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文 / 靳大鷹
1959年10月1日,這個注定要被歷史載入史冊的日子,以國家主席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央領導,站在天安門城樓上進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慶10週年閱兵。新中國首批自行生產的59式中型坦克正式出現在全國人民面前,和中國人民解放軍裝備的最新式自動步槍、火炮、坦克,和高速噴氣式殲擊機等一起,自豪地向全世界宣告了新中國邁向繁榮強大的第一步,同時證明了帝國主義試圖通過經濟封鎖來摧毀新中國這一陰謀的破產。
作為坦克研製的有功之臣,韓天柱幸運地站在了觀禮台上,親眼目睹了這場聲勢浩大宏偉的閱兵儀式。
而韓玉娟和徐秋萍她們則在杜延信家中圍著一台黑白電視機觀看閱兵實況,當59式坦克出現在熒屏上時,她們的歡呼聲立刻塞滿了杜院長不算寬敞的家。
電話鈴聲響起,滿面春風的杜延信快步走過去,拿起話筒。
「杜院長,向你們賀喜呀!」電話的那一端傳來欣喜的聲音。
「你們都看見了?」
「看見了,新坦克好威風呀。」
「是威風!」聽到讚揚,杜延信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
「有蘇聯老大哥的幫助,你們很快就可以造出世界一流的坦克呀……」
杜延信突然臉色一變,不耐煩地打斷了電話中熱情洋溢的話:「什麼蘇聯老大哥?你說完了嗎?說完了,我放電話了。」說罷,不等對方開口,就重重地放下了電話。
恰在這時,赫魯曉夫出現在電視螢幕上,正在天安門城樓上招手。鏡頭裡的他仍是一貫的表情,讓人看不透他此刻的想法。據說,在新中國10年大慶的前夜,毛澤東和來訪的蘇聯領導人赫魯曉夫進行了激烈的爭論,爭論的話題除了雙方各自的國家利益,還涉及到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一些重大理論問題。
這次與中國的交鋒,他沒能得逞,下一步他又會走什麼棋呢?杜延信的情緒突然變得有點糟糕:「赫禿子……」
屋子裡的幾個人有點吃驚地看向他。
為了沖淡這突如其來的不愉快,杜延信的妻子陳阿姨連忙招呼大家邊看電視邊包餃子。
徐秋萍識趣地打岔:「院長,大過節的,您給我們唱段戲聽聽。」
韓玉娟心領神會,隨聲附和:「院長,聽說您唱得可好了。」
「好不到哪兒去,就是個票友,戲迷!」陳阿姨故意唱反調。
杜延信意識到自己方纔的失態破壞了難得的好氣氛,見大家談起了唱戲,就順著妻子的話往下說:「是戲迷一點也不假!我就琢磨著,我小的時候怎麼就那麼喜歡聽戲,迷得呀,鄉下那些小戲班子就把我搞得五迷三道的。那時候我就想我這輩子要是能娶個唱戲的媳婦,那就天天能聽戲,福分就大了!」
「後來呢?」
「後來?我就參加了革命,娶……你們都看見了,你們的陳阿姨,根本就不會唱戲……」杜延信的調侃讓幾個年輕人忍俊不禁。
「後悔啦?當初不是你說的,唱戲當不了飯吃嗎?」
「對,是我說的,我認賬!來,我今天就給大家唱一段,算是給夫人認錯。」
杜延信張嘴要唱,陳阿姨急忙攔住:「慢著!老頭子,待會兒煮上餃子,你再唱個夠。玉娟,餃子包得差不多了,你趕快給招待所打電話,讓你媽過來吧。」
「我都打過了,我媽她老是磨磨蹭蹭的。」
「我看你就回去一趟,把你媽接過來不就得了。」
「那我這就去。」說話間,韓玉娟拍拍身上的麵粉,出了杜家。
與此同時,苗巖峰和魏可凡正夾在歡天喜地的人潮中慶祝他們的心血。坦克從長安街上威嚴地駛過,他們興奮地揮舞著手臂。對於他們而言,坦克早已不單單是機器,是武器那麼簡單,他們和許多科學家一起,為它的誕生付出了難以想像的艱難探索和辛勤工作,坦克是他們最值得誇耀的作品,或許也將是他們此生惟一的事業。
擠出歡慶的人群、鮮花和標語條幅的天地,苗巖峰和魏可凡步行著向杜延信家走去,一邊觀看遊行的隊伍,一邊談論著杜家即將開始的又一場慶祝。
「對了,巖峰,你聽說了沒有……」魏可凡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話說到一半,卻又打住。
「聽說什麼?」
「你是真不知道頂是跟我裝傻?」
苗巖峰捶了他一拳:「你就別賣關子了,快說吧。」
「我說了,你可別受不了。」魏可凡看了一下苗巖峰的神情,「這次玉娟媽來北京,把那個姓唐的帶來了。聽說,他們訂婚了。」
這話就像一記響雷炸起,苗巖峰猛地剎住腳,一把攥住魏可凡的胳膊:「真的?」
「我也是昨天剛知道,我還當你已經知道了呢。沒想到咱們兩個都沒戲……哎,巖峰,你上哪兒去?」
魏可凡的話還沒說完,苗巖峰已經甩開雙臂大踏步地向前走去。為什麼會是這樣?韓玉娟難道竟是這樣有心計的姑娘,不聲不響地就把我和可凡都繞了過去?苗巖峰只覺胸口堵得難受,好像硬被人結結實實塞進了一團棉花,說不出道不明的煩悶。他直直地在街上疾步走著,卻壓根不知道自己要往什麼地方去。他想很很地吼一嗓子,或是痛快地給什麼東西一拳。
「看報,看報,大坦克,碗口粗的大炮,一炮打到金門島……」
賣報人把報紙舉到苗巖峰眼前,繼續吆喝著:「看報,看報,看大坦克,碗口粗的大炮,一炮打到金門島……」
坦克閱兵中不得已的弄虛作假,韓玉娟的突然訂婚,都攙雜到一起,在賣報人的誇大其辭中變成了不可遏止的憤怒,苗巖峰猛地把一摞報紙都劃拉到地下。
「嘿,你小子幹嗎?!」
「我來付錢,我來付錢。」追上來的魏可凡連忙收拾殘局,手忙腳亂地去揀報紙。苗巖峰如此強烈的反應是他不曾預料的,看來,這次他是動真格了。也難怪,事情剛開始明朗,卻傳來韓玉娟訂婚的消息,擱誰身上,都不可能無動於衷。魏可凡矛盾地想著,心裡有點不是滋味。畢竟,他苗巖峰還有忌妒的資格,而自己,卻只能做個局外人了。
作為事件的主角,韓玉娟本人對此卻壓根一無所知。當她回到招待所時,意外地看到那個年輕的唐醫生正在和母親聊天。
「玉娟,你回來得正好。你還認得吧上次去過咱們家的唐醫生。」
韓玉娟敷衍地點點頭,也不寒暄,故意用催促的口氣說:「媽,杜院長家裡包好了餃子,就等您了。」
「急什麼。人家唐醫生跑大老遠來看你,你也不跟人家說兩句話。」知女英若母,韓母自然瞭解女兒對面前的這個唐醫生並沒有好感。但是,她實在不希望心愛的獨生女再走上當年自己的婚姻之路,嫁給一個像丈夫那樣把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奉獻給事業的人。這條路,她已經走了20多年,可能一輩子也要這樣走下去。對此,她並沒有怨恨後悔。但是,出於對女兒的愛,她更希望玉娟能夠擁有一份更穩定完美的婚姻,一個能夠有多些時間疼愛關懷她的丈夫。這也是她為什麼看中這個唐醫生的重要原因。
「這次十一放假,我還有幾天補休,就和伯母一起到北京來看看……」唐醫生並沒有介意韓玉娟的冷淡,依舊熱情地想和她攀談。
韓玉娟卻毫不領情:「你不去看遊行,跑到我們家來幹什麼?」
「玉娟,你怎麼這麼沒禮貌?」
反倒是唐醫生連忙緩和一下氣氛,自己解圍:「沒關係,沒關係的。」儘管他只見過韓玉娟一次,但是她秀麗的容貌,嫻靜的身姿卻給他留下了曼妙的記憶。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陷人了相思,那種故事裡才有的一見鍾情,奇跡似的發生在了自己的身上。況且,韓天柱在坦克廠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如果能夠娶到他的女兒,自己的前途無疑會錦上添花。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值得放棄的理由。
誠然,韓玉娟的態度很是問題,但是,他相信只要自己堅持不懈,總會感動她的。何況,韓母顯然對自己很滿意,韓玉娟不可能對父母的意見完全置之不理的吧!正是懷著這樣的心態,明知要碰釘子,他還是厚著臉皮跟著韓母來到了北京。
韓玉娟可沒想那麼多。對於韓母這次擅自作主把唐醫生帶來,她既尷尬又不滿,不免有些置氣:「媽,您要不走,我先走了。」
「伯母,那我就先走了。」
誰知韓母順水推舟:「也好,那咱們就一起走吧。」見唐醫生一副求之不得的樣子,韓玉娟有苦說不出,也不答話,冷著臉扭身出了門。
俗話說,單絲不是線,無巧不成書。偏偏三人同行就被苗巖峰他們撞見了,這無疑證實了魏可凡的傳言。匆匆一瞥間,他只覺得錐刺心痛,完全沒有注意到韓玉娟冷若冰霜的表情。如果說看清了什麼,那也只有唐醫生那張養尊處優的圓臉上春風得意的表情。
「可凡,你自己去院長家吧。」
「你這是幹嗎?」魏可凡不滿地說。
「我有點不舒服,先回去了,你幫我和院長說一聲。」說著苗巖峰轉身就走。他並沒有說謊,只是不舒服的不是身體,而是心裡。一想到還要坐到同一張桌子上吃飯,面對滿屋的人強顏歡笑,他就憋屈得難受,倒不如躲起來一個人生悶氣。
「你這人……」魏可凡只得無可奈何地獨自去杜家赴會了。
這一晚,被蒙在鼓裡的韓玉娟失望地夾在熱鬧的人們中,沒滋沒味地吃著熱騰騰的餃子,而苗巖峰則孤單地躺在宿舍裡,以不同的方式寂寥地度過了1959年的十一夜晚。
第二天大清早,苗巖峰和魏可凡剛起床不久,就聽到了急切的敲門聲。魏可凡打開門,站在門前的,是一夜未曾睡安穩的韓玉娟。
「巖峰,我聽說你不舒服,怎麼樣了?」
「怎麼樣了?!你還不知道嗎?」韓玉娟關切的問候反而讓苗巖峰認定了她在心虛,不由得冷言相對。
「你今天是怎麼了?」
「我還想問你怎麼了呢,你別再跟我演戲了。」
「你——」韓玉娟一時間愣怔住,摸不清楚苗巖峰好端端哪來這麼大的火氣。
是因為那個唐醫生的到來?但是別人不知道,難道你也不懂我對你的心思?別人不瞭解,難道你也不知道我韓玉娟是什麼樣的人!既然我心中已經有了一個苗巖峰,自然再也裝不下旁人,管他什麼唐醫生鹽醫生,根本沒有人能夠代替你的位置,難道連這一點你都感覺不到嗎?韓玉娟心中埋怨著,卻又說不出口,清亮的眼睛霎時蒙上一層水霧。她張張嘴,還是什麼話也沒說出來,一轉身,委屈地跑出去了。
眼看此情此景,魏可凡憤憤地一腳踢到門上,突然轉身給了苗巖峰一拳。
「你——你給我把她叫回來!」
苗巖峰與魏可凡對峙著。倔強和憤怒無聲地撞擊著。
苗巖峰開口:「可凡——」你別再跟我提瑪莎,你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這樣對待韓玉娟!「
「你以為我就好受嗎?」
「如果你不是我的朋友,以我魏可凡的脾氣是不會就這麼認輸的,可是你卻這樣傷害她!」
「可是我親眼看見韓玉娟和那個姓唐的在一起,而她還以為我被蒙在鼓裡。」
「但是無論如何你不能不弄清事情真相就這樣對待玉娟。」
苗巖峰的聲音突然被憂傷注滿:「可凡,你看得出來我已經愛上韓玉娟了,雖然我的心裡還有揮之不去的瑪莎的影子,但是我很害怕有人再把韓玉娟奪走……」
魏可凡一下子不知該說些什麼好。這種痛苦的感受,當韓玉娟明確地拒絕了他的時候,也曾被清晰地品嚐過。然而,值得慶幸的是,理智和對生活的更多慾望讓他並沒有陷入太深。感情決不是魏可凡追求的最重心,他太懂得如何現實地安排自己未來的路。而苗巖峰,他這樣不能自拔地去愛,也帶來了不能輕描淡寫的痛苦。
不知為什麼,魏可凡竟然有點忌妒苗巖峰的痛苦。這種深切的憂傷,也許只有刻骨地去愛一個人才會有吧,而魏可凡知道,自己可能永遠都不會這樣投入地沉落進一段感情之中了。
回過頭來再說韓玉娟,從苗巖峰那裡回來,她就把自己悶在房間裡,不說話也不吃飯。徐秋萍到來的時候,她正呆呆地躺在床上出神。
「大過節的怎麼啦?」
韓玉娟沒有吭氣。韓母接話:「就這麼沒病沒災地躺了一天,人家唐醫生大老遠跑來,她也不見。」
徐秋萍心下明白了幾分:「伯母,您也是的,帶那個姓唐的來幹什麼?」
「是人家自己來的。大活人,用得著我帶他來嗎?」
韓玉娟撩起被子,不耐煩地開腔:「媽,你別再提他了好不好!」
「伯母,您休息去吧,我和玉娟待會兒。」徐秋萍忙打圓場,岔開這對母女之間的爭吵。
「我還不是為了你好……」韓母嘮叨著走了出去。
徐秋萍親熱地坐到床沿上,摟住韓玉娟的肩膀,笑著問她:「為什麼生這麼大的氣?不會是因為苗巖峰吧?」
「跟他有什麼關係?」
「你那點心思,我清楚著呢。我看他們那些喝墨水多的人,不是不合群,就是怪脾氣。」
「能不能不談他們?我看那個唐醫生還真不錯,說不準我就嫁給他。」韓玉娟話鋒一轉,故意賭氣地說。
「不會吧,就你?這彎也轉得太快了吧,這可不是你韓玉娟。」
「秋萍,如果我真和姓唐的好上了,你是不是特開心哪?」
「那當然,少了一個競爭對手,我可以一門心思追苗巖峰了。」徐秋萍促狹地和韓玉娟轉圈子。
「想你的好事去吧!」韓玉娟不由得笑了,隨即又正色道,「告訴你,以後在我面前再也不要提到苗巖峰,我們僅僅是工作關係。」
「工作關係,是什麼關係?以前你們是什麼關係?」
「你再瞎逗,看我就撕了你的嘴。」
說著兩人牛皮糖似的扭作一團廝鬧起來,沉悶的氣氛一掃而空。
金秋十月,瓦藍的天空萬里無雲。遠遠的,一隊披紅掛綠的坦克威風凜凜地向著坦克研究院開來,它們就是剛剛參加完10年大慶閱兵歸來的59式坦克。早已等候在大門口的人們立刻敲響了歡騰的鑼鼓,燃放起勝利的爆竹。
坦克車隊在歡迎聲中開進了大門。
在大家的注目中,杜延信喜氣洋洋地從坦克中探出身:「同志們,我們成功地完成了國產59式坦克的研製工作,雖然這中間有很多教訓,但是我們畢竟走出了中國坦克從無到有的第一步。特別可喜的是,我們的年輕同志成長起來了,在克服困難的過程中,我們成長了,我特別要向苗巖峰、魏可凡這兩個新同志表示祝賀」老杜,講得好!「話音響起處,祝洪山已經走了過來。
杜延信急忙從坦克上下來,敬禮道:「祝副司令,請您給大家講幾句。」
祝洪山站到坦克前,神情振奮,慷慨陳詞:「同志們,首先我要向你們祝賀,祝賀你們打了一個勝仗!但是,這次坦克炮塔也給我們上了一課,這就是我們中國軍隊的現代化,只能靠我們自己,靠我們中國的軍事科研人員發奮圖強。
「為了加快裝甲兵的發展,我們要敢於啃硬骨頭。什麼是硬骨頭呢?有的同志可能已經聽說了,就是我們要乘研製國產59式中型坦克的東風,研製國產重型坦克!」
這個消息一宣佈,熱烈的掌聲潮水般湧起。59式坦克的研製成功讓人們對未來的坦克之路充滿了信心,而重型坦克的製造,在許多人的眼中,顯然能夠代表並證明了研製水平再攀一個新台階。
然而苗巖峰卻果斷地舉起了反對之手。
「你有什麼要說的嗎?」祝洪山有點錯愕地問這個年輕人。
苗巖峰利落地站起身:「報告,祝副司令,您錯了。」
人群霎時安靜下來,靜得彷彿連一根衣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夠聽見。
「我錯了?!」這個突如其來的局面,讓身經百戰的祝洪山一時間也有點亂了陣腳。
「是的,是您錯了。您關於研製重型坦克的意見是錯誤的。」
「誰敢說我錯了?連蔣介石也不敢說我錯了!好吧,大家都說說,還有誰同意這個年輕人的意見,認為是我祝洪山錯了?」濃重的火藥味伴隨著祝洪山雷鳴般的嗓門瀰漫而出,大家都暗暗為苗巖峰捏了一把汗。
「祝副司令,我也同意苗巖峰的意見。」一個清脆的女聲打破了這特殊的寂靜。苗巖峰和魏可凡均是心頭一震,和在場的很多人一樣,他們都沒有想到平素文靜的韓玉娟竟會如此大膽地站出來。
「你叫什麼名字?」祝洪山看著眼前這個清秀的女娃娃,覺得有點面熟。
「報告,我叫韓玉娟。」
「韓玉娟……你是坦克廠總工程師韓天柱的女兒吧?這是你的意見,還是你爸爸的意見?」
韓玉娟聲音不大,卻異常沉穩乾脆:「爸爸回廠子裡了,我沒和他商量,這是我個人的意見。」
「魏可凡,你有什麼看法?」見狀,杜延信點名詢問。
「祝副司令,杜院長,我堅決執行首長和黨委的意見。」魏可凡不敢怠慢,毫不遲疑地表明了立場。這種關鍵時刻,魏可凡是不會和領導唱反調的。正如他的目標所向,他的陣營不是技術,而是政治。
「年輕人,敢說我祝洪山錯了的人還不多,我倒是要聽聽我錯在哪裡?」祝洪山將矛頭又指向苗巖峰。
「祝副司令,前兩天我已經在論證會上講過,我認為我們不應該上什麼重型坦克,至少在目前不能上重型坦克儷要把重點放在完善59式坦克,開發59式坦克上。簡單地說,這就是我的意見。」
祝洪山沉默著,思索的表情讓人摸不透此刻他的想法。
「年輕人,你可是給我來了個突然襲擊。你的意見很尖銳呀,看來我這個動員不能再講下去了。現在散會!」說完,祝洪山起身離開現場,寬厚的背影留給了在場所有人一個巨大的疑問。
前腳散會,後腳魏可凡就恨鐵不成鋼地埋怨苗巖峰:「你頭腦發熱了,你在會上說的那些話,要趕快收回!」
「為什麼要收回?我沒有說錯。」
韓玉娟也反駁道:「毛主席不是說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嗎?」
「玉娟,你就別來添亂了。這裡面有政治,你不懂。說輕了巖峰這是當面頂撞領導,驕傲自滿,說重了……」面對頑冥不化的這兩個人,魏可凡真有點心火旺盛。
「說重了是什麼?總不能是反革命吧!」韓玉娟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教訓。
「那要看是什麼領導,要看領導怎麼處理了。為幾句話倒了大霉,誤了一生的,可不是沒有。」
「你講的是政治,我講的是技術,不是一回事兒。」苗巖峰的書獃子氣又開始發作。
魏可凡提高了嗓門:「技術?技術不是至上的,技術是為政治服務的!不記住這一點,你遲早要犯政治錯誤。」
幾個人正在爭論,祝洪山的秘書走過來,傳達副司令的邀請,請苗巖峰與杜延信一同前往他的家中。
「瞧你,惹禍了吧。你趕緊給領導道歉做深刻檢查!」目送秘書走遠,魏可凡頓足。苗巖峰被說得一時也沒了底,心中忐忑不安:「可凡,咱們一起去吧。」
「我……行,我就陪你去,不過檢討可得你自己說。」
「我也去。」韓玉娟插話。
苗巖峰可不領情,反而給姑娘臉色看:「你去幹什麼!」
「我告訴你,苗巖峰,我是衝著工作才支持你,不是為了你個人。」韓玉娟再也忍不住怒氣。她不明白為什麼苗巖峰突然變得這樣心胸狹隘,不分青紅皂白地把個人感情和工作混亂地攙進一種情緒裡,這實在太不像過去那個苗巖峰了。
苗巖峰完全沒有意識到,忌爐已經把他的理性攪和得失去了公正,他維護著一個男人的自尊,無意中卻傷害了心上人的感情:「我並沒有強求你,更沒有乞求你支持我!」
一旁的徐秋萍看不過眼了:「你這是怎麼說話呀!」她用力甩開魏可凡的手,「你別拉我!苗巖峰,瞧你那做勁兒,別以為喝點墨水就了不起了,就你這樣的男人滿大街有的是。走,玉娟,咱不受這個!」
魏可凡氣惱地看著兩個姑娘頭也不回地離開,只能對眼前的這頭倔驢怒目而視。
不滿歸不滿,第二天傍晚,魏可凡還是乖乖地陪著苗巖峰來到了祝洪山的家中。
面對桌上已經準備好的飯菜,苗巖峰如坐針氈,著實猜不透這位祝副司令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臨行前魏可凡的一番開導,讓他認定這幾乎就是先禮後兵的一場鴻門宴。
胡思亂想著,胳膊被魏可凡暗暗一捅,他騰地站了起來,按照魏可凡事先授意的那樣向祝洪山道歉:「祝副司令,昨天我說話不謙虛,對首長的態度不夠尊重……」
祝洪山倒被嚇了一跳,哈哈大笑起來:「年輕人,你把我這個老傢伙想到哪兒去了?我是個謙謙君子,是嗎?你這個年輕人啊,腦子裡可是有舊東西啊。要說道歉,我倒是要向你道歉,我可是不夠冷靜。來,吃菜。」
「祝副司令,您這是……」一直替苗巖峰懸心的杜延信忍不住發問。
「一起吃一頓便飯。老杜,今天咱們聽他們年輕人的,怎麼樣?」祝洪山轉向苗巖峰,「小苗,說說你的想法。」
事態的發展出乎大家的預料,苗巖峰飄飄悠悠的心一下子回到了老地方,再聽到祝洪山這樣一問,立刻就來了精神:「前一段經過反覆論證,我認為由於發動機馬力等因素的制約,現在世界上的重型坦克普遍都存在機動性能差的問題。當然,重型坦克在火力和裝甲防護能力方面有優勢,可是以咱們國內現在的裝備和技術撐死也只能搞122毫米口徑的火炮,眼下英國的坦克炮已經到了125毫米了,我認為短期內超過英國幾乎是不可能,這樣我們費了很大物力財力搞的東西,實際上仍然落在人家的後面……」
「講得好!」祝洪山聽得興起,馬上叫炊事員拿出一瓶葡萄酒,親自給每個人斟滿,邊飲邊催促道:「你接著講。」
「……尤其重要的是,我預感到,在不久的將來,當大口徑火炮和大功率坦克柴油發動機技術成熟時,中型坦克和重型坦克結合的可能性極大,很可能改變以往重型坦克的概念。」
「你的意思是說,不久的將來坦克不再以什麼重型、輕型來劃分?」
「是的。資料表明,坦克發動機的馬力面臨著技術突破,發動機馬力上來了,大口徑火炮才有相匹配的動力,重量不再是劃分坦克性能的惟一標準,坦克將會以在作戰中的作用和性能來區分。我認為我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完善和挖掘59式坦克,力爭早日研製成功國產大口徑坦克火炮。」
杜延信點點頭:「祝副司令,我看有道理。」
「當務之急是要先解決國產大炮上坦克的問題……」祝洪山沉吟片刻,當即命令,「老杜,你們抓緊時間拿出個方案來,提交兵部黨委討論。」
「是!」
視洪山舉起酒杯:「來,乾了這杯酒。這瓶酒是彭真市長從羅馬尼亞帶回來的。在布加勒斯特會議上,赫魯曉夫帶頭圍攻彭真同志率領的中國代表團,會議剛剛開完,蘇聯政府突然片面決定,在一個月內撤走全部在中國的1390名專家,撕毀了343個專家合同和合同補充書,使我們正在建設中的大批項目無法繼續進行,對我國的政治、經濟、軍事和文化的建設造成極大的困難和損失。來,喝了這杯酒,我們要長志氣呀!」
苗巖峰一飲而盡:「首長,再給我一杯!」
小伙子的豪情讓祝洪山再度開懷大笑:「好,再來一杯!」
很快,進一步完善和挖掘國產59式坦克性能的建議得到了批准,苗巖峰再次如癡如醉地沉溺到坦克研究實驗當中,在這片天地裡,他重新找到了如魚得水的感覺,渾然忘卻了週遭事物。
魏可凡走進車間的時候,他正在專心致志地實驗、計算。
「試驗還順利吧?我給你找了兩本書,是蘇聯坦克炮權威米哈依爾教授的專著。」
「謝謝!」苗巖峰接過書,馬上又回到實驗中,「可凡,你看,我設了一個方程,說明火炮的後坐力和坦克重量的關係,經過計算,我認為在59式坦克上安裝85炮是可行的。」
「開炮的時候不會翻車嗎?」
「我看不會,試驗會得出結論的。」
「如果翻了車,可就不僅僅是鬧笑話了,以前可是沒人這麼幹過。」
苗巖峰眉頭緊蹩:「是啊,全世界還沒有哪個國家把85炮裝在坦克上,沒有現成的經驗可以借鑒。只能自己去闖。有時候我覺得壓力簡直要把我壓垮了。」
「領導把這麼重的任務交給了我們年輕人,也是對我們的信任,可千萬不能出一點紙漏。」
「我反覆計算過,不會有問題。」
「另外,炮彈射出的瞬間產生的後坐力,會不會影響射擊精度?打不準也是大問題呀。」
「我正在計算。根據我的計算,我認為在炮彈產生後坐力之前,已經飛出炮膛,實際上炮彈的後坐力對射擊精度沒有什麼影響。」
「這可又是新的說法,和蘇聯老師的說法不一樣。」
「我也問過自己,是相信自己的計算呢,還是相信老師呢?我看要相信自己。」
「我看還是不要輕易下結論的好。」
兩人正在探討技術方面的問題,杜延信帶著韓玉娟和徐秋萍來到了車間。
「巖峰,你不是跟我要人嗎,我給你帶來啦。」
「院長,我們人手夠。」苗巖峰支支吾吾地說。唉,一回到現實生活中,見到這個叫做韓玉娟的姑娘,他的冷靜客觀就像被揮發似的,霎時跑個精光。
他的表情可瞞不過杜延信的眼睛:「你昨天可不是這麼說的。怎麼,跟玉娟鬧彆扭了?」
「玉娟……她……早晚不還得調回工廠去嗎?」天知道他怎麼想出這麼一個弱智的理由,一旁的魏可凡聽了真是哭笑不得,索性閉口不語,看他怎麼找台階下。
「我怎麼沒聽說?」果然,杜延信瞪大了眼睛,一頭霧水。
「院長,他……他胡說八道!」韓玉娟簡直不能理喻苗巖峰的莫名其妙,轉身跑了。急得徐秋萍一跺腳,趕忙追了出去。
「鬧彆扭了不是?我說你怎麼不讓她們去呢。」
「我是怕她們吃不了野外試驗的苦。」苗巖峰百口莫辯的解釋說。為什麼生活就不能像數學方程式那樣,只要方法正確,精心計算,就可以得出確定的答案。他唱歎著,再一次感到了對生活變幻莫測的力不從心。幸好還是魏可凡出來打了圓場,才把杜延信的話題轉移回坦克試驗。
這一次野外實戰試驗任務由苗巖峰和魏可凡牽頭執行,參加試驗組的人員還有政治協理員趙文化、戰士郭紅義和李安民。杜延信心裡很清楚,此次野外試驗在一定程度上帶有極大的危險性,畢竟,他們還只是在理論數據上得出答案,認為59式坦克上安裝85炮是可行的,但應用到實際當中,拿到戰場上,結果將是怎樣,沒有人敢拍著胸脯子打包票。
況且,現在全國正面臨著勒緊褲腰帶的經濟困難,野外靶場試驗條件相當艱苦,這兩個年輕人會圓滿地把答案帶回來嗎?
荒涼的平原上,方圓百里也看不到人煙,只有自由自在的野鳥飛翔停落,好奇地打量著那群身著草綠色軍裝的人,他們正圍著一個龐然大物忙碌著,交談著,驚動了這片荒野的寂靜。遠遠的,棕褐色的野兔不被察覺地蹲伏在草叢中,警惕地關注著這批不速之客。
「李安民,把繩子綁結實了。」說話的正是苗巖峰。
「放心吧,來條牛也拉不開。」性格開朗的李安民什麼時候也忘不了貧嘴,他手腳麻利地裝好炮彈,邊在擊發機上拴繩子邊開玩笑。
遠處,趙文化在幫郭紅義搬炮彈。
「小郭,彈體和引信一定要分開放,拿到坦克邊上再結合。」
郭紅義油嘴滑舌道:「我知道。我自己還挺珍惜自己的這條小命,咱還沒結婚呢,這輩子總得享受一回洞房花燭夜的滋味吧。」
「想你的美事吧。」
「裝彈!」
聽到苗巖峰的口令,趙文化扛起炮彈就走,郭紅義嘴裡說著:「讓我來扛吧。」手腳輕巧地拿著引信跟上。
「郭紅義,你怎麼讓趙協理員扛炮彈?他的年紀快趕上你爸了。」李安民接過炮彈,不滿地嚷嚷。
「是協理員非要扛的嘛。」
「小李子,我這身子骨還硬著哪。來,快裝引信吧。」趙文化不以為意。
「……目標前方1000米!」
聽見苗巖峰的口令響起,李安民裝彈完畢,敏捷地跳出座艙,牽著繩子跑向小山坡後面,試驗組的其他人已經匍匐在那裡。
「預備——等一下,」苗巖峰突然發現了什麼,急忙停止*令,「郭紅義,那個彈藥箱是誰管的,為什麼不搬走?」
郭紅義嘀嘀咕咕地抱怨:「吃得半饑半飽的,還非賣這些傻力氣幹嗎?」
「這是試驗,不是玩過家家!」
看苗巖峰發火了,郭紅義不再吭聲,老大不情願地跑過去把炮彈箱搬走。其實一來到野外,郭紅義就後悔得要吐血。他參加試驗組的最初目的,不過是想給自己的將來撈個資本,畢竟,坦克研製非同小可,要是他郭紅義的名字能夠掛到上面,無疑是夢寐以求的好事。可是,他萬萬沒想到試驗的條件竟然如此艱苦,風餐露宿不說,每天都提心吊膽的。早知這般,說什麼他也不會來。現在打退堂鼓已經晚了,郭紅義頭一次覺得自己幹了回賠本的買賣,每天自怨自艾地熬日子。
「聽我的口令!」苗巖峰的聲音再度響起,「預備——放!」
李安民拉動了連接擊發器的繩子。
轟的一聲巨響,大地在炮轟中震顫,炮彈準確地擊中目標,頓時硝煙四散。
「坦克向左側後移動0.75公分。」韓玉娟測量完畢報告著。一旁用頭巾把臉部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徐秋萍飛快地記錄下來。
這個結果讓苗巖峰暗暗興奮,馬上命令又進行了一次發射。
韓玉娟報告了測量結果。
「還是一樣成看有門。趙協理員,您看呢?」
「試驗的事兒,你們科研人員說了算。」
「再裝一發炮彈。」魏可凡也按捺不住心中的高興。
沒人應。本該前去裝彈的郭紅義不在崗位。李安民指著遠處的山坡:「在那邊,說是方便去了。」
趙文化見狀就要上前裝彈,李安民急忙阻止住,自己扛著炮彈走向坦克。豈料他剛踏上坦克,突然身子搖晃,炮彈脫手落地,緊接著人也從坦克上摔下去,昏厥過去。
「臥倒!」魏可凡一聲斷喝。
炮彈沒有爆炸。
大家沒聽到動靜,立即爬起身,向李安民衝了過去。趙文化則在一旁抱起炮彈,小心翼翼地送到遠處。
苗巖峰扶起李安民,看他已經昏迷不醒,忙說:「沒什麼事兒,餓的,誰有糖塊?」
隨行醫生邊給李安民檢查邊說:「沖杯糖水!」
韓玉娟從兜裡拿出幾塊糖,放在杯於裡捻碎,從水壺裡倒水兌成糖水慢慢餵給了李安民。大家默默地圍在一邊,無言相對。要知道,他們每頓的伙食就是兩個菜窩頭,一碗米湯,半根鹹黃瓜。相對於每天繁重的工作量和體力消耗,這點能量顯然是遠遠不夠的。餓,煎熬著所有人。
然而,新中國前進的每一步就是在這樣的艱苦中走下來的。推動科技現代化的進程中,他們貢獻了青春,忍受著貧瘠,有時甚至要付出寶貴的生命。由於種種原因,史冊上並沒能夠留下他們每個人的名字,但是,歲月作證,歷史正是因他們而被改寫。