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文 / 茅盾
四
最近這三天,梅女士簡直像是在做夢。直到婚禮的前夕,她是很勇敢,很鎮定;她想好了許多臨時對付的法門。但當最後一幕揭開來時,她像一個初次上台的戲子似的慌了手腳,她的預定計劃——她的理想,竟陷於全部的失敗。
結婚禮堂上的空氣已經使她窒息,使她感得自己的孤獨無助,可是新房中的空氣更使她失掉了自身的存在,她變為一件東西。她的聰明機警,她的操縱手段,——一切她想來頭頭是道的,到那時全都失了作用。
在先她的主張是:只要對方能就範圍,便依他如何如何也都不要緊。因此她很準備了些「條件」。但後來讀了《新青年》上一篇與謝野晶子的《貞操論》,她的主張又變了。處女的自尊心,很頑強地佔領了她,使她覺得不能隨隨便便將那一件事給與可憎的人。韋玉的可憐的境況又促成了她的新決定。在「佳期」前兩天,她秘密地給韋玉一封信,什麼話都沒有,只抄著兩句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那時她自己也不很明白她這轉變,究竟是為了韋玉的緣故呢,還是為了自己的「潔癖」,但不肯讓那個市儈太佔了便宜這一念,也是個強有力的動機。
然而,終於失敗了!說不明白的沮喪,鬱怒,內疚的,混雜而迷惘的心情,在夢一樣的嫁後第三天包圍了她。
秋風撼動玻璃窗作響,天色很是陰暗,梅女士在窗前看了一會,又去靠在紅木的楊妃榻上;冷而硬的木質抵住了她的疲倦軟綿的身體,使她感得意外的不舒服。她又站起來,皺著眉頭,惘然走到床前便躺了下去,可是那溫厚的錦褥也像變了質,頂著她的腰肢和臀部,只給了她一些酸疼,她想要再坐起來,但頭腦中猛來了一陣暈眩,於是又頹然落在枕上。
「什麼道理竟這樣的渾身乏力呀!」
梅女士下意識地想著。這異樣的睏倦,也是新的現象,這也增加了她的悒悶。三天來她的生活,很可以說是戰鬥的生活;她時時在警戒。每到了天色黑下來的時候,她更其是無理由地驚怯。實在這也不是恐怖,而是嫌惡,是見了灰色毛蟲一類的東西時所起的不快。雖然她明知這樣的神經質是可笑的,她深恨自己的脆弱,她早已承認了自己的最初理想只是不更事的空想;雖然她在第一夜被逼得不能轉身時就已經起了這樣的感念:「總算是徐綺君的預料不差,但何嘗不是自己臨時改變了主張以至進退失據?不信將來竟不能補救。」那時的她,形式上是失敗了,意氣卻何等豪邁。然而三天過去了,所謂補救,還不是空的,只有她的脆弱,她的理智與情慾的矛盾,充分地暴露了出來;現在連自慰的豪氣也消沉了,只有驚怯,沮喪,鬱怒,內疚,混成了煩悶的一片。
不願回憶而又時時在回憶的那一段事又闖入她的意識了。是照例的「鬧房」人散以後,她懷著凜凜然不可侵犯的心情,鑽進了被窩就向裡側臥;她的預定的策略是無論如何不理睬;可是,可是當一個熱烘烘的強壯的身體從背後來擁抱她時,她忍不住心跳了,隨後是使她的頸脖子感得麻癢的一陣密吻,同時有一隻手撫摸到她胸前,她覺得自己的乳峰被抓住了,她開始想掙扎,但是對方的旋風一樣敏捷的動作使她完全成了無抵抗,在熱悶的迷眩中她被壓著揉著,並且昏暈了。大概她也曾銳聲叫罷。可是中什麼用?只成為第二天人們談笑的資料。
在先她以為總有許多話,許多懇求,她料不到竟是這樣的襲擊。這很傷害她的自尊心,但也逼她承認了自己的空想無經驗,所以失敗是當然。自從這一次後,她便抱著「由他怎麼罷」的態度,她不打算再作無效果的掙扎,實在她也不能了。
梅女士懶洋洋地又爬起來,走到靠窗的桌子邊,下意識地抽開了一隻抽屜。這裡滿滿的都是柳遇春的什物,梅女士隨手翻著,卻在幾本賬簿下面發見了一個紙包。她拿起來揣捏了一下,正想撩開。忽在大衣鏡中看見房門口的軟簾一動,露出柳遇春的含笑的圓胖的面孔。
瞥見梅女士手裡的紙包,柳遇春的臉色便沉下來了。他搶上一步,站在梅女士的對面,伸手想攫過那紙包來;但又縮住了手,只冷冷地說:
「不要亂翻我的東西。這裡都是重要帳單哪!」
一團熱力從梅女士心裡衝上來,立刻熏紅了她的雙頰。她的眼光盯在柳遇春臉上,給了個鋒利的回答:
「並沒『亂』翻『你』的東西!你這嘴臉給誰看喲!」
接著她又冷笑了一聲,將手裡的紙包用力擲在桌子上;可是倏地又拿了起來,一面撕碎那包皮紙,一面更倔強地說:
「既然說是『亂翻』了你的東西,我就翻一下。」
柳遇春忍不住不再搶奪了,梅女士卻很伶俐地躲到了房間,中央的小方桌的那一面去。紙包打開了,原來是兩張時髦女子的照相。梅女士繞著方桌子走,躲避柳遇春的追襲,高擎了這兩張照片,似嗔非嗔地格格地笑首。
「不許撕破!」
柳遇春喘息地說。估量到未必能夠奪回來,現在他站住了;他隔著方桌子很注意地伺察梅女士的動作,濃眉毛上泛出了威嚴的稜角。
沒有迴響。梅女士把兩張照片並排著又看了一眼,便在獰笑中驀地擲在柳遇春臉上。卻又冷冷地加了一句:
「希罕!請我撕,我也不高興呢!」
柳遇春的緊張的臉上回來了一個勝利的微笑。他鄭重地拾起那兩張照片,瞇細了眼睛瞧著。梅女士昂然走到梳妝台前的椅子裡坐了,對鏡子掠頭髮;不屑的微笑依然在她的嘴角邊蕩漾,但是有一種嗅到了腐爛的物品似的窒息的惡味從她心頭漸漸地脹起來了。
「你說,兩個中間,哪一個好看些?」
把頭轉向梅女士這方,柳遇春涎著臉說。
梅女士慢慢梳理她的頭髮,好像沒有聽見這句問話,柳遇春訕訕地乾笑了一聲,便跑到梅女士背後,看定了鏡子裡的梅女士的面孔,固執地而且頑皮地問:
「哪一個好看些?你說!」
梅女士猛然站起來,丟下木梳。轉身對柳遇春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的臉色變白了,但眼球內卻充滿了血。柳遇春笑嘻嘻地上前一步,張開臂膊,作出擁抱的姿勢來;梅女士本能地將上身往後一仰,突又彈過來似的向前衝擊;拍!柳遇春受著了很結實的一下,他的油光的胖臉兒上立刻起了些紅痕。
「鬼!怪物!」
梅女士從齒縫中怒罵著,同時像風一般從柳遇春旁邊掠過,跑到房門前站住,凜然挺直了身體,輕輕地喘息著。脹塞在她胸間的那一股窒息的惡味,現在變成了熊熊的熾炭,使她的胸脯不由自主地發顫,使她看出來眼前的一切物件都有一個暈圈。
「好意問你,你倒生起氣來?」
柳遇春轉過身來,圓睜了眼睛說,他的濃眉毛中隱隱露出凶悍的氣色;但這並不能懾伏梅女士,反而更引起她的怒焰。她銳聲地回答:
「哼!問你的酒肉朋友去罷!竟來和我嚕嗦麼?認認清楚!
狗,怪物!」
柳遇春卻意外地冷笑了。很輕蔑地將頭一晃,他撅著嘴唇說:
「早就認清楚了。估量我是不知道麼?我是捏著鼻子……」
「知道了什麼?」
梅女士切斷了柳遇春的話;她的長眉毛倏地一跳,她的聲音不知不覺間也帶了幾分顫抖。
「你自己明白!」
「我不明白。你非得解釋個清楚不行!」
柳遇春又狡獪地笑了一聲,眼光在梅女士臉上打了個迴旋。慢慢地站起來,卻又坐下,手指彈著那兩張照片,閃爍地說:
「你,為什麼剪了頭髮?你的名字,為什麼會在別人嘴裡叫?為什麼,他,生病的時候,口口聲聲叫喚你?嘿,什麼事情瞞得了我!不過,大家是老親,你的老子近來又落薄,我只好不計較。我以為你是聰明人,讓你自己醒悟,不料你嬌養慣了,鼻子朝天,那樣的驕傲!無端的就要吃醋!照片,是兩個土娼;嫖,賭,是我的消遣,娘老子也管不了,你,你打算怎樣?」
梅女士的臉色全變了。她的耳管裡轟轟地響起來,又有些黑星在她眼前跳。柳遇春的後半段話語,便像是隔了牆壁傳過來似的,梅女士只聽了個大概。在薄綢衫子下的她的胸部很劇烈地起伏著。她閉了眼睛,用力咬自己的嘴唇。這像是在神經上刺她一針,她驀地清醒過來。她睜大了眼睛,堅決地看著柳遇春說:
「好!既然你提起這個話,我們就談談。我素來討厭你,我簡直恨你!你的鬼八卦迷住了我的父親,你居然達到了目的,你以為我永遠是你的東西麼?不,不,不!你又拉扯到韋玉。不差,我們感情很好,但是我們的行為是光明的!人家不像你那樣無恥卑劣!」
梅女士的眼光突然一沉,頓住了話頭;她感觸到一個意思,但倉卒中找不到適當的字句來表白。房裡突然意外地靜寂,似乎可以聽得各人心的跳聲。柳遇春愕然瞪視著,額上透出大粒的汗珠來。梅女士的膽大宣言,他是不料的;他躊躇著怎樣應付。梅女士走前一步,又擲過了鉛塊似的幾句話來:
「你能夠證明我有什麼曖昧的行為,你儘管提出離婚來;不然,我請你當眾伏罪,承認我的自由權,我的人格獨立!」
暫時沒有回答。四隻敵意的眼睛對看著。因為是興奮,梅女士頰上現在又耀著嬌艷的紅光。而況她的胸部的曲線又是顫動得那樣美妙,柳遇春禁不住心蕩了,他突然得了個主意,滿臉堆出笑來柔聲說:
「我並沒說你有過不規矩的事,何必這麼著急呀。我不是書獃子。女人有過不規矩的事,是瞞我不了的。你,第一夜,是那麼樣,我就明白你是個好姑娘。」
梅女士打了個寒噤。同時她的臉更加紅了。
「我是一點疑心也沒有,你也不要多心。剛才的事,大家都有點不對。算了,鋪子裡還有事等著我去辦呢。」
又乾笑了一聲,並沒等待回答,柳遇春就匆匆地跑走了。梅女士向房外怒睃了一眼,慢慢地走到窗前坐下,捧著頭沉思。斷續雜亂的過去和現在像泡沫似的在她發脹的腦子裡翻騰。她的思想不能集中。對於剛才的爭鬧,她是毫無後悔,也無所謂痛苦;他們之不免於爭鬧,本在她的意料中。然而有一點卻是她所不料的:柳遇春竟還是那樣的凶悍陰沉。她從前很看輕這「柳條的牢籠」,現在卻覺得這「柳條」是堅韌的棘梗,須得用心去對付。她雜亂地想著,臉上佈滿了陰雲。專伺候她的胖子女僕輕輕地踅進房裡來了。梅女士抬眼看了一下,覺得那女僕的臉上帶著不尷不尬的笑容。呵!這肥豬!她來幹什麼?偵探動靜?焦躁突又爬滿了梅女士全身。方桌子上還躺著那兩張土娼的照片,胖女僕慢慢地走過去,似乎想收拾起來,驀地梅女士的威嚴的聲音喝住了她:
「李嫂!少爺到鋪子裡去了麼?」
胖女僕似乎一怔,縮回手,看著梅女士的臉回答:
「剛才看見他出門去,也許是到鋪子裡罷。」
「你去找他來!我忘記了幾句要緊話。馬上就去!」
胖女僕用半個臉微微地笑,就轉身走了。梅女士站起來踱了幾步,拿起那兩張照片藏在身邊。又沉吟了一會兒,便悄悄地離開了三天來視為牢籠的這個房子。
梅女士特地繞遠路到了自己的老家裡。時間將近午,梅老醫生正在那裡看報紙。女兒的突然回來,頗使他驚愕。梅女士卻很安詳地說明了吵鬧的經過,又取出那兩張照片擱在父親膝頭,鄭重地接著說:
「韋玉是表哥。從小在我們家讀書,我和他親熱些,算什麼希奇。他就那樣的胡說八道!他自己嫖土娼,我看見了照片,並沒說半個字,他倒反咬一口。他還說是為了老親的關係,又可憐著爹近來落薄,所以只好不計較呢!」
梅醫生皺了眉,沒有說話,他看那兩張照片,又望了女兒一眼,忿然將手裡的報紙摔在地下,出奇地說:
「真是昏天黑地的世界!什麼龜兒子的潮還在放野火哪!」
梅女士看地下的報紙,原來是自己訂閱的一份週刊《學生潮》,她明白父親那兩句沒頭沒腦的話語的意味了。她偷偷地睃了父親一眼,忍不住抿著嘴笑。
「可是你跑回來幹什麼呢?」
像是醒過來似的,梅老醫生又加一句。
「我不願意回柳家去,我不願意和他同住。我伺候你老人家。」
這幾句話是說得那樣堅決而又輕鬆,梅老醫生驚異地挺了一下眉毛,乾笑起來;他說:
「又是笑話!遇春即使荒唐,你可以在娘老子家裡過一世麼?」
「現在是伺候你。將來我可以去教書,我可以去做尼姑。」
梅老醫生閉了眼很不相信似的搖頭。女兒是他寵慣了的,並且女兒所說柳遇春公然自稱是可憐他落薄這句話,也使他十分不快,而況又有兩張真憑實據的照片,他覺得不能不公平地辦一下了。他微微歎了口氣說:
「我真想倒活轉去再做小孩子了。你們青年人真快活,只知道任性使氣。你既然來了,過幾天再回去也好。」
梅女士回到了睽違三天的自己的房裡,覺得一切都是異樣地親熱。好像是久別重逢,她靠在窗前的梨木小方桌上,把那個小洋囝囝,那黑洋人大肚皮時辰鐘,那兩枝孔雀羽,一一拿過來仔細看過,然後端端正正放在原地方。她又去檢查她的雜誌有沒有被老鼠咬。末了,她很滿意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下午,柳遇春果然來了。梅女士自己關在房裡,不肯出來見他。可是側著耳朵靜聽他和梅老醫生的談話。她只聽得斷斷續續的一些字;她猜想,她有些惶惑了。後來,忽然有人叩房門,卻是父親。
「遇春太沒規矩,竟當面譏誚起我來了!好,你住在這裡,看他有什麼辦法!」
梅老醫生怒氣沖沖說。他是完全站在女兒這邊了。梅女士想來很好玩,愈加覺得她的小房間比什麼地方都舒服些。
然而晚上,那煤油燈的昏黃的光圈,卻使她感得淒清。窗外小院子裡的秋蟲唧唧地悲鳴。半個月亮的寒光落在窗紗上,印出些鬼蜮一樣的樹影。梅女士披開一張《學生潮》,儘管出神。忽然她的思想轉到了那兩張土娼的照片。她想:柳遇春此刻大概在那兩個土娼那裡作樂罷?說不定他還要對土娼們講起「新婚的夫人」。於是梅女士心頭又感得腐朽的窒息的惡味,她恍惚覺得自己被剝得赤裸裸地站在土娼們跟前,受她們嘲諷。她摔開了手裡的讀物,憤憤地對自己說:
「他倒是照舊快活,為什麼我,我該得挨寂寞呢!」
火一樣的叛逆思想,煎熬著她的心。她又想起與謝野晶子的《貞操論》,又想起了莫泊桑的一篇小說裡的女主人公的浪漫行動。她在心的深處對自己說:如果此時有什麼男子走進來,那——她一定是無條件地接受;不為愛,只為對姓柳的復仇!她覺得渾身燥熱了,解開胸前的鈕扣,承受月光的撫摩,忽地發見她的乳峰似乎比從前大了一些,很飽滿地漲緊在洋布的襯衣裡。她猛憶起昨日之昨日,一種半麻醉而又半悲傷的滋味便灌滿了她的心頭。
一陣笑聲從鄰家送來,是那樣的切近,彷彿就在她窗下。一個少年的聲浪高吟道:人生行樂須及時,莫使金樽空對月!接著又是男女混和的話語與笑聲。胡琴的聲音也響亮起來了。那悲哀的聲浪一個一個打得梅女士的心砰砰地跳。隔壁那家是搬來不久的湖北人。男子大概是在什麼學校裡當教員的罷,女子有一位娟妙的少婦和十七八歲的活潑的姑娘。梅女士往常都見過,也交換過一兩句的客套。他們也不是怎樣出奇的人兒。但此時梅女士卻對於他們有敵意,覺得他們和自己是差不多同樣的人,他們有什麼特權這樣快樂呢?那當教員的男子大概也就是高談著新思想,人生觀,男女問題,將煩悶的一杯酒送給青年,換回了麵包來悠然唱「人生行樂須及時」,卻並不管青年們怎樣解決他們的煩悶的問題。梅女士的忿忿的心忽然覺得那些「新文化者」也是或多或少地犧牲了別人來肥益自己的。人就是這樣互相吞噬,用各種方法,用獰臉,用笑容,甚至於用眼淚。而她,她為什麼該被吞噬呢!
梅女士忍不住滴下了幾點眼淚。
胡琴聲止了,喳喳的談話延長了若干時間,忽然一片嬌柔的聲浪嗚嗚地凝成了哭訴的調子。是妻子哀哭丈夫的唱戲似的調子!這在秋夜的爽氣中擴散開來,直刺入梅女士的耳朵。梅女士心裡一跳,正在惶惑,卻又聽得女子的尖音帶笑地喊道:
「七妹!不怕羞,人家要笑你!」
這是那少婦的口吻,梅女士認得准。接著便是撲嗤地一笑,哭聲沒有了,女子的尖脆的笑音和男子的胡胡地扁笑雜在一處,持續了許久。梅女士這才明白那哭聲也是假裝著來取樂的。在他們快樂者,便是悲哀的材料也成為作樂的方法呢!這些快樂者就是這麼著將別人的苦痛作為他們自己的行樂及時呀!梅女士更忿恨地想。可是男子的雄壯的聲浪突又驚破了她的思緒:
「打破虛偽的舊禮教呀!自由平等萬歲!」
梅女士再也不能忍了。打破!只高叫著打破,卻不替人想法怎樣打破!這裡就有一個她受舊禮教的磨折,然而只能靜聽隔壁人家尋樂方法的高叫打破。梅女士猛跳起來,疾撲到床上,把棉被緊緊地裹住了頭,像受了火燙的蚯蚓似的在床上翻滾。
她咒罵,她悲泣,她咬緊她的牙關,直到太陽穴發疼。於是第二天她就病了。梅老醫生切過了脈,又看她的舌頭,側著頭想了半天,悄悄地問道:
「前兩夜你沒有好好兒睡罷?」
梅女士先是不很明白似的對父親瞧著,隨後忽然紅了臉翻過身去輕輕地搖著頭。
「哦,到底怎樣?對爹說怕什麼呢。」
「他——整夜的纏住人家,簡直沒有什麼睡。昨天早上就只是頭暈,走著坐著,都好像在雲霧裡。」
這樣吞吞吐吐地回答了,梅女士就將棉被蒙住了頭。
病不肯馬上就去。梅女士耐心地躺著,常聽春兒談談鄰家的瑣事。《學生潮》是一期一期地寄來,梅女士卻不願意看。她覺得這些說得怪痛快怪好聽的話語只配清閒無事的人們拿來解悶,彷彿是夏天喝一瓶冷汽水,至於心裡有著問題的人們是只會愈看愈煩惱的。柳遇春說是探病,來過幾次;他帶來了許多東西,絮絮地問這問那,但梅女士只把被窩蓋住了臉,給一個不理。韋玉也來過,並沒進房來,只叫春兒進來代候。梅女士閉了眼點一下頭,心裡卻憤憤地想:
「可憐的懦弱的人兒!你更加避嫌疑了。你雖然不想吞噬人,你卻只顧著自己!」
在寂寞的病中,梅女士竟成熟了她的冷酷憎恨的人生觀。這好像是一架雲梯,將她高高地架在空中,鄙視一切,唾棄一切,憎恨一切。她漸漸地又看新出的雜誌。她是用了鄙視冷笑的心緒去看的。然而有一天在一本薄薄的雜誌裡看到了《查拉圖斯忒拉這樣說》的幾段譯文,她卻十分的中意。她反覆吟味著中間的幾句警語,似乎得了快感,得了安慰。
十月向盡的時候,梅女士已經回復健康。柳遇春要求她回去的運動,更加猛烈了;從梅老醫生方面進行著,也曾當面對她懇求。有一次,他竟落下眼淚來了,他說:
「我從小時父母雙亡,全靠你的父親撫養,你的家就是我的家。十幾歲時,我的心就在你身上,不過我是個粗人,我沒有讀過多少書,我不會說話。後來在商界裡混,又弄成滿身俗氣。我自己知道配不上你。現在,木已成舟,我只盼望我們大家都能快快樂樂過去,就算是我的報答。我想來我還不笨,我願意跟你學,總可以叫你滿意。」
梅女士沉默了半晌,只懶懶地回答了一句:
「這些話都是白說的!」
「我不是空口說白話,我是誠心誠意要學好;你要我怎樣改,我就怎樣!」
柳遇春急口分辯了,那態度確是十二分的懇切。梅女士倏地抬起眼來很銳利地對柳遇春瞧著;經過了幾分鐘,她嚴肅地坦白地說:
「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不是那些問題。你已經傷了我的心,你我中間已經隔著一條溝,海樣深的一條溝,無論如何填不平了;我算是犧牲了!我算是死了!你如果從此決心要做一個正派人,我很替已故的姑父姑母高興,可是和我不相干,也還是一樣。」
柳遇春睜大了眼睛,似乎不很理解那些話,但是他的機警的頭腦也懂得一個大概的意思,並且也很明白絕不是一時的憤語;他的商人的銳眼近來也認識梅女士不是平常的女子,他知道梅女士的每一句話都有怎樣真實的重量。他下意識地站起來踱了幾步,突然轉身和梅女士面對面立定了,他臉上的肌肉都縮緊了,他的眼睛裡閃著憤激的紅光;他很快地高聲說:
「你有你的道理,我不說你錯!可是你看,難道錯在我身上麼?我,十三歲就進宏源當學徒,穿也不暖,吃也不飽,掃地,打水,倒便壺,挨打,挨罵,我是什麼苦都吃過來了!我熬油鍋似的忍耐著,指望些什麼?我想,我也是一個人,也有鼻子眼睛耳朵手腳,我也該和別人一樣享些快樂,我靠我的一雙手,吃得下苦,我靠我的一雙眼睛,看得到,我想,我難道就當了一世的學徒,我就窮了一世麼?我那些時候,白天挨打挨罵,夜裡做夢總是自己開舖子,討一個好女人,和別人家一樣享福。我赤手空拳掙出個場面來了,我現在開的鋪子比宏源還大,這都是我的一滴汗,一滴血,我只差一個好女人,我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姊妹,我雖然有錢,我是一個孤伶鬼,我盼望有一個好女人來和我一同享些快樂。看到了你,我十分中意,我半世的苦不是白吃了。可是現在,好像做了一場夢!我的心也是肉做的,我不痛麼?人家要什麼有什麼,我也是一樣的人,我又不貪吃懶做,我要的過分麼?我嫖過,我賭過,可是誰沒嫖沒賭?偏是我犯著就該得那樣大的責罰麼?犯下彌天大罪,也還許他悔悟,偏是我連悔悟都不許麼?你說你是活糟蹋了,那麼我呢?我是快活麼?你是明白人,你看,難道錯都在我身上麼?」
最後的一句,就像裂帛似的在房裡響,梅女士忍不住心裡一跳。柳遇春退後一步,很沉重地落在近旁的一個椅子裡,閃閃的眼光還在梅女士臉上周旋。梅女士很嚴肅地回看了一眼,就給了直捷的然而帶幾分溫和的回答:
「你有權利主張你的人生幸福,正和別人,正和我一樣,你一個夢醒了,你可以再做第二個;你應該知道『重溫舊夢』是她低低歎了一聲,順手拿起一張《學生潮》擋在臉前,再也沒有話。
柳遇春惘然點著頭,似乎明白了梅女士的意思,又似乎不大明白;然後,他的臉上浮現一個苦笑,從齒縫中吐出一句「不是冤家不聚頭」,便踉蹌地跑了出去。在房門邊他又回過頭來對梅女士望了一眼,他的面色像紙一樣的蒼白。
——不是冤家不聚頭!
回音似的在梅女士耳管中響了一下,也就消失了。她依舊看著報紙上的一篇文章,可是那些字都作怪地跳動起來;她又覺得眼眶裡有什麼東西梗著,她本能地舉起手指去揉摩,忽然有兩顆水珠從指端掉下,著在紙面,也就化散了。梅女士出驚地皺了眉頭,接著便是爽然一笑,撂開手裡的報紙,拿過一張信箋來寫道:
綺姊:信是這樣慢,真叫人急煞!你說憎恨一切人便等於甚麼人都不憎恨,是一種病態的心理,我也承認了。可是這裡的一切,委實不能叫人愉快。我是即刻想離開。托你找的事,怎樣了?十四元一月的小學教員,我也干!你說我應該立刻提出離婚,我想來想去不能這麼辦。因為這句話一出口,我便走不脫身了。我天天盼望你的信,我只有你一個人可靠!恨煞了這樣不便的交通!
把信藏好,梅女士躺在床上,暫時讓龐雜的冥想包圍了自己。然後是一件事集中了她的思緒:錢的問題。徐綺君曾說,從成都到南京的路費,至少要預備一百元。這不是輕微的數目呢!梅女士只有這半數。這還是出嫁時父親給的,說是預備作新房中犒賞等等零用。而五十元大概只能到了重慶。梅女士猛然跳起來疾跑到方桌邊,在寫好的信尾又加了幾句:
我的路費還是不夠,請你附一個信給你家裡,我到重慶時想在府上通融五十元,我自己拿你的信去取。
丟下筆鬆了一口氣,梅女士看著自己,忍不住心裡發酸。將來怎樣,並不在她心上,現實的冷酷卻使她難堪。她喃喃地自語著:
「五十元!我的命運就懸在兩個五十元,難道就懸在兩個五十元?」
兩三天過去了。梅女士覺得時間走的特別慢。每天黃昏時,她總是焦灼地想:怎麼又沒有信呀?怎麼還沒有信來!為的要消磨那些沉重的時間,她和鄰家的湖北人有了交際。男子姓黃,在高師裡當教員,是「撥火棒」似的人物;他時常搖著頭歎氣說:
「唉!錦繡之邦,天府之國,然而暗無天日!誰在這裡住滿一年,準是脹破了肚子的!這樣奇偉的山水,竟產生不出卓特的青年,沒有衝鋒陷陣的驍將,只有搖旗吶喊的小卒!」
他也是徐綺君的哥哥的同學,據說火燒趙家樓的當時,他是親身在場的。他的夫人不多說話。可是舉動卻還活潑。最引起梅女士注意的,是他們家的妹妹。雖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她那雙陰沉沉的眼睛卻飽含了中年人的經驗;她那種搶先說話的脾氣,頑皮的舉動,處處都流露出天真爛縵,但是她的語意又是怎樣地尖辣!她是個早熟的,見得很多,聽得很多,經驗得很多的女孩子。他和黃教員不是親兄妹,她的父親在北京做小官,母親卻是早已死了的。
漸漸和他們熟悉以後,梅女士心裡很艷羨他們的幸福的小家庭生活。他們似乎也有些知道梅女士的身世和現在的環境,那位奇怪的小妹妹常用尖針一樣的短句子向梅女士挑逗。梅女士總是用話岔開。有一次,黃教員又在概歎著這個「天府之國」的黑暗鄙陋,梅女士忽然對那位小妹妹說:
「因明,你的老人家在北京,那邊是新文化中心,你在北京讀書豈不更好。為什麼反跑到這裡的女師來呢?」
黃因明的小眼睛向上一翻,微微撅起了嘴唇,用一句問話回答:
「為什麼你不到北京去讀書,卻就做了少奶奶呢?」
梅女士默然,很感得幾分不快。可是黃因明又接著說:
「新時代的女子是不應該依靠父親的。北京的學校也不一定好。做學問全在自己,學校算得什麼!況且我有哥哥教呢!」
梅女士不願多辯似的笑了一笑,猛回過頭去,卻看見黃夫人的憂悒的目光正遙射在黃因明的臉上,似乎有不少的隱恨。一段疑雲驀地在梅女士心上閃過。她想起了春兒往常說過的黃家的瑣事來了。她微感得惘然。可是黃教員的高聲的說話忽又破空而來:
「這樣奇偉的山水,竟產生不出絕世蔑俗的反抗性的青年!不錯,成都卻是一片平原,成都人是庸劣苟安的!」
梅女士忍不住耳根邊發熱。她覺得黃家兄妹的話都是針對著自己的。於是她的冤屈的心喚回了那天月下聽他們歡笑時的感念。
徐綺君的一封信終於在盼望中來了。卻不是最近的答覆,信封上還有十月三十日的郵戳,當然沒有一個字提到梅女士所切盼的職業。梅女士計算日期,知道自己的事在最近一月內不會有結論,反倒心定些了。她時或想想將來如何脫身,如何趕路,但隨即自笑著在心裡說:「盡自空想那些未必然的將來,當真我是退步了嗎?」
柳遇春仍是見天來一趟,有時只和梅老醫生談了幾句就走,有時也見著梅女士。可是要她回去的話,現在是一字不提了。梅老醫生卻對女兒說起過幾次。梅女士總沒表示過正面的意見,只用別的話來岔開就算了。她知道父親對於柳遇春還有幾分不滿,故意取了放任的態度;她猜想來,老頭子大概是用了這樣的話來作難那位柳大少的:「我已經將她嫁出了,你又鬧翻,叫我也沒有辦法!」但是有一天,梅女士正要到鄰家去和黃夫人閒談,忽然梅老醫生喚住了她說:
「遇春說,你的身體看來好全了,要接你回去過冬至,怎樣?」
「我不去。」
梅老醫生皺著眉頭,然後又放低了聲音說:
「算了罷。你的上風已經掙得十足。終究是要回去的,極遲到年關是再不能延挨了。先前是生病,現在病好了,你又常出外,人家看著豈不詫異。」
「那麼,到年關再去;不然,我仍舊躺在床上生病,好不好?」
梅女士吃吃地笑著說。她看準了父親的脾氣,知道只有撒嬌的方法最好。
「咳,笑話!」
梅老醫生的口吻略硬些,把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看著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而又隱含幽怨的女兒,忽然感得內愧起來;他搖了搖頭,喟然說:
「一向把你寵慣了,現在該我來為難。也罷。遇春說過要搬到這裡來住,我沒答應;看來還是讓他來罷。可是你也不許再使性。」
「做過書房的東廂房本來空著,可不是麼?」
略一躊躇以後,梅女士微笑地說了這麼一句,就翩然走了。這個新的轉變,突然的,而又本在意料中,最初給了她幾分不安寧;「怎樣對付呢?如果他又來糾纏?」這樣的問句壓在梅女士的心上,很難把它們揮走。同時女性的本能的蠢動,也從最幽秘的處所擴展開來,浮現到她的意識內。但是柳遇春來了,居然很本分,住在書房裡像一個客人,他並且坦白地對梅女士說:
「請你不要多心,我是一點壞念頭也沒有。自從你走後,我又嫖過,可是嫖也不能解悶,做事情也沒有心思,只有看見你的時候,我好像心裡快活些。我搬到這裡來,不過想常常看見你。」
每天黃昏的時候他回來,總帶一大包水果點心之類送在梅老醫生房裡;另外一小包,他親自拿到梅女士那裡,悄悄地放在桌子上,便走了出去;有時也坐下略說幾句,那也無非是些不相干的事情。他又常常買些書籍給梅女士。凡是帶著一個「新」字的書籍雜誌,他都買了來;因此,《衛生新論》,《棒球新法》,甚至《男女交合新論》之類,也都夾雜在《新青年》、《新潮》的堆裡。往往使梅女士抿著嘴笑個不住。大概是看見梅女士訂閱有一份《學生潮》罷,他忽然搜集了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出版的所有帶著個「潮」字的書籍,裝一個大蒲包,滿頭大汗地捧來放在梅女士面前說:
「你看;這麼多,總有幾本是你心愛的罷!」
對於柳遇春這種慇勤,梅女士卻感得害怕,比怒色厲聲的高壓手段更害怕些;尤其是當她看出柳遇春似乎有幾分真心,不是哄騙,她的思想便陷入了惶惑徘徊。她覺得這是些無形的韌絲,漸漸地要將她的破壁飛去的心纏住。可是她又無法解脫這些韌絲的包圍。她是個女子。她有數千年來傳統的女性的缺點:易為感情所動。她很明白地認識這缺點,但是擺脫不開,克制不下,她有什麼辦法呢!她很想把自己的計劃老實告訴他,卻又覺得不妥;如果洩露了計劃,就無異宣告自己的死刑,父親一定不肯讓她走的。
她更焦灼地期待徐綺君女士的來信,然而沒有。
這麼著,新的煩悶引梅女士和鄰家的黃夫人成了更親密的朋友。不是她來,就是梅女士去,兩人間每天總有一次的晤談。黃夫人從前在本省的女師裡讀過書,漢口的情形非常熟悉,梅女士的注意點恰就在此;她很仔細地詢問重慶到漢口的交通,漢口有什麼學校,黃夫人在漢口有什麼熟人。黃夫人卻喜歡問成都的情形。她問的很古怪,常常軼出了梅女士知識的範圍。她的問題是:成都有沒有外國人辦的婦孺救濟所,有沒有教會的女修道院,有沒有清靜的尼庵。兩個人同樣地絕不談自己的事。似乎有什麼東西格住著,使她們不好出口。然而當那些泛泛的風土人情既已談完,關於各人本身的話語終於轉上來了。
「柳先生雖然自己是商界,卻肯留心替你買書呢!」
看著一包新送到的書,黃夫人十分艷羨似的說。
梅女士笑了一笑,沒有回答。黃夫人的目光惘然落在那包書上,有好半晌,似乎受了什麼感觸。然後,微喟一聲,她忽然出奇地問:
「梅妹,是不是你也這麼覺得:凡事遠遠地看時,總還不錯,或者竟是很好的,可是到了你跟前,它就變了,變得意外的壞;是什麼道理呀?還是先前我們自己看錯了呢?還是那東西後來自己變壞?」
「恐怕是兩面都有一點。」
梅女士這句隨口的回答,卻使黃夫人吃了一驚;她的臉色陡然慘白了,她低下頭,胸前微微有些顫動,驀地又抬起頭來看定了梅女士的面孔,帶著幾分淒慘的音調很興奮地說:
「你也是這個意見呀?我問過多少人,他們都是這麼說!變壞?沒有一件東西不是時時刻刻的,叫你想不到地,在變壞!這都不是我們能夠防備的罷?人,活在這世上,到處是災害,到底有什麼趣味呀!我想,如果這些災害是我自己不好,是我先前看錯了人,那倒也是一個經驗;我還有勇氣再找第二個,我還可以希望第二次不看錯。可是你們都說是變壞,就像黃梅天的菜蔬一定得變壞,這還有什麼辦法!」
像喝了酒似的,黃夫人突然一反沉默寡言的常態,差不多將梅女士怔住了。她聽出了黃夫人話語的背景,她立刻想像出一幅不幸的夫婦生活的圖畫來,她明白了黃夫人所謂「變」是什麼。她不能贊成這樣客觀的變的哲學,她是深信主觀的力量可以轉換環境的,但是黃夫人的悲哀的語句就像許多鉛塊壓在她心頭,化成了她的暴躁和不耐。她在心裡對自己說:「看!這是第二個韋玉了。可憐,亦復可恨!」她夷然搖著頭,還是沒有回答。
「現在我只想過獨身生活。有什麼尼姑庵,教會,清苦些,我也甘願!」
黃夫人歎口氣結束著說,眼眶也紅了。
「咄!什麼話!」
梅女士忘其所以地怒喊起來。一團辛辣的怒氣從她胸間爆發,震撼著她的全身了。她的眼光直射在黃夫人臉上,像兩股利劍。
「如果你處在我的地位,你也是要這麼想的!」
黃夫人仰起了憂悒的面孔,軟軟地抗議著。
「一定不!為什麼要躲到尼姑庵裡去?難道不好到社會上找個獨立的生活?難道不好也找個愛人和他對抗麼?」
黃夫人默然。經過了幾秒鐘,她垂下頭去低聲說:
「他不讓我走。他說我是空疑心,瞎妒忌。咳,你不知道我們中間難言的糾葛,你做夢也想不到有這樣的醜事,你的判斷是不公平的。」
「我不要知道。總之,你不中用,你太懦弱,你活該!」
梅女士簡直是怒罵了。她的脹熱的頭腦已經把自己近來的煩悶和黃夫人的問題混雜在一處,成為整體,她自己也不很明白這樣的忿激是為了黃夫人呢,還是為了自己;她好像是一個失敗的革命者為要撐拄著自己不陷入於悲觀和消沉,便不得不盛氣斥罵那些愁眉淚眼的同難者;然而她的心卻也在暗中流血了。黃夫人並不生氣,只是憂悒地看著梅女士,慢慢地回答:
「誰都會這麼說。事情卻不是這麼簡單。你沒看見他們那種親熱的樣子!他們就在你面前做。因明還故意問:『嫂子,你不吃醋麼?我和哥哥戀愛哪!』呵,有過多少人說我是空疑心,我是在不明不白的冤屈裡頭過活。可是當真是我多疑麼?我親眼看見過來,我不冤枉人家。我走?沒有一個人會相信我的話,沒有一個人會對我同情,一定是反說我缺德,反說我薄情,心活。你做了我,一定也要說:除了尼姑庵,便只有棺材!」
「一定不!」
還是這三個字從梅女士齒縫裡迸出來,但是帶著幾分淒涼了。她呆呆地看著黃夫人,覺得無邊的黑暗和陰冷正從四面包圍過來,埋藏了她們倆。
暫時地靜默。忽地一陣笑聲從隔牆傳來,接著便是黃因明的活潑的話響。黃夫人渾身一跳,軟癱似的伏在桌子上,忍不住哭出聲來。
那天晚上梅女士打算寫一封信給徐綺君。可是不能下筆。黃夫人的面容和聲音像一片愁霧封鎖了她的腦海。從前她覺得黃夫人很幸福,現在方知道不然;幸福,尤其是夫婦間的幸福,當真不能真有的罷?人就是這樣命定了,不得不從污穢痛苦中滾過去,一直到墳墓,便是奮鬥也成了徒然麼?人只合盲目地得一些感官的快樂,只該吞噬同類,或者被吞噬,畢竟不配有什麼高遠的目標,理想的生活麼?梅女士忽然高聲獰笑了。她站起來,扭著腰,輕輕地搖擺她的下半身,很興奮地想:
「天生我這副好皮囊,單為的供人們享樂麼?如果是這般,我就要為自己的享樂而生活,我不做被動者!」
這個觀念,像毒蛇似的纏住了她。一種突發的膩澀的情熱更推她向前。她忽然開了房門,向外面的黑暗凝視。寒風從院子裡吹來,穿過了角門,廓落落地作聲。她悄悄地走出來。到了東廂房的門前,她驀地站住,側著耳靜聽,然後,把臉兒輕輕貼在門上,從板縫中向內窺探。圓暈的煤油燈光照出柳遇春坐在桌子旁,賬簿攤在面前。似乎在想什麼,他頻頻用手搔頭,臉對著窗那邊。俄而他站起來踱著方步了,卻在將到門邊時立定,好像要開門出來。
梅女士猛吃一驚,身體失了平衡,肩膀便撞在門板上了。「我在這裡幹什麼哪?」這樣的感想鬥然在她意識上掠過。於是像從夢中剛醒過來,她倉皇四顧,正想跑走,廂房門卻也開了。柳遇春直挺挺地當門站著,驚愕到說不出話來。
兩個人對看了幾秒鐘,梅女士疾轉過身去飛跑回自己的臥室。她心裡納罕:是什麼時候出來的?怎麼會站在柳遇春的房外?她頹然落在一張椅子裡,兩手捧住了臉。
當她再抬頭時,赫然映入眼簾的,正是柳遇春。異樣地,然而並非難受的心跳,使她說不出一句話。只有一個意念在她腦子裡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罷?」她覺得自己的手被抓住了,她又聽得柳遇春的聲音說:
「我們的災星應該已經退了罷?算命的對我說,冬至一陽生,喜氣降家門;後天不就是冬至了麼?」
梅女士忍不住撲嗤地笑了。她忽然覺得柳遇春可憐。在這樣的心情下,她又接受了柳遇春的擁抱。
很快地就過去了五六天。
現在梅女士和柳遇春中間的關係可說是已經很好了。柳遇春果然溫和了許多,梅女士也抱著半消極的自己放任的心情。她有時還覺得柳遇春究竟沒有多大的罪惡,和隔鄰的黃教員相比,柳遇春還是很坦白的。誰不想快樂地滿意地過活?只要在不損害別人的範圍內,誰都有權利去要求自己的最大幸福!梅女士甚至於還這麼想:如果柳遇春能夠贊成她的高飛遠走,不阻撓她去追求生活的憧憬,那麼,他所需要的目前的快樂,她亦決不吝惜,並且也心願。
她仍舊天天在盼望徐綺君的來信,仍舊是暗中準備著;對於柳遇春,她並不十分峻拒了,可是也沒允許回柳家去。
期待和苟安的心理,像兩個大輪子,推著梅女士通過了那平板的時日。黃夫人還是常來閒談,每次要從她的嘴巴裡——像一個變戲法的人,扯出許多奇怪的東西來:兄妹間的秘密戀愛,尼姑庵,棺材。這些東西,每次要激起梅女士的焦躁,憎恨,憐憫,鄙視,驚悸,沮喪,一些腐爛的氣味,一些濕漉漉粘膩的冷汗。每次黃夫人來過後,梅女士的心頭便像是塞進了一團榛棘;她恨極了這個可憐相的黃夫人,然而一天不見她,便又感得無聊。那個野貓似的黃因明,自始就沒給梅女士什麼好的印象,現在,卻引起梅女士的興味來了。在梅女士看來,黃因明的思想和人格是不可解的。說她是為了求自己的快樂麼?她何嘗因此得到了什麼快樂。說她是少不更事,全憑感情衝動麼?她又那樣的老練諳達,似乎很有城府,很多經驗。說她是糊塗蟲,完全不明白自己所做的事將有怎樣的影響麼?她是滿肚子的新思想,知道什麼是戀愛。這些不可解,無形中引梅女士和黃因明接近些。然而因此卻發現了更多的不可解,黃因明說起她的哥哥,時常是很鄙棄似的。
這種種,在梅女士心裡形成一大疑團。她把這些疑問抽像地寫成一篇短文,寄給那時候正在大談戀愛問題的《學生潮》。文章是登出來了,編者卻加了一按語,很勇敢地高唱「打破舊禮教」,說是像該文中所敘述的戀愛痛苦,也是舊禮教造成的。梅女士很不滿意這個牛頭不對馬嘴的按語。她想:一切罪惡可以推在舊禮教身上,同時一切罪惡又在打破舊禮教的旗幟下照舊進行,這便是光榮時髦的新文化運動!
文章發表後第三天,黃因明女士忽然到梅女士家裡來了。這位「野貓」樣的女士,臉色不大好看,一對陰沉沉的眼睛簡直帶幾分淒厲可怕。
「我的嫂子常常來對你訴苦罷?」
黃因明直捷爽快地提出這樣的問句來。
「沒有說起什麼特別的事。」
梅女士給了個堅決的否認;心裡卻這樣想:看她怎樣好意思說出來。
「哦,梅,你不用賴。你的文章便是證據。我不是來和你吵架。我想和你做好朋友。你不是一個無聊的少奶奶,也不是濫出風頭的新青年,所以我要和你做好朋友。我不願我所敬愛的人對於我有誤解。」
黃因明微笑地說,很親熱地抓住了梅女士的手。這一番話,句句打中梅女士的心坎,她覺得剛才的否認太不坦白,忍不住臉上熱烘烘了。黃因明已經接下去說:
「你說我這人不可解,你是看錯了。我不是妖怪,我是個平常的人,能夠想,能夠感覺,會發脾氣,懂得要快樂,和一般人一樣。和一般人不同的,就是我不願意裝假,我並且還要故意揭破別人的假面具。就因為這一點原因,我沒法住在父親那裡,只好到堂兄這裡來了。誰料到這又引起嫂子的嫉妒!梅!我是人,我會發脾氣,很大的脾氣,我對自己說:『既然她這樣無理由的發醋勁,我就老實和她的丈夫發生關係,看她怎樣?』我就做了。我卻並沒佔據她的丈夫;丈夫還是她的,和原來一樣,並沒少了一條腿,一隻手,或一些什麼。梅,你可以說,在我自己這面,很不必這麼辦;但是在我的嫂子那面,我並沒損害了她的一絲一毫。我也知道,如果我最初就會裝假,如果我最初就不對堂兄那樣親熱,那便一天的風雲都不會發生,我的嫂子自然不吃醋了,可是我為什麼要裝假?我是一百二十分的不願意裝假!」
睜大了眼睛看著梅女士,黃因明似乎在問:這你就明白了罷?
「可是你那時大概不曾想到會發生悲慘的結局罷?」
梅女士在半晌惘然以後,輕聲地用這個問句回答。
似乎不很瞭解,黃因明的陰沉沉的眼波在梅女士臉上很快地一掠,便大笑起來;她帶著不大相信的意味反轉來問:
「什麼悲慘的結局?」
「你的嫂子說,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
「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嚇,嚇,嚇!」
黃因明又獰笑了。梅女士不禁打了個寒噤,覺得這笑聲太可怕;剛才對於黃因明的一些好感,便頓時消滅。
「既然她那樣的看輕自己的生活的權利,為什麼當初要吃醋?而且是毫無理由的吃醋呀?」
黃因明忽然收了笑容,很嚴肅地說。
「這個,也因為她是一個人,有感覺,有脾氣;並且因為她是一個女子,有數千年來遺傳的女性的弱點。」
梅女士委婉地給了一個針鋒相對的駁難。
「她應該克除這種弱點!」
黃因明猛然忿叫了。似乎她是個第三者,對於目前議論的事件是全然沒有關係的。梅女士抿著嘴笑。卻又不經意似的問:
「那麼你是單純的惡作劇了,沒有愛?可是後來你弄假成真了,你不覺得失悔麼?」
這卻使得野貓似的黃因明垂下頭去了。她歎一口氣,放低了聲音回答:
「因為我也是血肉做的人,我也受生理的支配,我也有本能的性慾衝動;我是跌進去了。失悔,沒有的。我並沒把這件事看得怎樣重要。我只恨自己太脆弱,不能拿意志來支配感情,卻讓一時的熱情來淹沒了意志!現在,我想,是該我擺脫的時候了;並不是受良心的責備,卻是我不高興捲入這種灰黑的漩渦裡。不過,梅,你記著我的話,我的嫂子還是不能快樂。她那樣的性格,和她那樣的丈夫,不會相安無事的。也許你不久就可以看見。」
和來時一樣的突兀,黃因明飄然去了。
梅女士迷惘地靠在桌子上,疑惑是一個夢。她的耳朵裡還在托托地響著那兩句話:「我只恨自己太脆弱,不能拿意志來支配感情,卻讓一時的熱情來掩沒了意志。」半晌以後,梅女士方才懶懶地站起來,把那張登著自己那篇文章的《學生潮》拿過來撕得粉碎,嘴唇上露出一個冷酷的苦笑。
一些搖惑,一些焦躁,更有些頹唐,在梅女士心上漸漸地積厚起來了。她的自信,她的樂觀,早已大大地褪色,她蔑視一切人,也蔑視自己;她覺得人是到底不能做自己的主宰,人是常常不由自主地要做許多自己不願意或竟鄙棄的事。這就是所謂命運罷?梅女士不相信命運。可是她亦不得不承認確有一股力,一根無形的線,在那裡牽掣著人的行動,使事與願違。人是兩重性的,矛盾的兩重性。自為婦人身以來,梅女士幾次自覺到這種本性上的矛盾,然而直到聽了黃因明的一番話,方才認識明白這矛盾的本身。「一時的熱情淹沒了意志!」,就是這麼一回事。她已經有兩次陷在熱情的泥淖裡,現在還是愈陷愈深。並且不知道怎地又失卻了振拔的勇氣。她覺得世上的人大概只可分為兩類:一種是獸性的,那就獰惡。另一種是人性的,但是脆弱。她自己屬於後者。「脆弱的人到底不能征服環境,即使只是『柳條』的環境。」在煩悶的頂點,她起了這樣的感想。
她這個假想,在接到徐綺君的報告代謀職業無望的一封信時,便突然凝結成為固體,重壓著她的靈魂。信裡的緊要句子是這樣的:
你托我找的事,毫無希望。十四元一月的小學教員也是人浮於事!在益州的時候,我們想像社會是多麼廣大,現在為你的事情我跑了幾天,才知道社會是窄狹到不堪,你想鑽進一個頭去,真不容易。梅,還是暫且實行你的「現在主義」罷!明年暑假時我一定回川,那時我們再從長計議。
梅女士反覆念著這幾句話,心裡像澆上一瓢冷水。可是在這冷冰冰的失望中,卻也使她更清醒。她第一次認識了社會的真形,同時也更明白地認識了自己不但脆弱,且又看事太易,把自己的力量估量得太高,把環境的阻礙估量得太低。
三個月以來的所見所聞所身受,徹底翻起來湧到梅女士的心頭;她比較著別人和自己。在她的意識的眼前,並排地列著黃夫人,黃因明,柳遇春,和她自己。她似乎聽得柳遇春忿忿地訴說他怎樣在生活的漩渦中奮鬥;她又聽得黃夫人的話:變壞!沒有一件東西不是時時刻刻地在變壞,……我沒有勇氣再找第二回……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咳!人人都是為了追求什麼而生活的,然而好像沒有一個人得到他所想願的一份兒!她看見自己孤懸在虛空中。然後是黃因明的獰笑和怒喊壓倒了一切嘈音:她應該克除了這些弱點!
梅女士猛抬起頭來,看著窗外的落日,在心裡對自己說:
「黃因明知道自己的弱點,柳遇春會耐心地奮鬥,為什麼我不能夠?事情誠然要意外地變壞,那又怕什麼呢!我應該有勇氣再找第二回,第三回,以至無數回!」
但是她不能不照徐綺君的說法,暫且實行「現在主義」。柳遇春對於她的態度,也還不壞;他們倆中間尚能平滑地過去。這些就是梅女士的「現在」。
冬的嚴妝,現在也開始。許多樹木已經脫葉,許多鳥兒也躲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大地進了休息的「冬眠」時期。梅女士的心情亦復相似。恬靜地一天一天過去,她幾乎感覺得大可不必皇皇然他求。雖則當第一次雪花微飄時,柳遇春又提起了要一同回去的話,使她略感著幾分不自在,但亦到底同意了。舊歷年關前兩星期她回到了柳家,再進那間曾過三宿的新房。這裡的一切,和她離開時沒有什麼差異,只不過那怪眉眼的胖子老媽已經不在,另換了個樸實年青的鄉下女子。柳遇春忙著年關的店務,晚上也不常回來,因而梅女士也就覺得這裡並不比父親家裡壞了多少。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梅女士有了這樣的印象:偶而相聚,柳遇春也還可喜,天天在一處,那就可憎。她盼望這年關延長到無盡期。
微感不快的是黃夫人和黃因明不能常見面了。梅女士並不喜歡這兩個人,但現在隔遠了,卻覺得缺短了什麼似的。她很掛念這一對姑嫂的行動。她差不多間天要到父親處去一回,就為的帶便好看望這兩位女士。
舊新年也來了。按著當地的風俗,還是新嫁娘的梅女士,很忙了幾天。恰就在這個時候,梅女士知道黃因明立即要回漢口去。在一次匆匆的晤見時,黃因明說:
「前天險些兒鬧出事來。嫂子要自殺呢!」
梅女士變了臉色,眼前就浮現出黃夫人的慘白的面孔。
「所以我明後天就要回漢口,和嫂子一同去。哥哥還是不肯呢!」
只加了這一句,黃因明就走了,並沒讓梅女士多得些詳細的情形。第二天梅女士抽空兒去找她們,沒有遇到,後來就聽說已經動身。
這一件事壓在梅女士心頭,幫助她消磨了許多無聊的時間。她推想這個意外是怎樣地發生?她又猜度那黃教員為什麼不肯讓夫人回去?她又斷定黃夫人在路上大概還有變故發生。她只是這樣惘然亂想,並沒憤慨,也沒有憐憫。似乎她的感情已經麻木。但當這些冥想也循環至無數次而感到膩煩的時候,她的生活便成為更難堪的平淡和寂寞。
徐綺君的來信算是惟一的慰安。然而信是那樣的少,那樣的慢,又是那樣的短。看書麼?也不能解悶。理論太多的文章沒有興味,煽動的文字又往往使她想起那位高叫「打倒舊禮教」的黃先生。她甚至於企圖從柳遇春身上找出一些興趣。她很想再聽聽上次失和後他訴說自己並沒錯誤的那種憤語。然而沒有。柳遇春近來的態度,是恭順而謹慎;是一種惟恐又因口舌上的誤會而鬧出亂子來的那樣謹慎。他很出力地替梅女士買東西買書,彷彿認為非此不足以報答梅女士給他的肉感的歡娛。每在狂歡的第二天,梅女士看見柳遇春買了許多的東西給她,便從心深處漾起一絲拂逆的羞惡的滋味。她看出柳遇春多少有些改變了,像他自己所說的「改好」了,但這個改變同樣是叫人起反感的:從前他認為梅女士是完全屬於他的一件東西,現在則他認為仍須用金錢來換取她的歡心。從前他是封建地主的思想,現在只改變為資本主義下的商人。所以即使柳遇春怎樣地慇勤,梅女士心裡的寂寞荒涼卻只有一天一天地加深加厚。
為的要有個人談談,梅女士和韋玉中間又通起信來。新年中曾經見過這個青年一面,他還是那種溫和憂悒的神氣,他說現在他是在看佛經了。他就很高興地背誦一段《百喻經》的文字給梅女士聽。什麼佛經之類,梅女士是全無興味的,但韋玉的眼光卻流露了異常的怡悅自得。
那時候,梅女士心上掠過了這樣的感想:
「嚇,你這個脆弱者,真會自己麻醉,真會自尋快樂!」
現在梅女士寫信給韋玉的用意,大概就是要學習怎樣自己麻醉,自己消遣。這個心情雖然並未明顯地浮現在梅女士的意識上,但在她接到了韋玉的覆信時,卻很感得失望了;韋玉的信裡充滿著哀怨感傷,徒然加重了梅女士的沉悶。她很生氣地將信紙撕碎,心裡想:
「看來我一定要寂寞死了呀!韋玉也是這樣不瞭解我的心情!」
究竟要的是什麼,她沒有明瞭的觀念。她好像一個被人驚醒了的沒有睡夠的孩子,覺得一切都是不洽意,一切都會惹起她的憎厭。
漸漸地春又到了人間。青春的熱力在血管裡發酵了!梅女士卻彷彿是個不得志的投閒置散的英雄,終日-傺無聊。春的精神,自然也感動了她:她需要一點活動,她需要一些發洩,可是沒有對象。柳遇春因為店中清閒,便常常在家中。他大概也看出了梅女士的悶悶,很想了些法子來逗引她快活。什麼效果也沒有。梅女士反覺得討厭,至少也是擾亂了她的悶的靜寂。尤其是現在柳遇春每夜在家裡宿,他的強烈的愛撫,無饜的要求,使得梅女士十分割怕。只是被動,只是被人洩慾的感念,又每次加強地在梅女士心裡發作起來。這個觀念掃去了擁抱時的一切官能的愉快;從前她的乳房被撫摸時有感了電流似的麻木的快感,現在卻只使她皮膚上起粟。繼續忍受到十天左右,梅女士不得不嚴厲地拒絕了:
「不行!我受不住。你也應該讓我有些休息!」
於是間隔了一天。但第三天的要求更加猛烈了,梅女士也懷著姑且一試的心情;結果是同樣的壞。梅女士只好暫且把父親家裡作為逋逃藪。柳遇春跟著就找了來。他賠罪,他發誓以後不勉強,最後是要求梅女士回去。
以後柳遇春就常在店裡宿。梅女士覺得清靜些,但是零零碎碎的怪討厭的話語又陸續吹到了她的耳朵裡。梅老醫生也隱約提起過一兩次,似乎怪女兒不該放任丈夫又去荒唐。梅女士只是咬著嘴唇笑。她想來這樣也好,各行其是,將來她走的時候,更可以毫無牽掛了。她計算日子,到暑假還有一個半月,如果沒有意外,則兩個月後,徐綺君該可以來了罷。
然而兩個月的時光,想去是多麼遙遙!
隔著兩天或三天,柳遇春一定回家來過夜。那時,他們倆中間便有了活劇。懇求,哄誘,詛咒,又是懇求;柳遇春簡直像發了狂,梅女士始終是冷冷地不作聲。末了還是她讓步。她是像孩子們用絨繩逗引著小貓玩,非等她看夠了對方的跳擲抓撲,不肯輕易地就給他。這樣地她稍微感到幾分主動地位的愉快。但是當她的柔軟的身體被擁在強壯的臂彎內時,猛想起大概不免有一些別人身上的骯髒移植到她的肉體內罷,她又不禁毛骨聳然,起了無窮的嫌惡。
這一種經驗,有規則地反覆著,漸成為新的鬱悶,使她窒息。在寫給徐綺君的一封信裡,有這樣的話:「提起我這半年內的生活,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形容它,我的心情,起過無數次的變化。我只好承認,我的『現在主義』也破產了。現在這條路,也不通了!綺姊,快,快,快快回來呀!」雖則如此,每天表面上她還是悠然自若。即使是寫給韋玉的信,她亦從沒流露自己的苦悶。她以為向這位脆弱者訴苦,倒不如不說更好。但是韋玉似乎什麼都知道。端陽那天,他到梅老醫生處拜節,覷空兒對梅女士說:
「我後悔從前不聽你的話,想不到你不能快樂——」
梅女士看了他一眼,微微地笑。
「我到現在還不死,也是想不到。」
韋玉又補足一句,聲音裡帶著些梗嚥了。
「想不到的事太多,所以從前我勸你不要想的太遠。不過現在,我很好。我只是得了會忘記的毛病。今天忘記了昨天的事,到明天又該忘記今天的事了,去年前年的,自然更不用說。所以,我說現在我很好。看來『會忘記』這毛病,也不是頂壞的。哈哈!」
梅女士乾笑著轉過身去,卻又偷偷地睃了韋玉一眼。韋玉惘然點頭,似乎在咀嚼這幾句話。然後,驀地搶前一步,他拉住了梅女士的衣袖,顫著聲音,掙扎著說:
「你是騙我的。你用這樣的話來騙我——安慰我,叫我更加心痛!你是忘不了的。我也是忘不了的。如果你有幸福,我相信我會忘記了一切,現在,事實擺在這裡,恰恰相反,我到死也不能瞑目,到死也不能忘記,到死要悔恨我自己從前不該不聽你的話語。」
梅女士轉過臉來,准對了韋玉瞧著。經過了幾秒鐘,她方才低喟一聲,輕輕地說:
「現在你還可以聽我的話。趕快忘記了一切!」
韋玉的蒼白的臉頰上透出興奮的紅光來,他堅決地回答:
「不能夠!因為你還在那裡受難。」
梅女士意外地笑了起來。像吃辣子似的痛快的感覺,直通過她的全身。幾個月來浸在霉腐的空氣中,現在是第一次感得了新鮮的活氣了。她所要的,正是這個:忿激的不顧一切的呼喊!她很高興地似乎暗示著什麼似的說:
「不行!你還是要聽我的話。你不會?我可以教會你,教你怎樣忘記了一切。怎麼你不常常來看我呢?」
「那麼,我一定不到重慶去了。」
在沉吟中,韋玉漏出了這麼一句話,似乎是對自己說。但當他看見梅女士頗有驚訝的神氣,接著便加了說明:
「本來還沒定呢。聽說團部有開到重慶去的消息。現在,即使當真要開到重慶,我是一定不去了。我辭職。」
重慶!就是那重慶麼?一個新的主意突然浮上梅女士心頭了。她看著韋玉很嚴肅地說,差不多就等於命令:
「去!你一定要去!」
現在是韋玉驚訝地張大了嘴,不知道怎樣回答。
「你一定要到重慶去呀!聽我的話,你一定要去的!剛才你不是說,你很失悔從前不聽我的話麼?現在,聽我的話罷!
在重慶,我們又可以見面。」
最後的一句說得很低,然而很有力;韋玉不禁心跳了。梅女士抿著嘴笑,擲過一個美妙的睨視,就離開了韋玉。
從這天起,興奮和緊張的震度,漸在梅女士心裡升高了。她並沒有看見什麼希望的綠光,也不曾想起過什麼具體的將來計劃,即使她對韋玉說「我們又可以在重慶相見」,也不過像詩人的靈感那樣一瞥,並不是深思熟籌的結果;她僅僅感到有什麼變化應該是要來了。不論是好是歹,總之,這沉悶的局面是要爆破了。只這一點模糊的心理上的直覺,便成就了她的心情的亢昂。像半醉的人,她的眼前掛著一片紅霞。現實的坎坷,這樣地就熨平了。
似乎期待著什麼必然要來的開展,她只望日子過得快些。
她曾經叮囑韋玉到重慶後便寫信來,要詳細地記述成都到重慶的路程。這封信終於在盼望中送到。但是三天後又來一封,十分不巧,恰被柳遇春看見了。信是短短的半張紙,只說路上辛苦,忽然病倒,十分寂寞。柳遇春沉吟了一會,看著梅女士的面孔說:
「韋表弟的身體太不中用了。我正要派人到重慶去辦貨,就叫他到團部走一趟,替我們問好。不買些東西送給韋表弟麼?」
梅女士懂得這些乾澀的話語裡藏著什麼用意,她忽然焦躁起來了。她並沒回答,卻匆匆地寫了幾行,就交給柳遇春:
「回信也帶了去。買東西,隨你的意思罷。」
那天下午,梅女士去看望父親,後來在自己的小房間內惘然站了幾分鐘,冷笑一下,便回到柳家。
天氣陡然燠熱了,梅女士常常是毛骨聳然打冷噤;她覺得自己的前後左右有許多偵伺的眼睛。柳遇春回家的更頻繁,似乎也證實了梅女士的疑慮不是無根。六月已到盡頭,梅女士所期待的什麼變化或爆發,還是連影蹤也沒有。韋玉卻又來了一信。他仍在病中,但給他痛苦的,似乎不是病而是變態的心情;他那信裡充滿了怨艾的話語,從未有過的對於梅女士的怨恨。結尾的幾句是:「從前想死,現在要活了!要活!天天只有一句話在我心頭盤旋:在重慶,我們又可以相見!天天卻不見你來!你騙了我!只要再見你一面,我死也甘心;你是不來了罷?我回成都來看你!」梅女士將信紙撕得粉碎,狂怒地咬自己的嘴唇。
她撲在床上,心裡反覆自問:我騙了他麼?我騙了他麼?
過去的一切又從頭勾起。她回顧自己的生活,好像是一幅印壞的套板畫,什麼都配錯了位置。為什麼從前韋玉要那樣畏葸,那樣否定了自己生活的權利?而現在忽又這樣的積極?「因為這都是愛」,梅女士只能作如是想。
於是她恍惚記得自己似乎確是曾和韋玉約過在重慶相見,可是不知怎地又騙了他;現在他病中要趕回來,怕不會送了命麼?一句久埋在塵封的記憶中的話驀地跳到梅女士的意識上:「我滿心要做一些有益於人的事,然而結果總是相反;我就是這樣的於人有害於己無益的怪物麼?」這個觀念,這個人生責任的自覺,以不可抗的巨力壓迫她,使她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無助的悲泣。
晚上柳遇春回來時,看見梅女士的眼泡有些紅腫,臉色又很灰白。他疑問似的盡對著梅女士瞧,心裡盤算怎樣用話來探索。梅女士左手托著下巴,懶懶地靠在椅背上,彷彿是倦極了。但當柳遇春挨近些正要說什麼的時候,梅女士忽然驚醒似的挺直了身體,吐出一句兀突的話來:
「明天我要到重慶去,探訪一個舊同學。」
柳遇春愕然,可是又像早已猜透了一切,早已準備著有此一舉,他看了梅女士一眼,含糊地用一句問話來回答:
「再遲幾天不行麼?」
「不行!」
是堅決的絕無商量餘地的宣言。柳遇春爽然點著頭很機警地笑起來說:
「那麼,我送你去罷?」
「你也去,再好沒有了。」
梅女士趕快接上來答應,又抿著嘴笑。同時在她心裡卻掠過了這樣一個觀念:你真是又聰明又狡猾,我們來斗一下手段看罷。
似乎並沒懷疑什麼,柳遇春絕不追問梅女士的舊同學是誰何,卻很高興地講他自己從前走這條「東大路」時所碰到的危險。他的眼光閃閃地射在梅女士臉上,似乎在說:「所以你一個人去,我是不放心的。」這許多話,這很有意義的眼波,梅女士卻只理會到一半;她正在忙著別的一些感念。她的常能被慷慨的給與所感動的心,突又矛盾地醞釀起對於柳遇春的好感來了。她覺得這個從微賤中奮鬥出來的人,多少也有幾分可取,因而他現在的境遇,也就有幾分可憐;如果不是已往兩年間的種種說不明白的事故像罡風似的把人們的思想都吹轉了方向,那麼他們倆或者也可以相愛罷。呵!一切點子都配錯了,像拙劣的賭客手裡的牌!
這樣的心情,在路上的幾天中,蓄積得更濃厚,梅女士也不知其所以然。柳遇春的幹才把一切都招呼得很好,並且因為是沒有帶用人,更顯出柳遇春的善於體貼。到永川的旅館過宿那一夜,梅女士在柳遇春的熱烈的擁抱中,幾乎流下眼淚來;她詛咒自己,她輕蔑自己,她很想把什麼都說出來,她很想說:「我不應該這樣磨折你,現在我只要到重慶伺候幾天韋玉,他是快要死了,以後我們真心的好好的過活罷!」她終於沒有說。一種奇怪的力量壓住了她的舌頭。她僅能用「到重慶後再對他開誠佈公罷!」的預約來安慰自己。她第一次自動地滿足了柳遇春所需要的一切快感。
第二天午後,他們到了浮圖關。略帶西斜的七月太陽很殘酷地停留在半空,灑下炙膚的熱力;每一塊石頭,每一片沙土,似乎都在喘息。轎夫們在一個茶棚前歇下肩來,用手在額上抓落一把一把的汗水。梅女士喝過茶,往後靠在轎背上,閉了眼。她知道此地離重慶只有十五里,一小時後便可以到了,便可以看見韋玉,以後呢——昨晚上的感想又撾住了她的心,她十分搖惑。
再睜開眼時,她看見一頂轎子正在她的左邊停下來。轎夫的茶赭色的闊背閃開了,露出轎中的男子的面孔,那樣憔悴,那樣溫和,富有女性,那不是韋玉麼?梅女士心頭一跳,傴出身體來細看。男子也覺到了,他睜大著虛弱的眼睛呆呆地向前瞧。嘴邊輕輕地抖動,似乎想叫出來。「不是他,還有誰喲!」梅女士確定地想;然而柳遇春高喝「走罷」的聲音已經破空而來,一個人影在梅女士眼前晃過,接著是她的身體往上一浮,便看見茶棚和樹木飛快地往後退走,熱風從對面撲來。
梅女士迷惘了半晌,這才後悔到應該先喝住了轎子,再認認明白。可是現在已經太遲了。
傍晚到重慶,住定旅館後,柳遇春就遇到幾個朋友,被他們拉著走了。梅女士覺得很倦,枯坐在房裡猜想剛才的疑團。她的昏暈的頭腦得不到結論,只是那憔悴溫和的面孔,那一對睜得怪大的眼睛,時時在空中飄浮著。忽然一陣尖厲的鈴聲驚醒了她的沉思。她本能地推開房門向外望,看見對面的牆角就有一架電話機。於是輕鬆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角。
好容易接通了團部的電話,梅女士就找韋玉。第一次的回答是「沒有這個人」,後來又說「不在」。梅女士還要問,耳邊只有忒忒的鬧響,對方已經搖斷。
很失望地回到房裡,梅女士便躺在床上。納悶和疲勞,將她送入睡鄉。無數的亂夢又幫助她度過了短促的夏夜。昏迷中她時時覺得有什麼東西壓在她胸前,透不過氣來。她並沒知道柳遇春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卻在醒來時看見他已經穿得整齊地站在床前。
「十來天的旱路到底很辛苦罷!昨晚上你睡的像死了一般,抱起你來,你還是打鼾。怎樣都弄不醒你。哈!」
柳遇春微笑著說。
沒有回答。梅女士翻過身去,眼睛又閉上了。
「本想今天去看望韋表弟的,誰知道昨天他回成都去了。」
短短的沉寂後,柳遇春又輕聲地自語著。但是「回成都去」這幾個字像尖針似的刺醒了惺忪的梅女士;她猛抬起頭來問:
「誰?」
「韋玉。昨天在浮圖關看見一個人,原就像是他。」
梅女士頹然又落在枕上,什麼都明白了。柳遇春那時大概早就認清楚是韋玉,所以要喝令轎夫快走罷!也許竟是他用什麼鬼計引韋玉離開重慶的,譬如捏名打一個電報,多麼陰狠狡猾!然而即在前晚還想對他開誠佈公哪!梅女士渾身透出一片冷汗。被騙被玩弄的痛感,又夾雜著對於柳遇春的憎恨和恐怖,重壓在她的麻痺的神經上,竟完全忘記了韋玉那方面。她並不掛念韋玉的下落,彷彿韋玉已經死了,被柳遇春陰謀害死了。
「你的舊同學住在什麼街?今天去找她麼?」
看見梅女士苦著臉不作聲,柳遇春換了方向說。
「我還是要睡覺。」
本能地回答了這麼一句,梅女士翻身到裡床去了。
好多時候,她不聽得什麼,不看見什麼,也不想什麼;她浮沉在異樣的暈眩中。然後她抬起頭來,向房裡瞥了一眼。只有啞口的傢俱靜靜地蹲著。床前留有柳遇春的字條,說是須到晚上方能回來。梅女士拈著字條沉吟一會兒,忽然笑了;她跳起來換上出門的衣服,又從一本雜記冊裡檢出徐綺君的住址看一遍,飄然走出了房間,臉上的氣色是十二分鎮定和堅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