好覺呵!天不亮就動身,通過炮樓,心驚肉跳,腰裡縫的雞毛重的一片紙,總覺著有個包袱沉……豁著一身剮,敢把皇上拉下馬。事到臨頭,也就不怕啦。謝謝老天爺的保佑,也算托肖部長和你們大家的福,三關六卡沒翻沒攔平平安安地走過來啦。唯獨西北風頂頭嗆的厲害,棉衣棉褲穿在身上,像裹著層燈花紙,一點不擋寒。」
銀環聽她提起肖部長的名字來很隨便,插話問道:「你和肖部長認識?」
「他跟俺家冬兒是老同學啦!」
「你的兒子是……」銀環本來想問誰是她的兒子,忽然想起剛才人家說是搞地下工作的,遵照內線工作的紀律,話到嘴邊又嚥下去了。
「嗨呀!淨怨我說話著三不著兩的,把你這聰明人攪糊塗啦!怎麼,你還沒鬧清楚,俺家孩子不就是跟你一塊工作?剛才的信就是老肖給他的唄!」
「哎喲!我的天!你,你是楊曉冬同志的母親。」銀環慌忙從鍋台旁邊站起,上前攥住老太太的雙手。「伯母!這是怎麼說的!多麼失敬呵!快到炕頭裡坐,蓋暖和點,不用說你還餓著肚子呢,我馬上給你做飯。關於信上的事,不用掛心,由我辦好啦。」平素銀環不是好說道的人,此時此地看到楊曉冬的媽媽,心裡又興奮又激動。從新打量老太太,見她的面部輪廓眼神嘴角都酷肖楊曉冬,心想:怪不得才見面時覺得挺面熟呢。
楊老太太聽完銀環的話,一疊連聲問:兒子住在哪裡,是否報上戶口,生活指靠什麼,有沒有公開職業。這些問題經過銀環巧妙的回答,老人滿意了,她用囑托和央告的表情說:「曉冬這個人,外表和善,內心鯁直,跟他媽媽一樣,有股子寧折不彎的怪脾氣。你們一塊工作,多擔戴他,對外共事,不斷地勸導著他點……」
「快別這樣說喲!」銀環攔住她的話。「楊同志是俺們的領導人,在他跟前,我們都是無知的孩子;他講的話,大家沒有不依從的。」
「你們拿他當領導人,我眼裡,他還是孩子,不過比你們大點罷咧!」
「伯母說的對呀!兒子白了頭髮,在媽媽面前,也是孩子嘛!」
「姑娘!你說什麼?俺家曉冬在你們眼裡究竟有多大?別看他鬍子拉楂的,滿打滿算,還不到二十七歲。」
「呵!……」老太太這句話,不知觸動了銀環什麼,她陷入沉思了,剎那間,她對楊曉冬的家世作了種種猜想,之後,用偵察的口吻說:「大娘你出來,家裡還留什麼人?」
「家裡獨門獨戶,冷冷清清,出來進去,就是我這一個孤老婆子!」
「那麼,楊同志在外邊可曾有女朋友?」她終於囁嚅地說出了這句話——這句難於開口、不說又不甘心的話,既然說出來希望老太太順口回答一下也就算啦。偏是老太太沒有立刻回答,鬧的銀環怪不好意思。後悔不該說這句話。人家有沒有女朋友於自己有什麼關係呢?為了擺脫這種尷尬情況,她隨手拔下牆上一支繫著紅線的針,故作安閒地用針挑撥燈芯。燈芯挑大冒黑煙時,又往下捺,捺到燈光變成豆粒大時,又急急地挑出來。反覆如是,直到她感到難挨的時候,老太太無限深思地說:「姑娘,俺冬兒是個苦命人呀!聽我從頭告訴你:
「我們的老家,住在城東十里的連環閘。曉冬的父親看管閘口,整天向水裡求食,是個有出息的漁民和水手。一九一七年發大水,他和另一個夥伴被吳財主家覓去打撈東西,一連去了五天沒有音信。有一天晚上,我心裡很煩亂,想起孩子他爹,再也睡不著覺,聽著河邊水聲越流越響。想起我在河坡上支的跳網,出溜下炕,踱到河坡,看了看,跳網上只有幾個白鱗鯽瓜。正想去拿,猛然貼著網邊竄出條大鯉魚,跳離水面有一人高,看著至少有四五斤重,鯉魚落在網繩上,三顫兩跳又沉入水底。我知道魚有游一條水流的習慣,遲早還要回來,便蹲下等著。等了有吃頓飯的工夫,發現對岸河坡上有人探出頭來,接著把兩個什麼沉重的東西投進水裡。第二天聽村裡人們傳說,吳家的金銀財寶都是兩個水手打撈的,打撈完了,怕水手往外說,藉著請客為名,把他們灌醉啦……。我聽了這個消息,想起夜裡的情景,心撕成一片一片的了。這天傍晚,吳家派人送來一袋白面,五塊白洋,聲言是曉冬爸爸臨走留下的工錢。我問孩子他爹到哪去了。他們撒謊說不知道,問的急了,他們狗臉一翻丟下東西便走。我一切都明白了,咬牙切齒,把白洋和麵粉統統投進滾著浪濤的河裡。要不是看著冬兒這孩子留下沒人管,我立刻就得找到吳老財家拚命去。後來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慢慢把孩子拉扯大了再說。又一想,不行,蠍子針毒,財主心狠。不早離開這塊是非地,他們要挖苗斷根哩!當夜我帶著孩子搬到三十里外的古家莊。姑娘,你知道殺人兇手吳老財是誰嗎?就是今天偽省長吳贊東的胞兄弟。
「曉冬九歲我送他上了學。每天放學回來,幫助我打紼子絡線,碾葦介枚子。十二歲他考入平裡鎮高小當走讀生。來回二十里路,中午在校啃塊乾糧喝碗白開水,雖然這樣,我也拿不起一年六塊白洋的學費呀。讀了半年高小,他到省城醬園當學徒了。學徒生活多苦,白天干一整天,晚上還得去掌櫃的家裡抱小孩洗衣服,哪裡錯一丁點,遭他們指點著腦門子臭罵。即使這樣,曉冬都能忍耐,有一點工夫他還是唸書寫字溫習功課。過春節,掌櫃的家裡請新媳婦,叫他去送開水,曉冬很靦腆,跟女人說話好紅臉,看到滿桌都是穿的花花麗麗的女眷,便低頭灌暖壺,壺灌滿了,剛捺進軟木塞,蹭的一聲木塞竄起,不左不右,正落在大冰盤裡,湯水四濺,老闆娘臭罵他,女眷們嘲笑他,曉冬一怒,離開醬園,哭哭啼啼跑回家來。以後才考取了不花錢的公費學校……
「你不是問他有沒有對象嗎?這個事可曲折啦,他讀高小的時候,同本村後街的一個姑娘訂了婚,當時他也沒意見,一到師範學校唸書,他變卦了,非要罷親不結。後來才知道他有個姓陳的女朋友,倆人的關係很好,只隔一層薄窗戶紙,一捅就破,就是誰也不先開口。抗戰後,姓陳的姑娘拋開家跟他一起參加工作,在一塊工作了兩年。後來上級調女的赴路西受訓。頭走之前,上級找了他們去,先對姓陳的說:終身大事該辦啦!姓陳的紅著臉沒吭氣。問到曉冬,他笑著直搖頭。領導上說:不晚不早,今天就好。……哎呀,銀環姑娘,你別燒著手呵!」
銀環注意到自己時,針尖業已燒灼了手指。她臉脹紅了,忍著蜂螫般的痛楚,把針擲到窗台上。老太太的故事又繼續了:
「當天晚上,姓陳的找了他去,問他到底怎麼辦。曉冬說:抗戰正在艱苦的時候,咱們年輕輕的,先好好努力工作加緊學習吧。姓陳的沒吭聲就同他分了手。半年以後,姓陳的受訓期滿,回平原過路時犧牲了。曉冬聽說這個消息,表面上沒顯什麼,工作也照常地幹,同志們看的出來,他像得了一場病,身體都消瘦了。從此曉冬來信,再不提念婚姻的事。上次夜裡回家,我一盤問,才知道他還是光棍一條哩!」
銀環聽這一段長長的談話時,好比負重爬山;隨著故事的進展,她的思想也在跟著爬山巔、邁溝澗、踏岩石、履平地,最後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長氣。她說:
「伯母呵!養兒養女不容易,你為兒子真擔心哪!」
「看你說的,我五十多歲的人啦,進家沒個說話的人,滿打滿算就這一個獨生兒子,一走就是七八年,我多麼盼望他……你看。」她伸出食指,露出一隻嵌了兩顆紅心的白銀戒指。「這是當年曉冬的爸爸給我打的,收藏了整三十年,什麼時候,我親自把它戴在兒媳婦的指頭上,就松心啦。」老太太談出這種希望的時候,心頭充滿了喜悅,圍繞兒子結婚的事,話語更多了。說來說去突然對銀環提出要求:
「你們在一塊工作,在點心,幫助他找個對象吧!」
銀環聽了這句話,半晌沒有回答,自己陷入一種惶亂的狀態。這種表情,立刻被老太太捉住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銀環,好像要從她的臉色上找出什麼答案,屋裡的空氣頓時緊張了。一個張目進攻,一個低頭防禦,防禦者感到壓力太重的時候,她站起身來說:
「爸爸還不回來,待我看看去。」
楊老太太望著她的背影,點頭誇獎說:「多好的姑娘呵!真要是……夠多好……」聽見鍋裡滾水咕嘟響,老太太揭開鍋,舀出一壺開水。時間不大,銀環回來了,渾身帶著冷氣,懷裡抱著葦楂,把葦楂倒在鍋台跟前,抖掉粘在衣服上的冰屑草芥。
「大娘你朝裡坐吧,我剛才出去,看到西北方向天昏地暗,興許下一場大風雪。」
楊老太太說:「真要下大雪,那敢情好。麥蓋三層被,頭枕饅頭睡,來年小麥要豐收啦。」
「下雪天留客,大娘就得多住兩天了。」
「真要下的太厚嘍,也不好走回去,你說,趁這個機會能領我去看看曉冬嗎?」
這個突然要求,銀環思想沒準備,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要有難處就罷咧。」老太太看出銀環有猶豫,立刻改變口吻:「其實也沒多少事,只是上次他夜裡回去的時間很短,娘兒們沒有很好說說心裡話。」
「楊同志正搞一樁重要的工作,怕他分不開身。」不會說謊的銀環,自己先紅了臉。
「那就算了吧!」老太太矜持地說。「我雖然是莊稼人,也懂得不妨害你們的公事。當娘的都是瞎疼愛兒女喲!」她補充了一句。
銀環看出楊老太太是個既要強又懂事的人,怕傷了她的自尊心,轉換口氣說:「娘見兒子還有啥說的,大娘家裡要是不忙,先在這裡住下,我瞅空兒領他出來就是。」
「這就不必啦!見面的日子多著哩。這麼辦,我到年底再來,到時候叫曉冬跟我回家過個年,你要不嫌俺們的背鄉莊子不好,也賞我個臉,去轉游一趟。」
為了解決眼前的問題,為了滿足老人未來的希望,銀環全部答應了她的要求。順手提壺給她倒了碗開水。這時候窗外有踢-踢-的響聲,銀環知道是爸爸穿著「老頭鞋」回來了。
老人進門看見女兒,說著充滿疼愛的責備話:「人家從大路上接你,偏從小道上抄過來。」邊說邊從懷裡掏出幾塊烤白薯,面向客人說:「買時燙手熱,這遭兒象塊凍石頭。沒別的,就白開水,填補點!」他把最大塊的挑給楊老太太。三個人清水加白薯草草用過夜餐,銀環張羅著給客人安排就寢。
睡覺前,為了防備敵人查戶口,銀環同老太太編排了稱呼和對話,她囑咐老人:「沉住氣,別怕敵人拿刀動杖的。」
老太太很自尊地說:「姑娘呵!不要多囑咐啦。」
老太太倔強坦率的性格,反而給了銀環一種鎮靜的力量。覺得真要敵人來查,也沒多大關係。於是倆人又從新談話,很多話是有關楊曉冬的。夜裡銀環和老太太共蓋一條棉被,用年輕的肌體溫暖著她。
這一夜伴奏她們睡眠的是嗷嗷嘯叫的北風,北風吹得草房屋簷、鐵門吊拉、撕破的窗戶紙發出不同的音響,像一支雄壯的交響曲。
天黎明時,銀環聽見響動,睜開眼睛,看見楊老太太已經起來。她一骨碌跟著坐起,才要說話,老太太擺手,輕輕說道:「別驚動你父親啦,他整夜為咱們打更,傍明才睡著覺的。」銀環知道老太太也沒睡好,要留她多休息一會兒。老太太堅持要走,銀環只好送她。倆人收拾停當,輕輕撩起草簾,戶外大雪屯門,北風嚎叫,銀環見這樣惡劣天氣,怕老人吃不住,想再挽留她,但老人家轉過頭來笑著說:「我風來雨去地慣了,不怕什麼,倒是你這單氣嬌嫩身子,快回家暖和暖和,當心些,別感冒了。」
銀環想跟她說些什麼,老人家頭也沒回就走了。
北風吹飄著銀環的黑髮,吹透了她單薄的冬衣,她站在頂風的村頭上,早已忘掉自己,無限情深地凝視著一望無邊白茫茫的曠野,凝視著身入龍潭虎穴毫不畏懼的共產黨員的母親,凝視著母親那步履艱難但又堅強的背影。母親的形象突然在銀環的腦海裡高大起來。一股暖流從她內心噴出,頓時渾身都是力量,彷彿裁判員發令要她同老人賽跑一樣,她顧不上回家,扭轉身子,朝著還在閃著燈光的城垣矯健地走去。
三
同一個黎明,小燕子冒著冷風,踏著咯吱作響的積雪,挎著籃子去躉貨。天空青悠悠的不怎麼亮,由於皚皚白雪,街上隱隱約約能看見人。快到炸-子鋪的時候,就嗅到一股噴香的氣味。
炸-子鋪座落在臨街,佔一間不大的門面,淡黃色的電燈光下,焦黃臉色的男掌櫃,腰繫油漬圍裙,手持焦頭長筷,立在翻滾著油花的鍋旁,正在侍弄新炸出的-子。小燕進去,他連招呼都不打,等了很長時間,才慢吞吞地問:「多少?」
「湊個整兒,鬧壹百。」
男掌櫃沒吱聲,內掌櫃的正蹲在男人身後洗臉,她接了話岔:「孩子,別貪多嚼不爛呀,這是風雪天!」說著她接過小燕的籃子,嘴裡念叨著「一五」「一十」的數字,裝好了遞給小燕說:「八十。」
小燕接過來,心想:「無拘多少吧,橫豎有賺頭,到手就屬我,先拿回家去叫他們吃點再說。」
小燕朝回走時,天已大明大亮,雪後放晴,東方太陽升起。看見旭日陽光,小燕心情開朗了。天氣她不感冷,提籃也不覺重,腳踏雪聲聽著象音樂,寬闊的體育場上鋪了一塊大白毯。西下窪一排排屋脊顯得多麼肥腫,連一條搖著尾巴的小白狗子也顯得頭大腰粗了。小燕快要從廣場下坡的時候,見坡口的兩棵榆樹上粘著沉甸甸的雪塊,仔細瞧去,雪塊都是由種種奇形怪狀的密集雪花組成的。她搖撼了一下榆樹,雪粉紛紛降落。猛然一隻喜鵲受驚飛起,小燕對自己無意識的動作很懊悔,朝著喜鵲說:「落下吧!落下吧!誰成心的哩!」喜鵲不遠不近正好落在她家門口的柳樹上。這時小燕的心情喜悅到極點,放下竹籃,吸了幾口新鮮空氣。心想:「雪後的早晨,夠多好!又新鮮又清淨,那些在臭氣昏昏的屋子裡撅著屁股睡懶覺的人們,哪會享這份福。」
由於高興,她把心裡的話談出聲來了。「叫那些壞傢伙們都睡死吧。這太陽,這活生生的雪地,連柳樹上的喜鵲兒,都是我們的……」
「不好好走路,瞎念叨什麼?」
「哎喲!嚇死個人,是你呀!銀環姐姐。」
「看你眉開眼笑的,有什麼喜事兒?」
「喜事,天大的喜事呢!知道嗎?楊叔叔和我哥哥昨夜更深人靜的時候回來的……嘿呀!」她在銀環耳旁念叨了她聽到的一切,最後說:「你沒見喜鵲落在俺家門口上?」
「小燕!別嘮叨了,快把你楊叔叔叫出來!我也有喜事兒告訴他。」
「這還有幾步遠,你到我家去談不好嗎?」
「不要給你家造目標,還是叫他出來的好。」
小燕走後,銀環心裡一陣喜津津的,覺著楊曉冬回來一切又都有辦法、有希望了。覺著她對楊曉冬比其他人更加瞭解更加清楚了。忽然一個失望的念頭來襲擊她。「我怎麼這樣簡單,為什麼不領她老人家進城來。相差不到一個鐘頭,她至多走出十里地,咳!這是怎麼說的。」她正在懊悔不止的時候,楊曉冬迎面走來了。他第一句話便說:
「這個地方太衝要,咱們轉移到旁邊去談。」
銀環依照他的意見,領他走到廣場講話台。
「不行,這兒也挺顯眼,再挪動挪動。」
銀環見他警惕性這樣高,知道是昨天出事的關係,便寬慰他說:「可以領你到個清靜地方。不過也不必小心過火了,壞人不是隨便都碰上,而且他們也都有個記號。」
「有什麼記號?」
「我聽人們這麼念叨:紫花布作西服,昧心眼色狐狸步,沒把的流星站不住,不要惹他是特務。」
楊曉冬說:「照你剛才講的,不過是特務腿子之流的,到處招搖撞騙無事生非的東西,高明點的特務,可不這麼簡單。」他把昨天與藍毛鬥法的經過對她學說了一遍,銀環聽後,沉思了一下說:「那咱們到土山公園去談吧!」
土山公園的正門朝北,西面開有旁門,他們是從旁門進入的。進門不遠便是該園有名的荷花湖。在夏季荷花盛開的時候,這裡遊人擁不動擠不動。現在冷風掃地,湖水冰封,木葉脫盡,遊人寥寥無幾了。銀環她們進門後,看到湖邊石子路上有個日本人和他的狼狗並肩賽跑。再遠些,鎖了門的茶館門前,有位半尺烏須身穿緞服練武的師傅,正教他的年輕女弟子打拳。三四個偽公務人員站在路旁伸長脖頸看打拳的。正在看的入神,日本人和他那條滿帶驕氣的洋狗雄赳赳地先後跑過來。偽公務員們怕得像火燒似的疾忙躲閃,因為躲法不一致,耽擱了時間,阻擋了狗的道路。他們懷著驚恐心情和帶著犯罪的臉色,準備接受處分。出乎意外,日本人不願停止他的課目,只罵了句「巴格」就奔馳過去。偽公務員們當著那位女弟子議論開了。有人猜說日本人惱了,有人說沒惱。主張沒惱的人說他看見日本人鼻子尖上縱起笑容。第三個偽公務員沒參加辯論,他挺起拇指稱讚「友邦」人的厚道:「人家是大大的明白人。」議論完了,他們心情都很痛快,帶著交了好運的神情上早班去了。
銀環見偽公務員們迎面走來,領著楊曉冬躲開他們奔上土山。山頂有個涼亭,涼亭上邊掛著鳥籠,鳥籠外罩棉套,只聽見裡面有個小東西蹬吱蹬吱亂跳,瞧不見是什麼鳥雀。鳥雀的主人,頭頂紅疙瘩帽盔,腳蹬緞子棉鞋,上身禮服呢馬褂,長筒絲料皮袍,一部細長捲曲的大鬍鬚。他見人來故意閉住眼睛。銀環朝楊曉冬點了點頭,坐在靠著大鬍鬚附近的亭欄杆上,希望用這種勢態將他逼走。楞了一會兒,銀環偷眼看他,他也漠然地睜了睜那對視而不見的眼睛,看來個把鐘頭之內他是不打算走的。楊曉冬還是心情開朗地說東道西。銀環可沉不住氣,她有滿肚子話要說,說了又怕被這位享清福的老人聽了去。想來想去,她心裡打定主意,脫下毛外衣,裝作-拂亭上的塵土,乘著鳥籠先生閉目養神的時候,朝著籠底猛一揮動,鳥兒十分驚駭,連飛帶竄狂叫不停。鳥籠先生吃驚地睜開眼睛趕來保護,當他察覺到原因時,滿臉慍色地摘下鳥籠。臨行時節狠狠地白了肇事人一眼,然後像捧著神主牌位般的捧著鳥籠慢步下山,並打著口哨安定鳥兒的情緒。
銀環朝楊曉冬投射出一臉成功的笑容。楊曉冬說:「為什麼要攆走他呢?這些人腦子裡沒什麼政治,我們搞工作,要學會利用灰色環境,有這號人在場,正好是魚目混珠呢!」
銀環說:「很多重要事還沒辦,我實在等不下去。」她掏出那封手指頭般大的信,遞給他。他看完信說:
「事情關係重大,辦起來夠麻煩,搞不好會出漏子。」
銀環說:「信我都看了,找人的事我可以去。」
「你到旅館同他們接頭,目標更大,我想法找人,你先回醫院上班吧!」
「還有件大事情沒同你說哩。」銀環終於把憋在肚裡的話說出來。「昨天送信來的正是伯母,她老人家想要看你,我不曉得你回來,只好勸阻了她,這件事辦的多糟呵!」
「母親十分想念我,總願同我多說說話。不過,這樣兵荒馬亂的年月,不見面也好。怎樣,她老人家身體可好?」「老人身板挺結實,精神也挺好,能說會道的。在談話中,我看出伯母為人精明幹練,剛強志氣,我很喜歡她,她也很愛見我,她要我春節到古家莊過年去呢!」
「你答應了嗎?」
「不好推辭呀!」
「那很好嘛,春節放假你到我家住幾天,跟我們老人好好談談,你也變換變換生活,她也解除解除寂寞。她老人家多麼希望有人作個伴呵……」
聽了楊曉冬最後這句話,她感到意味深長,按照她自己的理想,咀嚼著這句話的滋味。沉默了片刻,猛抬頭時,發現他盯著她,耳根一陣發燒,臉騰地紅了。為了避免舉止失措,她裝作寒天怕凍活動身體,輕輕站起朝南走了幾步。亭南朝陽的漫坡上,探出一株冒出花蕾的臘梅,臘梅枝頭粘了很厚的一層白雪,樹向陽的一面正在發青,背太陽的一面,還凍結著冰柱。
「臘梅也在為自己的生命搏鬥呵,前進一步是春暖花開,後退一步是嚴冬冰雪,猶豫徘徊可不行。」這樣想著,她鼓了鼓勇氣,向楊曉冬說:
「楊同志!我同伯母談話時間很長,很多事情都談到你。」「我有什麼好談的,一個窮學生在黨教育下參加了革命。」
「革命是件好事呀,在革命中也要正確對待個人問題,……」
「個人問題?我們共產黨員是要公而忘私,一般是先公後私。把個人提在第一位有什麼意思?」他說著揚起腳踢了一塊圓石頭子,它帶著響聲滾下山去。
楊曉冬的談話和他的動作,使她再沒有說什麼,沉默了一會,冷冷地說:「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上班啦!」
楊曉冬對她的突然離開,當時找不出什麼原因,仔細想了想自己的談話,才感到有些唐突。他盯著銀環的背影,露著歉意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